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报》2019.10.27 《华府新闻日报》2019.11.9
2015年的那个炎热夏天,我在一家夏令营教授舞蹈, 夏令营的部分预算来自政府捐助。夏令营的小朋友什么都在学:唱歌、舞蹈、绘画、写作、植物……有次我上完了课,顺手翻看了他们的作文。题目是关于自己,一个小朋友描写自己是个聪明而与众不同的女孩,聪明:Smart, 独特:Different。 但小姑娘不用Smart , 而用Intelligent; 不用Different ,而用 outrageous。她才八岁,虽然她用的单词我都能懂,但是“读”和“用”之间还是有差别。这家夏令营并不贵族,学生来自普通公立学校。我后来跟夏令营的英文老师聊天,我说小女孩的作文给我一个提醒,让我明白我与母语者的英文差距。老师说,读文章不难,写文章较难,你可以去学校选修写作课,肯定会有收获。
二十多年前,我在国内准备托福和GRE,那时候对英文还没有敬畏感,总觉得到了美国,英文会自然变好,跟美国的本地人一样好。我们到了美国已是成人,学语言的黄金期早过了(12岁以下)。虽然读了书,也找到了工作,但是华人在职场中的劣势就是语言。那些年我在企业和政府部门任过职,工作中要写分析报告,报告交上去都被主管用红笔圈了又叉,批得血淋淋的,身无完肤啊!遍体鳞伤的都是文字表述,数据表格部分,几乎一字未改。语言是弱板,只能竭力发挥数字能力,否则怎能在职场立足?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盲人失去了光明,他的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回望我的美国职场,就是一块砖,让人搬来搬去。好在我有一支笔,把纷繁的经历付诸汉字,思想在奔腾,灵魂在闪光。我很享受母语的创作,用方块字构建一个缤纷世界,自己的世界,有编辑的鼓励和读者的认可,我就心满意足。
朋友简(Jean) 是个ABC,她能说广东话,但是不会说国语,我们之间的交流只能用英文。她去中国旅游,能读标牌上的字,也可以用简单的汉语问路,但是阅读中文刊物就是走黑路。她的家在纽约上城,上班的公司在Battery Park附近,她每天坐公车上班,公车会经过曼哈顿中国城,她常看见车上的人手拿一张中文报纸。她有次在电话里对我说,她猜他们在读我的文章,她希望自己也能读懂。
简的话让我有了尝试用英文创作的心。我把我的短篇小说翻译成英文,传给她读。她读完后,说了一些礼貌的表扬,但是装不出兴致盎然的样子。我的尝试很快歇工了。但是因为跟她互动,为自己留下了两篇英文小说,也算是流逝时光里的纪念和收获。
德碧(Debbie)是我的美国朋友,我们交往了20年。她说她一个同事出版了新书,激动得像中了奖,邀请一堆亲友上亚马逊网站,帮她点赞和写美评。我说我出版的都是中文书,只能上中文的亚马逊网站。德碧说,你什么时候出英文书,我什么时候去点赞。我说我已经习惯了汉语的创作语境,再说英文很难,我已经不是学习的年龄了。德碧说,她四十岁的时候在护士学校,那时我还鼓励她,怎么现在不鼓励自己?她的一个邻居都70多了,还在大学修心理学的博士。
我对德碧的话一笑置之,我知道走自己的路。那些年在职场经历的风风雨雨,被上司改得血淋淋的报告,留在记忆里或浓或淡的斑驳阴影 。想不到阴影也有消散的那一天。2018年5月,川普给金正恩写信。信稿爆了光,其英文水平遭调侃,小学三年级程度。一位英文老师给川普改作文,血淋淋的叉叉和圈圈在网上惨不忍睹,还给了个评分:D。
我在震撼之后开始思考: 川普毕业于沃顿商学院,美国排名第一的商学院,其毕业生的写作能力会差成小学生?人云我云,嘲讽他智商的笑话,每天都是巨浪滔天,他要是真的较劲,还不精神失常?既然川普都不怕人嘲笑他英文,我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我曾在一篇创作谈里写过:“对于海外作家,汉语是心灵的家,永远的安慰和温暖。纵然一生漂泊,一路孤独,前面也有爱和光明……” 但是海外作家身在异国他乡,日子久了,他乡成了第二故乡。当第二故乡的友人对你有了期待,你也不想辜负这份情意。那就把自己的作品翻译成英文,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否愿意接受并欣赏。
虽然心动了,但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迟迟没有行动。直到有一天,我在图书馆参加了当地作协的一个研讨会,喜欢作家的幽默风趣,喜欢浓郁的文学氛围。会后他们欢迎我加入作协(South Carolina Writers Association)。作协对所有热爱写作的人敞开大门,作协网站上面有具体的申请步骤。
本州作协有几百个会员,分布在全州的十几个大城和小镇,每个地区都设立了分会(Local Chapter)。只要入了会,可以参加任何分会的活动。我选了个离家最近的分会,开车只要十五分钟。分会负责人史蒂文先生(Steve Vassey,Amazon网站上可以查到他的作品),是个环境科学家,业余时间从事创作,已经出版了七本书。美国的作家大都是业余写作,只有极少数名家可以靠稿费维生。史蒂文告诉我,每两周开一次研讨会,你把你的作品带到会上来,作品体裁随意,可以是诗歌、小说或者散文,也可以是长篇小说的部分篇章。作品页数限定在十二页以内,打印十份副本,我们分会小,成员也就十人左右。在会上,每个人轮流朗读自己的作品,朗读结束后,会员把想法和评论写在副本上,作者拿到不同人的反馈,再回家慢慢修改。
写作之路孤独黑暗,作协提供这样的环境,让作家们彼此取暖前行。每次研讨会结束后,大家会选一家餐厅聚餐。美国人做什么都是AA制,无论是聚餐,还是开笔会(Writers Retreat),自己掏腰包,没有谁主动请客。我跟一个本地作家聊熟了,他告诉我,前年作协邀请纽约一个著名编辑参加笔会,与本地作家互动交流,交流完了,编辑跟大家一起出去吃午餐,没谁帮她买单。
还是中国待客文化浓厚。我在中国诸地采风,每次都有相关机构的热情接待。采风任务完成后,一群作家相约出去吃饭,众人争先付款,还得斗智斗勇。记得有次,我半途偷偷溜出包间,但是老板笑眯眯地说,你晚了一步,有人比你早结帐。
一位文友对我说,加入美国作协,便可称自己是双语作家。惭愧,双语作家我不敢当,毕竟英文文章还没有变成铅字。州作协有一本文学季刊( Petigru Review ),对外公开征稿,欢迎作协会员投稿,会员可以走特别通道。但是粥少僧多,竞争相当激烈,我根本就没奢望我的作品能登上去亮相。加入美国人的作协,也就是推开一扇窗,看另一种风景。我不知道我能流连多久,或者说坚持多久,期待这段经历能给我收获。至少我能搜集素材,用汉语创作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