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悟
侨报 2018.11.28 -11.29
秋天来了,树林开始变得五彩斑斓。李威家后院的棠梨树红了,红得优雅淡定,像调色板里一抹温柔的胭脂红。这棵棠梨树是李威亲手种下的,从苗圃买回来的树苗,只有三尺高,如今枝繁叶茂,很快就能拥抱二楼的窗户。李威站在棠梨树下,看叶子在秋风中凌乱地飞舞,他一直在忖度着,是否要把一件奇怪的事汇报给老板?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成了职场的炮灰。
李威的美国职场一直颠簸起伏。五年前,他任职于一家软件集团公司,期望兢兢业业干到退休。老板来瑞对他很满意,给他涨了工资,还提升他当了项目总管。那日加班很晚了,上洗手间时路过隔壁的格子间,发现同事威廉也在加班,但是威廉的举止很怪异,拿起手机在一堆资料上拍照,莫非电脑里没有项目的信息?李威也没有多想,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方式。但是第二天晚上又发现了他同样的动作,为什么白天他不拍照?正常工作时间段都有同事来来往往,夜里无人时咔嚓咔嚓闪个不停,蹊跷之处必有鬼怪。马上就是万圣节了,鬼怪们都该出来张牙舞爪。
李威站在办公室门口没有动,威廉抬头发现了他,脸上闪出慌乱的神色,尴尬地挠了挠头,嘴皮子咂了两下说,年龄大了,看不清纸上的数字,先用手机照下来,放大了再看。李威看见他的格子间放着一盆万圣节的菊花和南瓜鬼脸,那鬼脸的嘴像一口诡异的水井,咄咄逼人扎眼的闹心。鬼节总会闹鬼,公司出了内鬼,但是李威没有证据,只能顺着威廉的话说几句。他希望老板心头明亮,早点知道这人离奇古怪的鬼手段。
他还没来得及汇报给来瑞,来瑞先来找他了,来瑞说,销售部那边吃了败仗,公司效益下滑,总部突然开会下命令,我们部门必须裁人,你非常优秀,但是我很痛心,你必须走……李威站在懵了,那一刹那,他不知道魂在何处,肉身在何处,狂风从他的身后呼啸而来,漫天飞舞的棠梨树叶子,恍惚之中,他像被塞进了一个密封的铁桶里,狠狠砸进了深井中。冷寂、幽深、漫无边际的黑暗,阳光在哪儿?
无法面对,也得面对,他已是没有工作的人了。他想告诉来瑞,他在晚上见过威廉鬼一样的举止,但是晚了,来瑞不想听他任何解释。长得如黑豹子威武的保安进来了,监押他即刻收拾好东西滚蛋。委屈也好,愤怒也好,一个小时之内,他的磁卡再也打不开公司的大门。
工作丢了,可以慢慢找,但是家里也跑出一堆乱事。老婆雯雯总是抱怨,一到夏天,水费贵成了油。水费怎么不贵?烈日炎炎时,前院后庭的花草果树喝水凶猛,那就趁着秋凉打井吧。雯雯看上了朋友玫瑰家的水井。那口井的井圈外观像一朵莲花,迎风舒展的艺术造型,让人过目不忘。玫瑰说,她的童年是在苏州长大,老家院子里有口青石古井,两百年的岁月更替,护井的石栏刻满了绳痕,痕迹清晰入目,形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那是人们汲水时,用井绳磨出的沟痕,并不是人为雕刻的。玫瑰为了重温儿时的记忆,特意去定制了莲花护井石栏,雯雯见了,觉得新鲜别致,兴致也跟着盎然起来。
雯雯说:“我们也要打井。”李威说:“打井费用太高。”雯雯说:“先出血,一步到位,然后就一劳永逸,一辈子就免费用水了。” 千真万确,钻井公司收费离谱,机器一动,就是五万美元,若是钻到地层下面没有水,钻井公司没有责任,你是想继续,还是就此打住?若想继续找水,那就得加钱,直到找到水源。但是雯雯安心要打井,她喜欢玫瑰家的莲花井,她对李威说:“不做莲花也行,我们可以做成菊花的造型。”李威摇头说:“不过是护井石栏,做成花的造型,就把你迷住了。女人的钱还真好赚。”雯雯不屑地回应道:“我自己找钱,让自己开心,有错吗?”雯雯是医药公司的高级分析师,年薪丰厚,如今李威失业在家,说话当然不够硬气。
撒了一堆简历也没有一个电话,雯雯命令他在家里折腾莲花井,李威心烦意乱,邻居又来惹事。邻居说,你们打井的这个点,算是我家的地皮范围,不能动。雯雯据理力争,怎么成了你的地皮?那红头发邻居一蹦三尺,跳起来像个燃烧的火球,会骂人的火球。李威不得已找了房屋管理机构,查图看规划,结果出来了,打井的那块地,算是李家的后院范围,但是李家后院花园的一半,应该算邻居的领土面积。也就是说,李威种的棠梨树,雯雯种的桂花树,还有春天的杜鹃和牡丹,秋天的丹枫和芙蓉……全部归邻居所有。李威最心疼自己的棠梨树,花了心血培植它,承载了自己的青春记忆,一夜之间,属于邻居了?这匪夷所思的美国土地!
李威精疲力竭,不再折腾打井了。不打井了,邻居夫妇突然对他们喜笑颜开,邻居夫妇还烤了一盘核桃奶糕,亲自送上家门,要与他们重修友邻关系。邻居说,过去花园那么美的花,如今都枯萎了。雯雯说,那都是你们的花,应该你们浇花。邻居说,我们才不稀罕那些花花草草,是你们的还是你们的。邻居实话实说,表达了他们的真实愿望,后花园的那块地,他们压根就不想要,但是他们不希望打井,打井会严重影响他们的地下室,地下室已经遭受过地下水的侵扰。如果李威夫妇承诺永不打井,他们愿意把后花园的那片地还给他们,两家人可以去房屋管理局,重新申请土地规划。
雯雯求之不得,李威也开心,毕竟他的棠梨树保住了。土地手续办完后,李威开始忙了,忙着要回国。前些日子,微信里的高中同学群突然热闹起来,两三个月就把天南海北的同学拉进了组织,众人热血沸腾,激情相约:不见不散,南宁见!李威提前飞回老家南宁,有个人一直落在他心里,魂牵梦系,挥之不去。自从父母和姐姐搬迁到了上海,每次回国他都没有再去南宁。好几次,他鬼使神差上网买了机票,还是摇头叹息,把机票退了。
这一次去南宁的理由是多么的光明而坚定。但是中学时代的哥们告诉他,黎晓棠不在南宁,早去贺州了,她的丈夫和父母都在贺州。李威愣住了,怎么没在南宁?怎么可能去贺州 ?那地方荒凉偏僻,群山环绕。他知道晓棠父母是在贺州长大,但是父母成年后就离开了贺州,父亲是参军,母亲是读大学,父母在南宁成婚生子,安居乐业,她怎么又回到那偏荒之地?很多年前,李威曾经去过贺州,汽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骨头都散成了碎片。哥们告诉他,你好多年没有回国,就算回国也是走马观花呆不了两天,现在国内发展飞速,高铁四通八达,从南宁到贺州四个小时就到了。话是这么说,但李威心头飞满了问号,他想等同学会见了她再说。但是同学会那天她没有现身,她在群里说,真的很抱歉,家里突发急事。会有什么急事?一个女同学说,我家的孩子还在读高中,人家晓棠已经当奶奶了。你看她微信头像的那个小孩,粉雕玉琢,欢天喜地,像迎春的年画娃娃,就是她的孙女。
居然是她的孙女,我们还以为是她女儿!同学们一阵惊呼,李威被震得里酥外嫩,那个清丽秀雅的女孩已经当了祖母?48岁的祖母?他决定要去见她。坐在开往贺州的动车上,往事层层交错,与窗外的青山秀水叠成了一幅长画。算是青梅竹马吧,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 情投意合,在高考前的一个月,相约了今生今世。大学时他在上海,她在南宁,异地相恋,鸿雁传情,一样的甜蜜幸福。本来都说好了,毕业后一起在南宁生活,他却想留在上海奋斗。她不知道,他在上海已经有了暧昧的恋情,神秘、性感、午夜的美酒和玫瑰。对晓棠,他转弯抹角说了一些强硬的话,她懂,没有勉强,转身走自己的路,命中有缘有情的人,自然会策马朝她奔去。
与她分手后的他,情路起伏跌宕。女友一个接一个换,频率接近换衣服。最后倦鸟归巢,终于要大婚了,那女孩小鸟依人靠在他的身边,带着几分晓棠的温顺纯真。结果哥们告诉他,你的未婚妻曾是我网友,有过疯狂的一夜情。他头大血喷,觉得自己当了大头蠢猪,于是毁了婚约。未婚妻发誓报复他,睡他的主管,睡他的客户,还睡他的堂哥和舅舅,睡完了不算数,把相片邮寄给他,背面写下:“男人都是猪,跟你一样的发情猪!”还说本想搞定他爷爷,只是看那死老头子痴呆蠢笨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下手,怕他一命呜呼。李威把相片撕得粉碎,内心轰然崩溃,一泻千里的孤苦绝望。追踪溯源,还不是自己自作自受,离开了晓棠,上天给他的苦汤,他喝下去,又吐了一地。
李威颜面尽失,完全没有江湖的立足之地。他开始疯狂思念晓棠,她的纯洁无邪和忠贞不渝,但是同学告诉他,晓棠已经结婚了。他感叹了一阵,灰溜溜的出了国,先是在新加坡,后来又辗转到了美国。他和雯雯在美国相识,是奉子成婚,只可惜孩子没能保住。雯雯聪明能干,可以进厨房,也可以杀职场,这样的女子注定气势强悍。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或是烟雨蒙蒙的黄昏,他会在不经意的刹那,想起晓棠的纤弱温顺,晓棠的柔媚如水,秋日的天空,风中弥漫着桂花和荞麦花交织的芳香,棠梨树结果了,叶子像染了胭脂,她站在棠梨树下对他微笑。她曾对他说过,她的名字带个“棠”字,就是代表的棠梨树,父亲出生的那个村庄长满了棠梨树,父亲曾经对她说过,不能忘记生命的源头。或许是命中注定,她最终回到了生命的源头,而他却越走越远。
感谢现代科技,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两人也被拉进一个群里。他早就想加她的微信,但是手指头却不敢点,心虚、胆怯、愧疚?或许都有吧,他盼着她能主动加他,他也知道那是痴心妄想,她表面柔弱安静,内心却独立坚强,两人分手时她说过:“你没有遵守当初的诺言,我依然祝福你,但我不想再见你。”
他依然想见她。动车把李威带到了贺州,他没有订酒店,他让出租车司机帮他随便找一家,居然很合李威的意,酒店面朝清亮的贺江,推开窗户就是一幅画,山如碧玉,独峰峭拔葱茏,给人一份突兀的惊艳,如果仔细看,山上还有亭台和奇洞,他喜欢中国的山水,水波潋滟,山色空蒙。想起那年他在田纳西的大烟山,住进三百多美元的酒店,窗外群山巍峨,恢弘壮丽,可总是缺了点什么,缺了峰倒碧波,水如玉带的飘逸和灵气。那个飘逸灵气的女孩,他怎么把她丢了?
纠结了半天,她还是没有加她的微信,一阵头昏脑胀,干脆出门走走,酒店外面有条小路,可以走到贺江边。江边有几棵棠梨树,叶子红了一半,树上果子繁多,一簇簇聚集在枝头,随风飘摇,似乎在商讨明天去狂欢。李威想起自己种下的那棵棠梨树,春天满树花开,玲珑轻盈,微风吹来,漫天的香雪在院子飞舞。晓棠曾经对他说过,唐诗宋词里都有棠梨:“ 棠梨花白春似雪,棠梨叶赤秋如血。春来秋去棠梨枝,长夜漫漫几时彻。”棠梨树叶在秋日变得绯红,美国人喜看它的叶子,可惜不吃棠梨果,嫌又酸又涩。
起风了,一片棠梨叶子飘在李威的肩上,他随手捡起来,仰头对着光线看叶子,年少的记忆弥漫在柔媚的光圈里。很多年前,晓棠曾经告诉他,贺州的客家人过土地节要做糍粑,糍粑里添了棠梨叶,传说能保佑你平安吉祥,避瘟又能避雷电。晓棠还告诉他,妈妈会做棠梨果酱,煮熟后加蜂蜜放进玻璃瓶里,清香暖甜,一个冬天都能享用。若是感冒了,用棠梨熬冰糖喝,会好得很快。他问过她,若是我生病了,你会给我熬棠梨冰糖水吗?她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不会生病的。
他站在棠梨树下,往事缠绵不绝。一个小女孩朝他跑来,笑得像个天使,给了他两个棠梨果,然后转身跑回妈妈那儿。妈妈领着两个小孩采棠梨,给他棠梨果的小孩四五岁,大的一个七八岁,妈妈指着树上的棠梨说:“ 《诗经》里的甘棠,就是我们吃过的棠梨,来,跟我一起念:‘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好熟悉的声音!恍然间,天遥地远,他在时空错乱中惊慌无助。他知道《诗经》里的这首诗,这首诗也是晓棠告诉他的。晓棠从小受母亲的影响,诗经楚辞 ,唐诗宋词,滋养了她的童年,进入大学读汉语言文学,是顺理成章的路。他忘不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曾绕过他的耳畔:“繁茂华美的甘棠树,请不要修剪它,也不要砍伐它,因为召伯曾经住树下……”他似乎看见西周时期的召伯,奉诏出京宣扬文王的政策,在南巡途中不占用民房,宁愿在棠梨树下停马过夜,听讼断狱,体恤百姓疾苦。人民为了纪念他,保护他生前停留过的甘棠树,绝不砍伐一枝一叶。他记住了这个故事,在后院种下的棠梨树,任它自由成长,从不剪枝砍干。棠梨树特别适合美国的水土,两三年就枝繁叶茂,雯雯嫌它挡了蓝莓树的光线,但是李威总有理由让雯雯放下电锯。
念诗的妈妈转过头,李威愣在原地,似乎遭了电闪雷击,呼吸也快没了,这女子是谁?怎么有铭心刻骨的面熟?不就是晓棠吗?但是晓棠显然没有认出他,她牵着两个小孩向坐在石椅上的老人走去,那老人干净明朗,呵呵地笑着,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李威猜不出她的年龄,但肯定过了85岁,是晓棠的婆婆吗?似乎又不像。
转身抬头的一刹那,晓棠突然怔怔地凝视着他,像面对一具古老的恐龙化石。男人应该宽容大度,勇敢无畏,他主动上前跨了两步,热情地伸出手说:“晓棠你好!我是李威!”晓棠握住他的手,像握住前世的一段记忆,半响也没有反应过来。“原来是你啊?”晓棠的脸上绽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你长胖了,眼睛没有原来那么大。”他说:“没办法,谁也打不过岁月。”她说:“我也老了。”
虽然岁月沧桑了她的容颜。清秀的轮廓还在,成熟的韵味像唐诗宋词,时光带不走她的优美和典雅。晓棠告诉李威:“公公上个月突然去世,婆婆一直沉在悲伤中,儿子天天在自创的农场打拼,家里乱七八糟一堆事情,所以没去参加同学会。”李威笑道:“家里事要紧,同学会还有机会。”
晓棠指着身边那个小女孩说:“这是我的孙女,大的一个是我哥的孙女,老人家今年95,是我先生的外祖母。”李威惊道:“你真的有孙女了?看上去明明是你的女儿,老人家好有精神,我还以为是你的婆婆,多么和谐温馨的一幅画面,两个小女孩跟老婆婆玩棠梨果,不敢想象,她们不是祖孙三代,她们是祖孙五代!你们是五代同堂吗?”晓棠笑道:“你应该知道,贺州是长寿之乡,百岁老人和儿孙五代同堂很常见。”李威说:“你很有福气啊,这么年轻就有孙女了。”晓棠叹道:“儿子很小就有想法,说不愿上大学耽误时间,他结婚早,孩子也来得早。”李威说:“很好啊,早插秧苗早得谷。”
李威表面上说着轻松愉快的话,内心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晓棠问他:“你来贺州是出差吗?”李威一时间支支吾吾,最后还是慌忙点头。他无话找话说,望着棠梨树说:“那年你告诉我,用棠梨和冰糖一起熬,可以治疗咳嗽。”她的脸突然红了,略微慌乱地拢了拢头发,她前言不搭后语说:“棠梨是很好的果子,我儿子的养殖场有孔雀,孔雀爱吃棠梨,养殖场四周种了棠梨树。”他说:“孔雀爱吃棠梨吗?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她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她有她的思量和担心,最后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能看到吃棠梨的孔雀。”
在贺州的第三天,她带他去了贺街,那是贺州的一个古镇,名叫“临贺故城”。
古老的石板路,有一段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晓棠说:“你要小心。”李威说:“没事的,我喜欢,走在上面很有历史厚重感。”李威无意间一低头,居然发现了车辙痕迹,他问晓棠:“是谁留下的?”晓棠说:“有专家说是两千年前的车辙。”李威说:“如果是两千年前的遗迹,不知是秦始还是汉武?”晓棠说:“这个我不敢随便断言,你觉得是谁的就是谁的。”李威说:“不管是谁的,一条千年车辙的路能走到现在,就是奇迹。”晓棠若有所悟地说:“千年车辙的路,车辙若是烙在心上,过了一千年也痛。”晓棠的声音很轻,李威没有听见。
李威很兴奋,他又有新发现,他一路走一路叹:“太像了,太像了,不规则的石板路,车辙痕迹,拴马的石柱,还有路两旁的排水沟渠,让我想起意大利的庞贝城。”晓棠知道庞贝城的故事,公元前一世纪,庞贝是古罗马最繁华的城市,但是苏维埃火山突然爆发,吞噬了庞贝文明。她说:“两千年前的庞贝城被火山摧毁了,两千年后的临贺城依然还在,还在庇护黎民百姓,我们是幸运的。”
不觉间走过古城墙,斑驳的文笔塔无声立在烟雨中,见证了多少繁华,多少凄凉。他们站在城墙上看风景:一畦一畦的稻田,清幽的菜园,还有结满果子的橘子树,十里都在飘香。翠绿的护城河环抱了村庄,村庄就像一幅画,画里有小桥流水人家,划船的人家一抬头便可看见峭拔的山峰,峰顶烟岚飘渺。
李威对晓棠说:“这里有江南水乡的风貌特征,还有古色古香的历史建筑,但是江南水乡没有秀美的山峰当背景,似乎缺了一份力量。”晓棠说:“现在的人都向往繁华和热闹,有多少人能沉下心来感受历史的厚重和美好。”李威说:“太多的人,包括我,灵魂躁动,无法安宁,但是人到了这里,心也静下来了。”晓棠说:“静能生慧,静下来才会看见自己。”李威笑道:“我没看见自己,但也没看见爱吃棠梨的孔雀!”
晓棠带他走下城墙石梯,指着不远处的祠堂说:“祠堂旁边的院子看见没有,那里有棵棠梨树,树下常有两只孔雀结伴同行。”李威睁大了眼睛说:“我没有看见孔雀啊,我倒是看见了一只公鸡和一群母鸡。”晓棠若有所思地说:“孔雀是忠贞的,一般是一夫一妻,不像鸡那样乱来。”李威愣了一下,过了一阵自嘲道:“或许我不忠贞,所以无缘见到孔雀。”晓棠背转过身子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成了烟云。”听了这话,李威心酸心涩,像千丝万缕的青丝在胸口处拉扯缠绕,他装出幽默的样子说:“虽然没有看见孔雀,但是孔雀的羽毛我还是见了。”
城墙上有块红色石砖,图案像生动的孔雀羽毛,被李威发现了,他欣喜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孔雀,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孔雀羽毛砖。晓棠说:“那不是孔雀羽毛。”李威说:“如果不是孔雀毛,那是什么图,什么象征?”晓棠一时也语塞了。她只能从头给他解释:“临贺的古城墙是中国最早的红砖城墙。”李威说:“虽然有一些红砖,但整个看上去是青灰色的。”晓棠说:“两千年的岁月变迁,墙上长满了古树和杂草, 但是一旦把树和杂草拔掉,红砖的本色就显露了。但是要保护古迹,不能轻举妄动。”李威说:“维持原生态最好,这城墙有意思,内红外青,外表冷峻,内心红火,有人的深度和灵魂。”晓棠说:“更有有历史的厚重沉淀,临贺城墙恰是一面时光墙,最里面的土可以追溯到西汉,至于城砖,每个朝代层层叠加上去,有东汉的砖,南朝的砖,南宋的砖,也能找到明朝、清朝 、民国的砖,融合了不同时代的审美艺术,那些像花纹和鱼纹的图案,可能是楚文化的某种象征。”
李威问:“还有楚文化?”晓棠说:“临贺故城在西汉就建得规模庞大,气势雄伟。两千年前,故城曾是南北交通的必经之城,是桂粤湘三省交界处的商贸中心。在这片土地上,中原文化、楚文化、百越文化相互碰撞,交融成特有的华丽篇章,从城墙便可窥一斑。”李威赞道:“还真成了中国城墙博物馆。”他又问:“那有现代的砖吗?晓棠说,你刚才说的那块孔雀羽毛砖,就是现代的砖。李威仔细端详了半分钟,才点头说,确实跟其他砖不一样,质地新亮光洁,图案是模仿的古砖,但是花纹比古砖细腻优美。”
李威对晓棠点头又点赞:“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晓棠说:“我是学校的老师,学习贺州的历史古迹和文化典故是我的责任,寒暑假常带孩子们的课外活动,对于古城的文庙书院、楼塔寺庙,码头渡口,必须深入了解,现在的小孩见多识广,自己会上网,能问出许多有趣的问题,也会举一反三。我带他们去看古城的衙门捕厅,他们会问,是不是古代的派出所?我给他们讲了厘金所,孩子们说,懂了,这就是古代的税务局。”
李威说:“佩服,佩服,我今天也是你的学生,对你无比敬仰。”晓棠说:“是临贺固城让我敬仰,所以我愿意低下身子,用心去聆听它的声音,你知道吗?我们现在走过的路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一部分。”李威摇头说:“这个我持不同意见,古代丝绸之路是从西安出发,跨过戈壁沙滩,往甘肃新疆走得那条路线。”
晓棠慢慢给他解释,他们现在的位置,属于“潇贺古道”,古道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秦皇征服六国后,野心勃勃要统一天下,从中原朝南,必须翻山越岭才能征服南越诸国。秦皇修筑了“新道”,新道一修好,秦皇派屠睢率领50万秦军攻打南越。新道把北面的潇水和南边的贺江连起来来了,也就是说,把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连成一体,车马部队从中原出发,可以直抵大海。到了西汉,秦始皇的“新道”逐渐演变成“商道”,当时也称峤道,运载货物的商队络绎不绝,街口店铺人声鼎沸。汉武帝派遣了黄门驿使,把中原的货物通过峤道运往合浦港,航船从合浦出发,到达越南、印度、斯里兰卡,最远船的还到过波斯和罗马。在广西出土的汉墓里,就发现过波斯的铜器、古罗马的红玛瑙和琉璃碗。隔着千年的时光,人们把这条道称为“萧贺古道”。
李威感慨道:“总算懂了,萧贺古道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连接线。我在庞贝博物馆时,就见过红玛瑙手链和琉璃碗,想不到在两千年前就流传到了中国。很多时候,我们漂洋过海去看外面的风景,其实最美的风景就在身边。”晓棠说:“对,你身边的风景很美,如果有时间,去萧贺古道的几个古村落走走,春天的时候,棠梨树开花了,一片一片的香雪海连绵数里。”李威莫名其妙冒了一句:“萧贺古道上有棠梨树,还有井吗?”晓棠说:“萧贺古道上最多的就是古井、古树、古祠堂。”
站在一处古祠前,李威说:“听君一堂课,胜读十年书,我愚蠢透顶,浅薄无知,过去是,现在也是。当年正是因为无知,才失去了你。”晓棠说:“你不用这么说,我们各有专长,你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固守在贺州,而你见过世界,早走过千山万水。”李威说:“我走了很多地方,是因为职场颠簸,算不上见识世界,而你的灵魂已经走过两千年,我今生肯定追不上,不知来世是否还有机会?”
酸热交织的一股强流,从她的眼睛一直冲到心底。舌头下面滚荡着千言万语,但她什么也没说。他们就这样静默地朝前走着,走过斑驳沧桑的城隍庙,走过翻新明亮的李氏宗祠,走过已变成学校的县府衙门,走过雕龙刻凤的石头房子,房子墙外开着紫艳明媚的牵牛花,高高的芒果树上挂着丰满诱人的果子。一阵微风带来花的幽香。他对她说,这是桂花的香气。她说:“是的,前面就是桂花井,井边的桂花开得正盛。”
这就是桂花井?刻满绳痕的古井清晰入目,千百年岁月悠悠,护井石栏被人们汲水所用的绳索磨出花瓣一样的沟痕,李威看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惊心动魂,头皮像被什么利器扎了一下。第一眼像莲花,让他想起玫瑰家的莲花护井石栏, 第二眼更像菊花,繁丝碎蕊,花瓣繁复密集,是的,菊花,炒他的美国公司,万圣节的菊花和南瓜鬼脸,那鬼脸的嘴像一口诡异的水井。冤屈的记忆,灰暗的画面,跟眼前的菊花井重叠了。李威对晓棠说:“这菊花井很神秘,也很黑暗。”
晓棠说:“这不是菊花井,这是桂花井,桂花井的传说很美,临贺固城曾经被一个旱魔霸占,田地颗粒无收,南海观音菩萨巡游此地,大发慈悲,拔下宝簪,化成清泉源源不断,于是万物复苏,百姓安居乐业。花好月圆之夜,仙女相约下凡,在井边洗浴欢唱,她们带来蟾宫的桂花投入井中,于是井水四季芬芳,晶莹清亮,百姓用水煮茶酿酒,醇香缠绵不绝,许多文人墨客慕名前来。”李威说:“这个我懂,用桂花井水烹的茶,酿的酒,味道不一样啊。”
李威低头下望,井深水黑,井边爬满了绿草。他笑道:“现在还用井水烹茶酿酒吗?肯定不可能,这古井能保留到现在,也算是奇迹,只是这井,看上去不寒而栗,让人心惊。”
晓棠说:“我第一次见它,就觉得触目惊心,莫名其妙的痛,不知道为什么。在湖南和江苏,我也见过绳痕深深的古井, 但没有压抑的感受。”李威问他:“桂花井有多少年了?八百年,还是一千年?”晓棠说:“桂花井的年代无从考证,但我个人感觉有两千年,临贺古城在汉武帝年代建起来的,先驱的拓建者要喝水,他们或许就挖了桂花井。”李威说:“这个想象合情合理。”晓棠说:“没有文字记载,作不了数,文字记载桂花井在明朝和清朝都翻修过。”李威说:“就算是明朝建的,也有五六百年的岁月。”
这桂花井到底装了多少故事,深不见底的神秘和诡谲。史书记载咸丰年间,清政府腐败无能,太平天国攻打贺州城,曾经繁华的街市,热闹的店铺,转眼被熊熊大火烧成废墟。撕心裂肺的悲喊和尖叫穿过云霄。缠过足的女子,跑不过战乱的火海,唯恐被敌军凌辱,跳入桂花井自尽。狂风暴雨后,失守的贺州城突然间死寂了,只剩下雨打白骨,血染黄草。
晓棠坦诚告诉李威,那年他和她分手,她表面云淡风轻,内心支离破碎。正如那千年车辙的古路,烙在心上的车辙痕印,过了一千年都痛。为了疗伤,她从南宁跑回父母的老家贺州,祖母和外祖母都在这里,温暖的亲情包围了她。表哥带她走过古城的山水和街巷,第一次见桂花井,就被桂花井的绳痕震住了。听完桂花井的故事,她突然为自己庆幸,生活在和平的天空下,个人的悲欢愁喜又算得了什么,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她爱上了这里的山水和人,半年后,她决定嫁给表哥。表哥知书识礼,精通文史,一手漂亮的草书让她崇敬迷恋。
“你嫁给了你表哥?”他瞪圆了眼,惊得像掉了大牙。她笑道:“你放心,我们的孩子智商正常,表哥是舅舅家领养的孩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孩子,但是不闹不怨,从未叛逆,因为他饱读诗书,知道做人的道理。”
她的声音柔如和风,但是风里分明有根隐形的鞭子,朝他抽来,抽得他一阵羞愧,一阵尴尬,他突然想逃,但是又陷入想逃又逃不掉的慌乱之中。空气似乎封闭了,紧张压抑,他在窒息中渴望释放。谢天谢地,微信电话响了,是老婆雯雯的声音,雯雯告诉他,邻居一家要搬到佛罗里达,我们可以打井了!我今天让打井公司来勘察,初步画了一个最佳位置,打井可能要砍掉一些树。雯雯知道他心疼那棵棠梨树,特地打电话跟他商量,如果他不愿意,她就放弃打井。他从来不知道,雯雯也有可爱乖巧的一面,他忙说:“雯雯你作主吧,你的快乐胜过那棵棠梨树。”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口井,创伤、隐痛、绝望、欲望、幻想、悔恨……深不可测的秘密,阳光照不到的黑暗。护住自己的井,抬头便有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