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小说世界 连载 2022.6.24- 2022.7.18
简介:小说关于一对恋人的悲欢离合。两人青梅竹马,在少体校长大,从童年到中年,从故乡到上海,再到美国。当感情灰飞烟灭,女主人公选择了海归。沉浮飘摇的三十年,时光温柔安静,也悲哀沉重。小说写到半路卡住了,不知何去何从。捱到4月初,上海封城,我的海归朋友在上海,历经疫情和封城的红尘乱象,悄无声息间,她的故事融进了我的故事。我总觉得,黑暗之中,期待和真情可以战胜饥饿和惶恐,哪怕是暂时的温暖和宽慰。
全文:
上海封城两周了!沙心焦虑、郁闷、惶恐不安,汹涌的疫情,非常规的管控,让她恍惚自己就是笼中的囚犯。每天唯一的放风活动,就是出门排队做核酸。有个邻居老太犯了神经,手拿酒精,走一路喷一路,志愿者扫她的码,她喷志愿者;医生测她的核酸,她喷医生;她看沙心离她近,又喷了沙心。
身着大白防护服的志愿者对酒精老太说:「您别乱喷,没必要一步一消毒 ,小心在家里引发火灾。」大白的声音让沙心一震,她想看清他,但是他的脸罩在防护头套里。酒精老太突然上前,气势汹汹地朝大白狂喷狂喊:「我家里没毒,外面到处是病毒。」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如果还不解封,沙心觉得自己也会疯。她知道,酒精老太从前是个热情可爱的阿婆,但病毒改变了一切。封锁的日子里,朋友圈里有人贴了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她点开链接,走进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
「封锁了。。。摇铃了。。。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街上渐渐地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窸窣声。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唱将起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
那些文字碎片像高空落地的玻璃,带着上世纪的记忆,带着尖锐的棱角,刺伤了心和眼睛。它们逼得沙心抬起头来,窗外的白兰树在青天下发呆,白兰树后面重重叠叠的光影,纵横交错的岁月,沙心不知道,美好的旧时光还能回来吗?
沙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七岁,他九岁。少体校的红砖房子,敦实而陈旧,里面的墙壁油漆斑驳, 墙上挂着李宁夺冠的大照片。训练室有单杠、双杠和高低杠,还有厚厚的海绵垫。没有人注意小沙心,她卷缩在角落,一对黑亮亮无辜的大眼,愁云惨淡地看着窗外。窗外的白兰树正在开花,悠悠的香气飘进了室内。她没有大人陪伴,父母都热爱修筑长城,一筑就是通宵达旦,女儿简直是个累赘。你说那钢琴课、美术课,还有什么芭蕾舞,昂贵不说,还要花时间陪读。正好沙心的表舅在少体校当教练,无意间发现沙心韧带好,是个体操苗子。于是两口子欣欣然把她女儿扔给了少体校。少体校的体操队是个奥运冠军赞助的,凡是合格的孩子都不用付费。
沙心知道父母不喜欢自己,想着想着就掉眼泪,一个小男孩走过来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告诉她:「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从美国带回来的。」 沙心咬了一口,满口的脆香芳甜,她不哭了,对他笑了笑。他叫邓海天,是游泳队的小队员,比沙心早到学校一年。游泳队是半天水上训练,半天陆上训练,陆上训练的时候,体操队和游泳队都在同个训练室。
训练的时候要做引体向上,沙心体质弱,胳膊上的肌肉少,做了三个就拉不动了。海天壮得像头小牛,连做五十个不喊累。 海天说:「一想起奥运会,浑身都是劲。」 沙心说:「你的梦想好远哦!」 海天说:「我做梦都是奥运金牌。」沙心和海天的那个年代,奥运游泳金牌,只有女子没有男子。海天发誓,一定要破这个记录。他常劝沙心:「你也应该有梦想。」
海天有把小巧玲珑的口琴,他说是他爷爷给他的,爷爷教他吹过《两只老虎》《洗衣歌》。沙心喜欢听海天吹口琴,在悠扬的旋律中,沙心心头有了奥运的光,苦和累都扛得下。
七月的天,热腾腾的火像从天上燃烧到人间。训练室没有空调,孩子们扑腾了一天,浑身都是水。海天悄声问沙心:「想不想去游泳?」 沙心说:「我们体操队没有资格下池子。」 海天说:「晚上九点种,你如果听见口琴声,就去二号门等我。」 沙心知道,二号门边长着一棵白兰树,树后有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游泳池的院墙,他们可以翻墙进去。
白兰花悄无声息地开着,黯蓝的夏夜里翻滚着奇异的幽香。偌大的游泳池就属于两个快乐的孩子,沙心那时还没有游泳衣,于是穿着体操服下了水,她拍打着水花,水花在月光下银白发亮,像水中开出的白兰花,还发出悦耳的声响。沙心的心头也开了一朵白兰花,飞扬着自由和幸福。他教她怎样踩水,怎样在水里浮起来, 然后她可以朝前游了,游到了深水区,她还是怕,忽然搂紧了他,他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那一句「别怕,有我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喜悦,因为有人可以保护她。一个秘密突然在胸口发芽,她要和他在一起,用一生的时间。那年她不过九岁, 他十一岁,他不知道她幽秘的心思,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半年后,他们一起从少体校进了市职业体校。她心头有个愿望,一个单纯的愿望:和他在一起!奥运金牌对沙心来说,像天上的一抹霞光,隔她那么远。而他和她却离得那么近,天天都可以看见。她害怕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她对自己下命令:必须和他一起进省队,进国家队,向奥运会的光芒奔去。
或许老天想成全两个孩子,他们顺水顺风都进了省队,只要代表省队参加全运会,只要在全运会上了领奖台,就有打入国家队的希望。南京城的全运会,海天扬波斩浪,不仅拿了全运会金牌,还破了全运会的记录,男子200米仰泳的记录。海天一战成名,那年才十五岁,少年英雄啊,每个人都看到了他前程的辉煌。
但是沙心没有这样的辉煌,她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全运会的体操比赛,沙心比了四个项目,除了自由操拿了第五名,其他三项都没有进入决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国家队的大门肯定不会向她打开!对于体操女孩,十三岁是个拐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实力,就只能面对淘汰。
沙心还没死心,但是命运已对她亮出了黄牌。沙心开始疯长个子,十三岁的她一米六五。女孩长高,谁不欢喜?但是体操女孩的一米六五是致命高度,人一高,重心不稳,难度上不去,动作质量自然打折。全运会后,教练对沙心说:「进不了国家队,不如早点换方向,你人漂亮,韵律感又强,去搞舞蹈吧。」
沙心去了省内一家艺术学校,主修舞蹈,兼修表演。因为在体操的熔炉锤打过,舞蹈对她来说太简单了!她的腾跃像燕子一样轻松,她的控制像秋叶一样静美,每一个动作都是教科书般的完美。练劈叉的时候老师加了砖,有几个女孩鬼哭狼嚎,沙心笑道:「这也要喊痛?」
沙心艺校一毕业,当了省艺术团的独舞演员。那个时候,海天正在国家队煎熬。国家队人才济济,高手如林,尽管海天优秀,有天赋,有不怕苦的心,但是要在这片地上站成一棵大树,还是得付出超人的代价。每天的训练是极累而枯燥的,但是只要回到寝室,接通热线,听到沙心的声音,所有的疲惫便散了,柔情如月光下的白兰花开满了他的心。他兴致高的时候,还会在电话里给沙心吹一曲口琴。
又是一年白兰花开。海天同沙心回到故乡,走进少体校,那棵白兰树还在。一只蜻蜓掠过初夏的夕照,微风里弥漫了白兰花的幽香,幽香里有年少的记忆。黄昏落尽,黑夜就要登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被地平线收走了,混沌不清的暮色之中,白兰花的香气更浓了。
海天很兴奋,沙心却很低落,她说:「海天,你这一走,就是朝着奥运走,再见你时你脖子上挂了金牌,肯定跟从前不一样了。」
海天说:「只要你跟从前一样就行了。」
「什么意思?」 沙心明知故问,脸红了,心也乱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海天低声问她。
白兰花在头上细语,一树温柔的爱和温暖。两个人第一次相拥,带着年来岁去堆积的爱意,那份开天辟地的心颤和喜悦,穿越了他们的灵魂。沙心把头埋在海天 的怀里,迟迟不愿抬起头,她知道自己期待这天已经很长了,那时她不过七八岁。她的肌肤如泥土在萌动,吐出一片半透明的嫩绿,沁透了流动的,欣喜的光,嫩芽可以长大,长大成一棵开满繁花的白兰树。
她后来问过他,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喜欢的我?他说,一直都喜欢你,但特别的感觉是最近才有的。当他反问她时,她微低着头,半羞半喜地说:「七岁那年,你给了我一块巧克力,那份温暖包围了我,我希望你是我永远的朋友。九岁那年,你教我学游泳,在深水区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 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向她发誓。
带着他的誓言,海天去了国家队。分开的日子,手机和电邮,明信片和贺卡,热浪滚滚,载不动彼此的相思情爱。海天每次出国比赛,都不会忘记给沙心发一张明信片。但是他们的爱依然是隐在暗处的花,不敢在阳光下自由开放。国家队有规定,队员不能谈恋爱。再说两个人的年龄都小,鸳鸯冒出头来,就算不遭棒打,也会遭到讯问和刁难,找一处安静的角落,享受彼此的牵挂和爱恋,人生再苦也有温暖的光。
一 天训练下来,海天常会告诉沙心,状况怎么样,感觉怎么样,他今天超过了谁,谁在昨天又超过了他。若是成绩不好,沙心便柔声安慰他;若是得了好名次,她与他同乐,他常在电话里给她吹口琴,那一天他吹了1988汉城奥运的主题歌《手拉手》,虽然吹得磕磕碰碰,但是沙心很喜欢。
沙心自己的苦乐,也会与海天分享,舞团又排练了什么节目,比如某个大型的舞剧,她跳的领舞。然后又说起一家中外合资的冷饮公司,她接了广告,半天就拍完了,又轻松又愉快,还挣了五百块钱。他在电话那头没有吭声,她忙问怎么了?他闷闷地说:「你拍了广告,是不是还要去拍电视,认一堆大导演,大明星,就不要我了。」 她在电话那头气得声音发抖:「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能够怀疑我?「 他呵呵地笑起来,他一笑,她也不急了,跟着他一起笑,笑声潺潺,像干净透明的快乐小河。
舞团在市场经济冲击下,进行了一系列的融资和重建。公司根据市场的的需求,要推出一台大型的舞台剧,剧名叫《碧海鲨鱼》,是根据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越剧《追鱼》改编的,加了一些现代的元素,比如环保、人与自然。故事说的是一个现代的渔夫, 驾驶快艇到深海捕鱼,结果网上来一头鲨鱼,鲨鱼苦苦挣扎,流泪向渔夫祈求放生,渔夫为之感动,让鲨鱼回归大海。一年后,渔夫在航海中遭遇了风暴,船翻了,他以为自己死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旁边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两个人相爱了,但是渔夫不知道,女孩就是鲨鱼变的,鲨鱼修炼成精,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人与精怪相爱,触犯了天条,迟早要遭惩罚。鲨鱼精飞山越岭,找到观音菩萨,菩萨说,我能帮你,但是你必须忍受刻骨刺心的巨痛,因为你的鲨鱼皮会一点点剥去。
「剥皮」这出舞蹈,是整个舞台剧的亮点,对演员的舞蹈功底和表演艺术力,有相当高的要求。那天回家,沙心兴致很高,声音很亮,在电话里对海天说:「提心吊胆了 一个月,总算敲定了,导演让我出演鲨鱼精。」海天紧跟着就说:「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队里要给我鲨鱼皮了。只要穿上鲨鱼皮,我对世锦赛信心满满。」
鲨鱼皮游泳衣,是高科技游泳衣,面料是真空的。欧美的顶尖运动员,有赞助商撑着,无不是一人好几件。鲨鱼皮游泳衣阻力小,浮力大,运动员穿上它,成绩都有提高。但是鲨鱼皮太贵,一件就得上千美元。贵不说,鲨鱼皮还娇气,只能穿六次,穿到七八次就进水了,变型了,没威力了。鲨鱼皮穿的时候也头大,自己不能给自己穿,要四五个人一起帮忙穿,这一穿就得花上个四十分钟。
沙心听了,立刻插嘴道:「什么鲨鱼皮啊,比伺侯皇太后的凤冠霞帔还要麻烦。」海天说:「是啊,很宝贵,队里也不是人人都能穿。」 沙心说:「我知道,只有能拿金牌的运动员才能穿。」沙心说:「中国男子游泳还没在世界比赛拿过金牌。」 沙心便说:「我相信你,穿上鲨鱼皮肯定能为国争光,创造历史。」 海天坚定地说:「会有那么一天。」
两人还真跟鲨鱼有缘,一个在舞台上要剥去鲨鱼皮,一个在水里要穿上鲨鱼皮。穿上鲨鱼皮的海天创造了历史,在世锦赛的两百米仰泳,他为中国斩获金牌,男子游泳项目在国际上的第一金。
物以稀为贵,中国不缺金牌,但对开天辟地的第一块,媒体还是激动,记者们朝海天奔涌而去。海天一夜间就红了,虽然他还不是奥运冠军,但是众多商家看上了他的轰动实效,最重要的一点,他俊朗的五官,健美的体型,给他添了不少粉丝,特别是女粉丝,一群群,一看见他就尖叫。世锦赛一结束,海天就接了两个重磅的广告,一个是名车,一个是名表,拍名表的那个广告,他的女搭档是一个眉眼迷人的明星。那明星因为在古装剧里演过蜘蛛精,一股子妖媚劲,那个淋漓尽致,网上都叫她蜘蛛精。
流言一地狗毛,传说海天同蜘蛛精有染,还有家小报,拍到海天和蜘蛛精大头碰大头喝可乐。照片落在沙心的眼睛里,像一群马蜂朝她汹涌扑来。短暂的乱与痛之后, 她还是相信海天不会变心,只当是记者有意搅乱江湖。海天曾在手机里告诉过她:「记者都有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你要相信我。」
沙心相信海天,海天拿了金牌后的第一个电话,没有打给父母,而是打给她的。那天她排练完了「鲨鱼剥皮」的一出戏,回家时已经累成一滩稀泥。她知道夜里有海天的比赛实况,打开电视的体育台,一直坚持着,等着海天出场,可是前面的比赛太长,都是路人甲乙丙丁,沙心腻了,人又太疲,不觉间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机响了好长的时间,她才去接,电话那边海天激动得变了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吼:「沙心,沙心,我拿金牌了!」
「你拿金牌了?」 沙心仍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还没来得及狂呼,海天便匆匆丢了一句:「我得给爸妈挂电话。」 电话断了,似乎一个巨大的喜浪扑过来,沙心还没回头,浪花便匆忙退去。沙心握着忙音闷响的手机,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第二天她没听到海天的声音。海天太忙了,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采访,家乡的各路媒体涌满了海天的家。父母告诉记者,自从海天去巴黎比赛,家里的三台电视全开着,每个电视放不同的体育台,中央的,地方的,香港的,唯恐错过了海天的半点消息。当家乡的记者通过热线找到了海天,告之父母的欣喜和激动。海天动情地说:「这世上最爱我的就是父母,他们是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
这句话跳在沙心的眼前,心头浮起层层的柠檬水,我在海天的心中算什么?夜风吹落夏日的白兰花,轻飘飘的花瓣,没有重量。海天后来对沙心说:「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是你。我们的关系还没公开,你怕那些狗仔队天天去跟踪你。」 沙心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虽然双方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并没有对媒体广而告之。沙心相信海天是在保护她,他们青梅竹马,应该心心相印。
但是直觉引发的猜忌还是弄乱了她的情绪。她在「鲨鱼精」的排练中,一个不留神,摔伤了腰,眼睁睁看着B角艾草顶替了她。艾草是她的好友,沙心只能把失落藏在心底,强装笑颜去鼓励她。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艾草时而随波翻腾,时而柔情曼妙,但是到了「鲨鱼剥皮」的高潮,导演总是感叹艾草 的艺术功力不如沙心,沙心在处理这段舞蹈的时候,不仅舞功深厚,脸上的表情也很到位,她的眼睛闪着泪,嘴角却隐着笑,流泪是因为剥皮时刺心刺骨的痛,扭 曲、隐忍、挣扎,绽放出生命的激情和爱的信念。沙心看见艾草很努力,想抓住主演的机会,她一会儿满地翻滚,一会儿扬臂飞旋,最后成功演绎出鲨鱼精仰首升华,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灵魂。而沙心只能静心养伤,期待早日康复。
转眼又到奥运年,海天全心备战,下决心要拿金牌。国家队为了培养他,把他送到美国训练。到了美国,训练强度加大,海天再没有时间主动联系沙心。沙心似乎是修炼成人的「鲨鱼精」,心头永远挂着自己的爱人。可是爱人总是说:「很忙,很忙,我必须拼。」 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小队员进步很快,小队员也来美国了。」她懂,水池里竞争激烈,奥运会还没点火,他已经有了新对手,估计新对手也穿了鲨鱼皮。
每次挂了电话,沙心都若有所失。每次都是她关心他,他从没主动问过她,你好吗?快乐吗?那些日子,沙心上不了舞台,病兮兮躺在床上,她满怀委屈问海天:「你知道吗?我受伤了!」 海天居然说:「受伤有什么了不起,受伤对我是家常便饭。胳膊脱臼了,我自己接,肌肉拉伤了,打一针封闭继续训练。」
电话断了,沙心的心在滴血,身心最孱弱的时候却被爱人泼了一脸的冰水,这样的人还能与他相守一生吗?当她治好了伤,重回舞台,再扮鲨鱼时,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给海天挂电话。反正她不主动联系,海天绝不找她。但是有一天,她将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而她的选择跟海天有关。在行事之前,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海天打个招呼,毕竟他们相爱过。可是手机刚刚一接通,她立马就把电话掐断了,反正他也没有打回来。她笑了笑,何苦呢?不该自作多情,人家马上就是奥运明星了,我算什么呢?
海天并没有当成奥运明星。他出师未捷身先死,预赛就踩了地雷。什么原因?成也鲨鱼皮,败也鲨鱼皮。此番远征奥运,海天和教练做了周密详细的备战,利器必不可少,什么样的利器?升级版的鲨鱼皮泳衣,更轻、更快、更能出成绩。海天是游仰泳的, 仰泳有它的规章制度,出发时的潜水不能超过15米,15米是警戒线,超过了就是犯规。比赛前,海天试了两次新鲨鱼皮,海豚式打水次数跟过去一样,没有超过15米,但是正式比赛时,升级版的鲨鱼皮开始发神威,同样的海豚式打水,不知怎么就冲出了15米的警戒线!
海天欲哭无泪,多少年的奋斗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多少年的梦想就这样破碎了?他两眼直直地落进游泳池 ,脸白了,脑袋空了,血肉散了,身子像鬼一样的飘,脚下是一团一团的棉花云。一个志愿者走过来,告诉他下场比赛就要开始,什么?要他离开游泳池?他拒绝承认这是现实,他觉得是在做梦,可能还睡在奥运村的床上,他需要有人唤醒他!那些日子,夜里太多与奥运相关的噩梦:比赛就要开始了,他的鲨鱼皮突然飞了。比赛就要开始了,他却找不到教练,比赛就要开始了,裁判却说他犯规了……对,一定是梦!只要梦醒了,一切都可以从新再来。
沙心是从电视上看见泪流满面的海天,口齿不清的海天,海天在赛后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沙心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轻描淡写对着屏幕说:「不是鲨鱼皮的错。」 沙心的丈夫在一旁说:「鲨鱼皮有什么错?还不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心心神不定地点头:「对,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心那时已是上海郊外一栋豪华别墅的女主人。别墅是个什么天价,她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她只知道丈夫爱她。丈夫比她大二十二岁,名叫钱坤 ,地产大佬,业内精英人士,曾在美国留过学。要说他们怎么相识的,结缘于沙心的「鲨鱼精」。丈夫曾是她的粉丝,连着看了她的五场演出。台上的「鲨鱼精」 绾住了他的神,牵住了他的魂,「鲨鱼剥皮」的那出戏,每一次他都看得热血沸腾。
他想认识她,想成为她的朋友。以他的财富和地位,并不是一件难事。那个晚上演出结束后,导演叫住了沙心:「明天公司有个宴会,你去给钱总敬酒,我们的财神爷,只要他撑着舞剧我们就可以去上海参加国际艺术节。」
那时是沙心的感情空档期,远在异国的海天对她不理不睬,她感觉自己已被抛弃,绝望也好,悲痛也好,过去的痴情和现在的伤情,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交融在一 起,全都奉献给了「鲨鱼精」。
钱坤第一次见她,眼睛里全是粉丝才有的激动,他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鲨鱼剥皮那一出,你跳得那么好,那么灵气!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用她的痴情,向天地和鬼神宣告 她的坚贞。」
沙心说:「她马上就要蜕变成人,马上就要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算痛到了极处也是幸福。」
他说:「我感觉你就是那个鲨鱼精,为了和爱人相守一生,甘愿承受无边的疼痛。」
沙心听了这话,从耳朵连到脑子,从脑子连到心底,全都是光,全都是轰隆隆的雷响。眼前的这个人,他懂她。她于是接受了他的约会,那日在太湖泛舟,他悠悠地说了一句:「希望我能成为那个渔夫。」 看似漫不经心,但声音涌动出一份力量。
她很大方,很自然地接受了。两人很快订婚,钱坤向她交了底,他结过两次婚,又离过两次婚,两次婚姻给了他两个儿子,如今两个前妻带着她们各自的孩 子,一个在波士顿,一个在迈阿密。第一个前妻是他的中学同学,第二个前妻曾是他的秘书。秘书花容月貌,是小三扶正,但扶正后却红杏出墙,跟前任纠缠不清。
沙心小心问:「第一任前妻是你的初恋吧?」
钱坤说:「是的,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只是观念不同,早没了共同语言。」
沙心听了,想起青梅竹马的海天,心头由不得一震一颤,但脸色依然淡定从容。她平静地说:「我们都是成人,走了不少路,谁的过去没有几座山或者几条河?」
钱坤说:「你年轻可爱,没那些山山水水,笑起来如白莲花一般,一看见你就想保护你。」
沙心低头拢头发,本来还想老实交待自己的初恋,听他这么一说,干脆什么也不言,如弱柳般靠在他的怀里听他说:「结婚后,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你如想当明星,我愿为你投资电视剧。」 沙心微笑摇头:「脱了皮的鲨鱼精还要什么?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过平常女人的日子。」
奥运结束后,海天回了故乡,故乡的人民敲锣打鼓给了他隆重的欢迎。虽说海天的奥运之仗,首战就失利,但是哭过之后,他还是振作起来,在后面的4×100米 混合泳接力赛中,与队友齐心合作,拿到了银牌,多多少少给他挽回了些面子。他对记者说,四年后他还会再来,把属于他的奥运金牌带回家。奥运会后,他开始疯狂思念沙心,他给她发短信,打电话,但是没有一个响声,沙心似乎连人带父母全都消失了。海天后来找到沙心的舅舅,舅舅对他说,沙心嫁人了,据说是房地产大亨,把她的父母都带到上海享福去了。
夏日白晃晃的阳光落在海天的头顶,他有些眩晕,感觉自己就快被融化了。他下意识想寻找什么,抓住什么,他心神恍惚走进少体校,少体校的红砖房子还没有坼,里面传来孩子们练功的响声。那棵白兰树还在,枝繁叶茂地立在他的眼前,见证过他的爱情,但是白兰树上没有花,花早谢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谁家的口琴。是他从前的口琴吗?那一片刻的恍惚,他呆在原地,知道自己错过了花期。
他看见两个小孩坐在白兰树下喝可乐,想起多少年前,他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她给了他一个微笑;想起那个夏夜她穿着体操服跟他下水游泳;想起白兰树下,他们的誓言,他们的纯真和爱,如今都成了历史,全散了!他知道自己有错,可是她连招呼都不打就嫁人了,这也太绝情了吧。备战奥运的那一年,竞争惨烈,整夜的辗转反侧,焦虑堆积成山,他受的伤和委屈,他不想她来分担,只有在电话里对父母发火,甚至在电话里大骂:「别打电话骚扰我,求求你们不要打!」父母伤心不解,母亲哭了一晚,但父母还是原谅了他,他到底是他们的儿子,血缘断不了!父母永远爱他!但是伤了心的情人只想逃跑,无法给他等待和理解。
一树的阳光扎痛了他的眼睛。爱情算什么呢?来得浪漫甜蜜,去得匆忙无情? 他没有想通!他认识艾草,艾草是沙心在舞团的好友,沙心的行踪她应该知道。海天找到艾草,开门见山告诉她,他想在上海跟沙心见一面。
沙心爽快点头,按时出现在一家时尚而安静的咖啡厅。他们互望对方,隔着时光的片片烟云,都觉得变化太大,恍若前世记忆中的人,近不得,退不得。沙心大腹便便,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海天头发很乱, 胡子拉茬,眼睛充满了红丝,像四十多的大叔。
他苦笑道:「不知道这两年过得太慢还是太快,我都不敢认你了。」
她也苦笑道:「这两年你穿上了鲨鱼皮,意志坚定游向你的目标,眼睛只有目标。」
他说:「穿鲨鱼皮不仅是我,你也穿过鲨鱼皮,我们本该是同个水域的生物,不应该分开。」
她苦笑:「你现在才知道我穿过鲨鱼皮?」
「我在网上看过你的鲨鱼视频。」
她很想问他,早些时候你怎么没看舞蹈视频?你的心中有我吗?这些话她没有问出口,只是淡然一笑道:「那女子穿上了鲨鱼皮,后来又剥去了鲨鱼皮,命运有了惊天动地的转变。」
「我懂了。」刹那间他心明眼亮 ,自从他穿上了鲨鱼皮,她剥去了鲨鱼皮,彼此有了不同的生命方向。滚滚红尘混乱匆忙,再相爱的人也会走丢。他的嘴角艰难地绽出了一个微笑,他说:「其实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好的,朋友。」她费力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去,一阵眼热心酸,酸到了嗓子眼,堵住了想说的话,那就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她祈愿他岁岁平安,纵然彼此余生不再相见。钱坤安排她去美国生孩子,丈夫有一个重大项目在加州。年来岁去,她和女儿安琪在硅谷生活了五年,家里请了阿姨,她每天送安琪去了学校,回家后无事可做,时不时站在三楼的窗前观望邻居,一花一草,一狗一猫,都在眼皮子底下,她的眼睛追着那些漂亮的豪车,保时捷、奔驰、兰博基尼、宝马、捷豹 …….还有劳斯莱斯,得意洋洋从她窗前一闪而过,她开始胡思乱想,那车主人究竟是二奶还是富二代。
沙心所住的那个社区,时尚高档,但被当地华人封了很多外号:什么二奶村、贪官区、美宝月子城。那些年,中国高度发展,一波波的贪官、富豪、黑户、二奶、富二代陆续登陆。沙心在硅谷结交的朋友乔阿丽,曾直言不讳地告诉沙心:「第一次见你还以为你是二奶,来这里生娃的二奶不要太多哦。」阿丽曾经是硅谷的高级工程师,后来因照顾小孩,干脆辞职当家庭主妇。她常说,给父子三人当老妈子,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沙心也没得到想要的生活。钱坤在美国拓展他的商业帝国,多地有公司,飞来飞去,来去匆匆,沙心每个月只能见他一次。阿丽用了一个比喻:「月经夫妻」。沙心慢慢发现,她和他并不是唯一的「月经夫妻」,钱坤跟两任前妻依然暧昧缠绵,一月一见。钱坤最初还隐瞒行程,后来干脆不遮不掩,挑明了话对沙心说:「怎么了,我想儿子啦,住在她们那里不行吗?」
更奇葩的是两个前妻不再争风吃醋,一起搬到了曼哈顿,携手开了一家咨询公司,投资人当然是钱坤。她们打着华尔街的招牌,忽悠国内土豪,搞文化教育和招商合作,大前妻的儿子高中毕业,邀众妻携儿带女去纽约参加毕业典礼。钱坤喜气洋洋,沙心满脸乌云,坚决不去!钱坤还批评她,心胸狭隘,没有大格局,以自我为中心,不为孩子的前途打算。
沙心明白,他对她的爱渐行渐远,随时光在消散。他似乎想用女儿来绑架她,让她终身对他服服帖帖。她呢?做不到海纳百川,包容妻环妾绕的大团圆。但她又不得不跟他的前妻保持手机联系。安琪生病了,家中房子有问题了,阿姨突然辞职不干了,但他很忙,在开会,在谈判,在跟客户上法庭。。。她找不到他,只能求助前妻。
忍气吞声的日子让沙心忧郁。但她又能怎样,离开了他,她寸步难行。凭什么在美国立足?人家阿丽还有八年的职场生涯,但是跟社会脱节多年,都不敢闹独立。阿丽知道老公在跟一个小留学生玩暧昧,但为了孩子,什么都得忍。她曾咬牙切齿对沙心说过,等我把这口气憋过去,看我怎么咬人!
沙心想起自己从前在舞台上饰演的鲨鱼精,她的痴情,她的勇毅,她的绝望,她的希望,那有痛有欢,有泪有笑的激情人生!如今她有什么?
在某个悠长的午后,刹那间天遥水远,记忆如倒流的河水。月光与阳光重叠,少体校老房子的斑驳光影,香甜的巧克力,清凉的游泳池,荡漾在夜色里的白兰花剪影,他穿过的鲨鱼皮,她脱下的鲨鱼皮,在她的眼前起伏跌宕,最后重叠成了碎片,慢慢模糊了,消散了,连同记忆里的口琴声和白兰花香气。
前些年微信没普及,每到农历新年,海天会发个贺年电邮给她,她会回复他,但从不主动发声,虽然潜意识里还是盼着新年,盼着他的祝福。有年春节,海天没发贺卡,沙心的心空荡荡地慌。她上网去搜寻他的消息。海天结婚了,新娘是他的同事。海天在奥运单项上失利后,本想奋勇向前,再战下届奥运,无奈伤病缠身,只得退役。好在他有世锦赛金牌和奥运银牌,能拿到一些政府奖励和地方广告,前景还算光明。海天一退役便读大学,毕业后进了上海一家知名运动品牌公司。
沙心盯着电脑上的照片发呆,照片上的海天和新娘喜笑颜开,甜蜜相拥,新娘眉清目秀,纯真可爱,他一定很爱她。沙心开始胡思乱想,当初若是自己有耐心,控制住不满情绪,等待奥运结束,等待海天归来,那现在的新娘一定是我!海天虽然有缺点,但诚实负责,对人对事都很专注,当年的他专注奥运金牌,现在的他专注家庭爱人,可惜我没有福分缘分等到他。
沙心情绪低落,钱坤根本不关心。他依然享受妻妾成群,享受各地行宫的张灯结彩。沙心生日那天,得知丈夫在阿拉巴马州又开了一处行宫,这消息还是二前妻泄露给的她。钱坤在某商业晚宴上认识了一个女富豪,女富豪手上有「页岩石油」的开采工程,工程地点就在阿拉巴马,钱坤知道页岩石油的开发已经改变了美国的命运,让美国从石油进口国变成了出口国,有底气随时踢掉中东诸国。钱坤知道进入页岩石油开采已经晚了一步,但还是想进去混混。
女富豪江环环并不是白手起家,她因为老公突然心脏病发作,而继承了几十亿美元的遗产。环环从前是京城的模特儿,如今四十多岁,依然风韵犹存,跟钱坤的合作从谈判桌到床上,一切如鱼得水般自在,两个前妻很快跟环环成了朋友。沙心不生气,也不忧郁,她看到了机会,她直接跟钱坤谈,我要离婚,你的所作所为破坏了婚姻,给我巨大的心灵伤害。
「你有什么伤害?在家里当阔太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看硅谷那些养家的女人有多辛苦,公司家庭两头受气。」
「她们至少有独立和尊严。」
「行,我给你独立和尊严,你要什么条件?」
「我要带安琪回国,把上海的别墅给我。」
「上海的别墅你可以住,直到安琪长大成人。你们的生活费还有安琪的学费我会准时打在你的账上。」
「我的赔偿呢?」
「你还想要赔偿?这离婚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沙心的声音不紧不慢:「我曾在全国体操比赛拿过名次,在全国舞蹈比赛拿过大奖,我本有美好的前程,与你结婚这些年,我青春受损还是次要,你极其变态的婚内出轨,给我严重的心理伤害,我律师朋友有充分的证据可以在法庭上呈现。」
钱坤知道了,沙心背后有高人,他的时间贵如黄金,打官司根本耗不起,再说了,他在国内也算是有头面的人物,上过电视和杂志,绝不愿家中的鸡飞狗跳成为媒体的八卦流量。他只能让沙心报一个数,看能不能当面成交。
沙心似乎早有筹谋,她很干脆:「上海的别墅归我,你再付100万美元,我们就两清了,否则我们走法律。」
钱坤铁青着一张脸,低头半捏拳,沉默了5五分中,终于点头成交。这样也好,没有撕破脸,也没让律师赚钱,以后彼此还能当个熟人。
两个月后,沙心带安琪回到上海的家。阿丽在微信里提醒沙心:「那别墅千万别卖,还有升值空间,我回上海还想住你那儿。」
沙心笑道:「离婚前你是我的军师,现在我是自己的军师。」
沙心的别墅卖了6千万,然后拿出2千万,在静安区的一处高档小区,购置了一套四居室。沙心对阿丽说:「这里绿树葱茏,环境优雅,去哪儿都方便,我不喜欢住大别墅,也不喜欢开车,安琪的国际学校走路就可以到。」
阿丽一口断言说:「你房子买贵了,我小学同学的房子跟你小区同个档次,钱没有你的多,面积比你的大,楼层比你的好。」
沙心说:「我喜欢二楼,窗外就是一树白兰花,开花时整个房间都飘着香气,看房时一眼相中了。当时房中介告诉我,现在的小区种樱花桂花多,白兰花还真少见。」
阿丽说:「你看你蠢不蠢,一棵树就把你骗了。」
沙心有白兰花情结,隐约伤感的心事她没有跟阿丽分享。她只是说:
「在我老家到处都能见到白兰花树,就连公厕旁边都有,但是上海不常见,不过到了夏天,上海街头有卖花的阿婆用铁丝把白兰花串起来,我喜欢听她们吴侬软语卖花的声音。对了,艾草也来上海了,她的舞蹈工作室就开在小区附近,我过些日子会去她的工作室上班。」
阿丽问:「干嘛不创建自己的工作室?」
沙心说:「投入精力太大,我想多陪陪安琪。」
沙心本来计划把父母接到上海,但是父母一见她,就劈头盖脸数落她的不是,根本就不该离婚!还说什么,有本事的男人三妻四妾又怎样?只要他对你好,定时拿钱回家,你管他在外面做什么。沙心跟父母理念不同,三观不合,争论只会激起矛盾。沙心知道,钱坤给父母在老家买过一套别墅,对老人和颜悦色,很是尊重,他们总是记住他的好。当然,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白兰花开了,白兰花谢了,两年的时光悄无声息远去。但是2020年来了,病毒成群结队,张牙舞爪,没完没了地祸乱人间。那个期间,中国用严防死堵的清零方式给了人们安详和正常。
沙心对阿丽说:「幸好我回国了!美国疫情好恐怖,每天的确诊人数直上云霄,你要小心哦。」
阿丽说:「没你说的那般可怕。你在美国呆过,还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特色?最喜欢无限度夸张灾难,为什么?为联邦政府的补助呗。」
「可是我看了视频,医院太平间的裹尸袋堆积如山。我有个朋友是做裹尸袋业务的,疫情期间美国挂掉的人太多,裹尸袋需求量暴涨,中国裹尸袋质量好,供不应求哦。」
阿丽身在美国,听不得如此负面消息,她反驳道:「就在昨天,本地媒体报道患者死亡激增,医院的停尸房惨不忍睹,装尸袋也没库存了,我上网查了数据,当地的死亡人数还不到50人。」
「为什么会这样? 」
「哗众取宠吸引流量,为了钱可以不要面子。你知道美国这个国家尊重个体,个体的利益大于国家的面子。我有朋友在医院,说冠状病毒患者一进来,医院就拿13000美元的补贴,如果病人上了呼吸机,补贴立马胖三倍,变成39000。某个深夜一群小流氓在街头斗殴,有两人吃了子弹,送进医院就没气了,但尸检确诊了冠状病毒,就赖在病毒的头上,家属多少可以得些资助。还有人在自家后院砍树,树落在头上砸死了,送到医院后,尸检确诊了病毒,那就是病毒害的。」
「难道没有第三方调查?」
「怎么调查?尸体都火化了。什么糖尿病、乳腺癌、心脏病、艾滋病,只要患者死了,测出来是阳性,统统算病毒的罪。」
沙心说:「就算确诊人数有谎报水分 ,可你们还是被禁足在家,我们这边可以自由飞翔。」
阿丽说:「华人是听话的一群人,所以自觉禁足,美国人爱自由,政府命令管得了吗?照样聚会狂欢。不管怎么说,美国还是好,大家不出门不劳动,政府依然给支票,还有免费的食品发放区,根本不看驾照身份证,开车排队就能领一堆。」
「免吃免喝有什么好,养出一群野生动物,不戴口罩,不听招呼,到处乱跑传播病毒。」
两个人生了异心,口气都硬了起来,阿丽说:「美国迟早会走上群体免疫,获得真正的自由,而你们的自由是围在墙内,经不起风吹雨打,到时候风水轮流转。」
「风水再怎么转,上海也不可能像纽约那样哀嚎一片。我还算英明,当初快刀斩乱麻回到国内。」
「恭喜你!不过还是谈点别的吧。」聪明的阿丽知道怎样转换话题。
在上海的日子,沙心一直在艾草的舞蹈工作室当老师,一周干三天,不为挣钱,只求充实自在、心安理得。她常发漂亮片片给阿丽,阿丽问她:「看你依然性感貌美,周围想勾你的人不少吧?」
「不要!一个人逍遥自在好。」沙心说的实话:「如今女儿陪着我挺好的,就算女儿长大了,我依然可以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也会转变成云涌风飞。艾草的一个客户看上了沙心,他曾以很低的价格帮艾草装修过舞蹈训练室。那客户曾在疫情期间出口裹尸袋到美国,发了一笔小财。沙心觉得跟他当朋友还好,若是谈恋爱,想想裹尸袋就心惊胆寒,于是一口回绝。艾草说:「文总是个好人,对你有真心,你总不想孤独到老吧。」
「孤独到老也不会找他吧。」沙心有这个底气。
文总有个公司,规模不大,每年能挣个二三十万,他比沙心大十岁,离婚后有两个孩子,还有外地来的父母和小姑子,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就算没有裹尸袋,沙心也不想凑这样的热闹。但沙心的内心翻滚过,如果把文总换成海天呢?海天离婚了,有两个孩子,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房子里住了一群人,他若向我求婚,我会答应吗?沙心悠悠地笑了笑,对着窗外的白兰树说,或许我会同意的,就算有裹尸袋我也会同意的。她情思悠悠 ,心絮纷飞:海天不是生活在上海吗?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站在同一片天空下,走过同样的路,看过同样的花红柳绿,但是他在哪儿,为什么还没有见到他?
那日她走在小区的林荫 道,看见前面有个男人的背影很像海天,她差点喊出声,恍然间对自己说,应该不是海天,他不该是一个人,他身边应该有女人和孩子。沙心在网上搜寻过他的信息,还是从前的信息,他在运动品牌公司当销售总监,他的妻子是他的同事。艾草问过沙心,你是否还对海天念念不忘。沙心坦诚说,她念念不忘的是少年海天,如今物非人也非,海天早有自己的家,就算相见了,他们会礼貌地说说话。
沙心有天下班后,把一件包装精美的礼品丢落在换衣间,那是艾草送给安琪的生日礼物:美人鱼公主裙。她发现后即刻转身回走,还没进换衣间,便听见里面的声音,是艾草和一个舞蹈老师在聊她的八卦。
那老师说:「我知道沙心的光荣史,她从前嫁的亿万土豪,跟土豪离婚变成了个千万富婆,这富婆有底子啊,哪看得上文总?」
艾草说:「沙心还是喜欢小鲜肉,她最初的男票就是一枚小鲜肉,还参加过奥运会,她嫌人家没拿金牌,转身就嫁了个老头子。」
沙心听了,头呼啦啦地变大,大成了三个,甩着三个头就往回走。什么朋友?没有真情,只有讽刺、挖苦、践踏尊严,她不想要这样的朋友,最好不要再见。她当晚就写好了辞职信,正准备用微信发给艾草时,艾草的问候先到了,她说你怎么把我的礼物忘在换衣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美人鱼公主裙吗?我想起你当年跳的鲨鱼精,美得不像人间女子。就这么几句好听的话把沙心感动了,温暖的心可以包容一切。她不再提辞职,但从今往后,她对艾草上了一把锁,心生警惕,有了防范。
而阿丽依然是她的知心朋友,两人常在微信上聊天抒情。2022的农历新年,阿丽在微信里对沙心说:「但愿虎年吉祥,我能顺利回家 。」
沙心说:「今年别想回家 !钱坤的二前妻在纽约,跟国内病床前的老母亲视频,说着说着,老妈就闭上了眼睛,她喊得撕心裂肺,眼睁睁地看着,不敢相信已经没有了妈。她想回北京送妈最后一程,完全是异想天开,据说冬奥前,凡是出了北京的人都回不了北京,更别说她在美国。」
阿丽说:「病毒时代的悲剧天天都在上演,我身边好几个朋友的父母在国内病了或是离开了,回国没有路,只能对着视频哭。」
沙心说:「 虎年不是太平年,疫情起起伏伏,西安封了,好几个城市也封了,海外华人想回国就像登天。我邻居的女儿在美国毕业了,当妈的一口气买了三张机票,就是怕飞机熔断。」
阿丽叹道:「留学生都这般难,更别说海外华人 ,但我心里总是升起美好的期待,你看疫苗打了,特效药也快上市了,或许中国的大门就像芝麻开门说开就开了。」
芝麻只会在梦里开门。捱到三月下旬,上海的疫情加重,沙心告诉阿丽:「 小区封了,每天下楼测核酸,捅鼻子,我痛倒是不怕,只是心疼安琪。」
阿丽安慰她,很快就会解封,但是解封遥遥无期。更可怕的是家里囤的食物快没底了。沙心说:「 我很焦虑,几乎夜夜失眠,我怕我疯了,变成楼上的酒精老太。」
「 听你说过那疯老太,见人就喷酒精,上次还喷了你一身。」
「 封城前她是正常的。上海封城后,她先生心脏突然难受,但不能及时送到医院,活活死在家里,大白上门运走遗体前,朝她先生遗体猛喷消毒酒精,那一刻她就疯了。」沙心继续说:「 城市封了,人也疯了,人们天天在网上抢菜,但是美国的朋友在网上抢机票,朋友圈秀世界各地的游山玩水,秀丰富多彩的各类活动 ,真的是风水轮流转,两年前我还在你面前炫耀自由,如今囚在笼子里羡慕你的自由。」
「你会自由的 ,上海永远是上海。」
「阿丽,你真的很善良,不在这个时候秀你的快乐人生 。」
「我一群亲友在上海受苦受难,我秀不出欢天喜地的画面,上周租了游艇带孩子出海看了鲸鱼和海豚,没必要发朋友圈。」
「你比我厚道!2020你关在家里,我秀过在海南欢天喜地的画面,
但2022我能抢到歪瓜劣枣就会欢天喜地。2022年是20饿饿年,食物为王,能活下来就是胜利。」
「 不是说居委会发菜吗?」
「 发过,一颗白菜、三个西红柿、两个土豆,一小袋米,你说能撑几天?女儿的巧克力和芝士蛋糕早吃完了,她很懂事,没有找我要,但我知道她想吃。奢侈品我们就不想了,只求基本物资到位,你知道我昨晚吃的什么,发芽的土豆,过期的榨菜,我焦虑不安,夜夜无法入睡,谢谢你每天打电话陪我,我希望不要得忧郁症,艾草的邻居得了忧郁症,但是城封了,出不了小区,拿不了药,半夜跳楼了。」
「 上海之大,有多少病人、老人去不了医院,我父母也是80几的老人,幸好他们没有基础病,我只能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健康平安。他们所在的小区还不错,居委会和志愿者会照看独居老人。昨天还发了酱鸭和带鱼。」
「你爹退休前是机关领导,待遇当然不同,有几人有那样的运气?艾草的小区很惨,居委会提着几袋大米在楼下大声吆喝:发米啦!发米啦!但是每家人只能舀一小碗米,你看看,是不是乾隆剧里给灾民赈灾的镜头。」
阿丽叹道:「 但愿快点好起来,但愿安琪早日吃上巧克力和芝士蛋糕。」
黄昏日落,夕光落进室内,沙心懒慵地靠在沙发上,突然听见窗外隐约的口琴声,是她熟悉的《手拉手》。谁家的音乐在响?起伏跌宕的悠扬和绵长,盛满了四月的风,风中似乎浮动着白兰花的幽香,融化了沙心的耳朵和心,世界在刹那间模糊了,暂时消失了,天遥地远处,闪出一束光,在呼唤她的灵魂,去找回家的路。沙心呆了,猛然站起身,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她奔向阳台,想顺着音乐的路,去寻找那个吹口琴的人。她睁大了眼睛,只看见小区的一群大白。
她沮丧地走回室内,安琪在咳嗽,额头也有些发烫,测体温37度5,沙心吓坏了,怕被楼下的大白查出来是阳性,被强行拉到方舱去隔离。别说八岁的她,几个月的婴儿若是阳性也会跟父母分离被送去方舱,幸好家里备了退烧药。老天护佑,安琪睡了一夜就好了,她粉嫩的脸蛋花朵般可爱,她说想吃一口巧克力,就小小的一口。
沙心听得心疼眼酸,想起小区群里的以物换物, 一瓶可乐换一瓶豆腐乳;半瓶朗姆酒换一盒鸡蛋;一瓶SK2 洁面乳换一块牛排;一盒避孕套换三包泡面;一支名牌口红换两盒牛奶。就在昨天晚上,一个小女孩穿过的冰雪奇缘公主裙换了一盒曲奇饼干。
沙心跟安琪商量:「 宝贝,愿意把你的美人鱼裙子换巧克力吗?」
安琪先是摇头,后来歪头想了想,又沉重地点了点头。沙心拿着手机,拍了裙子,准备上传到群里时,安琪说:「 妈妈,我再穿一下好吗?只穿五分钟。」
「 好的,宝贝。」
沙心看见安琪穿上美人鱼裙子,一直转,一直美,然后停下,恋恋不舍脱下,艰难而心痛,像是在脱皮。沙心眼酸心苦,突然想起舞台上旋转的鲨鱼精,脱皮的鲨鱼精,她知道她的痛,痛得差点掉泪了。她对安琪说:「 不吃巧克力,我们留下裙子。」安琪摇了摇头。
沙心很快把美人鱼裙传到群里,她说我女儿刚退了烧,想吃巧克力,不知哪位邻居能帮忙换一换。8楼的邻居很快给了她回复:我有巧克力。她即刻加了邻居的微信,邻居的微信昵称是鲨鱼。半个小时后,鲨鱼给她发微信:「 巧克力已经放在你家门口了,裙子不要了,我家没有小女孩,祝你家宝贝开心快乐!」
沙心开了门,捡起地上的巧克力,包装精美可爱,是杏仁巧克力,她仰起头来,过道的灯光突然落进她的眼睛里,惊喜和感伤交织,复杂而微妙,起伏在她的心深处。很多年前,她孤独无助坐在训练室的角落,一个小男孩朝她走来,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告诉她:「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从美国带回来的。」
她心慌意乱,把巧克力给了安琪后,开始翻查鲨鱼的朋友圈,只是鲨鱼跟她一样,朋友圈设置为三天可见,他没有更新,她也没有更新,可以理解,这些日子大家都在为生存物资而奋斗,谁也没有精力更新朋友圈。
沙心无力地瘫靠在沙发上,看安琪有模有样,在茶几上切巧克力,她先切了一半,另一半给妈妈,然后把自己的那一半切成四小块,说一天只吃一小块。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当妈的却看得心如刀割,这是什么时代啊,吃块巧克力吃得如此胆怯、狼狈,没有底气!
不觉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抖着找手机里前夫钱坤的联系方式。她对前夫说:「 我必须把安琪带回美国。」钱坤说:「饿晕了才想起了我?放心,我会把你们拯救出来的。」 饥饿打垮了沙心,她已经放弃了尊严和骄傲,可以勇敢面对前夫的讽刺挖苦,未来的各种羞辱。
刚挂断前夫的电话,她的手机突然蹦出一条微信:「 你好,沙心,我是海天。」
原来鲨鱼就是海天,她朝思暮念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海天说,在群里看你的微信头像,就猜可能是你。沙心的微信头像是安琪弹钢琴的相片,但是背景里有张海报,海报是沙心的鲨鱼皮舞台照。要多心细的人才能发现那是沙心。沙心默然吁嘘。她想说,我七岁那年你给了我一块巧克力,今天又给我女儿巧克力。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听他说,滔滔不绝地说。
他姐姐住在8楼 ,他并没住在沙心的这栋楼,他帮姐姐办事,突然封楼关在了这里。他不想被整日关家,于是申请当了志愿者。压力如山,一次次把他压挎,但一次次又站了起来。到底是经历过奥运的人,比常人意志坚定。海天很乐观,他安慰沙心,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很快就会回归正常,巧克力会有,芝士蛋糕也会有。
他的话温暖,有力量,让沙心不再忧心明天。她想起九岁那年,他带她游泳,游到了深水区,她怕,搂紧了他,他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沙心没有问他的家庭,他也没有主动提。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他们迟早还会见面,比如明天排队做核酸。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够了。
第二天下楼做核酸前,沙心给钱坤在微信上留言:「我决定了,不回美国,死守上海。」 沙心仰了仰头,一树的阳光扑向她,耀眼华丽的光芒中,白兰树似乎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