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碰的疼与悲伤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 上下古今版》 2024 4. 18 -2024.4.19 连载

我四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我朦胧记得他是个温和慈祥、敦厚安静的老人,给我吃过松花饼干 –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是奢侈少见的零食。每次跟四姑谈及爷爷,一些画面飞快从我眼前闪过,他坐在藤椅上听收音机,额头微皱着,似有很沉的心事,镜头一晃,他躺在一张床上,仿佛睡着了,奶奶在一旁低声抽泣,几个姑姑围着奶奶劝慰。

四姑告诉我,爷爷在文革期间挨批受审,从未告诉家人。四姑无意间从家中壁橱的箱子里翻出爷爷的检查,检讨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与罪:爷爷在华西协和大学读书期间,作为优秀学生代表,曾受到民国总统蒋介石的接见,并陪同蒋介石参观校园。当内战结束,蒋介石溃逃台湾,蒋便成了中国人民的公敌,国民党反动派的大头子。凡是跟蒋介石沾了关系的人,纵然你才华出众,也会遭遇时代的鄙夷唾弃。

爷爷是医学博士,毕业于华西协和大学。大学成立于1910,由美国英国加拿大等五个基督教协会联合创办,采用牛津大学的办学模式。从成立时间上来看,清朝还没有彻底退位,中华民国还没有正式成立。学校创办之初,袁世凯还捐资4000大洋。学校的建筑为英国建筑师设计。

四姑说,当年能考入华西协和大学的人,必须超越万人之上,入选之人,都是人中菁华。我相信四姑说的话,我曾经查阅过华西医科大学历届校友名单,找到了爷爷和父母的名字。爷爷毕业于1937年,当时的毕业生寥寥可数,十三个而已,等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就是我父母毕业的年代,学生名单已经密密麻麻,可见含金量大不一样。爷爷求学期间,教授都是来自美国英国,全程英文教学,等到了我父母进校之时,校园里的欧美洋人早就逃走了。当然,我父母学的外语是俄语。

翻阅华西校史,得知从1920年起,华西协和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优秀者可同时拿到纽约州立大学的医学博士,看来欧美的创办者对这所学校倾注了心血和厚望。据我四姑回忆,她的母亲(我的奶奶)告诉过她,爷爷是排名前五的优秀毕业生,其医学论文曾在美国发表,很快就得到美国的工作邀请。

我问过四姑, 为什么不走?四姑说,当时家中几个孩子还年幼,叔伯家的孩子也要关照,一大家子拖儿带女,浩浩荡荡的,怎么走?另外,爷爷当过人民代表,对新政府充满了信心和希望。1949前,国民政府官员贪污腐化,国家通货膨胀严重,人人对新社会充满了期待,连张爱玲都写了《十八春》和《小艾》,歌颂百废待兴的新中国。


张爱玲天性敏锐,察觉不对,即刻逃跑香港,幸运地躲过了未来无边无际的迫害,被后人戏称为“跑神”。张若逃跑未遂,其结局不是老舍(自杀)就是沈从文(扫厕所),我无法想象偏爱旗袍的张爱玲,是否拿得动厕所的扫帚和清洁桶?我更无法想象,经历文革的爷爷,面对无休无止的批斗和审问,尊严被践踏,生命写满了怎样的悲哀!

文革年间,个人必须向组织交代,在伪政府(国民政府)时期所经历的种种不光彩历史。爷爷在民国开过西医诊所,家境丰厚,住大房大院,院子里鲜花开着,果树长着,还养了猴子和山羊。家中人口众多,请了厨师、佣人、家庭老师,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保姆。我的大姑生前常回忆童年家中的繁华场景。而生于1949年后的几个姑姑和叔叔,连吃巧克力都是奢侈的回忆。

物质生活的清贫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折磨让人不堪重负。文革期间,爷爷亲眼看见自己的同学被批斗后自杀,有的丢掉医生的职业只能去扫厕所,还有人只是在批斗时回了句:国民党也抗过日,便被下放到青海。。。他为什么能忍辱前行,为的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们。

文革年间,鼓励人与人相互斗争,相互撕咬,据四姑转述奶奶的回忆:有人告诉爷爷,某某揭发你,你为国民党反动派工作过,而事实是:在1937年,刚刚获得医学博士的爷爷,曾拿到国民政府的资助,与几个同学前往河北,参加由晏阳初先生组织的农村卫生实验区建设。还有人揭发爷爷曾捐款国民党,抗战期间,爷爷在抗日大后方四川行医,捐资抗日,义不容辞,这后来也成了罪!只要跟蒋匪和国民党有一点勾勾挂挂,都是他履历上的污点 — 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

一个熟人对爷爷说,既然某某揭发你,你也可以控告他啊。爷爷说,做人要善良老实,不能无中生有。而善良的人不能太老实,必须学会保护自己,爷爷烧掉了毕业证、毕业相片,从前的工作资料,凡是跟伪政府和美帝国主义相关的物证必须毁掉。

爷爷压抑成疾,最终患癌,65岁撒手人世。我对四姑说过,如果他再熬上四年,等到邓小平上台,便可平反昭雪,重回事业的巅峰。四姑说,你爷爷已经尽力了,在外面忍辱受屈,饱受摧残,回到家中淡定从容,安静温和对待妻儿。愤怒和悲伤都是一个人担着,他想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但最后心酸无奈,只能对他们一一告别。

四姑跟我提及,爷爷有些同学熬过了文革,迎来了曙光,其中有个成了医学老专家,并活到了九十多。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柳暗花明,我们都觉得爷爷早点离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一直想追寻爷爷文革的那封检查,但是四姑告诉我,她读了一页就凄凉满怀,不敢翻篇,不忍卒读的她感同身受父亲的悲与屈辱,本来作为学生代表受到总统接见,是一件光耀荣华的事,在改朝换代之后却成了人生之耻。生命之痛,我们该学会如何承受?

爷爷走过三个朝代:清朝、民国、共和国,他的每一步都有厚重的历史镜头。我向四姑追寻爷爷的故事,每次说到细节,她便面色沉重,声音哽咽:别问了,我不想说,我真的不想说!

不能提,不能碰,不说也罢,不用沉在回忆里伤心,总有一天时光会把一切带远。2024的早春,我走到了台北的中正纪念堂,面对蒋总统的雕像,又想起爷爷写过的检查,历史重叠了个人的记忆,无处不在,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