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小说世界 连载 2022.3.23 -4.12
小说关于一个网球女孩的成长故事,她的刻苦与天赋,再加上命运中的阴差阳错,书写了无法想象的传奇。小说里的桑椹,有特别的植物意象,不仅烘托环境氛围,也用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小说是虚构的,比如现实中,并没有马赛奥运会,也没有中国运动员拿下温网冠军。但小说的细节我尽可能还原真实 , 比如网球运动员出国训练、参赛,网球四大满贯的城市 (纽约、伦敦、巴黎、墨尔本)都能看见桑椹树。
温望没想到,纽约也有桑椹树。她是在法拉盛草地公园(Flushing Meadows Corona Park )发现的桑椹树,几分意外的欢喜和亲切,像雨后的阳光突然落在她的肩上。温望呆在美国的训练基地已经三天了。作为国家队的网球运动员,温望不喜欢独自出国训练或是参赛。为了跟国际接轨,更为了挣积分,她必须一个人奔波,这一周是西班牙的山,下一周是法国的海,再过一个月,仰头而见的白云,飘游在澳大利亚的天空上。
那年春天,十八岁的温望在美国网球训练基地,基地离法拉盛草地公园不远。热爱网球的人都知道,那是美国公开赛大满贯网球比赛地。在去美国的前一年,温望还在伦敦训练过,名闻遐迩的温网在世界性网球赛事中,历史最为悠久,名声最为响亮。因为近水楼台,温望去观看了几场温网比赛,她看得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激动,她感觉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站在这样的网球赛场,或许能拿个不错的成绩,全球同步播 ,亿万的目光,或仰视,或艳羡,都会凝聚在她的身上。
她在美国训练时住在一家古老的酒店,窗外又是一棵桑椹树!树后面有一座教堂,高耸的哥特式建筑,白天看着也没什么异样,只觉得庄重宏大,特别有气派。只是午夜梦醒时,温望看见树和建筑在月光下闪着尖锐的寒意,四周顿时弥漫了神秘恐怖的气氛。她想起一部恐怖片,背景是美国郊外的乡野,幽黑的夜空,挂着半个月亮,惨白的月光落在教堂的尖塔上,教堂后面有秘密的通道,通向迷宫般的长廊和左旋右转的楼梯。楼梯口有摇曳的烛光,烛光下游移着庞大的黑影,黑影把来访者带到一道破旧的木门前,推开木门,里面有座荒凉的花园,花园里囚着一个苍白的女子,眼睛里滚出一滴血泪,因为她知道太多的秘密和冤屈。
窗外的世界影影绰绰, 桑椹树和哥德式建筑,把温望带回了记忆的远方。不觉间,温望的浑身起了寒意,她抱着肩头靠在床头,某种情绪,某种黯然忧伤的情绪,翻滚在旧时光里,隐约撕扯的痛和忧伤,仿佛一群乌鸦,煽动着暗黑的翅膀,在一棵桑椹树上盘旋,发出嘶哑的叫声,突然朝她扑来。
她小时侯跟着父母住的地方,是C城民国时期的英国领事馆,那是一栋典型的哥德式建筑,高高的尖塔,有直插云霄的气势。自从国民党退到台湾后,曾经的英国大使馆没有了飘扬的米字旗,所有的房子全部充公,变成了医院和职工宿舍。温望的父母都是医院的职工,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护士,医院的职工宿舍就是温望成长的地方。大使馆内有花园和几处院子,每个院子从前住一户人家,后来挤了七八家。院子外面有一排巍峨的大柱子,顶天立地;午后寂寂的长廊,光影在无声摇曳。长廊通向一个玲珑典雅的欧式花园,每个季节都有花开,温望还记得花园里有两棵高大繁茂的桑椹树,到了夏天,果子熟了,清清甜甜的芳香,滋润了心和舌尖。大人对孩子们说,这里从前是洋人和太太小姐游玩的地方,现在都归了无产阶级。
后来医院扩建了,修了职工大楼,温望一家分到了有阳台和卫生间的公寓楼,但是离花园就远了,这让温望颇有几分伤感。她在心头念着桑椹树,到了夏天,一树紫黑丰满的果子,吸收了天地日月的精华,饱满着,芬芳着,在阳光下闪烁着诱惑的光。医院扩建后,去花园要经过传达室, 传达室的老头总是唬起一张黑脸,不让孩子们进去玩。
温望和她的伙伴还是有办法。花园的院墙外有棵树,他们先上树,再从墙上翻下去。他们后来还发现了一个秘密,花园的桑椹树后面,有一道残破的小木门,推门进去,里面还有个小花园,只是那个小花园已很荒凉,杂草遍生,结了油绿果子的藤蔓爬过残墙,绕过断柱,断柱旁边歪着一个吹号的小天使石雕,翅膀已经被人踢断了,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残破的喷水池里积满了雨水,上面堆满了落叶,时光在这里荒芜着,漫不经心地流淌着。孩子们很快对新发现失去了兴趣,夏日里蚊子黑压压一片,成群结队攻击他们。
那个夏天,温望已经七岁,马上就要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许多年后,温望还记得那个星期天,爸爸去北京进修,家里只剩妈妈和她。妈妈答应了她的,下午带她去儿童乐园吃冰淇淋。温望记得那个早晨有太阳和蓝天,到了中午突然乌云滚滚,然后就是狂风暴雨。她对妈妈说:「吃不成冰淇淋了。」 妈妈看了一下窗外的雨说:「等一等,我们还是有希望。」 雨稍微小下来的时候,她和母亲撑着伞上路了。进了儿童乐园的冷饮店,有个面慈的叔叔正坐在里面等她们,妈妈让温望叫他黄叔叔。黄叔叔对温望很好,给她点了个香蕉船。温望太爱冰淇淋了,居然一口气把船给吃没了,妈妈说,你不能再吃了。但是黄叔叔又给她点了个桑椹圆球。她吃得真开心啊。抬头时看见,妈妈正凝神地看着黄叔叔,眼睛漾出温柔的水波。
又过了几天,妈妈带温望去黄叔叔家作客。黄叔叔家有个坐在轮椅上的阿姨,双目如水,温柔宁静,长得极像年画里的观音菩萨。妈妈让温望喊观音菩萨:方阿姨。温望问方阿姨:「您为什么不能站起来?」
他们的故事,温望长大后才知道。妈妈、方阿姨、黄叔叔从小就在一个家属院长大,三个人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很不幸的是,多年以后长大成人,妈妈和方阿姨同时爱上了黄叔叔,妈妈活波俏丽,方阿姨温柔文静,两个女孩都让他怦然心动,经过艰巨的思想斗争,黄叔叔最后选择了诗书满腹的方阿姨,妈妈含恨带泪退出了三人行,匆匆找了个不爱的人嫁了,似乎要忘怀滚滚红尘里的一掬爱恨情殇。但是不久便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方阿姨和黄叔叔新婚不久,两人相伴去郊外爬山,方阿姨从山上摔下来,昏迷不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温望妈妈是那家医院的护士,她为方阿姨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医生做手术尽了全力,但依然难以改变方阿姨瘫痪的命运,她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自由行走。这场事故改变了三人的关系,妈妈抛弃了前嫌宿怨,走近了二人,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他们。妈妈常对他们说:「我和你们不仅是朋友,更是亲人。」 不久以后,妈妈凭借自家关系,帮方阿姨调到图书馆当管理员。方阿姨曾是家报社的记者,坐在轮椅上的她,显然更适合清静安宁的图书馆。妈妈生温望的时候,还是方阿姨取的名字。方阿姨建议取名「温望」,温暖的希望,生命中只要有希望,就能活得踏实坚定。
大人间那些纠结复杂的旧事,温望懵懵懂懂。她记得方阿姨会画画,她画了一棵硕果累累的桑椹树,树的后面是青绿的稻田,稻田里荡漾着天光云影。方阿姨还教温望念了画上的诗句:『郁郁林间桑椹紫,芒芒水面稻苗青。』她告诉她这是陆游的诗,这是中国的画,中国的树和山水。温望指着画上的桑椹问,中国有桑椹,外国没有桑椹吗?方阿姨说,外国应该也有桑椹,但是外国的桑椹也只有你长大后才能去看到。
那个夏天,温望得了重感冒,妈妈听方阿姨的建议,做桑葚冰沙让温望喝下。温望看见妈妈把洗好的桑葚放在搅拌器里,跟牛奶和冰块一起打碎,倒入一个精致可爱的玻璃杯里,云紫色的冰沙闪动着诱人的光,趟过舌尖,味蕾被醇厚的芳香拥抱,幸福是如此的丰盈饱满。温望问妈妈,如果天天可以吃桑葚冰沙,我愿意天天生病。
温望病好后,方阿姨提议大家到河边放风筝,把霉运放走。众人都热烈响应,临出发时,方阿姨却说累,她宁愿呆在家里看看小说。温望妈妈知道她的心思,她觉得自己一个残疾人,坐在轮椅上,一路上都要辛苦大家,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这种情况出现过几次,妈妈和黄叔叔都不再勉强她,干脆顺了她的心愿。临走时方阿姨还叮嘱黄叔叔:「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们哦。」 温望看见妈妈突然脸红了,而方阿姨只是轻柔而明朗地对她一笑。
三个人去河边放风筝,许多人都当他们是三口之家,问多了,他们也不想解释了,只是一笑而过。黄叔叔给温望做了个金奖杯形状的风筝,温望拉着风筝一路跑,一路欢笑和尖叫,眼看着风筝在天空越来越小,温望真想跟着风筝一起飞起来。
从放风筝的地方坐车回家,公车经过市中心的人民广场,温望看见街上人山人海,人们敲锣打鼓,摇旗欢呼,是在过节吗?「不是过节。」黄叔叔告诉她们,是个羽毛球国手,在奥运会上拿了金牌,如今凯旋归来,载满一身的荣誉回家了。
小温望回家后还在想着奥运冠军,她对妈妈说:「我要去学羽毛球,我要当奥运冠军。」
四人再聚的时候,母亲对黄叔叔和方阿姨说:「温望想当奥运冠军。」
黄叔叔对温望笑道:「那就跟我学网球吧,肯定能当奥运冠军。」黄叔叔是少体校的网球教练。
方阿姨说:「女孩子学网球挺好,别学那足球和篮球,抢得跟野人似的。」在方阿姨的眼里,打网球高雅潇洒,那气势,那动作都很上层,也很小资。
温望的妈妈怀着美梦,想象女儿出人头地,宗耀祖的一天。那个时候中国女子网球还没有冲向世界,更别说奥运冠军了。但是黄叔叔坚信,女子网球肯定会有辉煌的一天。他对温望母亲说,凡是网上的运动,迟早会被华人占领,你看看,先是乒乓,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是羽毛球,如今也是中国的天下。还有排球,中国女排的五连冠摆在那里,还能辉煌下去。这网球的山头,别看现在是一群白皮肤绿眼睛在那里得意,总有一天也会被龙的传人插上旗帜。
妈妈听了黄叔叔的高谈阔论,觉得很有道理,是啊,竞技场上,中国人硬拼不行,天生不如欧美人高大强壮,横冲直闯很吃亏 ,比如篮球和足球。但是一网隔离了两个世界,各自为政的天地,奇妙的策略和技巧,有建功立业的希望。
那时候温望已经入校上课,她不喜欢学校,不喜欢成堆的作业,但她喜欢运动。黄叔叔目光老辣,从陪温望玩风筝时,就看出了她非同寻常的体能,一路跑,一路喊,几个小时折腾下来,居然不叫累和渴。明摆着老天爷要赏饭给她吃,她的身材比同龄女孩高大结实,下肢强壮有力,身体耐力好;手臂虽然纤细,但是臂力奇大,挥舞起球拍虎虎生威。她还说,她喜欢听清脆的击球声,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尽管天赋高,温望训练也很刻苦,不久便在全市青少年运动会上拿了单打金牌。决赛那天,妈妈和方阿姨都坐在观众席上,方阿姨赞道:「温望实力超强,横扫球场,把对手逼得没有退路。」
11岁的温望顺理成章进了省集训队,一步步踏上职业球手的生涯。那个时候,网球界有股潮流:所谓的「女子网球男子化」,但是温望的主管教练是反对的,因为中国人跟欧美人种不同,网球手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杀手锏,在平均速度、力量上要抗得住对手,同时加强准度,让球路和落点变化多端。
温望的目标很明确,打进国家集训队,参加奥运会。可是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让她焦虑不安,开始怀疑人生。温望在集训队有个好朋友叫罗晓鸥,那天罗晓鸥发了高烧,躺在宿舍的床上,说她嘴干得很,想喝外婆做的桑椹汤。温望说,她知道怎样做桑椹冰沙,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有个花园,花园的老桑树结满了果子。
温望进花园不走正门,像小时侯那样翻墙进园子。如今当了运动员,身手更加灵活。饱满紫黑的果子挂在树上,闪动着诱惑的光芒,一群乌鸦在温望的头顶盘旋,不满异类入侵地盘,抢夺了它们的果实。而温望在乌鸦撕裂般的长鸣之外,听见了另外一种异常的声音,似有非有,隐约而微妙,在空气中震动,刺激着她的听觉神经。她循着声音走到一道破旧的木门前 – – 她知道木门后面是一座荒凉的小花园– 她小时侯就发现的秘密。
秘密后面还有秘密。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血管与肺腑相互交换森冷的感应,感应到一种飘忽的意识,一种诡异的声音。她没有勇气推开那道木门,从木门的缝隙里,她看见了骇然惊魂的一幕,母亲衣裙凌乱,被黄叔叔压在身体下面,两个人像动物一样疯狂撕扯,然后是遭了电击般的呻吟和颤动。
温望过了很多年也无法摆脱那一幕,那一幕火烙刀刻,成了永恒,她从此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人都有坏人的嫌疑 。她把小花园的秘密埋在心底,直到腐烂,她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是她的母亲 – – 母女血魂相连,她和她,一生荣辱与共。
而黄叔叔呢,温望敬爱的长者,还是她的启蒙教练。他是她最信任的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的紧密相连,甚至超过了她与她的父亲。温望的父亲是个外科医生,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似乎也不见他空闲,总喜欢把自己埋在山一样的文献资料里。温望常听母亲抱怨父亲是书虫、是书呆子,孩子的成长从来不管,两边的老人看病也不管,家务事千头万绪都是母亲一个在操心。不管母亲怎么抱怨,父亲只是淡然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
父亲因为忙,陪温望的时间很少,在温望的记忆里,童年阳光下的欢笑和幸福,似乎都是跟黄叔叔在一起。黄叔叔后来成了她的网球教练,花了多少心思,多少时间,她最明白。她结实的基本功,她球技的突飞猛进,她拿了青运会的金牌,她进了集训队当上专业球手,她每上一个台阶,都有他的心血。但是她不敢相信,黄叔叔会干那么龌龊的事情,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是瞎子!那年她十三岁,已经知道了男女间的暧昧、幽暗 ,模糊不清,可以演变成惊天动地的丑恶。
他们一起欺骗了她!她要离开他们,她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见他们!温望要完成这个目标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黄叔叔早就预言过:「望望肯定能进国家队,总有一天,还能打进奥运会,世界大满贯也不是梦。」
温望进了国家队后,她的性格变了很多,再也没有过去的开朗活波,爱说爱笑。她独来独往,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沉默不语,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喜欢阅读小说,各种破案侦探的,鬼怪幽灵的,填满了她的业余时间。她依然跟过去一样刻苦练球,汗水加上天赋,让她在ITF赛事上,收获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冠军。
就在她拿到冠军的那一年,她失去了父亲。父亲去外地的医学院交流,会议室的水晶吊灯出了故障,直直砸在他的头顶上,当场就去世了。温望在电话里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温望没有太多的泪,却有无边的痛,因为失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她那时正在葡萄牙参加比赛,首场比赛就很顺利。母亲问她:「想回家见爸爸最后一面吗?我们等你。」 温望先是点头,后来就摇头了。她的职业之路走得正顺,她怕自己一回家,触景生情,内心的痛和追问,千缠百绕,让她再也回不到正常的状态。
有一种痛,只能让它慢慢消散在时光的风雨中。温望的梦想很单纯,就是奥运会的金牌。其实在国际上,网球的「大满贯系列赛」比奥运会的含金量高得多。所谓的大满贯系列赛,是每年网坛的四项大赛,可以说是四大最高荣誉:澳大利亚公开赛、法国公开赛、美国公开赛、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这四大满贯的赛事,毫不夸张地说,是每个职业网球手的奋斗目标。夺得大满贯头衔,是职业球手最光荣的梦想。 温望很小的时候,黄叔叔就告诉过她,这四大赛事中,只有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 的场地是草地(其他的都是硬地),而温布尔登在大满贯中,历史最为悠久,声望至高无上。
国家队的薛微总教练,曾是国内最早的名将。她常对温望几个新队员说:「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国家不惜重金培养人材,只要你自个儿有能力,就可以去海外练球,参赛、攒积分。我那个年代啊。。。」
薛微的眼睛里,时不时流过斑斓旧时光,蹉跎的岁月,她能怪谁?薛微风华正茂时,国门刚刚对世界打开。薛微和她的队友斗志昂扬,参加了在意大利举行的联合杯比赛。年轻的中国队一亮相国际大赛,便引引来一片赞叹,第一场打日本,赢了!第二场打西班牙,又赢了!第三轮遭遇法国队,薛微的老搭档陶美美,一个转身,人间蒸发了!
许多年后,每次一提起陶美美的失踪事件,薛微总会抒发胸中千回百转的感慨:「那时候训练条件不好,但是我们吃苦,我们实力强大,应该拿下奖杯让世界震惊,但是陶美美一跑,人心全散了,比赛提前结束了!陶美美逃跑的那天,我脑子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一切都被洪水卷走了。我输球以后还是不敢相信她跑了,我想等她回来,我一定要问她,我们曾在雍和宫的菩萨面前结拜姐妹,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为什么对我背信弃义?」
老天显然没给薛微责问的机会。陶美美从队里逃跑后,又辗转去了美国,还向美国当局申请政治避难,居然得到了准奏。那样的事件在那个年代,敏感得像核武器的开关,注定就是一场政治风波。而薛微和她的队友,直接成了受害者,花儿正开,初次惊艳世界,便被世界喊停了。
那一年,中美停止双边体育交往,雄心勃勃的薛微,再不可能去海外训练和参赛。她只能怨一个人,那就是陶美美!是那个叛徒毁了她的锦绣前程。在逃跑事件之前,国家曾派网球队去英国温布尔登观摩,她和陶美美都坐在看台上,她们热血沸腾。她记得比赛结束后,陶美美抬目远望,眼睛里闪跳着意犹未尽、艳羡的金光,她对她发誓:「总有一天,我也要站在中央球场!「
为了早点站在中央球场,陶美美破斧沉舟,政治避难去了美国。薛微想了很久都没想通,怎么会是政治避难,国家对她不薄啊,奖金从来没少过,那年头外汇紧张,还让她们出国参赛,去英国美国看大满贯。你用其他理由不好吗?干吗要用政治避难?多年以后,有人问过薛微:「如果当年你也来个政治避难,你恐怕也站在了温网的中央球场。」 薛微坚决摇头说:「我宁可堂堂正正做人,也不愿站在中央球场被人大骂叛徒。」
薛微后来才知道,当陶美美如愿以偿,站在了中央球场,没有谁骂她是叛徒,在场的华人都以她为荣。陶美美在多年以后告诉国内记者,在温布尔登的草坪上,有人用中文朝她高喊:「美美,加油!」 她感动得泪如雨下。这是一个宽容而开放的时代,体育可以超越国家和民族,文化和宗教,超越爱与恨,背叛与忠诚,低贱与高贵。
年来岁去 时光易逝,三十年就在弹指的一挥间。已经当了国家队总教练的薛微,还是喜欢用爱国、忠诚、奉献、国家利益,这些词汇来教育队员。记者们常常调侃她:「薛总啊,看看墙上的挂历,都什么年代了?」
那些有资本的网球明星,打进了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八强,打进了美国网球公开赛四强 ,还有人拿下了法国网球公开赛的亚军,凭什么要听她的「爱国主义教育」?她们桀骜不驯,张口闭口就是美元。
那天温望在薛微的办公室,正和她探讨下半年的训练计划,话还没谈到一半,电话响了。温望看见汤总的脸紫得像葡萄,对着电话一阵喊:「钱,钱,你一开口就是钱,你从来就没想过国家为培训你花了多少钱,出国比赛要你买机票吗?生病受伤了,要你自己花钱看医生吗?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是的,外国球员奖金高,但是人家一出道全是自费……你要单飞,飞好了……只是别忘了你去年所得的30万美元的奖金,上缴了多少给中心?」
根本不用猜,温望也知道电话那头的来者是谁:中国的网球一姐贾沙沙。沙沙被称为中国最有个性的网球明星。而玩个性也是得靠实力作底子。作为中国网球高手,沙沙是第一个打进世界排名前二十,去年还拿了法国网球公开赛的亚军。很自然的,成绩一涨,脾气也跟着涨,球打输了,她一张臭脸面对记者,稍微几句话不如意,扭头就走,若是打嬴了,她笑颜如花去参加发布会,还描眉涂脂,精心化妆,穿最好的时装,配最好的名包。沙沙个性格直爽,不拐弯抹角,若是有记者问起她在海外比赛的奖金,她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是国家的人,当然要奉献给国家。」
这些话落在薛微的耳朵里就像一根冰冷的针乱扎。她气也没有用,还有更气的人在后面跟着。以中国网球二姐自居的庄威威,因打进了温布尔登公开赛的四强,就把自己当成了天皇巨星,出门有保镖,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让主办方保证她,五米之内不能有闲人骚扰。庄威威在小有名气的时候,就个性逼人,处处紧跟师姐贾沙沙,她喜欢染发,染得个五颜六色,还喜欢带纯金的大耳环,比赛时叮叮当当地乱晃。
薛微常说:「这不明摆着影响你比赛?取下,取下。」
她翻着白眼对薛微说:「取下了就断了我的好运,我要听从我心灵的召唤。」
没两天,庄威威又听从心灵召唤,去法国比赛前纹了身,胸口一条龙,左臂一个毒蝎子,右臂一头大老虎。
薛微问她:「你想吃人啊?」
庄威威得意地笑:「一出场就吃掉对手不好吗?」
「很好,很好,我看好你的妖魔鬼怪!」
这话显然激怒了庄威威,她冷笑道:「薛总啊,我突然想起你们早年在国外比赛的照片,那短耸耸的头发,像山羊和狗一同啃出来的,还有那黄不拉几的运动服,上世纪进城当保姆的形象。陶美美本来也很土,可人家聪明,一跑到美国去就把头发蓄长了,把网球裙换了,人一下子就变洋气了,气质就是不一样!」
薛微气得心跳脸红,但还是咬紧牙不同她一般见识,心头在想:「我看你这次在法网走得了多远。」庄威威果然没走远,第一轮就淘汰出局了,输球了当然不舒服,记者又很不知趣,问起了奖金和待遇,庄威威冷笑道:「待遇嘛,比古时候的奴隶好一点。」
「天底下有这么飞扬跋扈的奴隶吗?她说这话有良心吗?为了让她适应在海外的训练和比赛,国家为她配备了两名外籍教练。一个只顾自身利益的运动员,到底能走多远?」 这样的话,薛微不知道跟记者说过多少遍。每次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搬出「为国争光」、「集体至上」的老道理,连记者们都听烦了,他们都觉得有这个老顽固、老封建挡在网球金花的前面,让金花还没有闪光绽放就枯萎凋谢了,多么的可怜。
但是温望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享受体制带来的舒适和方便,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管,一心练好球就行了,她对奖金也不在乎,有多少拿多少,从来不计较。有次在天津举行的国际邀请赛后,因为中心财务部一时疏忽,打在她帐上的奖金少了两万,她居然没有察觉,后来财务部知错改错,给她在账上又追了两万,她还是不知道。
「你啊你,生活细节太不在意了!以后出去单飞怎么办?」薛微看好温望的天赋,期待她的美好前程,时不时找温望谈心聊天。温望刚进国家队时,十五岁的忧郁少女,找不同龄的伙伴。她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也绝不主动靠近谁。她的主管教练本想让她练双打,但很快发现她孤高不群,跟谁都配合不了,跟谁都无法交流。主管教练对薛微抱怨过:「小小年龄,性格就这么讨厌,不是看她底子好我真想把她退回省队!」
薛微倒是心平气和:「这孩子天生倔犟,又处在叛逆青春期,就让她单打好了。」
薛微多次私下接触过温望,不觉得她自负冷漠、性格孤僻,倒是发现了她温顺听话的一面。有次薛微对温望无意提起,运动员还是留短头发好,打理起来方便,看着也清爽明朗。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温望第二天就把一头长发剪掉,然后在训练的间歇对她灿然一笑,她那一笑,明亮清澈,落在薛微的眼里心里,起了温暖的感动。从今往后,这孩子在她的心中就有了特别的份量。
两颗心很快就贴近了,人与人之间也是要讲缘份。薛微对温望寄予厚望,言谈之间总是语重心长:「现在队里管着你,你可以不操心,但是你很快就要出国培训,一路的机票、行李、比赛、训练,酒店,都得靠自己搞定。」
温望在省集训队的时候,就去美国培训过,但身边有队友和教练,也不用担心害怕。她老实告诉薛微:「我不想单独出国,英文又不好,真不知道在国外怎么搞定机票。」
「机票都搞不定?又不需要多好的英语,你还当你是小孩啊?」 薛微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心想当了教练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稀有动物,国家给她出国铺路,她居然还不双手接过说声谢谢。想当年,自己是多么渴望海外的训练和比赛,如果不是陶美美那个叛徒,她恐怕也踩了大满贯赛场的地皮。算了,算了,陈年烂芝麻的事就别纠缠了!
薛微直直地盯着温望说:「你一个网球运动员,想不想攒积分?莫非没想过大满贯的系列网球赛?」
「我只想参加奥运,那是我从小的梦。」 温望实话相告。
「从下届奥运会起,网球比赛也要有积分,你必须出国训练比赛,攒积分,否则你靠什么在国家队立得住脚?」
温望那年才十七岁,可以说是被薛微连推带搡赶到了国外。出国的前夜,薛微和她又是一次长谈:「你别看现在贾沙沙和庄威威前呼后拥,要风得风,气派大得不得了,她们刚进国家队时,年龄比你大,实力不如你,你欠缺的不过是赛场的经验,我相信你的未来,你肯定会走得比她们远。出国参加训练,新队员哪个不争,你不争不抢,我还是要帮你抢,希望你懂我的苦心。」
温望对薛微郑重点头:「放心,我会珍惜。」
出了国门,温望的世界完全变了。海外的生活紧张、劳累、有如行军打仗,职业巡回赛的征途上,她孤独而忙碌的影子,闪跳在赛场、旅馆、机场这三点,三点连成线,构成了她网球生涯的「三角洲」。为了参加WTA巡回赛预选赛,她曾经一天坐飞机20多个小时,从美国到南美洲,又到欧洲,再到亚洲,波士顿、纽约、里约热内卢、伦敦、东京、巴黎……这些斑斓多彩的城市,只是匆匆赶去的赛场,城市里的名胜古迹、五光十色,对她而言,只是图片上的剪影。辛苦总是有回报,在她匆忙的行囊里,已经多了几个精美玲珑的奖杯。
「你一人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那天薛微在手机里询问:「昨天在柏林比赛完了,都吃了什么?」
「方便面,还是国内的方便面味道好。」
「胡来!方便面有什么营养?记住,你的身体就是国家的财富,以后必须多吃鱼虾、牛奶、鸡蛋、瘦肉,蔬菜水果也不能少,买吃的很难吗?你要把它当成任务完成……」 薛微突然停了唠叨,叹了一声气,温望一个小女孩容易吗?孤苦一人奔波在赛场已经够折腾了,她又不像贾沙沙那样的大腕,雇得起一个团队在后面全方位伺侯,管吃,管住,管联系机票,一天训练完了还有专人给她理疗按摩,完全是贵妇人般的众星捧月。而温望呢,没有名气,还得在积分的大山上登攀着。一个人抗着沉重的行李,一个人寻找场地训练,训练时间需要预约,一大早就得去球场外面排长队,凌晨四点的天空挂着几颗闪亮的星星, 太阳还在沉睡。 当她练得精疲力尽时,就在椅子上躺一会儿,稍微缓过气来时,又即刻上场训练,中途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薛微只能给温望打气:「坚持,熬过这半年就好多了。」
温望点头说:「我一点也不觉得苦,薛指导,你放心,我现在世界排名96,我对奥运充满了信心。昨天有人告诉我,马赛奥运的方案出炉了,单打比赛WTA世界排名前100位,就可以自动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卷。」
薛微没有随声赞扬她,但心里还是很欣慰,因为温望已经完成了「多参战——挣积分——进奥运」的硬指标,指标来自国家体委。只是这孩子满脑子的奥运,怎么就没为自己想想大满贯?薛微也不能多说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尽管网球项目很早就进入了奥运赛场,只可惜积分少,奖金更少。就说上届的奥运网球比赛吧, 奥运冠军只有353分,同大满贯的法网冠军比一比,人家的积分是2000分。难怪职业高手们对奥运赛场不屑一顾,奥运会的网球赛场上,很少能看见群星灿烂的辉煌。温望曾对薛微说过:「那些网坛高手不去奥运会正好,正好可以成全我的金牌梦。」
快挂电话的时候,薛微问温望:「你给你妈妈挂电话了吗?她说她很挂念你。」
薛微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水一样的温柔,却有震心动魂的力量,让温望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自从童年那不堪的一幕,刀削斧劈落在了她心里,她便有意无意地疏远母亲,而母亲只当她是青春期的叛逆,依然无怨无悔地爱着她。三年前,父亲因意外事故离世,让温望的心更充满了恨怨,恨母亲,更恨那个带她进入网球世界的启蒙教练– 黄叔叔。她只能奋力朝前追逐她的梦,才能远离那片惨黑的记忆。
可是在这个宁静如水的夜里,她忽然想起了家,家里的亲人,她走遍了万水千山,也走不出家人的日夜牵挂。就在她准备给母亲挂电话的时候,心头不由得一痛,说不出痛点在何处,一阵心神恍然,她还是关掉了手机。她对自己说,等我入选了奥运大名单,再对他们说。
入选奥运,对温望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中国只有六名女网运动员,进得了WTA的前100位。贾沙沙和庄威威明确表示对奥运不感冒,她们一心一意备战四大满贯。庄威威说:「很明显,奥运的网球赛程跟美国网球公开赛有冲突。」 贾沙沙说:「团队早为我制定了全年计划,我不能因为奥运而影响我的正常赛程。」
薛微冷笑道:「莫非为国争光的奥运会还算不上正常赛程?」
「想为国争光的人多着呢。」 也只有贾沙沙二人才敢以巨星的范儿跟国家队总教练对话:「又不缺我一个,何苦要跟一群小孩抢奥运名额?」
薛微心想,就算你们上了奥运,也不一定锁得住金牌,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金牌保险箱。不过贾沙沙二人是为自己的奋斗的人,她们极有个性的言谈,常受到记者们的热烈追捧。在贾沙沙看来,「为国争光」不过是一句空荡荡的口号,学舌的鹦鹉也喊得出来。自我奋斗成功了,才能给祖国荣光。
但是薛微不同意。她对记者义正严词地表明自己的观点:「我从小就在为国争光的氛围中长大的,人生的理想都是与国家的荣誉紧密相连,没有祖国,就没有我,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背叛我的国。
记者坏怀地笑起来,一面高度赞美薛微的爱国情操,一面故意找话套她:「如果当年陶美美不逃,你肯定也上了职业巡回赛,是不是特恨她啊?」
薛微老实说:「我不恨她,我理解她,但她不该鬼鬼祟祟地逃,而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她晚上不做噩梦吗? 不受良心谴责吗?」
记者们面面相觑,总教练千年不变,依然重复老古董的言谈,他们私底下喊她「马列主义教练」。马列主义教练 似乎也有她的道理。当年逃跑的陶美美,离开了国家舒服的体制,职业生涯走得风霜雨雪,出门在外,什么都得靠自己,无论是找教练还是找医生,有次比赛完了,她肌肉拉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落下了病根,不得不含泪告别网坛。陶美美的现况又有多好?与人合伙在美国经营一家网球俱乐部,有些声望,有些钱财,也有稳定安逸的生活,但是事业呢?想想队友薛微,早已是国家队的总教练,有国家当后盾,运筹帷幄着雄厚的资金和人力,手下一帮弟子早建功立业,走到哪里也是一面闪耀夺目的旗帜。
逝水流年中,早翻过了陶美美的中国记忆。现在的网球界,是她当年无法想象的自由。陶美美那年受邀回到故乡,做了一个专题节目,她在酒店翻阅晚报时,读到庄威威正对记者抱怨薛微,家长似的管制,限制她的自由,克扣她的奖金。 美美惊讶地发现记者们是一面倒地支持庄威威,在他们看来,网球是一个自由、激情、极具个性的运动,如果一个运动员没有个性主张,只会唯唯诺诺,一味听从上面的命令,是不可能在网球生涯迎来辉煌。
体育网管中心很快进行了改革。只要运动员有实力,中心放你出去单飞。一个人做主,自负盈亏,挑比赛,选教练,大把大把的挣美元。不过实力下滑了,奖金也就少了,美元一少,好教练就请不了。运气不好的,最后大浪淘沙,慢慢死在了沙滩上。不过没有关系,死在了沙滩上还可以回归体制。当然,单飞的运动员,为了留条后路,必须上缴奖金给国家,先前是60%,后来下调到8%。
温望也是单飞的运动员,但她主动上缴30%的奖金,性格中的保守和温顺,她希望得到更多的体制保护。记者们时不时会嘲笑温望的愚忧、胆小、缺乏开拓精神,恐怕成就不了像贾沙沙那样的大腕。他们形容她:「一颗流星闪一闪就完了,当不了光芒四射的巨星。」
薛微一声冷笑:「说什么都太早,咱们慢慢走,慢慢看前边的山水。」
又有谣言风声水起,传说温望是薛微的私生女。在单飞的明星中,贾沙沙、庄威威等人是让她头疼,而只有温望一人让她心疼。温望有次无意间向记者透露,她在海外参赛期间,经常接到薛指导的电话,从训练到生活细节,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甚至追问她的中餐晚餐都吃了什么,吓得温望再也不敢吃方便面。如此的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如此的爱心只有母亲才给女儿。但是换上了庄威威,庄威威正大光明地告诉记者:「我和薛微是不谈感情的,也没有共同语言,我们之间就是合作伙伴。」
转眼就到了奥运年,各个项目的高手为了争夺奥运的入场券,可以说是明争暗斗,打得头破血流。但是网球界是个例外,两大巨星贾沙沙和庄威威主动让出名额,一口一句:「我们不挡新人道。」温望心想,你们不去更好,更好成全我当奥运冠军。
两个大牌一走,温望便成了网球队的奥运头号种子。可谁也没有料到晴朗的夏日天空也会飞起鹅毛大雪。开赴奥运前一周,她的左腿前十字韧带撕裂,而右腿膝盖的旧伤突然复发,双重灾难下,她还想挣扎,她说:「我没事的。」 但是医生已经对她判了死刑:「放弃奥运,接受手术。」
温望瘫在床上,哭得天昏地暗,人空成了一张透明的玻璃纸,教练和队友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薛微在她床前扔下了一句话:「没了奥运,还有大满贯,治好伤,才可以创造奇迹。」温望抬起一张发肿发红的脸问:「这么好的机会我都抓不住,还有什么奇迹可以创造?」 薛微不想跟温望浪费时间,再过两天她就要带领部队开赴奥运前线。温望心想,那个替她而去的队友,恐怕高兴得要飞起来。世界上多了一个悲伤的人,也同样会多一个幸福的人。
她在最伤心痛苦的时候,还是想到了家,想到了母亲,只有亲人才会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站在你的身后。温望手术后,母亲便同省体委的人,把温望接回了家,随行的一群人里面,温望还看见了黄叔叔。好几年没见他,岁月在他的额头留下了痕迹,温望觉得他比过去沧桑了许多。黄叔叔一见她,就拍了拍她的头说:「没事的,奥运算什么呢,还有大满贯呢。」
温望苦笑道:「你们像是商量好了来安慰我,好像那大满贯的奖杯就在树下闲着,就等着我走过去把它抱起来。」
黄叔叔说:「真的,我不是编的,我最近连着做了好几个梦,都是你手捧温网的玫瑰香水盘。」
温布尔登女子单打的冠军,会得到的一个银光闪闪的奖盘,奖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全名叫「维纳斯玫瑰香水盘」。黄叔叔虽然说的是梦,温望还是欢喜,与黄叔叔在一起聊天,可以放下沉重的悲痛。回到老家后,大家都很谨慎,小心着避开了奥运这个敏感话题。但是奥运的气氛无处不在,广播里,电视里,网络里,似乎早晨的鸟儿也在传播奥运的故事。
「说吧,说吧,奥运有什么了不起?」 温望似乎没有大人们想象的敏感,她大大方方地说:「不就是唐运莱拿了奥运的单打冠军。」
唐运莱就是温望的替补,温望的受伤成全了她的辉煌。那女孩到了奥运赛场,运气极好,排在她前面的两个师姐也比不了她的状态,记者说「她简直打疯了。」 就这样疯个没完,一直疯到了冠军领奖台,创造了金灿灿的奇迹,开启了历史性的篇章,让媒体忙得人仰马翻,一篇篇极力赞美的文章像天女撒花,四处弥漫。
既然避不开四处弥漫的「天花」,还不如淡定从容面对它。那天,温望一边上网,一边平静地说:「运气是轮流转的,有一天我也会书写我的传奇。」
「好样的,这才是我们的望望,你肯定也有你的传奇,一个更大的传奇。」 说这话的是方阿姨,黄叔叔的妻子,她还是坐在轮椅上,跟过去一样的神态安详,宁静温和。她依然喜欢画国画。温望爱上了她画的一只蓝鸟,站在桑椹树上,昂起头,口里叼起一颗黑亮亮的桑椹。
温望说:「纽约也有桑椹树,看见好多鸟儿吃桑椹。」
方阿姨说:「如果纽约有桑椹,我相信伦敦也应该有桑椹 。」她一边说,一边在鸟儿的后面画了伦敦的大本钟楼:「你就是这只吃桑椹的鸟儿,一定能在伦敦的温网赛场拿下冠军。」
温望欢喜地收下方阿姨送她的画。那些日子,方阿姨有意无意地告诉温望,这些年你黄叔叔都在外面辛苦,多亏你妈妈常来照顾我,陪伴我,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一定要对你妈妈好!温望一边点头,一边心想,你莫非不知道你丈夫和我妈的秘密,知道了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但是温望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问,多少年前的秘密既然都烂在心里,莫非还要把它搬出来日晒雨淋?
半年前,温望母亲给方阿姨介绍了个中医气功师,那个气功师的医术在当地颇有名气,曾让几个瘫痪病人站了起来,他虽然没让方阿姨立刻站了起来,但是经过几个疗程的治疗,方阿姨的下肢已经有了明显的感觉,她先前是冷热不知、疼痛不觉。方阿姨便让气功师也给温望治疗治疗。温望是不太相信中医的,但是气功师给她发功时,她能感觉有一束光照过身体,滋养了筋骨,放松了肌肉,让她气血和畅。
温望住完手术后,医生吩咐她三个月内要静养,什么样的运动也不能参加,哪怕游泳也不行。但是气功师给她治疗了几次,她便觉得恢复了元气,神清气爽,状态极好,真恨不得时光倒流,重新杀到奥运去,拿下了梦中的金牌。
但是气功师不建议温望立刻投入训练,要她耐心调养,切不可超之过急。那天在方阿姨家喝了中药后,温望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觉间困了,慢慢入了梦,梦中似乎有人给她盖了毛巾被,那应该是母亲。然后她听见屋外一串细细碎碎的谈话声,像蝴蝶在耳边扑闪。
「我觉得这孩子没变啊,跟过去差不多。」 这是方阿姨的声音。
「你不知道前几年,她看我的眼神就跟仇敌似的。」 温望能听见母亲叹了一声气:「自从她爸走后,她就不怎么理我,有次她生日我给她打电话,没说两句话,她就凶巴巴地闹,非要挂掉不可。」
「她莫非知道了什么?就算是在青春逆反期,也不会有这么怪的反应。」
「我们很小心的。」
「任何事情都有闪失的,或许是我的错……」
「都过去了,什么也别提了。」
房子里一片死寂,空荡荡的悠长,能听见谁的心跳声。「啪」的一声,像是一本杂志的落地声,然后是母亲明亮的嗓音:「我去把这些桑椹洗一下,望望小时侯最爱吃桑椹了。」
又是桑椹?躺在沙发上的温望突然睁开了眼睛,童年的桑椹树,结满了乌黑饱满的果实,推开破旧的木门,那里有个秘密的小花园,小花园的杂草和藤蔓,小花园的喷水池里堆满了落叶,落叶都看见了什么人?什么事?温望不敢再想下去了,纵然心事沉重,她起床后还是把微笑挂在脸上,传给了房子里的每一个人。她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懂事明理。
温望养好了伤,很快又开始了她的南征北战。一年后,温望在温布尔登赛幸运闯进了8强,平了贾沙沙的记录,贾沙沙是中国选手中,首次挺进大满贯的单打8强。网球界的人都很清楚,温网8强是非常彪悍的历史记录。
流光飞逝中,一回头又是一个夏天。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即将开幕,二十四岁的温望状态极佳,气定神闲到了伦敦。温布尔登为世界级别的种子选手提供了豪华酒店,酒店在大英博物馆附近。温望出门没两步,居然又见桑椹树!看那枝繁叶茂的老树上站着一只鸟,眼前飘过方阿姨的画,她心想,好神奇的桑椹树!我在纽约见过,巴黎见过,墨尔本见过,四大满贯的城市都有桑椹树! 桑椹树陪我长大,又陪我行走天南海北,是我一生最亲密的朋友。
那天晚上,教练带她走进伦敦一家名为桑椹树的餐厅(Mulberry Tree Restaurant),特意点了一盘温布尔登蛋糕(Great Wimbledon cake ),蛋糕上有雪白的奶油和鲜红的草莓。温望知道,奶油草莓是温布尔登的传统美食。
吃了蛋糕的温望运气奇好,排在她前面的几个好手不是临时受伤,就是因手术而弃赛,要不一上场,发挥得像一堆狗屎。温望一路凯歌奔进了决赛。进入决赛,就是一个开天辟地的高度,她写下了华人在温布尔登的新历史。那夜神州无眠,亿万人的眼睛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还能继续她的传奇吗?
决赛开始了,头上的太阳明晃晃地刺眼睛,温望的开局并不顺。她频频遭到对方的破发,丢了自己的节奏,被对方牵着打,眼看着0:5落后,大片河山就快丢了,但温望还是沉住气,利用对方求胜心切,抓住了她的失误,居然连得6分,迅速改变了局势,最后战至抢七。温望抢七成功,在惊心动魄中拿下了首盘。
首战大捷,让温望斗志昂扬,信心大增,就在她要乘胜追击的时候,对方似乎找回了手感,在第二盘凶猛回归,将优势扩大到5:1。但是温望绝不放弃,拼死挽救赛点,一步步紧追赶对方。赛场上精彩绝美的发球,难以置信的回击,而全场的观众,有的如痴如醉,有的神经崩溃。最后对方以8:6艰难吃掉了温望。
比赛拖入了决胜局,注定了一场巅峰对决,令人无法呼吸的巅峰对决。比分交替上升,战到7:7时,这时候比的不仅是竞技,更是心态。紧张窒息的拉锯战中,温望率先出错,送出破发点,她的心开始乱了。这时候天空飘来一朵云,收住了阳光的威力,赛场一刹那安静清凉。温望突然心静如水,仿佛站在桑椹树的浓荫下, 阳光不再晃她的眼睛,这是老天给她的恩赐啊,她抓住了!在对手的发球局里抢下盘点,一番凌空扣杀得手,比分划时代地定格在9:7上 — 这是一个历史新记录,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耗时最长的女单决赛,局数最多的女单决胜盘。
温布尔登的「玫瑰香水盘」,银光熠熠,与温望的笑靥在阳光下一同生辉。温望欢喜是欢喜,但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和语言。后来有记者问她,你夺冠后怎么没有跳起来,或者倒地庆祝?她说她也想这么做的,但是扣完最后一个球,已耗尽力气,整个人都是空的,飘的,虚脱的。
温望夺冠后,母亲泣不成声,黄叔叔挥拳高呼,方阿姨激动得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但是他们三人的激动也比不过总教练薛微,有记者形容薛微亢奋得已经变形,像个卖咸菜豆腐干的小摊贩,一夜醒来后,发现中了二百五十万的彩票。薛微懒得理他们,气昂昂地发表自己的高见:「你们看见没有,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温望拿下了大满贯冠军!我早就说了,一个爱国的人,一个讲良心的人,上天不会坏她的运气。」
拿下温网冠军的温望,在记者招待会上说:「我人生最大的目标是奥运冠军。」
记者们面面相觑,温望不可能是白痴吧,作为一个职业网球手,难道不知道温网的冠军份量?温望柔声静气地说:「奥运是我的梦,奥运金牌会给我的国家更大的荣誉,给爱我的人更大的幸福。」
这句话简直太给薛微面子了!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站在人生的最巅峰,她这几十年的委屈、痛苦、冤枉,全都烟消云散了,她总算活出了想要的价值,可以让恨她笑她的人闭嘴。而记者们开始担心未来的网球金花们,薛微会以温望为典型模范,乘机编织「体制网」, 罩住小金花们远走高飞的梦。
每朵金花都有自己的传奇版本。拿了冠军的温望很累,她想喝母亲做的桑葚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