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2024 9 26 – 2024 10 7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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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原傻了,楞了,DNA報告顯示:女兒不是自己的!

這世界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與妻子西西風雨同舟七年,妻女是他的一切,但她們現在幻化成了一團迷霧,迷霧裡飛出一隻蝴蝶,蝴蝶翻飛過歲月的風景,蝴蝶突然不見了,那蝴蝶是真的還是假的?

多年前,呂原就職美國南方的K酒店集團公司,酒店位於羅城 (Lawrenceville )的市中心。酒店是一棟歐式建築,傳承了意大利的複古風尚,廊柱華麗,墻麵浮雕典雅大氣,穹形窗戶與枝繁葉茂的橡樹婉約成畫。呂原在擔任銷售經理的時候,通過一家香港貿易公司,從深圳購買了大量名畫複製品:從梵高的「向日葵」到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還有莫奈的「睡蓮」和「花園」。假畫又如何?這些名聞遐邇的傑作掛在酒店的大廳和客房,引來客人的讚嘆。因爲業績突出,呂原很快被酒店提拔成了副總裁,位置高了,權利大了,呂原很快拋開了香港這個中間環節,直接到深圳的大芬村去討價還價。

大芬村的畫室內,夕陽的光懶洋洋地灑進來,斑駁的碎影在牆上遊走,也遊走在「蒙娜麗莎」的臉上。呂原抬頭望了望,房梁的架子上掛滿了新鮮出爐的「蒙娜麗莎」,她的微笑那麼真,雖然她是贗品。呂原的任務是訂購一百件「蒙娜麗莎」。

大芬村最初的綽號是「大糞村」, 一個隻有300個的小村莊,這塊僅有0.4平方公裡的土地,曆經歲月變遷,成了中國油畫第一村,全球最大的油畫出口基地。世界購買的名畫仿製品,百分之八十來自大芬。十月的大芬,顏料的味道在空氣裡四處浮動,三角梅燦艷地綻放着,但還是比不過大芬的油彩耀眼。

在一家畫室裡,呂原一邊喝着龍井,一邊跟老闆砍價:「衛老闆,蒙娜麗莎100美元,向日葵80美元,這是我的底價,你如果接受不了,我隻好找別家了。」

衛老闆技術超絶,是臨摹蒙娜麗莎和向日葵的高手,怎麼個高呢?他手拿畫筆,在畫佈上描着蒙娜麗莎的眼睛和鼻子,一邊同呂原討價還價。衛老闆淡然從容地説:「呂先生,我相信你是識貨的專家,肯定也去別處看過,哪家比我畫的更真?」

呂原少時學過油畫,也曾去過巴黎的羅浮宮瞻仰過「蒙娜麗莎」的真身,他知道衛老闆作品的仿真絶技,估計達芬奇見了也會驚掉下巴。

衛老闆曾是浙江美術學院的學生,因爲家庭貧睏,無法繼續學業,於是南下深圳,到大芬闖世界。他先是給人當學徒,每日臨摹梵高的「星空」和「向日葵」,孰能生巧嘛,到了後來,二十分鐘就可以搞定一張「向日葵」。學徒生涯結束後,他自己創業,他的畫坊有嚴格的分工,剛進門的學徒隻能負責顏料和打底,一部分人專畫梵高的「星空」,另一部分人承擔「向日葵」和「鳶尾花」,還有人隻管「蒙娜麗莎」,這叫術業有專攻。

空氣中洶湧的顏料氣味讓呂原氣悶胸堵,喉嚨癢癢的想咳嗽,他低頭喝了幾口龍井,希望能緩解症狀。他突然站起身來説:「衛老闆,我知道你的蒙娜麗莎比真品還棒,但我還是想去別處逛逛。」衛老闆口頭説着,好的好的,沒問題,但眼睛裡的不捨和惋惜藏都藏不住。

簾子嘩啦一響,呂原看見一個纖細窈窕的白衣女孩走了進來,雙手端着一盤抹茶點心,她嬌音柔美,如黃鶯出谷,説想請這位客戶大哥嚐嚐。盤中的點心精緻玲瓏,麵對美女的巧笑倩兮,呂原自覺地拿了一塊點心,吃完點心,喝了半盃茶,合同就籤了。

她叫衛西西,是衛老闆的堂妹,大學畢業後不願待在父母身邊被管教,幹脆到堂哥的畫室打工。呂原認識西西的時候她正跟男友鬧別扭,冷戰打了兩個月。呂原趁機對她展開激烈追求,這期間西西的男友想反攻,但呂原挫敗對手,把西西哄進了懷裡,半年後娶她爲妻並把她帶到美國。

自那以後,呂原跟衛老闆的合作可謂是珠聯璧合,集團公司本土的酒店和海外度假村,都是呂原統管假名畫進口。呂原還以公司的名義跟美國當地博物館合作,在暑假開闢了一間世界名畫的美術室,讓小朋友們免費參觀學習,得到學校師生和家長的高度讚揚,特別是來自貧苦地區的公立學校,這些學校的學生家長,沒有固定工作,收入隻能維持基本開銷;有的還在吃國家救濟,自己都保不全,怎麼可能帶孩子到歐洲度假,去欣賞「蒙娜麗莎」和「向日葵」?現在好了,不出遠門,不花美元,便可以置身藝術殿堂,細細品嚐世界頂級的繪畫巨作。因爲衆人的交口讚譽,電視颱和報紙都做了報道,呂原一下就成了當地的小名人。

呂原在事業上蒸蒸日上,家庭生活也春光明媚,他和西西琴瑟和諧,恩愛好合。西西在婚後第二年,便給他生了個珍珠圓玉潤的女兒,呂原想着自己因爲「蒙娜麗莎」走向事業的巔峰,女兒的英文名字便取成了Mona-Lisa,中文小名蒙娜。

呂原的好友木剛,知道蒙娜是呂原的掌上明珠,在蒙娜五歲的生日,爲她打造了一棟城堡造型的小木房,滿足小女孩的公主夢。木剛最初是一家美國建築公司的工程師,結果公司經營不善垮掉了。他聰慧勤勞,幹脆自己創業,把一些危房和遺棄房以低價買下,然後動手裝修,捯飭一番後,或買或租,幾年下來,幹得風風火火,聘了四五個手下,也算是事業有成的小老闆。呂原對木剛説,當老闆的滋味比較爽吧?木剛説,當老闆比當員工自由,但是員工下了班便可以回家,老闆的責任和壓力無處不在,節假日也過不安心。

木剛租了一套房子出去,籤合同的時候,租客告訴木剛,她是個單身母親,木剛出於同情還給她減了100美元的月租,結果搬家時才髮現,這個黑媽媽好威風,帶來了十個黑孩子,個個生龍活虎,能飛能跳,一會兒衛生間堵了,一會兒窗戶壞了,不到兩個月,似乎來了一場地震,二樓的儲藏室直接塌陷到了一樓。

呂原對木剛説:「這群人就是垃圾,寧可損失一個月的租金,幹脆把他們轟出去得了。」

木剛説:「這還不算垃圾,有人養了10頭狗,八隻貓,還有兩條鱷魚,他們搬走後,房子就是災難現場。半年前,有個白人租客,看他的工資單是在銀行工作。後來失業了,沒有收入,便賴房租,也不付水電,捱了兩個月,我請警察把他趕出門,結果警察一進去就跑出來了,滿臉的厭噁説,裡麵到處是屎尿,還有動物屍體,臭得能把人熏倒。」

呂原説:「是啊,斷了水電的房子,想象不出來有多噁心,就算把瘟神請走了,那房子也被毀了。木剛説,聽了警察的描述,我跟本不敢進去,最後還是請專業公司去清洗。」

呂原説:「哪用得着找專業公司,請一般的保潔員就可以。」

木剛説,「普通的保潔員哪能搞定?必須請專業團隊,比如警察辦案後的謀殺或自殺現場,就是這類的高規格清洗公司,所以價格比較咬人。」

呂原嘆道:「由此可見,這世上的銀子都不是輕易掉在你的麵前,彎彎腰就可以撿起來。」

木剛説:「還是你運氣好,倒賣倒賣蒙娜麗莎就可以髮橫財。」

呂原笑道:「我一個打工的,能髮什麼財?」

木剛説:「既然你對這條路已經駕輕就熟,幹嘛不自己幹呢?」

呂原説:「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等個兩三年再説。」

木剛説:」既然要幹還等什麼,江湖風雲變幻多端。」

呂原説:「要不我們一起幹?」

木剛眼睛髮亮了:「我一直想跟你聯手,記得你曾經送我的蒙娜麗莎嗎?我把它掛在高檔的出租房內,有個租客嫌房子的位置和採光都不好,卻捨不得牆上的蒙娜麗莎,一直在感嘆太真了,跟羅浮宮的沒什麼區別。他猶豫了兩天,還是跟我籤了合同。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租客,有穩定的收入和良好的素養。」

就在兩人意氣風髮地計劃着,準備聯手打造一個宏大的王國,一個天崩地裂的消息把呂原震傻了:蒙娜不是呂原的親骨肉!

蒙娜的關節有點小毛病,醫生建議做手術,手術前要驗血,呂原髮現女兒的血型是O型,他知道自己的血型是A,他當時也沒有在意,回家時坐立不安,神經髮緊,眼皮亂跳,胸口處像有一群野蜂子飛來撞去。他於是上網找尋答案,得知A型的父母不可能生出O型寶寶,完全就是一晴天霹靂的打擊!

呂原質問西西,西西先是竭力否認,呂原隻好去查DNA,在鐵証麵前,西西隻得招了,她回國看父母的時候跟前男友相遇,他們是大學同學,約起喝了酒,對酒後髮生的一切她後悔莫及。她乞求他,跟他下跪,説對不起。他背對着她,一臉的冷漠和厭噁,受了傷害,還能寬恕她嗎?

木剛問呂原打算怎麼辦,呂原咬牙切齒堅決要離婚。離婚是可以,但是根據美國G州法律,呂原必須承擔女兒和妻子的贍養費,哪怕妻子有錯,哪怕女兒不是你的親骨肉。木剛唉聲嘆氣道,沒辦法,美國的法律無條件地保護婦女兒童,你生爲男人就該負責到底,頂着綠油油的帽子還得奉獻白花花的銀子,因爲孩子是無辜的。呂原憤怒地説,我馬上就辭職,我沒有錢,我付不出贍養費,我窮光蛋一個。木光説,任性沒有用,政府派來的律師會調查,然後每個月向你催債。呂原痛苦搖頭,爲什麼別人犯錯,而讓我受懲罰?好荒謬的法律,沒有公平公正!

這時候才知道中國的好處,同樣的案例,男方是受害方,女方必須賠償男方的精神損失。呂原説,天無絶人之路,要不我回國創業,你負責在美國的業務,我們依然可以合作。木剛説,我們合作沒有問題,但你不能一走了之,不能把美國法律當兒戲,若是想躲避贍養,你這一走就有黑記錄,隻怕以後再也來不了美國。

呂原悲憤難言,他想起自己曾經嘲笑過那個黑媽媽,帶着十個孩子,像豬一樣餵養幼崽,有什麼資格嘲笑人家?人家活得光明磊落,孩子個個是真的,自己才是個笑話!從前販賣蒙娜麗莎贗品,害得自己的孩子也是贗品。

呂原在酒店住了一週,回家收拾行李,毫不知情的蒙娜撲過來,抱住爸爸説:「Daddy, I miss you so much.。」他堅硬如鐵的心馬上融化,眼淚一下就流了滿臉。那一刻,他髮現無法離開她!縱然她沒有他的血緣,但他的心裡魂裡全是她。他不能走,他願意忍受屈辱。

他告訴木剛,一家人又生活在了一起,外人看着依然是光鮮的一家人,但是他心頭已經有了長長的傷口。木剛隻能勸慰他,養育之恩勝過生育之恩。木剛也坦露自己的秘密:木剛的四口之家,看着和諧溫暖,妻子美麗溫柔,兒女活潑可愛。但是大女兒並不是他的,是妻子離婚後帶來的,他和妻子是在外州相識並結婚,好在大女懂事聽話,跟他關繫融洽,勝過親生的兒子。

木剛還提及了《紅樓夢》,他喜歡裡麵的一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這世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一定要看淡看開。

呂原癱坐在沙髮上,點了一根菸,菸霧裊裊中,黃昏的夕陽照進來,流光碎影,遊在牆上的「蒙娜麗莎」,「蒙娜麗莎」若有所思地笑着,漫不經心地看着這喧鬧的滾滾紅塵。

2

家還是那個家,院子裡綠草茵茵,鮮花明艷,歡喜的蒙娜,蹦蹦跳跳,跑進後院的小木房,但是西西知道,一切都變了。變故之後,呂原沒有打她罵她,但是冷空氣無處不在。她做了十幾個菜,期待一家三口溫馨同桌,其樂融融,但他突然一個電話,要去木剛家下棋。她生病了,躺在沙髮上渾身無力,他隻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然後徑直進書房,碰的一下關門聲,巨石一般落在胸口。直到有一天,當蒙娜開始抱怨,説爸爸寧可抱狗也不抱自己,爸爸再也不跟她講童話故事了。西西開始驚醒了:我不能讓他的冷暴力懲罰我一生,讓無辜的孩子遭受牽連。

西西開始思考,是否離婚回國?她的父親在老家是個財大氣粗的房地産商人,西西的名下已有三套房産,賣掉一套別墅,基本上可以實現經濟自由。她回國還可以找一份工作,繪畫或者廣告設計,養好孩子沒有問題。再説了,國內還有父母親友幫忙,總好過在美國的鬱悶和孤獨。

西西的閨蜜安吉勸她:「一切以蒙娜的利益爲重!蒙娜喜歡現在的學校和老師,也交到了好朋友,千萬別改變孩子的環境!我小學時,我媽因爲工作搬遷讓我轉了學,離開了愛我的老師,在新環境情緒低落,成績一落千丈,一輩子的陰影啊!」

「陰影?家裡到處是陰影,我總不能在陰影下狗一般爬一輩子吧?」 西西咬了咬嘴唇。

安吉建議:「可以離婚,別輕易海歸,我知道好多海龜現在又遊回來了。」

安吉比西西大3歲,兩人算是同行,都是美院畢業生。安吉畢業後一直從事室內設計,到了美國的羅城後,正好木剛的建築公司在拓展中,安吉便進他公司當設計師,負責室內裝修和庭院造景設計,説是設計師,亂七八糟的雜活也在幹,比如木剛不招清潔工,安吉和其他員工輪流掃廁所。木剛是個精明的商人,知道怎樣節約成本,聘用一些走線過來的華人勞工,他們沒有身份,不懂英文,但是吃苦耐勞,在烈日下的建築工地揮汗如雨,比墨西哥工人還靠譜。

「走線人的工資不如美國工人的三分之一,你説木剛髮不髮財?」安吉對西西説:「他自己吃飽了,剩飯也不給員工,我好幾次加班都沒有補貼。」

「我看他還算豪爽,一分不要給蒙娜打造了城堡小木房。」西西眼中的木剛是另一個人。

安吉翻着白眼説:「一提起那小木房我就來氣,房子的壁畫是我完成的,那木剛居然不給工錢,他説我是你的閨蜜,就算是給侄女的禮物,他自己要做人情幹嘛拉上我?」

西西知道,自從親子鑒定後,木剛來家的次數減少,就算來了,也不會在家裡吃飯,從前的無拘無束,如家人一般的幸福,再也回不了。他和呂原是好兄弟,他給他出謀劃策吧?西西不願去想。

西西説:「我想離婚,但是離婚後幹什麼?」

安吉説:「我們合夥開一家裝修公司吧,現在羅城的華人越來越多,大多從加州紐約搬過來,市場越來越大。」

西西搖頭:「蒙娜還小,我必須陪伴她,再説我好多年沒有上班,幹什麼建築裝修?我隻不過可以打打小工,做簡單的室內裝修牆繪。」

「好的,你陪着蒙娜長大,我幹我的,若有了牆繪業務我會找你的。」安吉對西西意味深長一笑。

西西清楚,如果還不快刀斬亂麻,繼續跟社會脫節,安吉就算有業務也不會找她。她隻能平心靜氣去找呂原談判:「我知道你已經不愛我了,我也無法愛冰冷的家,我們是各請各的律師呢?還是坐下來好好協商?」

好好協商意味着不會兩敗俱傷。壓抑着心頭的憤怒和悲傷,呂原還算頭腦清晰,大筆的美元當然不願孝敬律師,兩人最終達成協議:孩子歸西西,房子歸呂原,呂原每月付女兒撫養費,呂原還一次性支付西西賠償。賠償這個金額,兩個人都強硬,各自氣勢洶洶逼近,討價還價幾天,最後鎖定在50萬美元。

離婚後的西西,帶着蒙娜搬進了安吉的家。安吉性格強硬,兩次婚姻都是曇花開花,第一次半年離婚,第二次三個月離婚,後來一直單身,她認爲沒有臭男人消耗她,日子更自由,時間更富裕,爲了拓展業務,她還見縫插針學習西班牙語。

父母離婚那年,蒙娜七歲,最捨不得爸爸,爸爸每週都會來看她,爸爸是真心愛她,但是爸爸無法再愛媽媽。因爲孩子,離婚的夫妻還是常見麵,呂原有次對西西感慨道:」我真希望被你欺騙一輩子,是恐怖的真相逼我離開了家。「西西淡淡的回應:「既然你已經沒有能力愛家了,我們還是揮揮衣袖,各自安好。」

呂原的父母來美國探親,呂原跟西西商量:「蒙娜是我爸媽的掌上明珠,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能不能讓蒙娜在我家住半年,這半年你每週探望,行不行?」 西西聽了,嘴上硬了幾句,其實求之不得,離婚後,她加盟了安吉的建築設計裝修公司,每天忙得人仰馬翻,沒有時間陪蒙娜做作業、做手工,蒙娜的鋼琴課忘了接送,蒙娜的演出服也忘了買。

西西歡喜現在的工作,在忙碌中找到存在的價值,她絶不想回到主婦時代,就算呂原現在跪求她複婚,她也不會回頭。她很快在職場中認識了心儀的人。他叫洛根,陽光帥氣的亞美混血兒,比她小四歲,有什麼關繫呢,反正愛情跟年齡和階層無關。

西西記得,那是一個杏花菸雨的三月,她按照合同去一家私立學校,裝修工人完工後,西西負責壁畫。她畫了鬱鬱蔥蔥的森林,林中的動物活潑可愛,忙着開音樂會,小熊在拉手風琴,兔子在吹黑管,老虎打鼓,鱷魚跳舞,鳥兒在歡唱。。。洛根對她的壁畫讚不絶口,説西西是世間稀罕的天才。西西從來沒被人這般誇讚過,心花像玫瑰一般怒放,見麵第一天兩人就相約吃了一頓簡單晚餐,AA製,這樣也好。

西西老實跟安吉交待:「洛根是學校的音樂老師,沒有正式編製,一年籤一次合同。

西西一聽就搖頭:「我很清楚這樣的老師,After school program, 一個月一千都掙不到。」

「可是洛根人很好,不在乎我離婚有孩子,他風趣幽默,又多才多藝,會好多種樂器。」沉浸在愛河中的女人不想麵對現實:」我最愛聽他彈電子琴,他的音樂自由奔放,讓人想飛起來,這世間的煩惱都沒有了!夢娜很喜歡他,他的音樂一響,蒙娜就旋轉起舞。」

「行,你的愛人你作主,但是我要告訴你,男人的職業很重要。我認識一個朋友,找了個美國丈夫,丈夫看她工作穩定,就幹脆辭職去畫畫,還去藝術市場租了個工作室,每個月的賣畫收入還不夠買顏料,朋友雖然掙錢,但是家中有兩個孩子要養,憑什麼還要養一個大嬰兒?朋友父母在國內生病住院,她拿不出錢去救急,我藉了她兩千,她居然感動得哭了。」

安吉的故事把西西拉回了了骨感的現實。她32歲,離婚帶着孩子,確實沒有成本去享受夢幻的浪漫。洛根比她小四歲,悠閒地幹着一月不到一千的工作,沒有存摺,沒有醫療保險,目前還是跟老媽住在一起,老媽是中學老師。洛根從來不提父親,説自己就是母親一人養大的。

安吉提醒西西:「他家境一般,靠不了長輩,必須找份穩定的職業。」

西西説:「我對他旁敲側擊過,他喜歡現在的工作狀態,他討厭朝九晚五的辦公室,説是嚴重束縛靈魂。」

「誰不想放飛自由的靈魂?」 安吉打了個響指:「養家靠誰呢?誰見過大風把美元吹得滿天都是?

「他每個月就那點收入,還辦了個音樂工作室,自己冩音樂,自己招聘樂隊,老媽給了一些讚助,另外一部分向銀行貸款。」

安吉的總結精準到位:「又啃老又欠債,以後要啃誰?「

「他是一個有尊嚴的人,我相信她不會啃女人。」 西西喜歡洛根,隨時都要維護他。

安吉一張口又是一個故事:「我從前有個老闆,30歲的兒子一直在家吭老,天天地下室打遊戲,他和老婆到處給兒子找接盤俠,後來老闆知道公司的一個中國女孩,努力工作,盼望綠卡,老闆便直接找她談:你隻要肯當我兒子的女朋友,我馬上給你辦綠卡。女孩看男孩長得還行,就同意了。關鍵是什麼?這啃老的男孩家裡有礦,當接盤俠也不太虧,你説洛根家裡有什麼?」

安吉的結論是,別當窮光蛋的接盤俠,要不自己單過。西西明白,帶孩子離異的她玩不起浪漫。她於是多次向洛根提起,她希望他有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未來的家才有保障。他堅決搖頭,臉上浮起苦笑:如果你真的在意我,應該支持我的理想。

西西知道無法説服他,隻好閉嘴,但是前行的路上有了陰霾,一點小事就會激起風雨。時間一長,西西疲憊不堪,身心受傷。她週末去呂原家接女兒,呂原陰陽怪氣地説:「知道你跟人同居了,還是個油光水滑的小奶狗,找個有正當職業的好不好,別害了我女兒的前途!」

西西猛然意識到,如果跟洛根結婚,婚後免不了經濟焦慮,那她極有可能會失去女兒。再説她跟安吉合夥的公司,小項目雖然順,但大合同總是遭遇坎坷。她的工作並不穩定,她害怕未來遭遇顛簸的生活。華人骨子就是穩定壓倒一切。

她必須跟洛根了斷,再痛心也要揮手説再見。這時候,她髮現自己懷孕了,洛根懇請她生下孩子,他髮誓要給她幸福的生活。怎麼幸福?開着賠錢的音樂室,還欠一屁股銀行的債。她含淚狠心,去做了墮胎手術,洛根心碎腸斷,臉色如土,但是手術前後一直陪着她,握住她的雙手,給她安慰和力量。她在他的懷裡淚如雨下,這麼好的暖男,她應該與他牽手一輩子,同舟共濟,麵對大風大浪。

當西西養好了身體,還是咬牙跟他分了手。搬家那天,西西看見洛根黯然銷魂靠在沙髮上,但還是努力地仰起頭,一句乞求的話也沒説。西西心如刀割,逼迫自己不能回頭。

歲月無情,五六個春秋悠然遠去了。西西知道,呂原離開她後,事業興旺髮達,感情一帆風順,他的新夫人都懷第三胎了,而西西是有花無果,前後相遇了三個男人,最後都以各種奇葩緣由拜拜了。這些人在她的心中都不及洛根的一半,比較了,更添無限的憾恨! 她愛他有多深,”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切都隨江水遠去。

時光一去不複返,往事破碎四散。嚐透了生活的悲歡離合,西西隻能艱難前行。蒙娜上九年級的那一年,西西決定離開安吉的公司,考了房地産經紀人証書。有段時間她對安吉暗生恨意,如果當年安吉不東説西説,舉例編故事勸她分手,西西或許不會離開洛根。她恨自己一半,另一半有根有據地推給了安吉。

安吉或許不知道,她當年的善意勸解,在時光中髮酵, 被西西恨成了一灘腐水。安吉看西西一個人常愁眉苦臉,給她送來一平闆,平闆裡已經下載好了一堆電視劇,安吉還説,她目前追的一部是《皇宮的詛咒》,背景是東漢年間的一個皇帝,他嬪妃生下的孩子,個個都長不大,有個聰明的貴妃,爲了躲避詛咒,把剛生下的孩子送到民間去養育。貴妃設計鬥倒了皇後,等皇帝死了,便把民間的孩子接回宮中垂簾聽政。但是小皇帝福薄命淺,沒躲過皇宮的詛咒,還沒到親政的年齡就歸天了。

安吉説:「小皇帝福報不夠啊, 繼續留在民間估計還能活命,劇中的一位大臣説,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西西感嘆:「命裡不配的,真的不要去強求。」 她猛然想起那年離開洛根,是不是福報不夠,自己不配擁有他?

安吉看見西西愣愣的,另外找話説:「命裡沒有的,再努力也是白搭,就説呂原和木剛的公司吧,表麵上看着風風火火,做大做強了,實則是在風雨中飄搖。先是有人控告他們的公司,榨取偷渡者的廉價勞動力,他們不得已招了美國工人,幹了沒兩年,五個美國人聯合聘了一個歪律師,律師指導他們聯合去敲詐老闆。雙方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多少美元落入律師的口袋。」

「都不容易!」 西西長嘆了一口氣,西西想起呂原還得養老婆和三個幼孩,內心泛起一絲同情。

西西唯一的寄託是蒙娜,蒙娜從小就表現出超高的音樂天賦,會彈會唱,還會創作。她的理想是創建音樂室,讓自己的歌永遠留在地球。蒙娜的理想讓西西又想起了洛根,他已經不在她的身邊了,但他又無處不在。那些寧靜的夜裡,漫無邊際的思唸如潮水翻湧她的心,她的心跟着他的影子盪漾,假如時光能倒流,能否回到他的身邊?

優秀的蒙娜拿到了南加州大學的錄取通知(USC),USC音樂專業排名全美前三。蒙娜大學剛畢業,就找到了工作,她興奮告訴母親:這是一家名氣極響的音樂室,跟好萊塢有緊密合作,我們學校好幾個畢業生也在裡麵,總有一天,我會拿下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獎!

西西立即上網去查這家音樂室,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創辦人正是洛根!看網站的相片,他跟過去一樣陽光帥氣,十幾載春秋讓他添一份成熟男人的魅力。西西查了他的簡曆,推算他是跟自己分手的當年就去了洛杉磯。這是個怎樣的男人,爲理想而堅持,承受了多少傷痛和挫折。

蒙娜邀請西西來洛杉磯短住,感受一下自己的精彩人生,同時還神秘兮兮地説,有人會給你驚喜哦。隔着歲月悠遠的山河,他們相逢在加州的陽光下,春風十裡不如你在懷裡,柔情如花開,漫生醉人的馨香,愛還在原地,最好的療愈就是傾訴。他告訴她,麵試蒙娜的時候,他猛然一驚,小女孩長大了,眉眼間的神態全是西西,當年他和西西熱戀的時候,蒙娜不過才七歲。

她説她後悔,當初決絶離他而去,十五年的時光泡在悔恨中,很難再與其他人牽手走完餘生。他説他後悔當年的懦弱,失去了她,他也失去了愛的能力,她是他的初戀,初戀是如此刻骨銘心影響了餘生。他還説,如果早些知道身世秘密,他或許能有勇氣留住她。

他有什麼身世秘密?原來他的母親不是他的生母,是他的堂姑。他的原生家庭是個極其富豪的家庭,所謂的Old Money, 老錢,老貴族,祖上在100多年前經營肉類加工廠起家,傳承了三代後,開始涉足房地産、金融、保險等領域。到了第六代,雖説富可敵國,但是家族卻像遭到了詛咒,大多男性成員活不過60歲,女性則出了很多詭異的瘋子,不是進精神病醫院就是自殺。洛根有個姑姑喜歡偷東西,偷成功了特別自豪,若是被抓了,就揚言把超市給買下來,家裡人沒有辦法,隻好把超市給買下來。洛根還有個姑姑也是個奇葩,好好的豪宅不住,就愛住貧睏混亂的地方,還故意在那裡炫富,勾引混混上門搶劫,混混一進門,躲在暗處的她,用槍瞄準,一個個打死,用活人練靶子特刺激,比玩遊戲過癮多了。打死入室搶劫者在美國是正當防衛。她一旦玩膩了,換個地方繼續玩。

洛根的親生父親在十六歲那年,跟隨爺爺到私家的海島度假,跟女傭一夜風流後有了洛根。那女傭是越南華人,來此打工的大三學生,家人賠償女孩一筆巨款後得到了孩子。孩子還沒滿月,爺爺的私人飛機就在巴西上空爆炸了,緊接着奶奶也吞藥自殺了。洛根的堂姑決定站出來,把孩子帶出去撫養,以普通中産的方式把孩子養大,讓他遠離家族的詛咒和不幸。

堂姑有教育專業的博士,她在南方洛城的一家私立學校找到了工作。她雖然手握巨額的存款,但在鄰居和同事的眼裡,就是一位普通尋常的單身母親。在母親的教育下,洛根勤奮好學、善良友愛。他們出門旅遊都是坐經濟艙,洛根記得,如果機艙太嘈雜了,母親會昇級到商務艙。有年暑假,母親計劃帶洛根去巴黎度假,出髮前兩週,鄰居安妮出了車禍。母親問洛根,我們可以去巴黎,也可以不去,如果不去,就可把省下的旅費給安妮阿姨,她進了醫院的ICU。洛根聽了,毫不猶豫選擇不去巴黎。

洛根在母親的保護下,走在幹淨明亮的大道上,但依然避不開原生家庭的幹擾。洛根的親生父親,他在洛根麵前的身份是威廉叔叔,這個叔叔會在某一天心血來潮,突然在洛根的眼前冒出來。他會滿足洛根的各種願望,給他買最時尚的遊戲機、自行車、遙控模型飛船,還有一次,開着自己的飛機,帶洛根去了迪斯尼,洛根喜歡迪斯尼的一家漢堡快餐店,叔叔説,喜歡就給你買下來。

叔叔還沒來得及買下快餐店,洛根母親就警告他,如果繼續鬍來,以後就不準探視洛根。洛根不理解,爲什麼母親討厭這個富叔叔。母親耐心勸説:他和我們不是一路的人,跟着他走非常危險,他會把你帶到黑暗的深淵。

洛根讀大學的那一年,威廉叔叔就出事了,他愛上了好萊塢的一個明星,送了昂貴的珠寶和豪宅,結果明星還有情人,他氣憤之極,直接朝他們的車開槍,死了情人,傷了明星,繳了七千萬美元的保釋金待在家裡,但是某天出了門,一出門便被殺手從後麵爆了頭。

都説這個家族遭遇了詛咒,醜聞纏身、吸毒成癮、 墜機身亡。。。而洛根和母親因爲生活在外,有幸逃過了劫難,但是走不出黑暗沉重的家族陰影。洛根的母親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親人,不是死,就是瘋,或是先瘋後死,這龐大繁雜的帝國産業急需一個掌舵人,否則將遭遇外族的肢解和吞噬。洛根的母親隻能咬牙勇敢承擔,她不得已告訴了洛根的身世秘密。麵對家族每年幾十億美元利潤的帝國産業,洛根被震得手足無措,他惶恐不安地説,他隻需要幾百萬美元,去洛杉磯開夢想中的音樂室,專心做音樂,其他的事,他不想管,也不敢管。

母親不逼洛根,讓他去做自己熱愛的事業,至少一生平安。她對洛根僅僅一個要求,快點結婚生子,至於對象,不管膚色、信仰、教育程度,隻要是個健康的,能生養的女人就成。但是洛根經曆過失戀和戀人的流産,心靈遭遇了重創,很難去愛一個人,好好組建家庭。爲了母親,他一直在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一週兩次。

感謝老天,洛根和西西再度重逢,舊情和歡愛依然在,但是西西已是一個奔五的更年期女人,她不抱任何幻想。洛根也坦誠告訴西西,他愛她,但不能娶她,他承諾過母親,要找一個年輕的女子,生幾個健康的孩子。

西西決定離開洛根,如果愛他,就不能阻礙他,讓他去擁抱屬於自己的幸福。而那次流産是對西西最大的懲罰,註定了一生的傷痛和悔恨。當然,自己種的苦果自己吃。回到羅城的西西,偶爾會翻看那部《皇宮的詛咒》,感嘆跟洛根家族的命運何其相似。時不時的,她會糾結一個問題:這世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層層疊疊的人和事在她眼前湧動:賣假蒙娜麗莎的呂原,孩子不是他的;當年的窮音樂家洛根,其實坐擁億萬家産。而自己呢?西西想着,一陣迷茫混亂,自己在哪兒?到底是誰?真的還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