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副刊 2024 12 13
上个世纪末，我快毕业的那一年，克林顿总统还在白宫，美国高科技产业风起云涌，到处都在流传一夜暴富的传奇。对于我们普通留学生，能找一份全职工作留在美国即可。那个年代，最好就业的领域是计算机编程，就算你不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去修几门编程课也能找到机构聘用你。
因为年轻，我精力充沛，在网上修了个编程证书 （Online programming certificate）,便开始跃跃欲试找工作。那时我还没有毕业，剩6个学分，期望用Indepent Study 申请CPT实习，学校的国际办公室可以为外国留学生办理相关文件，而学生必须自己找到一份实习工作。
我于是满世界撒简历，很快就得到一家机构的面试，关于网页维护和网络数据库设计，一周工作40小时，一小时16美元，对于当时的学生，这是个非常诱人的饭碗。
那个年代的留学生普遍贫穷，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加入世贸，经济没有腾飞，民众收入不高，中国留学生无法得到家庭的援助，必须事事靠自己。那些年我开着一辆大破车，700美元的别克。车旧没有关系，最讨厌的是车的那张脸，被我撞得呲牙裂嘴，狰狞凶煞。当学生嘛，没条件讲究，只要内部器官正常，也舍不得花银子为它整容。
那年代开车没有GPS， 我在面试前，得仔仔细细看好地图，再用笔绘出路线图。我在面试的前两天，已经开车找到那家机构，到了面试的那天，便可轻车熟路，让自己淡定从容。可真到了那天，我无法淡定从容，我不敢把车停在大楼的门口。为什么？大门口的停车场，全是漂亮时尚的车，气宇轩昂地看着我。我低下头，第一次意识到车破的窘迫。身披寒衣出席盛宴，推开门，一屋子的灯光璀璨，丽人华衣，闪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犹豫了一下，把车停在附近的小公园，再走路走到这家机构。
面试我的人事经理是个金发女子，慈眉善目，没有问我刁钻古怪的问题，我只是老实告诉她，我需要这份工作，这份工作让我学以致用，还可以帮我抵6个学分。然后是技术部的经理面试我，我给他展示了我的几个小程序（其实是网课的作业），我现在依然记得那些程序是用Java Script 和SQL完成的。技术经理说，我欣赏你努力学习新知识的态度，然后就让我回家等消息。
一周后我得到录用的电邮通知，内心溢满喜悦的阳光，阳光下的花儿在绽放，鸟儿在歌唱，我想随着歌声起舞，那份惊喜和感动隔着20多载的时光风雨，至今感心动耳，回肠荡气。我喜欢我的新工作，上司耐心，同事友好，每个周末都有免费的披萨午餐。那家机构是非盈利机构，有来自政府的稳定的拨款，工作压力并不大。第一份工作来得如此容易，让当时的我好高骛远，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受身边朋友的蛊惑，居然跳槽了！这一跳，跳得凄风苦雨，职场之路跌宕起伏。
先生总是说，他足够养家，我犯不着去外面奔波，然后带一肚子的怨气回家，不如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多年后，我当了课余（After School Program） 舞蹈老师，工资很低，但是精神愉快。在一次期末汇演中，我相遇了从前的人事经理，她是来看孙女的演出，故人相逢，自然话多。她提及当年的面试，她的办公室正好对着停车场，窗外的一举一动全都收在眼前。那天她对着窗外发呆，看见一部形象特别喜剧的破车开过来，本来已经停下，怎么又跑了？车上坐着一个亚裔女人。她猜就是面试的我。开这般破车的人，一定很需要工作。她后来跟技术经理探讨：亚洲人一般都很勤奋，他们若是拿了工作，一定会珍惜。其实在同等条件下，应该优先美国公民，特别是残疾人士，还有贫困地区的居民。当然，我是亚裔，也算可以照顾的少数民族。
阴差阳错，知道我面试背后的故事，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遥想，当年若是留下来了呢？那不就是平行世界的另外一场人生？其实走也好，留也好，都有各自的酸甜苦辣和阴晴圆缺，不必纠结。只是上个世纪的那场面试，永远留在了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