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松江好女人》 (孟悟)
《世界日报》 2018 年12月21-23日 连载
在认识希娜之前,楚楚还以为圆叶葡萄(Muscadines )是一种毒果子。圆叶葡萄是美国南方的野葡萄,只生在美国东南几个州,比如北卡、南卡、乔治亚、佛罗里达北部,南方的气候和土壤让野葡萄铺天盖地。楚楚在希娜的舞蹈学校工作,学校的外面,有一片红土地,野葡萄叶肥藤壮,果子饱满。希娜说过,如果不控制野葡萄,它们会欺负家生的花草果树。
乔治亚的秋天,美得澄净透明。那个周末,楚楚邀请朱谦到家里来做圆叶葡萄蛋糕。两个女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照。朱谦个子很高,打篮球的身材,小麦色皮肤,胖嘟嘟的脸颊,总喜欢穿一身宽松的T恤衫。楚楚个子娇小,皮肤雪白,五官精致玲珑,像一尊古典美女雕像。楚楚对时尚有自己的理解。即使在家中厨房干活,也会穿着精致的,显身条的衣服。
楚楚对朱谦说,老板希娜给了我这个蛋糕方子,吃掉它,是最好的消灭办法。野葡萄张牙舞爪,我每两年就要用电锯来跟它们恶战一场,否则就没了桃子梨子的立足之地,全成了野葡萄的地盘。
朱谦说,我从来不杀野葡萄,我让它们自由生长,每年秋天都能享受香甜的葡萄,你不知道,有的果子结得跟乒乓球一样大。南卡州有家大学实验室专门从事野葡萄研究,说野葡萄的抗氧化剂远超蓝莓,多多食用能抗癌延寿。乔治亚有个山村的老人大都活过了90,而且身强力壮,无病而终,媒体去采访时发现,整个村庄都被野葡萄的藤蔓覆盖。
楚楚说,这就是典型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希娜是典型的南方女孩,她说她就是伴着野葡萄长大。每年秋天,她奶奶用野葡萄做果酱和葡萄酒。等到了感恩节,便用果酱和葡萄酒做蛋糕。她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奶奶的美味佳肴。朱谦说,每个人都忘不了童年的味道。
楚楚说,我是跟着奶奶长大,奶奶的老家在上海松江。松江有座山叫佘山,佘山竹林如海,到了春天,舅舅会带著我和表哥上山挖竹笋。那竹笋比鱼虾还鲜嫩,吃进嘴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所以叫兰笋。
朱谦说,真够神的,竹笋还跑出兰花的味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楚楚说,我没有骗你,我告诉过你,有史书记载的,康熙皇帝南巡时路过松江,松江知府献上佘山竹笋。皇帝品尝后龙顏大悦,於是御笔亲题“兰笋山”三字,牌匾掛在佘山楼阁,从那以后,佘山便有了“兰笋山”的美名。
朱谦说,你说的这段佳话忘了,我倒是记得你说的松江美布和黄道婆,说黄道婆身世坎坷,不堪丈夫的毒打,偷偷跑上停在黄浦江边的海船,船长同情她的遭遇,让她随船远行到了海南岛。你说这女子单身一人,敢同一群男人在海上漂这么多天,真是勇敢胆大。
楚楚说,黄道婆也是被逼无奈,人到了绝境,只能硬著头皮朝前冲,流落到了海南,凭着她的智慧勤劳,学会了黎族的纺织技术,三十年后荣归故乡,把技术带回松江,发明了“经直纬错”的织法,推动了松江的棉纺织业。因為黄道婆,松江美布行销全国各地,松江也有了“衣被天下”的美称。
朱谦说,“衣被天下”,好名字,松江有什么特色美布吗?
楚楚说,你不是喜欢我卧室的装饰画帘吗?那画帘料子是奶奶给我的番布,番布是黄道婆发明的,在古代,一匹番布要价白金百两啊,那时候的官场常用番布行贿朝廷高官。
朱谦说,我就记得那帘子感觉不一般,虽然有岁月痕跡,但是说不出的精美和厚重。楚楚说,帘子的图案是长长的竹子,但也有可爱的竹笋。
朱谦说,提起竹笋,我记得你说希娜也爱吃竹笋。
楚楚说,希娜最初不吃竹笋,他们老美认定只要熊猫才吃竹笋。但是我把竹笋切碎了,包进饺子和春卷里,她吃得可欢了,没有两天又找我要。
朱谦哼了一声,一边洗野葡萄一边说,她还好意思找你要竹笋饺子吗?拖欠了你这么久的工资,你怎么没一点脾气,以為我们华人好欺负吗?
楚楚点头说,是的,三个月的课时费,差不多三千美元,虽说不是全职工作,但堆起来也不是小数目,我家的情况就是那样,还没有富裕到随时给人当义工。
朱谦说,我知道一个律师,是工会机构聘请的,专门对付不发工资的赖皮雇主。你不用出律师费,等打赢了官司,他拿30%的赔偿金。
楚楚把洗好的野葡萄倒进滚水里,看它们在沸腾的水里翻滚起伏,挣扎无望。
楚楚在北卡州一家舞蹈学校当老师,教芭蕾舞和中国舞,跟希娜合作了五年,一路风和日丽,今年上半年突然山重水復,走不动了。希娜贷款在城东开了一家分校,经营不善,生源不多,只好拆东墻补西墻。
楚楚对朱谦说,她又不是欠我一个人的,好几个老师都没工资,我家里好歹有老公扛着,所以也就想帮帮希娜渡过难关。
朱谦说,凭什么要帮她渡难关?你又不是她的父母,从前也没欠她的,她拿你们的工资去拓展她的疆土,太欺负人了吧?我要是她,就是卖房子也要还员工的工资,她夜里还能睡得著?就知道欺负我们中国人!
一口一个中国人,似乎民族的尊严也受了伤害,朱谦的话,像仙人掌的小刺扎在楚楚的耳朵里,痛得她头昏眼花,感觉冤屈一层层压下来,把她逼到一个堆满碎玻璃的角落,好几天睡不好觉。她站起身来,拨通了希娜的电话,声音冒著烟,很直接了当地说,我需要钱,请把所欠的工资打到我的账上来。
希娜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发出的一声脆响,她说,你明明知道我无能為力,為什么还要来逼我?楚楚心里心明白,希娜并不是赖账的小人。那些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两个人你好我好,无话不谈,楚楚对希娜说过,我们要像好朋友一样走过这一生,既然要成為一生的好朋友,一方有难,另一方又何必苦苦相逼?再说希娜也知道,楚楚的先生是大学终身教授,年薪丰厚,楚楚家不会有经济危机。
但是那天楚楚大脑充血,像一堆烈日下的稻草,不知不觉就烧起来了,她对希娜说,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得要回我的报酬,那是我的劳动所得!
希娜浑身发抖,朋友也会把自己逼到悬崖边,她的言语失控了,厉声问楚楚,你有多大的能力?你配得上你的薪水吗?知不知道,家长抱怨过你的教学方式,你写出来的教学计划跟我们的大纲总有出入,上次芭蕾汇演,你居然上了中国的扇子舞……
楚楚听得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怒,你為什么早不给说?我哪次教学计划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把中国舞元素融入芭蕾教学,你当初还夸过我创新,现在又自相矛盾,说我违背规矩,你不是一个坦诚的人,看来我们只有在法庭上见!
放下电话的楚楚,气得一张脸变成了干笋子。她捂住胸口对丈夫说,这里面有一枚炸弹。丈夫说,何必嘛,不就是三千美元而已,把人气得要爆炸。楚楚说,这不仅仅是钱,关乎到个人的尊严。丈夫说,国内那边已经给我了很好的待遇,我们明年就要海归,你跟希娜闹什么闹?丈夫的一席话点醒了楚楚,跟希娜闹到法庭有什么好处?就算赢了官司,拿回三千美元的工资,但跟希娜结了仇。她要跟随丈夫海归,若是在中国发展,无论单干或是给人打工,都需要希娜的推荐和相关资料,把希娜这条路断掉,对未来的发展可有意义?
楚楚的手,滑过画帘上的竹子和幼笋,思绪跌宕起伏,她心想,黄道婆受过的委屈,比她深重何止百倍。暂时的忍辱负重又如何?跟希娜求和如何?她正要拨手机的时候,铃声响了,是希娜的声音。她说她求助了姐姐,姐姐愿意借给她三千美元,她马上可以给楚楚补工资,希望楚楚不要上法庭。楚楚忙说,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我真的可以等,作為朋友,我们应该相互帮助。希娜听了,突然间泪眼朦朧,言语凝噎 —— 这世界,最冷漠的是人心,最温暖的也是人心。
楚楚从中国店买来冬笋和毛豆,做了一道“佘山笋豆”。在楚楚的松江老家,“佘山笋豆”选材极為讲究,必须用春天的兰花笋,还有刚摘下来的毛豆。不过人在美国,只能勉强為之。楚楚用竹笋和虾仁当馅,做了蒸饺和春卷,还用红枣、芝麻、核桃、鸡蛋、奶酪做了枣泥酥。她邀请希娜来家里共进晚餐。满桌佳肴滋润了希娜的舌尖,也温暖了她的肠胃和心,於是什么秘密都可以和楚楚分享。
先从希娜的母亲说起,希娜年轻时是个大美女,曾获得阿拉巴马州的选美冠军,冠军的奖金成了她去纽约深造舞蹈的学费,青春年华绽放在华丽耀眼的聚光灯下。希娜的母亲在73岁时,因患脑部肿瘤而去世,去世前留下遗嘱,死后自愿捐献脑部器官,用於科学研究。按照协议,科研机构在得到遗体后,十天之内切除脑器官,然后焚化遗体,把骨灰归还家属。
部分美国人认為,器官捐赠给科研机构,机构便承包了骨灰,可以帮家属省下一笔不菲的安葬费。但是其中的内幕黑暗幽深,让人毛骨悚然,希娜后来告诉楚楚,那科研机构把她母亲的遗体,以6000美元的价格倒卖给国防部的医疗中心,用来研究炸弹袭击对人体的伤害,美军在中东执行任务时,常遭路边炸弹(roadside bomb )袭击,国防部的医疗中心急需遗体做实验。如果不是科研机构内部有人揭发,希娜永远不知道恐怖的内幕。科研机构拿到捐赠的遗体后,先把内臟掏空,然后切割肢体,分类归档后,卖给不同的客户,至於给家属的骨灰,你根本搞不清楚是谁的骨灰。
希娜愤怒难释,跟姐姐商量,準备找律师打官司,诉讼科研机构的骯臟卑劣,但希娜陷入了财务危机,拿不出一笔现钱,目前正和姐姐联系一家愿意提供免费服务的律师事务所。楚楚对希娜说,希望你们官司顺利,我看过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样的美艳如花,在舞臺上绽放。希娜黯然神伤说,那么美的一个舞者,在人生的终点希望得到干凈的谢幕,却被不良机构牟取暴利。若是母亲在天之灵有知,定是冤屈满怀。
楚楚对希娜说,没想到你会承受这样的煎熬,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希娜说,谢谢你,你的语言已经很暖心了。
楚楚后来把希娜的故事告诉朱谦,朱谦说,希娜的意思很明白,你只要不找她讨钱,就是帮了她的大忙。再说了,谁知道她的故事是真是假。楚楚说,不管故事是真是假,我只想把书啪的一声关上,不再翻到从前的篇章。
楚楚知道朱谦这些日子心烦意乱,一说话就像吃了火药。朱谦的老公回国参加同学会,跟初恋的老同学撞出了火花。那初恋依旧貌美性感,如今单身一人,经营一家庞大的棉纺企业。各种谣言把故事渲染得五彩繽纷。朱谦最初想跟丈夫大闹一场,让他凈身滚出家门。她在焦虑之中看过心理医生,吃过一些药,但无法治根。跟丈夫分居期间,朱谦看了华文卫星电视台里的“中华古代杰出女性”节目,里面恰好有黄道婆的励志故事。
朱谦对楚楚说,人家黄道婆是受不住家庭暴力才离开故乡,漂泊异乡勤学纺织技术,凭聪明才华搞发明创造福家乡百姓。人家干的是千秋大业,跟黄道婆一比,我的格局太狭小,总是想到自己有多委屈。老公从没打我骂我,只是业务太忙,陪我的时间少。老公虽然受了外面的诱惑,但还是舍不得放弃家庭。我们的儿子聪明懂事,读书成绩特棒,儿子又那么喜欢爸爸,我愿意为儿子牺牲自尊,先把这口气忍过去,以后有时间再算总帐。再说了,我一个快奔四张的女人,凭什么要让小三儿欢喜,白捡果子吃?我种的又不是野葡萄。
在舞蹈学校的外面,有一片红土地,野葡萄枝繁叶茂,自由生长。当北风从加拿大呼啸南下时,楚楚看见野葡萄叶变成了金色的蝴蝶。一只【蝴蝶】恰好落在希拉的肩上,希娜微笑着走近了楚楚,她说纽约ABC芭蕾舞团正在接受教师培训。你想去吗? 楚楚喃喃地问,我,可以去纽约?
楚楚在电话里对朱谦说,我要去纽约了!这个项目是由国家艺术教育协会赞助的。十五天的大师培训,在纽约包吃包住,还能参加舞团的群演,与明星们一起登台。NAEA (National Art Education Association 国家教育艺术协会)赞助的项目,别说三千美元,三万美元也买不了这样的机会。学校里只有一个名额。希娜争取了两年才得到这个培训名额,但她把机会让给了我。昨天还为我办了一个祝贺Party。她用野葡萄果酱做了蛋糕,我用竹笋罐头做了饺子。
朱谦对楚楚说,回头看你的故事,想想真有意思,三千美元与三万美元,野葡萄蛋糕和竹笋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