白兰花开
作者:孟悟
上海封城两周了!沙心焦虑、郁闷、惶恐不安,汹涌的疫情,非常规的管控,让她恍惚自己就是笼中的囚犯。每天唯一的放风活动,就是出门排队做核酸。有个邻居老太犯了神经,手拿酒精,走一路喷一路,志愿者扫她的码,她喷志愿者;医生测她的核酸,她喷医生;她看沙心离她近,又喷了沙心。
身着大白防护服的志愿者对酒精老太说:”您别乱喷,没必要一步一消毒 ,小心在家里引发火灾。” 大白的声音让沙心一震,她想看清他,但是他的脸罩在防护头套里。酒精老太突然上前,气势汹汹地朝大白狂喷狂喊:”我家里没毒,外面到处是病毒。”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如果还不解封,沙心觉得自己也会疯。她知道,酒精老太从前是个热情可爱的阿婆,但病毒改变了一切。封锁的日子里,
朋友圈里有人贴了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她点开链接,走进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
“封锁了。。。摇铃了。。。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街上渐渐地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窸窣声。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唱将起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
那些文字碎片像高空落地的玻璃,带着上世纪的记忆,带着尖锐的棱角,刺伤了心和眼睛。它们逼得沙心抬起头来,窗外的白兰树在青天下发呆,白兰树后面重重叠叠的光影,纵横交错的岁月,沙心不知道,美好的旧时光还能回来吗?
沙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七岁,他九岁。少体校的红砖房子,敦实而陈旧,里面的墙壁油漆斑驳, 墙上挂着李宁夺冠的大照片。训练室有单杠、双杠和高低杠,还有厚厚的海绵垫。没有人注意小沙心,她卷缩在角落,一对黑亮亮无辜的大眼,愁云惨淡地看着窗外。窗外的白兰树正在开花,悠悠的香气飘进了室内。她没有大人陪伴,父母都热爱修筑长城,一筑就是通宵达旦,女儿简直是个累赘。你说那钢琴课、美术课,还有什么芭蕾舞,昂贵不说,还要花时间陪读。正好沙心的表舅在少体校当教练,无意间发现沙心韧带好,是个体操苗子。于是两口子欣欣然把她女儿扔给了少体校。少体校的体操队是个奥运冠军赞助的,凡是合格的孩子都不用付费。
沙心知道父母不喜欢自己,想着想着就掉眼泪,一个小男孩走过来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告诉她:”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从美国带回来的。” 沙心咬了一口,满口的脆香芳甜,她不哭了,对他笑了笑。他叫邓海天,是游泳队的小队员,比沙心早到学校一年。游泳队是半天水上训练,半天陆上训练,陆上训练的时候,体操队和游泳队都在同个训练室。
训练的时候要做引体向上,沙心体质弱,胳膊上的肌肉少,做了三个就拉不动了。海天壮得像头小牛,连做五十个不喊累。 海天说:”一想起奥运会,浑身都是劲。” 沙心说:”你的梦想好远哦!” 海天说:”我做梦都是奥运金牌。” 沙心和海天的那个年代,奥运游泳金牌,只有女子没有男子。海天发誓,一定要破这个记录。他常劝沙心:”你也应该有梦想。”
海天有把小巧玲珑的口琴,他说是他爷爷给他的,爷爷教他吹过《两只老虎》《洗衣歌》。沙心喜欢听海天吹口琴,在悠扬的旋律中,沙心心头有了奥运的光,苦和累都扛得下。
七月的天,热腾腾的火像从天上燃烧到人间。训练室没有空调,孩子们扑腾了一天,浑身都是水。海天悄声问沙心:”想不想去游泳?” 沙心说:”我们体操队没有资格下池子。” 海天说:”晚上九点种,你如果听见口琴声,就去二号门等我。” 沙心知道,二号门边长着一棵白兰树,树后有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游泳池的院墙,他们可以翻墙进去。
白兰花悄无声息地开着,黯蓝的夏夜里翻滚着奇异的幽香。偌大的游泳池就属于两个快乐的孩子,沙心那时还没有游泳衣,于是穿着体操服下了水,她拍打着水花,水花在月光下银白发亮,像水中开出的白兰花,还发出悦耳的声响。沙心的心头也开了一朵白兰花,飞扬着自由和幸福。他教她怎样踩水,怎样在水里浮起来, 然后她可以朝前游了,游到了深水区,她还是怕,忽然搂紧了他,他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那一句”别怕,有我在”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喜悦,因为有人可以保护她。一个秘密突然在胸口发芽,她要和他在一起,用一生的时间。那年她不过九岁, 他十一岁,他不知道她幽秘的心思,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半年后,他们一起从少体校进了市职业体校。她心头有个愿望,一个单纯的愿望:和他在一起!奥运金牌对沙心来说,像天上的一抹霞光,隔她那么远。而他和她却离得那么近,天天都可以看见。她害怕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她对自己下命令:必须和他一起进省队,进国家队,向奥运会的光芒奔去。
或许老天想成全两个孩子,他们顺水顺风都进了省队,只要代表省队参加全运会,只要在全运会上了领奖台,就有打入国家队的希望。南京城的全运会,海天扬波斩浪,不仅拿了全运会金牌,还破了全运会的记录,男子200米仰泳的记录。海天一战成名,那年才十五岁,少年英雄啊,每个人都看到了他前程的辉煌。
但是沙心没有这样的辉煌,她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全运会的体操比赛,沙心比了四个项目,除了自由操拿了第五名,其他三项都没有进入决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国家队的大门肯定不会向她打开!对于体操女孩,十三岁是个拐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实力,就只能面对淘汰。
沙心还没死心,但是命运已对她亮出了黄牌。沙心开始疯长个子,十三岁的她一米六五。女孩长高,谁不欢喜?但是体操女孩的一米六五是致命高度,人一高,重心不稳,难度上不去,动作质量自然打折。全运会后,教练对沙心说:”进不了国家队,不如早点换方向,你人漂亮,韵律感又强,去搞舞蹈吧。”
沙心去了省内一家艺术学校,主修舞蹈,兼修表演。因为在体操的熔炉锤打过,舞蹈对她来说太简单了!她的腾跃像燕子一样轻松,她的控制像秋叶一样静美,每一个动作都是教科书般的完美。练劈叉的时候老师加了砖,有几个女孩鬼哭狼嚎,沙心笑道:”这也要喊痛?”
沙心艺校一毕业,当了省艺术团的独舞演员。那个时候,海天正在国家队煎熬。国家队人才济济,高手如林,尽管海天优秀,有天赋,有不怕苦的心,但是要在这片地上站成一棵大树,还是得付出超人的代价。每天的训练是极累而枯燥的,但是只要回到寝室,接通热线,听到沙心的声音,所有的疲惫便散了,柔情如月光下的白兰花开满了他的心。他兴致高的时候,还会在电话里给沙心吹一曲口琴。
又是一年白兰花开。海天同沙心回到故乡,走进少体校,那棵白兰树还在。一只蜻蜓掠过初夏的夕照,微风里弥漫了白兰花的幽香,幽香里有年少的记忆。黄昏落尽,黑夜就要登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被地平线收走了,混沌不清的暮色之中,白兰花的香气更浓了。
海天很兴奋,沙心却很低落,她说:”海天,你这一走,就是朝着奥运走,再见你时你脖子上挂了金牌,肯定跟从前不一样了。”
海天说:”只要你跟从前一样就行了。”
“什么意思?” 沙心明知故问,脸红了,心也乱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海天低声问她。
白兰花在头上细语,一树温柔的爱和温暖。两个人第一次相拥,带着年来岁去堆积的爱意,那份开天辟地的心颤和喜悦,穿越了他们的灵魂。沙心把头埋在海天 的怀里,迟迟不愿抬起头,她知道自己期待这天已经很长了,那时她不过七八岁。她的肌肤如泥土在萌动,吐出一片半透明的嫩绿,沁透了流动的,欣喜的光,嫩芽可以长大,长大成一棵开满繁花的白兰树。
她后来问过他,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喜欢的我?他说,一直都喜欢你,但特别的感觉是最近才有的。当他反问她时,她微低着头,半羞半喜地说:”七岁那年,你给了我一块巧克力,那份温暖包围了我,我希望你是我永远的朋友。九岁那年,你教我学游泳,在深水区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 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向她发誓。
带着他的誓言,海天去了国家队。分开的日子,手机和电邮,明信片和贺卡,热浪滚滚,载不动彼此的相思情爱。海天每次出国比赛,都不会忘记给沙心发一张明信片。但是他们的爱依然是隐在暗处的花,不敢在阳光下自由开放。国家队有规定,队员不能谈恋爱。再说两个人的年龄都小,鸳鸯冒出头来,就算不遭棒打,也会遭到讯问和刁难,找一处安静的角落,享受彼此的牵挂和爱恋,人生再苦也有温暖的光。
一 天训练下来,海天常会告诉沙心,状况怎么样,感觉怎么样,他今天超过了谁,谁在昨天又超过了他。若是成绩不好,沙心便柔声安慰他;若是得了好名次,她与他同乐,他常在电话里给她吹口琴,那一天他吹了1988汉城奥运的主题歌《手拉手》,虽然吹得磕磕碰碰,但是沙心很喜欢。
沙心自己的苦乐,也会与海天分享,舞团又排练了什么节目,比如某个大型的舞剧,她跳的领舞。然后又说起一家中外合资的冷饮公司,她接了广告,半天就拍完了,又轻松又愉快,还挣了五百块钱。他在电话那头没有吭声,她忙问怎么了?他闷闷地说:”你拍了广告,是不是还要去拍电视,认一堆大导演,大明星,就不要我了。” 她在电话那头气得声音发抖:”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能够怀疑我?” 他呵呵地笑起来,他一笑,她也不急了,跟着他一起笑,笑声潺潺,像干净透明的快乐小河。
舞团在市场经济冲击下,进行了一系列的融资和重建。公司根据市场的的需求,要推出一台大型的舞台剧,剧名叫《碧海鲨鱼》,是根据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越剧《追鱼》改编的,加了一些现代的元素,比如环保、人与自然。故事说的是一个现代的渔夫, 驾驶快艇到深海捕鱼,结果网上来一头鲨鱼,鲨鱼苦苦挣扎,流泪向渔夫祈求放生,渔夫为之感动,让鲨鱼回归大海。一年后,渔夫在航海中遭遇了风暴,船翻了,他以为自己死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旁边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两个人相爱了,但是渔夫不知道,女孩就是鲨鱼变的,鲨鱼修炼成精,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人与精怪相爱,触犯了天条,迟早要遭惩罚。鲨鱼精飞山越岭,找到观音菩萨,菩萨说,我能帮你,但是你必须忍受刻骨刺心的巨痛,因为你的鲨鱼皮会一点点剥去。
“剥皮” 这出舞蹈,是整个舞台剧的亮点,对演员的舞蹈功底和表演艺术力,有相当高的要求。那天回家,沙心兴致很高,声音很亮,在电话里对海天说:”提心吊胆了 一个月,总算敲定了,导演让我出演鲨鱼精。” 海天紧跟着就说:”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队里要给我鲨鱼皮了。只要穿上鲨鱼皮,我对世锦赛信心满满。”
鲨鱼皮游泳衣,是高科技游泳衣,面料是真空的。欧美的顶尖运动员,有赞助商撑着,无不是一人好几件。鲨鱼皮游泳衣阻力小,浮力大,运动员穿上它,成绩都有提高。但是鲨鱼皮太贵,一件就得上千美元。贵不说,鲨鱼皮还娇气,只能穿六次,穿到七八次就进水了,变型了,没威力了。鲨鱼皮穿的时候也头大,自己不能给自己穿,要四五个人一起帮忙穿,这一穿就得花上个四十分钟。
沙心听了,立刻插嘴道:”什么鲨鱼皮啊,比伺侯皇太后的凤冠霞帔还要麻烦。” 海天说:”是啊,很宝贵,队里也不是人人都能穿。” 沙心说:”我知道,只有能拿金牌的运动员才能穿。” 沙心说:”中国男子游泳还没在世界比赛拿过金牌。” 沙心便说:”我相信你,穿上鲨鱼皮肯定能为国争光,创造历史。” 海天坚定地说:”会有那么一天。”
两人还真跟鲨鱼有缘,一个在舞台上要剥去鲨鱼皮,一个在水里要穿上鲨鱼皮。穿上鲨鱼皮的海天创造了历史,在世锦赛的两百米仰泳,他为中国斩获金牌,男子游泳项目在国际上的第一金。
物以稀为贵,中国不缺金牌,但对开天辟地的第一块,媒体还是激动,记者们朝海天奔涌而去。海天一夜间就红了,虽然他还不是奥运冠军,但是众多商家看上了他的轰动实效,最重要的一点,他俊朗的五官,健美的体型,给他添了不少粉丝,特别是女粉丝,一群群,一看见他就尖叫。世锦赛一结束,海天就接了两个重磅的广告,一个是名车,一个是名表,拍名表的那个广告,他的女搭档是一个眉眼迷人的明星。那明星因为在古装剧里演过蜘蛛精,一股子妖媚劲,那个淋漓尽致,网上都叫她蜘蛛精。
流言一地狗毛,传说海天同蜘蛛精有染,还有家小报,拍到海天和蜘蛛精大头碰大头喝可乐。照片落在沙心的眼睛里,像一群马蜂朝她汹涌扑来。短暂的乱与痛之后, 她还是相信海天不会变心,只当是记者有意搅乱江湖。海天曾在手机里告诉过她:”记者都有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你要相信我。”
沙心相信海天,海天拿了金牌后的第一个电话,没有打给父母,而是打给她的。那天她排练完了”鲨鱼剥皮” 的一出戏,回家时已经累成一滩稀泥。她知道夜里有海天的比赛实况,打开电视的体育台,一直坚持着,等着海天出场,可是前面的比赛太长,都是路人甲乙丙丁,沙心腻了,人又太疲,不觉间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机响了好长的时间,她才去接,电话那边海天激动得变了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吼:”沙心,沙心,我拿金牌了!”
“你拿金牌了?” 沙心仍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还没来得及狂呼,海天便匆匆丢了一句:”我得给爸妈挂电话。” 电话断了,似乎一个巨大的喜浪扑过来,沙心还没回头,浪花便匆忙退去。沙心握着忙音闷响的手机,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第二天她没听到海天的声音。海天太忙了,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采访,家乡的各路媒体涌满了海天的家。父母告诉记者,自从海天去巴黎比赛,家里的三台电视全开着,每个电视放不同的体育台,中央的,地方的,香港的,唯恐错过了海天的半点消息。当家乡的记者通过热线找到了海天,告之父母的欣喜和激动。海天动情地说:”这世上最爱我的就是父母,他们是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
这句话跳在沙心的眼前,心头浮起层层的柠檬水,我在海天的心中算什么?夜风吹落夏日的白兰花,轻飘飘的花瓣,没有重量。海天后来对沙心说:”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是你。我们的关系还没公开,你怕那些狗仔队天天去跟踪你。” 沙心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虽然双方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并没有对媒体广而告之。沙心相信海天是在保护她,他们青梅竹马,应该心心相印。
但是直觉引发的猜忌还是弄乱了她的情绪。她在”鲨鱼精” 的排练中,一个不留神,摔伤了腰,眼睁睁看着B角艾草顶替了她。艾草是她的好友,沙心只能把失落藏在心底,强装笑颜去鼓励她。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艾草时而随波翻腾,时而柔情曼妙,但是到了”鲨鱼剥皮” 的高潮,导演总是感叹艾草 的艺术功力不如沙心,沙心在处理这段舞蹈的时候,不仅舞功深厚,脸上的表情也很到位,她的眼睛闪着泪,嘴角却隐着笑,流泪是因为剥皮时刺心刺骨的痛,扭 曲、隐忍、挣扎,绽放出生命的激情和爱的信念。沙心看见艾草很努力,想抓住主演的机会,她一会儿满地翻滚,一会儿扬臂飞旋,最后成功演绎出鲨鱼精仰首升华,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灵魂。而沙心只能静心养伤,期待早日康复。
转眼又到奥运年,海天全心备战,下决心要拿金牌。国家队为了培养他,把他送到美国训练。到了美国,训练强度加大,海天再没有时间主动联系沙心。沙心似乎是修炼成人的”鲨鱼精” ,心头永远挂着自己的爱人。可是爱人总是说:”很忙,很忙,我必须拼。” 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小队员进步很快,小队员也来美国了。” 她懂,水池里竞争激烈,奥运会还没点火,他已经有了新对手,估计新对手也穿了鲨鱼皮。
每次挂了电话,沙心都若有所失。每次都是她关心他,他从没主动问过她,你好吗?快乐吗?那些日子,沙心上不了舞台,病兮兮躺在床上,她满怀委屈问海天:”你知道吗?我受伤了!” 海天居然说:”受伤有什么了不起,受伤对我是家常便饭。胳膊脱臼了,我自己接,肌肉拉伤了,打一针封闭继续训练。”
电话断了,沙心的心在滴血,身心最孱弱的时候却被爱人泼了一脸的冰水,这样的人还能与他相守一生吗?当她治好了伤,重回舞台,再扮鲨鱼时,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给海天挂电话。反正她不主动联系,海天绝不找她。但是有一天,她将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而她的选择跟海天有关。在行事之前,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海天打个招呼,毕竟他们相爱过。可是手机刚刚一接通,她立马就把电话掐断了,反正他也没有打回来。她笑了笑,何苦呢?不该自作多情,人家马上就是奥运明星了,我算什么呢?
海天并没有当成奥运明星。他出师未捷身先死,预赛就踩了地雷。什么原因?成也鲨鱼皮,败也鲨鱼皮。此番远征奥运,海天和教练做了周密详细的备战,利器必不可少,什么样的利器?升级版的鲨鱼皮泳衣,更轻、更快、更能出成绩。海天是游仰泳的, 仰泳有它的规章制度,出发时的潜水不能超过15米,15米是警戒线,超过了就是犯规。比赛前,海天试了两次新鲨鱼皮,海豚式打水次数跟过去一样,没有超过15米,但是正式比赛时,升级版的鲨鱼皮开始发神威,同样的海豚式打水,不知怎么就冲出了15米的警戒线!
海天欲哭无泪,多少年的奋斗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多少年的梦想就这样破碎了?他两眼直直地落进游泳池 ,脸白了,脑袋空了,血肉散了,身子像鬼一样的飘,脚下是一团一团的棉花云。一个志愿者走过来,告诉他下场比赛就要开始,什么?要他离开游泳池?他拒绝承认这是现实,他觉得是在做梦,可能还睡在奥运村的床上,他需要有人唤醒他!那些日子,夜里太多与奥运相关的噩梦:比赛就要开始了,他的鲨鱼皮突然飞了。比赛就要开始了,他却找不到教练,比赛就要开始了,裁判却说他犯规了……对,一定是梦!只要梦醒了,一切都可以从新再来。
沙心是从电视上看见泪流满面的海天,口齿不清的海天,海天在赛后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沙心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轻描淡写对着屏幕说:”不是鲨鱼皮的错。” 沙心的丈夫在一旁说:”鲨鱼皮有什么错?还不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心心神不定地点头:”对,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心那时已是上海郊外一栋豪华别墅的女主人。别墅是个什么天价,她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她只知道丈夫爱她。丈夫比她大二十二岁,名叫钱坤 ,地产大佬,业内精英人士,曾在美国留过学。要说他们怎么相识的,结缘于沙心的”鲨鱼精” 。丈夫曾是她的粉丝,连着看了她的五场演出。台上的”鲨鱼精” 绾住了他的神,牵住了他的魂,”鲨鱼剥皮” 的那出戏,每一次他都看得热血沸腾。
他想认识她,想成为她的朋友。以他的财富和地位,并不是一件难事。那个晚上演出结束后,导演叫住了沙心:”明天公司有个宴会,你去给钱总敬酒,我们的财神爷,只要他撑着舞剧我们就可以去上海参加国际艺术节。”
那时是沙心的感情空档期,远在异国的海天对她不理不睬,她感觉自己已被抛弃,绝望也好,悲痛也好,过去的痴情和现在的伤情,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交融在一 起,全都奉献给了”鲨鱼精” 。
钱坤第一次见她,眼睛里全是粉丝才有的激动,他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鲨鱼剥皮那一出,你跳得那么好,那么灵气!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用她的痴情,向天地和鬼神宣告 她的坚贞。”
沙心说:”她马上就要蜕变成人,马上就要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算痛到了极处也是幸福。”
他说:”我感觉你就是那个鲨鱼精,为了和爱人相守一生,甘愿承受无边的疼痛。”
沙心听了这话,从耳朵连到脑子,从脑子连到心底,全都是光,全都是轰隆隆的雷响。眼前的这个人,他懂她。她于是接受了他的约会,那日在太湖泛舟,他悠悠地说了一句:”希望我能成为那个渔夫。” 看似漫不经心,但声音涌动出一份力量。
她很大方,很自然地接受了。两人很快订婚,钱坤向她交了底,他结过两次婚,又离过两次婚,两次婚姻给了他两个儿子,如今两个前妻带着她们各自的孩 子,一个在波士顿,一个在迈阿密。第一个前妻是他的中学同学,第二个前妻曾是他的秘书。秘书花容月貌,是小三扶正,但扶正后却红杏出墙,跟前任纠缠不清。
沙心小心问:”第一任前妻是你的初恋吧?”
钱坤说:”是的,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只是观念不同,早没了共同语言。”
沙心听了,想起青梅竹马的海天,心头由不得一震一颤,但脸色依然淡定从容。她平静地说:”我们都是成人,走了不少路,谁的过去没有几座山或者几条河?”
钱坤说:”你年轻可爱,没那些山山水水,笑起来如白莲花一般,一看见你就想保护你。”
沙心低头拢头发,本来还想老实交待自己的初恋,听他这么一说,干脆什么也不言,如弱柳般靠在他的怀里听他说:”结婚后,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你如想当明星,我愿为你投资电视剧。” 沙心微笑摇头:”脱了皮的鲨鱼精还要什么?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过平常女人的日子。”
奥运结束后,海天回了故乡,故乡的人民敲锣打鼓给了他隆重的欢迎。虽说海天的奥运之仗,首战就失利,但是哭过之后,他还是振作起来,在后面的4×100米 混合泳接力赛中,与队友齐心合作,拿到了银牌,多多少少给他挽回了些面子。他对记者说,四年后他还会再来,把属于他的奥运金牌带回家。奥运会后,他开始疯狂思念沙心,他给她发短信,打电话,但是没有一个响声,沙心似乎连人带父母全都消失了。海天后来找到沙心的舅舅,舅舅对他说,沙心嫁人了,据说是房地产大亨,把她的父母都带到上海享福去了。
夏日白晃晃的阳光落在海天的头顶,他有些眩晕,感觉自己就快被融化了。他下意识想寻找什么,抓住什么,他心神恍惚走进少体校,少体校的红砖房子还没有坼,里面传来孩子们练功的响声。那棵白兰树还在,枝繁叶茂地立在他的眼前,见证过他的爱情,但是白兰树上没有花,花早谢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谁家的口琴。是他从前的口琴吗?那一片刻的恍惚,他呆在原地,知道自己错过了花期。
他看见两个小孩坐在白兰树下喝可乐,想起多少年前,他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她给了他一个微笑;想起那个夏夜她穿着体操服跟他下水游泳;想起白兰树下,他们的誓言,他们的纯真和爱,如今都成了历史,全散了!他知道自己有错,可是她连招呼都不打就嫁人了,这也太绝情了吧。备战奥运的那一年,竞争惨烈,整夜的辗转反侧,焦虑堆积成山,他受的伤和委屈,他不想她来分担,只有在电话里对父母发火,甚至在电话里大骂:”别打电话骚扰我,求求你们不要打!” 父母伤心不解,母亲哭了一晚,但父母还是原谅了他,他到底是他们的儿子,血缘断不了!父母永远爱他!但是伤了心的情人只想逃跑,无法给他等待和理解。
一树的阳光扎痛了他的眼睛。爱情算什么呢?来得浪漫甜蜜,去得匆忙无情? 他没有想通!他认识艾草,艾草是沙心在舞团的好友,沙心的行踪她应该知道。海天找到艾草,开门见山告诉她,他想在上海跟沙心见一面。
沙心爽快点头,按时出现在一家时尚而安静的咖啡厅。他们互望对方,隔着时光的片片烟云,都觉得变化太大,恍若前世记忆中的人,近不得,退不得。沙心大腹便便,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海天头发很乱, 胡子拉茬,眼睛充满了红丝,像四十多的大叔。
他苦笑道:”不知道这两年过得太慢还是太快,我都不敢认你了。”
她也苦笑道:”这两年你穿上了鲨鱼皮,意志坚定游向你的目标,眼睛只有目标。”
他说:”穿鲨鱼皮不仅是我,你也穿过鲨鱼皮,我们本该是同个水域的生物,不应该分开。”
她苦笑:”你现在才知道我穿过鲨鱼皮?”
“我在网上看过你的鲨鱼视频。”
她很想问他,早些时候你怎么没看舞蹈视频?你的心中有我吗?这些话她没有问出口,只是淡然一笑道:”那女子穿上了鲨鱼皮,后来又剥去了鲨鱼皮,命运有了惊天动地的转变。”
“我懂了。” 刹那间他心明眼亮 ,自从他穿上了鲨鱼皮,她剥去了鲨鱼皮,彼此有了不同的生命方向。滚滚红尘混乱匆忙,再相爱的人也会走丢。他的嘴角艰难地绽出了一个微笑,他说:”其实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好的,朋友。” 她费力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去,一阵眼热心酸,酸到了嗓子眼,堵住了想说的话,那就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她祈愿他岁岁平安,纵然彼此余生不再相见。钱坤安排她去美国生孩子,丈夫有一个重大项目在加州。年来岁去,她和女儿安琪在硅谷生活了五年,家里请了阿姨,她每天送安琪去了学校,回家后无事可做,时不时站在三楼的窗前观望邻居,一花一草,一狗一猫,都在眼皮子底下,她的眼睛追着那些漂亮的豪车,保时捷、奔驰、兰博基尼、宝马、捷豹 …….还有劳斯莱斯,得意洋洋从她窗前一闪而过,她开始胡思乱想,那车主人究竟是二奶还是富二代。
沙心所住的那个社区,时尚高档,但被当地华人封了很多外号:什么二奶村、贪官区、美宝月子城。那些年,中国高度发展,一波波的贪官、富豪、黑户、二奶、富二代陆续登陆。沙心在硅谷结交的朋友乔阿丽,曾直言不讳地告诉沙心:”第一次见你还以为你是二奶,来这里生娃的二奶不要太多哦。” 阿丽曾经是硅谷的高级工程师,后来因照顾小孩,干脆辞职当家庭主妇。她常说,给父子三人当老妈子,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沙心也没得到想要的生活。钱坤在美国拓展他的商业帝国,多地有公司,飞来飞去,来去匆匆,沙心每个月只能见他一次。阿丽用了一个比喻:”月经夫妻” 。沙心慢慢发现,她和他并不是唯一的”月经夫妻” ,钱坤跟两任前妻依然暧昧缠绵,一月一见。钱坤最初还隐瞒行程,后来干脆不遮不掩,挑明了话对沙心说:”怎么了,我想儿子啦,住在她们那里不行吗?”
更奇葩的是两个前妻不再争风吃醋,一起搬到了曼哈顿,携手开了一家咨询公司,投资人当然是钱坤。她们打着华尔街的招牌,忽悠国内土豪,搞文化教育和招商合作,大前妻的儿子高中毕业,邀众妻携儿带女去纽约参加毕业典礼。钱坤喜气洋洋,沙心满脸乌云,坚决不去!钱坤还批评她,心胸狭隘,没有大格局,以自我为中心,不为孩子的前途打算。
沙心明白,他对她的爱渐行渐远,随时光在消散。他似乎想用女儿来绑架她,让她终身对他服服帖帖。她呢?做不到海纳百川,包容妻环妾绕的大团圆。但她又不得不跟他的前妻保持手机联系。安琪生病了,家中房子有问题了,阿姨突然辞职不干了,但他很忙,在开会,在谈判,在跟客户上法庭。。。她找不到他,只能求助前妻。
忍气吞声的日子让沙心忧郁。但她又能怎样,离开了他,她寸步难行。凭什么在美国立足?人家阿丽还有八年的职场生涯,但是跟社会脱节多年,都不敢闹独立。阿丽知道老公在跟一个小留学生玩暧昧,但为了孩子,什么都得忍。她曾咬牙切齿对沙心说过,等我把这口气憋过去,看我怎么咬人!
沙心想起自己从前在舞台上饰演的鲨鱼精,她的痴情,她的勇毅,她的绝望,她的希望,那有痛有欢,有泪有笑的激情人生!如今她有什么?
在某个悠长的午后,刹那间天遥水远,记忆如倒流的河水。月光与阳光重叠,少体校老房子的斑驳光影,香甜的巧克力,清凉的游泳池,荡漾在夜色里的白兰花剪影,他穿过的鲨鱼皮,她脱下的鲨鱼皮,在她的眼前起伏跌宕,最后重叠成了碎片,慢慢模糊了,消散了,连同记忆里的口琴声和白兰花香气。
前些年微信没普及,每到农历新年,海天会发个贺年电邮给她,她会回复他,但从不主动发声,虽然潜意识里还是盼着新年,盼着他的祝福。有年春节,海天没发贺卡,沙心的心空荡荡地慌。她上网去搜寻他的消息。海天结婚了,新娘是他的同事。海天在奥运单项上失利后,本想奋勇向前,再战下届奥运,无奈伤病缠身,只得退役。好在他有世锦赛金牌和奥运银牌,能拿到一些政府奖励和地方广告,前景还算光明。海天一退役便读大学,毕业后进了上海一家知名运动品牌公司。
沙心盯着电脑上的照片发呆,照片上的海天和新娘喜笑颜开,甜蜜相拥,新娘眉清目秀,纯真可爱,他一定很爱她。沙心开始胡思乱想,当初若是自己有耐心,控制住不满情绪,等待奥运结束,等待海天归来,那现在的新娘一定是我!海天虽然有缺点,但诚实负责,对人对事都很专注,当年的他专注奥运金牌,现在的他专注家庭爱人,可惜我没有福分缘分等到他。
沙心情绪低落,钱坤根本不关心。他依然享受妻妾成群,享受各地行宫的张灯结彩。沙心生日那天,得知丈夫在阿拉巴马州又开了一处行宫,这消息还是二前妻泄露给的她。钱坤在某商业晚宴上认识了一个女富豪,女富豪手上有”页岩石油” 的开采工程,工程地点就在阿拉巴马,钱坤知道页岩石油的开发已经改变了美国的命运,让美国从石油进口国变成了出口国,有底气随时踢掉中东诸国。钱坤知道进入页岩石油开采已经晚了一步,但还是想进去混混。
女富豪江环环并不是白手起家,她因为老公突然心脏病发作,而继承了几十亿美元的遗产。环环从前是京城的模特儿,如今四十多岁,依然风韵犹存,跟钱坤的合作从谈判桌到床上,一切如鱼得水般自在,两个前妻很快跟环环成了朋友。沙心不生气,也不忧郁,她看到了机会,她直接跟钱坤谈,我要离婚,你的所作所为破坏了婚姻,给我巨大的心灵伤害。
“你有什么伤害?在家里当阔太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看硅谷那些养家的女人有多辛苦,公司家庭两头受气。”
“她们至少有独立和尊严。”
“行,我给你独立和尊严,你要什么条件?”
“我要带安琪回国,把上海的别墅给我。”
“上海的别墅你可以住,直到安琪长大成人。你们的生活费还有安琪的学费我会准时打在你的账上。”
“我的赔偿呢?”
“你还想要赔偿?这离婚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沙心的声音不紧不慢:”我曾在全国体操比赛拿过名次,在全国舞蹈比赛拿过大奖,我本有美好的前程,与你结婚这些年,我青春受损还是次要,你极其变态的婚内出轨,给我严重的心理伤害,我律师朋友有充分的证据可以在法庭上呈现。”
钱坤知道了,沙心背后有高人,他的时间贵如黄金,打官司根本耗不起,再说了,他在国内也算是有头面的人物,上过电视和杂志,绝不愿家中的鸡飞狗跳成为媒体的八卦流量。他只能让沙心报一个数,看能不能当面成交。
沙心似乎早有筹谋,她很干脆:”上海的别墅归我,你再付100万美元,我们就两清了,否则我们走法律。”
钱坤铁青着一张脸,低头半捏拳,沉默了5五分中,终于点头成交。这样也好,没有撕破脸,也没让律师赚钱,以后彼此还能当个熟人。
两个月后,沙心带安琪回到上海的家。阿丽在微信里提醒沙心:”那别墅千万别卖,还有升值空间,我回上海还想住你那儿。”
沙心笑道:”离婚前你是我的军师,现在我是自己的军师。”
沙心的别墅卖了6千万,然后拿出2千万,在静安区的一处高档小区,购置了一套四居室。沙心对阿丽说:”这里绿树葱茏,环境优雅,去哪儿都方便,我不喜欢住大别墅,也不喜欢开车,安琪的国际学校走路就可以到。”
阿丽一口断言说:”你房子买贵了,我小学同学的房子跟你小区同个档次,钱没有你的多,面积比你的大,楼层比你的好。”
沙心说:”我喜欢二楼,窗外就是一树白兰花,开花时整个房间都飘着香气,看房时一眼相中了。当时房中介告诉我,现在的小区种樱花桂花多,白兰花还真少见。”
阿丽说:”你看你蠢不蠢,一棵树就把你骗了。”
沙心有白兰花情结,隐约伤感的心事她没有跟阿丽分享。她只是说:
“在我老家到处都能见到白兰花树,就连公厕旁边都有,但是上海不常见,不过到了夏天,上海街头有卖花的阿婆用铁丝把白兰花串起来,我喜欢听她们吴侬软语卖花的声音。对了,艾草也来上海了,她的舞蹈工作室就开在小区附近,我过些日子会去她的工作室上班。”
阿丽问:”干嘛不创建自己的工作室?”
沙心说:”投入精力太大,我想多陪陪安琪。”
沙心本来计划把父母接到上海,但是父母一见她,就劈头盖脸数落她的不是,根本就不该离婚!还说什么,有本事的男人三妻四妾又怎样?只要他对你好,定时拿钱回家,你管他在外面做什么。沙心跟父母理念不同,三观不合,争论只会激起矛盾。沙心知道,钱坤给父母在老家买过一套别墅,对老人和颜悦色,很是尊重,他们总是记住他的好。当然,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白兰花开了,白兰花谢了,两年的时光悄无声息远去。但是2020年来了,病毒成群结队,张牙舞爪,没完没了地祸乱人间。那个期间,中国用严防死堵的清零方式给了人们安详和正常。
沙心对阿丽说:”幸好我回国了!美国疫情好恐怖,每天的确诊人数直上云霄,你要小心哦。”
阿丽说:”没你说的那般可怕。你在美国呆过,还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特色?最喜欢无限度夸张灾难,为什么?为联邦政府的补助呗。”
“可是我看了视频,医院太平间的裹尸袋堆积如山。我有个朋友是做裹尸袋业务的,疫情期间美国挂掉的人太多,裹尸袋需求量暴涨,中国裹尸袋质量好,供不应求哦。”
阿丽身在美国,听不得如此负面消息,她反驳道:”就在昨天,本地媒体报道患者死亡激增,医院的停尸房惨不忍睹,装尸袋也没库存了,我上网查了数据,当地的死亡人数还不到50人。”
“为什么会这样? ”
“哗众取宠吸引流量,为了钱可以不要面子。你知道美国这个国家尊重个体,个体的利益大于国家的面子。我有朋友在医院,说冠状病毒患者一进来,医院就拿13000美元的补贴,如果病人上了呼吸机,补贴立马胖三倍,变成39000。某个深夜一群小流氓在街头斗殴,有两人吃了子弹,送进医院就没气了,但尸检确诊了冠状病毒,就赖在病毒的头上,家属多少可以得些资助。还有人在自家后院砍树,树落在头上砸死了,送到医院后,尸检确诊了病毒,那就是病毒害的。”
“难道没有第三方调查?”
“怎么调查?尸体都火化了。什么糖尿病、乳腺癌、心脏病、艾滋病,只要患者死了,测出来是阳性,统统算病毒的罪。”
沙心说:”就算确诊人数有谎报水分 ,可你们还是被禁足在家,我们这边可以自由飞翔。”
阿丽说:”华人是听话的一群人,所以自觉禁足,美国人爱自由,政府命令管得了吗?照样聚会狂欢。不管怎么说,美国还是好,大家不出门不劳动,政府依然给支票,还有免费的食品发放区,根本不看驾照身份证,开车排队就能领一堆。”
“免吃免喝有什么好,养出一群野生动物,不戴口罩,不听招呼,到处乱跑传播病毒。”
两个人生了异心,口气都硬了起来,阿丽说:”美国迟早会走上群体免疫,获得真正的自由,而你们的自由是围在墙内,经不起风吹雨打,到时候风水轮流转。”
“风水再怎么转,上海也不可能像纽约那样哀嚎一片。我还算英明,当初快刀斩乱麻回到国内。”
“恭喜你!不过还是谈点别的吧。” 聪明的阿丽知道怎样转换话题。
在上海的日子,沙心一直在艾草的舞蹈工作室当老师,一周干三天,不为挣钱,只求充实自在、心安理得。她常发漂亮片片给阿丽,阿丽问她:”看你依然性感貌美,周围想勾你的人不少吧?”
“不要!一个人逍遥自在好。” 沙心说的实话:”如今女儿陪着我挺好的,就算女儿长大了,我依然可以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也会转变成云涌风飞。艾草的一个客户看上了沙心,他曾以很低的价格帮艾草装修过舞蹈训练室。那客户曾在疫情期间出口裹尸袋到美国,发了一笔小财。沙心觉得跟他当朋友还好,若是谈恋爱,想想裹尸袋就心惊胆寒,于是一口回绝。艾草说:”文总是个好人,对你有真心,你总不想孤独到老吧。”
“孤独到老也不会找他吧。” 沙心有这个底气。
文总有个公司,规模不大,每年能挣个二三十万,他比沙心大十岁,离婚后有两个孩子,还有外地来的父母和小姑子,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就算没有裹尸袋,沙心也不想凑这样的热闹。但沙心的内心翻滚过,如果把文总换成海天呢?海天离婚了,有两个孩子,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房子里住了一群人,他若向我求婚,我会答应吗?沙心悠悠地笑了笑,对着窗外的白兰树说,或许我会同意的,就算有裹尸袋我也会同意的。她情思悠悠 ,心絮纷飞:海天不是生活在上海吗?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站在同一片天空下,走过同样的路,看过同样的花红柳绿,但是他在哪儿,为什么还没有见到他?
那日她走在小区的林荫 道,看见前面有个男人的背影很像海天,她差点喊出声,恍然间对自己说,应该不是海天,他不该是一个人,他身边应该有女人和孩子。沙心在网上搜寻过他的信息,还是从前的信息,他在运动品牌公司当销售总监,他的妻子是他的同事。艾草问过沙心,你是否还对海天念念不忘。沙心坦诚说,她念念不忘的是少年海天,如今物非人也非,海天早有自己的家,就算相见了,他们会礼貌地说说话。
沙心有天下班后,把一件包装精美的礼品丢落在换衣间,那是艾草送给安琪的生日礼物:美人鱼公主裙。她发现后即刻转身回走,还没进换衣间,便听见里面的声音,是艾草和一个舞蹈老师在聊她的八卦。
那老师说:”我知道沙心的光荣史,她从前嫁的亿万土豪,跟土豪离婚变成了个千万富婆,这富婆有底子啊,哪看得上文总?”
艾草说:”沙心还是喜欢小鲜肉,她最初的男票就是一枚小鲜肉,还参加过奥运会,她嫌人家没拿金牌,转身就嫁了个老头子。”
沙心听了,头呼啦啦地变大,大成了三个,甩着三个头就往回走。什么朋友?没有真情,只有讽刺、挖苦、践踏尊严,她不想要这样的朋友,最好不要再见。她当晚就写好了辞职信,正准备用微信发给艾草时,艾草的问候先到了,她说你怎么把我的礼物忘在换衣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美人鱼公主裙吗?我想起你当年跳的鲨鱼精,美得不像人间女子。就这么几句好听的话把沙心感动了,温暖的心可以包容一切。她不再提辞职,但从今往后,她对艾草上了一把锁,心生警惕,有了防范。
而阿丽依然是她的知心朋友,两人常在微信上聊天抒情。2022的农历新年,阿丽在微信里对沙心说:”但愿虎年吉祥,我能顺利回家 。”
沙心说:”今年别想回家 !钱坤的二前妻在纽约,跟国内病床前的老母亲视频,说着说着,老妈就闭上了眼睛,她喊得撕心裂肺,眼睁睁地看着,不敢相信已经没有了妈。她想回北京送妈最后一程,完全是异想天开,据说冬奥前,凡是出了北京的人都回不了北京,更别说她在美国。”
阿丽说:”病毒时代的悲剧天天都在上演,我身边好几个朋友的父母在国内病了或是离开了,回国没有路,只能对着视频哭。”
沙心说:” 虎年不是太平年,疫情起起伏伏,西安封了,好几个城市也封了,海外华人想回国就像登天。我邻居的女儿在美国毕业了,当妈的一口气买了三张机票,就是怕飞机熔断。”
阿丽叹道:”留学生都这般难,更别说海外华人 ,但我心里总是升起美好的期待,你看疫苗打了,特效药也快上市了,或许中国的大门就像芝麻开门说开就开了。”
芝麻只会在梦里开门。捱到三月下旬,上海的疫情加重,沙心告诉阿丽:” 小区封了,每天下楼测核酸,捅鼻子,我痛倒是不怕,只是心疼安琪。”
阿丽安慰她,很快就会解封,但是解封遥遥无期。更可怕的是家里囤的食物快没底了。沙心说:” 我很焦虑,几乎夜夜失眠,我怕我疯了,变成楼上的酒精老太。”
” 听你说过那疯老太,见人就喷酒精,上次还喷了你一身。”
” 封城前她是正常的。上海封城后,她先生心脏突然难受,但不能及时送到医院,活活死在家里,大白上门运走遗体前,朝她先生遗体猛喷消毒酒精,那一刻她就疯了。” 沙心继续说:” 城市封了,人也疯了,人们天天在网上抢菜,但是美国的朋友在网上抢机票,朋友圈秀世界各地的游山玩水,秀丰富多彩的各类活动 ,真的是风水轮流转,两年前我还在你面前炫耀自由,如今囚在笼子里羡慕你的自由。”
“你会自由的 ,上海永远是上海。”
“阿丽,你真的很善良,不在这个时候秀你的快乐人生 。”
“我一群亲友在上海受苦受难,我秀不出欢天喜地的画面,上周租了游艇带孩子出海看了鲸鱼和海豚,没必要发朋友圈。”
“你比我厚道!2020你关在家里,我秀过在海南欢天喜地的画面,
但2022我能抢到歪瓜劣枣就会欢天喜地。2022年是20饿饿年,食物为王,能活下来就是胜利。”
” 不是说居委会发菜吗?”
” 发过,一颗白菜、三个西红柿、两个土豆,一小袋米,你说能撑几天?女儿的巧克力和芝士蛋糕早吃完了,她很懂事,没有找我要,但我知道她想吃。奢侈品我们就不想了,只求基本物资到位,你知道我昨晚吃的什么,发芽的土豆,过期的榨菜,我焦虑不安,夜夜无法入睡,谢谢你每天打电话陪我,我希望不要得忧郁症,艾草的邻居得了忧郁症,但是城封了,出不了小区,拿不了药,半夜跳楼了。”
” 上海之大,有多少病人、老人去不了医院,我父母也是80几的老人,幸好他们没有基础病,我只能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健康平安。他们所在的小区还不错,居委会和志愿者会照看独居老人。昨天还发了酱鸭和带鱼。”
“你爹退休前是机关领导,待遇当然不同,有几人有那样的运气?艾草的小区很惨,居委会提着几袋大米在楼下大声吆喝:发米啦!发米啦!但是每家人只能舀一小碗米,你看看,是不是乾隆剧里给灾民赈灾的镜头。”
阿丽叹道:” 但愿快点好起来,但愿安琪早日吃上巧克力和芝士蛋糕。”
黄昏日落,夕光落进室内,沙心懒慵地靠在沙发上,突然听见窗外隐约的口琴声,是她熟悉的《手拉手》。谁家的音乐在响?起伏跌宕的悠扬和绵长,盛满了四月的风,风中似乎浮动着白兰花的幽香,融化了沙心的耳朵和心,世界在刹那间模糊了,暂时消失了,天遥地远处,闪出一束光,在呼唤她的灵魂,去找回家的路。沙心呆了,猛然站起身,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她奔向阳台,想顺着音乐的路,去寻找那个吹口琴的人。她睁大了眼睛,只看见小区的一群大白。
她沮丧地走回室内,安琪在咳嗽,额头也有些发烫,测体温37度5,沙心吓坏了,怕被楼下的大白查出来是阳性,被强行拉到方舱去隔离。别说八岁的她,几个月的婴儿若是阳性也会跟父母分离被送去方舱,幸好家里备了退烧药。老天护佑,安琪睡了一夜就好了,她粉嫩的脸蛋花朵般可爱,她说想吃一口巧克力,就小小的一口。
沙心听得心疼眼酸,想起小区群里的以物换物, 一瓶可乐换一瓶豆腐乳;半瓶朗姆酒换一盒鸡蛋;一瓶SK2 洁面乳换一块牛排;一盒避孕套换三包泡面;一支名牌口红换两盒牛奶。就在昨天晚上,一个小女孩穿过的冰雪奇缘公主裙换了一盒曲奇饼干。
沙心跟安琪商量:” 宝贝,愿意把你的美人鱼裙子换巧克力吗?”
安琪先是摇头,后来歪头想了想,又沉重地点了点头。沙心拿着手机,拍了裙子,准备上传到群里时,安琪说:” 妈妈,我再穿一下好吗?只穿五分钟。”
” 好的,宝贝。”
沙心看见安琪穿上美人鱼裙子,一直转,一直美,然后停下,恋恋不舍脱下,艰难而心痛,像是在脱皮。沙心眼酸心苦,突然想起舞台上旋转的鲨鱼精,脱皮的鲨鱼精,她知道她的痛,痛得差点掉泪了。她对安琪说:” 不吃巧克力,我们留下裙子。” 安琪摇了摇头。
沙心很快把美人鱼裙传到群里,她说我女儿刚退了烧,想吃巧克力,不知哪位邻居能帮忙换一换。8楼的邻居很快给了她回复:我有巧克力。她即刻加了邻居的微信,邻居的微信昵称是鲨鱼。半个小时后,鲨鱼给她发微信:” 巧克力已经放在你家门口了,裙子不要了,我家没有小女孩,祝你家宝贝开心快乐!”
沙心开了门,捡起地上的巧克力,包装精美可爱,是杏仁巧克力,她仰起头来,过道的灯光突然落进她的眼睛里,惊喜和感伤交织,复杂而微妙,起伏在她的心深处。很多年前,她孤独无助坐在训练室的角落,一个小男孩朝她走来,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告诉她:”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从美国带回来的。”
她心慌意乱,把巧克力给了安琪后,开始翻查鲨鱼的朋友圈,只是鲨鱼跟她一样,朋友圈设置为三天可见,他没有更新,她也没有更新,可以理解,这些日子大家都在为生存物资而奋斗,谁也没有精力更新朋友圈。
沙心无力地瘫靠在沙发上,看安琪有模有样,在茶几上切巧克力,她先切了一半,另一半给妈妈,然后把自己的那一半切成四小块,说一天只吃一小块。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当妈的却看得心如刀割,这是什么时代啊,吃块巧克力吃得如此胆怯、狼狈,没有底气!
不觉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抖着找手机里前夫钱坤的联系方式。她对前夫说:” 我必须把安琪带回美国。” 钱坤说:”饿晕了才想起了我?放心,我会把你们拯救出来的。” 饥饿打垮了沙心,她已经放弃了尊严和骄傲,可以勇敢面对前夫的讽刺挖苦,未来的各种羞辱。
刚挂断前夫的电话,她的手机突然蹦出一条微信:” 你好,沙心,我是海天。”
原来鲨鱼就是海天,她朝思暮念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海天说,在群里看你的微信头像,就猜可能是你。沙心的微信头像是安琪弹钢琴的相片,但是背景里有张海报,海报是沙心的鲨鱼皮舞台照。要多心细的人才能发现那是沙心。沙心默然吁嘘。她想说,我七岁那年你给了我一块巧克力,今天又给我女儿巧克力。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听他说,滔滔不绝地说。
他姐姐住在8楼 ,他并没住在沙心的这栋楼,他帮姐姐办事,突然封楼关在了这里。他不想被整日关家,于是申请当了志愿者。压力如山,一次次把他压挎,但一次次又站了起来。到底是经历过奥运的人,比常人意志坚定。海天很乐观,他安慰沙心,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很快就会回归正常,巧克力会有,芝士蛋糕也会有。
他的话温暖,有力量,让沙心不再忧心明天。她想起九岁那年,他带她游泳,游到了深水区,她怕,搂紧了他,他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沙心没有问他的家庭,他也没有主动提。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他们迟早还会见面,比如明天排队做核酸。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够了。
第二天下楼做核酸前,沙心给钱坤在微信上留言:”我决定了,不回美国,死守上海。” 沙心仰了仰头,一树的阳光扑向她,耀眼华丽的光芒中,白兰树似乎开花了。
桑椹行
小说关于一个网球女孩的成长故事。大满贯冠军是远大于奥运冠军,但她的心中只有奥运。她的刻苦与天赋,再加上命运中的阴差阳错,书写了无法想象的传奇。小说里的桑椹,有特别的植物意象,不仅烘托环境氛围,也用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小说是虚构的,比如现实中,并没有马赛奥运会,也没有中国运动员拿下温网冠军。但小说的细节我尽可能还原真实 , 比如网球运动员出国训练、参赛,网球四大满贯的城市 (纽约、伦敦、巴黎、墨尔本)都能看见桑椹树。
温望没想到,纽约也有桑椹树。她是在法拉盛草地公园(Flushing Meadows Corona Park )发现的桑椹树,几分意外的欢喜和亲切,像雨后的阳光突然落在她的肩上。温望呆在美国的训练基地已经三天了。作为国家队的网球运动员,温望不喜欢独自出国训练或是参赛。为了跟国际接轨,更为了挣积分,她必须一个人奔波,这一周是西班牙的山,下一周是法国的海,再过一个月,仰头而见的白云,飘游在澳大利亚的天空上。
那年春天,十八岁的温望在美国网球训练基地,基地离法拉盛草地公园不远。热爱网球的人都知道,那是美国公开赛大满贯网球比赛地。在去美国的前一年,温望还在伦敦训练过,名闻遐迩的温网在世界性网球赛事中,历史最为悠久,名声最为响亮。因为近水楼台,温望去观看了几场温网比赛,她看得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激动,她感觉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站在这样的网球赛场,或许能拿个不错的成绩,全球同步播 ,亿万的目光,或仰视,或艳羡,都会凝聚在她的身上。
她在美国训练时住在一家古老的酒店,窗外又是一棵桑椹树!树后面有一座教堂,高耸的哥特式建筑,白天看着也没什么异样,只觉得庄重宏大,特别有气派。只是午夜梦醒时,温望看见树和建筑在月光下闪着尖锐的寒意,四周顿时弥漫了神秘恐怖的气氛。她想起一部恐怖片,背景是美国郊外的乡野,幽黑的夜空,挂着半个月亮,惨白的月光落在教堂的尖塔上,教堂后面有秘密的通道,通向迷宫般的长廊和左旋右转的楼梯。楼梯口有摇曳的烛光,烛光下游移着庞大的黑影,黑影把来访者带到一道破旧的木门前,推开木门,里面有座荒凉的花园,花园里囚着一个苍白的女子,眼睛里滚出一滴血泪,因为她知道太多的秘密和冤屈。
窗外的世界影影绰绰, 桑椹树和哥德式建筑,把温望带回了记忆的远方。不觉间,温望的浑身起了寒意,她抱着肩头靠在床头,某种情绪,某种黯然忧伤的情绪,翻滚在旧时光里,隐约撕扯的痛和忧伤,仿佛一群乌鸦,煽动着暗黑的翅膀,在一棵桑椹树上盘旋,发出嘶哑的叫声,突然朝她扑来。
她小时侯跟着父母住的地方,是C城民国时期的英国领事馆,那是一栋典型的哥德式建筑,高高的尖塔,有直插云霄的气势。自从国民党退到台湾后,曾经的英国大使馆没有了飘扬的米字旗,所有的房子全部充公,变成了医院和职工宿舍。温望的父母都是医院的职工,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护士,医院的职工宿舍就是温望成长的地方。大使馆内有花园和几处院子,每个院子从前住一户人家,后来挤了七八家。院子外面有一排巍峨的大柱子,顶天立地;午后寂寂的长廊,光影在无声摇曳。长廊通向一个玲珑典雅的欧式花园,每个季节都有花开,温望还记得花园里有两棵高大繁茂的桑椹树,到了夏天,果子熟了,清清甜甜的芳香,滋润了心和舌尖。大人对孩子们说,这里从前是洋人和太太小姐游玩的地方,现在都归了无产阶级。
后来医院扩建了,修了职工大楼,温望一家分到了有阳台和卫生间的公寓楼,但是离花园就远了,这让温望颇有几分伤感。她在心头念着桑椹树,到了夏天,一树紫黑丰满的果子,吸收了天地日月的精华,饱满着,芬芳着,在阳光下闪烁着诱惑的光。医院扩建后,去花园要经过传达室, 传达室的老头总是唬起一张黑脸,不让孩子们进去玩。
温望和她的伙伴还是有办法。花园的院墙外有棵树,他们先上树,再从墙上翻下去。他们后来还发现了一个秘密,花园的桑椹树后面,有一道残破的小木门,推门进去,里面还有个小花园,只是那个小花园已很荒凉,杂草遍生,结了油绿果子的藤蔓爬过残墙,绕过断柱,断柱旁边歪着一个吹号的小天使石雕,翅膀已经被人踢断了,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残破的喷水池里积满了雨水,上面堆满了落叶,时光在这里荒芜着,漫不经心地流淌着。孩子们很快对新发现失去了兴趣,夏日里蚊子黑压压一片,成群结队攻击他们。
那个夏天,温望已经七岁,马上就要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许多年后,温望还记得那个星期天,爸爸去北京进修,家里只剩妈妈和她。妈妈答应了她的,下午带她去儿童乐园吃冰淇淋。温望记得那个早晨有太阳和蓝天,到了中午突然乌云滚滚,然后就是狂风暴雨。她对妈妈说:「吃不成冰淇淋了。」 妈妈看了一下窗外的雨说:「等一等,我们还是有希望。」 雨稍微小下来的时候,她和母亲撑着伞上路了。进了儿童乐园的冷饮店,有个面慈的叔叔正坐在里面等她们,妈妈让温望叫他黄叔叔。黄叔叔对温望很好,给她点了个香蕉船。温望太爱冰淇淋了,居然一口气把船给吃没了,妈妈说,你不能再吃了。但是黄叔叔又给她点了个桑椹圆球。她吃得真开心啊。抬头时看见,妈妈正凝神地看着黄叔叔,眼睛漾出温柔的水波。
又过了几天,妈妈带温望去黄叔叔家作客。黄叔叔家有个坐在轮椅上的阿姨,双目如水,温柔宁静,长得极像年画里的观音菩萨。妈妈让温望喊观音菩萨:方阿姨。温望问方阿姨:「您为什么不能站起来?」
他们的故事,温望长大后才知道。妈妈、方阿姨、黄叔叔从小就在一个家属院长大,三个人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很不幸的是,多年以后长大成人,妈妈和方阿姨同时爱上了黄叔叔,妈妈活波俏丽,方阿姨温柔文静,两个女孩都让他怦然心动,经过艰巨的思想斗争,黄叔叔最后选择了诗书满腹的方阿姨,妈妈含恨带泪退出了三人行,匆匆找了个不爱的人嫁了,似乎要忘怀滚滚红尘里的一掬爱恨情殇。但是不久便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方阿姨和黄叔叔新婚不久,两人相伴去郊外爬山,方阿姨从山上摔下来,昏迷不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温望妈妈是那家医院的护士,她为方阿姨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医生做手术尽了全力,但依然难以改变方阿姨瘫痪的命运,她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自由行走。这场事故改变了三人的关系,妈妈抛弃了前嫌宿怨,走近了二人,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他们。妈妈常对他们说:「我和你们不仅是朋友,更是亲人。」 不久以后,妈妈凭借自家关系,帮方阿姨调到图书馆当管理员。方阿姨曾是家报社的记者,坐在轮椅上的她,显然更适合清静安宁的图书馆。妈妈生温望的时候,还是方阿姨取的名字。方阿姨建议取名「温望」,温暖的希望,生命中只要有希望,就能活得踏实坚定。
大人间那些纠结复杂的旧事,温望懵懵懂懂。她记得方阿姨会画画,她画了一棵硕果累累的桑椹树,树的后面是青绿的稻田,稻田里荡漾着天光云影。方阿姨还教温望念了画上的诗句:『郁郁林间桑椹紫,芒芒水面稻苗青。』她告诉她这是陆游的诗,这是中国的画,中国的树和山水。温望指着画上的桑椹问,中国有桑椹,外国没有桑椹吗?方阿姨说,外国应该也有桑椹,但是外国的桑椹也只有你长大后才能去看到。
那个夏天,温望得了重感冒,妈妈听方阿姨的建议,做桑葚冰沙让温望喝下。温望看见妈妈把洗好的桑葚放在搅拌器里,跟牛奶和冰块一起打碎,倒入一个精致可爱的玻璃杯里,云紫色的冰沙闪动着诱人的光,趟过舌尖,味蕾被醇厚的芳香拥抱,幸福是如此的丰盈饱满。温望问妈妈,如果天天可以吃桑葚冰沙,我愿意天天生病。
温望病好后,方阿姨提议大家到河边放风筝,把霉运放走。众人都热烈响应,临出发时,方阿姨却说累,她宁愿呆在家里看看小说。温望妈妈知道她的心思,她觉得自己一个残疾人,坐在轮椅上,一路上都要辛苦大家,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这种情况出现过几次,妈妈和黄叔叔都不再勉强她,干脆顺了她的心愿。临走时方阿姨还叮嘱黄叔叔:「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们哦。」 温望看见妈妈突然脸红了,而方阿姨只是轻柔而明朗地对她一笑。
三个人去河边放风筝,许多人都当他们是三口之家,问多了,他们也不想解释了,只是一笑而过。黄叔叔给温望做了个金奖杯形状的风筝,温望拉着风筝一路跑,一路欢笑和尖叫,眼看着风筝在天空越来越小,温望真想跟着风筝一起飞起来。
从放风筝的地方坐车回家,公车经过市中心的人民广场,温望看见街上人山人海,人们敲锣打鼓,摇旗欢呼,是在过节吗?「不是过节。」黄叔叔告诉她们,是个羽毛球国手,在奥运会上拿了金牌,如今凯旋归来,载满一身的荣誉回家了。
小温望回家后还在想着奥运冠军,她对妈妈说:「我要去学羽毛球,我要当奥运冠军。」
四人再聚的时候,母亲对黄叔叔和方阿姨说:「温望想当奥运冠军。」
黄叔叔对温望笑道:「那就跟我学网球吧,肯定能当奥运冠军。」黄叔叔是少体校的网球教练。
方阿姨说:「女孩子学网球挺好,别学那足球和篮球,抢得跟野人似的。」在方阿姨的眼里,打网球高雅潇洒,那气势,那动作都很上层,也很小资。
温望的妈妈怀着美梦,想象女儿出人头地,宗耀祖的一天。那个时候中国女子网球还没有冲向世界,更别说奥运冠军了。但是黄叔叔坚信,女子网球肯定会有辉煌的一天。他对温望母亲说,凡是网上的运动,迟早会被华人占领,你看看,先是乒乓,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是羽毛球,如今也是中国的天下。还有排球,中国女排的五连冠摆在那里,还能辉煌下去。这网球的山头,别看现在是一群白皮肤绿眼睛在那里得意,总有一天也会被龙的传人插上旗帜。
妈妈听了黄叔叔的高谈阔论,觉得很有道理,是啊,竞技场上,中国人硬拼不行,天生不如欧美人高大强壮,横冲直闯很吃亏 ,比如篮球和足球。但是一网隔离了两个世界,各自为政的天地,奇妙的策略和技巧,有建功立业的希望。
那时候温望已经入校上课,她不喜欢学校,不喜欢成堆的作业,但她喜欢运动。黄叔叔目光老辣,从陪温望玩风筝时,就看出了她非同寻常的体能,一路跑,一路喊,几个小时折腾下来,居然不叫累和渴。明摆着老天爷要赏饭给她吃,她的身材比同龄女孩高大结实,下肢强壮有力,身体耐力好;手臂虽然纤细,但是臂力奇大,挥舞起球拍虎虎生威。她还说,她喜欢听清脆的击球声,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尽管天赋高,温望训练也很刻苦,不久便在全市青少年运动会上拿了单打金牌。决赛那天,妈妈和方阿姨都坐在观众席上,方阿姨赞道:「温望实力超强,横扫球场,把对手逼得没有退路。」
11岁的温望顺理成章进了省集训队,一步步踏上职业球手的生涯。那个时候,网球界有股潮流:所谓的「女子网球男子化」,但是温望的主管教练是反对的,因为中国人跟欧美人种不同,网球手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杀手锏,在平均速度、力量上要抗得住对手,同时加强准度,让球路和落点变化多端。
温望的目标很明确,打进国家集训队,参加奥运会。可是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让她焦虑不安,开始怀疑人生。温望在集训队有个好朋友叫罗晓鸥,那天罗晓鸥发了高烧,躺在宿舍的床上,说她嘴干得很,想喝外婆做的桑椹汤。温望说,她知道怎样做桑椹冰沙,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有个花园,花园的老桑树结满了果子。
温望进花园不走正门,像小时侯那样翻墙进园子。如今当了运动员,身手更加灵活。饱满紫黑的果子挂在树上,闪动着诱惑的光芒,一群乌鸦在温望的头顶盘旋,不满异类入侵地盘,抢夺了它们的果实。而温望在乌鸦撕裂般的长鸣之外,听见了另外一种异常的声音,似有非有,隐约而微妙,在空气中震动,刺激着她的听觉神经。她循着声音走到一道破旧的木门前 – – 她知道木门后面是一座荒凉的小花园– 她小时侯就发现的秘密。
秘密后面还有秘密。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血管与肺腑相互交换森冷的感应,感应到一种飘忽的意识,一种诡异的声音。她没有勇气推开那道木门,从木门的缝隙里,她看见了骇然惊魂的一幕,母亲衣裙凌乱,被黄叔叔压在身体下面,两个人像动物一样疯狂撕扯,然后是遭了电击般的呻吟和颤动。
温望过了很多年也无法摆脱那一幕,那一幕火烙刀刻,成了永恒,她从此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人都有坏人的嫌疑 。她把小花园的秘密埋在心底,直到腐烂,她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是她的母亲 – – 母女血魂相连,她和她,一生荣辱与共。
而黄叔叔呢,温望敬爱的长者,还是她的启蒙教练。他是她最信任的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的紧密相连,甚至超过了她与她的父亲。温望的父亲是个外科医生,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似乎也不见他空闲,总喜欢把自己埋在山一样的文献资料里。温望常听母亲抱怨父亲是书虫、是书呆子,孩子的成长从来不管,两边的老人看病也不管,家务事千头万绪都是母亲一个在操心。不管母亲怎么抱怨,父亲只是淡然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
父亲因为忙,陪温望的时间很少,在温望的记忆里,童年阳光下的欢笑和幸福,似乎都是跟黄叔叔在一起。黄叔叔后来成了她的网球教练,花了多少心思,多少时间,她最明白。她结实的基本功,她球技的突飞猛进,她拿了青运会的金牌,她进了集训队当上专业球手,她每上一个台阶,都有他的心血。但是她不敢相信,黄叔叔会干那么龌龊的事情,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是瞎子!那年她十三岁,已经知道了男女间的暧昧、幽暗 ,模糊不清,可以演变成惊天动地的丑恶。
他们一起欺骗了她!她要离开他们,她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见他们!温望要完成这个目标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黄叔叔早就预言过:「望望肯定能进国家队,总有一天,还能打进奥运会,世界大满贯也不是梦。」
温望进了国家队后,她的性格变了很多,再也没有过去的开朗活波,爱说爱笑。她独来独往,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沉默不语,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喜欢阅读小说,各种破案侦探的,鬼怪幽灵的,填满了她的业余时间。她依然跟过去一样刻苦练球,汗水加上天赋,让她在ITF赛事上,收获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冠军。
就在她拿到冠军的那一年,她失去了父亲。父亲去外地的医学院交流,会议室的水晶吊灯出了故障,直直砸在他的头顶上,当场就去世了。温望在电话里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温望没有太多的泪,却有无边的痛,因为失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她那时正在葡萄牙参加比赛,首场比赛就很顺利。母亲问她:「想回家见爸爸最后一面吗?我们等你。」 温望先是点头,后来就摇头了。她的职业之路走得正顺,她怕自己一回家,触景生情,内心的痛和追问,千缠百绕,让她再也回不到正常的状态。
有一种痛,只能让它慢慢消散在时光的风雨中。温望的梦想很单纯,就是奥运会的金牌。其实在国际上,网球的「大满贯系列赛」比奥运会的含金量高得多。所谓的大满贯系列赛,是每年网坛的四项大赛,可以说是四大最高荣誉:澳大利亚公开赛、法国公开赛、美国公开赛、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这四大满贯的赛事,毫不夸张地说,是每个职业网球手的奋斗目标。夺得大满贯头衔,是职业球手最光荣的梦想。 温望很小的时候,黄叔叔就告诉过她,这四大赛事中,只有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 的场地是草地(其他的都是硬地),而温布尔登在大满贯中,历史最为悠久,声望至高无上。
国家队的薛微总教练,曾是国内最早的名将。她常对温望几个新队员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国家不惜重金培养人材,只要你自个儿有能力,就可以去海外练球,参赛、攒积分。我那个年代啊。。。」
薛微的眼睛里,时不时流过斑斓旧时光,蹉跎的岁月,她能怪谁?薛微风华正茂时,国门刚刚对世界打开。薛微和她的队友斗志昂扬,参加了在意大利举行的联合杯比赛。年轻的中国队一亮相国际大赛,便引引来一片赞叹,第一场打日本,赢了!第二场打西班牙,又赢了!第三轮遭遇法国队,薛微的老搭档陶美美,一个转身,人间蒸发了!
许多年后,每次一提起陶美美的失踪事件,薛微总会抒发胸中千回百转的感慨:「那时候训练条件不好,但是我们吃苦,我们实力强大,应该拿下奖杯让世界震惊,但是陶美美一跑,人心全散了,比赛提前结束了!陶美美逃跑的那天,我脑子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一切都被洪水卷走了。我输球以后还是不敢相信她跑了,我想等她回来,我一定要问她,我们曾在雍和宫的菩萨面前结拜姐妹,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为什么对我背信弃义?」
老天显然没给薛微责问的机会。陶美美从队里逃跑后,又辗转去了美国,还向美国当局申请政治避难,居然得到了准奏。那样的事件在那个年代,敏感得像核武器的开关,注定就是一场政治风波。而薛微和她的队友,直接成了受害者,花儿正开,初次惊艳世界,便被世界喊停了。
那一年,中美停止双边体育交往,雄心勃勃的薛微,再不可能去海外训练和参赛。她只能怨一个人,那就是陶美美!是那个叛徒毁了她的锦绣前程。在逃跑事件之前,国家曾派网球队去英国温布尔登观摩,她和陶美美都坐在看台上,她们热血沸腾。她记得比赛结束后,陶美美抬目远望,眼睛里闪跳着意犹未尽、艳羡的金光,她对她发誓:「总有一天,我也要站在中央球场!「
为了早点站在中央球场,陶美美破斧沉舟,政治避难去了美国。薛微想了很久都没想通,怎么会是政治避难,国家对她不薄啊,奖金从来没少过,那年头外汇紧张,还让她们出国参赛,去英国美国看大满贯。你用其他理由不好吗?干吗要用政治避难?多年以后,有人问过薛微:「如果当年你也来个政治避难,你恐怕也站在了温网的中央球场。」 薛微坚决摇头说:「我宁可堂堂正正做人,也不愿站在中央球场被人大骂叛徒。」
薛微后来才知道,当陶美美如愿以偿,站在了中央球场,没有谁骂她是叛徒,在场的华人都以她为荣。陶美美在多年以后告诉国内记者,在温布尔登的草坪上,有人用中文朝她高喊:「美美,加油!」 她感动得泪如雨下。这是一个宽容而开放的时代,体育可以超越国家和民族,文化和宗教,超越爱与恨,背叛与忠诚,低贱与高贵。
年来岁去 时光易逝,三十年就在弹指的一挥间。已经当了国家队总教练的薛微,还是喜欢用爱国、忠诚、奉献、国家利益,这些词汇来教育队员。记者们常常调侃她:「薛总啊,看看墙上的挂历,都什么年代了?」
那些有资本的网球明星,打进了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八强,打进了美国网球公开赛四强 ,还有人拿下了法国网球公开赛的亚军,凭什么要听她的「爱国主义教育」?她们桀骜不驯,张口闭口就是美元。
那天温望在薛微的办公室,正和她探讨下半年的训练计划,话还没谈到一半,电话响了。温望看见汤总的脸紫得像葡萄,对着电话一阵喊:「钱,钱,你一开口就是钱,你从来就没想过国家为培训你花了多少钱,出国比赛要你买机票吗?生病受伤了,要你自己花钱看医生吗?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是的,外国球员奖金高,但是人家一出道全是自费……你要单飞,飞好了……只是别忘了你去年所得的30万美元的奖金,上缴了多少给中心?」
根本不用猜,温望也知道电话那头的来者是谁:中国的网球一姐贾沙沙。沙沙被称为中国最有个性的网球明星。而玩个性也是得靠实力作底子。作为中国网球高手,沙沙是第一个打进世界排名前二十,去年还拿了法国网球公开赛的亚军。很自然的,成绩一涨,脾气也跟着涨,球打输了,她一张臭脸面对记者,稍微几句话不如意,扭头就走,若是打嬴了,她笑颜如花去参加发布会,还描眉涂脂,精心化妆,穿最好的时装,配最好的名包。沙沙个性格直爽,不拐弯抹角,若是有记者问起她在海外比赛的奖金,她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是国家的人,当然要奉献给国家。」
这些话落在薛微的耳朵里就像一根冰冷的针乱扎。她气也没有用,还有更气的人在后面跟着。以中国网球二姐自居的庄威威,因打进了温布尔登公开赛的四强,就把自己当成了天皇巨星,出门有保镖,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让主办方保证她,五米之内不能有闲人骚扰。庄威威在小有名气的时候,就个性逼人,处处紧跟师姐贾沙沙,她喜欢染发,染得个五颜六色,还喜欢带纯金的大耳环,比赛时叮叮当当地乱晃。
薛微常说:「这不明摆着影响你比赛?取下,取下。」
她翻着白眼对薛微说:「取下了就断了我的好运,我要听从我心灵的召唤。」
没两天,庄威威又听从心灵召唤,去法国比赛前纹了身,胸口一条龙,左臂一个毒蝎子,右臂一头大老虎。
薛微问她:「你想吃人啊?」
庄威威得意地笑:「一出场就吃掉对手不好吗?」
「很好,很好,我看好你的妖魔鬼怪!」
这话显然激怒了庄威威,她冷笑道:「薛总啊,我突然想起你们早年在国外比赛的照片,那短耸耸的头发,像山羊和狗一同啃出来的,还有那黄不拉几的运动服,上世纪进城当保姆的形象。陶美美本来也很土,可人家聪明,一跑到美国去就把头发蓄长了,把网球裙换了,人一下子就变洋气了,气质就是不一样!」
薛微气得心跳脸红,但还是咬紧牙不同她一般见识,心头在想:「我看你这次在法网走得了多远。」庄威威果然没走远,第一轮就淘汰出局了,输球了当然不舒服,记者又很不知趣,问起了奖金和待遇,庄威威冷笑道:「待遇嘛,比古时候的奴隶好一点。」
「天底下有这么飞扬跋扈的奴隶吗?她说这话有良心吗?为了让她适应在海外的训练和比赛,国家为她配备了两名外籍教练。一个只顾自身利益的运动员,到底能走多远?」 这样的话,薛微不知道跟记者说过多少遍。每次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搬出「为国争光」、「集体至上」的老道理,连记者们都听烦了,他们都觉得有这个老顽固、老封建挡在网球金花的前面,让金花还没有闪光绽放就枯萎凋谢了,多么的可怜。
但是温望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享受体制带来的舒适和方便,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管,一心练好球就行了,她对奖金也不在乎,有多少拿多少,从来不计较。有次在天津举行的国际邀请赛后,因为中心财务部一时疏忽,打在她帐上的奖金少了两万,她居然没有察觉,后来财务部知错改错,给她在账上又追了两万,她还是不知道。
「你啊你,生活细节太不在意了!以后出去单飞怎么办?」薛微看好温望的天赋,期待她的美好前程,时不时找温望谈心聊天。温望刚进国家队时,十五岁的忧郁少女,找不同龄的伙伴。她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也绝不主动靠近谁。她的主管教练本想让她练双打,但很快发现她孤高不群,跟谁都配合不了,跟谁都无法交流。主管教练对薛微抱怨过:「小小年龄,性格就这么讨厌,不是看她底子好我真想把她退回省队!」
薛微倒是心平气和:「这孩子天生倔犟,又处在叛逆青春期,就让她单打好了。」
薛微多次私下接触过温望,不觉得她自负冷漠、性格孤僻,倒是发现了她温顺听话的一面。有次薛微对温望无意提起,运动员还是留短头发好,打理起来方便,看着也清爽明朗。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温望第二天就把一头长发剪掉,然后在训练的间歇对她灿然一笑,她那一笑,明亮清澈,落在薛微的眼里心里,起了温暖的感动。从今往后,这孩子在她的心中就有了特别的份量。
两颗心很快就贴近了,人与人之间也是要讲缘份。薛微对温望寄予厚望,言谈之间总是语重心长:「现在队里管着你,你可以不操心,但是你很快就要出国培训,一路的机票、行李、比赛、训练,酒店,都得靠自己搞定。」
温望在省集训队的时候,就去美国培训过,但身边有队友和教练,也不用担心害怕。她老实告诉薛微:「我不想单独出国,英文又不好,真不知道在国外怎么搞定机票。」
「机票都搞不定?又不需要多好的英语,你还当你是小孩啊?」 薛微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心想当了教练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稀有动物,国家给她出国铺路,她居然还不双手接过说声谢谢。想当年,自己是多么渴望海外的训练和比赛,如果不是陶美美那个叛徒,她恐怕也踩了大满贯赛场的地皮。算了,算了,陈年烂芝麻的事就别纠缠了!
薛微直直地盯着温望说:「你一个网球运动员,想不想攒积分?莫非没想过大满贯的系列网球赛?」
「我只想参加奥运,那是我从小的梦。」 温望实话相告。
「从下届奥运会起,网球比赛也要有积分,你必须出国训练比赛,攒积分,否则你靠什么在国家队立得住脚?」
温望那年才十七岁,可以说是被薛微连推带搡赶到了国外。出国的前夜,薛微和她又是一次长谈:「你别看现在贾沙沙和庄威威前呼后拥,要风得风,气派大得不得了,她们刚进国家队时,年龄比你大,实力不如你,你欠缺的不过是赛场的经验,我相信你的未来,你肯定会走得比她们远。出国参加训练,新队员哪个不争,你不争不抢,我还是要帮你抢,希望你懂我的苦心。」
温望对薛微郑重点头:「放心,我会珍惜。」
出了国门,温望的世界完全变了。海外的生活紧张、劳累、有如行军打仗,职业巡回赛的征途上,她孤独而忙碌的影子,闪跳在赛场、旅馆、机场这三点,三点连成线,构成了她网球生涯的「三角洲」。为了参加WTA巡回赛预选赛,她曾经一天坐飞机20多个小时,从美国到南美洲,又到欧洲,再到亚洲,波士顿、纽约、里约热内卢、伦敦、东京、巴黎……这些斑斓多彩的城市,只是匆匆赶去的赛场,城市里的名胜古迹、五光十色,对她而言,只是图片上的剪影。辛苦总是有回报,在她匆忙的行囊里,已经多了几个精美玲珑的奖杯。
「你一人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那天薛微在手机里询问:「昨天在柏林比赛完了,都吃了什么?」
「方便面,还是国内的方便面味道好。」
「胡来!方便面有什么营养?记住,你的身体就是国家的财富,以后必须多吃鱼虾、牛奶、鸡蛋、瘦肉,蔬菜水果也不能少,买吃的很难吗?你要把它当成任务完成……」 薛微突然停了唠叨,叹了一声气,温望一个小女孩容易吗?孤苦一人奔波在赛场已经够折腾了,她又不像贾沙沙那样的大腕,雇得起一个团队在后面全方位伺侯,管吃,管住,管联系机票,一天训练完了还有专人给她理疗按摩,完全是贵妇人般的众星捧月。而温望呢,没有名气,还得在积分的大山上登攀着。一个人抗着沉重的行李,一个人寻找场地训练,训练时间需要预约,一大早就得去球场外面排长队,凌晨四点的天空挂着几颗闪亮的星星, 太阳还在沉睡。 当她练得精疲力尽时,就在椅子上躺一会儿,稍微缓过气来时,又即刻上场训练,中途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薛微只能给温望打气:「坚持,熬过这半年就好多了。」
温望点头说:「我一点也不觉得苦,薛指导,你放心,我现在世界排名96,我对奥运充满了信心。昨天有人告诉我,马赛奥运的方案出炉了,单打比赛WTA世界排名前100位,就可以自动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卷。」
薛微没有随声赞扬她,但心里还是很欣慰,因为温望已经完成了「多参战——挣积分——进奥运」的硬指标,指标来自国家体委。只是这孩子满脑子的奥运,怎么就没为自己想想大满贯?薛微也不能多说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尽管网球项目很早就进入了奥运赛场,只可惜积分少,奖金更少。就说上届的奥运网球比赛吧, 奥运冠军只有353分,同大满贯的法网冠军比一比,人家的积分是2000分。难怪职业高手们对奥运赛场不屑一顾,奥运会的网球赛场上,很少能看见群星灿烂的辉煌。温望曾对薛微说过:「那些网坛高手不去奥运会正好,正好可以成全我的金牌梦。」
快挂电话的时候,薛微问温望:「你给你妈妈挂电话了吗?她说她很挂念你。」
薛微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水一样的温柔,却有震心动魂的力量,让温望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自从童年那不堪的一幕,刀削斧劈落在了她心里,她便有意无意地疏远母亲,而母亲只当她是青春期的叛逆,依然无怨无悔地爱着她。三年前,父亲因意外事故离世,让温望的心更充满了恨怨,恨母亲,更恨那个带她进入网球世界的启蒙教练— 黄叔叔。她只能奋力朝前追逐她的梦,才能远离那片惨黑的记忆。
可是在这个宁静如水的夜里,她忽然想起了家,家里的亲人,她走遍了万水千山,也走不出家人的日夜牵挂。就在她准备给母亲挂电话的时候,心头不由得一痛,说不出痛点在何处,一阵心神恍然,她还是关掉了手机。她对自己说,等我入选了奥运大名单,再对他们说。
入选奥运,对温望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中国只有六名女网运动员,进得了WTA的前100位。贾沙沙和庄威威明确表示对奥运不感冒,她们一心一意备战四大满贯。庄威威说:「很明显,奥运的网球赛程跟美国网球公开赛有冲突。」 贾沙沙说:「团队早为我制定了全年计划,我不能因为奥运而影响我的正常赛程。」
薛微冷笑道:「莫非为国争光的奥运会还算不上正常赛程?」
「想为国争光的人多着呢。」 也只有贾沙沙二人才敢以巨星的范儿跟国家队总教练对话:「又不缺我一个,何苦要跟一群小孩抢奥运名额?」
薛微心想,就算你们上了奥运,也不一定锁得住金牌,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金牌保险箱。不过贾沙沙二人是为自己的奋斗的人,她们极有个性的言谈,常受到记者们的热烈追捧。在贾沙沙看来,「为国争光」不过是一句空荡荡的口号,学舌的鹦鹉也喊得出来。自我奋斗成功了,才能给祖国荣光。
但是薛微不同意。她对记者义正严词地表明自己的观点:「我从小就在为国争光的氛围中长大的,人生的理想都是与国家的荣誉紧密相连,没有祖国,就没有我,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背叛我的国。
记者坏怀地笑起来,一面高度赞美薛微的爱国情操,一面故意找话套她:「如果当年陶美美不逃,你肯定也上了职业巡回赛,是不是特恨她啊?」
薛微老实说:「我不恨她,我理解她,但她不该鬼鬼祟祟地逃,而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她晚上不做噩梦吗? 不受良心谴责吗?」
记者们面面相觑,总教练千年不变,依然重复老古董的言谈,他们私底下喊她「马列主义教练」。马列主义教练 似乎也有她的道理。当年逃跑的陶美美,离开了国家舒服的体制,职业生涯走得风霜雨雪,出门在外,什么都得靠自己,无论是找教练还是找医生,有次比赛完了,她肌肉拉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落下了病根,不得不含泪告别网坛。陶美美的现况又有多好?与人合伙在美国经营一家网球俱乐部,有些声望,有些钱财,也有稳定安逸的生活,但是事业呢?想想队友薛微,早已是国家队的总教练,有国家当后盾,运筹帷幄着雄厚的资金和人力,手下一帮弟子早建功立业,走到哪里也是一面闪耀夺目的旗帜。
逝水流年中,早翻过了陶美美的中国记忆。现在的网球界,是她当年无法想象的自由。陶美美那年受邀回到故乡,做了一个专题节目,她在酒店翻阅晚报时,读到庄威威正对记者抱怨薛微,家长似的管制,限制她的自由,克扣她的奖金。 美美惊讶地发现记者们是一面倒地支持庄威威,在他们看来,网球是一个自由、激情、极具个性的运动,如果一个运动员没有个性主张,只会唯唯诺诺,一味听从上面的命令,是不可能在网球生涯迎来辉煌。
体育网管中心很快进行了改革。只要运动员有实力,中心放你出去单飞。一个人做主,自负盈亏,挑比赛,选教练,大把大把的挣美元。不过实力下滑了,奖金也就少了,美元一少,好教练就请不了。运气不好的,最后大浪淘沙,慢慢死在了沙滩上。不过没有关系,死在了沙滩上还可以回归体制。当然,单飞的运动员,为了留条后路,必须上缴奖金给国家,先前是60%,后来下调到8%。
温望也是单飞的运动员,但她主动上缴30%的奖金,性格中的保守和温顺,她希望得到更多的体制保护。记者们时不时会嘲笑温望的愚忧、胆小、缺乏开拓精神,恐怕成就不了像贾沙沙那样的大腕。他们形容她:「一颗流星闪一闪就完了,当不了光芒四射的巨星。」
薛微一声冷笑:「说什么都太早,咱们慢慢走,慢慢看前边的山水。」
又有谣言风声水起,传说温望是薛微的私生女。在单飞的明星中,贾沙沙、庄威威等人是让她头疼,而只有温望一人让她心疼。温望有次无意间向记者透露,她在海外参赛期间,经常接到薛指导的电话,从训练到生活细节,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甚至追问她的中餐晚餐都吃了什么,吓得温望再也不敢吃方便面。如此的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如此的爱心只有母亲才给女儿。但是换上了庄威威,庄威威正大光明地告诉记者:「我和薛微是不谈感情的,也没有共同语言,我们之间就是合作伙伴。」
转眼就到了奥运年,各个项目的高手为了争夺奥运的入场券,可以说是明争暗斗,打得头破血流。但是网球界是个例外,两大巨星贾沙沙和庄威威主动让出名额,一口一句:「我们不挡新人道。」温望心想,你们不去更好,更好成全我当奥运冠军。
两个大牌一走,温望便成了网球队的奥运头号种子。可谁也没有料到晴朗的夏日天空也会飞起鹅毛大雪。开赴奥运前一周,她的左腿前十字韧带撕裂,而右腿膝盖的旧伤突然复发,双重灾难下,她还想挣扎,她说:「我没事的。」 但是医生已经对她判了死刑:「放弃奥运,接受手术。」
温望瘫在床上,哭得天昏地暗,人空成了一张透明的玻璃纸,教练和队友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薛微在她床前扔下了一句话:「没了奥运,还有大满贯,治好伤,才可以创造奇迹。」温望抬起一张发肿发红的脸问:「这么好的机会我都抓不住,还有什么奇迹可以创造?」 薛微不想跟温望浪费时间,再过两天她就要带领部队开赴奥运前线。温望心想,那个替她而去的队友,恐怕高兴得要飞起来。世界上多了一个悲伤的人,也同样会多一个幸福的人。
她在最伤心痛苦的时候,还是想到了家,想到了母亲,只有亲人才会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站在你的身后。温望手术后,母亲便同省体委的人,把温望接回了家,随行的一群人里面,温望还看见了黄叔叔。好几年没见他,岁月在他的额头留下了痕迹,温望觉得他比过去沧桑了许多。黄叔叔一见她,就拍了拍她的头说:「没事的,奥运算什么呢,还有大满贯呢。」
温望苦笑道:「你们像是商量好了来安慰我,好像那大满贯的奖杯就在树下闲着,就等着我走过去把它抱起来。」
黄叔叔说:「真的,我不是编的,我最近连着做了好几个梦,都是你手捧温网的玫瑰香水盘。」
温布尔登女子单打的冠军,会得到的一个银光闪闪的奖盘,奖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全名叫「维纳斯玫瑰香水盘」。黄叔叔虽然说的是梦,温望还是欢喜,与黄叔叔在一起聊天,可以放下沉重的悲痛。回到老家后,大家都很谨慎,小心着避开了奥运这个敏感话题。但是奥运的气氛无处不在,广播里,电视里,网络里,似乎早晨的鸟儿也在传播奥运的故事。
「说吧,说吧,奥运有什么了不起?」 温望似乎没有大人们想象的敏感,她大大方方地说:「不就是唐运莱拿了奥运的单打冠军。」
唐运莱就是温望的替补,温望的受伤成全了她的辉煌。那女孩到了奥运赛场,运气极好,排在她前面的两个师姐也比不了她的状态,记者说「她简直打疯了。」 就这样疯个没完,一直疯到了冠军领奖台,创造了金灿灿的奇迹,开启了历史性的篇章,让媒体忙得人仰马翻,一篇篇极力赞美的文章像天女撒花,四处弥漫。
既然避不开四处弥漫的「天花」,还不如淡定从容面对它。那天,温望一边上网,一边平静地说:「运气是轮流转的,有一天我也会书写我的传奇。」
「好样的,这才是我们的望望,你肯定也有你的传奇,一个更大的传奇。」 说这话的是方阿姨,黄叔叔的妻子,她还是坐在轮椅上,跟过去一样的神态安详,宁静温和。她依然喜欢画国画。温望爱上了她画的一只蓝鸟,站在桑椹树上,昂起头,口里叼起一颗黑亮亮的桑椹。
温望说:「纽约也有桑椹树,看见好多鸟儿吃桑椹。」
方阿姨说:「如果纽约有桑椹,我相信伦敦也应该有桑椹 。」她一边说,一边在鸟儿的后面画了伦敦的大本钟楼:「你就是这只吃桑椹的鸟儿,一定能在伦敦的温网赛场拿下冠军。」
温望欢喜地收下方阿姨送她的画。那些日子,方阿姨有意无意地告诉温望,这些年你黄叔叔都在外面辛苦,多亏你妈妈常来照顾我,陪伴我,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一定要对你妈妈好!温望一边点头,一边心想,你莫非不知道你丈夫和我妈的秘密,知道了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但是温望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问,多少年前的秘密既然都烂在心里,莫非还要把它搬出来日晒雨淋?
半年前,温望母亲给方阿姨介绍了个中医气功师,那个气功师的医术在当地颇有名气,曾让几个瘫痪病人站了起来,他虽然没让方阿姨立刻站了起来,但是经过几个疗程的治疗,方阿姨的下肢已经有了明显的感觉,她先前是冷热不知、疼痛不觉。方阿姨便让气功师也给温望治疗治疗。温望是不太相信中医的,但是气功师给她发功时,她能感觉有一束光照过身体,滋养了筋骨,放松了肌肉,让她气血和畅。
温望住完手术后,医生吩咐她三个月内要静养,什么样的运动也不能参加,哪怕游泳也不行。但是气功师给她治疗了几次,她便觉得恢复了元气,神清气爽,状态极好,真恨不得时光倒流,重新杀到奥运去,拿下了梦中的金牌。
但是气功师不建议温望立刻投入训练,要她耐心调养,切不可超之过急。那天在方阿姨家喝了中药后,温望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觉间困了,慢慢入了梦,梦中似乎有人给她盖了毛巾被,那应该是母亲。然后她听见屋外一串细细碎碎的谈话声,像蝴蝶在耳边扑闪。
「我觉得这孩子没变啊,跟过去差不多。」 这是方阿姨的声音。
「你不知道前几年,她看我的眼神就跟仇敌似的。」 温望能听见母亲叹了一声气:「自从她爸走后,她就不怎么理我,有次她生日我给她打电话,没说两句话,她就凶巴巴地闹,非要挂掉不可。」
「她莫非知道了什么?就算是在青春逆反期,也不会有这么怪的反应。」
「我们很小心的。」
「任何事情都有闪失的,或许是我的错……」
「都过去了,什么也别提了。」
房子里一片死寂,空荡荡的悠长,能听见谁的心跳声。「啪」的一声,像是一本杂志的落地声,然后是母亲明亮的嗓音:「我去把这些桑椹洗一下,望望小时侯最爱吃桑椹了。」
又是桑椹?躺在沙发上的温望突然睁开了眼睛,童年的桑椹树,结满了乌黑饱满的果实,推开破旧的木门,那里有个秘密的小花园,小花园的杂草和藤蔓,小花园的喷水池里堆满了落叶,落叶都看见了什么人?什么事?温望不敢再想下去了,纵然心事沉重,她起床后还是把微笑挂在脸上,传给了房子里的每一个人。她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懂事明理。
温望养好了伤,很快又开始了她的南征北战。一年后,温望在温布尔登赛幸运闯进了8强,平了贾沙沙的记录,贾沙沙是中国选手中,首次挺进大满贯的单打8强。网球界的人都很清楚,温网8强是非常彪悍的历史记录。
流光飞逝中,一回头又是一个夏天。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即将开幕,二十四岁的温望状态极佳,气定神闲到了伦敦。温布尔登为世界级别的种子选手提供了豪华酒店,酒店在大英博物馆附近。温望出门没两步,居然又见桑椹树!看那枝繁叶茂的老树上站着一只鸟,眼前飘过方阿姨的画,她心想,好神奇的桑椹树!我在纽约见过,巴黎见过,墨尔本见过,四大满贯的城市都有桑椹树! 桑椹树陪我长大,又陪我行走天南海北,是我一生最亲密的朋友。
那天晚上,教练带她走进伦敦一家名为桑椹树的餐厅(Mulberry Tree Restaurant),特意点了一盘温布尔登蛋糕(Great Wimbledon cake ),蛋糕上有雪白的奶油和鲜红的草莓。温望知道,奶油草莓是温布尔登的传统美食。
吃了蛋糕的温望运气奇好,排在她前面的几个好手不是临时受伤,就是因手术而弃赛,要不一上场,发挥得像一堆狗屎。温望一路凯歌奔进了决赛。进入决赛,就是一个开天辟地的高度,她写下了华人在温布尔登的新历史。那夜神州无眠,亿万人的眼睛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还能继续她的传奇吗?
决赛开始了,头上的太阳明晃晃地刺眼睛,温望的开局并不顺。她频频遭到对方的破发,丢了自己的节奏,被对方牵着打,眼看着0:5落后,大片河山就快丢了,但温望还是沉住气,利用对方求胜心切,抓住了她的失误,居然连得6分,迅速改变了局势,最后战至抢七。温望抢七成功,在惊心动魄中拿下了首盘。
首战大捷,让温望斗志昂扬,信心大增,就在她要乘胜追击的时候,对方似乎找回了手感,在第二盘凶猛回归,将优势扩大到5:1。但是温望绝不放弃,拼死挽救赛点,一步步紧追赶对方。赛场上精彩绝美的发球,难以置信的回击,而全场的观众,有的如痴如醉,有的神经崩溃。最后对方以8:6艰难吃掉了温望。
比赛拖入了决胜局,注定了一场巅峰对决,令人无法呼吸的巅峰对决。比分交替上升,战到7:7时,这时候比的不仅是竞技,更是心态。紧张窒息的拉锯战中,温望率先出错,送出破发点,她的心开始乱了。这时候天空飘来一朵云,收住了阳光的威力,赛场一刹那安静清凉。温望突然心静如水,仿佛站在桑椹树的浓荫下, 阳光不再晃她的眼睛,这是老天给她的恩赐啊,她抓住了!在对手的发球局里抢下盘点,一番凌空扣杀得手,比分划时代地定格在9:7上 — 这是一个历史新记录,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耗时最长的女单决赛,局数最多的女单决胜盘。
温布尔登的「玫瑰香水盘」,银光熠熠,与温望的笑靥在阳光下一同生辉。温望欢喜是欢喜,但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和语言。后来有记者问她,你夺冠后怎么没有跳起来,或者倒地庆祝?她说她也想这么做的,但是扣完最后一个球,已耗尽力气,整个人都是空的,飘的,虚脱的。
温望夺冠后,母亲泣不成声,黄叔叔挥拳高呼,方阿姨激动得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但是他们三人的激动也比不过总教练薛微,有记者形容薛微亢奋得已经变形,像个卖咸菜豆腐干的小摊贩,一夜醒来后,发现中了二百五十万的彩票。薛微懒得理他们,气昂昂地发表自己的高见:「你们看见没有,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温望拿下了大满贯冠军!我早就说了,一个爱国的人,一个讲良心的人,上天不会坏她的运气。」
拿下温网冠军的温望,在记者招待会上说:「我人生最大的目标是奥运冠军。」
记者们面面相觑,温望不可能是白痴吧,作为一个职业网球手,难道不知道温网的冠军份量?温望柔声静气地说:「奥运是我的梦,奥运金牌会给我的国家更大的荣誉,给爱我的人更大的幸福。」
这句话简直太给薛微面子了!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站在人生的最巅峰,她这几十年的委屈、痛苦、冤枉,全都烟消云散了,她总算活出了想要的价值,可以让恨她笑她的人闭嘴。而记者们开始担心未来的网球金花们,薛微会以温望为典型模范,乘机编织「体制网」, 罩住小金花们远走高飞的梦。
每朵金花都有自己的传奇版本。拿了冠军的温望很累,她想喝母亲做的桑葚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