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龟岛上的马德医生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2019.5.15- 2019.5.17 连载

三十六岁的本命年,韩薇没能爬过那道坎,怀着一肚子的冤屈跟丈夫分道扬鑣。群山环绕的弗吉尼亚,韩薇把悲伤和失望留在那里,挥一挥衣袖,她驱车朝南,一直朝南,到了佛罗里达的西礁岛。

西礁岛(Key West) 面朝浩瀚无边的墨西哥湾 ,是美国领土的最南端。韩薇在西礁岛的电力公司当上了程序分析师,她在微信里告诉亲友,她在美国的天涯海角上班。韩薇的顶头上司娜偌,在佛罗里达的南部长大,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西礁岛开始。她并不认可西礁岛是美国的天涯海角。她告诉韩薇,如果从西礁岛出发,向西航行70多英里,那里还有个海岛,名叫干龟岛(Dry Tortugas)。干龟岛比西礁岛偏远多了,西礁岛是个成熟发达的地区,但是干龟岛上连电灯和电视都没有,你想知道干龟岛上為什么没有蚊子和苍蝇?因為没有淡水供应。如果要上干龟岛露营,必须自己带吃带喝带装备。

韩薇听了,立即上网查询干龟岛,电脑里跳出一堆照片,一座六角星形的城堡 , 巍峨地立大海之上,美得心惊魂动。韩薇对娜偌说,我去过欧洲,见过许多宏美的城堡,但都比不上干龟岛的城堡震撼眼球。娜偌慢腾腾地说,那城堡在百年前曾是座监狱,弥漫了无边的怨气,知道实情的人不会想去。

多年前,娜偌还是大三学生,暑假跟男友马修和一群朋友出门,从西礁岛坐渡船到干龟岛。眼前的大海华光四射,灵动曼妙,带著几分飘渺的仙气。因為阳光,海的色彩变幻莫测,一片翠绿,一片宝蓝,一会儿又跳进几抹云紫和霞粉。这是一片珊瑚海,海水清亮,阳光明媚,照过水中的珊瑚五彩繽纷,整个世界华光闪耀。 见多识广的马修说,綺丽七彩的海水,让他想起了阿拉斯加的北极光。娜偌对马修说,什么时候和妳去阿拉斯加看北极光。马修说,我一定要带妳去。许多年过去了,马修和娜诺结婚生子,北极光的承诺早在财米油盐中变成烟云。

时间久了,韩薇慢慢知道,西礁岛也好,干龟岛也好,都在佛罗里达梦露区政府(Monroe county)的管辖范围内。韩薇的办公桌正好在窗边,打开百叶窗就能看见梦露区政府大楼。那天韩薇对娜偌说,前几天去梦露区政府办事,跟一个工作人员闲聊,干龟岛这么美,為什么没有旅游广告?工作人员说,最好不要广而告之!妳知道了,悄悄地来就行了。干龟岛是海龟繁衍的地方,游客多了会破坏生态平衡,也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负担,每天两班渡船已经很饱和了。韩薇在网上查了,坐海飞机过去385美元,坐渡船过去只要185。娜偌说,目前有个绝好的机会,一分钱都不要,干龟岛上的国家公园有我们公司的项目,妳跟我一起上岛,我们坐渡船去。

渡船朝西而行,一路上所见的海水真是五彩斑斕,在韩薇看来,那水的明艷和娇媚,唯有九寨沟的水可以相提并论,她把它形容成超大版的九寨沟之水。但是娜偌没去过九寨沟,韩薇无法跟她分享,九寨沟山水重叠了韩薇的前尘往事,流年似水,浮生若梦,远去的浪漫和美好,那年她和前夫还是青春如歌的大三学生。酸甜苦辣同时涌过韩薇的心头,不提也罢。

等渡船快到干龟岛时,海上的城堡让韩薇傻住了,那一眼真是目瞪口呆的惊艷。韩薇问娜偌,海水如此多彩,城堡如此壮美,知名度太低了!世上的人提起美国的风景,不外乎大峡谷,黄石公园,还有什么优山美地国家公园。娜偌说,这世界上的人都喜欢看山。韩薇说,我更喜欢海,我去过西藏和云南,那里的山比美国的山更好看,但是从来没见过如此迷人的海,巴哈马和佛吉岛也去过,但是从来没让我傻眼过。

干龟岛上的杰弗逊城堡 (Fort Jefferson ),在100多年前曾是军事城堡,如今成了国家公园,公园分成了两个区,一个区是对公眾开放,游人自由参观,另一个区是公园工作区,游人不得入内。娜偌和韩薇的任务便是进入工作区,检查供电电源设备和参数的设置,进行一系列的系统调试。

午休时间用完餐,韩薇跟娜偌走过城堡悠长的环廊,遥望远处的灯塔,娜偌若有所思回忆往事。十五年前,男友马修带著她,还有一对恋人露西和凯文,在干龟岛露营。夜晚的干龟岛綺丽无比,天空的繁星让人心旷神怡。面朝夜色中的城堡,娜偌问马修,為什么城堡是六角星形?马修说,这是军事城堡中的星形要塞(Star fort),可以利用多边棱角相互掩护,敌人无论从哪个方向来进攻,都可以从另一面朝敌人反攻。最早的军事城堡平平直直,规规矩矩,容易遭受敌方攻击,而星形城堡的多边棱角,防御功能超强,敌人即使采用密集的重炮,也很难轰炸出一条开阔的缺口。

十五年前的娜偌跟韩薇有一样的惊嘆和问号:城堡这么美,為什么知道的美国人这么少?凯文说,美国人都喜欢到欧洲去看城堡,总觉得异国的风景更美。露西说,其实最美的风景就在家门口,而人们总是向往远方。一阵凉风吹来,娜偌隐约感觉,暗夜里的城堡像幽灵居住的古堡,压抑和绝望在四周弥漫,恍惚之间走进密道,但就是找不到出口。马修说,这城堡看着美丽,但是藏著黑暗的秘密。 幽深的密室里,多少恐怖的挣扎,冤屈的吶喊,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

南北战争期间,城堡是北方军队控制的监狱,在战场上的逃兵,全都发配到这里来当苦力。有一天来了个大名鼎鼎的囚犯,马德医生(Dr. Samuel Mudd),跟暗杀林肯总统的刺客布思(John Wilkes Booth)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法庭上,法官视马德医生為暗杀总统的同谋者,差点就让他上了绞刑架。最后陪审团投票,以一票之险,没让他去见死神,结果判了个终身监禁。马德医生被押到干龟岛的监狱,跟抢劫犯、杀人犯,还有南北战争的逃犯关在一起。日晒雨淋中,抬不完的石头,砍不完的树,砌不完的墻。一个养尊处优的医生,过着猪狗不如的囚奴日子。

马修告诉大家,马德医生其实挺冤的,他和刺客曾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算是教友。刺客在戏院暗杀林肯后,仓皇出逃,逃到了马德医生家里。他腿部鲜血长流,难以行走,马德先生给他进行了包扎,并让他卧床休息。马德医生第二天读报,发现林肯遇刺,教友就是杀人犯!他急忙让教友快逃 –这就是他的罪,没有及时报警,蓄意放走刺客。

马修的故事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问众人,如果你是马德医生,你会怎么做?凯文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他在不知教友是刺客的情况下為他包扎,是对的,但是第二天真相大白后,放他逃跑是个天大的错误。如果我是马德医生,我会立即报警?娜若和露西瞪大了双眼,两人居然异口同声,你居然要报警?你居然做得出来?娜若说,林肯发动的南北战争,让多少生命死於战火,让南方多少城市和庄园化為灰烬。凯文说,我虽然厌恶战争,但是林肯毕竟是美国人民选出来的总统,我们既然是一个法制国家,那就应该尊重法律,做一个好公民,马德医生包庇刺客就是有罪!露西的声音带着怨气,她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真希望没有听见妳说的话!娜偌即刻问马修,如果妳是马德医生,妳会怎样对朋友?马修说,我会把他藏到最深的地下室,对上门询问的警察一口咬定:我不知道!

夜风吹在脸上,漫天的星辰像闪烁的碎鉆,碎鉆也落进大海里,仿佛是精灵神奇的眼睛。那一刻娜若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她觉得她找对了男人,侠骨热肠,勇敢无畏,可以依靠一生的人。娜偌认定她比露西幸运。

琉璃一样明凈的海水里,一群娇艷的热带鱼,瀟洒自在游向岸边。娜若对韩薇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星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话让我感到温暖和自豪。十五年眨眼就远去了,凯文如今是个成功的建筑商,对露西关怀体贴,两个孩子幸福成长。娜偌嫁给了马修,马修在绘画上很有天赋,但是作品卖不出去就在家里发疯,怨天怨地,怨世界没有眼光。

韩薇这才知道,娜偌家的面包篮子都是娜偌一个人在扛。去年圣诞前夕,娜偌在加班,马修神经兮兮,胡编乱造说娜偌在外面有野人,朝她大吼大叫,两个人吵得像爆破现场。女儿在圣诞树下哭了,她心痛地抱起女儿,马修居然把她和女儿一起推到门外。娜偌对韩薇说,家里的房贷都是靠我的薪水在支撑,他还有脸把我赶出家门!

娜偌居然没有拿起法律的武器!她权衡过利弊,如果离婚,她因為收入高,还要付对方赡养费。她正在申请电力公司的分部主管一职,需要全身心投入,如果上层知道她家庭混乱不稳,她的仕途之路不会阳光明媚。她委屈求全,主动找马修和好。马修心平气和后,也主动向娜偌道歉。

娜偌说,為了女儿和事业,我可以暂时忍一忍,我祖母说过,忍过了这口气,回头再咬你也不迟,再说了,我们都是对方的初恋,只要他乖,我没必要撕咬他。韩薇对娜偌佩服得五体投地,赞她智慧沉稳,心胸比大海还要宽广,可以在大风大浪中扬帆开船。韩薇自嘲说,跟妳一比,我的心胸狭隘,就是一个小水池子,一点风吹水动,我就受不了,所以什么都丢了。娜偌安慰她,还好还好,你的事业没有丢,女人只要能独立,便可以自由行走,不受人控制。

娜偌一直强调,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比如马德医生,曾屈辱悲愤,被抓被审,关在岛上的城堡监狱,以为下半生就是当牛做马的命了。岛上突然爆发了黄热病(yellow fever),疾病横行,肆无忌惮,犯人和囚官纷纷倒地,天天都有死亡的阴影在空气里张牙舞爪,最后连狱医也死了。马德医生临危受命,用他的知识把漫延全岛的瘟疫控制住了。岛上的长官从病中复苏后,给当时的总统(安德鲁总统)写信,千恩万谢,马德医生拯救了城堡中的众多生命,恳请总统能对医生网开一面,赦免他自由。岛上每个活着的官兵都在这封信上签了字,于是在第二年(1869)的早春,马德医生回到了日思暮念的家园。他无法想象,这一生还能与妻儿团聚在故乡的庄园。

韩薇对娜偌感概道,知识扭转了命运,马德医生若是没有才华,这一生就只能囚在城堡里了。娜偌说,现代社会知识爆炸,我们更要努力学习,不要错过命运中的任何机会。娜偌目前正用业余时间攻读MBA,这个学位对她的仕途至关重要。她心怀诚意,肯请韩薇在工作上多多帮她,娜偌承诺,如果她升上去了,一定会在职场中关照韩薇。

夕阳融金,染红了城堡和远处的灯塔,天海之间越发苍茫。韩薇抬起头来,看见一群海鸟飞过漫天绚烂的霞光,感慨茫茫人世,妳我都是匆匆的过客,有谁能听见内心的声音?既然娜偌向韩薇交了心,韩薇也亮了隐秘的伤口,坦诚了自己的故事。

在山清水秀的弗吉尼亚,韩薇和丈夫苏扬曾经琴瑟和谐。怎么可能含恨分手?怪谁呢?韩薇的父母来美国探亲,苏扬冷起一张石头脸。你能怨苏扬自私冷漠吗?韩薇的同学来美国,苏扬开车带他们去国家公园,一路上慷慨大方,去游乐场也好,进餐馆也好,都是他付钱买单。為什么他的豪爽大气在岳父母面前就烟消云散了?

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韩薇和苏扬在恋爱期间,韩薇的父母竭力反对,苏扬家穷,负担重,父母怕韩薇嫁给他,日子过得坎坷。但是韩薇说,苏扬长得帅气明亮,人又聪慧敏捷,我就是要嫁给他。韩薇没有看错人。到了美国后,苏扬勤奋苦学,在美国努力奋斗,给了韩薇一个舒适温暖的家。但是苏扬记仇,对韩薇父母依然耿耿於怀。韩薇父母来美探亲,他绷不出笑脸。有次晚餐,他居然嫌韩薇母亲做的菜太咸,”啪“的一声,把筷子打在桌上。韩薇父亲气极,起身对韩薇母亲说:“够了,我们走!”母亲也气得浑身哆嗦,她说:“不是看在外孙的份上,我们早就走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最初来美国,难道没靠过韩薇的姐姐吗?河还没有过完就想拆桥?“这话完全是直接朝火上泼汽油。苏扬说:“我宁可跳进河里淹死,也不会赖在桥上。”

韩薇无法原谅苏扬,没有男人宽广的胸怀,故意挑起战火。两人分手后,孩子被父母带到姐姐家,姐姐和姐夫在华盛顿经营工厂,事业成功,父母去姐姐家带孩子,顺便便把韩薇的孩子也抱过去养。韩薇离婚后独自一人,决定去西礁岛,岛上有她的大学好友。父母说,你出门闯荡带著孩子累,让我们为你解决后顾之忧。

韩薇对娜偌嘆道,如果父母不来美国探亲,我应该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娜偌说,那你可以主动找他和好,家庭和谐了,妳才能专心在事业上开拓。韩薇看著娜偌,一直在摇头说,就算我父母曾经伤过他的自尊,退后一步又怎样?娜偌说,妳怎么不退后一步呢?韩薇嘆气说,我比不过妳,我没有妳的心胸,我和他都是个性极强的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冤。娜偌说,妳们能有多冤?比马德医生冤吗?因為没有及时报警,判了个终身监禁。如果马德医生心理脆弱,进监狱两天就上吊了,哪还等得到后面的春天?

韩薇心想,马德医生在城堡里服苦役,纵然万般冤屈,但是一个抬头,一个转身,就能看见波光潋滟的大海,心胸为之坦荡开朗,再多的悲愤也会随海风远去。若是把他关在沙漠里,关在潮热的密林里,或许是另一种结局。韩薇对娜偌说,不管怎样,只要活着,就有明亮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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