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悟小说:烟雨蒙蒙的情人节

《侨报》副刊 2015. 2.16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情人节,烟雨蒙蒙的天,还是大学生的谢红,心不在焉走在街头,她的闺蜜冬梅已经有了男友,在这个特别的节日义无反顾地抛弃她,独自去寻欢。她越想越沮丧,不小心踩在一块鹅卵石上,高跟鞋没能稳住,一下子就七歪八斜地摔了下去,那样子肯定狼狈得可以上漫画。突然一片火艳的玫瑰闪进了她的视线,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大手把她扶了起来:“你没伤着吧?”

一个抱着玫瑰的小伙子站在她的面前,咖啡色夹克,让他显得潇洒英挺。谢红带着歉意向他道谢:“谢谢你,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情人节日,不敢耽误你,你女朋友还等着你的玫瑰花。”

“我没有女朋友。”他把手上的花扬了扬说:“这不是我的玫瑰,哥们让我帮忙买的,他要给女友一个惊喜。”

“给女友惊喜自己不买玫瑰,你这哥们也太没真心。”

情人节的雨夜街头,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地上一汪一汪的水,拥抱着一窠一窠的灯火阑珊,满世界五彩缤纷,千万缕雨丝都在闪光,光影落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们相视一笑,远处传来一首千回百转的歌:“第一次偶然相逢 烟正濛濛,雨正濛濛。。。从此后惊涛海浪 爱也汹汹恨也汹汹。“

一场浪漫的邂逅后,两个年轻人轰轰烈烈相爱了。他们都是同个校园的大学生,谢红学的是幼教,而金晓欧在建筑系。谢红说:“那天真是巧,就遇见你了。”金晓欧说:“这就是缘,那一首歌《烟雨蒙蒙》,写的就是我们,以后每年的情人节我都要去电台给你点播这首歌。”

第二年的情人节,两个如胶似漆的恋人没有单过,跟着一群好友去爬玉峰山,爬到半途,谢红抬头一望,望见悬崖上的一树野红梅开得正艳。她率先惊呼起来,众人说,那红梅开在悬崖,就是让你看,而不让你摘。金晓欧说:“我就是要把那花摘下来送给我的姑娘。” 金晓欧是篮球场上的健将,动作敏捷,身手不凡,几跳几跃就攀上了悬崖,等红梅高高举在了他的手里,众人一片欢呼腾跃,骄傲与喜悦的光笼罩了谢红。乐极生悲,金晓欧脚底”滋溜”一滑,一个趔趄,眼看着他的身子朝下摔,朝下滚……众人惊呼着,吓白了脸,谢红眼前一黑,直直晕在地上。金晓欧在滚下悬崖的时候,心并不慌乱,神速地抓住了半山的一根老藤,然后沉稳矫健,一步步地爬回来。

他爬回来的时候,谢红依然晕倒在地,他把她抱在怀里大声地呼喊她,她依然闭紧了双眼。还是闺蜜冬梅有心,打开了随身的小收音机,正好是“为你点播“的音乐节目,播音员甜美的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边:“下面这首《烟雨蒙蒙》,是金晓欧先生特地点播给谢红小姐,一年前的情人节,你们偶然相逢在雨夜的街头,从今以后,你们生死相依,爱得刻骨铭心……” 柔肠百转的歌声中,谢红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见金晓欧正含泪凝视她。她说:“若是再见不到你,我绝对不会再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

朋友们见证了他们惊天动地的爱情,爱情经过了生死的考验,应该是天长地久,日月日月可鉴。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两个人在祝福声中步入了婚姻的城墙。只是日月流迈,愁思怨恨多了,你浓我浓的柔情蜜意也就淡了,这是时光的规则,多少山盟海誓都被岁月碾成了尘灰。

谢红原以为,婚姻就这样吧,平平淡淡才是真,轰轰烈烈的爱哪能持久呢,不过是年轻人的荷尔蒙在兴风作浪。转眼之间她已经是奔四的人了,青春不在,年老色衰,有一个稳定的家,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有一个还过得去的职业,作为一个女人也就得过且过吧。

但金晓欧不会得过且过。他还不到四十,十多年前下海创办的建筑规划与设计公司,已经是行业中的翘楚。他意气风发,事业有成,他本来就是帅哥一枚,现在的他比年轻时帅得更有底蕴和风度。他回母校演讲,喜欢看女学生们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还有对他崇拜的目光。每次回家对着谢红一张苦瓜脸,比苦瓜还苦的唠叨在耳边踢打,他就想逃跑。

他又能往哪儿跑?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家,是他行走社会的荣誉和尊严。日子长了,他和她越来越没有语言,面对面冷眼相望,都是一种心理负担,他都记不得上次跟她做爱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没有勇气跟她亲近了。他不觉得这是一种冷暴力,他直接告诉她:“抱歉,我阳痿了,但是太忙,没有时间看医生。”

以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他在外面有彩裙飘扬,但她抓不住任何把柄,他每天早出晚归,他有他自由驾驶的奔驰车。他的秘书守口如瓶,什么秘密也不会告诉谢红,只是说我们金总每天有多忙,会议过后是谈判,谈判过后陪客人打高尔夫球,晚上还要参加市长的宴请……周末也没有空,有一座钢架桥的工程正等着他的设计……

谢红不知道,这一辈子就要这么过下去吗?前尘往事,惘然难追,刻骨情缘如烟云飘散,

柔情早化成枯萎的花瓣,淡了,散了,残了,被寒风吹远了,再也回不来了。心头到底有些不甘心,那个冷漠冰寒的丈夫,曾经爬上悬崖为她摘下红梅,差点儿丢了小命,那是同一个人吗?谢红常常困惑在现实和过去的迷网中,每次她一抱怨金晓欧,闺蜜冬梅就劝她:“你们的爱,历经了生死考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谢红只有苦笑,还能说什么,曾爱得天翻地覆,曾爱得死去活来,那些经典画面已凝固在冬梅的记忆里。

那个细雨纷飞的初春,谢红走在上班的路上,不知哪儿窜出来一个冒失鬼,急赶着,像要去天堂投胎,把她撞翻在地,一句道歉的话都留下,转眼就没了踪影。她坐在地上,气得发疯,又疼得想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扶起了她,然后是一个低沉性感的声音贴在了她的耳边:“我送你去医院。”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跟她的“初恋相逢”有着相似的场景,都是在烟雨蒙蒙的情人节,都是在她摔跤之后有人扶起了他。他叫贾一海,是一家国企的销售经理,业余时间喜欢在群众艺术馆拉大提琴。谢红笑道:“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艺术上的同行,我在团市委的艺术协会教声乐,下个月在文化馆有演出,你能来看看吗?”他于是含笑点头。

两个很快有了私密的交往。谢红觉得跟贾一海上床是迟早的事。她对丈夫一点不愧疚,甚至带着报复的快感,金晓鸥鬼鬼祟祟,在外面养了贼三,她闹过几次,但金晓欧咬牙切齿就是不承认,她挖地三尺也没挖到证据,气得胸口像烧了个锅炉。自打有了贾一海后,她就一直在咬牙暗笑。

要想好事成双,必须讲天时地利人和。那段时间金晓欧频繁在外出差,谢红也不管他是真差还是假差。她跟贾一海在手机上约好了,两人开车去铁山坪风景区,在森林的度假小屋里过着逍遥的神仙日子,差不多就准备山盟海誓了。誓言还没有出口,贾一海的手机响了,似乎是家里人的电话,母亲因为血管瘤送进医院,目前在重症监护室里,急需一笔住院费。

谢红知道,贾一海来自偏远农村,一大家子人中,只有他读了大学留在了城里,其他兄弟姐妹都在城里打工。她看他脸色不好,便宽慰他说,母亲住院是大事,你应该马上回家,我身上有三千现金,你拿去吧。贾一海离去后,谢红怕他钱不够,又在他的卡上追加了两千。

好奇诡的状况!拿了钱的贾一海似乎就玩蒸发了,换了手机,谢红怎么也联系不上他。谢红直觉是上当受骗了,她悄悄去贾一海单位打听,根本就没有这个销售经理,他说他喜欢在区群众艺术馆拉大提琴。艺术馆的人告诉谢红,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拉大提琴的,只有敲锣打鼓,拉二胡吹笛子的。

骗子啊骗子,这个抢钱劫色的魔鬼,我一定要抓住他!就在谢红怒火万丈,准备请私人侦探搜索贾骗子的行踪时,贾一海主动上门了,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声音响在了谢红的手机里。他坦诚告诉她:“谢姐,对不起,我确实骗了你,但我不是有意的,是你老公要我跟你接近,然后拍下同你上床的裸照。”

谢红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枪,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天昏地暗中,她咬牙切齿地听贾一海继续说话:“谢姐,你是个好人,你给了我五千块钱让我去照顾母亲,虽然你老公答应事成之后给我5万,我不能害你!他什么证据也没有拿到,您放心,他现在到处在找我,我也没有理他。”

话一完,电话就断了,谢红呆得像个植物人,同事在后面拍她的背,她转过身来眼直直地瞪着同事。同事问她,你还好吧?她略微反应了过来,说了句:“好!好!我没死!”

她一回家就想甩金晓欧一耳光,然后盘子杯子一股脑朝他身上狠狠掷去,把他揍成一地的草莓酱才解气。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她甚至收住了脸上的怒气,做了一家人的晚饭,都是看在女儿依依的面上。好不容易等依依做完了功课,灭灯睡下了。她的脸立刻变成了一张魔鬼脸,再用魔鬼的声音朝金晓欧低吼:“想在老娘身上搞艳门照?呵呵,如果你脑袋马上冒出一堆瘤子,我立刻就成全你的美意。老娘现在要告你诬陷跟踪罪,你以为老娘蠢啊,老娘是将计就计,每次见那个贾间谍都留了录音。”

金晓欧没想到有这一出,老婆居然有逆天的本领,来了个反间计,平日里不动声色,猛地来个飞镖,一下击中他的命门。他自知理亏,脸色苍白,背上手上都是冷汗。他说:“我们好好谈谈吧,反正我们迟早也是离,但是看在依依的份上,现在不要闹。”

谢红翻着眼白,非常鄙夷地说:“你还知道有个女儿叫金依依,你大概不希望她知道自父亲的形象是如此的万恶肮脏!” 她心里冷笑着:“蠢东西,你还配开什么狗公司,老娘的5千就把你的5万干掉了。”

谢红办完离婚的那个夏天,依依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早熟懂事,哪像谢红年少时,父母离婚对孩子是一场灭顶的灾难。依依还劝父母:“当年您们为了我,咬牙切齿不离,其实我完全能感受您们的痛苦,何苦呢,性格不合早一点拜拜,趁年龄不老还可以找一段幸福,我在乎您们的快乐,不在乎是否有一个完整的家……” 依依语重心长,完全是以一个老者的口气跟父母对话。依依还给父母起草了离婚协议,两个人的财产分割都是听依依安排,这样也好,免了一场鸡飞狗跳的战争。

依依就读的大学就是父母当年的大学。依依的专业是戏剧影视文学,她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已经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十几万字的作品,在网上写小说也有一大堆粉丝。父母当然也是她的粉丝,一起分享她的成功。

有一年情人节,天上飘着蒙蒙的烟雨,依依在一家酒楼包间宴请父母,她略带歉意地说:“您们都是有家的人,让您们来赴我的宴,希望得到您们家人的谅解。” 金晓欧说:“女儿用新书的稿费请父母吃饭,天经地义,有什么谅解不谅解?”

依依说:“我最近听了一个感人的故事,想同您们分享,说是一对爱得昏天黑地的男女,在情人节那天去爬山,女孩见悬崖上的花好看,男孩命也不要便要给他采……“

金晓欧低头喝酒,谢红皱了一下眉头问女儿:“你哪儿听来的故事。”

依依说:“冬梅阿姨告诉我的。我只是震惊这个世界还有这么伟大的爱情,而冬梅阿姨至今还没反应过来,惊天动地的爱情之后,结局为什么是离婚?”

谢红问:“你今天请我们吃饭就是为了问这个?”

依依说:“不要误会我,我是个作家,我已经跟一家影视集团签了合同,他们准备在明年的情人节推出一部微电影,我想利用这个素材,所以想提前给您们打声招呼。”

金晓欧问:“有什么招呼要打?你要讴歌一部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我没有意见。”

依依说:“那就放心了,我只想利用这个故事作部分框架,朝里面填充的血肉还是需要我的想象。剧本的名字叫《生与死的假设》,上半部,男孩采花掉入悬崖摔死,女孩悲苦一生,终身不嫁,一生一世都在怀念他。”

谢红啊了一声,突然之间脸色惨白,过去的画面和声音呼啸而来。金晓欧仰头望着天,似乎望不穿前世荒芜的光影,

依依继续说:“剧本的下半部是另一种假设,男孩没有死,后来跟女孩结婚,平凡人生,多的是磨难,少的是浪漫,多年的折腾之后,他们选择了离婚。”

谢红眼神迷茫地看着女儿,似乎有什么问题要问,却又不能开口。依依低头按了一下手机的音乐键,缠绵悠然的歌声飘了出来:“第一次偶然相逢 烟正濛濛雨正濛濛。。。从此后天崩地裂 恩也重重怨也重重。。。叹世间情为何物 生也相从死也相从。。。”

袅袅曲音,带着江水流春的万古长情,更有零落成泥的无可奈何,依依偷偷抬起头,看见泪水晶亮了父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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