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新闻日报 副刊 2022. 4.7
夏霜说:“又是一年樱花开,病毒在今年总算撤退了。”
秋云说:“我们还算幸运,因为有些人已经看不见今年华府的樱花纷飞。
”
她们走在樱花树下,看一枝一枝的粉艳照亮了天空。
夏霜突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曾跟秋云在花下闲聊。她们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和运气,秋云说,夏霜,你的名字得改改,不够吉祥喜庆,夏霜,夏霜,艳阳高照的夏天哪来的冰霜?夏霜听了一笑置之,她认为自己一路走来,运气还算不错,初恋是大学同学肖泉,两人一毕业都找到好工作,尽享风花雪月的好日子。结婚没三年,便随丈夫一家移民到了美国。
那年的夏霜风华正茂,在春日的某个黄昏,与先生肖泉手牵手走在DC的潮汐湖 边(Tidal Basin)。樱花如云似霞,满树的娇艳和烂漫,微风吹过,扬起一阵花雪,夏霜不自觉地摊开了双手,像听到她的心声,一片花瓣飞入她的掌心。花光水影辉照了她的惊喜,幸福是如此的明媚,又是如此的简单。
一个回头,那好好樱花变成六月的飞雪,刺骨冰凉,在夏霜的胸口凝了冰霜。孩子还没满周岁,肖泉突然提出离婚。理由呢?丈夫说是性格不和,无法生活。夏霜跟秋云哭诉,秋云似乎并不吃惊,她说,我早告诉你了,他在外面有敌情,可你总是维护他,说什么做国际贸易的,跟女客户吃饭是正常活动。
男人要是不爱你了,什么理由都编得出来,说你懒,说你馋,说你不尊重公婆,说你不像个妻子,平日里丢在角落的鸡毛蒜皮都可以放大成宽银幕的慢镜头。夏霜怎么就不尊重公婆了?记得那年小两口新婚,蜜月选在泰国,肖泉孝顺,把父母也带在路上,说一家人出来不寂寞,热闹好玩。这事夏霜最初也是点了头,虽然她跟婆婆是面和心不和,过后细想,心头打了好几个蝴蝶结。憋不住心头的委屈,她对肖泉说,一生一次的蜜月,本来就属于二人世界,你父母来凑什么热闹?夏霜记得肖泉当时只是笑笑,似乎转头就忘的事,现在要离婚了,提出来了,都是她的不孝和不尊重。男人对你死了心,什么话都可以拿出来磨你。
虽说美国法律保护妇女,但是夏霜孤身一人在美国,比不得肖泉一大家子,在当地树大根深,他爷爷奶奶那代起就移民到了美国,在华府开了半个多世纪的中餐馆。母子连心,夏霜最初打算什么都不要,但必须带走孩子。秋云痛骂夏霜:就算天垮了,脑子也不能压垮,孩子丢给他,房子和存款一样也不能少!
婚前的房子是肖泉母亲的名字。很遗憾,夏霜一个门、一块砖头也带不走。秋云说,那就要钱吧,关键时刻一定要张大狮子的嘴,别为了什么尊严,装那樱桃小口。夏霜记住秋云的话,讨价还价要到了20万。最初肖泉还耍赖,说什么生意亏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夏霜不动眉眼地说,要不我们就请律师,上法庭,该判多少就多少。
夏霜离婚后,谣言像乌鸦在她身周纷飞呱呱,说什么拿了20万美元,把孩子卖给了夫家,女人啊,心毒手辣,为了钱,骨肉都可以踢掉。一字一句落在她的耳边,落在她的心间,都是针,都是刀。她能做什么?只能一心一意去读书,早日毕业早日工作,早日把儿子要回来。
安淡闲散的主妇日子结束了,人生的巨变让她的命运有了拐点。夏霜在国内学的行政管理,考进美国的护士学校,一切从零开始,咬牙切齿熬过了无边的黑暗,当黎明的霞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第一时间就是想到儿子的笑脸。
有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也有了信心当合格的单身母亲。她知道儿子这些年跟着奶奶长大,天长日久,亲情难分难舍,孙子是奶奶的心尖。但夏霜管不了这么多,人生的酸甜苦辣、悲喜苦乐她都滚了一圈,一颗心早变得坚定而冷硬。
争夺孩子抚养权,明摆着就是一场恶战,打得艰苦卓绝,硝烟滚滚。双方都使出了绝招,报警、控诉、跟踪、取证、法庭上的唇枪舌剑,拼得你死我活。夏霜总算赢得了最后胜利。她大张旗鼓去接孩子,肖泉对她说了一句话:从来没想到,你的眼神会像一头恶狼。夏霜仰头,鼻孔一哼,以蔑视而冰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她想起热恋那阵,肖泉曾对她说过,你就像一头小白兔,温柔又活泼,我怎么爱你也爱不够。夏霜冷笑道,谢谢你对我的培养,兔子也历练成了恶狼。肖泉半低下头,声音带着苦涩的恳切:我知道你恨我,但求你不要再打了,再打了,给孩子一个和谐的环境,让他顺利长大,好吗?
是什么击中了夏霜?她的目光平和了,心头泛起一阵温热,像轻柔的涟漪漾过。是的,为了孩子,父母什么都可以牺牲,彼此都让一步吧。可她又怕这是个圈套,她吃过的苦痛还少吗?于是收紧放松的眉眼,转身给他一个冷寒的背影。
流年如水,又是一年樱花纷飞。夏霜和秋云走在波多马克湖边,看樱花争芳斗艳,比天边的云霞还灿耀。夏霜说:时间过得真快,亮亮明年就读高中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湖边,打量水中的倒影,那个不再年轻的中年妇女。多少年前的那个樱花三月,她也站在波多马克湖边,丈夫说她明媚娇艳,人比花美。
不堪回首,时光把什么都带走了。夏霜一声长叹:我真的老了。秋云感慨道:我也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不变的是樱花,就算残了,谢了,败了,第二年又花枝招展,美美出来亮相。坐在樱花树下,秋云问夏霜,你真的想跟老马散伙?夏霜摇头说,我们在孩子问题上的分歧太大了。秋云说,我知道,人之常情,谁不偏自己的孩子?可是既然都是夫妻了,能否退一步为对方着想?
老马是秋云丈夫的好友,老马的夫人病逝后,男人当爹又当妈。秋云看他和夏霜条件相近,便把二人撮合成一对。谈情说爱的时候倒也风和船顺,但是婚后各种怪异现象就蹦出来了。两个人的理念不同,而孩子们对继父继母都怀着异心,眼神里的警惕和恨怨,让人看着心寒。去年元旦前夜,老马女儿着装性感大胆,要去同学家狂欢,夏霜怕她出事,逼她换一件保守的衣裙。没有两天,几只死蟑螂装进了夏霜的化妆包,夏霜尖叫之后便下定了决心:闹腾凌乱的日子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分开安静。
谁也没料到,一场席卷全球的病毒把世界搞得面目全非。2022的春天,华府的樱花开了,轻盈雪白,像温柔的春雪,春雪编织了一场绮丽童话。夏霜对秋云说:“你说得对,能活着看到樱花很幸福了,珍惜这一点一滴的璀璨时光。”
秋云问夏霜:”肖泉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吗?听说他一直不想结婚,女朋友很烦,据说在疫情期间的居家隔离,就跟别人跑了。”
夏霜低头叹道:“每个人都不容易。”
一阵微风吹过,樱花缤纷飘落,像活泼的音符,也像漫天的精灵,落在夏霜的发梢和肩头,她无意识地摊开双手,一片花瓣飞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