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2020.12.19 -12.21
罗衣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脑笔记本的新闻,病毒时代的新闻,太多生离死别的故事,不看也罢。她喜欢在家办公的状态,自由自在,穿宽松的睡衣,躺着,歪着,甚至可以把腿放在沙发上。电话响了,是老板茱莉亚的声音,她说有个客户,那名字一看就是华人,她想让罗衣上门一趟。
2020年,最不吉祥的一年。病毒在地球上横行霸道,很多眼泪在飞,商家关门了,员工回家了。但是罗衣所在的公司机灵转身,在一片哀嚎声中微笑前行。公司经营隔离玻璃,也经营【模块组装系列房】,是瘟疫成全了他们的生意兴隆。老板茱莉亚眼睛亮,脑子快,结合当前氛围,用【隔离】的包装广而告之。隔离房占地小,功能完善,可根据客户的要求进行细节改装。房子适合安在居民的后院,也适合小型商家。病毒时代,每个人都强烈需要自己的空间。
罗衣本来在公司从事数据分析,但是特殊时代特殊要求,她的职业身份也在不断转换,那些日子,她常被茱莉亚派去接洽业务。有个客户希望在后院装两个隔离房,罗衣戴着N95口罩和医用手套出现在林欢欢家的后院,仔细查看后,并给出合理化建议。当工程完成后,她和林欢欢成了朋友。
欢欢圆脸大眼,头发漆黑,皮肤白皙粉嫩,散发出喜盈盈的光, 笑起来特显大气富贵,一看就是个幸福的女人。欢欢毫不掩饰命好的自豪,她对罗衣说,她这一辈子就是吉祥,从小就享受父母和祖父母的宠爱,学习成绩好,同学关系也好,走到哪里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对了,有次去动物园,猴子一看她就拍手,孔雀一看她就开屏。旁边一个道士模样的老人说,你头上有一圈耀眼的光环,好运相伴,荣华一生,若是在古代,你有母仪天下的尊贵。
尊贵的人做什么都万事如意。欢欢初恋就修成了正果,感情上没遭一点风浪,丈夫是业务精强的医生,人也长得潇洒阳光,对她百依百顺。丈夫刚来美国时做博士后,虽然工资不高,但没让她受苦,鼓励她去图书馆系读了个硕士。她一毕业就找到工作,一找到工作就生孩子,一儿一女双胞胎,乖巧可爱,从小到大没让她费过心。一转眼孩子们都大了,儿子在哈佛,女儿拿了公立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并立志学医。
欢欢对罗衣说:【女儿从小跟爸爸亲,希望跟爸爸一样当医生。】 罗衣说:【你们一家都那么优秀,你先生第一代移民就当了医生,你女儿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欢欢点着头说:【女儿很聪明也很可爱,她目前在意大利当交换学生,意大利的疫情严重,我想让她早点回来。】罗衣说:【回来正好住隔离小房。】
罗衣很快发现,欢欢热情豪爽,但是一举一动流露出高人一等的优势。罗衣去她家查看工程,她要留她吃饭,那时疫情已在美国风起云涌,东西两岸出现了好几百个病例。罗衣表示了谢意,解释公司的规矩,不能坐下来当客人。欢欢说:【你若不留下来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人还做什么生意。】公司的利益为大,罗衣只好坐下来,在餐桌上交流闲话。欢欢得知罗衣和先生没有孩子,马上劝她:【没有孩子的女人很可怜,还是生一个吧,生不出来去领养也好。】罗衣气得胃疼,本想反驳,但看她是客户,才说:【不是人人都有儿女双全的好命。】
欢欢微微地笑着,眉毛上扬,眼睛荡出几分傲视天下的气韵。手机响了,她说完后对罗衣叹道:【我的朋友白露,目前情况特凄凉,最爱的儿子在中国有了女朋友。】 罗衣说:【有中国女友怎么就凄凉了,她当妈的不是中国人?】欢欢说:【当妈的说了,儿子什么人都可以找,残疾人,男人,80岁的老太都行,但绝不能是她!】
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罗衣很好奇白露的故事。许多年前,白露在中国有个男友,都计划大婚了,男方突然要求分手,说性格不合,结果跟白露的闺蜜暗渡陈仓。白露气极,给这对男女泼了一盆水后,决定远走高飞,让这对禽兽在视线中消失。她辞职去了深圳,在深圳当白领时,遇见她现在的丈夫,婚后随丈夫移民到了美国。白露很庆幸,与故乡相隔茫茫大洋,这辈子都不要与人渣相见!
过山过海之后,千兜万转怎么又见了!因为微信,天涯海角的人都翻出来了。白露莫名其妙被拉进大学群里,面对老同学,也面对两个人渣,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应该随风而散!白露有了幸福的家,她帅气聪慧的儿子,耶鲁法学院的高材生 – 白露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前男友和前闺蜜主动给她打招呼,她回应了,当着那么多同学,她装,也得装出潇洒的气度。
白露回国时,参加了老同学的聚会,莺歌燕舞的闹得欢腾,她还跟前男友和前闺蜜合了影,她都佩服自己的心胸。有个同学在旅行社当老总,白露想起儿子心怀西藏梦,但需要办特殊签证,这个让人头疼。旅行社老总拍着胸口说,没有问题!如果白露知道前男友的女儿在那家旅行社实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前行。儿子从西藏归来后,跟前男友的女儿成了情侣,还想帮助女友到美国留学。
白露以为自己放下了,原来全都是假的!为什么眼前山崩地裂, 一声又一声的霹雳炸碎了神经。她找好友欢欢倾诉,欢欢总是用那些陈词滥调应付她:【慢慢接受吧,人生苦短,为什么要跟旧时光过不去?】欢欢没有历经心伤魂散的失恋,理解不了白露伤痛之后的阴影 – 它留在原地,拒绝离去,稍不留神就会翻扯出一张张不堪回首的图片。欢欢有次对白露说:【想开一点,别纠缠了,他们生的孩子以后要叫你奶奶,你这个当奶奶的,最后还是要跟外婆外公在一起,共同经历好多场面的。】
白露听了这话,竟然掩面痛哭起来,她千辛万苦地逃离他们,用漫长的岁月治疗伤痛,为什么千兜万转又回到原点?还要用未来的血缘绑架她!白露虽然泪流满面,但并没把内心的想法告诉欢欢,她知道欢欢帮不了她,她必须寻找专业人士。
白露见心理医生只见了一次,诊所大门便关了。疫情在当地爆发,政府要求居民在家隔离。在家隔离虽然能阻挡冠状病毒的传播,但是阴郁症像魔鬼一样猖狂起舞。白露所在的城市,因阴郁症而自杀的人数明显高于冠状病毒死者。
罗衣知道白露的遭遇后,主动联系白露。罗衣告诉白露,她认识一个心理医生,医生曾在上海呆过两年,了解中国文化,会简单的中文,她的诊所还在开门。医生和病人见面时,不在室内,在室外的隔离亭里,不用担心空气病毒的浓度和传播风险。那隔离亭是罗衣他们公司,专为心理诊所打造设计,亭子结构精巧,四面通风,沐浴在自然清新的空气,患者心情放松。
白露在隔离亭见过医生后,情绪好转,她在电话里感激罗衣,她目前已能入睡了,生活也开始回归正常,最让她宽慰的是儿子,前些日子借口没有直航只能滞留在中国,如今绕道日本回来了,回来后自觉在家隔离了14天。他喜欢罗衣公司安装的隔离小房,晚上还可以透过天窗看星星,看月亮。
白露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像朋友一样,主动跟儿子沟通,把从前的伤痛和秘密全都展现出来。她最后说:【孩子,不管你怎样选择,妈妈永远祝福你,我会吃一辈子的抗郁药,我会带着微笑出现在你的婚礼上,跟新娘的父母友好相处。】儿子听后,又把自己关进了隔离房,三天后他对母亲说:【我想好了,我会跟她分手,绝不让最爱我的妈妈吃一辈子的药。】白露听了,感动不已,她说:【孩子,别为我牺牲,你的幸福也是妈妈的幸福,妈妈虽然痛苦,或许慢慢就化解了。】儿子说:【我知道,就让命运来安排吧。】
白露对罗衣说:【感谢这场病毒。】罗衣说:【现在病毒猖獗,他肯定不能再飞中国 。如果没有病毒,大小航线正常。】白露说:【如今儿子呆在家里上网课,跟同学嘻嘻哈哈,还有女孩子的声音。他和几个同学约好,要去食物发放区当义工。】
白露在朋友圈里兴奋地写下:【疫情汹涌之下,人间依然有爱,无收入或低收入的人,不用出具身份证明,都可以排队领取食物,一人一个食品袋,袋子里有面包、沙拉、火腿肠、鸡蛋,还有水果。】 写了文字,当然还得配图,白露故意发儿子和一个红发女孩同框的照片。发完了,还不过瘾,又在下面写了一段:【我为你们骄傲,可爱的孩子们,你们的微笑点燃了青春,善行温暖人间。】
发完朋友圈,即刻有大学同学问:【那美国女孩是你未来的儿媳吗?】 白露淡定从容地回应:【我是个开明的妈妈,孩子们的事我从不过问。】 她知道,她的前闺蜜和前男友已经看见了,她知道他们不好受,但她管不了,从前的那些伤痛和恨,重重叠叠,在午夜梦回时变成一条蛇,突然咬她一口,他们感同身受过吗?
罗衣听见白露连说好几遍【感谢病毒】,病毒让多少人失去了生命,多少家庭悲痛欲绝,她为什么跟世界反了方向? 病毒帮她挡住了喷涌而出的悲剧预告。一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居然有人在笑,但更多的人在哭泣。罗衣不敢相信,欢欢的眼泪也流成了河。
病毒把欢欢的先生带走了!她的生命那般完美无暇,谁谁谁说过,她头顶幸福的光环,但是上天说收回就收回,居然不打一声招呼。罗衣记得很清楚,当她领着一群工人在欢欢家安装隔离房的时候,欢欢的女儿还在意大利。意大利的疫情比美国先爆发。又过了些日子,欢欢的先生把女儿从机场接回来,从机场到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没有开窗透风。到了第三天,他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全身乏力,还出现了干咳和腹泻等症状。欢欢的先生是医院的神经科医生,平日在医院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到底是女儿传染给了他,还是在医院被传染了?总之,他的核酸检测呈阳性,他拿了药后在家隔离,女儿也在隔离,女儿的检查结果也是阳性,但是健康正常,属无症状感染者。
隔离的第七天,欢欢先生在半夜突然出现呼吸困难,救护车送到ICU后,没有抢救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再见,从此与亲人阴阳相隔。疫情期间,葬礼只能从简。最后的告别,只有牧师和欢欢,还有她的两个儿女。欢欢的眼里没有泪,干干的,空荡荡的,暗黑的两个洞,从前的脸,像鲜亮圆润的苹果,现在严重变形,成了苹果干。当棺材慢慢入土时,岁月江河翻滚着,呼啸着,朝欢欢涌来:他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拥她入怀,彼此都献出了初吻和最纯真的情……欢欢撕声裂肺叫了起来,扑过去,要和先生一起入土,挣扎中被儿女死死抓住了。
白露在电话里对罗衣说:【我应该去安慰欢欢,至少应该给她一个肩头让她痛哭一场,但是病毒挡在前面像高高的墙,我和她无法见面。】罗衣说:【我前天戴上口罩去见了她,整个人憔悴得……唉,我真不敢看她。】白露说:【你胆子真大,这个时候还敢去见她。】罗衣说:【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欢欢的现状很糟,需要身心康复。她同意我们的建议,拿掉一个隔离房,再安放一个四面通风的隔离亭,我给她安排了Social Worker,是一家民间机构赞助的项目,为新冠患者死者家属提供的免费服务。】白露说:【病毒虽然可怕,但是帮你们公司蓬勃发展,病毒后面有哭声也有笑声。】罗衣听了,很想回她一句,我记得你说过好多次【感谢病毒】。但是罗衣什么也没说,茱莉亚的短信来了,她匆忙挂了白露的电话。
朱莉娅在电话那头笑得爽朗,她有一堆合同需要罗衣的协助,这些都是政府资助的项目:几家公立学校,不仅需要安装隔离小房,还需要购置安装了隔离玻璃的课桌。还有陆军基地的活动中心,需要大量隔离玻璃的餐桌。对了,医院还有一笔大单,如今医院有的是联邦资助,钱多得像潮水……茱莉亚嘱咐罗衣,政府项目不会讨价还价,更不会欠款,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病毒若是跑了,项目也就没了。
两万美元的奖金打到罗衣的账上,罗衣有些茫然,病毒是应该滚蛋?还是留下?她想起朱莉娅的笑声,欢快明朗,慢慢地,从高出落下来,混糅了欢欢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