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乱: 美国南方的乱世众生

. : 美国南方的乱世众生

变乱:变化中的乱象。变更,使紊乱。《书·无逸》:“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

小说在 2018《海外文摘》连载时 ,题目为《果林城的中国女人》

小说的时代背景

一场能源革命,强烈地影响美国的经济和对外政策。这些年(从2014年到现在)美国对“页岩石油”的成功开采,不觉间就改变了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或者一群人的命运。美国因为国家利益,对页岩石油的开发过于急功近利,不顾环境污染和破坏,比如地层破裂已经引发了系列地震(发生在阿拉巴马州); 也不顾民生与人权,比如强行征用私人土地铺设石油运输管道(发生在北达科达州)。

小说简介:

关于新能源战争下,一座美国南方老城的翻天巨变。这是一个乱世,也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大时代下普通华人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愁都是故事。小说的背景发生在美国南方的一座城市。城市曾经安静典雅,但是因为石油的发现和开采,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系列的变化也给当地华人社区带来不同程度的震荡,各种性格和背景的人,面对一系列重大变故,迥异不同的人生态度 。小说通过一个外嫁华女的的视角,展现出明媚多彩的生活场景,悲欢苦乐的人生百态,让读者感受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善与恶的交融和冲突。

女主人公李香是上个世纪90年代来美留学生,她学业优异,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但是婚姻和事业都给她沉重的打击,多少年过去了,她寄予厚望的下一代也与她心生罅隙。她在痛定思痛后发誓为自己而活,勤劳辛苦开了一家面馆,慢慢实现了自我价值。在她的周围,来往着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独特而鲜活的故事,人物有老侨民,也有新移民,有ABC和混血儿,也有小留学生,有爱八卦的主妇,也有职场奔波的白领,还有东躲西藏的贪官……其职业可谓保罗万象:软件工程师、税务师、统计师、金融分析师、建筑师、FBI主管、人力资源主管 、医生、护士、中医、放射师、舞蹈老师、商人、教授、美发师、银行经理、瑜伽老师、餐厅招待、图书管理员、卡车司机、农场主……

小说章节

一 梦想总统是我孙子

二 嫁接

三 在美国当钉子户

四 混乱世界的人生变故

五 劫难之后

六 有院墙的房子

七 世界尽头的爱情

八 痛则思变

九 永不相见

十 震荡

十一 失控的灵魂

十二 董芸香的前世爱情故事

十三 表演狂贺云娇

十四 职场借刀杀人

十五 从大暑到立秋

十六 一树华美不是一天长成

十七 枇杷熟了

十八 这世上的秘密

十九 放射师白诗云

二十 命运诡异

二十一:梦珠的老板飓风后归来

二十二 一个混血儿的乱世浮生

二十三 女人的期待值

二十四新总统和她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二十五 等到北极花开

二十六 跟DNA有关的信任

二十七 男女还是有别

二十八 海上催眠师

二十九 蝴蝶飞过沧海

三十 你若安好,是晴天还是霹雳?

三十一 隔着半个世纪的距离

三十二 一切都在变化中

三十三 万圣节之夜

三十四 外娶男曹天

三十五:木兰还是能去纽约

三十六: 柳影和安妮的阴差阳错

三十七 养女盼盼的同学会

三十八 中国不是你的前世

三十九 不能分享的母亲节

四十 一套房产引发的变乱

四十一 亚洲鲤鱼成了精

四十二随风而逝:董芸香和陈剪梅

四十三尾声

梦想总统是我孙子

1

美国A州的Fruithurst, 顾名思义,是果树成林的地方。华人把它翻译成“果林城”。果林城的街头,果树见不了几棵,到处都是参天垂地的橡树,橡树上挂满了西班牙莫斯(Spanish Moss),如长长的白发飘来荡去 – 那是美国南方特有的景致,因为西班牙莫斯只能在暖湿的南方根繁叶茂。历史的端庄大气沉淀在果林城的一砖一瓦里, 那些典雅华美的建筑老楼,充满了柔媚温婉的南方风情,各有各的性格,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城市离阿巴拉契亚山不远,离大西洋也不远,明亮爽朗中也包糅了暧昧的潮湿。果林城曾经繁荣过,那还是殖民时代,一船一船的木材、烟草、棉花、食糖、毛皮……运到了英国,而运回来的船上载着钢琴、珠宝、威士忌、化妆品、枪支弹药。三百多年的时光沧桑,从热闹喧嚣到安静婉约,果林城像一位见过世面、经历沉浮的贵妇,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优雅的魅力。李香站在纪念碑下,看见红底蓝色十字叉的南方战旗,高傲地飘扬在蓝天之下,似乎在召唤各种娇艳的花儿,一波接一波的开,花浪缤纷朝她涌来。果林城的花儿可以从一月开到十二月,根本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她是在纪念碑下邂逅的艾瑞克,她未来的丈夫。艾瑞克告诉她,纪念碑是纪念南北战争时期南方的勇士,为捍卫南方的权利而战,虽败犹荣。北方虽然胜利了,但是勇士的名字与日月山河同在。那一刻,李香感动于这个国家的包容和民主,没有成王败寇的羁绊和耻辱。

李香与艾瑞克相识的时候,已经拿到图书馆专业的硕士,在当地一家图书馆就职,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天,艾瑞克约她去看艺术展,两人都热爱油画和雕塑,对当日作品的看法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便有了继续发展的激情。

两年后的春天,李香披上了婚纱。朋友们认为婚姻这场交易,李香算是赚了,李香相貌又平又淡,挣钱也不算多,靠自己拿绿卡确实有点悬。老公是美国人,身份算是搞定了,职业是电脑程序员,工资低不了,再看外貌,基本上可以纳入帅哥的档次,年龄还比她小两岁。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她运气奇好,敲定了一桩好买卖。

同样是嫁老美,兰欢似乎不如李香前景好。那男人比她大十二岁,离了婚,据说还拖个小孩。那男人最大的亮点是职业,州政府司法厅的律师,工作稳定,收入丰厚。两个人在婚前都把恋人带去见了方丽华,只要丽华姐一点头,这事就算成了。

要说这曹丽华,在当地华人圈颇有影响力,曾当过两届华人协会的主席,说一不二,颇有大姐大风范,两口子打架啊,婆媳不和啊,各种纷繁的家庭纠纷,经过她的调解和细致入微的分析,大都有个美好的结尾。曾经有对夫妇,男的叫乔风,女的叫小米,二人闹得硝烟四起,小米执意要把四个月的胎儿做掉,丽华费尽了心思,两边奔波,终于让小两口重新牵手。乔风对丽华感激不尽,他说:“丽华姐啊,等孩子出来后,一定得给您磕头,因为他这小命就是您给的。”

丽华姐似乎更看好兰欢的未婚夫,因为那男人一看就是个沉稳的人,因为前妻过于强势,只好和平分手,孩子跟了母亲,母亲的娘家有钱有势,根本不需要前夫出血。在丽华姐看来,离婚不算什么,关键是人要懂事明理,一定的经济实力也是家庭稳定的因素,而兰欢又是个贤惠的女子。她似乎更担心李香,她说:“你家的那个人看起来羁傲不逊,又不修边幅,牛仔裤那么大的洞。”李香忙说:“艾瑞克跟我一样,最初都是学绘画的,他的父母离婚后,各自有了新生活,无法继续支持他的艺术事业,他只好在社区大学混了张计算机编程证书,先解决生存问题。” 丽华姐本想说,搞艺术的人都有那么些神经兮兮,但是看李香含情脉脉,一脸幸福的模样 ,只能把扎人耳朵的话又呑了回去。

一转身桃花又红了,一回头芭蕉又绿了,春去夏来,李香后院的花果疯长,苦瓜越爬越高,穿过竹架子直接攀到一棵樱桃树上,她的后院就是这么疯狂,最初就没有好好设计过,由着自己的性子,喜欢吃樱桃就种樱桃树,喜欢吃柿子就种柿子树,那天丽华姐来看李香,看见她的院子真是一片奇葩,西红柿搭在玫瑰花枝上,空心菜长在牡丹花下,丝瓜爬上了桃子树,南瓜跟西瓜、哈密瓜 、西葫芦瓜缠绵混在一起后,结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果子。丽华姐说:“你怎么搞出满院子的混血瓜果来,好吃吗?你看兰欢家的院子,花是花,果是果,规划得干净漂亮,有小桥留水,还有曲径通幽,连菜园子都是用漂亮的石头垒建的。

李香哼道:”我怎么能同兰欢比?人家老公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丽华姐脸上的肌肉硬了,也警觉了,她立刻问:”艾瑞克不好吗?

2

艾瑞克总是与众不同,连上班的作息制度也有几分怪异。他跟众人无法踩到一个节奏点,晚上七点才去公司,第二天凌晨离开公司。

丽华姐说:“搞电脑的人跟艺术家差不多,喜欢日夜颠倒的工作方式。”李香说:“老板理解他,只要能完成任务,给公司创造效益,才不管是跟太阳一起工作,还是跟星星月亮一起行动。”

艾瑞克夜出昼归,让李香比较受罪,所有的家务活全堆在她的身上,女儿依吟刚满五岁,她下了班就往幼儿园奔。丽华姐总是说:“你又是工作又管孩子,累得下来吗?干脆把职辞了,或者把全职(Full time) 变成半职(Part Time)。

李香的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我不求他年薪多高,只要稳定,稳定就能压倒一起,稳定了我才敢当全职妈妈。”

艾瑞克喜欢深夜上班。他曾经告诉李香,夜里无人,四周静寂一片,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头脑清晰,精力旺盛,白日搞不定的技术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李香问他:“整栋楼裡就你一个人,你不怕鬼吗?”他说:“鬼有什么好怕的,鬼又不害你。”好几次,艾瑞克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诡异的声音,有脚步的声音,有喝水的声音,有开冰箱的声音,还有蛋子球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他以为是几个同事也在加班,便兴匆匆下楼,他自言自语:“奇怪啊,如果有人,怎么没有灯光?”他顺手扭亮了灯,推开厨房的门,什么人都没有,搞什么鬼?

李香听得毛骨悚然,他倒不以为然,深夜时分,他居高临下,从窗外看到各种诡异的现象,跟鬼无关,都是人干的。两三个毛贼,撬门进了一家餐馆的厨房,从里面偷搬了几个箱子,估计那箱子装的不是鱼肉就是牛肉;马路上跑着一辆车,开得摇摇晃晃,司机多半喝醉了酒,撞歪了路边的车。更奇的是,那夜他看见一黑一白两部车,同时停在大树下,一男一女从车上出来,紧紧抱在一起,估计是偷情的已婚男女,在深夜寻找婚外的刺激;也有可能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趁父母熟睡时把车开出来幽会。除了人,他还见过两头狐狸,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深夜无人的小街上悠然走过,似乎没有察觉潜伏的威胁。夜色是温柔的,也是狰狞的, 教堂尖塔的暗影,同地上橡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凌乱、无序、荒凉,散发出忧郁的寒意。

深夜的世界,荒寂而怪诞,没有喧嚣的景象, 跟白日的世界截然不同,也只有深夜工作的人才能领略。蓦然之间, 一道星光悠然滑过, 灵感突然拥抱了艾瑞克,他决定以“深夜世界” 为主题,创作一部油画作品。

“他天天呆在地下室涂鸦,什么也不管,工作也干得乱七八糟,上个月老板把他炒了,他居然不声不响,荣辱不惊的样子,继续淡定画画,要不是我问他怎么不去上班,他还不告诉我真相,已经是个丢了饭碗的人!” 李香在电话里对丽华姐诉苦:“你说我该怎么办?”

按照李香的计划,他们正准备买房,李香的要求并不高,30万美元的房子,半旧不新的两层楼,但是校区好,华人买房子,最优先的因素是孩子的教育。艾瑞克在婚前就买了一栋五万美元的小房子,窗户是坏的,墙壁是破的,空调也是半死不活,他一个单身汉捯饬捯饬,简单装修一下,将就住进去也可以凑合。但是有了家,有了孩子,继续住在这样的房子,你让李香怎么有脸待客?

丽华姐对李香说:“既然丢了工作,那房子就应该暂停,你一个人的工资付房贷,太累!必须找他好好谈一下,要让他知道,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可他认定自己就是未来的莫奈,其作品必将震惊世界,流芳百世,他还希望我现在帮帮他,以后会让我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就算他百年之后作品会惊呆世界,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你和他都变灰灰了,跟地上的尘土搅成一团。” 丽华姐的态度很明朗:“我最不喜欢没有当担的男人,丢了工作没关系,扫地、洗碗,去给人家剪草、修房子都能养家,这个周末你们过来吃饭,我要跟艾瑞克好好聊聊。“

笑话!艾瑞克这个高贵无比的艺术家,未来世界的莫奈,能聆听丽华姐的谆谆教导?

3

龙井茶的幽香,小点心的甜香,一蓬蓬散荡在空气里。面对落地窗外的湖水和草地,丽华姐心旷神怡,一边饮茶一边对兰欢说:”你这环境住着就是舒服,华人圈子里像你过得这般悠闲精致的,也找不到几个。“

兰欢淡然地笑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有吃有穿的生活就够了。“ 丽花摇头笑道:”温饱不是你的质量,你带着孩子一会儿伦敦,一会儿巴黎,而李香和她的孩子只能在网上看伦敦和巴黎。”兰欢即刻问:“李香还没搬家吗?孩子马上要读书了怎么办?“

丽华姐只是苦笑:”那个艾瑞克,多年前我就看不上他,吊儿浪荡的样子,是过日子的吗?李香那时欢喜得很,夸他还没成家就买了房子,那房子前院有枇杷树,后院有桂花树,中秋时还做了一瓶子的桂花糖给我。“

兰欢说:”李香能干,喜欢种果树和蔬菜,前些年她还送我自己种的葡萄和西瓜。李香做的面简直是一绝,比开餐馆的水平还高。她丈夫是艺术家,艺术家跟常人是不一样。“

丽华姐为李香愤愤不平:“什么艺术家,比乞丐还不如,据说画了三个月的画,才卖了一百美元,你说在大街讨三个月也不止这个数吧,现在整个家是李香在扛,为了孩子怎么说也得换房子,想当年,老李刚工作,我还在读书,但是牙齿一咬,就把学区房搞定。”

兰欢赞道:“丽华姐和李大哥教子有方,一甩手就是两个藤娃,一个哈佛,一个普林斯顿,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哪里,哪里,我和老李从没想让孩子去爬藤(常春藤大学),希望很简单,只求他们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有立足的位置。如今个个成家立业,我也放心了。” 丽华姐说着谦虚的话,但是眼睛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比窗外太阳的光还亮。

兰欢知道,一些华人父母内敛含蓄,不爱张扬,嘴上说着客气温和的话,私下里还是希望孩子去拼去闯,给老爸老妈挣下荣光,这一辈子都可以随时取出来享受。兰欢顺着丽华姐的话说:“我也不会逼女儿去爬藤,她目前在学芭蕾和钢琴,我也跟着一起学。小时候父母又穷又忙,没有精力培养我,也算是把童年的遗憾弥补了。“

丽华姐说:“我支持你,跟孩子一起学习艺术,也算是一种成长,有这个条件就应该享受。”丽华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李香,叹着气说:“可怜的她,小时候倒是学艺术的,现在连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兰欢的眼睛泛起一抹隐约的笑:”风水轮流在转。”

4

住在又破又旧的小房子里,对李香而言,确实无颜见同胞姐妹,尽管有一院子的果树,但是果树在美国根本不值钱。她是个认命的人,只能面对现实,先走一步,再看下一步。

艾瑞克还算通情达理,李香跟他长谈后,他似乎明白了,让妻子一个人去扛家庭的大梁,显然没有尽男人的职责。他找到曾经的工作伙伴,希望给些项目让他回家做,他们知道他有电脑绘图的才艺。虽然收入不稳定,多少可以补贴家用,李香因焦虑过度而产生的失眠症,也离她渐渐远去。

但是李香依然拒绝参加华人的聚会,丽华姐家里的派对,她推了一次又一次,从春节一直推到中秋,反正中国传统的节日她都错过了,那些地道的美食她也错过了,什么烧卖、蛋挞、叉烧包 、水晶虾饺 ,蜜枣粽子 、冰皮月饼……虽然她想着也会流口水,但她无法面对那些五颜六色的眼神和表情。丽华姐在电话里问她:”你怎么不来啊,大家都在怀念你做的燃面和凉面。“

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朋友见面,问了孩子问配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东兜西转,反正让她郁闷的场面她都回避,老美同事的Party她还是去,老美没有明里暗里的攀比和竞争,或者就是有,也不会波及她的心绪。很奇怪,华人不屑跟老美比?后来一个波兰同事告诉她,他们同胞圈子竞争可狠了,但跟外族比就没劲。

女儿依吟一天天长大了,这个漂亮的小仙女,比大人都要敏锐聪慧。她会问妈妈:“为什么不去丽华阿姨家的Party呢?”李香回答女儿:“有些人让我看着不舒服。”依吟说:“那我们就选没人的时候去丽华阿姨家。”

依吟理解母亲不想见兰欢阿姨。依吟在学校的课后项目(AfterSchool Program)里学小提琴,老师夸依吟天赋非凡,同时建议家长给女儿买一把好的小提琴。李香带女儿去琴行看琴,发现上档次的小提琴随便就是万多美元。依吟很懂事,看上了一把三千美元的琴,发现母亲面有难色,马上改口:“我看一眼就行了,真的不用买,学校的琴都是免费的。” 偏偏这个时候,碰见兰欢也在陪女儿看琴,买一把两万五的琴就像在超市买半个南瓜,她还对李香说:“我女儿主修钢琴,小提琴就随便碰碰而已,不用太高级。“

琴行那一幕就像碎石头落在李香的心上。她问依吟:”为什么喜欢去丽华阿姨家?” 依吟说:“我喜欢跟李伯伯说话,他懂好多的事情。”去了丽华家,依吟当然不闲着,她问老李:“长大了干什么工作才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老李回答她:”名校商学院毕业后,去华尔街可以挣大钱。“依吟便说:”那我以后读名校商学院。“丽华说:”现在中国强大了,若是能写能说中文,会挣更多的钱。“依吟像成人一样点头说:”我知道。“丽华说:”既然知道,怎么没看你去中文学校上课?“依吟说:”哪用去中文学校浪费钱?我妈妈在家里教我就行了。“

丽华对李香赞道:“你这孩子人精啊,这么小就知道替你省银子。”她转头继续逗依吟:“以后挣钱干什么?”依吟说:“帮妈妈买一栋大房子,为爸爸建一个艺术工作室。“ 一屋子的人听得目瞪口呆,老李对李香说:”这孩子是不是仙女下凡来报恩? 我早就听人说过,儿女来投胎有因缘的,有的报恩,有的报怨,有的还债,有的讨债。 我在国内时认识一对夫妇,两个人身体好好的,儿子先天有重病,花得家里倾家当产,最后还是走了。小两口哭得昏天黑地,有老人劝他们,这孩子是讨债来的,你们欠得少,他也走得早。有的孩子一出来,父母就中了彩票,这样的孩子绝对报恩来的。”

李香说:“就算不中彩票,孩子学业优秀,让父母脸上有光,这样的孩子也是报恩,比如你们两个爬藤的孩子。”老李说:“爬藤并不是件好伟大的事,相信我的眼力,依吟这么小就知道自己的路,长大后前程不可限量。”

彼此涂脂抹粉,互相夸赞,是在做益人利己的高级好事。李香口里说着:”她还这么小,夸什么都太早。“ 但是脸上散发出的喜悦之光,把一屋子都照亮了。

5

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好依吟。转眼又过了几个春秋,兰欢对丽华姐说:”依吟是神童,我们知道,但是你看她读的什么学校,60%的非裔,30%的拉丁裔,零星涌出来的几个亚裔,好像都是难民的娃,不是越南就是缅甸,当父母的怎忍心把孩子送那样的学校!“

丽华姐说:“那种烂学校,我和老李都看不惯,老李还说,要不我们赞助一半的钱让依吟去私校。” 兰欢说:“李香其实是个要强的人,你看她给依吟的英文名字:Elizabeth (伊丽莎白 ),就知道她是渴望女儿出人头地的。你们若是帮助依吟,我相信她会感激的。”

丽华姐摇头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李香给我聊过,是依吟不愿转学,她成绩拔尖,又乐于助人,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她还代表学校参加了NASA的项目,得了奖,她在校长的眼睛里就是个明星。她怕转了学,明星的光芒哗啦就灭了。“

兰欢的女儿一直读的私校,进了高中,学习强度加大,每晚都要弄到凌晨才睡,孩子辛劳,大人也跟着受累。没办法,都是准备爬藤的孩子。而那个时候的依吟也很忙,正在参与一个关于治理环境的社会調查。

依吟高中毕业那年,得到学校倾力推荐,顺利拿下一所大学的全奖。大学虽然不是常春藤,但它的商学院也能排上全美前二十。最开心的是全奖,不仅包了四年的学费,连生活费和住宿费也覆盖了。也就是说,她的大学四年,基本上宣告独立。

依吟在中学鹤立鸡群,这让她收获了莫大的自信,即使偶尔跌在低谷,她也没有悲忧的情绪。她浑身的正能量,让周围的朋友也能感受她的温暖和光芒。带着一身明亮的光芒,大四的她,就进入华尔街一家金融集团当实习生,毕业后顺利留下。

现在只要丽华姐家请客,或者任何华人机构主办活动,李香准是最积极的一个,她会带来自己最拿手的鸡丝凉面,笑意一直荡漾在她的嘴角,像柔和的涟漪,她愿意跟每个人聊天。喜欢听众人夸女儿:依吟啊,说不定是伊丽莎白女王投的胎,干什么都富贵吉祥。李香先是微笑,后来又装出无限烦恼的样子。那个端午节,她带来了自己包的绿豆粽子和鸡丝凉面,她对众人感叹道:”没有意思啊,我辛苦带大的女儿,最后还是跟她老爸亲,我看上了湖边的一套房子,她理都不理,说美元先赞助给老爸的工作室,还计划帮他开画展,她老爸的”深夜的世界“总算完成了,比清明上河图还长,20多年了,我陪在里面受了多少苦,不行,那湖边的房子必须给我买……”

凉面的花生碎落在兰欢的舌尖上,干涩得像碰了沙子。兰欢悄声对丽华说:“你看她得瑟显摆的劲。“丽华听后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风水轮流在转。”

6

有人说,女人间的竞争就是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兰欢的女儿在常春藤一所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哈佛医学院,可惜只读了一年,便喊头疼脑热,读不下去了。兰欢说:“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过了,人人都能读,你为什么不能读?“ 女儿说:”再往前走,我要进精神病医院了,你愿意你的女儿变疯子吗?“

兰欢只好让女儿回家啃老,半年后,女儿决定去洛杉矶的一所电影学院学摄影。兰欢跟丽华姐哭诉:”我是不是前世欠了她的,她怎么能这样对我?本来医学院都拿了奖学金,说不读就不读,现在要去好莱坞学什么摄影,完全就是一烧钱的专业,出来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是李香知道了,肯定更得意了,觉得连依吟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丽华姐安慰兰欢:”孩子还年轻,前途长远着呢,她自有她的福气,你别瞎操心。“

丽华姐安慰的话没有错,兰欢很快就破涕为笑、转悲为喜。女儿学业折腾,但婚恋顺,未婚夫是她的本系同学,也是一亿万富豪的儿子。两个人大婚后,父母在洛杉矶黄金地段赞助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全款付完,让小两口在风和日丽中创业。丽华姐对兰欢说:”这个理没有错,有个好父母,至少不用奋斗30年。“ 兰欢的脸上涌动出得意的光:”我从小教育女儿要独立,但我们面对的确实是个拼爹的时代。“

李香好些日子没有在聚会上出现,大家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依吟干得好又如何?女人要嫁得好人生才完美。在李香的眼睛里,女儿高贵华美,就是嫁到皇室也很匹配。

那天丽华姐对兰欢叹气:”依吟那么能干漂亮的女孩,怎么找了那样的男人!” 兰欢说:“我早听说了,那男的就是一大学cafeteria(食堂)的经理,用我们那个年代的话形容,就一伙食团团长,比依吟大十岁,据说离了婚还有一小孩。”

这样的对象,李香这个当妈的怎么不气?她几个晚上没有入睡,眼睁睁看到天亮,她在清晨对丈夫说:“我不要睡了,我干脆也创作一幅深夜的世界。“ 艾瑞克现在的画能卖钱了,心情灿烂,永远是春天,他笑着劝妻子:”你要画什么都可以,不管是深夜的世界,还是天亮的世界,但是女儿的事你别乱管,只要她开心我就支持她。“李香冷笑道:”女儿是你的财大神,你当然不想得罪她,但是她嫁给那个穷包子后,你的赞助也会缩水。你知道不知道,那穷包子也是个艺术家。“

不管母亲怎样谴责,依吟认定了这段浪漫美好的情缘。三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独自一人走在纽约的中央公园,一段悠长而明亮的小提琴,抚摸秋日的蓝天和云朵,还有树林的斑斓如画。那琴音旖旎而透明,直接融进了她的身心,天地似乎消失了。她感觉一束光,从天庭射来,顺着音乐指引的路,她看到雕塑,看到喷泉,看到一水的秋光明艳,水影里那个演奏的人,晶莹的音符在他的四周开花。

他叫迪克,曾是纽约一家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是乐团经营不善,在激烈竞争中散了架,失去工作的他穷困潦倒。老婆受不了,带着儿子投靠娘家。他必须振作起来,看网上的招工,去新泽西一家大学食堂当零工,从洗碗开始干起。没关系,拉小提琴的手也可以跟涤剂和残羹冷炙亲密合作,一步一个脚印,付出了多少,自己最清楚。他在转正之后的第二年,被提拔成了经理。他对依吟说,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学校是州政府大学,他也成了政府公务员,工作稳定了,才能继续他的音乐使命。

李香还是在失眠,依吟寄给了她一张CD,让她睡前听一段《舒伯特小夜曲》。李香对依吟说:”是哪位大师演奏的,音乐太美了,听后让人心静如水。“依吟骄傲地说:”那就是迪克演奏的,你觉得你女儿会看错人吗?”

依吟的婚事,李香终于点头了,也终于同意未来的女婿上门拜访。迪克谈及依吟,感叹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性,发誓要用生命去珍惜她。李香是从迪克那里知道,依吟给迪克的儿子买礼物,一出手就是三千美元的小提琴。流光碎影里,往事重叠,琴行那一幕印在李香的记忆里,泪水一下就朦胧了她的视线。

7

一桌的麻将声哗哗啦啦,李香看见八只手灵活地修建长城。丽华姐一边摸牌一边说:“我这把年龄了,健康和快乐最重要,从今往后,孩子的事我再不瞎搅和,他们要怎么打,怎么闹都随他们去。“ 李香没想到丽华姐也有苦恼,两个孩子纵然优秀,但恋爱都不随她的心意,注定让她当不成快乐的祖母。李香打了一张三条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早就看开了,很多时候是眼不见心不烦。“ 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是兰欢的惊喜声:“我糊了 !杠上开花清一色啊!哈哈,给钱,给钱!”

老李对兰欢说:“就你运气好,一上来就糊了。” 兰欢说:“如今最快乐的事就是麻将了,牌一摸,什么烦恼都化了。” 李香知道,兰欢也有不舒心的事,女儿虽然嫁了个好人家,但是女婿就一超级懒虫,天天在家打游戏,工作室的活全是她女儿跑前跑后,累得像头狗。人生就是这样,不可能天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总有那么些想不到的小烦恼啃你一口,让你疼一阵,痒一阵。

李香说:”我们如今还指望什么?或者下下一代。” 兰欢兴奋地说:“对啊,下下一代,说不定能出一个美国总统呢。“ 老李笑道:”尽情联想吧,反正做梦不花成本。” 丽华姐说:“说不定能梦想成真。你想想,我们是海一代,最辛苦的一代,没有选择,只能埋头苦干;海二代生在这样里,长在这里,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海三代就更幸福了,彻底融入美国的生活,他们参政竞选没有什么障碍。“

兰欢又摸了一手好牌,她喜盈盈地接过话说:”要是我孙子当了美国总统,我会满不在乎地告诉大家,美国总统嘛,什么了不起的,我孙子而已。”李香本想提醒兰欢,你生的是女儿,怎么有孙子,只能是外孙,但她不会扫兰欢的兴,她心头也有同样的愿望,她顺着她的话说:“真牛,美国总统是你孙子,你可以在清明节向他喊话:孙子,过来!在你太祖祖相前跪下。”

二 嫁接

1

春节刚一过,感觉特别明显,李香发现风不再寒脸,变得温顺客气,春天的脚步声已经能听见了,桃树枝头,一个个生动的花苞,不觉间绽开一片惊喜的明艳。李香对兰欢说:“到我家来赏花吧。” 兰欢说:“你别得意,我带你去见新朋友,他家的果树开花才叫漂亮呢。”

他叫肖云柯。他家的桃花可谓美轮美奂,桃花之后,紧跟在后面的是李花和梨花,李花和梨花都开出了如云的气势,微风吹过,花如银雪,簌簌纷飞,动人的音符在耳边响起,漫天的精灵在起舞,世界是多么的欢乐幸福,幸福还在继续,杏花、樱桃花,海棠花、苹果花也加入了群花的队伍, 一树比一树雀跃喧闹,各种色彩都欢聚一堂了,在春天的阳光下纵情欢唱。肖云柯告诉大家:“这些果树都是他一手养大的,看它们花开果熟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卢云柯在地区法院从事统计工作,是一个很安于现状的男人,他不像他的夫人王圣兰那样野心勃勃,热爱在职场上冲锋陷阵。圣兰是一家化工集团公司的副总裁,手下管着几百人,第一代移民能达到她这个级别的,几乎就是凤毛麟角。云柯因为工作清闲,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活,孩子也是他在管。云柯教育有方,儿子考上了公校高中的天才班,那是美国的一种特殊精英教育,小天才们集中在一所安静的学院,他们的未来肯定是美国最顶尖的大学。

儿子离家读书后,云柯的时间突然空出了很多,闲暇时间全都献给了后院的果树。圣兰对他说:“你既然这么喜欢花花果果,当初干嘛不进农学院?”云柯回答:“人家农学院是搞科研的,研究什么分子细胞的,我们这个级别嘛,也就是一山寨农民。”圣兰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山寨农民,把后院搞成了果树林子,到时候搬家卖房子,这后院的果树必须全部砍掉,重新铺上草坪。”云柯说:“没必要大搞破坏,美国人中也有热爱果树的,我同事科特就种了苹果树和葡萄,一方面可以吃放心的绿色产品,另一方面用果子来酿酒。“圣兰说:“美国人才没有习惯直接从树上采果子吃,我的下属珍妮说过,她从小父母就教育她,不要随便从树上摘果子吃,因为可能有毒或者不卫生,要吃水果就从超市买。珍妮还说,她最不喜欢后院的苹果树,一到秋天就落一地的果子。”

每次一有争论,云柯便主动闭嘴。他发现这些年来,跟圣兰已经没有舒畅自如的交流,像走在崎岖泥路上的马车。云柯周日常去华人教会当义工,那里有一群谈天说地的朋友。圣兰出差在外时,他会邀约朋友们来家里吃饭。李香说:“我们一队人马开到你家里去,若是动起锅碗瓢盘来,你家厨房肯定要乱套,不如集体叫外买,我认识熊猫餐馆的老板娘,可以打八折 。” 兰欢说:“吃了饭再去云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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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去云柯家,主要是观赏他家的后院。看各类果树花开灿烂,声声夸他能干。李香边看边感叹,她家里也种了果树,但是只有梨树和桃树,她羡慕他的园子,凡是想得出来的果子都能找到。李香还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李子、杏子,还有山楂,可惜家里院子已有规划,再没有种树的空间。云柯说:“这个好办,我可以帮你嫁接,用李树和杏树的枝条嫁接在你家桃树上,你不是喜欢山楂吗?可以嫁接在梨树上。” 李香一听便得寸进尺了:“大仙,既然如此能干,干脆把你家的大枣也嫁接过来吧。”云柯摇头说:“嫁接还是很讲究的,只有同一类的果树才能嫁接,桃、杏、李、樱桃等诸位,同属核果类果树 ,一旦嫁接成功,就能开花结果。苹果、梨 、海棠 、山楂、 同属蔷薇科,所以也能嫁接。” 李香说:“有一年我把西瓜、西红柿,还有黄瓜和南瓜种在一块,结果呢,结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瓜果来,根本不敢吃。” 兰欢笑道:”我记得的。“

因为嫁接工程,云柯和李香成了熟知的朋友。云柯说:”我把这枝韩国鸭梨接在你的美国梨树上,等到了明年就能吃果。“ 李香笑道:”美国梨软塌塌的,不好吃,我就喜欢鸭梨的爽脆可口。“ 云柯说:”鸭梨好吃,还可以剁碎了,放进饺子馅里。“ 李香兴奋接口道:”是啊,做狮子头也能用,吃在嘴里特爽口。“ 那一刻他们发现彼此有共同的爱好。

李香说:”我家前院有棵樱花树,你能否把你家的黑樱桃嫁接在樱花树上。“ 云柯摇头说:”樱桃不能嫁接到樱花树上,它们不属同一科。“ 李香摇头说:“樱桃和樱花居然不是一家人,太不可理喻了。” 云柯说:“樱桃可以嫁接在你家桃树上,我过两天再来。” 李香说:“你不用那么辛苦,下个月再说吧。” 云柯说:“我下个月已在中国了。” 李香问:“是看父母吧?” 云柯笑道:“是大学同学会,25年了,好多人毕业后再没见过面。” 李香的脸突然灰了,声音里的怨气压也压不住:“同学会有什么意思。”

李香对同学会有一种怨,云柯后来才知道来龙去脉。李香曾经的恋人离开她,就是因为在同学会上见了老相好。李香一气之下考托福出了国,再也不想见那个渣人。人在美国,展眼间已过了二十多年,本来那些淡忘的人和事,像一条倒流的河,又悠悠回流了。而对于现状,李香的心里也涌动着怨和不满。这人生百味,多的是苦辣,少的是甜香,总是让人伤怀。

作为朋友,云柯劝李香想开些,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他和她的妻子也不像外面人看到的那样完美。云柯的原话说:“婚姻就像一棵嫁接的果树,能否开花结果,之前谁也不知道。”李香听了这话,胸口没有理由地哐当了一下。眼前倒是开了一扇窗似的,看见明亮柔和的风景,隐约地漫延开来,风景中有许多人,其实她并不孤独。

云柯回国后,两人继续在网上保持联系。但云柯很快发现李香变了,没有过去那么主动活泼,那时她常会发一些嫁接果树的成长照,一直在期待着发芽。如今跟她说话是问一句回答一句。云柯干脆把话挑明:“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吗?” 云柯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心想若是人家的私事,你一个男的能帮什么忙?千万别给她添麻烦。

李香听了,倒也不转弯抹角:“我家里出了事,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不想破坏你在国内的幸福心情。既然你提了,我就说出来。我的侄儿偷吃熊猫被抓了,我父母急得都生病了。”

“什么,什么,居然偷吃熊猫?” 云柯的一个脑袋顿时变成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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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哥哥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春节回乡下老家,肯定要找儿时的伙伴喝酒。伙伴没有在城里打工,一直在家养猪喂鸡。这些年因为退耕还林的国家政策,生态变好了,野生的大熊猫也跑来了。熊猫并不是什么想象中的憨态卖萌,只吃竹子,而是见什么吃什么,农村放养的鸡鸭和小羊都受到熊猫的攻击。当地林业局说了,凡是熊猫造成的损失,只要报上来,国家买单,我们双倍赔偿,熊猫是国家的国宝,千万不能打击报复。李香对云柯说:“道理大家都懂,但是侄儿发小家的猪圈和鸡栏,前后被熊猫袭击过三次,忍无可忍啊,兄弟二人用猎枪把熊猫打死了。肉做成了腊肉挂在了灶头,熊猫皮卖了500块。”

按理说李香侄儿又没猎杀熊猫,怎么可能被抓呢?霉就霉在一群人正在喝酒吃肉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突然破门而出,据随行的专家鉴定,那碗中的腊肉就是熊猫肉!有人在黑市里高价出售熊猫皮,收审关押后,公安局顺藤摸瓜,将熊猫案相关的嫌疑份子一网打尽。

李香对云柯说:“ 父母怕我担心,又帮不上忙,就瞒着我,我是从姑姑那里知道的消息。你说我怎么办?告诉你是不是给你添堵?” 云柯说:“你侄儿也是有知识的人,怎么连熊猫肉也敢吃?” 李香说:“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没有法律意识,他被抓之前已经喝麻了,在刑车上还告诉警察,那熊猫肉难吃死了,又酸又绵,跟树皮似的。” 云柯说:“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装不知道,不知道那肉是国宝肉,国宝你也敢吃?还好意思炫耀。不过现在埋怨已经不管用,我有同学在成都当律师,让我去问问看,看有没法子疏通疏通。”

云柯的老同学给力,社会关系四通八达,关键时刻顶了大梁。李香家缴足了罚金后,李香父母的宝贝孙子三个月后就出来了。但是这一折腾,家里元气大伤。灾祸从不单独出行,总是成群结队,紧跟着,那孙子的工作也丢了。单位解雇他的理由很充分:一个在国企从事宣传文化的人,怎么能够知法犯法?他失业了只能回家啃老,一回头,未婚妻也跑了,跑的借口还很光明正确:你如此戏弄人生,连熊猫都敢吃,我敢把未来交给你吗?

李香对云柯说:“那家伙成天在家很郁闷,父母想让我帮他办到美国来。” 云柯说:“过来读书吧。” 李香摇头说:“他不想读书,他想打工,餐馆打工也成。” 云柯说:“餐馆打工就是黑工,总是干不长。” 李香说:“熊猫餐馆老板娘的女儿阿丽,听说最近刚离婚,那女孩也是个不读书的,连社区大学都不愿进,你说把她介绍给我弟如何?” 云柯突然笑起来:“熊猫餐馆的阿丽会找一个吃熊猫肉的人?你就不要乱搞嫁接了。” 李香黑了脸,声音发沉:“算了,别说了。” 云柯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侄儿就是我侄儿,我们一定会想出一个好法子。”

那一声“我们” 让李香心暖,有人帮你分忧,生命中的春天开满了喜悦。微微一转身,突然发现那棵嫁接的梨树发芽了,绽出了明亮的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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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我往的日子久了,李香和云柯之间慢慢有了种暧昧的情愫,像春天的柳絮,粉坠花飘,缠绵红尘,也像秋日的落叶,随风落在水上,荡荡悠悠,不知何去何从。

两人有次在河边的公园散步,云柯突然搂住她的肩膀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李香的心一阵乱跳,竟有初恋时的惊喜迷乱,她居然说:”好啊,什么时候走。“

但是自从那天起,云柯再也没有跟她打电话,他不出声,她绝对不主动。又过了些日子,李香从兰欢那里知道,云柯和夫人已经搬家去了另外一个州,据说夫人被提拔到了公司的总部。

李香怅然若失了一阵子,但很快把自己浸入了日常的繁忙之中。那些秘密,就像风飘过来,携带着丝丝小雨,洒落在梨树上,对,就是那棵嫁接的梨树上,谁知道呢?这样也好。

三. 在美国当钉子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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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心头有许多烦恼,堆积在心里成了一座垃圾山,再加上更年期的各种症状,像一群野狼时不时出来咆哮,逼得她六神无主,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掉进绝望的山崖。那个长周末,依吟和艾瑞克回家来看父母,李香把依吟单独叫到自己的房间要商量一件事,李香开门见山说,我这个夏天要回中国,你能不能给我两万美元,我要拿这个钱给你太外公修坟。李香认为女儿既然能给丈夫开画展,给艾瑞克的儿子买小提琴,给老妈两万美元应该就是小泡菜一碟没有问题。

哪料到依吟变了脸,竟给老妈诉苦,说什么去年才给您们买了套新房子,现在手上没钱了,如今她已不在投行前台工作,做金融分析,年薪一下跌了不少。她和艾瑞克还准备买房子,过几年要生孩子,真的拿不出多余的钱赞助老妈。李香见女儿为难,也就不逼她,但是心头压抑啊,想想自己为这个家牺牲了多少,思前想后总是不平衡。一家人吃完了饭,艾瑞克把女儿女婿叫到客厅,见识见识他刚创作的一副画。李香在厨房收拾残羹剩饭,客厅里传来三人的谈笑风声,落在她耳朵里像长了仙人球,心头突然冒出一条火龙,逼着她把手里的盘子狠狠扔在了地上。

“哐当”几声巨响后,依吟三人冲进了厨房。李香也不想解释,眼里滚满了委屈的泪水,只要谁问出一句强硬的话,她会再次发作,比火山爆发还厉害。还是爸爸艾瑞克有经验,他低头收拾了碎盘子,把一脸茫然的依吟拉到一边悄声说:“这些日子你妈都在犯神经,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家人都要小心,有时候药也管不住。”

李香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绪,她对艾瑞克说:“你们收拾一下吧,我去找丽华说说话。“说完头也不回就冲出了门。她开车到了城市中心花园,停好车后一个人出来瞎走,走着走着又开始痛哭,她给丽华姐打电话,想倾诉心中委屈。丽华姐对她说:”你的问题根本不算问题,我这儿有个问题才烦人,或许只有你才能帮我解决。“

若是想在悲伤中寻找幸福,有条捷径便是助人为乐。有个人叫夏蔷薇的女子,不懂英文,嫁给了老美,日常生活中遭遇了各种苦恼麻烦,经人介绍认识了丽华姐,但是丽华姐也束手无策。她对李香说:“你老公是美国人,你对美国人更了解,我暂时把蔷薇交给你。”

在果林城,许多人把蔷薇当成一个笑话 ,因为她在美国找了个农民,不是农场主,是那种收入在贫困线下挣扎的穷农民。兰欢说过:“哪来的胆子?这也敢乱嫁,美国农民穷起来跟孙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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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成长在在西南的一个小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干脆到表姐开的服装店打工。她皮肤细白温润,眉目之间山清水秀,是个不打折的美女。蔷薇一直憧憬嫁个好人家,但是算命先生告诉她,你情路颠簸,婚姻多变 ,原因是下巴太尖,是克夫的面相,不过呢,若是肯花五百块钱,我可以帮你化解。蔷薇自我感觉良好,自己颧骨又不高,哪就克夫?这算命的肯定是个山寨,就知道胡说八道,骗人钱财。

蔷薇第一次出嫁,嫁给当地一个煤炭技术员,新婚三个月后,丈夫下矿井,当天瓦斯爆炸。第二个丈夫在工厂当销售经理,结婚还不到半年,他跟三个同事驾车去省城开交易会,车在回来的途中跟一货车相撞,一车的人都没大事,最多受点轻伤,但是他被送到医院就没了呼吸。蔷薇第三次嫁人,嫁给了一个丧偶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身强力壮,可是两年后却得了肺癌,被查出来已是晚期。

连着克死了三个男人,蔷薇从此声名远扬,众人背后都叫她白虎女人,没人敢招惹她。有时候看见一群伙伴手舞足蹈,在那里高声谈笑,激动得像喝了鸡血,而她一过去就悄无声息了。这小城是不能再呆了,到处都是诡异的眼神和飞舞的舌头,搅得她睡觉也在跟魔鬼纠缠。她想动就行动,南下去了广州打工。人在异乡谁也不认识她,折腾了半年,最后在一外资服装城当了营业员。

大城市就是好,各种信息五光十色。蔷薇的文化虽然不高,但是脑子里有光,一照就灵透。不懂英文算什么,也敢跟老美来一场网恋。她身边一个小姐妹就是她的榜样,初中都没读完,但凭着手机里的翻译软件搞定了一个英国人,半年功夫就飘洋过海了。蔷薇寻思着,自己不幸当了三次寡妇,若是在中国嫁人,肯定要被人像挖尸一般挖出恐怖的历史,干脆给婚恋公司交钱,直接嫁到美国去吧。

有志者,事竟成。在广州过完第二个春节,蔷薇就坐上了越洋的大飞机。她的未婚夫杰夫,比她大15岁,在果林城附近拥有自己的农场。在蔷薇的想象中,是那种特气派,特现代的高科技农场,高速公路环绕,集装箱货车川流不息。她没有想到美国的农村是如此的原生态,柏油老路坑坑哇哇,车窗外是一片一片的红薯、玉米、花生地。她用翻译器问杰夫,你家里有牛奶制品加工厂吗?杰夫用翻译器回答蔷薇,我没有,我叔叔家才有。

蔷薇到了才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地道的美国农民,跟豪气潇洒的大农场主隔着几条街的距离。对于蔷薇,既然都来了,还能怎么跳?杰夫的庄稼地虽然是机械化耕作,但各种繁琐的劳动也要人去完成,喂鸡喂羊,采草莓,开拖拉机,搜集马粪,给葡萄树搭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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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蔷薇跟李香成了朋友,有事无事都编得出借口去果林城。果林城是座5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比不了广州的高楼如林,车流如河,但这些年随着移民的增多,华人社区也在蓬勃发展。华人办的教堂、学校、酒楼,可谓是四处开花。蔷薇去果林城还有个目的,解决肠胃对中餐迫不及待的饥荒。

“慢点吃,慢点吃,这盘香酥鸭翅和虾仁菜心全是你的。” 李香对蔷薇笑道:“怎么样,跟老公的日子过得还行吧。” 蔷薇摇头摆脑说:“这奇葩日子总得过嘛,上次我们吵架,用翻译器也解决不了,还是靠你的人工翻译,我才知道他受不了麻油的味道。你说这农民这般刁酸,脑筋又死,家门口的那片风景多美,有山有水,要在中国早开发成了农家乐。” 李香笑道:“美国哪来的农家乐?一开车出门就是农家。” 蔷薇说:“我又没有让他开农家乐,做其他的生意也可以啊,后院那么一大片森林,搞一个木材加工厂,把材料买到中国去。”李香说:“你那后院就是一宝地,野灵芝长了一大片,你怎么不鼓捣鼓捣老公呢?灵芝在中国可贵了。” 蔷薇说:“我的英文什么级别?你还不知道吗?遇到问题都用翻译软件帮忙。“ 李香安慰她:”没事的,时间长了就懂了,我刚来美国时听美国人讲话也是一头雾水。“ 蔷薇说:”我哪能跟你比,你在国内都是读了一车书的人。“

兰欢曾对李香说过:”如果还在国内,我们的生活圈子怎么可能跟蔷薇有交集?“ 兰欢认为自己在美国留过学,老公也是有地位的人,跟蔷薇绝对不是一个层次。倒是李香和丽华看得开:”无论你国内的身份多高贵,只要是同胞,彼此有了认同感,到了美国一律平起平坐。“

那些日子里,李香工作的图书馆因为政府资金没有到位,开始裁人了。丽华姐说:”图书馆是州政府办的,你就是州政府的公务员,怎么可能被裁?“李香说:”现在政府没有钱了,除了赶人还能做什么?先前还以为奥巴马当了家日子会好过些,没想到国家是越来越穷。“

李香哭也没用。为了家庭,牺牲了自己,最后落得这个下场!痛定思痛,李香决定自己创业,开个面馆。丽华姐和兰欢鼓掌支持,她们说:”你的好手艺不发挥出来,简直就是浪费资源。“为什么开面馆?因为面馆简单,反正李香又没生活的压力,做点事情算是个寄托。面馆没有普通中餐馆的复杂繁琐,什么采购进货,厨房备料:蔬菜、水果、豆制品,鸡肉、牛肉、海鲜……还有聘人,厨师和招待员,这类工作流动性大,人员总是不稳定。开面馆就简单多了,主要材料就是面,成本极低,程序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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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虽然文化不高,但是精明能干,做事利索,李香最初也想跟她搭伙开店。但是两家的距离差不多一小时的车程,再说蔷薇的老公没有支持的热情,他希望蔷薇呆在身边,随时使唤,当他的劳力资源。

李香只能一个人全盘搞定,半年后规模就大了。她招了两三个小工帮忙。但是制作小面佐料:过了油的辣椒和花椒,碎花生和芝麻酱,姜蒜水的比例……由她一人独立完成。兰欢曾对丽华姐说过:”那是李香的镇店之宝,她可不想让徒儿随便偷去。“

李香一边忙事业,一边呼朋唤友,没多久就建了个微信群,她是群主,也算是个扛旗帜的领导,队伍一天天壮大起来,其集合的地点就在她的”香香面馆“。因为有个组织,蔷薇三天两头都找得出借口朝果林城奔。

李香家附近有个天鹅湖,湖边长着郁郁葱葱的竹子。眼看着春暖花开了,李香组织大家去湖边挖竹笋,又采了几大包野葱和野韭菜,准备回来一起动手包饺子。往常的任何活动,都少不了蔷薇活蹦乱跳的身影,但这些日子奇了怪了,好几次没看见蔷薇现身,到底出现了什么敌情?

李香很快知道蔷薇家里出了大事,但不是坏事。石油公司在她家的庄稼地里,探测到了地底深处的秘密:页岩油储藏量惊人,勘探潜力巨大,搞不好能打造出一个小中东。石油公司即刻派人到杰夫家里,直接向夫妻二人开口:你们的农场我买了,200万美元的现金支票,拿钱就走人。200万美元啊!杰夫这个穷农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美元!再说美国乡下的土地根本就卖不起价。他眼睛瞪成了金鱼,舌头也给冻住了,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不知道怎样说话,等清醒过来后,还当遭遇了骗子。蔷薇倒是镇静,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手拿翻译器跟石油公司讨价还价,她一张口就是河马嘴:500万美元,一张都不能少,否则我们绝不搬家!

蔷薇是谁?见过世面的人,在国内当过钉子户,钉到底,不屈不饶,最后都能胜利,拿到理想的票子。杰夫是个老实人,他说我们还是搬家吧,这么多钱,慢慢花,一辈子都够了。周围的邻居和亲戚都没人当小牛钉,唯恐石油公司生变,拿钱的当天就走人。蔷薇对杰夫说,你别管我,我有经验,大家搬得快,就我们不走人,到时候石油公司只能向我们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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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最后还是向李香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李香在电话里奉劝蔷薇:”不要当钉子户!美国不比中国温情,中国比较讲人情和人心,而美国就是一颗钢铁的心,虽然曾经也温情过,但是911后变得冷硬无比。你如果收到最后的警告还不滚蛋,警察来了可不是请你喝咖啡的,直接就把你朝警车上扔,关上几天都有可能,跟那些毒贩和变态关在一起,被轮番爆了菊也没人听你喊冤。“ 蔷薇说:”美国怎么不讲人权?我们那么一大片家园,祖祖辈辈耕种了一百年,200万就打发走人了,跟打发花子似的,凭什么要受欺负?先钉起来再说。”

又过了几天,李香给蔷薇传了一个视频。她对她是语重心长:“看见没有,如今石油开采是美国的首要国策,连印地安人都敢欺负,你算什么?人家印地安人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是美洲大地的真正主人,他们勤劳善良,安分守己,从来不侵犯人家。” 蔷薇笑道:“印地安人才不安分守己呢,我听老公的姐姐说过,从前印地安人的部落争夺地盘,打来打去,把俘虏的心脏和肝脏挖来吃了,头骨做成水杯。” 李香问:“你跟杰夫姐姐说话也用翻译软件吗?” 蔷薇说:“她说话很慢,又会做手势,我能听懂她的意思。”

说完后看视频,蔷薇还是震住了,印地安人为了保护土地不受污染,抗议石油公司铺设管道,他们聚众游行,遭遇警察的高压水炮和胡椒烟雾弹。蔷薇连忙说:“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尝高压水炮落在身上的滋味。” 就在蔷薇准备点头拿钱就搬家,石油公司居然退步了,愿意补加50万美元。蔷薇在电话里得意地对李香说:“看见没有,钉一钉总是有好处的,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 李香说:“你不过是运气好。”

运气很快就离开了蔷薇。杰夫拿了这么多钱,欣喜若狂,做了这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奔到专卖店,买了一部哈雷摩托车,紧接着,头盔、皮衣、钢链子……系列行头折腾下来,差不多四五万美元。他威风凛凛,一路呼啸驶过大街和小巷,感觉自己无敌霸气,是天地间的大王。可能是太过得意,不觉间与一辆快递货车正面相撞。

很多人说,乐极生悲,杰夫遭遇了横财的诅咒,正如中了巨额的彩票,幸运背后是诅咒。但是没有谁知道蔷薇在中国的历史,连李香也不知道,白虎克夫的不祥故事。蔷薇办完了杰夫的葬礼,顺从李香的建议搬到果林城,在李香的社区买了一套房子。

蔷薇对李香说:“这房子二千多英坪,两层楼,四间卧室,我一个人住是不是太大了?” 李香忙说:“不大,不大,万一你以后要成家呢。” 蔷薇摇头说:“我不想结婚了。” 李香笑道:“你还不到40岁,年轻着呢,你现在是个小富婆,人又长得好,找你的人肯定多。” 蔷薇说:“那我更不敢嫁人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平日里有你们这帮姐妹照应照应,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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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悠闲的时光跟蔷薇根本无缘。先前那些人笑话她,笑她不懂英文,嫁给一个老美穷农民,大概在床上都要依靠翻译器。现在的人看她,目光闪闪,完全是对财神爷的仰慕。她家里可热闹了,媒人隔三岔五踏上门来,口若悬河,把河里的鱼说得变成了天上的鸟。兰欢对她客气有礼,那热情的劲儿像是寒冬里的太阳,说是有个朋友在做景泰蓝生意,希望她也能入伙,大家共同发财。最后连李香也不甘寂寞,她对蔷薇说:“我的面馆如今已扩大了,我想再开一家餐馆,你来入股怎么样?”

蔷薇心烦意乱,对谁都不敢答应,对谁也不敢拒绝,她总是说:“好的,好的,我再想想。“ 又过了些日子,她回了一趟国,在老家呆了半年。再回美国时,告诉李香等一帮朋友,她的钱都化成了地上的明月光,给父母买了房子,给姐姐还了债,还给哥哥投资做生意。如今又回到一穷二白的状态,回到原来的起点,她说她想去李香的面馆打工。

兰欢问李香:“你相信蔷薇的鬼话吗?那么多钱在中国全花光了?” 李香哼道:“你总是小看蔷薇是个高中生,人家的脑袋比你我快多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因为当了富婆,怕人麻烦,编了个理由回中国,回来就装穷,还要到我的面馆打工,这种把戏也敢在我面前演。”

兰欢点头说:“别看她说不了几句英文,其实在她老公面前挺强势,当初他们拿了那笔拆迁横财,他老公杰夫豪爽义气,请一堆亲友去墨西哥度假地,所有费用都是他们一家扛。到了冬天,又请大伙儿去科罗拉多滑雪胜地,这么折腾下来,十多万美元像扔进水井里的银子,蔷薇不干了,跳出来抢了经济大权,她老公爱怎么花都可以,但是外人甭想占她半块银子的便宜。“

李香深有感触地发感慨:”是啊,当初多少人想跟她合伙做生意,她答应了谁?她刚来美国时,我照顾了她多少,最后还不是翻脸不认人,连我也没有点头,这人心啊,我算是看透了。“兰欢说:”你对她真的不要太好,怕她一个人寂寞辛苦,让她搬到自己身边,有什么好事都想到她。上次我们做的野茴香饺子,她没有来,你帮她留了一盒,还有她喜欢的卤蛋燃面,也为她装了一盘。人啊人,有了钱,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以后啊,就让她跟美元一块玩吧,我们有活动都别再叫她。” 李香说:”怎么可能不叫她?有活动都是发到微信群里,她什么看不见?“

四 混乱世界的人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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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的面馆生意兴隆,但她不拼命,每个周日还关门休息。那年清明节的周末,李香在微信群里,召集大家去里斯岛踏青。众人积极响应,只有两个人表示不能去。丽华姐说,她要跟老李去弗吉尼亚看朋友。而蔷薇则说她花粉过敏,眼泪鼻涕的,服了药后昏昏欲睡,天天就想睡觉。兰欢对李香说:”就让她跟美元一起睡吧,她不去也好。”

提起里斯岛,那是一个绿树葱茏的海岛,岛与本土的距离是一座三英里的长桥。岛上有个州立公园,平日里很冷清,到了周末就热闹了,放风筝的,钓鱼的,做瑜伽的,遛狗的,骑马的,唱歌跳舞的,抗议政府的,各种各样的人物都蹦出来表演了。

李香领着一群人在海边挖牡蛎,挖得手舞足蹈,说是拿回面馆炖酸菜豆腐汤。兰欢说:“用来下面肯定好吃,你的香香面馆还没有牡蛎面,应该开创一个新牌子。” 李香说:“面馆的种类够用了,不用创新法子,这牡蛎面不喂顾客,我们自己享受。”

李香身边有个眉目清丽的女子,名叫叶紫衣,一脸困惑的表情,她指着海上的一排石油井架说:“那边在钻石油,这边在挖牡蛎,你说那石油会不会污染海水里的鱼虾?” 兰欢说:“石油是在海底,哪里污染得到鱼虾?” 站在紫衣身边的男子说:“肯定污染了,那鱼虾进了我们的肠胃,又让我们慢性中毒,这是个混乱的世界。” 他叫鲁山,是紫衣的先生。

兰欢的消息比较灵通,她告诉李香:“鲁山这样的年轻人,在美国工作时间不算长,根基不稳,身份也没搞定,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喊头大。”李香点头说:“她老婆紫衣是公立小学的老师,拿绿卡就更难了。” 兰欢笑道:“没有人像蔷薇那样的运气,身份和金钱全部搞定,如今潇洒自在,想怎么飞都可以。你我虽然是公民身份,但是刚来美国当学生,也是过了一段苦日子。李香感慨道:”你的命比我好,你早就不苦了,我才是正宗的黄连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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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只是口头哼哼,她再苦也苦不过鲁山。鲁山所在的石油公司,最近陷入经济危机,公司不得已举起裁员的大刀。鲁山虽然躲过了首批屠杀,但依然颠簸在惶恐的海浪中,那滋味就像是挂在飞机翅膀上,真不好受!人们在传说美国A州正遭遇“石油诅咒”。A州是生产石油的大州,既有海上的钻井石油,陆地上的页岩油开发也进行得轰轰烈烈。只是成也石油,败也石油,随着油价的下跌,政府税收锐减,预算赤字越来越大,紫衣工作的一所公立小学,迟迟拿不到政府拨款,好多项目都砍掉了。又过了半年,学校不再给她续合同。

紫衣出国前,是南方一座大城市的舞蹈演员,到了美国才认识的鲁山,那时鲁山还是学生,紫衣也没有正式工作。两人结婚后,紫衣去学校读了一年英文。兰欢曾对她说过:”女人有了家,心就定了,不妨咬咬牙,把托福和GRE考了,去教育学院拿个学位。” 但是紫衣发现GRE的工程实在太大,她不想遭罪,等老公工作了再说。鲁山毕业那年,石油业兴旺发达,政府资金充足,完全就是一繁花似锦的大好局面。

随着页岩油在美国的大规模开发,供大于求,油价一路朝下摔跟头。就这个局面,李香曾经请教过丽华姐和老李:“美国石油丰收,应该是彩旗飘飘,锣鼓朝天的好事,为什么这么多公司哭丧着脸,裁员的裁员,关门的关门?” 老李是这样解释的:“从整体来看,美国应该喜气洋洋,从前多被动啊,严重依赖中东进口石油,太多的宗教冲突和恩恩怨怨!如今好了,美国石油独立了,不仅改变了自己,也重写了全球石油的版图。” 李香说:“我刚来果林城的时候,就是一安安静静的小城,这几年轰轰烈烈发展得很快,还不是因为发现了页岩油。”

但天下的事情都一分为二,有人哭就有人笑,那些依靠石油产业为支柱的美国诸州,没有发展多元化经济,转眼就开始哭爹喊妈。那天紫衣回家对鲁山说:“学校不再给我签约,你的工作也是吊桶打水,我们得早点行动。”鲁山皱着眉头说:“是啊,与其等着被人宰杀,还不如先行一步。” 紫衣说:”下个周末,请你哥们一家来吃饭吧,他不是喜欢板栗烧鸡和香酥鸭子吗?这两样菜我都会做。“ 鲁山感激地望着妻子,心头百感交集,眉目间的悲忧一闪而过,紫衣没有看见。

鲁山有个大学哥们叫王灿,其父王雄最初在新泽西开厂,此人英文不好,但是生意的嗅觉特灵敏,一听说A州的石岩油开挖工程准备上马,他即刻在A州西部开了家工厂,生产石油管道机械配件,算是石油生产链的环节产品。王雄的事业干得热火朝天,同时乐善好施,给华人教堂捐了不少钱。可惜英雄过不了美人关,在旧金山的洽谈贸易会上跟一风姿卓越的少妇一见钟情。许多人都以为他是玩玩,结果动了真情,还闹起了离婚,房子给了原配,工厂给了儿子,自己只带了部分存款跟那少妇过去了。许多人看他的笑话,兰欢就说过:“有天她被新夫人一脚踢飞了,回头还要给他儿子王灿打工。”

王灿没有时间安慰伤心的母亲,他一心一意全盘接管了工厂。他曾问过鲁山:“愿意去我那儿混吗?我可以帮你搞定绿卡。“那时候鲁山供职的公司繁花正好,他略带姿态地回绝了。

没料到世界变得太快,河东河西哪用三十年,两三年的光景就改了山河的布局。鲁山所在的公司天天都有人抱着一箱子的办公旧物离开,天天都闹得人心惶惶。鲁山听从紫衣的话,硬着头皮去请王灿来家作客。王灿不计前嫌,嘻嘻哈哈带着一家老少来了,王灿的妻子还送了个莲花景泰蓝小花瓶,象征吉祥如意。王灿是个吃货,吃完后抹抹嘴,没忘记承诺。等鲁山被裁员后,转身成了他工厂的员工。鲁山为什么要等裁员?因为裁员后可以拿到公司的赔偿金。

紫衣说:”有兄弟帮衬,就是不一样。“王灿的工厂在T城,离果林城有200英里,三个月后,鲁山对工厂的环境和业务已经熟悉,干脆就把家搬到工厂附近,反正紫衣也没了工作,不如在T城从新开始。

3

紫衣的简历发出去三天,一家舞蹈工作室面试了她。面试的时候,紫衣觉得很奇怪,地点不在办公室,而把她约到了星巴克咖啡店。工作室老板珍妮款款走进来,她妆容精致,棕红色发髻盘在头顶,给人赏心悦目的清爽干净。珍妮告诉紫衣,她先前有个舞蹈室,但是招不齐学生,干脆关了。她有强大的公关能力,手上握了许多学校的合同。如今本州的经济被石油搞得半残,好多学校都不聘用全职老师,不管是私立学校还是公立学校。很明显嘛,养正式员工的成本太高,各种医疗保险,五花八门的福利和休假,不如承包给外面的舞蹈工作室,价格一次付清。工作室接过来必须一杆子插到底,学校便轻松了,没有操心的烦恼。

珍妮看了紫衣的简历,她既可以教美国的传统舞蹈:芭蕾、爵士、踢踏,还可以教中国的传统舞,英文也过得去,于是派她去三个学校,一个公立,两个私立。城东和城西是公立,私立学校在城北,而紫衣的家住在城南,对于她而言,就是满城飞奔。

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差别一下就出来了,紫衣看见私立学校的建筑富丽堂皇,室外古树参天,鲜花明艳,碧草如毡漫延到了湖里,水中还有游弋的天鹅。车道延着湖边而建,一路可以看见足球场、溜冰场,橄榄球场。公立学校就是栋简朴的红砖大楼,前面有块大草坪,疏松地立着两棵枫树。

紫衣对鲁山说:“私立的校园确实养眼得多,但是学费太贵了,一年就要两万美元。”鲁山说:“这么贵,以后我们的孩子还是读公立,只要自己努力,读那贵族学校没什么意思。“ 紫衣说:”差别还是有,我在私立学校上课,给我配了个助教,助教用来维持课堂纪律,保证每个学生都能专心听课。公立学校没有助教,学生乱哄哄的,我一个人常常控制不了局面,一半的时间不是在上课,而是在跟学生斗法,累得要命。我去找学校要助教,学校说这是外包项目,我们不管。我去找珍妮,珍妮想节约费用,才不想聘助教,她说能教多少就教多少吧,学生若是太过份,把报告写下来,我直接给家长联系。”

紫衣不喜欢动不动就找家长,她觉得如果一个老师有能力,是可以改变课堂的风水。但是后来的局面让她束手无策。那天她教中国扇子舞,背朝学生做一个示范动作,两个女孩趁老师没看见,用扇子当武器去攻击另一个女孩,挨打的女孩当场痛哭,哭声、叫声、辩解声,沸腾喧嚣一片,教室乱成一锅粥,而紫衣感觉自己就是掉入热粥里的一只青蛙,迟早要被煮熟。

挨打女孩的母亲当晚就给珍妮打了电话,责问这种校园欺凌行为(school bully )。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是美国公立校园非常严重的问题。紫衣向珍妮汇报,私立学校的孩子大多尊敬老师,态度认真,课堂氛围融洽,每堂课都有助教在旁,老师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公立学校的孩子良莠不齐,没有助教帮忙,老师的精力和时间不是用来教学而是跟学生战斗。珍妮后来说:“要不这样,你去找个助教吧,一节课10块美元。”

这个价格谁愿意来当助教?还不如去餐馆打工,紫衣只能凑合着应付。很快,她发现那个挨打的小孩再也没有出现,她跟小孩的母亲挂电话,保证不再出现上次的局面。小孩的母亲在电话里叹气道:“不是因为你的舞蹈课,我女儿根本不想上学,她想回到原来的学校,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故事从头说起,女孩本来有个幸福的家,从幼儿园开始,就在私立学校接受教育,但是成人世界的狂风暴雨改变了她命运的拐点,她父亲曾是个富有的医生,但是两年前手术失败,遭遇了诉讼,面临巨大赔偿,走投无路时,被逼自尽,家道一落千丈,单身母亲无法支付女儿昂贵的学费。

听完女孩的故事,悲忧在紫衣的心底弥漫。紫衣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对她说:”如果我和你爸爸因为突发事故离开了你,你该怎么办?”幼小的她第一次感到孤独无助,如果没有爸爸妈妈,她能去投靠爷爷奶奶,姑姑或舅舅吗?她坚决摇头。母亲告诉她,生活中的变故无处不在,无论出现了什么境况,都要学会坚强,学会接受,在风雨飘摇的时候,如果能够寄人篱下也要感恩,如果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清高自许,老天不会给你幸福。

讲道理总是容易,但火苗子落到自己脚上又有几个人能淡定从容?紫衣很快又遇到另一个版本。那日在私立学校教芭蕾舞,紫衣看见一个女孩郁郁不欢,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她长得那么美,但是蓝眼睛里的忧愁,像天边的黑雾浓得化不开。紫衣第一感觉,是不是小女孩的家道变了?父亲丢了工作,要不就是父母离婚了?后来跟家长进行电邮联系,小女孩家好着呢,爸爸开的水泥公司蒸蒸日上,跟石油公司签了好几个单子。小女孩最初是在公立学校读书,但是父母有了新计划,把三个孩子全部转到了私立。据说这家私立学校的高中部名声在外,大学升学率100%,其中25%的毕业生能进常春藤,这正是父母想看到的未来。但是小女孩苦了,她在公立学校门门功课都是A,是老师的宠儿,同学的榜样,到了私立学校节奏变了,功课重了,连着吃了好几个C,又没有好朋友,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连她最喜欢的舞蹈课也没了兴趣。

鲁山对紫衣说:“从私立到公立还不容易吗?父母给她转过去吧,宁当鸡头,不当龙屁股,小孩子的自信心最重要。” 紫衣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爸爸的工厂因为业务搬了,原来的学校离家至少三个小时。再说了,公立学校不是你想上就能上的,必须居住在指定的学区范围。生活中的各种变故我们都得面对,不管是成人还是小孩。” 鲁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4

那些日子,紫衣发现鲁山情绪低落。鲁山在工厂并没得到哥们王灿的彻底信任,重要任务没派给他,做的不过都是些打水打油的苯活。鲁山坦诚告诉紫衣,当年读大学时,他和王灿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女孩选择了鲁山,因为鲁山能说会道,知道怎样讨她的欢心。王灿似乎也不介意,照常跟鲁山喝酒打球。那段感情在毕业前就灰飞烟灭了,因为女孩找到个有钱的土豪,一出手就给她买了部好车,神气着呢。鲁山郁闷了好久,哥们请他出门喝酒解闷,还好言劝他:”兄弟是手足,骨肉永相连,女人不过是一件衣服。“ 鲁山记得,王灿当时可有精神了,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紫衣安慰鲁山:” 他当时幸灾乐祸,现在也算拉平了。他的妻子那么漂亮贤惠,过去的往事早就如烟散了。“鲁山说:”王灿的好胜心强,嫉妒心也很强,他毕竟没有追到那女孩,算是败给了我,心头肯定想报复,现在我是送上了门。“ 紫衣说:”还能怎样?你如今给他打工,他可以帮你办绿卡,看在大局上,能忍就忍吧,生活中的各种变故都要面对。“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门铃突然响了,紫衣应声开门,看见邻居奇普大叔一张激动的脸,他想请二人在抗议书上签字。抗议什么?随着页岩油的开采,排放的大量化学毒物,不仅污染了水资源, 还破坏了地质结构,引发系列地震。石油公司贪得无厌,因为有钱贿赂政府,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鲁山声音嘹亮告诉奇普大叔:”签字没有问题。“ 奇普大叔又邀请二人周末去政府门口示威游行。鲁山和紫衣谢绝了,他们的理由是没有拿到绿卡,不敢有美国公民的勇敢行为。两个人都懂,如果真的关闭了页岩油,城市萧条了,他们的饭碗也没了。

紫衣对鲁山说:”有一点我不懂,美国开发页岩油是不错,但是行动过于急躁,让人想起电影里的大跃进。海底挖挖就可以了,别造成海洋和陆地的双重污染。“ 鲁山说:”你知道美国为什么急?就是要摆脱中东的依赖,把中东踢掉了,可以一门心思回到亚太地区。因为石油独立,顺带也能修理俄罗斯,至于环境污染,还有什么地震火山,什么洪水滔天,那都是小事一桩啦。“

正聊着,紫衣突然觉得一阵天摇地晃,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地震了,拉着鲁山的手朝桌子底下钻,耳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那是花瓶落地的声音,莲花景泰蓝小花瓶,王灿妻子送给他们的吉祥如意。紫衣叹道:”我们的世界真的很混乱。“鲁山说:”再乱也要面对,你说过的,各种变故都要面对。“

五 劫难之后

1

中秋节的那个周末,蔷薇主动邀请 众人去她家吃喝玩乐。蔷薇家的派对热闹喧天,李香看见认识不人认识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李香发现,蔷薇有钱之后,自信心起来了,人的气质也上了好几个台阶。蔷薇珠光宝气站在那里,胸挺着,头昂着,恍眼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女王的威仪。

兰欢在一旁跟李香小声嘀咕:“这世界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你知道魏盈……” 李香正想追问,看见蔷薇朝她们一路跑来说:“ 怎么没看见魏盈?她说她会来的,还说要带一盆昙花来,是她自己插枝培植的。“ 李香接过话就说:“我也想要一盆昙花,昙花开了花还可以用来做汤。”

”我不是开玩笑,你们做生意的最好不要养昙花。“ 兰欢告诉蔷薇:“ 魏盈不会来了,最近有个消息你听说没有?” 蔷薇仰头喝了一口啤酒说:“到处都在传她要离婚,但我相信河里的鲤鱼跳到树上变成了喜鹊,也不相信魏盈会离开她老公。” 紫衣说:“我上周在中文学校帮人带舞蹈课,到处都在说,钢琴老师魏盈两周没来学校了,说是病得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都是离婚给闹的。” 丽华姐说:“谣言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老李常跟魏盈的老公成伟打球,对他们夫妇很了解,绝对没有的故事!” 兰欢幽幽笑道:“到底是不是谣言,要靠事实来证明。” 李香说:“ 昨天邱莎莎来我面馆订外卖,说是帮她魏盈拿的,魏盈生病了没胃口,好几天吃不进东西。” 兰欢说:“听听,有情况吧?魏盈和邱莎莎是表姐妹,两人在美国相依为命,就跟亲姐妹一般。”

这个故事说起来有些复杂,得从这些年美国的大环境说起。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技术日新月异,新的产业模式让人眼花缭乱。一场能源革命,不觉间就能改变了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人的命运。说来说去还是石油惹出来的事端。这些年,美国对”页岩石油“的成功开采,让它摆脱了长期依赖石油进口的的束缚,也让果林城兴旺发达起来。用李香的话说:“二十多年前,这里多幽静啊,开车出门不到十分钟,就能看见森里中的小鹿,湖水中的天鹅和大雁,现在到处都是新开发区,商业区和住宅区都在蓬勃发展。” 兰欢说:“还有个现象你发现没有,从前我们这里买不到鸡爪和活鱼,现在连兔头都能买到,亚洲超市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说明新移民越来越多。我上周碰到一对加州过来的夫妇,他们感叹这里的房价太便宜了,气候好,物产又丰富,得把加州的朋友动员搬过来。”李香说:“好地方总会吸引人的,丽华姐就打算把她家的亲戚弄过来。”

2

但是幸福不属于全体人民,有人笑,就有人哭,油价下跌让果林城附近的石油公司鬼哭狼嚎。魏盈的老公成伟就供职一家石油公司,那公司离果林城也就45分钟的车程。

那个清晨,成伟锁紧了眉头,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新闻。魏盈心知肚明,每当石油价格一落,公司的裁员巨浪就呼啸而来。她把一杯新鲜的豆浆放到丈夫面前,小心低柔地问:“你们部门不会散伙吧?”成伟点头说:“我们部门不仅没被解散,目前一个人都没下岗。”魏盈说:“难怪熊亚说,有成伟在部门掌舵,兄弟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油价继续下跌,公司愁云惨淡,叫苦连天。公司在圣诞前裁了三万人,一个组一个组地解散,完全就是大厦欲倾,油灯将尽的节奏。成伟负责的部门居然还是一人未动,只是每个人都降了20%的工资,成伟带头,没一个人说不。熊亚亲口对魏盈说:“大难当头的共产主义政策,让众人共度难关,老中和老美都感谢老板的宅心仁厚。”

魏盈一直觉得自己被上天厚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了个好男人,让无数女人妒红了眼睛。成伟不仅聪慧能干,人也潇洒俊朗。他性格温和,对家人体贴入微,工作再累,回家也要干家务。熊亚的妻子邱莎莎是魏盈的表妹,莎莎比魏盈漂亮,但是命比魏盈差好几个档次。这是莎莎自己总结出来的,她对魏盈说过:“你老公就是一完人,神仙下凡的人,不知你前世修了什么德,今生找到了他?跟成伟一比,熊亚就是一狗熊,如果不是在成伟手下干,就今年这个大环境,他肯定要丢饭碗,弄不好还要我来养家。”

魏盈说:”人在海外不容易,夫妻间应该同甘共苦。“莎莎冷笑道:“同甘还差不多,你什么时候跟老公共苦过?都是他给你铺路,帮你打点,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学钢琴,到了美国,你一直干你喜欢的事,在中文学校当钢琴老师,但是熊亚呢?没什么本事,脾气比老爷还大。你和成伟帮我们到了美国,我就怕跟他过不长,只好去读护士专业,有一天离婚了,自己也得堂堂立起来。”魏盈劝道:“女儿柔丝那么可爱,为了她,你也不能提分手,熊亚除了脾气差点,里里外外还是个好男人,不是当姐的说你,你的个性也太硬。”

莎莎只好低头认命。当初在国内跟熊亚谈恋爱,魏盈问过她:“听说熊亚在读书的时候常打群架,工作后脾气依然暴躁,你有胆量跟她生活吗?”莎莎那时沉浸在热恋的浓情里,哪听得逆耳的忠言?她反倒认为熊亚胆大豪爽,很有男子气概。她跟莎莎说:“我和熊亚半夜去河边看月亮,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群混混把我们围住,熊亚冲在前面,挺起胸脯,挥起拳头,完全是以一敌十的气势,那群混混根本不敢上前半步。”莎莎一脸的自豪,魏盈却听得魂飞魄散,深夜到那种地方谈恋爱,不是找死吗?出了事那是一生的惨痛。成伟谨慎小心,天黑了,稍微偏僻的地方都不会带她去。

婚前的豪气大胆,在婚后稍不注意就会演变成家庭暴力。莎莎和熊亚不知干了多少架,一个说,你是属核桃的,欠拍!一个说,你是属螺丝钉的,欠拧!两人打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如果不是跟魏盈生活在一个城市,两个人早就散了。女儿柔丝在父母的战火中长大,像一头容易受惊的小鹿,稍微一点响动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有个半夜,二人先是在厨房吵,然后打到了客厅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惊响声,是景泰蓝花瓶倒地了?还是一对牡丹玉雕破碎了?吓白了脸的柔丝不敢去看现场,只能跟魏盈挂电话:“姨妈,我怕,他们又打架了。”

魏盈和成伟从被窝里爬出来,安顿好了儿子,一路快车开到了莎莎家。熊亚急忙表白,像打架的小孩在家长面前需要辩解:“我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全是她在发疯,把家具都砸了。”莎莎愤怒道:“不要用你卑鄙的演技来考验大家的智商,我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一堆牛粪?”熊亚讥笑道:”呵呵,你还以为你是一朵花儿插在牛粪上,就你那模样,牛拉得出大粪吗?”

“别吵了!”成伟看着一地的狼藉喝道:“深更半夜的,想闹到警车开来吗?若是过不下去,那就分开吧。”魏盈摇头大声说:“不能分,为柔丝想想,我求你们两个各自退让半步好不好?”

3

花开花落间,流走了岁月。柔丝终于上了大学。莎莎和熊亚又零星打了几仗,终于都疲惫了。在办理离婚手续前,魏盈和成伟邀二人到餐馆吃一顿,算是分手饭,好聚好散,今后还可以当朋友。本来打算去香香面馆,后来想到那里熟人太多,被人问来问去的各种烦。于是吃饭的地方安排在“大中国”华人超市内,餐厅和超市同属一个老板。餐厅不奢华,但是味道极为正宗,能点地道的川菜和粤菜。

对于莎莎,离婚并不痛苦,反而是种解脱,从今往后她便自由了。倒是熊亚一脸的愁苦,什么话也不想说,埋头闷吃海鲜砂锅粥。魏盈说:“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爱柔丝,以后还要见面,相互帮忙的时候多着呢,就当是个朋友。”莎莎鼻子朝天哼道:“呸,跟猪当朋友也不会找他做朋友。”熊亚一声冷笑回击:“不奇怪嘛,猪当然只会找猪做伙伴。”

眼看战火就要点燃,魏盈和成伟还来不及阻止,前台传来惊恐的尖叫,像锋利的钢刀刺破脑神经。超市打劫了,三个持枪的歹徒汹涌而来,把人群逼得惶恐四散。几声枪响后,众人都不敢动了,很显然,歹徒是想劫持人质。他们分工合作,一个歹徒去收银台抢钱,另一个歹徒把人质集中到超市货架边。莎莎脸色发白,脚发软,身子立不起来,还是熊亚扶着她,跟随众人质到了歹徒命令的地方。

窗外警灯狂闪,警笛长鸣,警察跟歹徒对峙。不知是谁激怒了歹徒,歹徒开始朝人质开枪。人群一片撕声裂肺的惨叫,子弹从莎莎的耳旁呼啸而过,她根本叫不出声来,因为早已瘫成了稀泥,她能记住的是熊亚用身体死死地罩住她,像山一样保护她。熊亚压住她的同时,还不忘跟歹徒作战,货架上的酱菜罐头就是武器,当的一响,击中了歹徒的脑门,歹徒一个踉跄,恰好为警察赢得了时间。

熊亚手臂中弹,被送进了医院。醒来后看见莎莎一双泪眼看着他,楚楚可怜地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跟歹徒打?”熊亚说:“我本来不想打,但是他朝我们开枪了,我必须保护你!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如果死了,或许你会想到我的一点好处。”莎莎泪如泉涌:”我这辈子欠你一条命,从今往后我要好好伺侯你。”熊亚笑道:“我又不是太上皇,干嘛要你伺侯?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话。”

4

大学公寓楼外的樱花开得灿烂似霞。 柔丝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摘了一枝樱花,花瓣明媚,全是春天的喜悦。一个微笑开在柔丝的唇边。这个春天,她有了心仪的男孩,她想再等些日子,可以跟魏盈姨妈分享这个小秘密。姨妈从小就怜爱她,姨妈家里温馨明亮,有家的芬香和甜蜜。自己的母亲虽然也爱自己,但是给她的家不是战场,便是车祸现场,长大之后只想逃离。

门铃响了,柔丝想一定是男友,他说下午约她去看能源科技展。这世界怎么了?不是男友,父母大人双双立在她的眼前。柔丝紧张地问二人:“你们来干什么?不是已经离婚了吗?”莎莎温柔地对女儿说:“我们不离了,我们要好好过日子,下周放春假一定要回家,爸妈给你弄好吃的,爸妈还有事情求你。”

他们在玩什么阴谋?柔丝困惑地看着二人,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平日里父母都是单独来看她,爸爸来时给她钱,妈妈来时给她带吃的,从来不会结伴而来啊!她怕两个冤家在学生宿舍开战,硝烟乱滚,让她颜面尽失,况且男友就要来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你们还是走吧,别在这儿闹。”

莎莎坐在沙发上,低垂着脸,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女儿对父母的直观印象,算是谁的错?熊亚耐着性子,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跟女儿说软话:“自从经历了超市的打劫,我和你妈也算是生死之交,我们发誓相互尊重,好好过日子。但是你魏盈姨妈,唉,她吵着要离婚。”

“魏盈姨妈要离婚?”柔丝把手指放进嘴里,重咬了一口,莫非自己是在梦里?莎莎在一旁说:“你魏盈姨妈从小疼你,或许她见了你,便不再想离婚的事。”

谁敢相信?就算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魏盈也不会跟成伟分手。魏盈为什么要离婚?理由?那日歹徒劫持人质,成伟吓得两腿乱颤, 筛糠一般。当歹徒开枪扫射时,他条件反射就是把魏盈朝前一推,然后抱头缩在地上像个乌龟。魏盈对莎莎哭道:“这就是爱我的丈夫,你眼中的完美男人,关键时刻把我推出去挡子弹,我还能跟他过下去吗?你看看熊亚,那才是真男人,敢用生命去保护女人,这样的男人就是进了监狱,我也愿天天送牢饭。”

生平第一次,轮到莎莎去开动智慧,抚慰魏盈:“熊亚从小打群架,就是一武夫,战争年间或许有用,可我们毕竟生活在和平时代,并不需要武夫来当丈夫。”魏盈红着眼睛说:“下次遭难,他依然要推我出去挡枪眼,他最爱的是他自己,不是我!“莎莎说:”首先,一个人不爱自己,可能爱别人吗?爱自己,先让自己强大,才有能力爱妻子和孩子,再往外延,爱朋友和同事。“魏盈依然在哭:”他贪生怕死,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吗?”但是莎莎振振有词:“男人的担当,最体现在什么地方?你看看外面的大环境,石油还在跌价,公司还在裁员,每天都有人在丢工作,卖房子,你看你工作的华文艺校,这几年学生越来越少。但是成伟有智慧,有担当,让自己部门的人都有饭吃。”

最后还是柔丝的一句话点醒了魏盈:“姨妈,我妈说的,你要是离了婚,连武夫都找不到,但是姨夫离了婚,一大群漂亮的女孩可以挑。”

六 有院墙的房子

1

李香问兰欢:“嚷了半天,魏盈还是没有离吧?” 兰欢说:“离什么啊离,魏盈也就闹闹,离了还能怎样?也不朝镜子里看看自己,都这一把年龄。” 李香不服气地说:“这把年龄怎么了?我倒是认为现在是我最好的年龄,从前都是为人家当牛作马,现在才活出了自己,感觉青春又回来了。” 兰欢笑道:“既然青春回来了,那就去谈一场恋爱吧。” 李香的脸微微一红,依然镇定地说:“谈恋爱是我们这个年龄能谈的吗?” 兰欢说:“看不,马上就退回去了,还是老了,没有青春的勇气。” 李香说:“或许蔷薇有这种勇气,因为她有资格。” 兰欢说:“别提她了,听说她又回国了,回国玩小鲜肉也说不定。”

这天是兰欢的生日,她没有大宴宾客,就请了几个平日里走得近的好友,当然少不了李香和丽华姐。兰欢两个新朋友,一个叫陆冰画,一个叫冯小溪。冰画的女儿跟兰欢的女儿曾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油画,如今孩子都长大了,离巢飞远了,老鸟们自然聚在一起,抱团取暖。小溪没有孩子,她跟李香和兰欢一样,嫁的老公是老美。兰欢的老公喜欢玩枪,是果林城枪支俱乐部的成员,正好小溪的老公也在同个俱乐部,两人一聊天,发现妻子都是华人,于是你来我往,互相请吃了几顿饭,关系自然就热火了。

小溪所住的地方在A州东部,离果林城不远,开车一个半小时。小溪在席间告诉大家,她一直希望搬到果林城,这些年果林发展特别快,工作机会也多,关键是房价还不贵,华人超市的各类物品价廉物美,跟洛杉矶中国城不相上下,她经常到果林城购物,但是十多年前,果林城的华人会去她那个城市。

李香怂恿小溪:“你搬过来吧,我们这边朋友多,活动也多,大家在一起特热闹。” 小溪对李香点头说:“我真的想搬过来,朋友多,做什么事心里都有底,对了,我想问一问,你的面馆还需要人吗?我有个亲戚……” 李香忙说:“目前暂时不需要,但是我在计划扩大,到时候需要人一定跟你联系。” 小溪说:“那就拜托了。”

转眼又是半年,小溪心想事成,丈夫在果林城找到更好的工作,接下来房子也搞定了。

2

兰欢和李香特别羡慕小溪家的庭院,据说从前的主人是个日本人,特别擅长园艺工程,后院翠竹幽幽,白莲初绽,带着几分宋词的古韵,在微风细雨中轻歌曼舞。小溪搬进去后,又在后院立了一面青灰色的院墙,墙内就是自己的世界。

兰欢对李香说:“我也想要那样的庭院,完全封闭的庭院,可以唱歌跳舞,甚至还可以裸奔。美国的房子为什么便宜?因为大都没有院墙,前后院子暴露在青天白日下,让人一览无余,藏不住一点秘密。”李香说:“我也想修座城墙,搞出自家的庭院,但是小区会来找麻烦,邻居老头去年挖了游泳池,之后建了篱笆,有人抱怨:篱笆超过了小区规定的高度,必须拆了重来,木头建的篱笆都这样,莫说砌砖立墙了。“

兰欢说:”小区就是欺软怕硬,小溪买下房子就开始修院墙。家里的院墙还没建好,就接到左邻右舍的投诉,说是城墙太高,破坏了社区的整体和谐。小溪当时挺怕的,以为‘庭院深深’的工程就要灰飞烟灭,没想到她那当过空军的老公不服气,安迪在社区听证会上据理力争,说是参加过海湾战争,耳膜受了伤,对声音分外敏感,修高墙是为了减缓汽车的噪音。”李香笑道:“安迪为美国流过血,负过伤,动不动就可以亮出一堆功勋章,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是不要去碰石头。”兰欢点头道:“是这个理,我们外国人没背景,只能规规矩矩按照章程来办。”

春去秋来,兰欢慢慢淡忘了院墙的遗憾,有个喜讯让她一直在笑。她在48岁的高龄怀孕了!冰画听了,惊得手上的香瓜掉在了地上,她说:“你在干什么啊?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 小溪说:“你真勇敢,高龄产妇啊,只是女儿都结婚了,女儿也快有孩子了……” 李欢倒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兰欢,她说:“48岁不算高龄,如果丽华姐以55岁的高龄怀孕,那才算传奇。” 冰画笑道:“这话千万不能让丽华姐听见,她非气晕不可。” 小溪说:“48岁生孩子不算奇迹,但是两个孩子相差……”

兰欢说:“没事的,教堂有对夫妇就是这样,老大和老二相差二十岁,老大还可以帮忙,换换尿片,热热牛奶,天气好时还抱着老二晒太阳。“ 李香说:“在我奶奶乡下老家,有家亲戚的婆婆46了,儿媳22,婆媳俩同年生孩子,结果呢,婆婆的孩子比媳妇的孩子长得结实高大。” 冰画说:“这样的画面美国也有。”

小溪问兰欢:“孩子性别出来了吗?” 兰欢得意地提高了音量:“儿子!” 小溪说:“难怪你这么开心。” 李香问冰画:“你不妨也来一个?到时候两个小小孩可以作伴。” 冰画摇头说:“我不想要了,我想出门旅行看世界。” 冰画问小溪:“你才应该要个孩子。” 小溪脸灰了,半天没有说话。

3

红枣桂花糕的浓香,在如诗如画的庭院里荡漾。小溪邀众人去她家作客,红枣桂花糕是小溪亲手烘烤的,至于原材料,枣子和桂花都是自家庭院生产的。李香说:“前人栽树,后人吃果,应该感谢那个前日本房主。”兰欢一边吃一边赞:”好香,好甜!小溪告诉兰欢:“没有加糖,都是红枣的自然甜。烘烤之前,我把枣子放进蒸馏容器里熬出浓汁,一部分用来酿酒,一部分用来做甜点。”冰画又吃了一块,忍不住一番感叹:”这么可口的美食,这么漂亮的庭院,没有孩子的声音,是不是寂寞了点?“小溪幽幽笑道:”孩子或许要来。“

众人带着欢声笑语离去了。小溪一直坐在桂花树下,她们的话,时高时低,在她的脑门四周游荡。是啊,人人都有孩子,都有共同的话题,关于下一代,无论是欢乐还是辛苦。十多年前她跟安迪结婚,安迪的态度很坦然,顺其自然,听从上帝的安排,孩子来了我们就养大,没来就享受自由的人生,小溪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他嫁给安迪时已过了30,当时母亲在催她:“抓紧时间要一个,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你姐的孩子都会滑冰了。”

起风了,小溪把头埋在臂弯中,似乎能听到身体深处低沉古怪的声音。那里潜伏着一条怪虫,在不经意的瞬间闪出来袭击她。她曾看过一个恐怖片,夜总会的酒吧女半夜回家,一条来自外星的怪虫爬进了她的肚鸡眼,然后长驱直入她的身体,知道她的秘密,控制她的思想,让她干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多年了,小溪的身体里也养着这样的怪虫。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青春岁月,小溪不知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年她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偏远的国营大厂上班。小溪颇有些埋怨父母,姐姐只读了个大专,父母就帮她联系到了税务局,自己重点大学毕业,居然发配到一个破落地方。母亲告诉她,这叫曲线救国,你先在厂里呆个两年,厂长是我的老同学,随时放行,到时候想办法把你调到外汇局。小溪心想,还等两年干什么,不如考托福和GRE到美国去。

她的恋人是在托福班找到的,他头发很黑,眼睛很亮,照得她心旷神怡,他们是在丛林一样的英文单词里谈情说爱,希望有一天能比翼齐飞到美国。他有亲戚在美国,半年后顺利拿签证,而她的护照上却挤满了拒签的圆章。他发誓在美国立稳后再回来娶她。千山万水外,他只放回了一只鸿雁,从此便没了音信。她没有以泪洗面,她相信自己的力量,迟早会去美国跟他面对面。

愤怒还在飞,她头胀胸闷,气得狂吐,生理期也跟着乱了。捱了一段时间,她去看中医,老中医号脉后告诉她,你怀孕了,已经三个月。她不敢去大医院,只能去私人诊所了断,就在那天,她亲眼看见一个女孩进了手术室,再也没有出来,吓得她手软脚麻,想逃跑却没有力气。

她曾听老人说过,三月的胎儿已经成型,有了小脑袋小眼睛小胳膊,神灵会投胎,这个期间的流产无疑等于杀人。一个强大的声音命令她:把孩子生下来!她顺从了那个声音。她还是一个未婚姑娘,只能远走乡下。他父亲老家的亲戚,生活在崇山峻岭的小乡村。小溪童年时父母工作忙,把她扔到那里三年。

她对父母说,她要去北京读GRE,考个好成绩重新申请美国学校,父母便由她去了。谁能想到她在乡下的卫生所生了一个女儿,交给了堂哥一家,连同身上仅有的四千块钱。休息了一个星期,她就上路了,先坐马车,然后是三轮摩托,最后到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当她风尘仆仆赶回家时,父母说,看你憔悴的那个样子,这个出国的考试还是别玩了。

她养好了身子继续冲刺,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在东部一所大学的工学院读电气工程。期间有个同学主动追她,她欣然接受了,两人相约毕业后结婚。婚礼的前一天,秘密压得她心慌眼黑,像一个巨大的钩子要把她拖向大海深处。她告诉他,中国乡下有她的女儿。他最初以为她在说笑,但是她的表情凝重而凄凉,他忽然燃起巨大的愤怒,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耽误了,被侮辱了。

未婚夫离她而去是意料中的事,但是没有料到他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到处跟人述苦,一个如祥林嫂般的男人。谣言像老鹰一样在她的身边扑腾:“那女人是个离婚女人,离婚不说,还拖了个行李。” “据说那行李还不是正大光明通关的,属于走私的。” “私生子都搞出来了,还好意思找未婚男青年。”

悲痛之后,小溪为自己感到幸运,早点看清了这家伙的自私狭隘,若是结了婚,烦恼会更重。只是人性之恶让她心惊胆寒,面对人群七彩的目光,小溪希望身边能建一堵高墙,把各种诡异的眼神隔离出去。那年秋天,小溪申请到了A州一家电器公司,离开了是非之地。

4

从此远离男女之爱,小溪一个人挣钱,一个人搞定绿卡,虽然辛苦,但也简单自在。只要有时间,她就回国看父母,大山深处还有一个人让她牵肠刮肚。中国日新月异,每次回国她都看得眼花缭乱,但是变化在偏僻的乡野并不明显,她下了长途汽车后,依然还是要坐三轮摩托。

她的女儿阿芝,跟着堂哥的三个孩子长大。阿芝叫她姑姑,知道她是美国来的姑姑。姑姑每次来,阿芝都会欢呼雀跃,那些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电动玩具、衣服裙子……当然,每个孩子都有礼物,但是阿芝明显比哥哥姐姐要丰厚得多。孩子们的母亲会说,阿芝最小,大家都应该照顾她,所以姑姑也更疼她。那年阿芝五岁,一声声“姑姑”把小溪喊得心酸眼湿。小溪挣扎过,要不把阿芝带回美国?她应该有能力把女儿带大,可是绿卡还悬在半空,她必须小心谨慎,时刻为资本家卖命。

等绿卡到手的时候,阿芝已经离不开养母,她对小溪说:“跟姑姑去了美国,妈妈怎么办?”人家母女情深,小溪倒像个外人。天长日久的亲情浓过简单的血缘,小溪算是明白了,她不想让她们忍受骨肉分离的惨痛,就让自己一个人品尝撕心裂肺的思念。堂嫂私下也求过她:我们都离不开阿芝,你还年轻,找个人结婚吧,会有自己的孩子。“

小溪可不敢随便找个人结婚,但机会很快摆在她的眼前。她跟安迪因为工作相识,两人都觉得彼此顺眼,言谈和谐。安迪告诉小溪,他知道一家川菜馆,味道特别正宗。小溪开玩笑道,你一个美国人,怎么知道很正宗。安迪说他在中国有业务,每半年就要飞一次中国。在川菜馆吃水煮鱼时,安迪说他一堆资料需要翻译,问小溪愿不愿意帮忙。

帮忙之后,小溪便成了他的女友。小溪坦然告诉他,自己在中国还有个孩子,问他是否在意。安迪大大咧咧地说,就把她办过来吧。小溪只能哀叹,当万事具备的时候,你的树苗已在他乡成材,无法移植到你的庭院。她能做什么?希望有一日家里有孩子的欢笑。

可惜她的肚皮一直没有响动。小溪眼看着朋友的女儿一天天长大,转眼读小学了,转眼成大姑娘了,转眼有了小男友,转眼兰欢要生二胎了! 兰欢有天对小溪说:”要不去试一下试管吧?”小溪摇头说:“我不想去受那个罪,该来就管,不该来就玩,一切听天由命。”

兰欢不知道小溪在中国还有个孩子。她只是觉得小溪近日的行动有点古怪,不把父母接来玩,倒把两个远房亲戚办到美国。兰欢对李香说:“那对母女一看就是山沟出来的。” 李香说:“我记得,我和小溪第一次见面,她就问我面馆是否需要人,她当时就准备好了,让她的亲戚上我面馆打工。” 兰欢点头说:“小溪计划在围墙外的山坡上搞”桃花流水“工程“,同时还要打造一个玫瑰园,莫非把农村亲戚弄来当廉价劳动力?”

5

那对母女就是小溪的堂嫂和阿芝。小溪一直在给乡下寄钱,前后也有七八万美元,她最初希望阿芝读书出来,她将无条件资助一切。无奈阿芝从小就厌恶课本,初中毕业就去镇上的洗脚城当学徒。小溪回国时问她想干什么,她说她羡慕别人开餐馆发了大财,小溪就出钱帮一家人搞定了个餐馆,还在镇上给他们买了房子。阿芝觉得姑姑无条件爱自己,又无所不能,习惯成自然,只要遇到需要钱去解决的问题,就直接上网联系姑姑。

但是这次姑姑并非如从前那样爽快。餐馆做亏了,快垮了,姑姑没有拿钱去填窟窿。她邀请阿芝到美国玩。阿芝问,妈妈能陪我吗?小溪便订了两张机票。母女俩第一次出国,看什么都新鲜。小溪一直称堂嫂为春嫂,春嫂是个闲不住的人,她问小溪:”我想去餐馆打工,虽然不懂英文,但是厨房的杂活没有问题。“阿芝也在一旁兴奋接话:”姑姑,我也想跟妈妈去打工。“小溪看阿芝一张微黑俊俏的脸,亮闪闪的大眼睛,可爱单纯的好姑娘。但是兰欢说:”那姑娘浑身的乡土气息,一点不像你的亲戚。“小溪心想,如果阿芝跟自己长大,早是美国大学生,跟兰欢和李香的女儿一样,蓬勃的朝气,让人想起阳光的灿烂和明朗,豁达聪慧,有创新的精神和独立的梦想。

小溪对自己说,阿芝跟这边长大的孩子到底不同,各有各的想法和感觉,不能说谁比谁高尚。阿芝温顺听话,孝敬长辈,小溪无意中提了句腰酸背疼,阿芝马上让她躺在床上,拿起从国内带来的牛角刮痧板,为她疏通经络;到了晚上,亲自提了桶滚水,要给姑姑洗脚,小溪最初还不好意思:”这怎么行。“阿芝说:”我就是想对姑姑好。“小溪便不再推让,慢慢地也就享受了,享受阿芝的按摩理疗和温暖真情。小溪早想通了,李香和兰欢的女儿再有出息,可能给老母洗脚吗?

躺在桂花树下的沙滩椅上,小溪微闭上眼睛,享受阿芝的刮痧技艺。有院墙的房子就是好,挡住了外人试图偷窥的目光,除非你长了对X光的眼睛。小溪对阿芝说:”星期天是母亲节,你兰欢阿姨联系了一艘船,我们上湖心岛玩。“阿芝问:”妈妈去吗?“春嫂在一旁做糖桂花,她说:”你姑已经找了家餐馆,我要去打工。”阿芝即刻说:“妈要打工我也打工,我不一个人玩。”小溪便说:“都去玩,好有孝心的孩子,正好跟妈过母亲节。”

蔚蓝安静的湖水,在阳光下闪叠出活泼的光芒。兰欢对小溪说:“全天下都在过母亲节,今天来的人太多,救生衣不够。”小溪说:“翻不了船的,救生衣我不要。”春嫂说她也不用,阿芝正要脱救生衣,小溪阻止道:“我和你妈都捐出去了,你还是穿上。”

不知是船超载,还是船长技术不好,船行半途时翻了。小溪的记忆里是鬼哭狼嚎一片。当时阿芝就在她的身边,她本能地朝她喊:“阿芝救我!”但是阿芝却本能地游向自己的母亲。谁是她真正的母亲?小溪会游泳,沉下心来,游出嘈杂混乱的人群,冰凉的湖水中,她的思维异常宁静,她突然想说:“母亲节快乐!”

她看见一艘快艇朝她开来,一双手朝她伸来。快艇上那个救她的人是谁?她越看越心惊动魂。二十年前的记忆山洪铺天盖地朝她涌来,没有错,初恋情人,他就是阿芝的生父!

山不转水转,他们竟然还能在异国重逢。他叫尤海,是个成功的财务师,在果林城拥有两家财税公司。他后来告诉她,他刚到美国就遭遇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两年后才醒来,等身体恢复如初,他回国找她时,她早没了踪迹。时光会带走悲欢苦乐,他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依然能记住有关她的各种细节:喜欢淡紫色的衣裙,喜欢桂花糖和红枣糕,希望建一栋自己的房子,房墙内的庭院要种枣树和桂花。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后,还是决定各回各的家。他结了婚,离了婚,如今又结了婚。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她也没有问。至于阿芝,她暂时没有告诉他,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没必要让他再生烦恼。

总之,小溪算是彻底想开了,阿芝跟堂哥堂嫂长大,谁是自己的父母,早扎根在自己的灵魂里。小溪算什么呢,不过就是她的姑姑而已,姑姑就姑姑吧。现在阿芝和堂嫂都在“香香面馆”打工,每天都能挣到绿色的美元,她们开心就好。

世界尽头的爱情

1

冰画一直在计划出门旅行。兰欢高龄怀胎,肯定不会远行;李香在忙面馆,雄心勃勃着,准备在市区开第二个分店;小溪呢?家里家外一堆事,她对冰画说:“每天接送阿芝和春嫂打工下工,就已经够我忙的了,哪有闲情去国外闲逛?你说你要去南美洲看企鹅,我连加拿大的天鹅都没见过。”

冰画的老公常飞,是一家大厂的总工程师,天性爱静,下班后喜欢宅在家里,鼓捣各种飞机模型,周末时会约老李去打篮球。那天他从球场回来,闷声闷气对冰画说:“我听老李说,没人想跟你出门旅行,你一个人就少折腾吧。”

冰画说:“她们不吃饭我也不吃饭吗?我走自己的路。” 常飞说:“你一个人在外,有个三灾八难怎么好?” 冰画说:“这世界哪儿都有灾难,天天在家里就平安吗?前天有个邻居在后院剪草,松树的枯枝掉下砸了头。再说了,我十六岁那年还一个人去峨眉山,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常飞只好堰旗息鼓,冰画活泼爱动,平日社区里有什么活动,她都积极响应。自从女儿安琪出生后,冰画辞了学校的职,在家当贤妻良母。女儿稍大后,冰画再回学校找了份教书工作。远去的流年,滴答的时钟声里,万物在更新,女儿在长大,转眼之间,女儿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冰画手上的时间更充盈了。她曾对常飞说过:“我才不会像兰欢那样生二胎,生个儿子又怎么样?我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常飞把冰画送到机场,冰画看他愁容惨淡,眼睛里有难言的落寞。冰画安慰他说,放心,我会平安回家。常飞嗡声嗡气说,要是有人把你卷走了怎么办? 冰画笑道,我这一捆年龄,年老色衰,就一奔更年期的黄脸婆,承蒙老公不弃,已经知足。冰画并不是黄脸婆,平日里注重保养,最爱研究各种美容养生汤,还喜欢自调面膜,在家做瑜伽的时候也敷了一花脸,花脸有次还把常飞吓绿了脸。

2

冰画飞到阿根廷的乌斯怀亚,一座被称为世界尽头的城市,许多去南极的探险船都是从乌市出发。冰画在乌市安顿好后,搭公车去看附近的国家公园,晶莹的雪山,翠绿的火山湖,悠闲的牛羊和骏马,湖水倒影出动画片一样的风景。草地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的野花,一下子就吸住了冰画的眼睛,冰画一步步朝那片野花跑去,在烂漫的花丛中专心拍照,不知旁边有人把她当成风景,抓进了自己的镜头。

冰画只当是个路人也在拍野花,定睛再看一眼,是个东方人的脸,那脸长得明亮俊朗,于是对他笑了笑,对方也给了她一个微笑,那微笑有一种熟悉的亲切,在记忆里似曾相识。

他叫欧阳葛,在缅因州经营一家木材加工厂,工厂为国内的家具公司提供材料。前些年为了开拓市场,他奔波劳心,这些公司上了路,他不想让自己太累,雇了个经理来管,自己也抽身得了闲,时不时出门游走。他从小喜欢地理课,向往有一天能跑遍地球。

冰画问欧阳葛,你一人潇洒出游,家里的孩子老婆怎么办?欧阳葛说,他老婆天性安静,不爱出门远行,平日在家伺弄花草,把后院打扮得万紫千红,是她的最大幸福。孩子聪明温顺,是父母的骄傲,在一家私立寄宿高中就读,那高中在全美能排前二十。

杯中的咖啡散发出懒慵闲淡的浓香,两人聊着说着,像多年的朋友,窗外一树金色的繁花,光芒四射地开放着。欧阳葛告诉冰画,这花有个别致的名字,名叫卡拉发特(Calafate),夏天开花,秋天结果,果子的样子像蓝莓,但是比蓝莓的味道甜,当地人用它做果酱,也用它来酿酒。对了,这家餐馆里有道冰淇淋,原料就是卡拉发特,要不尝一尝?

带着奶香的卡拉发特冰淇淋,滋润了冰画的心和唇齿。她问欧阳葛,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说他到过南美好多次,上次去南极前,特地在乌斯怀亚呆了一周,他喜欢哥塔巴尼亚的美食,闲暇时还爱跟当地人聊天。她问他,你会说西班牙语吗?他说临时抱佛脚学了一点点,手机里有电子字典,一路上活学活用,收获还不少。

窗外夜色弥漫,冰画低头看了一眼表,这时间飞得真快,该道再见的时候了。冰画住在一家没有星级的小旅店。欧阳葛送她回去的路上问,那里安全吗?冰画笑道,当然比不过你住的五星级酒店,我那里像个联合国,各种肤色的怪人都有。昨天晚上,一男一女在楼口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今早看见他们从一个房出来,以为是情侣,旅店老板告诉我,一个来自智利,一个是南非人,到了乌市才认识的。欧阳葛听了笑着说,旅途中的野鸳鸯,从目的地返回就散了。冰画点头说,是的,旅途寂寞,相互给点温暖,最后还不是各回各的家。

3

空气里飘浮着奶油和兰花混合的温香,冰画晕了,什么时候她靠在了他的怀里。24小时前他们还在嘲笑人家,24小时后他们也成了人家。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呢? 欧阳葛送冰画到旅店,看那破旧斑驳的房墙和门口的一堆垃圾,他对她说,我不放心你住这里,跟我回去吧。她的眼前涌动着紫红色的云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楞了半响,还是服从了。

好酒店就是好,可以品着精美的早餐看日出。楼顶的餐厅就是一个观景台,四面全是豪气的落地窗,360度的全景把冰画震呆了。她看见初升的阳光穿透云层,与雪峰紧密拥抱,那金色的辉煌和晶莹的璀璨,像来自天堂的绝唱,而人间已经无法用语言回应。雪峰下面是墨绿的森林,森林下面是柔媚淡定的城市,一切都在溢光流彩的音符中,这样的美丽,一生一次的相遇已经知足。他拉着她的手说:“与你相遇,今生已知足。” 她的心往下沉,喜悦和哀愁都在朝下沉,她声音含怨:“再过十天,我们还不是各回各的家。”

相逢是缘,分手也是缘,既然迟早要别离,那就抓住眼前的幸福。两个人都变了行程,哪儿也不去,就呆在乌斯怀亚享受他们稍纵即逝的“蜜月”,分不清东西南北,似乎醉在无边的花海中,早忘了年龄和身份。那些天,他们去饭店用餐,在商店购物,周围的人都把二人当成夫妇。他略有得意地说,我们看着就像一对嘛。她只是低头微笑,像娇羞的少女。逛累了,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张长椅上,长椅边上的卡拉发特树,枝繁叶茂,一阵风吹过,金黄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身上。一个身穿花长裙的老太太,牵着一头雪白的卷毛狗,走过来对二人说,远远看着你们就像看一副画,这花,这树,这幸福的一对人!老太太是当地人,早年嫁到美国,所以能说流利英文,她告诉他们,丈夫去世后,她回到老家,跟哥哥经营一家餐馆,她想邀二人作客。

老太太对欧阳葛说,你太太好漂亮,冰画面红耳赤,但也没有反驳。用完餐后,老太太还送给二人卡拉发特果酱,她说是自己种的树,收的果,亲自酿造的果酱,让他们把巴塔哥尼牙的风味带回家。欧阳葛说:卡拉发特果的口感跟蓝莓非常像,美国的缅因州以产蓝莓闻名,我所住的那座城市,因为蓝莓的影响力太大,把一切都染蓝了,日常生活的种种都以蓝色来命名,连渡船也叫“蓝鼻子”。下次你来美国,我一定带你吃遍各种蓝莓风味的美食。老太太笑眯眯对二人说,我到了美国,肯定要去缅因州找你们。冰画看见欧阳葛一本正经地给老太太留联系方式,她心想,到时候你去缅因州吃蓝莓,你身边还是我吗?

再怎么难分难舍,他们终究回了自己的家。面对丈夫,冰画竭力装出平静如初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思念如线如麻,网住了她。上班只要得了空隙,她就用微信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看照片,乌斯怀亚,世界的尽头,忘不了你在百花丛中穿行,像个精灵。她叹气道,世界尽头的精灵,爱能天长地久吗?还是彼此忘了吧。他说,因为用心在爱,所以无法忘。

冰画只能祈祷时间把一切都带远,给彼此安详宁静的时光。那个夏日的黄昏,夕阳红得很怪异,她下了课,正准备开车回家,手机突然响了,她心乱跳,因为她知道是他。他告诉她,我在你学校的停车场。她当他在开玩笑,他说真的,我就站在你的车旁。她憋紧了呼吸,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停车场上立着一个人,像站了百年的雕塑。

仲夏夜的窗外电闪雷鸣,兰欢的脸红成了炸虾,她声声追问冰画:“你疯了?脑子进水养王八了?你居然要离婚?你知道你今年多少岁?” 冰画微低下头,声音却很坚定:“我知道我不是少女,人生苦短,更珍惜生命中的爱情。我从来不知道爱与被爱是这样的幸福,在遇见欧阳葛之前。”

兰欢喝道:“什么欧阳葛,我觉得他就是一欧阳克,没有责任感的浪荡男人,他自拆家园,还毁别人的家,冰画不要糊涂啊,常飞是多好的丈夫,安琪是多么可爱的孩子,你愿意安琪放假回来从此再没有完整的家?”冰画只是摇头,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就算是错了,也只有朝前走。

5

冰画仰起头,阳光刺辣了她的眼睛。她这才知道,新英格兰的蓝莓树居然长得顶天立地,高大繁茂,让她想起乌斯怀亚的卡拉发特。流年如水,她在缅因州的B城已经生活了大半年。人生如梦,有时候一觉醒来,她感到自己似乎还在果林城的那个家,院子里的蓝莓树娇小瘦弱,但是有知根知底的熟悉和贴心。

冰画跟常飞离婚,心生愧疚,什么也不要,甘愿净身离家而去。常飞受了打击,悲愤难言,根本不想见她,随便她怎么处理。半年之后,发誓跟冰画一刀两断的兰欢联系上了好友,说是常飞的意思,她一人在外不容易,要把一半存款打到她的帐下。兰欢同时还给她一声响鼓:“你和欧阳克是半路夫妻,多个心眼,别傻乎乎地上缴变成共同财产。”

欧阳葛跟冰画一样,对配偶是从头到脚的对不起,百万豪宅和大半的存款都给了妻子,自己在外买了个小破房子,这样做似乎能减掉负罪感。从前不知道,情欲的冲动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有人说女人是水,水是财,离开了妻子的这股活水,欧阳葛的生意一下就变得山重水复,险途重重,离婚当年,国内的好几个单子黄了。又过了些日子,厂里的几个美国工人吵吵闹闹,说是工厂环境污染物超标,让他们头疼眼大嗓子冒烟,要去市政府控告他。

冰画在缅因州的日子也烦心。她原在果林城的一所大学教公共关系,外国人能找到这样的教职只能靠撞大运。到了缅因州,她还想着重操旧业,发了半年的简历,只有两个面试机会,之后呢?一点回响都没有。新英格兰的夏天还好过,冬天的寒风从北冰洋扑来,跟着就是漫无天日的暴风雪,陷在家中哪儿也去不了。她总是回想果林城的那个家,寒冬腊月也有花开明媚,记得有年春节,一家三口开车去海边挖牡蛎,捡海带,女儿光着脚丫在海滩跑来跑去,唱着歌,一路追着海鸥玩。恍然之间,什么都消失了,她只看见窗外混沌朦胧的天。

门晃荡一声推开了,欧阳葛一脸寒气进了门,冰画知道他工厂麻烦不断,也不想多问一句。两人都心烦意乱,言语间免不了冲撞。两人最初还相敬如宾,但是茶米油盐,日子艰难,谁又耐得住好性子?冰画后悔了,她知道他也后悔了,但是回头吃草的路还有吗?欧阳葛一进门就对冰画说,公司业务打烂仗,我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去,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我们得去外面租公寓。冰画一听就来了气,她说,这冰天雪地朝哪儿搬,要搬也要等到春天再说。欧阳葛说,不搬也可以,你若能借钱给我,这房子就保住了。冰画气得吐血,她硬着脖子说,我哪来的钱?我跟你一样是净身出户。欧阳葛绿起眼睛朝她哼道:“我知道你在外面存了钱!”

他知道她存了钱?他莫非跟踪过她?查过她的邮局信箱,看过她的电脑?而她呢?难道不是像贼一样防他?冰画心闷气急,眼睁睁地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但是他的话来得更加猛烈:“看我落水也不救我,你天性就是个自私的坏女人!”她冷笑:“再坏也坏不过欧阳克,你是彻底毁了我! ”他咆哮:“我怎么毁了你?要不是你来勾引我,我能有今天?” 她气急,上前去抓他: “我下贱,妓女也比我高贵,我被你睡了,没有钱,只有侮辱。”

他架不住她的来势汹汹,只好推了一把,她的后腰撞在餐桌上,疼得眼前一片金星星在闪跳,顺手抓起餐桌上的一瓶果酱,尖骂着朝他掷过去,就当是颗手榴弹。哐当一声响,他果然中弹了,额头见了血,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条件反射要去打911急救,但是电话先响,冰画主动去接电话,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乌斯怀亚的老太太已经到纽约了,她想到缅因州看他们。冰画一下怔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那个被她当武器的果酱瓶,不知什么时候滚在了她的脚边。卡拉发特果酱,老太太赠送的礼物,果酱流在地上像一滩乌黑的血,而欧阳葛额头上的血继续在流。

八 痛则思变

1

兰欢一脸神秘对李香和丽华姐说:“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大消息,请先做一个深呼吸。” 丽华姐说:“都说香香面馆是个八卦聚集地,却总是赶不上你的八卦来得扣人心弦。” 李香说:“果林城的女人是非多,不过男人的故事也很壮观,一会儿是某个人的美国老婆死了,又一个人的美国老婆飞了。” 兰欢一脸正经地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冰画飞走了又飞回来了。”

“冰画飞回来了?” 李香冷笑道:“这八卦太没技术含量!” 丽华姐说:“冰画当初是中邪出走,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就算她后悔了想走回头路,路已被洪水冲走了。”

但冰画实实在在地回到果林城,回到了她曾经的家!故事从哪儿说起呢?冰画不是跟欧阳葛大动干戈吗,朝他投掷了果酱瓶子,一脸的血啊,冰画是吓疯了,她当时接了个电话,但是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扔了,因为她看见欧阳葛拿起手机打电话,以为是报警,慌忙中跑了出去。她像个闯祸的小孩,在孤苦无助之后需要对亲人倾诉,她居然想到了常飞,她口齿不清在手机里对常飞哭诉道:“我把他杀了,到处都是血,我可能要被……枪毙了,但是我真的很爱你,我后悔我做的一切,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人,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了,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只爱你。” 常飞的回答是:”你不要怕,我马上去救你。”

“欧阳克真的死了吗?” 李香马上就否定了:“应该没有死,不然你的表情也不会这么轻松。” 丽华姐说:“如果真的死了,消息在网上早爆炸了。” 兰欢说:“欧阳克其实跟冰画一样,遭难的关键时刻想到的是前妻,他没有报警,他只是用手机给前妻求助,前妻在国内当过护士,十万火急赶到后,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然后呢……” 丽华姐补充道:“然后各把各的伴侣领回了家。” 李香说:“就像小孩子犯了错,大人总会原谅他们的。” 李香说:“再大的错,只有亲人才会原谅。” 兰欢说:“这么多年的夫妻,早就有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关键时刻就显露出来了。”

兰欢说:“冰画回来后,一直呆在家里,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李香说:“我们不打扰她,等她想出来的时候再说。” 丽华姐说:“前些日子我在Virginia朋友家,错过了你们好多故事,什么一个人的美国老婆死了,又一个人的美国老婆飞了。” 兰欢说:“果林城嫁老美的华女不少,娶老美的华男也颇有份量的。” 李香说:“昨天来我店里吃面的,就有三个华男带着他们的美国老婆。” 丽华姐惊讶道:“比例这么高啊?” 兰欢说:“男人能娶洋老婆的,都觉得挺自豪的。”

2

叶鸿飞一家三口是香香面馆的常客。阿芝在前台收银,春嫂在厨房打杂,跟他们一家人都混熟了。叶鸿飞的混血女儿还能跟阿芝说中文,而阿芝正在努力地学习英文。那天阿芝看着叶鸿飞的美国太太肚皮,对叶鸿飞笑道:“又要生个洋娃娃了。” 李香在一旁说:“阿芝你以后也有机会。” 阿芝的脸一下就变成了草莓。

叶鸿飞在果林城定居前,是波士顿一所大学的建筑硕士生。他的中国同学在毕业后大都海归了,搞建筑这一行还是国内繁花灿烂。鸿飞在读书期间交了个美国女友蕊思,蕊思的老家在果林城,于是便跟她回故乡发展。鸿飞求职顺利,在桥梁建筑公司当设计师。五六年的汗水没有白流,其智慧和勤奋得到了老板的认可,先是提拔成了组长(Team Leader ),没多久又当上了负责技术的部门总监,算是一个中层领导。在婚姻方面,他也走得风和日丽,蕊思成了他温柔贤惠的妻子。

蕊思勤劳持家,最初是辞职在家带孩子,孩子可以上小学了,她又回到工作岗位,她在一家中学教数学。她对鸿飞说,当全职妈妈太闷了,工作让人愉快,享受了了创造价值的喜悦。蕊思的课程都是集中在上午,下午就能及时回家照看放学的女儿。

一切都踩在按部就班的和谐节奏上,但老天一个坏动作,就破坏了它的优美旋律。鸿飞供职的公司突然被一家集团公司买下。流言像悬挂在山洞的大蜘蛛,它的网是越织越大。公司兼并后,各种机构肯定要重新洗牌,员工的工作保得住吗?到底还剩多少饭碗,又有多少人必须卷铺盖回家?

鸿飞是部门经理,新东家负责人皮特,很快找他谈话,皮特的声音语重心长:你们部门不会裁掉,安心干活吧。但同时又给他派了个助手,协助他的工作。鸿飞不傻,回家后告诉蕊思,助手可能会接替我的位置,饭碗会被他端掉,我现在应该着手寻找新工作。蕊思说,不一定吧,或许机构重组后你会高升,你在公司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半个月后,皮特在员工会议上宣布新政策,公司所有的人,无论职位大小,全部要重新面试后再上岗。也就是说先解雇,再招工,这是新老板选人的一种策略,不想要的包袱,就此甩掉。

蕊思所在的学校也玩过这招,那还是市政府的公立学校。校长说,政府喊穷,财政预算下不来,学校只好解散。鸿飞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国家办的学校怎么可能说关门就关门,这在中国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现实是蕊思和她的同事全部下课后又重新竞争岗位,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个损招。这个法子把好老师留下来,看不上眼的老师只得另找婆家。蕊思还算幸运,重新招聘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关键时刻,鸿飞多留了个心,他一边准备公司重组后的面试,一边又在外面放飞简历。鸿飞的猜测没有错,兼并后的公司为了省钱,砍掉了鸿飞所在的部门,因为新东家本生就有一模一样的技术部门。

3

突然丢了工作,有一种天垮地陷的恐怖。鸿飞手下的人找他诉苦,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们部门会全部保留。鸿飞说,当初也是皮特给我的承诺,我把他的承诺传达下来。现在想来,新旧公司交接的时候,他们不想看到兵荒马乱,怕损失惨重,先用谎言和工资把人心按住。是的,一旦他们熟悉情况、轻车上路,便提起剑来砍掉所有障碍。谁也不能埋怨鸿飞,毕竟他也没保住饭碗。

鸿飞不愿当冻死的天鹅,在冰雪降临前就试飞了。一手拿着公司不菲的赔偿金,另一只手又接下一家新公司的聘书。鸿飞进了新公司,第一周是新员工培训,到了里面才知道,这家公司也是刚被购买,其东家跟买下从前公司的居然是一家,世界真是太小。员工培训的经理就是皮特,鸿飞怎么也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跟他重逢。鸿飞觉得尴尬像细针在扎他的后背,而皮特倒是笑得春光灿烂,他说我喜欢接受挑战的人,有本领的人哪儿都走得通,你看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鸿飞脸上在笑,心头却在喝药:我怎么飞也飞不过你们的控制,就像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是的,年强力壮的时候受得起挑战,经得起颠簸,但是年老体衰呢?临近退休时,被不良企业榨成药渣,再一脚踢飞,到时又跟谁哭去?

鸿飞女儿一天天长大,钢琴课、滑冰课、画画课……孩子的业余兴趣都是要靠父母的美元去扛起。蕊思又怀孕了,检查后得知是个男孩,儿女双全是他家庭的理想构图,鸿飞很激动,但在欣喜之余感觉肩头的山压得更沉了。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什么时候都不能垮掉。如果跟人打工,风和日丽也好,冰刀霜剑也好,一辈子的命运都是受人牵制,自己作不了主。

凡人之情,穷则思变,痛则思变,千万别等逼到了绝境才想起要改变。鸿飞算是想通了,暗下决心,等到时机成熟,一定要努力创业,拥有自己的企业。将来他会善待员工,不会让他们活在担惊受怕中。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从事桥梁工程在美国已经饱和,公司的好几个项目都是来自中国,他有中国的文化优势,只要有恰当的机会,他会展翅高飞。

九 永不相见

1

阿芝对李香说:“我发现果林城真有意思,好多女的找老美,好多男的也找老美。” 李香说:“是啊,我老公是老美,你姑找的是老美,你兰欢阿姨也是老美,对了,你看你鸿飞叔叔娶的也是老美。” 春嫂一边包外卖一边说:“你们可以成立外嫁外娶俱乐部了。” 李香笑道:“成立俱乐部还得多拉几个人。”

三人正笑着,门帘响了,一个穿着灰夹克的男子走进来,一脸的忧郁和冷寒,似乎寒冬停留在他的身体不想离开,他要了两个外卖,一盒三鲜面,一盒燃面。阿芝和颜悦色问他:“我们这里刚出来了一个新菜谱,豆腐虾仁面,你要不尝尝?” 那男人冷漠摇头,话也不想多说一句,拿了外卖径直离开。

春嫂说:“我在这儿看了这么多人,哪个不是笑呵呵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人,像死了老婆似的。” 李香悄声说:“你还真猜对了,他真的死了老婆,他老婆也是美国人。他叫苏明华,曾经可热情了,华人社区有什么活动,他都积极帮忙。有次丽华姐和老李开车去机场,中途车出了毛病,也是他去救的急。” 阿芝说:“就算老婆死了,生活总得继续啊,苦丧着一张脸,似乎全世界跟他有仇。” 李香说:“一场车祸,让他失去了妻子和女儿,我们都为他悲痛,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爱她们,但是四年了,他应该走出来了,不应该把自己跟外界隔绝。鸿飞主动请他去家里作客,他每次都拒绝了。”

苏明华的故事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催人泪下,不妨从四年前的一个寒冬说起。

2

办公室的灯光亮得向太阳。苏明华微微低下头,眼睛有些辣痛,他长长吁了一口气,那个庞大的项目总算有个了结。房梁搭建好了,剩下来的就是添砖加瓦。黑暗的日子熬过去了,阳光越来越灿烂。真的灿烂吗?新老板吉米朝他走过来,面无表情,丢下一句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明华进了吉米的办公室,理所当然以为是探讨那个项目。吉米眼睛眨了眨,说的每个字都在明华的头顶轰隆隆爆炸:“你明天不用来了。”

“什么意思?你们要炒我?” 明华身体空了,血冷了,人瘫在椅子上,想厉声地责问,想愤怒地咆哮,可惜也没有这个气力。

“这是上面的意思,因为机构发生了变化,要重新组建,我们,我们也无能为力。”

明华知道那是吉米的谎言。可是他还能怎么办?他第一个反应是想冲进办公室,把那个呕心沥血的项目迅速毁掉,你让我死,我也不让你好活!但是理智告诉他千万不能乱来,乱来也没有用。从接手那个新项目起,吉米就对明华有要求,每天都把完成的进程,以电子邮件的方式传给他,时刻都在更新。吉米早就全盘布署,设好了陷阱。

“我们会给你多发一个月的薪水。” 吉米说。

“我只希望,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明华一直咬住牙,好不容易挣扎出一句完整的话。

出了公司,明华浑身冰凉,在车上想了好久,呆了好久,才启动了引擎。无论绝望怎样咬他,他还是要回家!回家怎样跟家人交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金融危机来势汹汹,给了公司几个拳头,但是公司实力雄厚,还没到要靠裁人来降低成本,维持公司的生存。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在公司已经工作了十个春秋,业务上兢兢业业,做人低调谦逊。前些日子,公司合并了,部门换了新经理,隔壁格子间的亨特突然消失了,明华知道他被炒了,当时心头微微震了一下,凉了一下,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也会光临自己。他总是很自信,自信业务精强,换什么样的老板都不怕。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无涯的黑暗中看见许多扭曲的问号,他强烈需要答案!但是吉米没有给他时间。一旦决定了,你就得滚蛋,再多的解释也是泡沫。明华想起上个月吉米还在说,我们在公司就是一家人,彼此要相互帮助,共度难关。当时两个人还聊起了家常,发现吉米的妻子的与明华的女儿同名,而吉米的女儿与明华的妻子同名。“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家人?“吉米当时笑着问明华。

“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明华回想着,扭曲着鼻子眼睛,放声大笑起来。一家人会把一家人一脚踢到大街上吗?既然不是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姻亲关系,干吗还要举起一家人的招牌?

他的车没有直接开回家,他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一想起他的家人,他感觉一身的伤,一身都在流血。他亲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怎样向她们开口,他一直是妻子坚硬的脊梁,孩子崇拜的英雄。这一个晚上,他该怎样面对他们?

明华首先得面对自己。工作没了,收入也没了,家里得房贷和车贷,就是两座山啊。明华的妻子丽沙是个美国人,这在果林城华人圈子里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时候鸿飞已经娶了蕊思。丽华姐说过:“我们果林城的华男很有魅力嘛,找了一个又一个洋妞。”

明华和丽莎是在国家公园相识的,那天他们都参加了公园的划船比赛。他跟鸿飞说过,他和她是一见钟情,她的蓝眼睛一下就温暖了他的心。有些人不看好他的婚姻,觉得美国女人不温顺,不三从四德。明华对鸿飞说:“开什么玩笑,现在还有多少中国女人三从四德?” 鸿飞哈哈笑道:“让他们去嫉妒吧。”

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暖不暖身,舒服不舒服,明华自己最清楚,在他看来,丽莎比好多中国女人还贤惠,烧饭、洗衣、种花种菜,干什么都利索干净,什么都井井有条。有人说,两个人文化不同,没有共同语言。这个要明华自己感觉,他觉得他和丽莎之间的语言,比跟自己的父母还要多。闲暇时光,明华喜欢看欧美的电影,父母不可能同他分享吧?明华学的是理科,但爱的是音乐,从小就喜欢听西方音乐,比如交响乐、意大利歌剧,而他的父母是忠诚的京剧迷,明华对咿咿呀呀的京戏唱腔没有缘,一听见就皱眉头。

初婚是甜蜜欢快的,是春风中的燕子悠闲地飞过湖面,是月光下的泉水潺潺淙淙,他们只要有时间就去欧洲度假。明华总是忘不了那个罗马的夏天,他们在波各塞花园(Villa Borghese Gardens)迷路了,不远处的老歌剧院,飘来一段《茶花女》的咏叹调,咏叹调里起伏的爱和柔情,拥抱和风,还有玫瑰的幽香,落在他们的耳边。混沌的世界消失了,在歌声中恍惚看见黎明的晨光,空灵而清亮,穿透了两个人的心,两个人的心在一刹那融在了一起。眼睛闪着泪光,他们痴情对望,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对方的灵魂,灵魂永远相伴!

丽莎很快就怀了孩子,他们在欢喜中期待生命的降临。没多久,丽莎工作的机构,因为资助没有申请下来,只有裁人,丽莎不幸中招。明华安慰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怀孩子了,不如不干。丽莎说,怎么说也是一份工作。明华说,你一个当秘书的,能挣得了多少,还朝九晚五的辛苦,不如回家休息,反正家里有我就行了。真的,这个家有他就行了,丽莎知道,他的能力和胸怀,能撑起一个家的幸福。

女儿的降临,给这个幸福的家添了更多的快乐,更多的美丽。女儿提娜乖巧可爱,夫妇两个人都不知道怎样爱她才好。提娜从小就精力旺盛,送她去学芭蕾,芭蕾运动量不够,消耗不完她的体力。于是把她送到体操房,这下她满意了,蹦上跳下的,一口气不歇,可以翻十几个筋斗。体操房的老师说,提娜天赋好,好好练下去,可以去当雷顿第二,拿下全能的奥运金牌。一家人虽然做着奥运的金牌梦,但也知道路要一步步走,银子如水一样的花,教练费、体操服、参赛的机票、出门要住酒店……这个夏天,丽莎要送提娜去加州,参加一个体操夏令营,杂七杂八的费用堆积起来,那是一个不薄的数字。丽莎思前虑后,总是不安,家里还有沉重的房贷和车贷,家里只有明华一个人工作。明华安慰妻子说,亲爱的,别皱起一张脸,孩子的前途,值得我们的投资,你不要担心太多,只要我还在工作,你就放心带着提娜去加州吧。

但是现在明华失去了工作,这个家怎么走?说近点,下个月的账单怎么付?说远点,提娜的奥运梦怎么圆?明华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灭了灯,好长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卷缩在黑暗里,黑暗里似乎有头巨兽,血红的眼睛正盯住他。他必须逃,他该怎样逃回家?回家面对妻子的柔情和孩子的笑脸?

他不能让妻子担心,他只能撒谎!他在公园独自痛苦的时候,就给丽莎挂了个电话,说是要加班。两个小时后,他撑起筋骨,还是把车开回了家。家里的灯还亮着,进了门,丽莎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只是说提娜已经睡了,睡前还在唠叨爸爸,说爸爸该回家了,爸爸在外边干活真是辛苦。明华一听,胸口一阵发紧发酸,眼前半明半暗,他把丽莎拉到沙发前,想盖也盖不住的话,全都冲了出来。

3

那些年美国正在遭遇金融危机,许多人都在失业,恶梦一般的日子,咬牙切齿熬过去吧。但是丽莎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头上本来是好好的蓝天,忽然间就咆哮过一场龙卷风。她苍白着一张脸,发出来的声音都在发抖,但她还是在尽力安慰他:“现在美国这个大环境,我们也躲不过去,迟早都要面对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来总比晚来好吧。”明华摇着头,吐出来的气,虚渺无力,似乎比游丝还细:“我们两个大人还好办,但是提娜怎么办,总不能苦了孩子吧?”

提娜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当父母的必须在后面撑着,给力给银子。想着女儿,夫妻二人都是一夜未眠,他们在黑夜中抱紧了对方,眼中含着泪,却又不想让对方知道。在孩子面前更要小心,纵然外面有狂风暴雨,但关上门的家,必须是温暖的,安全的,一切如旧的稳定。那天丽莎从娘家回来,眼睛漾着笑意,她对明华说:“我给父母谈了我们的状况,他们愿意支持我们,主要也是想着提娜,他们愿意借出一万美元。”明华知道一万美元不是一个小数,老丈人家也不是好宽裕的人家。丽莎说:“我妈说了,告诉明华不要太焦虑。在家好好休息,调整调整,投简历继续找工作。过了这周,我就带着提娜去夏令营。”

明华点了点头,但心里着实不好受,妻子嫁给自己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向娘家求助。失业在家,明华整日茫然然,天地都是灰蒙蒙的,混沌无边,没有色彩和层次。他从失业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往外边投简历,越急越没有消息,一个面试的电话都没有!丽莎总是说,不用急,你迟早会有新工作的。丽莎越安慰他,他的心越发沉得像古树的老根。

那个阴暗的清晨,天上飞着细雨。明华送妻子和女儿去机场。丽莎早对明华说过,这个夏令营对提娜很重要,那里的教练都是曾经的奥运冠军,夏令营完后,紧跟着几场重要比赛,只要在比赛中拿了名次,就可以入选国家体操中心(中心在德克加斯州),到时候自然有赞助商找上门来。

“爸爸在家努力挣钱,妈妈陪着我去参加训练,爸爸妈妈都很辛苦。” 女儿娇俏的童音,让明华听得百感交集,可爱的女儿啊,你并不知道爸爸失业了!明华手握方向盘,一阵心神恍惚,居然在高速公路上下错了路口!那不是去机场的路口,而是去他曾经公司的路口。丽莎看出来了,并没有责备他什么,只是轻言细语说,没关系,下错了就下错了,等会儿再把车调过头重上高速。明华只是苦笑,公司那么无情抛弃了他,他潜意识里还是念着公司,放不下啊,多少心血和感情都赔进去了。

他静了静,重新上了高速。谁也不知道,一辆大卡车突然向他横冲过来,当然不是明华的错,是卡车的错,卡车的司机劳累过度,在车上睡着了。他这一觉,睡错了地点和时间,不早不晚,让明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远离了人间。

一场车祸,两个家的悲剧,在法庭上,卡车司机声泪俱下,他要养家,他有五个孩子,老婆没有工作,他的压力大,所以必须加班干活。他这不分黑夜的加班,把自己送进了监牢,谁会去照顾他的亲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陪审员的眼睛都红了。

但是明华呢?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痛?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疼痛,因为无法相信,觉得只是一个恶梦而已,浑身上下一片空荡荡的麻木,没有任何感觉。当他意识到已经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家了,悲痛是一把生锈的铁锯子,很慢很重地锯他的心脏,锯他的四肢,锯他的头颅,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常常痛得从梦中惊醒过来,对着窗外漆黑的天,一阵咆哮,像狼一样的咆哮。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他的痛,谁也没有去报警。

家破人亡,又没有工作,明华惶惶然滾向崩溃的黑洞里。他甚至想过自杀,去另一个世界同妻女见面。但是他不能,他下不了手!他的父母还健在。他有一个姐姐在纽约,怕他出事,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强行同他通话。姐姐总是说,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爸爸妈妈想。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爸爸妈妈的眼泪其实比你还多!

姐姐的丈夫歪在沙发上,瘪了瘪嘴对老婆说:“别理你弟了,浪费电话费,唧唧歪歪的,这小子也太矫情了,像个酸娘们,你看看,保险公司给的赔款还贼多,人都死了,干嘛不开始新生活?回国玩玩看看,以他的条件,好多的狐狸姑娘蜘蛛姑娘都会……”

”都会扑过来咬你两口,你舒服啊你舒服。“姐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姐姐喝断了,她越想越气,气得开始动手动脚:“你是不是很嫉妒我弟?是不是也想着我们母子两个出门被车撞飞了,报废了,你好发死人的横财,然后去找小妖精快活,我告诉你!就凭你这歪心坏胆,你就没有那个命。”姐夫一边躲她的拳打脚踢,一边点头作揖道:你别揪我的耳朵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命,我的命里没有狐狸和蜘蛛,只有美丽的母狮子,我是要和母狮子在一个山洞里滚打一辈子的。”

4

又过了半年,明华阴郁的天空有了几缕阳光。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个国家公园,明华在里面从事电脑技术,从编程到系统安全,都是他一个人全权负责。公园因为属于联邦政府,明华便成了联邦公务员。明华都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幸运,他感觉是妻女在天堂保佑的他。虽然时间可以疗伤,可以冲淡悲痛,这么多日日夜夜过去了,他依然孑然一身,每夜上床前,他都希望有个梦,梦里有丽莎的温柔,提娜的笑脸,但是今夜的梦里没有妻女,却出现了吉米,那个端掉他饭碗的老板。明华在梦里有把枪,有把刀,他可以用枪打死他,用刀砍伤他。他对他恨之入骨,明华却没有动手,他选择了离开,因为他曾经对他说过:“ 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明华强迫自己遗忘,忘掉那个潜意识的仇人,因为他已经有了新职业。他的业余时间,如果不是钻研业务,便是参加公园的各类义务活动,比如修路、修桥、捡烂叶、给露营的青少年提供帐篷和水。他在与人的接触中,重新感受了生命的温暖和亲切。他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节假日他飞去纽约见姐姐,给侄儿买贵重的乐器,那五千美元的大提琴,姐姐全家人都笑了。后来,姐姐把父母也接到美国长住,他飞纽约的次数更频繁了。

父母和姐姐时不时都会敲打他:“适当的时候,可以找一个人。” 果林城的一群人也在关心他,李香和丽华姐都很积极,想方设法给他介绍适龄的女朋友。她们小心地问:“我们知道一个好姑娘,要不要……” 他现在心静了,不像过去那样报以冷漠或是愤怒,他知道怎样用智慧去敷衍亲友,用漂亮的谎言去安慰他们:“我会找的,您们放心吧。” 鸿飞一家请他出去吃饭,他也欣然赴约。他喜欢鸿飞一家人,很宽松友好的氛围,没有谁明里暗里提醒他:你应该找个伴了!

他只告诉了鸿飞一人,他是怎样找到国家公园的工作。国家公园的公墓里,有他妻女的亡魂。国家公园还是他和丽莎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太多的记忆和情感的堆积。虽然公园离家较远,但他还是经常开车去看她们,除了每年的祭日,中国的清明节、妻子的生日,女儿的生日,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他都会去陪她们说说话。鸿飞听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多说。

那个微雨的清晨,明华又去看她们。中午他去附近的餐馆吃饭,顺便买了份当地的报纸,无意中看见国家公园正在招聘,也符合他的专业。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胸口忽然发热:如果我拿了这份工,我就和她们天天在一起了。或许是她们冥冥之中的保佑,在经济恶化,竞争激烈的那个年头,他居然捧到了联邦政府的饭碗。众人都认为是个奇迹。

明华确实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同时热衷于公园的义务活动。他自告奋勇,在周末当上了守林人。守林期间,曾在森林的河水中救起过一个轻身的少女,那少女自杀的理由很简单,因情而困,男朋友跟其他女孩跑了,让她在学校特没面子。明华问她,你想过你的亲人没有,你如果走了,他们会承受多大的痛苦,你知道不知道?当他说起自己的故事,那种失去亲人的巨痛直到现在还在折磨他,有时候是刀,一刀刀砍在头上身上,有时候是针,一针针穿过五脏六肺。明花声声哽咽,少女也泪流满面,她发誓要学好,这一生再不做对不起父母的傻事。

一个月后,少女的父母找到国家公园的负责人,要求面见一个亚洲模样的守林人。他们说,那个男人不仅救了他们女儿的生命,而且改变了她的人生,自打投水事件后,女儿不再贪玩,一心学习,对父母也礼貌温顺,完全变了一个人。女儿主动向父母提及了那个晚上投河的故事,但她却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父母说,这还不好办吗?我们直接去国家公园找他。

明华的上司追问明华,你做了这么大件好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明华只是摇头,他平静一笑说道:“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会救她的,再说那天我是守林人,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责任范围内的事。” 明华因为这起救人事情,再加上他平日的积极和上进,一年后他就升了职,加了薪。不过生活依旧,他还是一个人,一大把的时间,全都奉献给了义务活动。

5

那是个秋天的周末,雾霾沉沉,烟雨霏霏,明华依然义务守林。到了黄昏,雨下得急了,又是闪电又是打雷,他知道公园里有些露营的人,也知道公园有条公路需要维修,下雨路滑,开车不小心就会冲到河里去,已经发生过两起交通事故了,维修报告打上去了,但是政府没有钱,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拿出去打伊拉克,拿出去炸阿富汗,另外还要去捉拿拉登。国家公园所需的资金无法到位,只能做些小范围的修修补补。

天已经黑了,一道闪电,刹那间惊破了天地,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明华听得心惊,他感觉那轰隆一声巨响不是打雷声,而是落水声。一定是暴雨冲烂了路,路上的车掉进了水里。他凭着声音的方向往前冲,往前冲,冲过树林时,果然看见一部越野车以四十五度的倾斜状态,正往下沉,正往下沉!明华想也不想就跳入了河里,他满脑子都是救人救人,一定要把司机救出来!

明华在救投水少女时,还没有救人的经验,那女孩在水中对他又是抓脸,又是抱腰,要不是他力气大,两个人差点儿就同归于尽了。想想还是怕,没多久,明华自费参加了一个救生员培训班,要以一种专业的态度和技能,去应付各种复杂的状况。

到底是拿了培训证的救生员,明华沉着不乱地游过去,在漆黑的雨夜里,凭感觉打开了车门,拖出司机就往岸边游。上了岸,司机四肢瘫在地上,明华把他放平,正准备为他清理气道,

那人突然喘着气,挣扎着,发出虚弱而焦虑的低喊:“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她们,她们,还在车上……”

丽莎和提娜?明华的妻子和女儿?明华脑子一片黑,一片麻,一片撕裂,一片地震山撼。他是谁?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又一道闪电照过来,照亮了人世间的惊天秘密!那个地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初无情踢走他的老板吉米!就是他,就是吉米!先让明华失去工作,再让明华失去妻女。明华曾经咬牙切齿,吉米就是杀害他妻女的凶手!他的丽莎,他的提娜,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人,就是被眼前的魔鬼咬断的生命!

明华当年在公司的时候就知道,吉米的妻子名字是提娜,跟自己的女儿相重,而吉米的女儿名字是丽莎,又跟自己的妻子相重,不过美国人重名的人多的是,他当时也不以为然。可是在这个夜晚里,听见吉米一声声喊着丽莎和提娜,落在明华的耳朵里,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 吉米乞求道,有气无力地乞求道。

“ 丽莎和提娜早死了!” 明华冷冰冰看着他。

又一道闪电扑来,躺在地上的吉米看清了站在地上的明华。对于吉米,黑悚悚站在地上的不是明华,是庞大无情的死神。

“是你!”

“是我。”

明华对吉米说出的每个字,很冷也很亮:“记得那天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一刹那天地翻覆,前事冥蒙,吉米想起了。”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就是那句话。”

明华遵守曾经的誓言,转过身去,把黑暗、孤独、恐怖全部留给了吉米。愤怒归愤怒,理智归理智,明华还是知道自己的责任,他拿出手机打了911,头脑清晰,口齿也清晰,向警察报告了车祸事故的地点。明华知道,吉米也知道,救人的关键时刻(黄金六分钟)早过去了。

十 震荡

1

明华曾冒生命之险救过陌生人,但也曾见死不救,善神和恶神较量的战场就是人心。他似乎也没后悔过,他是一个普通的人,有爱有恨,他从来不以神的标准要求自己。一天天过去的日子里,他看过了春花和秋月,也经历了寒霜和冰雪。那天他从”香香面馆“拿了外卖,听见背后的议论声像蜜蜂一样飞进了耳朵:“你们看看他,还是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何必呢?人家尤海估计要第三次采梅花了。”

阿芝问李香:“尤海是干什么的?” 李香说:“尤海在果林城也算得上个人物。她娶过两任太太,都离了,第二任太太也是老美。” 兰欢在一旁补充道:“记得有次在鸿飞家的party上见过他,他说女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动物,纠缠起来一样的头疼,跟文化和种族没有关联。” 李香笑道:“他说他苦啊,两个女人都为他生过孩子,所以他必须承担两房的赡养费用。他多次告诫身边的年轻男人,婚前一定要想清楚,美国的离婚成本太高了。”

尤海有CPA会计注册证书,在果林城内拥有两家税务公司,一家是CPA frim,服务对象是中产或中产以上的家庭,为他们争取最大的报税利益;另外一处是Liberty Tax Service(一家全美报税连锁店),专为贫苦人民解决问题,走在政府税法的灰色边缘,帮他们拿下最高的税务福利。

报税的农忙季节是从当年的12月到第二年的4月,忙得昏天黑地,常把月亮当成太阳。李香和兰欢都是他的客户,他给她们打百分之二十的折。但是兰香感觉还是亏了,她说她能找到更便宜的报税师。李香说:“算了吧,尤海到底是知根底的人,而且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被IRS(美国税务局)麻烦过,换一家便宜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货色。我知道有一年,秦老板娘被税务局调查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就别提了。”

这果林城的人,除了冯小溪,谁也不知道尤海就是阿芝的亲身父亲。尤海办完第二次离婚手续的时候,请小溪出来吃饭。小溪本想说,既然有了孩子,怎么样也得忍让。可她也知道婚姻之内的男女纠结,谁也说不清楚,于是便闭口不提什么宽容啊,孩子啊,只是说些鼓励他的话,相信明天更美好的话。

尤海眼睛里似乎沉着很深的情,他说:“错过了你,我这辈子的路全都乱了。”小溪说:“上天安排的命,我们都要接受,从现在起更要小心,一步步走好前面的路,愿未来没有震荡和动乱。”

一个人独处,小溪也会问自己:若是当初真跟尤海好了,以他那种桀骜不驯的个性,两个人能走得长吗?

2

蔷薇从中国回来了,满脸的红光比太阳还亮。李香对兰欢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蔷薇在中国包了三个帅哥,你看把她滋润得容光焕发。” 兰欢笑道:“我也听说了,说什么天降甘露滋润大地,如今的她阴阳调和,快乐幸福无比,嗨,有钱了,想怎么折腾都可以,嫉妒她的女人不少嘛。”

李香说:“我才不嫉妒她呢,女人还是要有丈夫和孩子,虽然艾瑞克和依吟时不时的惹我生气,但很多时候让我温暖,没有他们,我的世界也黑暗了。” 兰欢点头道:“无论男人女人都需要一个家,但是苏明华呢,似乎过度了,从没见过这么痴情的男人。” 李香说:“ 明华和蔷薇,都是失去配偶的人,一个人过于专情,一个人过于狂放。但是呢,我们也没有权利评判蔷薇,她下周要举行一个party,就在香香面馆。” 兰欢笑道:“照顾你的生意,当然最好,我们也跟着happy。” 李香说:“我看你很happy嘛,都说高龄妈妈辛苦,你这个妈比谁都轻松愉快。” 兰欢说:“我现在是想开了,全都交给保姆,我不想太累。你知道,我带大女的时候,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结果呢,翻脸不理人的时候我好寒心,这个小儿子我就准备放养了,成长过程中,不给他任何压力,只要大方向是正确的,以后当个快乐的清洁工我也为他高兴。”

那天晚上真热闹,蔷薇把好多人都请来了,鸿飞带着他的洋老婆和混血儿女来了,小溪带着他的洋老公来了,红杏出墙又回头的冰画来了, 连最不愿走动的明华也来了,满屋子欢声鼎沸,人来人往。兰欢看见明华在帮蔷薇摆果盘,她在一旁悄声对李香说:“把明华和蔷薇凑成一对如何?” 李香说:“你去点菜好了,但是别乱点鸳鸯。” 兰欢说:“你是嫌蔷薇没有文化,她和明华没有共同语言是不是?我刚才听紫衣说,如今蔷薇不仅要开餐馆,还计划给华人教堂投资,明华周末也在教堂当义务老师……”

兰欢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蔷薇急匆匆走到紫衣面前说:”顾嘉言和初静这两口子怎么还没来?” 一个穿浅蓝衬衣的中年男子说:“他们可能来不了!” 那男子叫肖雨,是中文学校的校长。校长的夫人叫木兰,面容娇秀,身材纤瘦玲珑,她是中文学校的舞蹈老师。木兰说:“我今天出门前给初静挂电话,她根本就不接。” 尤海喝了一口红酒说:“果林城的华人区越来越壮大,怪事也越滾越多,这两口子的故事我听了些影子,感觉不太妙啊!”

这时候蔷薇的手机响了,李香看见她脸上惊诧的表情,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蔷薇放下手机说:“这顾嘉言中什么邪啊,居然搬出去跟别的女人同居了,你们不是一直在说,他是爱家的好男人吗?” 众人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蔷薇说:“初静一直在哭,她说老公前天晚上就没了踪影。” 紫衣忙问:“程燕呢?她不是初静的好朋友吗?” 蔷薇说:“程燕回中国了,否则她该知道嘉言去哪儿了。”

丽华姐不慌不忙地喝着汤,一脸的淡定从容,她说:“不要急,不要急,肯定会回来的,两口子闹闹而已,玩累了,最终还是要回家的。” 她的话一落,众人的目光像有了感应似的,都落在了冰画的身上。是啊,既然冰画跑那么远都能回家,什么样的奇迹不可能发生?

冰画羞红了脸,尴尬得像被人剥掉衣服,只剩下内衣,她咬住嘴唇,满眼的惊慌,一脸想逃的神色,幸好常飞沉着,一直握住她的手。

3

顾嘉言和初静的故事应该从头说起。顾嘉言是个安静的男人,在IFM电脑集团从事软件设计,一干就是八九年,从没想过跳槽或者挪窝。公司位于果林城的东郊,总部在纽约。他喜欢他的职业,也喜欢他居住的地方,就算寒冬冰凉,窗外也有盎然的绿意。虽然夏日湿热而漫长,但没有关系,只要呆在有空调眷顾的地,日子都容易打发。

嘉言周围有朋友嚷着海归,觉得美国一滩死水,哪像中国充满了活力,到处闪烁着发财的光芒。国内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天到晚在网络上、电视上汹涌滚动。嘉言的妻子林初静开始坐立不安,她说:”我表哥当海龟发了,我父母还有些关系,你回国创业肯定能顺,要是现在不用,效期过了就化成一江春水了。“

转身回首间,嘉言的心也会偶掀微澜,但他总是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你只看见人家发财,也没看见人家吃苦。我讨厌酒桌上的应酬。还是美国的日子好,按部就班,闲暇时在后院种种果树和蔬菜,人生的幸福嘛,就是采自家的萝卜叶子下面条,亲手割后院的韭菜包饺子。“

初静笑道:”你就韭菜饺子那点出息?当初李宏彦在加州的公司上班,回到家里也喜欢扑菜地,种出来的西红柿又肥又亮。他的夫人说,你的优势不是种多漂亮的西红柿,你要知道你的天才在哪儿。如果他不回国创业,就没有百度的今天,他的今天也不过是个加州高工,再加会种菜的业余农民。”

嘉言说:“我能跟李宏彦比吗?人家命中注定要干大事。有的人生来要当鸿雁,有的人就是麻雀的命,有的人在天上飞,有的人在地上爬,还有的人在洞子里也可以过完潇洒的一生。飞得高的不一定就是好命,跌下来疼是小事,流一地的血可不好玩。”

初静不以为然地说:“就你道理多,你还记得方山吗?很多年前是你的同学。”嘉言说:“我怎么不知道方山,当年我们留学读计算机编程,他搞不定程序,抄了我好多次作业,差点被教授下课。虽然毕业后也混了个工作,真打实干的活他扛不下来,半年就被炒了,混不下去了,只得卷铺盖回国。”

初静说:“当时好多人瞧不起他,说他是南郭先生,只会滥竽充数,那又怎样?河东河西走了一圈回来,天地都变了,你去网上看看,他海归后在老家创业,如今已是当地的首富,你来看看他的老婆,年青娇嫩得像刚开的水莲花,如果没钱没势,人家姑娘哪肯让你老狐狸吃小母鸡?”

嘉言皱眉摇头,当年他喜欢她,因为她的安静娴美,像莫奈画中的睡莲,在月光下沉静绽放,夜色里自由弥漫花香水雾,让人沉醉。十年的婚姻把她磨得面目全非,或许他也有责任。嘉言说:“我要是在国内发了财,不要家了,你还能笑吗?“

初静笑道:“因为你胸无大志,这辈子不可能发财,我断言你的命中出不了小三小四。”嘉言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我同情李宏彦的妻子,没有她,就没有丈夫的功成名就,但是丈夫还是离开了她。如果当年她知足得乐,让丈夫享受悠哉游哉的农夫生活,她的家肯定不会散。”

初静说:“不散又如何,不过就是在美国的中产生活。如今离婚又怎样?百度的股票够她几辈子挥霍了。”嘉言困惑地看了初静一眼,初心如梦 ,往事如烟,当年还为她疯狂过!他喝了一口茉莉花茶,但胸口依然闷堵,像挨了一记黑拳,却没有理由回击。

初静不像她的名字那么安静,总想折腾出些名堂来。那天晚餐桌上,她对嘉言说:“我们这房子太小了,换一栋大的吧。“嘉言楞了一下,口气很硬,是完全没有商量的空间,他说:”不搬,这房子已经够大了,再过几年豆豆就读大学走了。“初静说:”但是程燕刚搬了家,新家有6个卧室,室外还有半月亮形的游泳池,好漂亮。还有人家小溪,一来就买了有庭院的房子。“

嘉言说:”干嘛要跟人家比?累不累?我喜欢我们的房子,后院的果树都长大了,樱桃、梨子、柿子、水蜜桃每年都有收获,生命在于享受,而不是折腾。”初静哼道:“我知道你稀奇那些果树,李香当年的那个破房子,也种了不少果树,果树在美国还不如草坪。再说了,什么水果都可以在超市买,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

嘉言本想说,看果树开花结果,享受生命的春花秋实,不能用钱去衡量,但他发现跟初静交流已经接近对牛弹琴的境界,他只能強調自己的观点:”我不搬家。”初静似乎要跟嘉言上一课,她正儿八经地说:”以你的智商应该知道房子也是一种投资,我们现在投资大房子,等些年房子涨价我们再卖掉,就可以狠赚一笔,养老钱就有了。我们这个区房子不好不坏,不跌也不涨,过了20年也是老样子。”

“老样子就老样子,稳定压倒一切。“ 嘉言说:”股神巴菲特,个人资产几百亿美元,买一个城堡如同买一碟小菜,但依然住在老房子里,五十年都没有挪窝。你知道他当年的房子多少钱吗?不过3万多美元!”

初静说:“茫茫人海里,什么样的极品奇葩找不到?那你怎么不说比尔盖茨,他住的庄园之大,里面还有红绿灯,甲骨文老总的房子,2亿美元的造价,按照1比1的比例,把日本京东的皇宫建筑群给山寨过来的。

嘉言一脸的苦笑,抱拳作揖说:”别提世界级别的富豪,普通人就过普通人的日子吧。“初静说:” 正是因为普通人,我们该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若是现在换一栋大房子,也是为了给养老打底子。”嘉言说:“打什么底子,别给掏空了,买大房子就是买大负担,除了房贷重,每年的房产税也不低啊。”初静说:“投资总要割肉的,对不对,只要房价在上涨。程燕在政府的网站查到他们的房价,比刚买时又涨了3万。“

嘉言冷笑道:“那网上的房屋估价(property assessment )都是州税局(STATE DEPARTMENT OF REVENUE )定的,把房价定得高,其目的就是要多收你的税。很多人看着网上的数字偷乐,直到卖房子的时候才知道,政府估算的房价跟市场价根本就不能划等号,这叫什么?有价无市。”初静哼道:”有价无市我也要买,你看人家的大房子才叫享受。“

嘉言发现,他和妻子的谈话进入了一个怪圈,在买与不买这个点上纠缠不休。如果他妥协了,他会一个人郁闷,如果他坚持,初静会随时找出些乱子让他郁闷。

4

英语里有个单词叫Frenemy (可谓是friend 加上enemy),一半是朋友,一半是敌人,在紧密接触中产生了略带敌意的对抗和比较。初静和程燕就是这样的朋友关系,两个人是在中文学校认识的,程燕是学校的老师,初静的孩子在那里上课。她们一见如故,一开始就打得火热,只是在一起的日子长了,避不开一些小较量,丈夫的工作和年薪,儿女的成绩,股票买了多少,房子有多大,哪怕院子开的花、种的菜,飞来的蝴蝶和鸟,跑进来的野兔和野狐狸,都可以比一番高低。

程燕对初静说:“房子得抓紧时间换,你看我们现在的房子,地段好,学区好,每年房子都在涨。“ 初静说:”但我老公不愿意动啊,你知道他那个人总是知足常乐。”程燕说:“什么知足常乐,这叫不求上进,我问你啊,嘉言在那公司差不多八九年了吧,说什么也该当经理了吧。“初静摇头道:”外国人再优秀,在美国都隔着玻璃天花板,就算撞破了也要流一头的血。“

程燕的脸上闪出得意飞扬的光,她说:”我老公马上就要撞开天花板了,但是没流一滴血。”她放慢了声音说:“公司的副总已经找他谈话,公司决定重点培养他,下个月就送他去商学院读EMBA。”

那个黄昏,初静带着一身的乌云和冷风回了家,嘉言没等她开口便问她:“你又想放什么妖蛾子? 尽管朝我飞过来。“话既然到了嘴边,初静当然不会吞下去,她说:“同样是中国人,人家就可以读MBA,然后进入管理阶层。你呢,埋头苦干这么多年,还不是一个高级码工(华人爱把程序师戏称为码工)。”

初静以为嘉言会辞严义正地反驳过来,没想到他沉默无言,过了一阵他才说:“你的话有道理,我应该去争取。” 嘉言的态度来了个大拐弯,初静的话点亮了他心头的黑暗,如果公司出资去读MBA,可以摆脱唠叨不休的妻,暂时的逃跑也是幸福。嘉言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去找了上司。嘉言聪慧勤奋,在公司工作的九年,五次被评为年度杰出员工。嘉言的上司大卫没有意见,大卫说:”如果你不能去读MBA,谁比你更有资格?“ 但是读书这件事,并不是大卫能够一言九鼎,最关键的要公司教育部点头才奏效。

教育部总管的办公室气派轩昂,足足比嘉言的办公室大三倍。总管威廉是个高傲的白人,长着一张石头脸,脸无表情,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告诉嘉言,你的申请资料我看了,你申报的那家商学院虽然名声在外,但跟公司并没有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据我们调查,商学院最近购买了一批电脑设备,是向我们竞争公司购买的,既然不买我们的产品,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提供业务呢?你的上学申请,我这里无法通过!

威廉的话像北冰洋的风吹过来,骨头都冷透了,嘉言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逃,永远也不要见威廉冰寒的眼睛,拜拜商学院。回到办公室后,嘉言本想努力工作,但无法控制的心,像是撂在酒精灯上烤。 公司上下的人都对他礼貌客气,他一个教育部的总管凭什么高高在上,但嘉言又不能以”种族歧视“的理由去控诉,他觉得打歧视牌的人都是弱者。

5

郁闷堆在胸口,气都出不顺,嘉言只好跟商学院的招生部打了个电话,告诉对方实在抱歉,公司不同意出资。对方的声音温婉动听,嘉言想象一定是个轻柔如水的女子,那女子说,不要放弃,你一定会成功,IFM公司曾经派人到我们学校进修,你不可能是例外,这样行不行?下班后来一趟,顺便把你们公司的员工手册 (Employee Handbook and Policy Manual)也带来。

嘉言本想说,员工手册网上可以下载,可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他愿亲自跑一趟,就为那好听的声音?嘉言的嘴角隐出一丝笑,而眼睛一动不动,落在蓝色的员工手册上,这可是一本宝书?能解决问题吗?

空气里似乎有茉莉花的味道,当他推开招生办公室的门,迎面走过来的女子居然是个华人,他一见她就改成了中文说:”你的英文真棒,一直以为你是美国人呢。“ 再往下说,居然是老乡!距离一下就拉近了,气氛和谐温暖。他们都来自一个开满茉莉花的苏南小城,长长的青石路,弥散着夏日茉莉的清香。她比他大四岁,两人前后在北京读过大学,然后留京工作,再从北京去美国留学,走的都是一个路线。

她叫乔瑶瑶,曾在北京一家大学教英文,到了美国攻读英美文学,知道文学专业的饭碗太难,便转身学了刑事司法(criminal justice major),毕业后跟律师当助手,后来想寻稳定的工作,便到了学校搞行政。到底是在律师事务所历练多年的人,瑶瑶最擅长研究各种法规条例,帮客户得到最大利益。她帮嘉言冲了一杯咖啡后,便在办公桌前翻阅员工手册。

嘉言说:”认识你真开心,有空带上老公孩子上我家玩,后院种了好多果树,我请你们吃茴香饺子,那茴香也是我种的。”瑶瑶抬头淡然一笑:“我就一个人,老公早海归了。” 她是后来才告诉的嘉言,那年回国探亲,老公的另一个女人骄傲地挺着大肚皮,雄赳赳从她面前走过,而瑶瑶居然没有悲伤和愤怒的表情。

嘉言的心脏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跳得很唐突,他不知道怎样接话,居然语无伦次地说:“平静的日子最幸福,读不读MBA都没有关系。”瑶瑶说:“有机会为什么不争取?“她用荧光笔在手册上划了一下,然后递在嘉言的眼前说:”从这一段开始:Avoid reciprocity(避免互惠互利)……” 嘉言问:“这互惠互利跟我的MBA有什么关系?”

瑶瑶逻辑清晰,口齿伶俐:”既然公司的政策是避免互惠互利,换句话说,虽然我们学校没有购买你们公司的设备,但是手册上写得很清楚,公司不能利用自身的社会影响力,改变购买政策,为其特殊利益服务。也就是说,在你读书的问题上,你们公司严重违规。“嘉言笑道:”哪个公司不是写一套做一套,变成应刷体的语言都是冠冕堂皇。“

瑶瑶把手抱在胸前,她的目光像手握雄兵的将军:”回去等我的消息,我保证你能读MBA。“三个星期后,嘉言在电梯上碰见那个教育总管,傲慢不可一世的他,居然半低着身子,脸上涌动出友好卑谦的笑。嘉言心想,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到了第二天,这世界变得更快了,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两部直升飞机突然停在了公司的顶楼,下来两个黑衣人,黑超黑面,气场逼人。嘉言后来告诉瑶瑶:”就是纽约总部派来的黑面钦差,没有表情,只发命令,果林城分部总裁换人,人事部换人,教育部换人…… 可谓是雷厉风行的的大清洗,大换血。“

如此惊天动地的高层震荡,谁又能想到来自底层的嘉言,他虽然算个技术骨干,但在高层的眼睛里不过就是个小小虫子,就算喝了神力剂,也掀不起波澜。那教育总管在脑袋将砍的时候,才猜想嘉言背后一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关系跟瑶瑶有关。可是细细想来,瑶瑶所在的学校不过是家私立商学院,再大的能耐也动不了IFM的果林城分部,毕竟是2000多人的大公司。但是商学院的董事会(board of trustees)里有大咖,大咖可以跟IFM的总部老大直接对话。瑶瑶上司把公司手册交给董事会的大咖之后,余下的事情就听老天的安排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倒下就有人起来。IFM的震荡之后,嘉言的上司大卫当了副总裁,嘉言顺利进了商学院。一年后,他的生活也来了场震荡,他以宁死不屈的姿态跟初静分了居,跟瑶瑶住在了一起。

十一 失控的灵魂

1

李香对丽华姐和兰欢说:“你说这果林城的风水怎么了,邪门啊,一直在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不是女人自己跑了,就是女人的男人被其他女人抢了。” 丽华姐说:“初静的老公被瑶瑶抢走后,初静痛苦了一阵,但很快振作了起来,练瑜伽,也计划考瑜伽证书。” 兰欢说:“嘉言是净身出户,房子和存款都给了初静。” 李香说:“那是应该的,错误的一方必须受到惩罚。当初冰画出逃,不也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带走。”

兰欢说:“果林城就是一好莱坞,天天都在演电影,你们听说没有,最近发生了个奇事,比嘉言和瑶瑶的故事还精彩,几个女人互抢老公,有人说是战争片,有人说是换妻片。” 李香说:“我天天都在面馆,怎么没听到这样的八卦?” 兰欢说:“嗨,面馆的八卦哪有中文学校和华人教堂来得精彩?”

2

嘉言离开初静,初静的世界突然黑了。但你总得面对,但她从痛苦的深渊中慢慢挣扎出来,思前虑后,对闺蜜程燕有一股子缠绵不休的怨。但她把怨藏在心深处,专心做自己的事,跟一个叫洪秀的女子认真学习瑜伽。

冬去春来,万紫千红,但明媚的春光并没有照进程燕的心里。这些日子里,老公叶城总是让她烦心,初静也在慢慢疏远她。也就鸡毛蒜皮的小事,今早她和叶诚又吵了一架,无意间从镜子里看见中自己,好陌生的一个中年妇女!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自己吗?一脸的焦虑狂躁,没有水分的皮肤,像荡在藤上被风吹干的茄子。程燕问自己:我怎么是这个形象啊?

“你我差不多,都是更年期妇女的形象。“ 程燕的朋友白雪,在电话里跟程燕自嘲:”胶原蛋白流失了,荷尔蒙也飞走了, 情绪像个怪兽,总是处于失控状态。20年前,我刚来美国,青春逼人,朝气蓬勃,从学生到白领再到家庭主妇,一觉醒来,不相信自己在美国已经丢了青春。”

自打初静疏远程燕后,程燕跟白雪越走越近。程燕说:”我跟你一个感觉,昨天还是活蹦乱跳的美女,怎么转眼就成了老公和孩子的奴仆?这该死的美国,毁了我的年华!“ 白雪说:“不要诅咒,不要叹气,感谢上帝吧,因为我们还活着。”

程燕不以为然地晃了一下脑袋说:”你就这么低的生存标准,活着的标准,猫狗的标准。” 程燕不喜欢宠物,嫌脏,但她的女儿格瑞斯养了两头猫,本来是街上的流浪猫,她喂着喂着就喂出了感情。白雪说:“这几天闹得起火的新闻,你看了吗?欧洲一个飞行员得了忧郁症,坠海自杀,害得几十个乘客成了陪葬。”

程燕说:“这种神经病太恐怖了,撞了八辈子的血霉才和他相遇。很多年前,我妈单位有个司机,因为奖金问题跟领导闹心,有天开车载着领导和外地专家去开会,经过大桥时,突然撞栏冲下了长江。“白雪感叹道:”你看人是多么容易失控,所以我们要锻炼内心,寻找点滴的快乐。”

过了几天,白雪对程燕说:“兰欢介绍我去了一家瑜伽馆,昨天我去试听了一堂课,你猜我见了谁?初静啊!” 程燕说:“ 这不奇怪,我早听李香说,初静也在学瑜伽,初静遭遇这么大的劫难,练练瑜伽也好,修身养性嘛。” 白雪说:“见了初静不奇怪,初静不是学生,她是老师!” 程燕也惊了:“她居然当老师了?” 白雪说:“瑜伽馆的老板是洪秀,初静现在是洪秀的助理,初静昨天还说,见了你给你问好,还欢迎你也去上课。”

程燕听了,心一下就暖了,既然初静主动问候她,她的心里到底有她,她们毕竟闺蜜过。提及洪秀,白雪说她是个优雅温和的女人,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出尘。谁也不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程燕如果有预测先知的本领,她希望这一生永远也不要与洪秀有任何交集。程燕记得那是个春天,朦胧迷离的烟雨中,桃花和杏花都在微笑。瑜珈课的冥想音乐悠长清远,让程燕静心感受了山高水流,天地悠悠。瑜珈课完了,她们便成了朋友。

3

洪秀没在美国读书拿学位,她是随丈夫移民到的美国。丈夫周郝海能文能武,动手能力超强大,虽说在一家公司当统计师,业余时间积极开发爱好和创造力。那时正是经济萧条期,郝海低价购进几栋烂房子,然后一番涂脂抹粉,居然还能卖一个好价钱。程燕佩服郝海的精明强干,洪秀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什么也不想多说,眉目间似有一晃而过的不屑。

那个周末,一群人在程燕家聚会,三对夫妻,只有初静一人单身。白雪对周郝海惊叹:“你是我在美国见到的最牛人,5000美元的破房子,转手卖了8万。你神仙啊,你点石成金啊!”

周郝海享受他的成功,眼睛里闪动着得意飞扬的光。他说:”那房子刚买下时,你们想象不出有多乱,前院垃圾成山,后院野草成林,窗户是破的,门是歪的。周围的邻居怨声载道。曾经的房主因为犯事跑了,警察也没有办法。“

程燕说:”所以你聪明,看准时机,我要是有机会,也不会放过。“白雪说:”这样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也搞不定吧,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你敢接下来?“周郝海说:”那房子确实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洞,当时的状况就是没人敢接招,有个房代理告诉我,别说5000,就是倒贴一万美金给他,他也不要,因为要下来就是一堆麻烦。”

“那你怎么接的招?把麻烦化解成财富?” 程燕眼睛里有崇拜的光:“前些年,底特律的一栋房子在EBAY上出售,喊价只要25美元,一个芝加哥的女人买下后,才发现买了无限的烦恼。”郝海说:“那买主在外地,现场都没有看,居然就敢下单,以为25美元这么便宜,随便转手就可以赚一笔,哪知道那是个极危险的社区,从白天到晚上,子弹到处乱蹦,她哪敢深入虎穴?但是成了房主后,政府可积极了,立即递给你各种单子,税要补交多少,垃圾费和电费又欠了多少。我不敢要那样的便宜货,我只买本地的房子,不做投机取巧的事。”

程燕跟郝海聊起了劲,居然忘了丈夫孩子在干啥,也忘了一个女主人的责任。初静说她饿了,白雪的肠子也开始哼哼唧唧了,而程燕谈性正浓。白雪对初静说:“我们只有自己动手。”好在凉菜都准备好了,她烧好了一锅水,初静开始下饺子。白雪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沙发上的洪秀半仰着头,不疾不徐,跟程燕的丈夫叶城缓言畅谈,画风祥和温馨,午后的太阳在百叶窗外,细碎晶亮的光落在洪秀的长发上,世界融洽得像一个大家庭。白雪笑了笑,把一碗饺子放在案桌上,突然想起大学时爱唱的一首英文歌:Change Partner(交换伴侣)。

4

山洪爆发前,往往没有太多的预兆。白雪眼睁睁看着朋友站在废墟之上,却无能无力。洪秀和叶城忘了年龄和身份,爱得死去活来。白雪对老公罗涛说:“那叶城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荷尔蒙的沸腾期该过了吧,居然还要上演一番惊天动地的爱,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家,对孩子未尽的义务?“

罗涛居然对白雪说:”爱情没有年龄的歧视,来了就是一团野火,谁说四十几的人就不能燃烧?”白雪的眼睛瞪成了牛蛙:“你,你,你是不是也想跟谁燃烧?“罗涛眯着眉眼说:”我早被生活碾成一地的死灰,还烧什么烧,我只想劝你别阻拦人家的好事,因为你就一个小小的螳螂,再怎么奋勇向前,也挡不住爱情的滚滚车轮。”

白雪叹气说:“可怜的程燕,好好的一个家,说垮就垮。那初静居然不闻不问,还劝我不管闲事,这人心怎么那么冷?” 罗涛笑道:“初静的老公被人抢了,她当初被人笑过,现在可以坐看人家的好戏。再说洪秀是她的老板,她当然不能得罪老板。”白雪哼道:“那洪秀表面上看着清心寡欲,不求名利,其实就一个装B会飞的狐狸精!太恶心了,居然去抢别人的男人。” 罗涛耸肩摊手说:“既然她抢了她的男人,大家就互相抢嘛,抢回来就公平了,谁也不欠谁。”白雪说:“你这是人话吗?程燕是典型的良家妇女,三从四德,就是跳河也做不出伤风败俗的事。“罗涛说:”什么伤风败俗?谁还活在公元前?”白雪歪着头想了一阵说:“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程燕跟郝海好了,也就负负得正,人人花好月圆,你知道郝海那边的状况吗?“

“头戴一顶西瓜帽,能有什么好状况?“罗涛说:“前几天他还约我出门喝了酒,他到现在也想不通,哪儿就对不起洪秀了,这女人居然要跑。他干两份工作,辛苦养家,还给她投资瑜伽馆,就是想让她开心,因为忙得像头狗,没有时间陪她风花雪夜,听那些小资的音乐,读那些小资的诗歌。”

白雪说:“搞了半天,原来是叶城可以陪洪秀小资啊。程燕和郝海都是面对现实的人,都是希望投资赚钱的人,说不定两个人能走在一起,你的口才不错,我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算了吧,还是你去打前阵。”罗涛说:“我真的不想看见程燕那张怨妇的黄脸,我曾对叶城充满了无比的同情。”

白雪说:”别把程燕形容成泼妇的样子,记得20年前,我们都还在校园,那个时候程燕读的教育专业,水灵得就像刚开的花,在一群女留学生里鹤立鸡群,你们一帮单身汉啊,流着口水前仆后继,你当我不知道啊,你也对程燕献过殷勤,想请人家吃饭看电影,可惜人家心里只有帅哥叶城,瞄都不瞄你一眼。”

罗涛一脸的幸灾乐祸,他说:“谁也不是永远的公主,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选择了你,才会拥有平安幸福到永远。“ 罗涛说着说着,抱住妻子想来番亲热。白雪推开他说:”别来虚情假意,我可消受不起,对了,这个周末我请了程燕来吃饭,你在一旁也好好好劝劝。” 罗涛问:“那你请初静吗?” 白雪大声说:“我不请她!我讨厌幸灾乐祸的女人。”

5

白雪本想把周郝海也请到家里,把伤心的男女促成一对。无奈周郝海悲忧过度,回国疗伤去了。程燕到白雪家吃饭的时候,没有带上女儿,她告诉白雪,女儿被同学的妈妈接走了,晚上在同学家过。白雪知道,父母因为感情战争,孩子的情绪已经出现了波动。程燕现在也想通了,放叶城一马,女儿归她,房子和存款也归她。除了净身出户,叶城每月会交给她一半的工资,直到女儿大学毕业。无论怎样,丈夫的人和心是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

程燕面色憔悴,眼圈黑得像携带了熊猫的基因,但是眸子里隐着一股子劲,她说:“我面对我的现状,已经摔到谷底了,不可能再往下落,是准备起飞的时候了。“白雪鼓励她:”相信你会飞腾起来,曾经的你是多么聪慧美丽,才华出众。”程燕一只手抓在椅子的坐垫上,压抑着胸腔里的杀气,她貌似平静地说:“失去的都会回来,属于我的,终究是我的!”

夏天来了,天一擦黑,池塘里的青蛙到就开始呱噪,噪得人神经分裂,裂出许多小分叉。那个晚上,罗涛说他要加班,晚上不回家吃饭。这些日子,罗涛总是抱怨公司来了新项目,逼得人上气不接下气。有了程燕和初静的教训,白雪对老公体贴了许多,她轻言细语说:“老公养家不容易,好好加油,我给你准备夜宵。“

厨房的灯亮着,空气里流转着美味佳肴的浓香,刺激舌头,直捣肠胃,白雪忙上忙下,给罗涛做了点心,又煲虫草鸭子汤,这些日子加班累,他的身子有些力不从心。白雪不觉间又想起程燕,离婚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斗志昂扬去参加教育厅的培训,还准备考下证书后去一所新大学应聘。程燕知道,从前有老公靠着,随便找份中文学校的工作打发日子,如今必须立起来,让世界看看她的智慧和坚强。白雪还是佩服程燕,若是自己遭遇了同样的劫难,估计还爬在地上嚎哭。

罗涛回家时夜已深了,他脸色腊黄,没精没神,有什么心事裹得很沉很疲倦?他一句:”白雪,我想跟你谈谈。“白雪神经紧痛,热血全都涌上了脑门,她知道了,丈夫一定是被公司炒了,一系列破碎凌乱的画面已经闪出来了,房贷怎么办,儿子的私立学费怎么办?这个家不能垮啊!妻子紧张害怕的样子,让罗涛话都不敢说,但他还是得说:”都是我的错,但我不能没有这个家。”

听了这句话,白雪的心倒是定了,她抱住丈夫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我愿与你同甘共苦。“罗涛语无伦次地说:“我们,我们同甘共苦,走一起。”白雪极力安慰丈夫:“我也可以出去找工作,去肖雨的中文学校,要不去李香的面馆打工。“他没有听懂,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出去工作?”她反问他:“你不是失业了吗?”他吐了一口气说:“我根本就没失业。“她也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没丢饭碗啊?那就好,那就好,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除非,除非你也跟程燕的老公学了一招?”

他的脸红成了醉虾。

6

罗涛的眼睛定在房间的某一处,而神思似乎在虚空中飞扬。白雪咬紧了嘴唇,她随口的一句玩笑照亮了现实。罗涛只得老实交代,这些日子根本没有加班,都是在外面跟程燕秘密幽会。罗涛的一面之词是这样呈现的:程燕打扮得花枝灿烂,极尽狐媚惑主之态,主动勾引的他,他没有稳得住立场,掉入了她的花花陷阱。他以为自己潇洒自如,花丛中走过,一片叶也不沾身。但是程燕计较了,这个年龄的女人情绪失控,一旦认真很恐怖。他惶恐发抖,他可不想摧毁自己的家。面对威胁,他决定先行一步,坦白从宽。

白雪听得头昏眼花,想给他一耳光,可惜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了一夜后,答案是:如果我要玩个性,搞颠覆,就成全了那个披着闺蜜皮的小三妖。不,我绝不亲手拆自己的家!

白雪原谅了罗涛,但是不可能原谅程燕,这个女人真是疯了,自己男人被抢,迷了心智,居然去抢闺蜜的男人。白雪给程燕发了短信:”防火防盗防闺蜜,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你。“从此把她的名字拉黑。

但是两个人很快又见面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震痛了白雪的耳膜。

那是个疾风暴雨之后的夏末黄昏,天边悬着一弯半虚半实的彩虹,美得有几分邪气。程燕妆容精致地出现在洪秀和叶城的新家门口,她不知道他们是同居呢,还是已经结婚,这些对她都不重要,她态度诚恳,言语温和:”我没有恶意,我只想请你们去一家咖啡馆聊聊。”

叶城说:“刚下了场暴雨,路上好多树都倒了,不去咖啡馆,就进屋聊吧。”程燕说:“我一路开过来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倒地的树,那家咖啡馆是我和朋友合办的,就算帮我捧个场吧,等我独立了,也不需要你的赡养费了。” 然后她顿了一下说:“如果我们还是朋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只有上了她的车,闪避的尴尬,还带着愧疚的沉重。车行到一座小桥时,洪秀从反光镜里看见程燕阴冷的眼睛,闪着魔鬼才有的邪光,她心跳加速,失声叫了起来:“让我们下车,下车!”

“在黄泉路下车,去阎王爷那里评评理!” 话一落,小车风驰电掣撞断桥栏,直直坠入河水中。

命不该绝,三个人都没瞻仰到阎王爷的威仪霸气。白雪接到程燕女儿的电话,心急火缭奔到医院。程燕只受了点皮外伤,一点小骨折,没什么大碍。白雪抱住程燕痛哭,程燕像没事似的还跟她开玩笑:”你不是永远不见我吗?我稍微出点小事,你就屁颠颠地跑来了。” 说着说着,玩笑也开不下去了,程燕流泪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

白雪说:“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程燕哼道:“什么都给我?放心,我要不了你老公。我出了事,女儿肯定会跟她爹过,请你时不时帮我看看,别被人虐待了。他们肯定会告我蓄意杀人罪,我这一进去就是几百年。”白雪咬牙切齿,狠狠抓住程燕的手,低声喝道:“胡说,根本没有的事,根本就是那天暴雨后桥面路滑,你的车子失控冲到河里。”

程燕的脸一会白,一会红,白雪的声音像烧红的碳球轮番滚过她的耳朵:“车-子-失-控-冲-到-河里。”

十二 董芸香的前世爱情故事

1

兰欢找李香,一般会在周二周三的下午。那个时间段餐馆生意比较慢,她可以跟李香聊八卦,顺便饱餐美食一顿。那天她喝着龙虾汤,对一脸惊诧的李香说:“信不信由你,整个故事太诡异了,反正后来是各回各的家,没有谁上法庭,也没有谁进监狱。不过还是丽华姐和老李的功劳,是他们从中调停的。丽华姐说的对,息事宁人,我们华人在外面都不容易。”

李香一直在叹:“ 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前几天程燕来买外卖,我看她红光满面,谈笑风声的样子,好像屁事都没发生。” 兰欢说:“你难道不知道程燕这个人,心理素质超强,据说她雄心勃勃,要回教育学院读博士。” 李香说:“真了不起,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想当博士,当了博士又如何呢?” 兰欢说:“在美国,只有当了博士才能当教授。”

两人正聊得欢,一个玲珑娇小的女子进了门,那女子虽然上了年龄,但眉眼处山青水亮,散发出诗画一样的韵味。李香忙说:“董教授,你要的三盒牛肉燃面准备好了,另外一盒蒜泥黄瓜是我送的。” 她叫董芸香,是州立大学教育学院的教授。兰香在一旁问她:“程燕是不是在你们学院读书?” 董芸香点头笑道:“她这学期还选了我的一门课。” 李香说:“这把年龄了还当学生。” 李香眉眼里的神色错综复杂,佩服交织着同情。董芸香说:“在美国只要想读书,什么时候都不晚。”

董芸香刚一走,李香和兰欢就开始八卦她。李香说:“ 我刚来果林城的时候,就听说她老公死了,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家依吟都嫁人了,她居然还不嫁人,是个痴情的种子!” 兰欢点头说:“是啊,她一个,苏明华一个,都是情痴,上次丽华姐还想把这两个情痴配成一对,我劝她算了,这事千万别碰!别把两人都得罪了。他们的生肖都属天鹅,你知道天鹅,都很坚贞的,一生只守一个伴侣,一个去了,另一个会孤独到死。” 李香切切笑道:“那可说不准,两个情痴肯定有共同语言。丽华姐不妨加把劲,耶,加油!”

2

董芸香不敢相信,25年就这么远去了。女友费娟跟家人搬迁到了英国,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面。是的,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有了网络,有了Skype和微信,天涯也是比邻。就算视屏能把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总敌不过面对面的温暖和亲切。

芸香终于下定决心,去伦敦与费娟相见。费娟在视频里表情夸张,声情并茂地朗诵:“为什么我的双眼满含泪水,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 芸香倒是心平气和,她笑道:”艾青的诗也不是你这样篡改的,但是一想到下个月就要见你,我这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费娟说:”是啊,感觉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神奇。我们已经23年没有面对面!”

费娟时不时向芸香炫耀,她是一个伟大而宽容的母亲。儿子德维(David ) 聪慧优秀,人也长得英挺帅气,是她最大的骄傲。但是这么优秀的男孩怎么没有女友呢?儿子的朋友高中就有了小甜心。费娟开始不淡定了,胸口像扑腾着几只蝴蝶,忽上忽下的悬在半空。她找儿子谈话,声音真诚而沉重:如果你不喜欢女孩,喜欢男孩,我依然爱你!儿子瞪亮了双眼,过了几秒才反应出母亲的意思,他笑道,我喜欢女人,但没找到动心的女孩。那一刻费娟喜极而泣,抱住儿子滚了一脸的泪。

芸香对费娟说:“德维这么年轻,是你太急了。” 费娟说:“我怎么不急?我总得弄清楚他想干什么?德维姑妈的儿子医学院毕业了,把男朋友带回家,父母心头的疙瘩再多,也只能给祝福,德维叔叔的女儿是个雕塑家,30多岁了,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就一头大黑狗给她作伴,说大黑狗就是她的丈夫…… 现在的孩子真让父母操心。”芸香听了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应天命,相信因果,父母不如看开点。”费娟得意地说:“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修炼出大海一般的胸怀。”

芸香去伦敦不是坐飞机,而是坐邮轮,邮轮将会把她带到一个港口,多少年让她魂牵梦绕。眼前的画面纷繁杂乱,交织着记忆的悲欢全都涌了过来。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她坐在一辆开往上海的列车上。那时的社会治安比较乱,一个小混混见芸香孤身一个女孩,居然在卧铺车厢骚扰她,周围的旅客都当没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正气凛然,自带一股强大的气场,还没出手,那小混混便溜了。

芸香情暖心热,自然地走近了他。他叫林威德,是南京一家大型船厂的工程师。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两人都去上海签证。芸香告诉林威德,这是她的第三次签证了,她师范学院毕业,去美国读教育,只有半奖,每次去签证,签证官都说她有移民倾向,每次都给她盖一个拒签章,紫蓝色的圆章,像嘲笑的眼睛。她叹气道,如果这次再拿不到签证,就把美国梦掐掉,虽然她从大二就开始准备托福和GRE。林威德鼓励她,一定要坚持,说不定这次就会成功。

芸香当然希望成功,但是成功的却是林威德,他第一次就顺利拿下了签证。他也是半奖,他也是单身,但是签证官就没怪他是移民倾向。因为他有在海外工作的经历,他曾经外派到英国的多佛港(Dover) ,跟英方航运公司合作过电气工程项目。在那个年代,因为中国的贫穷落后,到了西方国家,若能按期归国,便算有了“无移民倾向”的良好记录。

3

黄埔江的风迎面吹来,落在脸上已经有了凉意,两个人倚靠在栏杆上看江上的风景。他鼓励她:“再去签一次吧,如果放弃了,今后一定要后悔。”她无力摇头说:“出国这条路,我走得太累,再也不想颠簸折腾,我马上就满23了,父母焦虑不安,总是催我去相亲。“

他看着她,神色恍然,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说,我给你唱首英文歌: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Tomorrow Just you wait and see There’ll be love and laughter.(看见蓝鸟飞过白色的悬崖,等待明天的爱和欢笑……) 二战时的英国人虽然惶恐不安,依然对和平充满了希望。歌声回荡在黄埔江上,心碎如瓷,却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她的目光追着黄埔江上的一只水鸟,她说:”你这一走,我和你就是海角天涯了,但是我会记住你的,还有你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一生都忘不了。“ 他突然拉住她的手问她:”既然一生也忘不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芸香有自知之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林威德,自己虽然也算眉清目秀,但是身体过于娇弱,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了。林威德高大帅气,一张类似混血儿的脸,轮廓分明而深邃,刀刻般的俊美,让人想起古罗马的雕塑。他对她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就想保护你,永远都要保护你。”

沉在他的柔情蜜意里,她心怡神荡,恍若自己是花海里飞舞的凤凰,于是承诺等他。他去美国后,两人相约,鸿雁传书,一周一次,不管是否收到对方的回信。第二年的五月,阳台上的蔷薇花开得娇艳如霞光,霞光回照在窗前信纸上,她提起笔正想跟他倾诉缠绵的心思,电话铃响了,她知道那是他,心碰碰跳着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柔明亮,让她恍若他就在她的身边,而不是隔着万水千山。他说:“真的,我不骗你,我就在你的楼下。”

她飞奔下楼,他真的站在他的眼前,他身后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蓝天纯净高远。他提着两个行李箱,虽然疲惫,但眼睛明亮,发出四射的光芒。她含泪问他:“不是说好一年吗,不敢相信,我怕是个梦。” 他拥她入怀:“怎么可能是梦?因为心头有你,我一直很努力,终于拿下了全奖。我们马上结婚,马上签证,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一提及签证,她又有了噩梦。她惶然问他:“我有那么多签证的不良记录,要是又失败了怎么办?“ 他轻松一笑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签证算得了什么?大不了等我毕业后回国。”

只要有他在,她的世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芸香随威德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费娟和她先生开车接机。威德早就告诉过芸香,费娟夫妇跟他有缘,一见面就成了好友。费娟的丈夫是英国人,也是学校法学院的教授,他童年就成长在多佛港,而威德又在多佛港工作了两年,共同语言随手采来。费娟和芸香也很快成了好友,她告诉芸香,她很喜欢果林城,这座南方古城,春天花开浪漫,秋日的枫叶万紫千红,但是先生迟早要回英国。芸香说,只要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哪儿都一样。

芸香和威德开始了美好人生,虽然两人都是学生,经济上并不富裕,但是每一天都过得欢喜知足。那年夏天,趁着夏季和秋季学期的一个小假期,两人开车去了附近的国家公园,手拉手走在山水之间,世界是多么的安静和睦,谁也不知道潜在的危险,像野狼一样张开了满嘴獠牙。山洪突然爆发了,芸香被卷进了激流,但她并不恐慌,因为他的手臂强劲地抓住了她,只要有他在,她根本不用怕。他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到了安全地,而他却随汹涌的巨浪远去,留下一句话,似乎没有说完:“等我……”,落在她的耳边,也永远刻在了她的心尖。

4

撕心裂肺的日夜,她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泪早干了,身体也空了,薄得像片羽毛,风一吹,就会飘到半空,她真希望风能把自己吹到他去的地方。费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看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完全是求死的节拍,费娟只能朝她吼:”你要随他去天堂我不拦你,但我马上就要当妈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被你拖累!“

威德出事的时候,费娟大腹便便,怀胎九月,眼看就要临盆,她可不想为芸香的悲痛“陪葬”。费娟这一吼,倒是把芸香震醒了,威德去了,血淋淋露骨头的现实,她要面对,她要呼吸,必须靠自己站起来,因为谁也帮不了她。

费娟的儿子出世了,那是个可爱漂亮的混血宝宝,名叫德维(David),见了谁他都会绽开一个笑,给芸香的笑最为灿烂。那透明干净的笑像寒冬的阳光,照亮了芸香悲凉沉黑的心。有次芸香怀抱德维,忍不住哼了一曲”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威德在世时很爱这首歌。当芸香唱到:“ 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豆大的泪珠啪嗒从德维的眼睛里滚出来。恼怒在费娟的眉目间一闪而过,她冷着面孔,说给德维喂奶的时间到了。孩子居然紧贴芸香的脸,不肯让母亲抱回去。

费娟冷眼提醒芸香:“生活,总得继续,你也该重新找个人,等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就不一样了,过去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往事不是云烟,哪能随风淡去?芸香咬紧牙关,一学期选了6本课,希望快节奏的学业能消融悲痛。但是威德的气息和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耳边。那一句“等我……”,像剑一样直指她的耳膜,刺过她的脑门。

又过了半年,费娟一家要搬迁到伦敦。芸香知道,费娟丈夫虽然是美国公民,但出生在英国的一个大家族里,家族里有些繁琐的家务事,父母年老,需要他回家帮忙料理。费娟走的时候,芸香没有送行,因为她正在备战期末大考。费娟当然理解,她嘱咐她以学业为重,但也要保重身体,遇到合适的人一定不要放过,芸香礼貌而平静地点头。每年岁末将至,两人都会在电话里问候,也会互寄贺卡,芸香希望得到一张 David的照片,但费娟总是忘记。

冬去春来,眼看着桃花开了,眼开着樱桃落了,五年的时光一回头就不见了。芸香戴上了博士的帽子,还收获了一个教育统计的硕士。毕业那年,顺利拿到果林城一所大学的助教工作。费娟在电话里说:”当了教授,这辈子算是衣事无忧,如果林威德还在,你肯定读不了博士。”

百味尝尽,人也多了份从容。芸香总算走出那段惨痛,有朋友给她介绍男友,她也不拒绝。对方跟她一样也是个教授,跟妻子离婚多年。两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也大致在一个节奏上。但是芸香告诉费娟:”当普通朋友还行,但不可能有亲密关系。我不想耽误他,所以分手了。”

一个人的日子也安静简单。芸香知道怎样享受生活的闲淡优雅,她买了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装修。后院建了凉亭,搭了葡萄架,疏落有致地种了玫瑰、柠檬香草和浆果。日淡风清,她喜欢在葡萄树下绣花,或者读书,或者自弹自唱,唱”多佛白崖 ”,浓荫深处,花开寂寂,光影无声摇曳, 温柔静美的时光里,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春秋。

这些年,丽华姐和兰欢等一群人空巢了,从头到脚一大把时间,对她的个人问题无微不至关注起来,她们费尽心机,想把她和丧妻多年的苏明华凑在一块。她和明华都是情重之人,都知道对方的故事,惺惺相惜,成了好友,共同语言比普通朋友多,两个人还结伴出门旅游过,就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费娟的车库门坏了,也是明华帮忙修好的。明华说:“以后凡是需要帮忙的,喊一声就成。”

费娟的声音又响在芸香耳边:“这岁月啊比子弹飞得还快,你敢相信吗?David 都大学毕业了!“ 芸香心翻情滚,滚过一阵温柔交织的酸楚,她说:”那个我当年抱过的宝宝已经工作了?” 费娟说:“是啊,你不相信吧?这些年家里冷清清的,你什么时候来看我这个空巢老人?”

5

邮轮从波士顿出发,目的港是英国多佛港。邮轮横跨大西洋,经英吉利海峡,离多佛港越来越近。芸香凌晨五点就醒了,走到阳台上看见一壁雪白的悬崖,在拂晓的云天下壮观非凡。威德唱过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又响在芸香的耳边。滚在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她才回到房间。

芸香计划坐邮轮到英国,就是想在多佛港流连。威德说过,当年在那里工作,时不时登上白崖的顶端,迎风远望法国那岸的风景。费娟在微信里劝告芸香:“多佛港就是一个码头,你不要在那里瞎看,下船后直接坐火车到伦敦,只要一小时,我会去火车站接你。”

芸香哪会听费娟的安排,这么多年她独立惯了。她在多佛港住了三天,登上了举世闻名的白崖,看见英吉利海峡上船来船往,法国那岸黑云密布。她漫不经心走过小城的图书馆、女子学校、古色古香的居民区……然后再徒步走到山上,看到一座宏伟的城堡。她似乎在搜集威德从前的脚印,这让她心满意足。

费娟在微信里嘱咐过,从多佛港到伦敦的火车有两种,一定要买高铁票。等到了车站,芸香忽然变了主意,买了当地火车票,每个小站都停,每两分钟就停一站,到伦敦要两个多小时。她心想,20多年前没有高铁,威德肯定是坐普通火车去伦敦。

车窗外,铺开了英格兰乡村风情画,春天的田野,滋心润肺的绿漫延无边,时不时闪出金黄耀眼的油菜花地,又见尖顶的教堂,碧蓝的湖水,典雅的庭院……芸香两眼追着窗外的风景,感受与天地自然通灵的欢愉。费娟在微信里骂她:“什么意思?不让我去 Dover 接你,又故意买张慢车票,是不是有了地下情人?”

车停Canterbury(坎特伯雷)的时候,许多人下了车,车厢一下空出许多位置,上来一位年轻人,径直坐在芸香对面的位置上。二人四目相视,芸香气血翻涌,心脏开始乱跳。他是谁?她的呼吸乱了。对方用英文问她,你一直在这里?她回答他,我一直在这里,你不是也在这里?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对话,像多年熟悉的朋友,彼此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告诉他,前几天她都在多佛港,但是今天要去伦敦拜访朋友。他说他昨天在Canterbury参加朋友的婚礼,今天去Chatham看望一个亲戚。他的脸一半像东方人,一半像西方人,而神态像极了林威德。芸香紧张得语无伦次,其实对方也不镇静,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说到后面,两个人的问话和答话都没有逻辑,像随风乱跑的叶子。

Chatham车站到了,芸香已经看见了醒目的站名,她恍然对他说,这是你的车站吗?他在慌忙中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张名片,声音恳切中饱含了乞求:请一定跟我联系。她郑重点头,似乎是一个承诺:我一定!

两人隔着车窗相互挥手,他好像在对她说什么,她听不见,突然又听见了,那一句:Wait For Me(等我), 混杂着久远的声音呼啸而来,名片攥在她的手心像一颗发烫的心脏。火车很快把他撕出她的视线,离伦敦越来越近,她开始嘲笑自己,我这是疯了吗?这个世界上相像的人太多,为什么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表情?名片告诉她,这个年轻人是多佛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她的心魂像在云海里飘荡:为什么都跟多佛港有缘?

6

当年秋天,一条新闻炸翻了果林城的华人区,芸香跟一个来自英国的年轻人订婚了。他叫德维(David),是费娟的儿子。费娟悲伤得天地都成了阴间,她对丽华姐哭道:“二十几年没回果林城了,果林城变得认不出来了,莫非人心也变得不堪入目?” 丽华姐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找芸香好好谈谈,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是个严谨懂事的人,她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但是这次芸香反了,谁去劝她也没用,哪怕遭遇全世界的白眼,身边支持她的人只有苏明华,危难中唯一的知己。费娟对儿子乞求和威胁都没有用,儿子是跟定了芸香!有次费娟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儿子说,你放心,妈妈想通了,妈妈会成全你们,你爸爸生病了,你先回英国去,我在果林城会会一些老友就回家,儿子中计上了飞机。费娟立刻约芸香要跟她最后面谈。

芸香从她宁静如水的口气里预感到暗波汹涌。费娟面谈的地方约在尤海的出租房里,那房子正好处于没有出租的空档期。芸香在出发前给明华打了电话,明华听了详情后说,你把地址发过来,我每半小时会给你发一次短信,如果你没有回复,我一定会找上门去。

芸香的预感没有错,费娟迎上来就是一张魔鬼的脸,魔鬼当然不用客气的套话:“我儿子要找男人,我祝福,我儿子要找狗,我接受,找臭虫跳蚤大便里的蛆都可以,但休想把你这个狡猾卑鄙的老女人带回家……”

芸香不紧不慢地说:“德维不会跟你回家,我会带他回家。去中国见他那一世的父母,那一世他叫威德,”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他父亲用古文给他取的名字。你知道他读大二那年为什么去了南京,到了大三又去了一趟,他在找他南京的家,但是城市改造建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前世生活的街道和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能帮他找回来,他父母珍藏的老照片,他学生时代的作业本和奖状……”

费娟瘫在沙发上,胸腔压了一团血,却吐不出来。芸香走到她的身边说:“如果你尊重生命轮回,你不会失去儿子。” 费娟艰难地站起来,用死神一样的目光盯住芸香,然后扑了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气势。芸香当然要反抗,但是敌不过拼命的费娟。这时候门铃响了,芸香开始尖叫求助,门晃当一声被踢开了,明华冲进来,提起费娟就是一拳,总算把她打醒了。

7

丽华姐问李香和兰欢:“都说David是从前的威德,过了20几年又回来找她了,你们相信前世轮回吗?” 兰欢笑道:“也只有这么解释了,不然说不过去啊,那董芸香一看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但是一旦爆发,绝对是原子弹的能量。” 李香说:“两天前,蔷薇挽着一个小帅哥来我面馆吃饭,那小帅哥跟David的年龄不差上下,你说说,他们两人也是前世的情人?”

蔷薇的小帅哥是从福州偷渡过来的乡下孩子,在许多人的眼里,当然不能跟David相提并论。但是爱情不分高低贵贱,只要两个人相爱,管他外面洪水滔天。蔷薇找小帅哥并不是看重他的颜值和身体,对她的事业也很重要,蔷薇计划开家中餐馆,需要一个内外监管的经理,小帅哥来美国五年了,一直在餐馆打工,切菜、掌勺、外卖、招待、广告联系……所有的岗位都干了一遍,是觉得信任的人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芸香和David商量了,打算去英国开始新生活。明华劝芸香慎重,他说:“你在美国已经有很好的职业,去了那边不一定找得到相配的工作,不妨让David过来生活,他学的机械工程,在美国找工不难。再说了,你在这边,我可以随时帮你,你若是在那边出个什么事,我可是鞭长莫及。”

想起费娟那张发疯扭曲的脸,芸香还是后怕,说不定哪天被她撕成鱿鱼丝也说不准呢。她跟David 商谈后决定留在果林城。未来如何,谁也不知道,先走好一步再说。

兰欢一边看手机一边对李香说:“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看看这张新闻图片,白发女人已经90多了,男孩才二十出来,居然爱得山崩海啸。” 李香说:“放在以往,我一定认为是男的贪图女的遗产,如今我相信前世的爱情。”

十三 表演狂贺云娇

1

兰欢的小儿子满周岁了,家里早请了保姆,她也没怎么操心,外面有活动她照去不误。转眼又是一个端午节,一群人在丽华姐家包粽子。魏盈带了两盒红豆沙馅和蜜枣,她的表妹邱莎莎则带了香甜的日本糯米。

两年前遭遇的那次超市打劫,让魏盈差点放弃婚姻,丈夫成伟临阵慌乱,没有保护好妻子,让魏盈心灰意冷。而莎莎却是因祸得福,本来都离婚了,结果丈夫熊亚面对歹徒,英勇奋战,光荣负伤,让莎莎感动不已,两人开始了新生活,比任何时期都要甜蜜。魏盈最后也没有离婚,莎莎劝过她:”成伟这般优秀,你可不要成全外面的女人。“

魏盈后来也想开了,这个年龄想折腾已经没有资本了,只是面对成伟,早没了过去的柔情蜜意。这样也好,把爱留一些给自己,发展兴趣爱好,先前魏盈喜欢呆在家里研究各种菜谱,每天餐桌上的美食绝不重复。现在好了,除了在中文学校教钢琴,余下来的时间都是在学跳舞,天天练功,进步飞快。

丽华姐一边包粽子一边对魏盈说:”上次看你们舞蹈队在教堂演出,我觉得你的动作特别优美。“ 莎莎在一旁接口道:”我姐小时候就是全才,唱歌跳舞,表演朗诵都出众,后来专心学了钢琴,跳舞的才艺没有挖掘出来。“ 兰欢说:”看魏盈跳舞真是享受,你应该跳领舞或者独舞。“ 魏盈忙说:”能够跳群舞就很好了,我不领舞。“ 李香说:” 魏盈太谦虚内敛,应该向贺云娇学习,那人天生就是一表演狂。“

贺云娇能歌善舞,在华人社区特别活跃,李香说她比鲤鱼还闹腾,又形容她是一朵迎着春风开的奇葩。只要能去跳舞,那贺云娇就会欢喜得发狂。那年春节前夕,贺云娇急匆匆赶去排练,路上不幸被一酒鬼撞车,脚受了伤,从医院出来后便多了对拐杖。大家强烈推荐魏盈当领舞,魏盈便欣然接受了。结果表演的前一天,贺云娇一瘸一拐出现排练现场,音乐一响,拐杖一扔,整个人就开始闪闪发光,她翩然起舞,似乎这世界就她一个人存在!一曲舞毕,脚伤居然痊愈了!

在舞台上,贺云娇不如魏盈漂亮高大,但比魏盈气场强大许多,是舞台上的绝对焦点,贺云娇在一群人的水袖舞里领舞,其他人都成了她的背景,她是万绿丛中的红,众星环绕的月。领舞完了紧跟着独舞,台下黑压压一片,舞台的灯光暗了再亮,亮了又暗,又一曲音乐响了,贺云娇像个舞魔,从新疆跳到西藏,从苗族跳到傣族……来劲了,居然霸着舞台不走,全忘了后面还有丽华姐和一群大妈的秧歌舞!

魏盈的群舞跳完后,一直坐在莎莎身边,一群人窃窃私语私语:“看过爱出风头的女人,但远没到走火入魔的级别。”李香说:“不出风头就不是贺云娇了,她不是表演狂谁是表演狂。”

2

半年前,莎莎跳了槽,在一家老人院当护士。说起那家老人院,可不是普通的地方。室内大厅那个金碧辉煌,让人感觉拥抱了光明之神,从发丝到指尖似乎都在发亮,水晶吊灯豪华大气,大理石柱气势恢弘。站在大厅中央看那些精美的壁画、雕花、地毯,屏风……眼花缭乱中,以为进了欧洲中世纪的皇宫,但是不断滚动图片的电子屏幕,提醒你身在信息时代。谁会想到这是养老院?比五星级酒店还极尽奢华。

不用解释,里面居住的老人都是有钱人,老人院的文化活动颇为多彩。那天院长助理南西问莎莎:“这个月是亚洲文化节,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些中国元素的歌舞表演?”

莎莎第一个想到的是魏盈。魏盈说:“这学期我有几个学生的钢琴私课,忙不过来,你最好去找贺云娇,只要是跳舞,她永远不会让你失望。”贺云娇在舞台上的状态,如痴如狂,即刻在莎莎脑子里鲜亮回放。她给贺云娇打电话:“不好意思,酬金只有20美元,您能来为我们表演吗?”

“没问题!”贺云娇在电话那头干脆响亮。贺云娇满脸的喜气,提着两大包行头风风火火赶到,本来电话里商量好的,她只跳一个伞舞,结果她跳了伞舞又跳扇子舞,扇子舞完了还有红绸舞,红绸舞得那个热火朝天,激情四射,让所有的人都忘了时间和地点。莎莎以为红绸舞结束了就该划上句号吧。结果贺云娇根本没有退台的意思,她从她的大包里拿出宫灯和腰鼓,又开始手舞足蹈。

莎莎坐在一旁心想,本来只付你一曲舞的价钱,你跳了这么多也是白跳啊。但是贺云的心思只在表演,或者说出风头吧,她似乎想纵情展现中华民族千年的舞蹈文化。最后闹疯了,贺云娇双手叉腰,并步又跨步,喊起口号,调动一群老头老太太跟着她跳起了“小苹果”。有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虽说无法站起身来,但贺云娇眼观六路,也没有忽略他们,让老人跟着音乐的节拍舞动手臂。

莎莎心想,找贺云娇确实找对了人,技术全面,表现欲望强烈,对价钱也不看重。莎莎无意间转了一下头,看见从不苟言笑的院长笑得五官开了花。那个犹太老头,秉承了犹太人的生存智慧,精明算计到每个细微之处。他能不开怀大笑吗?这么小的成本买来了这么多的实惠– 让他的客户欢天喜地。

莎莎把草绿色的支票递到贺云娇的手上,她笑道:“说好的,只有20美元,你跳了一小时,还免费传授中国舞蹈文化,他们不会加钱。”贺云娇的眼睛里有光,头发丝也闪着光,她说:“我跳舞从来不是为了钱,如果是为钱,在美国早就饿死了。”这话倒是不假,贺云娇平日在一家华人工厂当会计,一周只干四个半天,剩下的时间不是跳舞就是教舞,好在老公有份不错的工作,养家没有问题。贺云娇一天到晚在外面载歌载舞,两个孩子的吃穿和功课都是老公在管。贺云娇混得开心,回家看谁都是一张笑脸,对老公不唠叨,对孩子不抱怨,挣的钱也交给老公统筹,从不过问家务财政。她给他们自由,他们也让她去外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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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贺云娇在养老院演出后,就开始跟莎莎套近乎,她在电话里对莎莎说:“养老院好高级啊,我一路开车过去,绿树成荫,湖水清亮,草地修剪得那个整洁,比地毯还漂亮。我还看见几栋小红房子隐在树荫下。我当时就想,这里的老人太有福气,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又可以享受社区的全套服务。一定很贵吧?

莎莎说:”确实不便宜,普通房间都是5000美元一个月,独立的小红房肯定更贵。”贺云娇即刻问:“你的工资应该很高吧?” 莎莎说:“高什么高,不如我从前在医院当护士,我跳槽到养老院主要是图工作压力小,心情轻松愉快。” 贺云娇说:“在那么美的环境里工作,心情肯定愉快。对了,你们那里需要健身舞教练吗?”

拐了半天,原来贺云娇想在里面找份工作。这个忙是举手之劳,莎莎只需动动嘴皮子。第二天上班,莎莎找到南西询问。南西说,我们这里已经有健身舞教练了,有证书,还有好多年的经验。南西对贺云娇的印象很好,活泼开朗,老人院的老人们都喜欢她,不少人还盼着她再来表演。但是南西心平气和,指出了贺云娇最明显的缺点:英文不够好,这里的老头老太太耳朵多少有些毛病,交流起来恐怕有问题啊。话到这个份上,莎莎心想恐怕没有戏,她正准备提及一些别的事情,南西开口了,她幽幽地说:”如果你朋友真爱舞蹈,她可以先在这里当义工。“

当义工?南西心想,这年头大家都要挣钱养家,谁的时间不是美元做的?太过份了!她后来在电话里对贺云娇说:”没办法,犹太人开的养老院,动不动就想要免费的劳动力,你知道犹太人的鼻子为什么大吗?因为空气是免费的。”贺云娇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义工就义工,先垮一只脚进去再说。”

贺云娇不计个人得失 ,这份大气豪爽着实让莎莎佩服,她没有理由不为她牵线搭桥。贺云娇进了老人院的大门后,凭她的魅力和热情,在里面混得风声水起。贺云娇上课有个鲜亮的特色,教老人跳中国广场舞,反正就是健身舞,对不对?那天莎莎经过健身房,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 《最炫民族风》,一会儿又变成了《荷塘月色》和《月亮之上》,当然少不了《小苹果》。莎莎觉得中国的广场舞协会应该给贺云娇颁奖,那奖的名字可命名为“对外传播贡献奖。”

贺云娇是个演出狂,一半时间用来教课,一般时间用来展现她的舞蹈。贺云娇在华人圈子里遭受非议和嘲讽,但在老美的地盘里却收获了感激和欣赏。那天莎莎听魏盈说起,贺云娇在中文学校的周末班学太极,心想贺云娇还挺钻业务的,老人院的老人肯定会喜欢。贺云娇每次见了莎莎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总是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贵人。”

莎莎脸红心跳,什么贵人啊?贵人介绍的工作白干没有钱?三个月一翻就过去了,莎莎看贺云娇尽心卖力,老人们兴高采烈,南西那边也很满意。试用期该过了,怎么说也是付钱的时候了。贺云娇欣欣然的表情,一点不急,但是莎莎急,她说:“云娇,如果再不给钱,别干了,谁的时间不宝贵?至少你开车过来的汽油费总不该自己掏吧。”半年过后,忍无可忍的莎莎去找南西谈话,南西诧然反问:“为什么要付钱?她义工干得很开心,是我们给她提供的宝贵机会。”

什么宝贵机会?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雇主,卑鄙可耻,比国内打白条的黑心老板还可恶,至少白条还是一段承诺。犹太人啊,犹太人!难怪你们的形象留在了世界名著里,一个比一个贪婪吝啬,从《威尼斯商人》里的夏洛克,到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莎莎控制住了自己,没有问候犹太人的祖宗,但她愤怨的表情清清楚楚落在南西的眼睛。就在莎莎转身离开的时候,南西突然叫住了她:“你莫非什么都不知道?她班上的老人合伙给她支票,至少一月两次。她私底下还教授太极课,利用我们的场地设施,我们可没收她一分钱。外面的老师上我们这里承包课程,要不付租金,要不就是四六开,我们对她网开一面​,就是看在她的义务课受欢迎,把老人们逗得开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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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张大了嘴和眼,她不知道这世界还有秘密的风景,贺云娇什么也没告诉她。但是南西继续告诉她,95岁的斯密斯老太太在某个夜晚入睡后,第二天的阳光没有唤醒她。去世后的遗嘱里居然有给贺云娇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有5000美元。贺云娇守口如瓶,但是老太太的女儿心怀怨气,有意透露给了南西,还说那个疯颠颠的跳舞女人,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住了母亲,去世前还购买了一万多美元的中国玉。

南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她问莎莎,你肯定忘不了欧文先生吧?那个变态老头,一提起他的名字,莎莎鼻子眼睛全是浓烟滚滚。有一日莎莎当班,给老头子输液,他居然拔下管子,用针去扎莎莎的手,扎得莎莎一阵尖叫。老头脾气古怪,儿女好心来看他,他恶语相向,说他们是来看他的钱。只有贺云娇能服住他,贺云娇给他唱黄梅戏,他能听进去,一脸的安详宁静,似乎能懂唱词里的“世间的过眼繁华,春梦一场”。莎莎其实也理解欧文老头,他见了护士,条件反射便是吃药、打针、扎静脉,但是见了贺云娇呢?眼前便是莺歌燕舞、花团锦簇。

老头子生前喜欢收藏画,死后把几幅皮诺 (Pino)的 作品留给了贺云娇。莎莎对南西说,皮诺是谁?从没听说过,又不是莫奈或者梵高,值不了什么钱吧?南西把眼睛瞪成乒乓球,她说值不值钱,你上网先查查再说。

莎莎打开手机就找到了答案。一条巨大的黑蛇盘在她的胸口,还昂首吐着信子,她承认,嫉妒在她的内心张牙舞爪。这世上的事,雁过留声 , 影落流水,除非你什么也不做,做了就别想遮掩一生。莎莎有理由愤怒,自己为贺云娇操心奔走,为那35美元的课时费,但是人家不声不响,利用犹太人提供的舞台和资源,悄悄地壮大自己肌肉和骨头,而自己一无所知,这算是什么朋友?莎莎想起前几日,魏盈还在跟她开玩笑,说你一个老人院的护士,勤快点,温柔点,最容易讨老头老太太欢喜,抬抬手就把千万身家送给了你。

好多天了,一根骨头堵在莎莎的喉咙,她想吐出来,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人都不是菩萨,人性中有善也有恶。如果是朋友,那就坦诚相见,如果不是朋友,那就公事公办。只要贺云娇不说,莎莎就装不知道,两人见面依然你好我好。那天莎莎照例去查房,有个百岁的老太太抱怨,说她一身的骨头都在疼。莎莎便问她做了些什么运动,她说她在贺云娇的健身班里跳了“小苹果”。

100岁的老太太能跳“小苹果”吗?莎莎口头汇报给了自己的上司。换在以前,这样的事情宁可捂住,因为她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但是她汇报了,以正大光明的工作态度。莎莎上司是个办事极认真的女人,她对莎莎说,我对这个事早就有看法了,院里有明文规定,聘进来的健身教练必须有医学、营养学、或者运动学的知识背景,不能因为是义工就忽略掉教育素质,出了人命谁承担得起?不行,我得给上面汇报。

半个月后,贺云娇在老人院的义工生涯宣告结束。两个人见了面还是笑笑,但是贺云娇不再称莎莎是她的贵人,她最好的朋友。转眼又是一个春节,华人社区当然要轰轰烈烈大办演出晚会,这场晚会由蔷薇出资赞助。魏盈告诉莎莎,为了遏制贺云娇这个表演狂,有人想出了个损招,凡是参加演出的人员,必须出钱报名,一个节目10块美元,但是表演结束后会退给大家。贺云娇不知是计,干脆果断甩出100美元现金,扬声说道,这是她的预付,晚会结束后多退少补。

十四 职场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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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对李香和丽华姐说:“贺云娇这个女人嘛,表演欲望惊世骇俗,但是人不坏,很容易相处的。” 李香说:“对,她没有伤害过人,她都是在做她自己。” 兰欢说:“有的女人表面上温和有礼,背后却抢人老公,害得别人家破人散,这就不光彩了。” 李香说:“你指的是瑶瑶抢了初静的老公,洪秀抢了程燕的老公。”

兰欢笑道:“自从果林城发现了石油,城市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也在天天上演,这一年就有好几对夫妻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多是身边的朋友,有人说,还不如成立个换妻俱乐部,换来换去都是熟人。” 李香笑道:“呵呵,成立俱乐部,春嫂曾经就说过,果林城外嫁的不少,外娶的也不少,不如搞个外嫁外娶俱乐部。”

丽华姐说:“不说远了,你们两个都是外嫁给洋人,小溪也是,鸿飞和明华是外娶男,俱乐部就从你们这里奠基吧。” 兰欢说:”开开玩笑而已,什么俱乐部,管他什么人,嫁谁娶谁都不重要,能在一起开心玩就好,下个月我们约好去坐邮轮如何。“ 李香忙说:”下个月不行,依吟要请我们上邮轮,从迈阿密出发,去西加勒比海。“

李香从迈阿密飞回来后,即刻给兰欢挂电话:”你猜我在邮轮上看见谁了。“ 兰欢说:”不会是你的初恋吧?“ 李香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看见顾嘉言和瑶瑶也在船上。“ 兰欢说:”瑶瑶的老公在国内被小三抢了,她就把初静的老公抢了,现在是不是快活死了。“ 李香一脸神秘地说:”快活什么,我亲眼看见他们在船上吵架,但是他们没有发现我。“ 兰香说:”初静要是知道肯定高兴死了。“ 李香说:”我不能跟你细聊了,我要回面馆上班。“

李香度假期间都是阿芝在当值,这孩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人聪明勤劳,做事干净利落,英文进步也很快。李香回到面馆,看见阿芝正在招待初静和她的朋友,她们点了一桌子的菜,慢吃慢聊慢享受,初静似乎年轻了好几岁,皮肤光亮而滋润,看来离开嘉言并不是一个悲剧。

初静的朋友叫文秋凤,李香见过她几次,是个职场女性。她听见初静对秋凤说:”裁员就裁员吧,这年头很正常啊,你若不开心,就来瑜伽馆练练,心情变好了,人的气场也会变好,不愁没有没有好工作。“ 秋凤说:”只是想不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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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秋凤没想到自己也有失业的一天,闷在家里,愁眉不展,差点就被初静游说去了瑜伽馆,她对瑜伽啊,跳舞啊,没有一点兴趣。秋凤在美国读书期间一直被同学赞为编程天才。秋凤记得,初静的前夫嘉言也是个编程高手,他对秋凤的能力也是佩服至极。莫非天才也会丢掉饭碗?秋凤不服气,让简历像雪花般乱飞了一阵,却终究没找到满意的东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事总是结伴而来,工作没找到,秋凤家的房顶又闹问题,几场暴雨后,发生了漏水现象。怎么办?花钱请人修吧,虽然美国的劳工费高。工人在阁楼查看墙面,秋凤老公嘱咐工人小心点,因为阁楼没有装楼板。工人说,没有问题,我干这个都三十年了,话还没完,只听轰隆一声,工人直接从阁楼栽到一楼的办公室。当时秋凤正在办公室用电脑,看那工人没有脑袋,屁股悬在半空,而两只脚乱摇在她的电脑之上。

秋凤对朋友罗梅说:“先是惊吓得想叫,然后就是一阵好笑。” 罗梅说:“出了这样的事,你还笑得出来。工作找到了吗?”

罗梅和她先生都是秋凤的同学,当年在计算机系,三个人常选同样的课程,两人对秋凤的才能心服口服。但是毕业了,命运变了,罗梅和她先生的工作都比秋凤稳定。罗梅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一家包装公司,临时需要人,5个月的合同,只要会Javascript和 Photoshop,马上就能上班。”

秋凤居然沦落到要罗梅帮她找工作,有什么办法,合同工就合同工,总比在家里闷成忧郁症强,家里的房贷和车贷也不轻,不能让老公一个人扛吧​?当初小夫妻买房子的时候,仗着两人的工作都好,一出手就买了30万美元的大房子。谁能料到花团锦簇的生活还没有享受,马上就来了一场张牙舞爪的飓风。罗梅早对他们说过,房贷最好以一个人的工资为标准,不要把两篮子的鸡蛋都放进去,因为美国的工作比较摇摆,防患意识强一些,日子才走得安稳。现在再懊悔没用,闷头朝前走吧。

秋凤的车在一条荒凉的小路上颠簸了半小时,才看见包装公司的建筑。厂房和办公楼是分开的,办公楼像民居老房改建的,房墙栏杆,痕迹斑驳,历经了岁月的折腾。秋凤没有独立工作间,与公司的正式雇员共用一间大办公室。大办公室的格子间,密密挤挤像鸽子笼一样,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秋凤幸好面对一户落地窗,可以看见窗外一棵威风凛凛的核桃树,那核桃树比办公楼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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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滑过去,秋凤与隔壁格子间的苏瑞混熟了,午餐时还跟她分享自己做的煎饺。全世界的女人都有相同的习惯,人一熟话就多,什么样的谣言和八卦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苏瑞对秋凤说,老板麦克受过刺激,有几分变态,心情不好就炒人,炒了又招人,有次他感恩节前聘了新人,圣诞节后又把人踢走了。苏瑞打了个响指,一脸诡秘的笑,她说,就是这样,快而干脆,没有回旋的余地,叫你滚蛋就滚蛋。

秋凤从前的公司是因为效益下滑才叫员工下岗,像这种变态的老板还真没遭遇过。她问苏瑞,我是签了5个月的合同,会不会在合同中间的某天,突然命令我滚蛋?苏瑞耸了耸肩,挤了挤眉说,真的难说,你要作好精神准备。

秋凤一直认为美国人喜欢装饰办公室,盆栽的植物、瓶子里供着的玫瑰,儿女信手的涂鸦,与配偶相拥的甜蜜照片…… 都是温馨可爱的装饰品。但是在这家公司,办公桌上只有电脑和文件。秋凤对苏瑞说,这个很容易理解,当你突然被一脚踢开,还要回办公室收拾一堆装饰品,那种狼狈尴尬的镜头,不想也罢。脸发青,眼发黑,瑟瑟微抖的手,脆弱的人生充满了不可知的伤痛。那份伤痛搅动着委屈,像竹签子插在胸口上,也像光脚走在滚烫的石头小路。

秋凤后来亲眼目睹,几个同事被叫进麦克的办公室,然后黑云惨淡地出来,有人的脸上还有泪痕。秋凤心想自己或许也有这一天,办公桌绝对不放私人物品,最多放一个喝水的杯子,到时候收拾起来干脆利落。

秋凤对苏瑞说,麦克高大挺拔,样子英俊潇洒,是很吸引女性的男人,怎么会有那么狠毒的心肠。苏瑞听了,神秘一笑低声问,怎么了,你想睡他吗?秋凤脸色变了,她说她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苏瑞又说,她在公司干了八年,算是老员工,麦克最初也正常,没患这样的癫狂症。他曾经非常器重一个员工,那是个销售天才,给公司创造了巨大价值。麦克给他许多特权,比如他可以吃3个小时的午餐,出差都是坐商务舱或者头等舱。但他还是被外面的诱惑拐走了,说走就走,还把经手的项目带走。几十万美元的合同,麦克气得心脏病发作,差点踏上天堂的路,自那以后变得冷漠无情。

还有一件事让麦克深受打击。麦克全心扑在事业上,那方面也不给劲,妻子寂寞出墙,居然跟空调装修工好上了,还被他堵了床。妻子不思悔改,干脆一错到底,跟空调工跑了。当然没有白跑,知道他有钱,自己不出面,找了个律师跟他周旋到底。你说他能不火冒三丈吗?

苏瑞说得眉飞色舞,秋凤也听得津津有味。秋凤后来一琢磨,觉得哪儿不对劲,你说这苏瑞一个电脑绘图员,怎么知道领导那么多秘密?那些敏感的隐私,见不得光的故事, 她是听谁说的?公司里男人多,零星的几个女人也不爱说闲话,根本就没有八卦的氛围。

大家都在努力工作,谁也不想中途被开掉。秋凤也不例外,她希望能做满合同,对自己而言也是一个挑战,表示能力得到认可。跟麦克接触的时间长了,她尊敬他,并不认可苏瑞形容的变态和癫狂,他业务精强,也善于用人。有次秋凤刚完成一个项目,麦克发了个电邮让他去趟办公室,秋凤心慌气急,心想肯定要被他踢走,于是作好准备,挺直了身子,让自己走得比较有风骨。

麦克一脸温和的笑,他告诉秋凤,非常满意她的工作,然后又问她会不会JAVA和SQL,秋凤信心百倍告诉他,她做过JAVA和SQL的数据搜寻项目,而且拿下了Oracle的系列证书。秋凤看见麦克的眼睛闪出明亮耀眼的光,立即问秋凤,愿不愿意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秋凤惊喜说,当然愿意。麦克的声音干脆明快:那好,我们今天就签合同!当然你也不用马上签,把合同带回家给你家人看一下,股票问题可以问我,医疗保险之类的问题向人事部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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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凤从麦克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发现苏瑞眼睛瞪得大大的,把她从头看到脚,像是在对珠宝研究。秋凤懂苏瑞的好奇,直接告诉苏瑞,麦克没有炒我,还准备给我转正,因为我会SQL数据库编程。苏瑞嘴上说着恭喜恭喜,但秋凤能捕捉到她脸上隐约的嫉妒,便不再同她分享股票和奖金的喜悦。秋凤心想,麦克不傻,他知道留用人才,他炒走的人都是没达标准的人,他的标准确实过于苛严,弄得草木皆兵。但是秋凤心头挂了个问号,苏瑞不学无术,整日涂脂抹粉,性感招摇,晃动着一对大丰乳,从一个格子间摇到另一个格子间,她怎么就没被请走?秋凤转念一想,苏瑞是花瓶,或许每个公司需要一个花瓶,花瓶也有她的实用功能。秋凤记得公司里来了重要客户,都是请苏瑞端咖啡。

秋凤转正后,更勤奋用心,经常主动加班。因为麦克对她承诺了,年底的奖金跟项目挂钩。又过了半年,秋凤被提拔成项目组长,俨然成了麦克眼中的大将,凡是重要技术问题,都请她去办公室商量。每次去麦克的办公室,秋凤都能感到背后寒风入骨,有刀一样的目光追着她,她没有闲暇去在意。苏瑞的脸色难看得像死了亲爹,那又怎样?她们曾经戏说八卦的亲密无间,早成了记忆。

秋凤只想在职场上大展才华,再上一个台阶。那天她跟麦克讨论,要查过去某个项目的数据,但在公司的online server找不到。麦克告诉她,他故意毁掉了那个项目,但是顶层阁楼里有台电脑,贴了蓝色标签,你可以抱去测试一下。秋凤没想到老板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保留数据,莫非家贼难防?

秋凤本计划下周启动这个项目,但心里牵着挂着,周五下了班还留在办公室。公司的办公用品都在阁楼里,什么铅笔、笔记本、计算器、剪刀……员工可以随便进去拿,但是还有一道门,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麦克给了秋凤一把阁楼的钥匙,可见对她的信任和重视。麦克还嘱咐她,放电脑的那间房子,部分楼板没有装修(unfinished attic),走路一定要小心。

秋凤当然小心,因为美国的房子都是木头搭建的,看不见钢筋混泥土,就一豆腐渣工程。前年家里请人修房,工人从阁楼摔到她的书房,那一幕至今涌动在她眼前。公司的阁楼阴暗森冷,只有一面狭小的窗户,隐约传来的嗡嗡声让人心慌。秋凤谨慎地踩在地板上,找到了有蓝色标签的电脑,正准备低身抱走,突然听到下面的声音,那是苏瑞的声音:“你如果真喜欢我,就把那个婊子开了。”然后另一个声音说:“我需要她干活,要找一个技术全面的人太难,要信任一个人更难。”秋凤浑身冰凉,毛发全都立了起来。那不是麦克的声音吗?这两个狗男女,他们在说我吗?她听见苏瑞撒娇的声音:“你信任我,还是信任她?你如果还想要我,就让她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别骗我,我知道你们男人喜欢亚洲女人的小眼小嘴小屁股。”

秋凤咬紧了嘴唇,眼前没理由的发花,脚下一个踉跄,随着”轰哐“一声巨响,她不敢相信,她以自由落体的形式落在了二楼的会议室,再准确一点,会议室的大长桌上。然后她听见一声尖叫,那是苏瑞的尖叫,苏瑞衣裙凌乱,能清晰看见她胸罩的镂空雕花,还有深邃的乳沟和奶白色的肌肤。麦克呢,领带是歪的,裤子是垮的,半个雪亮的屁股刺瞎了秋凤的眼睛。红木长桌托起三个人,以或躺或爬或仰的姿态,如果被人用相机搞定,该是多么的滑稽和奇妙。秋凤记得很清楚,三个小时前,她和麦克就在这间会议室,长桌上放着麦克的手提电脑,他告诉秋凤,他感谢她,因为她让他有信心为公司开拓更广的领域,他目前正在争取一个陆军部队的大项目,只要秋凤在技术上给她把关,他就有勇气拿下来。她说,她不会辜负他的期待。两人约定下次见面再谈具体规划,谁能料到以这样的形式再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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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凤的那个周末沉重如山,把人压成了一张薄纸。丈夫在一旁叹气说:”本来好好的工作,说完了就完了,你干嘛要去加班?“秋凤很委屈,她说:”我怎么知道那两个野鸳鸯,苏瑞是有丈夫的人啊,夫妻关系似乎挺好的,麦克若是看重公司前途,还是会留用我的。“丈夫摇头说:”你撞了他们的秘密,他就是不马上砍你,今后也给你无数的小鞋小帽子,让你受不了自己滚蛋。当年我在国内上班,有个同事晚上去办公室拿毛衣,不幸惊扰了经理同秘书的野战,从此便没了好日子。“

周一回公司上班,秋凤缩手缩脚,目光不敢看人,好像自己当了贼似的,而苏瑞倒是理直气壮的样子,看秋凤不屑一顾,好像秋凤欠了她的债。秋凤心想,红杏出墙,还出得这样耀武扬威啊?她不理她,让麦克来选择吧,是选情人还是选事业。

不出所料,麦克把秋凤请进了办公室。他整洁干净,儒雅而干练,实在不敢想像那日在会议室长桌上的尴尬。他开门见山说,军区的项目已经拿下,他决定让秋凤全权负责,包括整个项目组人事的安排,也就是说,秋凤可以选人也可以炒人。项目完工后,项目组成员将按照贡献大小得到自己的奖金,只有秋凤一人可以享受10%的提成。秋凤神色镇定说,放心,我一定出色完成任务。

麦克最后提了一个要求,他想把苏瑞安排在秋凤的项目组。秋凤脸色大变,即刻摇头。麦克说,我下放了大权给你,任何不合格的产品,你要毫不留情踢进垃圾箱。记住,我们是拼命发展的小公司,不是声名远扬的大企业,我们养不起闲人!

秋凤知道麦克这是在借刀杀人,但她还是坚定地点头,因为麦克承诺了,只要她能胜利完成任务,明年提拔她当副总。当了副总,她想把罗梅和他的先生招进来,罗梅最近不幸下岗,罗梅先生虽说保住了工作,但跟新组合的领导关系纠结,上班很郁闷。她想向罗梅证明,秋凤从前能干,现在依然能解决各种问题。

秋凤老公对妻子说:“工作是工作,朋友是朋友,你最好还是别把工作和朋友纠缠在一起。” 秋风接受老公的建议,后来没有把罗梅招到自己旗下,而是凭借日益成熟的社会关系,把罗梅推荐进了一家高科技公司。

十五从大暑到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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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梅的农历生日是在大暑,生日的记忆都跟盛夏和烈日有关,天上像烧了火,燃起来让人无处可躲。热是热,但过生日总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丈夫提前送她生日礼物,那是一双GUCCI 的时尚高跟鞋,网上的价格要700多美元。

生日那天她兴致高昂,哼着“小苹果”开车上了路,没料到会这般倒霉,刚从车上下来,没走两步便一脚踩了“大便地雷”。谁这么缺德啊!地雷居然大摇大摆横在停车场,也没人来管管?罗梅真想跺脚骂人: “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盘养大了?你就是属黄瓜的,欠拍。”这些骂人的句子都是她在回国时听到的,可以用来发泄她的情绪。她脚上的GUCCI还没穿两天!来美国十几年了,从来没历经这样的“奇遇”。

罗梅第一个反应是把鞋子扔了,但这鞋子老公送的名牌啊,怎么都舍不得,她在公司卫生间拼命地洗,总觉得还是一股子恶臭。她跟同事戴安娜聊起这起遭遇,戴安娜点头说,她停车时就发现了敌情,所以幸运没有“中雷”。戴安娜还说,她已经汇报给了老总秘书,他们应该派人去清扫。特瑞惺忪着一对睡眼,晃荡着一件肥大的体恤从她们旁边摇过,他说他知道谁干的。

特瑞是公司的高级程序工程师,经常在深夜上班。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凌晨两三点,“橄榄树”的老板开车到了停车场,然后下车随地大小便。洛梅不相信,她说“橄榄树”是高级意大利餐馆,老板是头有面的人,怎么可能深更半夜在停车场大小便,又不是神经病。再说了,你怎么确认是“橄榄树”的老板干的?

特瑞说,“橄榄树”货车上橄榄树图太显眼了,路灯底下看得明明白白。戴安娜说,有可能不是老板是员工,喝醉了,发酒疯也说不定,前年我和先生在叔叔的乡下房子度假,黄昏时去采蓝莓,亲眼看见一个人蹲在蓝莓树林中大便,他见人来了,提起裤子一阵狂奔。特瑞说,是你们不对,惊吓了人家的安详时光。戴安娜说,如果他蹲在树林里一声不响,他吓不了我们,我们也吓不了他。罗梅说,幸好是采蓝莓,蓝莓结在树上比较干净,如果是草莓那就别碰了。特瑞说,没事的,就当给草莓上了有机肥。

三人正在嘻哈说笑,秘书希娜通知大家11点到会议室,关于一家电器公司的项目,客户代表也会出席。众人看希娜步履沉重、脸色腊黄,便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去看医生吗?西娜表情痛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罗梅带着希娜要出事的预感进了会议室。会议进行了一半,副总裁让希娜去办公司拿一个资料,希娜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罗梅看她那张浮肿的脸,苍白中透着焦黄,心里很想朝她走去扶她一把。窗外隐约传来一声狗叫,就那么一瞬间,希娜倒地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时,一股逼人的巨臭汹涌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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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梅拿起手机,她需要跟人倾诉,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秋凤,但是秋凤被提拔成了副总后,忙得不管人间烟火,恨不得天天喝汽油来补充能量。罗梅不敢打扰工作狂,她找到了半年没联系的朋友梦珠,她说:“我告诉你,梦珠,我今年的生日过得前古未有!首先,一大早就踩了地雷,然后听了一个关于美国人随地大小便的故事,紧接着就是公司的项目会议,秘书希娜因为便秘一周,突然间强烈爆发,只可惜选错了时间和地点,整个会议室奇臭熏天,眼泪都奔出来了,就差找防毒面具了。“

梦珠问:“大热天的出这种事,希娜工作还保得住吗?肯定把客户给熏跑了。”罗梅回答:“客户是否熏跑我不知道,但是老总没有炒她的鱿鱼,让她回去好好休息,身体恢复了再来上班。最可怜的是我的一双GUCCI,刚一出征就中了地雷。我现在把它们扔在车库,因为不想勾起臭哄哄的回忆。”

梦珠说:“我就没你那么矫情,洗干净了继续穿,心灵干净了,世界一点都不脏。“罗梅哼道:”我知道你不怕脏和累,你有空就在后院瞎忙,什么番茄和黄瓜,牛粪和鸡粪,倒腾过去又倒腾过来。”梦珠说:“我知道你小资,家里只种花不种菜,院子都是请人打点,彻底远离牛粪鸡粪。我突然想起老板讲过的一个故事,他父亲小时候经历过”大萧条“,那年间缺衣少食,他叔叔年幼不懂事,把尿撒在HAM (火腿)上,他奶奶洗干净了,照样放在当天的晚餐桌上。“

罗梅说:”别给我忆苦思甜了,困难时期什么都能入口,树上的叶子,地上的虫子,童子尿淋过的HAM,算不了什么。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南方遭遇饥荒,南方人连玉米梗也照吃不误。关键是现在丰衣足食,世界祥和,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蒙头垢面,有条件的话让自己享受一下。“

梦珠说:”你和老公没有孩子,怎么享受都可以,跳到天上去当神仙也行,但是我们不同啊,上有老,下有小,全都是大山,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压干了……”梦珠的口气里有股怨气,蹦出来的一些话像隐约扎人的针。罗梅是后来才知道,梦珠曾遭遇过怎样的压力。半年前,梦珠的公婆来美国探亲,罗梅知道她会忙得天昏地暗,便不打电话影响她。

梦珠的婆婆本来身体好好的,有天突然心脏病发作。没有保险,医疗费肯定是个变态的数目,但是救命要紧,梦珠夫妇还是把老人送进医院。梦珠说:“你猜 急诊病房多少钱一天?6000美元!” 罗梅摇头道:“没办法,美国医院就一吸血鬼。”

病房一天6000美元,再有钱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更何况梦珠的公婆并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只是国内大学的退休教授。四天后,病情稍微稳定,婆婆坚决要逃出那比监狱还恐怖的医院。梦珠于是买下直飞北京的头等舱,通知老家的亲友在北京接机。

梦珠说:“婆婆回老家治疗,治疗费比美国便宜十几倍不说,还能享受90%的公费医疗。” 罗梅说:“如今国内的条件比我们好,你婆婆欠的那笔医疗费,账单自己了结应该没问题吧。”梦珠在电话那头好半天没出声,然后深深唉了一声气说:“他们本来要自己付的,但老公主动把担子挑过来,说父母也不容易,在我们家生的病就应该由我们承担。”

要当好儿子,就不一定当得了好丈夫。遭遇这样的现状,罗梅只能同情梦珠。梦珠说:“有时候常问自己,到底来美国干什么,一直都在累,先是忙自己的学业和工作,然后是老公,现在重心都在孩子身上,一个学网球,一个学钢琴,还有一个学油画,弄得我都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我就为他们牺牲了,家庭主妇最没有价值!“罗梅只能安慰梦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有付出才有收获,等孩子们长大成人,你就可以在树下乘凉吃果子。“ 梦珠说:“他们长大能独立就好,我从来没有奢望要享受他们的好处。过些日子我的父母也要来了,人人平安无事,就是我最大的希求。”

罗梅理解梦珠承受的苦和累,脚穿GUCCI踩了地雷,在梦珠面前这算事吗?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见寒霜冻坏了心爱的芍药,跟郁闷的闺蜜哭诉,能引发多大的共鸣?无意间就成了浅薄的炫耀。梦珠不想跟罗梅继续聊下去,她说她还要到后院的菜地去除草,鸡房里的鸡下了蛋,她还没去收拾。她老实告诉罗梅,后院就是家中的菜篮子工程,整个夏天,蔬菜、水果和鸡蛋的钱都省了,省下来的钱可以供孩子的兴趣班。梦珠想起国内的同学到了周末喜欢开车去玩农家乐,而她还比不过农家乐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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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珠坐在网球场的草地上,观看儿子和教练对打,手机响了,一看又是罗梅的来电,心想没养娃的人空闲就是多。白玉是梦珠的另外一个好友,跟梦珠一样,也是三个孩子的妈,两人的共同感触很多:拥有孩子的人生才算完美,但是拥有孩子的同时你自己又失去了多少呢?

梦珠问罗梅:“是不是公司又有什么新鲜爆料?别告诉我又跟地雷有关。” 罗梅说:“真不好意思,你猜对了,因为有人在会议室制造地雷,被老总一脚踹出门了。” 梦珠说:“不算新闻吧?你说的是希拉,那个秘书吗?她上次病情发作,把客户给熏跑了。”

“猜错了!”罗梅得意地说:“希拉身体恢复后,早就回公司上班了,老总对她信任无比。这次被踢掉的是特瑞!”

特瑞是公司的技术大拿,平日里老板对他特别器重,他的工作时间自己定,想白天就白天,想深夜就深夜,但他过于狂妄自大,夜里上班时把女朋友带来喝酒瞎搞。老总给他拉过警报,他依然我行我素,前几天又带女友来喝酒,喝醉了,吐了一地,又拉了一地,把会议室弄得恶心至极。早晨上班时,希拉给老总汇报了情报,老总冷面冷语,马上就让特瑞滚蛋。

罗梅描述完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严重怀疑,上次在停车场的地雷就是他造的。”梦珠点头说:“完全有这个可能,他自以为能力强,目空一切,想怎么乱来都没有问题,老总把他炒了,也该让他吃点苦头。“ 罗梅说:”一个人的工作能力固然重要,但是态度更重要。”

特瑞被裁掉后,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利用出神入化的电脑技术,黑了公司的系统,还把公司的Logo(标志图片)变成了一堆冒烟的大便。公司的Logo非常漂亮,是一只飞翔的火鸟,具有独特的艺术韵味。公司网站白天被侵,当天夜晚警察就光临了特瑞的家,用手铐把他带走了。等待他的将是肉疼的赔偿,还有一辈子也抹不去的犯罪记录。

罗梅对梦珠说:”人要吃多少次苦头,才懂得吸取教训?” 梦珠说:“生活已经够苦了,还经得起多少磨难?不过太聪明的人往往也是疯子,或者他真的有病,需要精神治疗。”

提及精神治疗,两个人的话题又拉扯到奥巴马医改。罗梅说:“从去年到今年liao,奥巴马的医改计划一直在闹腾。说是医改之后,人人都有保险,都看得起病。既然人人都有保险,谁来买单呢?当国家的医疗投入加大,我们要缴付更多的税 ,随着病人的激增,医疗质量会普遍降低,医药费用也会跟着上涨。” 梦珠说:“你说得对,这些年我烦躁不安、失眠多梦,家庭医生推荐我吃补充雌激素的处方药,原先只要50美元,医改一上马,马上涨到了300美元,家里这么重的负担,我还敢吃吗?白玉的情况跟我也差不多,昨天还在电话里抱怨,这奥巴马的医改一出来,我们的头上就多了一座大山,病也生不起,药也吃不起。”罗梅马上说:“吃不起就别吃了,我从来不碰雌激素的西药。女人过了40,哪有不烦躁的,平日里多熬点红枣银耳汤,补血顺气又滋阴养肺。”

梦珠的声音里有无限的伤感:“上周在香香面馆约白玉吃饭,白玉说,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大热天的,应该熬一锅银耳汤补补。补什么补啊,这些年我满脑子都是孩子和老公,整天忙得比狗还累。从来没为自己想过。明天就是我的生日,谁又记得呢?” 罗梅连忙说:“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生日是旧历的立秋,明天就立秋了?明晚我给你熬一锅银耳汤送去。“

梦珠微微歪着头,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在窗外飞舞,莫非这就是一叶知秋?虽然酷热还在折磨大地,但是秋天已经出发,或许吧,美丽温柔的日子就在不远处等她。

十六一树华美不是一天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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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珠曾经也是个叱诧职场的白领女性,但为了家庭和孩子,彻底改变了自己,在不悔与遗憾间徘徊过,不管怎么说,优秀的儿女,体贴的丈夫,一个完美而又耀眼的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她的幸运。

那天她去香香面馆,看见兰欢丽华姐等一群人在那里谈笑,笑语喧哗声不断,她们在商讨去阿拉斯加坐邮轮的事。梦珠没有卷入集体的欢乐中,静静站在一旁,她不是那种擅长社交的人,比如丽华姐和李香,她们跟任何人都能谈笑自如,梦珠只有两三个好友。只有在知己面前她才能放开自己。

果林城的冬天给人感觉狐假虎威,来自北冰洋的风会让整个城市天寒地冻,但是威风不了三天,就被春天一脚踢远了。春节还没到,梦珠家的桃花就等不及了,显摆出明媚娇艳。到了四月,一个个小绿桃玲珑有致,让人看得欢喜。梦珠对白玉说:“要想桃子有好收成,现在就得蔬果,你看这个有虫眼,那个瘦歪歪的发育不良,都必须淘汰掉。”白玉说:“虽然可惜,但是也只能淘弱留强,被蔬掉的果子要是有怨,也得怪自己不争气。”白玉问梦珠:”你说北达科他会有桃树吗?“梦珠反问:”你说大兴安岭产桃子吗?“

梦珠先生就职的公司,被北达科他州的一个集团公司买了。白玉叹道:”我听人提过北达科达,石油工业很发达,但是冬天冷起来跟哈尔滨一样天寒地冻。我们都是在广西长大的人,果林城四季都有花开,时间长了,感觉就像第二故乡。“梦珠愁眉苦脸说:”谁喜欢滴水成冰的地方?小时候去吉林的奶奶家过春节,那风把骨头都吹痛了。如果公司要搬,我老公也不能搬,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树大根深,哪能说移就移,再说孩子们有了喜欢的学校和朋友,要去重新适应一个新环境,想想都在发抖。“

梦珠的老公果然听话,没有跟随大部队拔营北上,留守本地的代价是失去了高薪稳定的工作,暂时屈居在一家公司当技术咨询(Consultant),工资按小时计算,没有覆盖全家的各类保险,看病也成了问题。没有办法,只能申请奥巴马医疗保险。梦珠后来对白玉说:“那奥巴马搞的什么医疗补助,程序之烦,简直是逼人撞墙,我在网上填了四次表都发不走,你说都是什么人设计的网站?要是在我老公的公司,根本就混不了饭吃。网上联系不了,那就打电话吧,响了一百年的音乐也没有人接,好不容易接通了,那人的英文哄哄隆隆的,根本听不懂,好歹是联邦政府机构,雇一个英文说得利落的,头脑清楚的,有那么难吗?”

白玉说:“早知道这样烦,后悔没去北达科达吗?”梦珠摇头说:“家里三个孩子,老大学网球,老二学钢琴,都踩在节奏上,老三个性强,脾气怪,小朋友都不喜欢他,好不容易有个油画老师收了他,他能安静学习我就好开心,搬起家来伤筋动骨,不知要混乱多久!还是在果林城先赖着,过几天我在网上发发简历,最好能找个full time的工作,有保险,能保障一家子福利,奥巴马的医疗太不靠谱!”

白玉跟梦珠一样,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一家能源公司的技术经理,收入颇高,经济不用她操心,但是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全扛在她一个人肩上。白玉对梦珠说:”有时候感觉好累,当全职妈妈真有成就感吗?就算我的三个孩子都爬了藤,社会能认定我的奉献吗?”梦珠若有所思说:“奉献给了家庭,社会不会给你鼓掌,时光如果能退回到十五年前,或许我会开启另一种人生。”

15年前,白玉和梦珠还是商学院的留学生,一脸的青春,一身的活力,刚一毕业就以耀眼的成绩被四大(Big 4,美国四大会计事务所)录用,两个人同时进了普华永道(PWC)的办公大楼。初入四大,压力大得像被扔进了洗衣机。白玉和梦珠咬紧牙根,都耐住了考验,一年后加薪晋级。四大的程序就是这样直截了当,如果不是晋升,那就被剪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流血的优胜劣淘。

白玉和梦珠记得很清楚,那个有飓风的夏天,跟她们同进四大的一个中国女生被淘汰了,她叫陈剪梅,是个温柔沉静的女孩。她后来去了哪儿?白玉告诉梦珠:“在四大磨练过,找工作不是难事,听说陈剪梅去了一家食品厂,好像还在保险公司混过,后来又跳槽到了大学的财务部。”梦珠说:“就算是四大的次品,到其他地方也是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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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日月流转,白玉和梦珠嫁了心仪的人,有了孩子后,里里外外忙得晕头转向。梦珠有次去幼儿园接儿子,慌忙中闯了红灯,被一卡车撞翻,幸好只受了点皮外伤。罗梅劝过梦珠:“不要因小失大,保重好了自己,才能保好事业和家庭,孩子这么小,你就不要在外面拼命了。”

白玉呢,因为税务季节赶项目,周末也在加班,没时间去看女儿的表演,更没时间收拾布置房间,准备儿子的生日宴会,让孩子好没面子!白玉和梦珠互诉衷肠,两人相约,一起辞职当好家人的后勤。

罗梅曾经对二人说过:“等孩子稍大些再返职场,美国女人都是这样,只要安排得好,事业和家庭都不误。” 现实很无奈,两人在家呆得越久,跟社会越脱节,有一种惯性,让她们觉得走出去山重水复,狂风暴雨,还是呆在原地舒服安心。直到有一天,梦珠先生的公司要北迁,环境发生了巨变,福利没了,梦珠对白玉说:“没办法,我还是得出去工作,否则家里的生活质量会滑到太平洋。”白玉问她:“工作好找吗?”梦珠摇头说:“难啊,两个月了,四次面试,没有一家给我合同。”白玉不敢相信,她说:“怎么可能呢? 你在四大有多年的经验,还当过Team Leader。”梦珠苦笑道:”今非昔比啊,我都八年没有上班了。”白玉说:“要不试一下政府部门,工资虽然不高,各种福利挺厚实的。”梦珠说:“我试过了,面试都没有。”

两个人同时想起,当年那个被四大踢掉的陈剪梅,不是在州立大学的财务部吗?州立大学因为属于州政府,大学正式员工全部享受公务员待遇。白玉说,要不我们给她打过电话问问? 梦珠摇头不愿意,这么多年没打交道,突然打电话多唐突。如今网络四通八达,什么查不到。

答案很快立在她们的眼前,陈剪梅如今是什么,大学财务部的预算主管(Budget Director),这可是匹不小的官。那她的工资? 梦珠知道,公务员的工资网上全能查,只要年薪在5万5以上。白玉说,那不简单吗?梦珠几个手指头动动,那窜数字就跳出来了,梦珠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天,她的年薪居然是12万8千。”

12.8万!居然比白玉的老公还高,虽然只高一层苹果皮。白玉的声音都在发抖:“我老公多聪明的人,上班又辛苦,居然还敌不过她,她算什么啊。”梦珠也气急败坏地回应:“当初被四大淘汰的次品,居然在大学当了主管,她能当主管,我就能当她的主管。”白玉问:“你上大学的网站看看,看财务部有没有招聘。”梦珠一边翻网页一边回答:“大学财务部还真有招聘。”

招聘的职位是金融分析师,本科学位,有两年的经验就可以应聘。梦珠第二天对白玉说:“工资只有四万五,但是能享受政府的医疗和人寿保险,我家太需要了,我必须争取。”白玉说:“万一是陈剪梅面试你呢?”梦珠苦笑道:“我老公希望我拿下这份工作,她若能给我,我给她鞠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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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白玉所料,财务部的面试人就是陈剪梅。快十年了,当初的青涩早已褪去,眉眼之间虽然隐约出岁月的痕迹,但沉淀出一份职业女性的优雅从容。她当然认出了梦珠,在梦珠投简历的时候就了如指掌。梦珠后来跟白玉复述详情:“陈剪梅完全不是当年的陈剪梅,英文非常流利,逻辑相当清晰,她对我在四大的那段工作经历高度赞扬。“白玉说:“她好意思赞扬,你在四大时的辉煌,不正是印证了她当年淘汰的耻辱吗?还有,她的英语流利吗?磕磕碰碰的,像在碎石子路上骑自行车,客户抱怨了好多次,说与她交流困难多多。”梦珠说:“我老公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不是三日是十年。”

十年有多少地动山摇,改朝换代。梦珠有个小秘密,没有向白玉坦白,面试的时候,她用中文求过陈剪梅,能否看在同胞的面上帮她一个忙。她还告诉她,丈夫的工作是技术咨询,合同每半年签一次,而孩子们正是用钱的时候。陈剪梅沉思了一阵,恳切告知,她会尽力,但是不能保证,因为一百多个候选人,只有两个名额,至于归谁,是由四人小组讨论决定。

梦珠还是笑到了最后,她知道陈剪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关键时刻,还是听了丈夫叶涛的建议,放下昔日的身架,乞求对方的帮助,必要时流几滴眼泪又何妨。梦珠进了大学的财务部,以为直接听命陈剪梅,没料到陈剪梅是她上司的上司。梦珠的老板是个50多岁的胖黑女子,业务不精,一堆报表做得乱七八糟,到了下午两点,便下班去接孩子,铺天盖地的活儿就扔给梦珠。梦珠干活细腻认真,频频得到表扬,但是表扬都被黑老板抓去了,全是因为她指挥有方,效率得以提高。梦珠在电话里对白玉说:“就黑女人那个水准,连四大的门都摸不到。我现在是虎落平阳被赖皮狗欺负。”

梦珠挣了三个月的表现,胸闷气短, 吃不消了,找陈剪梅诉苦,用中文诉苦,母语是心灵的家园,总能找到安慰和温暖。陈剪梅坦率告诉她,你上司是财务部的元老,三十年的工龄,大头和我都要让她几分,而你的试用期还没满。你上司如果在年底给你写了差评,我不能保你,只能让你走人,而外面想要你位置的人多得就像海里的鱼群。

梦珠只能忍气吞声。她对白玉笑道:”我最初还做梦,凭自己的能力和勤奋,总有一天会当陈剪梅的上司,你知道陈剪梅的上司是谁?大学财务部长,跟副校长一个级别,他的工资网上也能查到,中国人要爬到那个阶梯的,真是人中的凤凰了。”白玉说:”陈剪梅智商不高,情商超人。“

梦珠知道,陈剪梅的智商并不差,那办公室墙上高挂的CPA和CFA的证书,就是向世人的证明。她的聪慧在于懂得学习,总结人生的教训,当年遭遇四大的淘汰,她并没有沉沦,而是爬起来继续走。她在梦珠和白玉结婚生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她苦考证书,还请人陪练英文口语,时间都给了理想和奋斗,37岁恋爱,38岁结婚, 40岁当母亲,世人只见她的成功,却没见她的血汗。罗梅说过的话很有道理:”你们在家歇了十年,人家在外跑了十年,距离摆在那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梦珠抬了抬头,后院的桃树繁果累累。果子在阳光下闪烁出灿亮的光芒,是的,那一树诱人的华美并不是一天长成。

十七枇杷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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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珠对剪梅心生佩服,言谈之间对她越发尊敬,剪梅倒觉得不好意思,中午时间主动邀请梦珠出外吃饭。剪梅说:“这里离香香面馆不远,我们去那里吃Lunch如何?除了各种面,炒菜和点心也不错的。” 梦珠连忙摇头说:“那香香面馆就是个流言集散中心,我想跟你安静聊聊天,不想去听那些八卦,我知道一家泰国餐馆比较安静。”

唇齿间飘浮着泰国奶茶的浓香温柔,剪梅似乎沉浸在回忆中,她说:”我曾在一家保险集团公司上班,中午也喜欢跟同事到这家泰餐厅,转眼之间七年过去了。梦珠说:”是啊,时间快得不可思议,我来学校上班都快大半年了,没有你,估计早被人欺负走了,这美国职场勾心斗角,关系复杂得很啊。“ 剪梅叹了一声气说:”学校还不算复杂,那些年我的职场不稳定,单位换了一个又一个。”

2

那年剪梅在一家CPA Firm(注册会计事务所)上班,因为一个工程审计项目出了点毛病,上司把错误全部归在剪梅的头上。剪梅一气之下跳槽到了一家保险集团公司,在金融部的财务组从事财税分析。

干活累了,剪梅喜欢抬头看窗外,窗外风景恰好,几棵绿云如盖的枇杷树,正舒枝展叶拥抱阳光,一地婆娑的的光影子,似乎在风中起舞。大公司因为分工明确,规划细致,干活没有小公司劳累,周末也不用加班。但是上司丽莎告诉告诉剪梅,报税旺季还是要加班,时间不长,只有三周。剪梅心想,还是比CPA Firm好多了,在那里面干活简直就是牲口。

金融部的秘书玛丽,很快成了剪梅的朋友,这里面自有它的缘分。那天玛丽看见剪梅站在树下采枇杷,便问她,这果子能吃吗?剪梅说,当然能吃,中国人都喜欢吃枇杷。玛丽便说,我儿子在广州读书,还交了个可爱的中国女孩,等他们回来看我,我就采枇杷给他们吃。剪梅说,枇杷呆在树上的时间不长,等他们回来时可能落地烂了,我可以教你做枇杷果酱。玛丽说,这也是个好办法,等过些日子,你陪我去趟中国杂货店,教我怎么采购,然后再教我做几个中国菜。

玛丽和剪梅还有一个爱好,都喜欢上了同家泰餐厅,话聊得多了,心自然就近了,那天玛丽问剪梅,你知道丽莎和琳达两人的结子吗?琳达是丽莎的主管,也就是剪梅上司的上司。但是很多年前的场景是另一种画面。那时琳达还是个大四学生,最后一学期分在丽莎手下实习,丽莎对她非常耐心,大事小事,一应俱全为她考虑。实习生是不能享受员工停车待遇的。但丽莎有本领去Operation Department(运行处)为琳达拿到了停车牌。

琳达大学毕业后,有丽莎帮她开绿灯,一帆风顺进了公司,继续听令丽莎。琳达做事严谨认真,遇到问题不回避,其敢于吃苦的精神让丽莎大为欣赏,慢慢把手上的重活和累活移交给琳达。那时丽莎的两个孩子还小,一会儿生病要看医生,一会儿打球需要人接送,孩子们还没搞定,好客的丈夫又领了一群朋友到家里,期待她做出一大桌美味佳肴…… 各种琐事纷繁零碎,搞得她人仰马翻。谢天谢地,办公室有琳达帮她顶起来,让她毫无牵挂地投入家庭建设。

丽莎不知道,琳达很快踩在了抢班夺权的节奏上。琳达一直没有男朋友,全身心都倾注在事业上。忙累了一天还有精力去读商学院蹦达,MBA拿下后,再接再厉,CPA(注册会计师)通过了,CFA(注册金融师)也通过了,这样的人才不提拔,只能说明管理者是个瞎子。当琳达升成了预算组经理,丽莎还给予她真心的祝贺。也就两年功夫,琳达继续高升,成了金融部总监,也成了丽莎的主管。

作为昔日的恩师,丽莎最初还以为琳达会照顾她,她一如既往迟到早退,琳达最知道她家里一摊子事,但是琳达第一个就拿她开刀。琳达在一次部门会议上 疾声厉色说,公司是盈利机构,不是慈善团体,既然我们拿了工资,就应该为公司创造价值,我不能容忍混日子的人,到了年底的评估,我只看具体数字,不听任何理由。

玛丽告诉剪梅,琳达变脸这么快,所有的人都没料到,丽莎肯定肝子都悔绿了, 当初好意喂了一头狗,结果狗长大后变成了狼,要把她一口吞掉。剪梅问玛丽,琳达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吗?玛丽点头说,是啊,这年龄还没有男人的女人,多半都变态了,只好跟事业谈恋爱,她一个工作狂飞在上面,我们全体都要倒霉。要怪只能怪丽莎,当初眼睛不好用。剪梅说,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当初怎么看得出来?丽莎把琳达招进公司,还不是看她聪明勤劳,能独挡一面,蠢的懒的,谁喜欢?玛丽说,作为公司经理,聘人很讲技巧的,蠢笨懒惰确实不好,但是过于聪慧和努力,是不是会威胁经理本人的地位?丽莎确实太嫩了!

丽莎仗着自己是公司元老,依然我行我素,家里的孩子演出,丈夫看病,她都请假陪家人。她当然也有她的办法,她把所有的活都派给下面的人做,这让剪梅苦不堪言,活多堆成了小山,比CPA Firm还累,内心气岔怨重:你把事情扔给我,好照顾你的家,那我成了你的仆人?她突然理解了琳达的“忘恩负义”,当初琳达就是这么一步步忍过来的,小鸭熬成了天鹅,哪容你随便欺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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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请假的理由总是那么多,那么五花八门,有天她决定去波兰,说是看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是她的舅爷爷,已经100多岁了,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一提起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她的理由是如此的悲壮有力,谁也不敢拦她。只是她回来后,又送女儿去纽约参加天才秀,领导的脸色变茄子了。

丽莎还在纽约的时候,琳达把剪梅叫到办公室,指着一堆报表问她: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剪梅只能回答是。琳达说,活干得不错,但是你晚了两天才上交,直接影响了其他部门的工作,也影响了我的进展。剪梅委屈道,前些日子晚上都在加班。琳达说,干嘛你要加班?这活应该是两个人的活。

丽莎从纽约回来的那个清晨,玛丽跑过来告诉丽莎,琳达让你去一趟。丽莎头也不抬,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才懒散地立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拢了拢头发,理了理袖口。后来发生的事情着实惊天动地,整个集团公司的人都不干活了,众人围成一圈议论纷纷,有信口雌黄的,有添油加醋的,纷乱的谣言和想象,像夏日黄昏的一群乌鸦。

剪梅能记起的镜头是,救护车开来了,停在枇杷树下,昏迷的琳达被救护人员用担架抬了出去。丽莎苍白着一张脸,瞪大了眼睛,看谁都是神经质的样子,而后不停地说:“上帝上帝知道,琳达怎么会心脏病突发(heart attack )?

玛丽知道的内幕显然比剪梅多。玛丽后来告诉剪梅,事发前一天公司高层开会,面对经济危机,公司效益滑坡,琳达发言说,公司这棵大树上有太多的残枝和废叶,我们要果断地拿起剪刀,否则这棵大树一天天走向死亡。玛丽还说,丽莎进琳达办公室的时候,她就坐在外面,听见里面断续传出气势汹汹的吼声,从捕捉到的断言碎语,推测是丽莎不服被炒,两人唇刀舌剑打开了。突然之间一片寂静,静得恐怖,静得毛骨悚然,像陷入黑夜里的沼泽地,玛丽直觉里面出了大事!也管不了规矩,起身就要推门进去,丽莎突然开门尖叫:快打911, 琳达心脏病发作了!

因为工作压力,在办公室遭遇heart attack,这在公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但是琳达的事件有几分蹊跷,许多人怀疑, 丽莎对解雇怀恨在心,琳达心脏病发作的那一刻,丽莎装聋作哑,故意拖延时间,让她慢慢死去。否则那宁静得恐怖的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该有个怎样的解释?

面对公司总部的调查,丽莎似乎是坦诚相告,当琳达宣布要解雇她时,她开始是愤怒抓狂,然后处于一种昏天黑地的状态,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了昏在办公桌上的丽莎,才跑出去喊求救。

琳达被送进医院急救后,命还是保住了,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玛丽对剪梅说,晕倒在办公桌前的琳达,面容痛苦扭成了一团,一只手抓紧了胸口,另一只手指着前方的小包,包里有救心药。如果琳达醒了,那宁静的三分钟就揭开了谜底,否则永远是丽莎的一面之辞。剪梅说,揭开了谜底又如何,大家都回来上班吧。玛丽冷笑道,如果能证明丽莎见死不救,那就麻烦大了,到时候肯定是法庭上见,搞不好还要坐牢。

4

剪梅记得在商学院读书时,选修过美国商法,学过 “Duty to Rescue(义务拯救) ”这个法律术语,也就是说,一方遭遇危难时,在场的另一方有义务施予援救,否则将受到法律的制裁。当然这个术语比较模糊,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聘了好律师,也可以免受罪责。只是岁月静好,谁都珍惜,谁愿意去法庭打得鸡飞狗跳?

琳达入院后,丽莎因祸得福,继续留在原来的岗位。剪梅发现丽莎完全变了个人,工作积极努力,再也不随便请假。丽莎从前是个有说有笑,热爱传播谣言的人,如今独来独往,变得沉默不语,但是突然间冒出一些话,让人觉得稀奇古怪,有次她问剪梅,如果病人从昏迷中醒来,是不是会彻底失忆?或者还能记住从前的部分?剪梅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但她能感觉她的心挣扎在不安与焦虑中。 玛丽正好从她们身边经过,玛丽说,我昨天看了一个新闻,说一个女子昏迷一年后醒来,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母语的英文反而退化了。剪梅看见丽莎傻乎乎地笑了,又说琳达醒来后能说中文也不错。

窗外的枇杷树又结果了,灿黄耀眼挂在树上,等待欢喜它的人去采摘。玛丽和剪梅边摘枇杷边闲聊,玛丽对剪梅说,上周我咳嗽得厉害,按照你说的方子,用枇杷熬了汤,喝后效果还真不错,你知道,我现在越来越不想吃化学做的药片,能用植物解决是最好不过。剪梅说,那我们用枇杷多做几瓶果酱,等到了冬天也可以熬汤喝,再说你儿子媳妇要从广州回来了,他们也会喜欢的。玛丽点头说,是个好主意,我儿媳还爱吃枇杷果冻。剪梅又说,琳达醒过来后,据说身体很虚弱,过几天我们去看她,顺便带瓶枇杷果酱。玛丽当场否定,她坚决摇头说,不行,不行,要是吃出了问题,你我都得上法庭。

“那琳达醒来后还记得过去吗?她指控了丽莎吗?“ 梦珠打断了剪梅的回忆:”见死不救总是不好的。“ 剪梅说:”不能一刀切,人性很复杂,有的人会奋勇抢救陌生人,但是对自己的配偶却冷漠无情。我离开那家保险公司的时候,琳达还在家里修养,丽莎还在原单位,但是没有任何联系,慢慢的,什么都淡了。”

梦珠对剪梅说:“刚才你说什么?有的人会奋勇抢救陌生人,但是对自己的配偶却冷漠无情。” 剪梅说:“不是吗?” 梦珠感慨道:“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乔风,他是我老公的朋友,这个人对朋友很义气,但对老婆很冷,老婆曾经抱怨过,一年四季都活在南极里。” 剪梅说:”有骨气的女子都会跑。“ 剪梅点头道:”是的,跑了,跑得好!”

十八这世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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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一脸神秘对丽华姐说:”小米跑了!“ 丽华姐说:”我也听说了,不敢相信啊,小米一直是个贤妻良母,对老公言听计从。“ 李香说:”什么言听计从,你记得那年两人大闹,小米怀孕都六七月了,坚决要打调,还是你从中调停的,没有你的努力,那孩子早不在人间了!”

那年秋天,乔风气得头大脸肿、眼睛出血,他吃错了药也没想到,妻子张小米主动向他提出离婚!乔风刚过四十,比年轻时更潇洒帅气,正是男人最好的年龄,自己在美国创建的房地产公司,总算上了正轨,那生意像点了火似的旺起来了。而张小米自从有了孩子后就一直在家当主妇,一张脸越来越黄,越来越干,早没了光彩和水嫩。

她居然敢大张旗鼓离家出走。她回了一趟中国,曾经低眉顺眼的那张脸,突然间高高地昂起来。她的理由充分有力:多年来对她冷暴力,不闻不问,生病了连句体贴的话都没有,在经济上也一直制约她,她说自己算什么呢?不过就是他的保姆和生育机器,受够了!是潇洒挥手的时候。

乔风呛岔了气,根本反应不过来,她要离婚,她要离婚!是的,七八年的婚姻生活,他一直对她不冷不热,他怀想初恋情人的妩媚优雅,有时她像桀骜不驯野性的猫,有时候又是一头温顺灵动的绵羊。不管她是猫也好,绵羊也好,但同他的母亲就是一对天敌,两个人一见面就开咬。几番回合后,乔风还是选择了母亲,也接受了母亲安排的相亲。

小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纤小细微得没有一丝的光,但是多年来对他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违抗的动作和语言。反了,反了,乖顺的家兔要飞了!她以为她能上天当玉兔?见乔风咬牙切齿,把离婚书朝空中扔去,小米居然转身就走,孩子也不要了。乔风没有办法,只有让母亲从国内飞过来照看孙子。当妈的也懵了,这媳妇不是自己当年挑中的吗?小米温柔贤惠,跟谁出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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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有阴晴圆缺,树有花开花落,命中注定的冰霜雪雨要来就来吧,日子还不是照常得过?那天乔风和他的合伙人亨利见了面,两人相约去乔治亚的M城看一个项目。亨利是个美国人,近日也在闹离婚,跟乔风是同病相怜。两人合开一部车,一路边开边聊,共同经历缔结了共同语言,齐心协力声讨这世间的女人是多么的邪恶阴暗,而自己就是一朵纯洁可爱的百莲花,总是遭遇从天而降的污泥攻击。

不觉之间,车下了高速,小路的颜色居然是红色的,红色的土路,这就是乔治亚的红土地,以粗糙坚实的形象仰望蓝天,散发出强壮的生命力,让人想起那举世闻名的电影《乱世佳人》,女主人公思嘉丽(Scarlett)站在红土地上,晚霞如火,以燃烧的状态落在她的身上。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化,先是翠绿起伏的草原牧场,像翠绿的绒毯子由着性子在铺展。哗啦一下,视野又进入一望无涯的棉花地,那轻柔雪白的棉花,正拼着生命在绽放,似乎青春就是一刹那,一次怒放就是一生一世,定要达到生命的极致。恍然之中,那棉花地似乎变成了白玫瑰地,一棵庞大繁茂的橡树兀然立在白玫瑰丛中,那站立的姿态,分明带着骄傲,但是又掩不住苍凉。

乔治亚的红土地,生长了沧桑浪漫的传说,也有恐怖阴森的故事。亨利告诉乔风,他就在这片红土地上的一个小镇长大。小镇人口不多,也就几百人。邻里之间来来往往,很多邻居还成了亲家。小孩子在一起长大,长大了若不想出门读大学,就在父母的农场混日子,天长日久,爱情的树也长得枝繁叶茂。通婚之后,便是各种错乱纷杂的亲戚关系。

亨利的父亲经营一个庞大的奶牛场,有自己的牛奶车间,奶制品加工生产线。亨利兄弟姐妹5个人,就他一个人离开了红土地的村庄到大城市读了书,然后找到心仪的工作,攒足资金和人脉后,自己开始创业,每年只有感恩节才回家。

三年前的一个感恩节,他经历了一件诡异的怪事。一大家人去附近的游乐场玩,车过棉花地的时候,姐姐的女儿杰妮,指着远方的一棵橡树说,我就埋在那棵树下。

杰妮那年才五岁。这孩子说话早,两岁就能吐出完整的句子。她常告诉父母,她是被人杀死的,死后才降生到这个家庭,有了新的爸爸妈妈,从前的爸爸妈妈对她不好,离婚后谁也不管她,她才被坏人骗了又被坏人杀了,他把她的尸体拖到自家的棉花地里。父母听了很诧异,只当她看了大人的电影后,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情节,小孩子的思维怪异得让成人不敢理解,以后只准她看儿童动画片。

那年感恩节,杰妮爸爸开了一辆Van,一大家子人坐在车上,杰妮又重复了匪夷所思的故事。亨利对姐姐说,这孩子长大了可以当畅销书作家,或者去好莱坞写恐怖剧,前途无限大,众人都嬉笑着回应。车上有个当警察的堂哥,他皱紧了眉头一直没有出声。

故事肯定还在继续。亨利堂哥回到警察局后向上司汇报了这个情况,众警员开车前往棉花地,在橡树下挖出一具少女的尸体。七年前的少女失踪案终于破了。潜逃到阿拉巴马的罪犯落了网,刚开始还理直气壮地争辩,警察也不跟他罗嗦,只出示了棉花地的照片,他的一张脸瞬时变成了污水地里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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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对乔风说,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但是小杰妮的这件事确实震歪了人的下巴。乔风说,这说明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藏得住的秘密,中国有句老话是,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为。亨利点头说,这个好懂,许多人把秘密藏得很深,但是无意间就会被风吹到阳光下。就说我的前妻吧,一直背着我在外面约野人,常打着公司出差的借口,有次我在google上查迈阿密的图景,居然发现她跟一个男人手牵手,虽然面部做了模糊处理,但是身材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穿的那件礼服蓝裙,还是我在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礼物。

乔风说,你至少还能从Google上抓出她的秘密,但是我妻子跑回中国,我至今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亨利说,这根本不用抓证据,肯定是在中国有人了。乔风脸发黑,一直在摇头,妻子在中国有男友,是他最不敢相信的结果。妻子年轻时就相貌平平,白开水一般,如今这把年龄,离更年期大路不远的黄脸婆,还好意思去找男人?要找也是他找了女人把她蹬了,哪轮到她先跑人的?

亨利说,别气了,先找个地方吃饭。两人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小城用了午餐。乔风说,这个地方就一个加油站,一个商场,一个小餐馆,红绿灯也破歪歪的,像上个世纪的标签,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好无聊。亨利说,别怨这里荒凉,附近有个空军基地,因为建了基地,还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繁华和人气,没有基地,这里是连牛羊都看不见的荒原。

提及了空军基地,亨利还告诉乔风,基地旁边就是航空博物馆,免费对公众开放,他前几年参观过。乔风一脸喜悦的光,他说怎么不早提,我从小就对天上飞的各种器械感兴趣,快去看看。

进了博物馆,里面空荡无人,全都是造型奇特的飞机,眼花缭乱一片,什么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旁边还放了几枚原子弹,就是当年二战炸了广岛的类似原子弹。乔风还进了飞虎队的展厅,宋美龄和蒋介石的照片,飞虎队员的英姿,一旁高高悬挂着民国时代的青天白日旗。乔风拿出手机,想仔细拍个痛快,每个细节都想抓住。亨利在一旁催他,我们时间不多了,快上车吧,以后自己再来,想呆多久都成。

出了飞虎队展台,朝前走几步就是主展厅,乔风忘了亨利的催促,一个庞大的黑色蝙蝠撞进了他的视线,这不是黑鸟(Black Bird)吗?美国的无人侦察机,七十年代曾服务于越战,是那个年代最牛的高超音速无人机,身手神速,黑鸟威武。知道怎样隐身躲避雷达。

乔风告诉亨利,几十年前的越战,一架黑鸟曾坠落中国的云南。亨利说,根本没有的事,我一直在关注航空方面的性息,从来就没听说过黑鸟坠毁?肯定是你们记者瞎编搞出来的新闻,想吸引眼球。乔风说,如果不是我叔叔亲口告诉我,我也相信是记者乱编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越战爆发,中国是越南的靠山。乔风的叔叔是”抗美援越”部队里的一个连长,那年在云南执行特别任务,亲眼看见一架飞机坠毁在密林中。部队里有专家考察后发现:那不是普通飞机,那是美国最先进的黑鸟,领导们高兴坏了,说一定保护好残骸,运回北京仔细研究。

亨利问乔风,你敢确认是中国击落的黑鸟?乔风说,不是中国击落的,是它自己朝下栽的,是不是磕多了药,谁知道呢?两个人都呵呵地笑起来。乔风又说,据说中国军事博物馆有黑鸟的部分遗体,下次你来中国,我带你去瞻仰。亨利还是摇头不愿相信,他认为不是黑鸟,掉在中国境内的可能是另外的侦察机。

窗外依然是一望无际的棉花地。亨利一边开车一边感叹说,或许你说的对,黑鸟真的落地了,美国政府想藏住秘密,没有告诉人民,但是你告诉了我。乔风说,这世上所有的秘密,终究都会水落石出,但是我老婆跑了,我至今还是想不通,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十九放射师白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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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面馆永远是收集八卦和传播八卦的新闻中心。兰欢对李香等几位好友说:“你们想不想知道,小米到底跟谁跑了?“ 李香说:“那还用吗?肯定是跟国内的老相识好了。” 丽华姐说:“在美国过着冰凉无望的生活,如果国内有温暖,干嘛不奔向温暖呢。” 阿芝说:“我听说了,跟一个初中同学有关,小米回去参加了一个同学会。”

众人都笑道:“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算一对。”兰欢说:“但是小米散得光明正大。” 李香说:“据说小米跑了后,乔风的生意一落千丈,上个月他家院子一棵快死的松树被风吹倒,把房子砸坏了,他虽然只受了点轻伤,但是人吓得半死,整个精气神都没了。” 丽华姐说:“难怪他那么倒霉,小米是旺夫的财神啊,他把财神气跑了,命中注定!” 春嫂说:“小米长得嘛,确实不够漂亮,但那额头和下巴一看就是旺夫的模样。”

谁也不知道,乔风灰头灰脑回国了。两人离婚后,孩子跟了小米。他最初还异想天开,希望跟小米破镜重圆。小米一旦走出去就不可能回头,是的,她跟20多年前的初中同学碰出了火花。当年他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朦胧的爱,少男少女萌动的情愫,青春永不磨灭的记忆。小米知道,班长的妻子五年前去世后,他孑然一身抚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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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风已经追到中国,但是小米打死也不愿跟乔风回美国。乔风只能认输,面对现实。在回美国前,他拜访了高中时代的班主任,闲谈之间提及自己已经离婚。师母眼前一亮,即刻着手搭桥:你看我们女儿如何?她一直都没有男朋友。

老师女儿白诗云,年过三十三,还是荡悠悠一个人。母亲叹道,你最好的年华都快过去了,还想不想当妈妈?诗云说,我还没结婚,怎么当妈?您和老爸都是爱面子的人,总不想我给你抱回一个黑孙孙吧?父母面对面叹了半天的气?就是急出一身病来,诗云也没有相亲的行动。诗云总是有她的理由:您们愿意看我单身快乐呢?还是在围城中打得头破血流,要不就是离婚后拖一个油瓶回家啃老?周围亲友圈里有不少负面例子,父母只好由她去。

诗云这次没有闹,开天辟地听从了母亲。她从小就认识乔风,他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以全区第一的高考分数考到了北京某所著名大学。年少的她,对他多少有些仰慕之情。少女的情怀,如梦如幻,像夜空里浮动的莲花云。转山转水之后,命运让两个人相牵,这份天赐的良缘让乔风觉得因祸得福。

乔风在与诗云的婚礼前,居然还见缝插针给小米挂了个电话,告诉小米他结婚了。小米惊讶道:“你居然这么快,那女孩是谁?” 乔风带着报复的快感大声说:“我的初恋!” 小米说:“绝不可能!我知道你的初恋,人家早嫁了大土豪,才不可能离婚呢。” 乔风得意说:“这就不知道了吧?我是她的初恋,她一直就没有男朋友,因为我一直在她的心里珍藏。”小米喊了声“自恋狂”,狠狠挂破了电话。

诗云结婚后跟着乔风到了果林城。母亲在电话里劝她,你还是早点生孩子吧,诗云想暂缓一下,她一直渴望在美国的校园学一技之长,这下正好有了机会。读什么专业呢?乔风说,你想读什么就读什么。诗云在香香面馆吃饭认识了邱莎莎,莎莎因为自己是护士,也建议她学护士,理由是读出来就有工作,再说以后家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知道怎样用药治疗。

诗云进了学校才知道,美国的护士专业有多难啃,她在国内学的英文,毕业后在出版社当翻译,这护士专业对她完全是爬山涉水到了另一个天地。班上有个中国同学在国内是医生,到了美国也学护士,诗云看那医生也学得辛苦劳累,心想不必继续遭这个罪,赶快改变方向,于是选了放射专业( Radiolog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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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瞬息,两年一眨眼就翻过去了,诗云幸运进了一家教会医院,成了放射技师(Radiology Technician)。放射技师的待遇肯定不如护士,不过时薪也有18美元一小时。诗云一周只拿了24个小时,很显然,这是个兼职(Part time),而不是全职(Full time)。诗云告诉乔风,在她工作的那家医院,一周若能干到36个小时,就能算全职的正式工,正式工的各种福利让人羡慕。慢慢熬吧,总有转正的一天。

上班第一年,诗云认真干好本职工作,其他都是浮云,想都不敢多想。诗云所在的部门负责乳房X光检查和乳腺癌检测。同事简妮常和诗云开玩笑:我们每天干什么?就是跟各种形状和颜色的奶子打交道。这让诗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一个护士朋友说,什么对我最熟悉,千千万万个屁股最熟悉。很简单,她的职责就是给病人打针。

诗云告诉乔风,简妮跟她一样,也是个Part Time,只要有机会,大家都想多拿工作时间,表面上是朋友,背后也是竞争对手。简妮是当地人,诗云的英文肯定不如她,但是诗云做事仔细,对病人客气周到,再加上当地华人移民越来越多,遇到不会讲英文的华人,医院许多部门都会找诗云。诗云也有她独特的价值。

放射科还有个女技师名叫温迪,身段婀娜,宽大的工作服也掩不她玲珑的起伏,一头大波浪的深金色长发,荡漾出神秘的妩媚。她比诗云和简妮都年轻,但在医院的工龄长,比二人资格老。温迪出了高中的校门,就看上了社区大学的放射专业,没走一点弯路。那年间经济繁荣,医院每个部门需要人,温迪一上班就是全职员工,职场之路从来就没有摇摆和蹉跎过。

温迪一直淡定悠闲地上班,近些日子才感到压力从四面朝她隐约袭来,新来的兼职放射师个个勤奋努力,业余时间也不放松,埋头苦干考下一张张资格放射证书,证书用镜框镶嵌,挂在了墙上,这明摆着就是抢班夺权的警告,盯着她福利丰厚的全职位置。但是温迪也不用担忧过度,只要自己不犯错误,谁能把她拉下马?

放射科的威廉医生,跟温迪关系极好,在工作中时不时扶她一把。简妮跟诗云私下传过小话:鬼知道他们有没有那种关系。诗云听了只是一笑,没有朝下面接,她所在的单位是医院,女人多,谣言是非也多,稍微不注意就会被搅进去。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谁知道呢?美国电影里,常有医生和护士偷情的镜头。人在医院,没有证据最好还是管牢舌头。

威廉医生热情好客,每到圣诞节前,喜欢邀请众人去他家的农场作客,他的农场远离城区,足足要开一小时的车。威廉医生的农场里养了鸡和羊牛,没有鸭子,诗云知道,美国人不爱吃鸭。威廉医生屠宰了牧场的一头小牛招待众人。肉嫩鲜滑,但诗云感觉很残忍,毕竟是主人看着长大的动物,主人怎能忍心提刀?但她没有吭声,低头吃自己的盘中餐,倒是简妮问了诗云心头的话:威廉医生,你牧场那么多可爱的动物,你跟它们有感情吗?威廉医生一脸正经地说,这个你必须分清楚,哪些动物是宠物,哪些动物是食物,若是混淆了,不仅无法享受生活的甜美,人也会搞成神经病。

从牧场回来后,温迪越来越像神经病,她逢人就说,威廉医生爱上了她,要把她接到牧场去照看牛羊。诗云和简妮都觉得她疯了?什么样的天方夜谭?威廉医生的妻子优雅娴静,三个孩子聪明活泼,一家人幸福快乐着,要她去牧场干什么?

医院的女人们最怕没有新鲜爆料,温迪的故事让她们激动得像春天的野猫。流言蜚语中,院长找威廉医生谈话,威廉医生信誓旦旦地说,从来就没有的事,我和温迪只是正常的工作关系,但温迪像得了病似的威胁他,骚扰他,让他不能正常工作和生活,如果逼到绝处,他会找警察,对温迪发出restraining order (禁制令:法院签发的命令,禁止某人的某种行为)。

简妮问诗云,你相信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诗云说,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关系,温迪干嘛不去骚扰医院的其他男医生?简妮说,是温迪不对,明明知道威廉医生是有家的人,她偏朝人家的后院撞。诗云说,中国人说,用一只手怎能拍响掌声,两个人都有原因。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最后受伤的是温迪,她被医院劝退了。温迪离开的那天,阴郁的天空飘着细雨,烘托出冰凉的心碎,简妮和诗云都有几分伤感,但伤感很快被狂喜冲跑。医院放射部暂时不招新人,温迪的工作小时被简妮和诗云平分。真是上天眷顾啊,她们梦寐以求的全职工作就这样到手了!那天简妮笑成了一朵玫瑰花,诗云也快乐得要飘起来。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人在哭泣,就有人在欢笑。一部分人的快乐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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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全职工作对诗云就是一场及时雨。金融危机下,乔风的公司一直没有起色,入不敷出,他计划宣布破产后去找一份工作。看乔风整日在家愁眉苦脸,诗云安慰他:“家里又不缺米下锅,就当老天给你的休假吧。”乔风说:“这时节哪里有度假的心情,还是上网找工作吧。”乔风办过企业,又有博士学位,一般的用人机构都嫌他资历吓人,宁可聘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也不想要他。

简妮的父亲在一所四年制的州立大学工作,最近提了化学系的系主任。美国也是个讲关系的国家,靠着简妮搭的桥,乔风在里面当了兼职老师。如今美国经济发展缓慢,许多人都想在学校和政府部门谋职。乔风一直觉得当年读博士是浪费宝贵年华,没想到技多不压身,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诗云对乔风说,先进去踩个脚印,以后肯定有转正的机会,你有博士学位,又曾在杂志上发表过论文。乔风说,这学校是四年制,没有研究生院,不在乎论文发表,只在乎教学效果,我跟其他的兼职教授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他们都是当地人,个个英文都说得比我好。我现在只是攒些经验,希望有天能去综合大学。

去综合大学的难度更大,先混在里面看看时机。这不,时机一下就来了。系里有个女教授提前退休,她的先生是个企业主,家里已经挣下了足够的钱,她根本不在乎退休金,只希望尽早享受没有压力的生活。她的位置一退出来,一群人都在争。乔风给诗云形容:一根骨头扔到饿狗群里,你可以想象那个场面。学校放在网上的招聘广告都是装模作样糊弄公众的,是啊,自己内部都消化不过来,怎么还会招外面的人?最后争下宝座的兼职教授,因为在学校服务龄最长,大家似乎也服气。

竞争激烈的时候,人心也失去了慈善和温暖。乔风告诉诗云,几个兼职老师常在一起开玩笑,要是谁谁谁得了癌症,要是谁谁谁开车死在路上,是不是我们就可以占领他的地方?诗云说,因为病人增多,我们部门聘了两个临时放射师,她们雄心勃勃,肯定也在幻想顶替我的位置,会不会在背后咒我得了重病,要不开车夭折在半路上?这世界就是动物世界,这世界就是人吃人。

诗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鬼节,她和乔风去剧院看了一场话剧:度假的私人飞机栽到了密林深处,一飞机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对年轻恋人,男子最初还帮女友疗伤,搀扶着她,希望早日走出密林,只是怎么也走不到有人的地方,食物早吃光了,人也精疲力竭。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有天女孩醒来,发现男孩的眼睛里闪出野兽的饥渴和凶狠,他居然拿刀想杀她,要吃她的肉……诗云停了故事,突然对乔风说,我们两人要是也陷在密林中,你肯定也会吃我的肉。乔风笑道,放心,我会把我的肉割下来给你充饥。诗云扑到乔风的怀里说:“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十四岁那年我就朦朦胧胧喜欢你了,嫁给你好幸福。”乔风爱怜地说:“能娶你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跟你在一起后,我的心特别安静。你不知道,初三那年我就注意到白老师家有个可爱的小姑娘。” 乔风的甜言蜜语让诗云感动得泪眼旺旺,她突然叹气道:“可怜的温迪,她就没有我的福气。”

温迪被医院劝退后,威廉医生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轮胎被人扎了铁钉,家里的电话常在深更半夜乱响,他知道谁在搞鬼,但是又找不到证据,报警也解决不了问题。情绪郁闷紧张中,工作中也出了误诊,耽误了病人的及时治疗,院方给了他严重警告。没过半年,更大的风暴来了,威廉医生被院方调查,关于十年前一宗医疗费用的申报。医院谣言纷飞,说是威廉医生跟人合伙贪污了20万。但是威廉医生一口咬定,是被人黑了。

乔风对诗云说,你们医院还是教会办的,怎么跟黑社会一样复杂?这威廉医生把女人伤害了,女人报复起来真是奋不顾身。诗云对乔风感慨道:男人品行不端,事业也不会兴旺发达。又过了些日子,一个突降的喜讯让二人欣喜不已,诗云怀孕了!高龄孕妇在放射室工作,乔风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她把工作辞掉。诗云对乔风说,医院对孕妇员工有严格的保护措施,应该没有问题。乔风摇头说,生命和健康最重要,不就是一个工作吗?等宝宝出来以后再说吧。

诗云内心风起云涌 ,毕竟工作来之不易。为大局着想,她还是辞了工,她知道有人会欢呼她的退位,把喜悦建立在她的无奈之上,这让她非常不爽,乔风依然还是个兼职教授。诗云后来也想开了,困苦都是暂时的,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翻天覆地,只要家里的日子恬静美好,一切知足常乐。

二十命运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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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对李香说:“乔风娶了白诗云后,整个人变了似的。“ 李香说:”是啊,从前说话做事咄咄逼人的,非常傲慢的样子,现在温和有礼了。“ 兰欢说:”看来女人确实可以改变男人,如果这个男人珍惜他的女人。“

二人正聊着乔风和诗云,没想到把乔风二人给招进了面馆。李香对乔风说:”我们正在夸奖你,你是个多么好的丈夫。“ 兰欢补充了一句:”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你真的变了,变得宽厚善良。” 乔风一直拉着诗云的手,他深有感触地说:“感激老天厚待我,把诗云送到我的身边,从未想过人生会如此幸福,命运真是充满了未知。” 兰欢若有所思地说:“命运确实诡异。” 李香接过话就说:“什么诡异,你别乱用词,前天小草和她的老公来吃饭,说了个故事那才叫诡异。”

诗云在一旁问乔风:“小草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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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圆脸圆眼睛,胖乎乎的样子特别讨喜。小草爱吃爱玩,在美国读书并不用功,本来打算把学位混到手就海归,老家的美食在梦里馋得她流不断的口水。可是看见大陆同学一个个都在发简历,她也受了影响,没怎么折腾就进了一家化妆品公司,成了公司的数据分析师。大家都说,小草的模样像吉祥如意的招财猫,任何公司见了她都会欢喜,美国人也不例外。小草没有丈夫没有家,也没有愁嫁的情绪,有了工作有了钱,正好享受快乐的单身生活。

一个深夜来电打乱了小草的正常节奏。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奶奶脑梗突然去世了,希望她回家参加葬礼。小草幼时奶奶最疼她,还没享到她的福就走了,小草泪流满面,义不容辞回国奔丧。半个月后,当她再返美国时,职场的山河换了颜色,好好的一个化妆品公司居然要搬迁到印度,去印度干什么?小草在网上看印度,城市满地垃圾,到处是随地大小便的人和牛;颤颤巍巍的火车不堪重负,火车顶上挤满了人;印度最让女人心惊胆颤,每半小时就发生一起强奸案。小草只能重新计划人生,先让简历像鸽子一样飞一阵,若是两个月内没有回音,她即刻打道回府。

一家肥料公司通知她去面试。那是个私人企业,总裁就是国王,说一不二。总裁心脏病去世后,全由夫人当家。夫人咪咪面试小草,她第一个问题非常直接:你对猫过敏吗?小草楞了一下,化妆品公司有各种过敏元素,都没问过这么怪异的问题。她只能老实回答,我对猫不过敏。她是进了公司才知道,总裁夫人咪咪养了几头宠物猫,咪咪在哪儿,猫就在哪儿。同事切瑞告诉小草,猫在办公室大摇大摆走来走去,公司的员工见惯不怪。

切瑞是个年轻的美国女孩,五官精美,曲线玲珑起伏,人长得美不说,待人也特热情。小草第一天上班,她就告诉小草,她是公司的记账员,工作上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问她,然后又指引她厨房在哪儿,卫生间在哪儿,每个周末公司有免费的批萨,那天就不用带饭了。小草有次问切瑞,你长得这么高挑漂亮,怎么不去当模特儿?切瑞告诉小草,她业余时间在当模特儿,给好多产品拍过宣传广告。小草便问她,你给我们公司拍过宣传吗?切瑞表情夸张,一对蓝眼瞪成了猫眼,她问,给我们公司打广告?知道公司卖的什么产品?全都是有机肥料,牛粪鸡粪马粪还有人粪。

公司还卖人粪?这下轮到小草震惊了。切瑞不屑地说,公司有种产品叫绿色力量215(Green Power 215),就是人粪加工制造出来的,高尔夫球场为什么绿得那么心醉,全都是“绿色力量”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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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身在肥料公司,午餐时间,面对同事之间屎尿横飞的题材,小草也习惯成自然。这让她想起在中国学的一句古话:“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她跟国内父母汇报自己的工作单位:生产各种高档时尚的农家肥,还有呢,几头漂亮的猫陪我们一起上班。

切瑞把一只雪白的猫唤到脚边,轻轻抚摸着猫头对小草说,你知道咪咪的老公去世后,她不甘寂寞,已经有了秘密情人,情人就在我们公司。小草问,你知道是谁吗?切瑞低声说,听说是一个质量分析师,外面传得可热闹了。小草正想细问,切瑞突然禁了声,小草一转头,看见咪咪走了过来,一张寒霜的脸,面无表情。

转眼半年过去了,小草发现切瑞变了,不如从前那么喜笑颜开,眼袋大了,身材也胖了,曾经的妩媚似乎蒙上了灰尘。切瑞有次居然穿着一件破裙子来上班,裙子后面绽线了,能隐约看见里面的内裤,小草跑去提醒她,她居然对小草爱理不理。小草心想,真是病得不轻。

紧接着,一件蹊跷的事在发生。小草的便当似乎遇鬼了,就说上周吧,她明明带了20个饺子,但吃下肚里似乎没有饱。后来留了个心眼,发现便当里的饺子在午餐时间变成了11 个。这年头,谁去偷吃人家的午餐啊?中国肯定不会有,现在中国单位的午餐都是免费,也只有美国这块地方,五湖四海的移民,才会生出乱七八糟的怪事。

连着几天的诡异,小草一心想惩罚那个偷她午餐的人,包了几个辣椒饺子放在最上面,一定要把小偷辣得尖叫。好奇怪,那天的便当原封不动,这鱼儿挺聪明的,没有上钩。也就是在这天,一个霹雳的消息炸下来,切瑞被公司炒了,什么原因?偷吃同事的午餐。

切瑞偷吃的方式比较怪异,她一般在上午10点钟左右打开冰箱,巡查同事们的午餐盒子,看见沙拉,吃一口,看见批萨,拉一块,如果是汉堡,咬一口后,直接扔进垃圾桶。那天她咬了一块三明治,抬手就要把咬缺的三明治扔到垃圾桶,很不幸,咪咪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意味深长地对她微笑。咪咪是听了员工的抱怨后,下决心抓住这个午餐的贼。

小草和同事们议论纷纷,众人都不理解,切瑞怎么会干出这种荒唐事?恶劣而滑稽。是不是受了精神刺激?没多久,又一个震耳欲聋的消息传来,切瑞在朋友的生日派对上,酗酒过多,跌到游泳池里半天没有爬出来,泳池上下都是狂欢的人群,谁也没有小心看护她,等大家反应过来把她抬出水面时,她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

消息传来,小草和几个同事感慨生命无常,带着沉重悲凉的心,参加了切瑞的葬礼。安静如菊的切瑞躺在鲜花丛里,让人哀叹生命的美丽和脆弱。小草后来问同事律克,如果切瑞没被公司炒掉,是不是依然还活在人间?律克说,跟公司没有关系。她被男朋友抛弃后,神经失常,才干出了疯疯颠颠的事 – 偷吃午餐。小草问律克,我在葬礼看见一个忧郁悲伤的男人,低头落泪,站在棺材边一言不发,那是她的男友吗?律克说,哪可能是男友,男友根本不敢来,那是她的弟弟!

律克见过切瑞的男友,男友是个歌手,以模仿猫王的演唱在当地颇有名气,城市里只要有音乐节,就能看见他的载歌载舞,从发型到服装都山寨猫王。律克告诉小草,那假猫王的父亲是个银行家,家里的钱足够让他当花花公子,他对切瑞根本没有动真心,但是切瑞陷进去了,被抛弃时精神遭遇重创,作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但是为此丢了性命,实在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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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小草看见窗外的一棵枫树灿黄如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嫁人五年了,律克成了她的丈夫。人生充满或悲或喜的未知。这五年发生多少事,让她感慨万千。律克是公司的质量检测师,他和小草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平日里相互帮忙,遇到问题交换一下诚实的看法。小草做梦都没想到会成为他的妻子,她在认识律克的时候,律克已经有了个神秘女友。

一次偶然的加班改变了两个人的情感轨迹,办公楼静悄悄的,没有第三个人,律克一脸的伤感,却装出勇敢顽强,无所谓的的神态,他告诉小草他被人蹬了,像穿旧的皮鞋被人踢到了垃圾箱,他开始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之间怨气冲天,说想拿枪杀猫。小草一下就明白了猫的主人是谁。小草请他去外面走走,吹在脸上的清风带来野葡萄的醇香,郁闷的情绪散到天边。两个人聊了很多话题,关于家庭,关于事业,还有复杂的人情世故,彼此的眼角挂着对方,交换了情投意洽的喜悦。心通了,有一束光照了进来。

小草嫁给了美国帅哥!这消息还在中国社区引起一阵波澜。大家都说小草性格好,是个开朗活泼的好姑娘,可惜就是长得太圆滚了,中国男孩当她的哥们还行,没想过要成她的男朋友,美国人的欣赏目光跟国人不同,在他们的眼中小草并不算胖子,可以形容成丰满圆润。总之,大家都祝福小草。

小草和律克新婚后,双双离开了公司,找到了满意的东家。婚后第二年,夫妇在郊区买了栋两层楼的房子。那天律克出门遛狗,小草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律克站在芙蓉树下,跟两个邻居闲聊,聊得月亮都出来了,忘了肠胃蠕动开始抗议,律克表情专注、眼睛发亮,是什么样的精彩故事抓住了他?回到家后,律克一脸的神秘和迫不及待,他告诉小草,原来假猫王住过我们社区,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可轰动了,你还记得切瑞的弟弟吗?

小草忘不了,切瑞弟弟在姐姐葬礼上悲伤的神情。他跟姐姐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弟弟一直认为姐姐的死跟假猫王脱不了干系。如果假猫王不抛弃姐姐,姐姐应该还活在人间,有幸福的前程。那弟弟是个爱专牛角尖的人,心胸不宽,女友踢了他另结新欢,他一气之下拿枪对准女友,女友跪地求饶,凄凉的哭声让他放了她,但他心头的恶气没有散,于是提枪跑到假猫王的住处。那天猫王正在前院修剪海棠树,看子弹朝他飞来,吓得屁滚尿流倒在了地上,那弟弟以为假猫王已死,平静如水,用枪解决了自己。假猫王命大,没有死,只是吓瘫在了地上,那子弹穿过他蓬松飞扬的猫王发型,嵌进了海棠树茁壮的枝干。

小草感叹道,假猫王毫发未损,是海棠树为他挡了子弹,我要是他,就把海棠树贡起来侍侯。律克说,海棠树是他的恩人,就算不用特别照顾,但也不要砍掉它。小草问,怎么了?他把救命树给砍了?行不得,要遭老天的惩罚。律客说,你看,大家都懂的道理,对不对?故事还没有完。又过了半年,假猫王认定海棠树在夏天枝繁叶茂,挡了车道的视线,决定砍掉它,他本来可以聘专业人士锯树,但是那天他心血来潮,手拿斧头亲自上阵,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他砍向树的什么位置,先前嵌入树干的子弹蹦了出来,弹向假猫王的太阳穴,当场就要了他的命。邻居们都在惋惜长叹,那颗子弹蹦向什么地方不好,怎么就认准了他?

小草认为这是海棠树的报复,童年时奶奶讲过,三尺以上的树都住了神灵,砍树之前,最好焚纸烧香,通知神灵搬离,等三天以后才能行动。律克倒不认同神灵居住在树上,他一直在感叹:子弹嵌在树上这么多年,最后还是到了目的地,算是给切瑞报仇了。命运诡异,充满了神秘的未知。

二十一:梦珠的老板飓风后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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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那个关于子弹的故事,诡异神秘,让人对未知世界充满了敬畏,梦珠是在香香面馆听到的这个传说。

她对李香说:“这个世界真的很诡异。” 李香点头说:“是啊,你看外面的天空,像蒙了血红色的纱,好恐怖。” 李香说:“飓风就要来了,天气预报天天都在喊狼来了。” 李香说:“那正好呆在家里不上班。” 梦珠摇头说:“我们单位难放假,估计要上班。” 李香惊讶道:“你不是跟陈剪梅一个单位吗?在大学工作,大学肯定要关门。” 梦珠摇头笑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跳槽了。” 李香不信:“这么好的单位你居然要跳槽?在州政府的大学可以享受州政府的福利。”

梦珠跳槽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她的顶头上司奥丽水平不高,欺人太甚,而陈剪梅又无法掺合进来,希望梦珠自己去协调。梦珠的老公叶涛说:“陈剪梅的级别比奥丽高,她要安心管,是可以按住奥丽的。” 梦珠摇头说:“奥丽是老资格,又有背景,陈剪梅对她客气得很,我们都是海一代(第一代移民),语言也好,关系也好,都硬不过本地人。”

梦珠胸有成竹,最后去找剪梅商谈:“这样吧,我准备跳槽,我只需要你的推荐信。” 剪梅说:“听你的口气,似乎下家已经找到。” 梦珠说:“叶鸿飞是我老公的朋友,他知道一家桥梁设计公司需要财税人员。”

三个月后,梦珠如愿进了新机构,有了新老板,新老板知识全面,勤奋聪慧,让她欣悦诚服,新机构的福利保险也比学校强,梦珠欢欣鼓舞,但她没有料到后面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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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珠不想抬头看老板,老板苏瑞神色自若地站在众人面前,再次重申她的命令:我们不关门!

来自加勒比海的飓风即将登陆,总统下令全民大撤离,A州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市政府紧跟奥巴马号令,宣布关闭四天,政府下属的工厂、医院、学校也跟着关门。理由非常充足有力:大家只要呆在家里,不上高速添堵,便可以舒缓交通,也算帮助沿海居民顺利撤离。

这世界万紫千红,也有人不理睬最高指示。梦珠的部门主管苏瑞离婚五年,单身一人,平日里就是一工作狂。苏瑞说,我们不是灾区,应该上班。一个叫特瑞的工程师顶她的话,我们不是灾区,但是应该配合灾区,学校关门了,因为学校的建筑可以留给灾区民众避难,小孩子都回家了,家长应该留在家里陪孩子;再说了,目前所有电力部门的救援车都奔赴沿海,若是飓风继续发威,我们这里肯定要受影响,这几天我们不能上班,得回家应付紧急状况。苏瑞听了,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要回家没有问题,正式员工用休假来抵算,合同工呢,对不起,不上班就没有工资。然后呢,苏瑞又加了一句,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上班,医院的医生护士,消防部门的救火员,还有防灾部门的管道工和电线工,他们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怎么没有在家休假呢?

遇到这样的魔鬼老板只好认倒霉。梦珠虽然是正式工,但是还在试用期内,当然不敢随便请假。好在先生能放假,他可以在家里陪孩子,否则真让人抓狂。

那日窗外狂风暴雨,梦珠的车像是长河中飘荡的小舟,好不容易摇到了公司。一进办公室,大家满脸怨气,都在诅咒苏瑞。特瑞说,今天路上好危险,全是水,如果我被突然爆发的山洪冲跑了,变成了鬼,一定要到苏瑞的房子去闹鬼。很多人立刻附和:我们一起去闹,闹得她活着也不得安宁。

玩笑归玩笑,笑完了大家便去忙手头的活,等到了中午,众人发现工作狂苏瑞居然没有现身。到了下午三点,雨云散了,太阳出来了,一屋子的明亮喜庆。大家上网查天气新闻,飓风早已远离了果林城,一路北上,不知又要去哪儿兴风作浪。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像玻璃花瓶从高处落在了地上,那是总裁秘书的声音。她问大家看了当地的新闻没有,西郊河边有个高级住宅区,昨夜的大风刮倒了一棵百年老橡树,老树压向了房子,不偏不倚正好是卧室的位置,睡在床上的女主人已经不知何处,半个房子已被河水冲走了。

女主人是谁?女主人就是苏瑞。秘书已经跟苏瑞的姐姐联系了,消防队员和警察联手搜寻,至今没找到尸体。众人静默无声,虽然恨她,但毕竟是个活泼鲜亮的生命,跟你我的人生轨道有过交接,有过声响。梦珠呆若木鸡地看网上的报道:飓风中死亡11人,失踪1人,那冰冷刻板的数字后面,有梦珠熟悉的人,二十四小时前,她还威风凛凛站在她面前。

特瑞是个爱打破沙锅的人,他问秘书,只要没找到尸体,就不能确定苏瑞已经死亡,或许那天她根本没住家里。秘书说,消防人员找到了苏瑞的宠物尸体,她姐姐说过,自从离婚后,苏瑞在家里总是跟狗形影不离。苏瑞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了。那条河的下游据说鳄鱼成群,想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活着的人总归要继续生活。对于苏瑞,没见尸体,就不能算死亡,只能算失踪,她的人寿保险谁也别想拿。但她姐姐有办法把她房子的赔款搞定,让保险公司和政府给的双重赔偿都进了自己的腰包,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特瑞说,她的前夫肯定后悔死了。秘书说,她的前夫才不后悔呢,若是没离婚,跟她住在一起,那晚肯定也被冲跑了。

没了苏瑞,公司设计部的主管空缺怎么办?梦珠告诉叶涛:“没问题,内部就消化了,特瑞坐进了苏瑞的办公室。”特瑞刚上台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以后的日子会轻松好过,还没一个月,特瑞便端起一张黑脸,变得六亲不认。梦珠也理解他,上面在逼他,他也只能朝下面压。位置不一样了,心情也不同了。谁都要养家糊口,在哪儿讨生活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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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的时间晃悠晃悠就过去了,公司的同事还是偶尔会议论苏瑞。秘书说,有个晚上我还梦见了她,她住在河边的木房子里,穿着跟野人一样的树皮衣服。大家听了一笑置之。谁也没想到梦想成真,苏瑞真的回来了,不是鬼,是人。她先去看原来的房子,房子早就变了模样,新主人也不认识她,还告诉她,从前的主人被洪水冲走了。谢天谢地,邻居认识她,一阵惊慌失措后,把警察和媒体都招来了。

故事是这样还原的:那夜雨横风狂,苏瑞感觉窗外像群狼在哀嚎,嚎得撕心裂肺。苏瑞确实害怕,于是起床把圣经抱在怀里,突然一声巨响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房子里。她被河水冲到印地安人的保护区,被一对善良的夫妇救了,夫妇的孩子们早离开保护区,在外面上了大学,而夫妇依然保持了土人的原始生活,看太阳的光线来确定时间,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更别说电脑和手机。他们用印地安人的传统方式为她疗伤,又让她慢慢恢复了记忆。

恢复了记忆的苏瑞,还是愿意回归现代生活。只是这半年天翻地覆,所有的人都当她去了天堂。梦珠对老公说:“她的回归扰乱了众人的平静日子。”她的姐姐必须把房子的赔偿款吐出来,但是那笔钱早已花光,换了新房子,还给老公买了哈雷摩托车,给孩子买了跑车,一家子还去欧洲豪华游。苏瑞想回归公司,谁当主管啊?特瑞已经胜任了领导的位置。

梦珠看见苏瑞站在众人面前,目光坚定,她有权利要回属于她的一切。

二十二一个混血儿的乱世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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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问李香:“你听了梦珠讲的那个故事吗?太可怕了。” 李香说:“感觉人心冷漠而又虚伪,每个人都是为自己在活,没有想到人家。” 兰欢问:“那后来苏瑞怎么了?回到公司吗?拿到房子吗?” 李香摇头说:“听说什么也没得到,挺可怜的,因为大半年物是人非,改变了太多。” 兰欢悲哀地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没有人哭,老公拿我的人寿保险又唱又跳,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女儿呢,也没有悲伤的意思,继续过着美好生活。儿子似乎也被人领养了,根本不知道谁是她的亲妈。”

李香苦笑道:“我不想用苍白的道理安慰你,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噩梦,这就是人性的冷血,但我们不要抱怨,凡事不需太认真,努力过好每一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

兰欢感慨道:“从前的果林城安静美好,居民淳朴善良,出门开车五分钟,就能看见森林和沼泽湖,如今森林被推了,湖水也被抽干了,高架桥越来越多,一出门就是乱糟糟的工地,人心也变得坏起来。李香说:“怪谁呢,还不是因为发现了石油,来的人越来越多,城市天天都在扩展,日新月异的节奏要赶上中国了。”

兰欢说:“正是因为果林城发展的快,你面馆的生意兴旺发达,现在不仅中国人喜欢,老美来的也不少。” 李欢说:“这些年阿芝进步的快,里里外外她都理得顺,我已经提她当经理了,还给她分成。我也不想操太多的心,生意好,大家一起挣钱吧。” 兰欢说:“你现在是又挣钱又自由,幸福吧。” 李欢笑道:“你也幸福啊,孩子和家务都交给保姆,大女儿也独立了,早让你省心了。” 兰欢摇头说:“省什么心啊,我只是不想知道她那些破事,免得坏我精神。” 李香说:“我那女儿也好不了什么,要不这样,我们出去散散心。” 兰欢便说:“好吧,我们坐邮轮去加勒比海,我发现了一个旅游套餐,完全是白菜价。”

两人正聊着邮轮,兰欢的手机响了,是丽华姐的电话,她让二人上网看新闻。新闻跟邮轮有关,说一个女子在邮轮上遭袭,被人扔进了大海,差点死了,幸好被路过的轮船发现。丽华姐说:“那个女子你们都知道的,秦老板娘的大女儿,我劝你们啊,不要去坐邮轮了,如今这世界乱啊,地摇山动,兵荒马乱的,还是呆在家里好。”

兰欢瞪大了眼睛问李香:“我没见过秦老板娘的女儿,但我知道秦老板娘,她在果林城开了好几家餐馆,蔷薇还从她手里买了一家。” 李香说:“秦老板娘跟我们一样,嫁的老美,生了三个混血儿,老大脾气比较怪,很早就离家出去生活了,两个双胞非常可爱,也很有出息。秦老板娘还有两个小女儿,不是她亲生的,是领养的,一个叫莲子,现在是医生,还有个叫盼盼,读的金融,如今在波士顿银行工作。” 兰欢说:“盼盼我是知道的,但在邮轮上出事的是老大吧。” 李香说:“绝对是老大,她叫温蒂,你我都见过,不喜欢她,目中无人的样子。”

2.

温蒂52岁生日的那一天,没有鲜花,没有蛋糕,更没有亲朋好友喜气洋洋的party。孤独的温蒂躺在沙发上,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各种颜色的图片纵横交错,太多的悲伤,太少的欢喜。她总觉得这一生运气极差,不是怀才不遇的郁闷,便是无可奈何的长恨。

温蒂是个中美混血儿。母亲是广东移民,外祖父最早在费城的唐人街经营中餐馆,生意兴隆,颇为成功。温蒂的父亲是个美国人,那年他还是个大三学生,课余时间在中餐馆洗碗打杂,跟温蒂的母亲眉来眼去,没两天便约出去了。温蒂父母读的英文专业,毕业后挣不了多少钱,外祖父便说,干脆到我餐馆来帮忙吧,于是小两口读完本科都在餐馆帮忙,外祖父想休息了,自然把餐馆交给了他们。又过了两年,他们的大女儿温蒂出生了。又过了些年,一家人搬迁到了果林城。温蒂在费城长大,长大后颠簸了许多城市,心伤神倦,后来还是回到了有亲人的果林城。

厨房的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伴随着切肉声、炒菜声 、鸡蛋落在油锅里的嗞嗞声,空气里飘荡着各种油腻厚重的味道:甜酸虾、 左宗鸡 、木须肉、春卷、芥兰牛……这是温蒂成长的味道,从她懂事起,她就希望摆脱这个味道,她知道她的未来在远方。

都说混血儿漂亮,但是温蒂的模样似乎并不讨喜,主要是她脾气古怪,逆反心理强,逢年过节,一家人齐乐融融,餐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子姜鸭 、蚝油菜心、葱油煎饼、蟹肉炒蛋、瓜仔肉丸、豆腐海鲜汤……众人都说好吃极了,唯有温蒂说难吃死了,她要吃批萨,要不麦当劳的汉堡也成。外祖母叹气说:“这么多好吃的菜,怎么会想起麦当劳?”温蒂得意地昂着脖子说:“我是美国人,我要吃美国菜。”

温蒂的爸爸凯文白肤黄发,地道的美国人,面对美味可口的广东菜,他压根就想不起汉堡和三明治,他当初到餐馆打工,就是因为每天都可以吃到鲜美的中餐,红烧鸡翅是他的最爱。凯文和妻子没想到女儿那么排斥中餐,居然还在老师布置的作文里抒情:”我在美国出生,我热爱美国的文化和自由。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星期天要去唐人街?我不想穿过那破败的小街,店铺门口堆满了杂物,狭小的空间电线凌乱,而餐馆里的油烟气势汹汹扑向路人,让你无处可躲。抬起头来,一栋半旧的平房懒洋洋地与我面对,这就是中文学校,推开门进去是一条没有光线的走廊,走廊走到底便是学中文的教室。阴暗的教室让我不安,还有那些脏兮兮混乱的中国食物,每次看见我的家人把猪蹄子塞进嘴里,我就恐怖,我就想逃跑。我是个美国女孩,我热爱我的三明治、 热狗、炸薯条、甜甜圈……”

一篇带着幼稚偏见的作文,居然被老师当成了范文。那个时代的中美关系,还处于对抗状态,两个国家在形态意识、政治体制、经济文化等方面存在巨大的差异。外公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可以教育,传统文化不能丢,她可以不吃中国菜,但是每周必须去中文学校。“

温蒂以她的方式挑战传统教育,她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反抗愚昧文化的束缚。 她把外婆敬拜的阿弥佗佛铜像扔到金鱼池里。外婆每日吃斋念佛,祈祷家人平安。她对外公说:”作孽啊,毁佛损经是要遭报应,别逼她上中文学校了!”外公摇头叹道:“我担心这孩子以后的路走不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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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很快不再叹息,他们的注意力落在两个呱呱落地的婴儿身上。那是温蒂的双胞胎弟弟,两个孩子白白胖胖,可爱极了,机灵极了,两个孩子是外公外婆的心肝。那年除夕祭祖 ,双胞胎刚学会走路,小胳膊小脑袋的,摇摇晃晃跟在大人后面跪拜祖先,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而温蒂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她是绝对不会曲膝下跪。

那时的温蒂也有她独特的本领。在一次夏令营里,她显示出游泳的天赋,从此便同池水结下不解之缘。冬去春来,她在一系列的地区比赛拿了奖,被一私立中学看中,给了丰厚的奖学金,那私校有非常出色的游泳队,温蒂进去后技术突飞猛进。

转眼之间奥运近了,在全美锦标赛上,她拿了200米蝶泳的冠军 ,那成绩平了世界记录。当地的媒体热闹了,说温蒂一定会成为奥运会上闪耀的明星。可惜老天不想成全温蒂,1980年的奥运会,美国通过参议院投票表决,以苏联侵略阿富汗为借口,抵制莫斯科奥运会,六十个国家呼应在美国的大旗下,中国也是其中的一员。以为这样一抵制,苏联就可以撤军,你以为莫斯科是谁?它可不是纸做的北极熊。

一场政治运动,最倒霉的是运动员。温蒂满腔的热血化成了冰水。教练安慰她,你还年轻,再等四年吧。有些人的四年是春花秋月,而温蒂的四年是山转水流,风景不再,她很快发胖,技能迅速下滑,性格也变得特别孤僻,没人愿意帮助她,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别说去当明星了,她连入场的大门都没有摸到。

不管怎么说,游泳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实质的利益,靠着运动员的全奖,她进了佛罗里达大学,读了比较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成绩还算凑合,毕业后在波士顿一家大银行当程序分析师。这期间温蒂结了婚又离了婚,丈夫是个酒鬼,平日里看着还像个绅士,但是发起酒疯来是要搭上命的,温蒂幸好跟他没有孩子。那些年,父母的餐馆在果林城蒸蒸日上,连着开了好几家。果林城的天气温暖明朗,没有冰天雪地的寒冬,外祖父在北方的咽喉毛病不治而愈,三代人在果林城过着幸福的生活,而温蒂似乎总是倒霉。

雨过天晴,阳光拥抱了她的第二次婚姻。她得到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男人是个高中英文老师,对温蒂照顾得无微不至,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她最喜欢临睡前靠在他的身边,听他朗读欧亨利(O. Henry)的小说,在他磁性而浑厚的声音中入眠,第二天醒来,厨房的空气里飘荡着咖啡和面包的温香。但是温蒂并不恃宠而骄,为丈夫熨衬衣,打扫房间,清理文稿。丈夫带学生出门郊游,她是他的好助手,搭了帐篷又转身搞定锅碗瓢盆。她发现当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并不难,条件是她必须有个好男人。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不长,丈夫得了肝癌,很快离开了她,她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眼前一片茫然的黑暗,伤心欲绝的人最需要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糊里糊涂,她又跟人走进了婚姻,进了围城才发现,这个人就是一混混,除了会甜言蜜语,然后就是吃她喝她,不上班,也不干家务,只知道打游戏,时不时的还要吸粉。她要他来干什么?但是她想一脚把他踹出门是不可能的,他光明正大请了律师,要她每个月付他赡养费,因为他没有收入。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把枪毙了他,最后只能大出血请更好的律师来对抗。

这场离婚大战把她的元气耗掉大半,只剩一缕游丝的残魂,又遭遇了裁员大劫。说起来真是挺冤的,温蒂在银行的职务是COBAL主机程序师(Mainframe COBOL Developer),COBOL 那种程序语言,又笨又老,在美国居然能赖上半个世纪,为什么没有遭遇淘汰呢?不是说电脑技术日新月异吗?

温蒂和同事们年龄大了,不想再碰新东西,什么JAVA、PHP、SQL, 听着想着都烦。总裁总是安慰他们,我们不换主机,我们不换技术,我们最关心的是人,人心稳定了,公司才能繁荣。温蒂真的相信了总裁的话,以为自己能干到地老天荒。只是没想到好好的七月天也会飞雪,公司没有换Mainframe 主机(因为要花一笔浩大的费用),但是换了人,以企业营业亏损为理由,裁掉了温蒂和一批老员工。不到两个月,又招了一群年轻人,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朝气蓬勃,工资拿得低,又能干各种苦活,加班到半夜身体也熬得起。

最让温蒂沮丧的是,一个跟她年龄相当的同事却没有走人,为什么?那同事的技术还不如她。但是同事懂中文,读大学的时候,她在北京当了一年的交换生。同事机智幽默,懂中国的酒文化,在酒桌上 跟中国代表团喝酒干杯。说实话,那同事的中文并不算流利,磕磕碰碰摔出来的中文词汇逗人发笑,中国代表团的成员大都会英文,他们喜欢她的性格和态度,心情好了,单子愿意给谁就给谁。往事在前,温蒂浮想联翩,如果当年不跟家长对着干,她中文的优势得天独厚,会比同事强大许多。只是谁能料到河东河西,中国会变得如此富强,让人不敢小瞧。

她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会说国语,广东话也很流利,两个孩子在外公外婆的眼前长大。大双如今是一州立大学的政治系教授,平日里参与当地的政治活动,关心主流社会的权利运作,许多人看好他的政治前景,乐观估计,他极有可能竞选20XX年的美国总统。大双的职场顺,情城也不糊涂,他娶了一个参议员的女儿当妻子,对他的明天绝对是如虎添翼。

小双不爱社会活动,沉静文雅,医学院毕业后当了一名家庭医生。小双最有孝心,跟外公外婆感情深厚,他顺从家长的介绍,娶了外公好友的孙女,两家都来自台山,算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小两口婚后感情和睦、饮食习惯相近,还把外公外婆接到家中照顾。台山媳妇贤惠能干,会裁剪会烧饭,还会养花种菜,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明亮。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外公外婆便拉着客人四处看,我们家的窗帘漂亮吧?小双媳妇用缝纫机打的,我们家的花园好看吧?小双媳妇会种牡丹也会种冬瓜和蒜苗。小双媳妇擅长煲汤,常煲猪骨冬瓜汤让老人欢心。当然,老人没有白享福,媳妇生完孩子,按照中国的方式坐月子,里外都是两个老人悉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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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蒂无法想象四代同堂的生活,一屋子老的小的,那场面她想着都心乱。当然,她有她的人生,一个人的快乐自在。温蒂被裁后,反倒想开了,直接从401(k)退休计划里拿钱,她要抚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按照美国税法,提前从401(k)取钱要遭遇税务局的罚款单子,罚就罚吧,先享受了再说,这世界变化无常,天灾人祸,说挂就挂了。钱一到手,她就买了张横跨大西洋的邮轮船票。

她是在52岁生日的第二天上的邮轮,就把这场旅游当成疗伤行程。她独自一人上了船,发现周围都是欢喜灿烂的脸,谁没有亲朋好友相伴?唯有她孤形单影。进了房间后,有服务生敲门问候。那服务生对她笑脸相迎,问寒问暖,却让她极不舒服,怎么了?一张脸太像她从前的混帐老公,一样的眉眼和表情,不仅形似神也似。

服务生叫汉克,来自东欧的一个小国,跟她是8杆子都打不到的关系,但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她看着他就来气。邮轮上的客人大都知书识礼,不会有冷漠高傲的表情,汉克也不知哪里得罪温蒂了,只得殷勤小心,只是他越小心,温蒂越看他是怪物,越想作弄他,一会儿说冰用完了,一会儿又要换衣架,一会儿说马桶有问题,一会儿把大床分成两张小床,第二天又说小床不舒服,要把小床合并成大床。

那个清晨温蒂在卫生间里梳妆打扮,一个不小心,发夹掉到洗脸池的洞眼里。她给汉克打电话,要他立刻取出来。汉克进房后告诉她,发夹进了水池洞眼,我也没法取出来,只有管道工才能胜任这项工作。汉克被温蒂呼来唤去,折腾够了,心头早生了烦意,尽管他说话的声音礼貌客气,但是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恨,到底被温蒂抓住了。

温蒂哼了一声,脱口就是一声Mother fucker(骂娘的粗话)。汉克转身而去,什么也没说。到了中午,管道工来了,为温蒂找到了发夹,温蒂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道灭顶般的灾难像野兽一样张开了大嘴。

黄昏的大海,美得虚幻,带着几分海市蜃楼的光景。天上的云,本来很温柔地舒展,突然间变得气势凶猛。温蒂在酒吧结识了几个新朋友,众人面朝大海,喝酒聊天好不开心。

她还即兴编了一首歌来唱:“我们纵情欢歌,伴随船上的灯红酒绿,美味可口的龙虾和酒,成了我们舌头上的音符,若是不幸再来一场泰坦尼克, 海里的鱼虾等待狂欢,它们的肠胃注定是我们的墓园。” 人在船上,断然不可唱出如此不祥的歌来。但是温蒂已经晕了,而后几个人又相伴去迪厅狂蹦,边蹦还边喝威士忌,疯狂的青春又回来了!当她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房间,累得像滩烂泥, 不想洗澡就倒在床上,就这样睡到天亮吧。

酒醉沉梦间, 一个庞然大物重重砸在她的身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她莫名其妙,眼前金星乱闪,一定是在噩梦中遭遇了怪物。那怪物继续揍她,边揍边低喊:“你为什么要骂我的母亲?你这个婊子,你这头猪,我要杀了你!”

温蒂总算清醒过来,在黑暗中揍她的人是汉克!他一直潜伏在她房间的阳台上,等着她回来报复她。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觉得自己很冤,她并不是安心骂他的娘,那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全天下那么多人用过,她也有使用的权利啊。当然,如果她知道他是多么爱他的母亲,她会谨慎一些,绝不骂娘。汉克从小就没有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成人,他为什么离开家乡上了美国邮轮,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让母亲开始美好的生活。他是个好孩子,勤奋务实、兢兢业业,其他的邮轮员工放假上岸后,总喜欢去酒吧寻找快乐,而他上岸只是拍照看风景,绝不乱花一分钱。

黑暗之中,她开始哭泣,求他饶了她。他在停止了拳头后,才清楚自己闯下了什么级别的大祸!他只能以错为错,一错到底,他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把她从阳台上直接扔到了海里。时间是凌晨一点,地点是大西洋上的某一处,应该没人能发现。邮轮上每年都会发生游客坠海事件,有的是蓄意自杀,有的是喝醉了自己朝下跳。

温蒂本来已经昏迷了,但是冰凉的海水又把她激醒过来。朦胧之中,她看见前方闪耀的船灯,她知道那是她的船,她就是从那船上抛下来的,可惜船离她越来越远,生存的希望也在远去。她看见头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发出幻境般的光芒,而周围静得恐怖,又黑得没有边际。她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不能晕过去。她想起小时候外祖父讲过的故事,外祖父家有个亲戚,在文革乱哄哄的年间,跟随一群人从深圳跳海,希望游到香港,偷渡的大海上,有人被鲨鱼咬死,有人因体力不好被海浪卷走,但是他的亲戚却坚持住了,最后被渔船救上了岸,他为什么那么幸运?因为他一直在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年少的温蒂对外祖父母的信仰不屑一顾,可是在这茫茫的大海上,这个故事清晰地浮在她的眼前,她孱弱的灵魂能抓什么算什么,于是她开始默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恍惚之间,她看见远处有船灯在闪烁,离她的方向越来越近,只要有船,就有活命的希望。她拼命向那灯火游去,到底是昔日的游泳冠军,她有常人没有的体力和意志。只是这样的夜海无涯,谁能看见她?

那是一艘集装箱货船,船上有人用望远镜发现了她。那夜的月光很好,船长的儿子告诉父亲,他看见了在海里游动的小人鱼。当她被救上来的时候,船长看见她的一张脸肿成了猪头,浑身上下全是伤,不忍直视的伤痕累累 ,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如此的暴力?

不用多说,犯罪嫌疑人很快被警方控制起来,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这宗案件迅速在网上传播,温蒂发现没人同情受害人,不少网友发文评论,认为这个女人自作自受,被大海淹死也是活该。居然有人给汉克的母亲捐款,还写信要当她的儿子,因为任何人在遭受侮辱后,也可能一时冲动酿下大错。

二十三女人的期待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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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在手机里对兰欢说:“蔷薇昨天来过这里,因为餐馆的交接,她跟秦老板娘打了几次交道。你也知道,温蒂这件事,让父母非常痛心。外人只是看热闹,当妈的什么都不想说,70多岁的老人了,看着真是可怜,也不知道谁闹的满城风雨。”兰欢说:“这就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香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据说那温蒂从小就让家长头痛,幸好两个双胞胎可爱,领养的孩子也争气,跟丽华姐的小女儿李曼还是朋友。”

兰欢说:“李曼从小就聪明,跟她老爸一样,搞编程设计,据说挣得比老李还多。有这样的孩子真是福气。” 李香摇头苦笑道:“现在的孩子聪明能干,都有个性,那李曼跟我家依吟差不多,表面上看温顺可爱,但总会折腾些事儿来让大人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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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曼对秦莲子说:“一打开电视,铺天盖地的美国总统竞选,你都看了吗?”秦莲子很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疯子和一巫婆的宫斗,闹得乌烟瘴气,至于最后谁主白宫,鬼才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曼点头说:“是啊,谁当总统跟我们有多大关系,能变得更聪明?更有钱,更飞黄腾达?“秦莲子仰起头说:”总统竞选不过就是一场秀而已,娱乐全美及全世界人民,我会投票,但是不会把自己搅到里面去大哭大笑。“

李曼在童年就跟父母移居到美国,那些年老李和丽华姐都是留学生,为学业和生活奔波。她的青春期浸泡在美国的牛奶、果汁、各种流行音乐里。但她跟ABC不同,毕竟在中国读过小学,至今爱看国内的穿越和宫斗电视剧,能用流利的普通话跟父母狡辩,在中文网站上发辛辣犀利的贴子,还懂赵本山的诙谐打趣,比好多南方人都强。

秦莲子是秦老板娘在中国领养的孩子。莲子的奶奶是秦老板娘的堂姐妹,莲子本来在中国有个幸福的家,那年春暖花开,七岁的她跟父母一起远游,不幸列车脱轨,她只受了点轻伤,而父母却再也睁不开双眼。成了孤儿的莲子最初跟奶奶一起过,但是奶奶有心脏病和关节炎,照顾孙女力不从心。那年秦老板娘回国旅游,向莲子奶奶表示,愿意收留莲子,给她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她在收养了莲子后,顺路坐船游了三峡,在路途中,有位母亲让她临时照看一下襁褓中的婴儿,母亲去了卫生间后,就消失在青光白日下。襁褓里有一封信,写着孩子出生的年月日。秦老板娘给那孩子取了个小名叫盼盼,盼着孩子能顺利长大。

莲子活泼开朗,思想独立,童年的不幸并没有让她的心灵被阴影笼罩。到了美国后,半年就适应了美国学校的节奏,功课和课外活动都很出色,从没让家长操心过。莲子在中学的时候就立志了,要考医学院当医生。

李曼和莲子年龄相近,但青少年的成长期并没有交集。要问二人是在什么地方相识,居然在钢管舞夜总会。当然了,那个时候她们已经成人。

那家夜总会不仅有女舞者, 还有男人跳钢管舞。李曼看那肌肉美男跳得用心卖力,给小费者却寥寥无几。首先,男人只给女人小费,男舞者要收小费,得靠女观众给力。相对而言,女人没有男人大方,甩票子不是那么豪气爽快。李曼拿了一张五美元的纸币放在小费罐子里,转身回头时,看见另一个女孩手拿零钞走过来,她就是秦莲子。

秦莲子那时医学院刚毕业,在一家医院当住院医生,住院医生就是一廉价听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累,真的,时不时还要连续战斗48个小时,工资比护士还低。李曼对秦莲子说,不急,等熬玩了住院这三年,你就可以扬起脖子呼吸了。李曼的职场倒是风和日丽,大学还没毕业就在一高科技公司搞软件设计,脑子天生发达,老天给的财富,如今年薪高达20万,老爹都自愧不如。

秦莲子和李曼都是独立能干的女性,注定了她们找男朋友不会联想到饭票,还有什么珠宝、名车和豪宅,她们看中的人,要不情投意合,要不赏心悦目。李曼的男朋友布迪在小学上班,没有正式合同,只能算个代课老师兼打杂,那工作极不稳定,学校的预算没有到位就会让他走人。布迪的优点是高大帅气,幽默开朗,常让李曼喜笑颜开。

布迪跟李曼一样,小学没毕业便随父母移民美国。按理说,像这种背景的中国小孩,家庭教育都非常严格,动不动就要孩子上私校,动不动就要爬藤。布迪的弟弟倒是顺从了父母的设计,在耶律法学院毕业后,目前在联邦政府当律师,前程一片锦绣。布迪呢,高中勉强混毕业,在州立大学读了个英文教育专业,中途两次试图休学,说什么要去开卡车挣钱。

李香曾跟兰欢说过:“丽华姐一想起那个人就眼大头痛,最初还以为玩玩就分手,没想到大模大样同居了,明摆着就是李曼在养家。” 丽华姐问过女儿:“布迪的学校关门,丢工作了,有志气的人要不去麦当劳打工,要不自己贷款去读一个有前途的专业,谁像他那样天天在家打游戏。”李曼说:“你只看见人家打游戏,没看人家在努力,布迪在图书馆开展一个课余活动。”当妈的哼道:”课余能有多少钱?一个月可挣得了一千?“李曼说:“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养活自己没问题了。莲子的男朋友大卫,是个导演兼作家,天天在家写剧本,但没有一家影视公司点头,人家莲子从来不催他,她一个住院医生那么累,回来还要跟他做饭。”“还要回家给他做饭?”丽华姐脸都气白了,似乎自己的女儿也跟着遭受莫大的冤屈。李曼说:“李安在成名前也很落魄,在家吃了六年的软饭。说不准呢,万一有天他成了李安呢?”丽华家哼道:“李安有这么容易养出来的吗?养出来给我看看。”

李曼知道,莲子不仅喜欢大卫,而且崇拜大卫。她觉得大卫个性鲜明,才华横溢 ,像他那样既能写作又能导演的人,在同辈人中寥若星辰。两个人初次相识是在一个电影沙龙的活动上,莲子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部电影,云里雾里的像精神病人的独白,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拉扯不清,乱成一团,让我想起福克纳 的一本小说。 大卫问,是不是《喧哗与骚动》这部小说?我上中学时,老师逼着读,读得痛苦无比,几次想把书朝窗外扔出去。莲子像找到了知音,她说就是那本书!阅读的过程像医生用一把生锈的刀子打开她的大脑。大卫说,因为福克纳是名家,他的作品是名著,没有人敢说不好,说不好就是证明自己蠢,证明读不懂经典,我就是不信邪,在写作课上写出自己的观点。莲子赞道,你从小就有独立的思想,相信你的作品一定会从人群中升起来。

宇宙万物,离不开阴阳平衡的自然规律。只要女人能挣钱,干嘛要逼男人出去奋斗?转眼之间,莲子结束了住院医生的煎熬,当上了儿科医生,收入当然跟着飞涨。这个期间,大卫跟人合写的剧本被好莱坞一电影工作室看中,给了五千美元,这让莲子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周末莲子请客喝咖啡,李曼听了瞎激动:“恭喜恭喜,等大卫有天拿了奥斯卡,你挽着他的手在红地毯上优雅走过。”莲子笑道:“我能等到那一天吗?”李曼说:“人要有梦想才活得幸福,大卫以后要干大事,哪像我们布迪就只能搞搞课余活动。”莲子明媚的笑脸突然蒙了一层暗影,她说:“布迪的课余活动不会要你投资吧?”李曼说:“图书馆拨款给小孩的活动,我投什么资?”莲子说:“这就对了,只要你不投资,他挣多挣少都无所谓。”李曼立刻问:“你给大卫投资了?”莲子苦笑摇头:“他想搞个工作室,但是我的事业刚起步,哪来的钱?以后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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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的电视轰隆隆地响着,那是民主党总统竞选人的首轮辩论,希拉里与她的对手唇枪舌剑。李曼说:“女人活到那个境界,期待值可以爆表了。”莲子说:“希拉里的期待值不会满格,你会投她一票吗?”李曼说:“我不喜欢她,她看起来像白雪公主的后妈。”莲子说:“佩服归佩服,但是面相确实像巫婆,难怪好多男人讨厌她。”李曼笑道:“女人讨厌她的更多,女人总是喜欢为难女人,这是天性使然。”

丽华姐曾对兰欢和李香说过:”李曼六岁时,我和老李都还没有出国,我天天押她练钢琴,她逼急了,弹了一首那时最流行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当妈的,时不时喜欢抱怨女儿,看来女人不该为难女人。“

但是面对女儿的未婚夫,丽华姐一肚子的愁肠解不开,她对李曼说:“你要跟布迪结婚,我和你爸会很不开心。”李曼问母亲:“要找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才开心,大公司的CEO,有钱的白胡子老头。”丽华姐说:“我不要你找老头,找个同龄的,有正常工作的年轻人,难吗?”李曼说:“你就是嫌布迪的工作不稳定,可是人这一辈子这么长,谁说得准呢?万一今后我倒霉了,他发财了。你看人家莲子,还计划拿钱给大卫投资,以后大卫当了名导演,我也可以去混个姨太太的角色。”丽华姐哼道:“好美的春梦,你就踩着梯子去摘月亮吧。”

母亲怨也没有用,李曼还是嫁给了布迪,婚礼、夏威夷蜜月、新房的首期,都是李曼自己搞定的,二十多万的高薪,坚实可靠,确实可以办成好多事。丽华姐伤心问丈夫:“全都是我女儿的钱,要他来干什么?”老李说:“没有他,女儿能跟空气结婚吗?这年头,女强人太多,我们必须面对,不久的将来,说不定我们还要面对女总统。”

“除非你当了总统,否则你这就是朝黑井里跳。”莲子的母亲伤心透顶,女儿从小就是她的骄傲,但女儿的现状让她摇头叹息。她对莲子说:“他暂时不养家我都认了,你可以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写剧本,但是电影投资那可是个无底洞,到时候血本无归,你向谁去哭,谁帮你承担啊?”莲子的嘴依然很硬,她说:”我做我的事,又没找你要一分钱,你就别再念我了。

莲子我行我素,婚后便把省吃俭用的积蓄,从银行里提出来,支持大卫去印度拍了部微电影。片子拍出来后,入围了加拿大国际电影节的短片竞赛单元,只可惜叫好不叫座,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效益。又过了三月,莲子怀孕了,想到孩子的未来,莲子不再拿钱出来支持丈夫。大卫本想一鼓作气再上一个台阶,那料到老婆断了粮草,他一气之下搬出了家门。

莲子不敢告诉母亲,只能对李曼说:”搞艺术的人天生敏感,精神病的体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李曼说:“他要走就走,他最爱的还是电影,根本没有想到你和孩子,若是真有一天当了李安,他肯定会把背影留给你。“

看好友的境况,李曼发现自己的幸运,布迪虽然挣不了钱,但是也不乱花钱,更不可能让她搞踩钢丝的投资。李曼怀孕后,布迪变得懂事包容,不再沉溺于电子游戏里,承担了所有家务,每天都做好饭菜等妻子回家,最拿手的是香酥排骨和豆腐鱼片,那还是婆婆亲手传授给儿子的家常菜。李曼吃饱喝足后,活力四射去职场拼杀。等到李曼的儿子出生,布迪俨然成了奶爸,喂水、喂奶,换尿片。丽华姐看女儿生了孩子,依然加薪晋职,活得神采飞扬,脸蛋比婚前还水嫩光亮,便不再管女儿家的琐事。

大卫搬出家门后,事业走得坎坷,想回去跟妻子赔礼道歉,又觉得输不起一张脸皮。莲子快生孩子的时候,大卫正好借孩子的名义去看妻子。他对莲子说过:”孩子是我的,我有责任把他养大成人。“莲子笑道:”就你那点钱,先把自己喂舒展了再说下一代。“两个人分居了,但是没有离婚,大卫恳请莲子给他三年的时间,如果这三年他一事无成,他一定会在离婚书上签字。

何去何从,莲子一直很纠结。莲子的父母年事已高,精力远不如从前,而下一代中,无人愿意接管餐馆,只能卖掉再说。莲子遇事不愿找父母,平日里商量的人只有李曼。她对李曼说:”他的工作室早垮了,目前在帮人写剧本,同时也在加油站打工。“李曼说:”能去加油站工作就值得给一个点赞,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对男人的期待值并不高,不要车,不要房,只要不是吸血虫都可以接受。

二十四新总统和她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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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华姐生日那天,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李香和兰欢两个人。她感叹道:“这几年年龄大了,精气神不如从前,接待能力锐减。” 李香说:“我现在也不喜欢跟一群人闹,还是几个好朋友在一起,说说知己话舒服。”

丽华姐对李香说:“记不记得那些年,我们说海一代是最辛苦的一代,漂洋过海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选择,只能埋头苦干;海二代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做自己喜欢的事。” 兰欢说:“是啊,海二代很自由了,选择专业全凭喜爱。” 李香说:“想想我们那个时代,一群人都在学计算机,就算不是计算机专业的人,也选一堆计算机编程的课。” 兰欢说:“我记得丽华姐说过的,海三代最幸福,彻底融入美国生活,以后可以去参政竞选,就像秦老板娘的大双,以后当总统也说不定呢。你们的孩子都有希望。” 李香摇头说:“什么总统不总统的,只要平安就好,海一代和海二代各有各的人生。” 丽华姐接过来就说:“我早就看淡了。”

丽华姐是很海一代女人的知心姐姐,但是女儿李曼却很少跟她交流,遇到问题都是找自己的朋友,她有她的圈子,她的圈子里有老美,有ABC,也有小留学生。

兰欢说:“现在的小留学生洋气漂亮,家里条件又好,哪像我们那个年间辛劳苦逼,小留们和ABC没什么区别吧。”李香说:“区别大着呢,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女孩为例,小留学生在中国长大,怕黑怕晒太阳,ABC喜欢阳光,黝黑健美。”丽华姐说:“是的,ABC穿衣服比较随意,小留们喜欢名牌,炫耀名车,攀比意识强。但是也有好的小留学生,李曼就交了几个小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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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曼读大学的一个暑假,曾去北京参加过社会活动,在那里认识了两个同龄女孩,一个叫邓小菲,一个叫林妙妙。活动结束后,便同她们保持了网络联系。不到半年,两个女孩都来美国留学了。

小菲毕业后,在美国找到工作,只要有空就会跟李曼视频聊天。聊什么呢?这段时间话题最多的当然是未婚夫乔治。乔治是个美国人,一直在FBI(美国联邦调查局)从事数据分析的工作。表面上是个数据分析师,但也是秘密警察,被派遣到以色列学习过擒拿格斗,至于各类枪支武器,更是不在话下。

小菲跟乔治的初遇是在中餐馆。餐馆的老板是小菲的朋友,小菲吃了饭后,老板坚决不收钱,餐厅里有个疯子也想不付钱。小菲说,你父母可以养你,但是外面的世界怎么可以白喂你?那疯子提起拳就想揍小菲,就像一道闪电,一个威武的身子迅速制服了疯子。他就是乔治。

小菲那时刚毕业,在一家金融公司从事财务工作。跟乔治交往了两年,虽说不上琴瑟和谐,但也无风无雨,能享受静好的岁月便是福气。乔治什么都听小菲的,去哪家咖啡馆,去哪家影院,家具的颜色,窗帘的材料,客厅的装修,都是小菲一人说了算,但就是不结婚,对婚姻有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没有婚姻的房墙遮风挡雨,小菲得靠自己的力量去办绿卡,工作不敢松懈,经常加班加点,人一烦,说出来的话就长了毛刺。小菲怎么不上火?一个五十几岁的离婚大妈,最初在秦老板的餐馆打黑工,邂逅一退伍军官,婚后几下就搞定了绿卡,闲暇时跟老公到处游玩,在微信圈里晒不完的风景,晒不完的幸福。还有蔷薇,在国内是个什么档次,居然在美国混得有山有水。

小菲从小长大的闺蜜林妙妙,最初也在美国念书,但是没念完就回北京了,原因是在纽约旅行遭遇了一次抢劫,匪徒把枪比在她的脑门上,虽然毫发未伤,但自那以后心头落了严重的黑影,从天明到深夜都在跟踪她,让她惶恐不安,直到回国才基本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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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北京的妙妙,观察到身边的年轻人,每日穿行在林立的高楼间,身心疲惫,渴望一片心灵的绿洲。心动就行动,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携手,在五道口一高档小区内创业,打造一个包容开放的青年文化空间,名为“O空间”,象征人生的空间,有无限的扩展和可能性。O空间迅速成长,一年之后,咖啡厅和图书馆成立了,紧跟着旅店和健身房也有了。

李曼和小菲都以为妙妙是小搞小闹,不就是个青年俱乐部嘛,结果还搞得有声有色,这个周末是电影放映,下个星期是话剧表演。妙妙告诉李曼和小菲,空间常举办以女性为主题的文化沙龙, 借助这个温馨和谐的平台,分享不同的经历,展望未来的奇妙和美好。

妙妙对小菲说,别在那头唉声叹气了,不开心就回北京散散心,把你那恐婚的老美一脚踢到白云上。小菲说,心头也有牵挂,哪能说走就能走,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妙妙说,两年算什么,时间跑得飞快,我的“O空间”已在全国开了十几家分店。

妙妙从小就独立特行,思想标新立异。小时候在母亲单位的幼儿园,幼儿园的阿姨实在是闲得无聊,拿小朋友开心逗乐:“如果你爸爸是公猪,妈妈是母猪,那你们是什么猪?”一个小朋友举手说:“我是小猪。”另一个小朋友说:“我是野猪。”一个小朋友思考了一阵说:“我是进口猪。”还有个小朋友因为妈妈是新疆人便说:“我是混血猪。”两个阿姨笑得前仰后翻,对妙妙说:“妙妙,那你是什么猪?”妙妙神色凝重地看着两个阿姨说:“成人的世界为什么那么庸俗无聊,如果我说我是种猪,您们会不会笑的更开心?”

妙妙十四岁那年,看母亲陷入股市不得自拔,劝她要冷静投资。母亲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她说,我怎么不懂,我有一颗苍老的灵魂。十四岁的苍老灵魂,看父母经常吵架,劝他们不要因为她而维持一个破碎的家,父母的离婚协议书由她一手起草。因为她乖巧懂事,父母再婚后的伴侣对她极其喜欢。继父是她的车夫,继母付她的学费,大四时去日本一家公司实习,也是继母出的机票。

大学毕业后,继父利用关系为她谋到一份机关职位,没想到继父的前妻打上门来,责问为什么不帮自己的女儿,妙妙大方让出自己的位置,决定去美国深造,在美国打劫后受了刺激,决定回国创业,居然得到四面八方的支持:亲生父母,继父母,亲祖父母,继祖父母,亲叔叔,继叔叔……凡是能利用的资源,她都恰到好处用上了。

李曼对小菲说过:“你的情商不如妙妙,一点小事就要纠结半天,更不要说婚姻这样的大事。如果你不看重结婚那张纸,就跟乔治混一辈子吧。” 小菲摇头说:“女人还是需要婚姻的保障,同居一辈子对我而言还是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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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一打开电视就是美国大选,满世界都被搅得乌烟瘴气。李曼问小菲,你家乔治选谁。小菲说,他恨透了川普,肯定不会选他!李曼又问,那他喜欢希拉里?小菲说,他才不喜欢希拉里,觉得她就是一女魔王。但乔治更烦川普,对川普在电视上的各种疯狂言行比见了死老鼠还难忍,川普要是当了总统,乔治就辞职。

李曼惊得像见了外星人,乔治是个什么神经病啊,川普当总统,他要辞职,FBI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部门!小菲说,川普要是宫斗成功,那权利就是独霸天下,不仅是三军统帅,还要主管行政机关。美国司法部是什么,总统主管的行政机关之一,至于FBI,是司法部的下属机构。李曼说,我懂,乔治不想听命于川普,但川普又不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他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N个楼层了。小菲说,川普上台,肯定有一系列疯狂颠倒的政策,乔治担心他派给FBI各种高危的任务。小菲说,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不想承担责任的男人,职场如此,婚姻也如此。

李曼的判断没有错,乔治就是一个不想压力过重的人。小菲问过乔治,川普就算当总统,最多八年,而FBI已经成立了一百多年,还会长久存在下去,你跟川普赌什么气?乔治说,反正就是看他难受,就是不愿接受他的指挥。

小菲告诉李曼和妙妙,乔治这个疯子真的递交了“带条件的辞职信”,白纸黑字告诉上司,如果川普当总统,他就不干了,如果川普落选了,他还是继续留在FBI卖力。李曼说,他要是辞职了去哪儿?小菲叹气说,他想回老家,随便找个工作。

乔治的老家在西弗吉尼亚,丛山峻岭中的一个小乡村。小菲跟李曼说过,你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美国,手机没有信号,更别说WiFi了。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如果没有出去接受教育,往往带着坐井观天的愚昧。 乔治的母亲看不起中国,以为中国还停留在三十年代的黑白纪录片里,没有电,没有水,肯定连电话也没见过。小菲很想告诉她,喜马拉雅的山区都能用手机上网,但是又担心她根本不知道喜马拉雅山,还是不说的好。

跟乔治何去何从,小菲总是纠结,一刀两断吧,心头又有几分缠绵凄婉。要是川普入主白宫,她能跟乔治去西弗吉尼亚的山上吗?乔治最后说了,如果你能跟我上山,我就跟你结婚。婚姻是妥协,也是牺牲。

妙妙总是邀请小菲:欢迎来北京,欢迎来我的O空间,相信你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但是小菲说,现在还是夏天,等到了冬天就有了结果。她们都知道,小菲的命运和新总统绑在了一起。

二十五等到北极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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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问李香:“你说总统能影响国家的经济吗?” 李香说:“当然有影响。”兰欢说:“美国是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自有它的规律,有时候是危机萧条,有时候是复苏繁荣,跟总统没什么关系吧。” 李香说:“关系大着呢,我刚到美国的时候是大布什当政,好多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等克林顿一上台,一片繁花似锦啊,政府有钱了,州立大学也有钱,我在学校找了两份工,学费免了,生活费也不用愁,周末去餐馆打半天工,零花钱也解决了。”兰欢说:“是的,是的,一点不假,我记得毕业那年,很顺利找到了工作,等到小布什上台,经济又开始吃紧了,好在我当时已经嫁人,自动拿绿卡,不再愁H1工卡的破事。”

两人正聊着,看见魏盈和莎莎进来拿外卖。李香立刻迎上去问道:“好久不见你们二位,最近都在忙什么。兰欢说:”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你们也不会那么忙吧?” 魏盈说:“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中文学校里的活动也很多。” 兰欢问:“成伟他们公司怎么样,听说如今石油价格下跌,对石油公司冲击挺大。” 莎莎说:“成伟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不怕。”

魏盈说:“成伟公司里最近出了一件事,闹得挺大的,不知你们听说没有。” 兰欢问:“是不是跟卢小倩有关?听说她跟情人约定一起离婚,结果她离了,情人不愿意离,把她吊在半空中。” 莎莎说:“既不能升天,又不能下地,吊在半空中的滋味不好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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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倩眼大头晕,办公室吵成一片。这是一家石油公司的技术部门,众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不是为了工作,而是谁将入主白宫,成为美国新总统。小倩的顶头上司菲碧,一个棕眼黄发的美国女子,正义愤填膺地大声嚷嚷:这就是我们美国!堂堂这么大的国家,似乎到处都是人材,怎么就选不出两个像样的候选人?技术主管托尼说:你说我们怎么选,川普,一个思想怪异,行为变态的疯子!希拉里,世界上还有比她更邪恶的巫婆吗?小倩在一旁接口道:疯子对决巫婆,你总得选一个吧,要不就弃权。

菲碧哼道:谁在控制白宫?怎么会出现如此丑陋的局面?托尼说:这个你不知道吗?美国158个家族,大半的竞选经费由他们出,谁想进白宫的门也是他们说了算。菲碧说:就算他们指定,弄出一个稍微正常的,有那么困难吗?托尼故作深沉地说:有些交易见不得光,你我平民是看不见的。菲碧说,听说我们的总裁也是总统竞选的捐助人。托尼说:这个早就不是新闻了,捐助的家族产业主要集中在金融和石油。大家都知道的,华尔街的金融大鳄和德州的石油大亨。

小倩工作的石油公司,其总部在德克萨斯。因为页岩油的开采,公司在果林城迅速壮大起来。总裁家富可敌国,商业飞机就有好几架,飞行员配了两个,总裁可以跟美国的上层直接对话。这是一个看钱说话的世界,可是这些跟小倩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靠工资吃饭的普通女子,她的烦恼一天天在加重。

什么烦恼?慢慢说来。小倩本是个有家的人,但婚后同丈夫像隔了一道墙,听不见彼此的声音,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有意无意间,她跟本公司的工程师林桦搞出了浪漫。两人都动了真情,约好一起离婚,然后永远在一起。小倩回了家,没费什么劲就把丈夫变成了前夫,但是林桦却半天没有动静,说是孩子才三岁,妻子坚决不离,林桦的父母得知儿子想分家的邪念,匆忙飞到美国,对他一番批评教育,母亲甚至威胁他,你要敢离,我们就带你妻儿回国,你呢,永远别来看我们!林桦回头对小倩说,我们家里已经闹成爆炸现场了,别逼我离婚,只要相爱,不在乎那张纸吧?

“这家伙居然还幻想齐人之福,一脚把他踢到猪圈里。”小倩的朋友艾星说。小倩看见艾星的眼睛很亮,闪烁着喜悦的光。小倩心想,她表面上帮我说话,可内心还是免不了幸灾乐祸。小倩比艾星聪明漂亮,职场和情场都比艾星顺畅,艾星心怀不满,旧怨沉在心底,现在总算能找到一点平衡。

不仅艾星看她的笑话,周围的华人都把小倩当成好戏在欣赏。林桦不离婚,让小倩吊在半空打秋千,小倩回头想看前夫,结果前夫找了个小留学生,比小倩娇媚水嫩。报应来得如此之快,最后连一帆风顺的工作也开始坎坷起来。

那天小倩在部门内部作一个演讲报告,看见同事们神色奇怪,她气定神闲阐述完了,居然没人提问,大家都在回避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裙子下面挂了一条蕾丝小内裤!还得意洋洋地摇来晃去,谁在存心害她啊?她后来慢慢回忆,应该是洗衣机里的事故,内裤和裙子缠在了一起,而她出门前慌慌张张没有梳理干净。

还有更倒霉的事在后面。总裁心血来潮,突然光临技术部。众人诚惶诚恐,总裁倒是一脸慈祥的笑,说是顺路看看大家,辛苦了,辛苦了,没有你们的奉献,公司也没有今天。小倩看见总裁穿的体恤上印了个可爱的小女孩,那眉眼一看就是总裁的亲人。她想也不想便说,这小女孩好甜心,是你的孙女吧?总裁的脸突然就阴成了暴雨前的天,他嗡声嗡气说,这是我女儿!

六十几岁的人,怎么可能有四五岁的女儿?小倩难道不知道吗?总裁在外面私约超模,超模给她生了孩子才转正。总裁跟川普是好朋友,两个人在女人的品味上也有同样的嗜好,都是离开了前妻再娶超模。这故事在公司流传了好几个版本,那天小倩怎么了?突然间神经短路,问出那么愚蠢白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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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倩烦透了,办公室的人又开始大声喧哗,对美国大选血脉愤张。菲碧说,既然川普跟总裁的朋友,那就选他吧,听说只要川普上了台,公司就会在阿拉斯加扩建新的石油管道,那些管道走的是出口路线。托尼摇头说,他就一疯老头,上台后摇身一变,什么承诺都忘了。菲碧问他,那希拉里你敢选吗?小倩听了,一阵胡思乱想:若是希拉里能改变我的命运,我会选她。

一个机会突然摆在小倩的面前。公司在阿拉斯加的石油基地日益壮大,各行各业的人都需要。为了支援北疆建设,有份两个月的短期合同,部门必须派一个人前去。部门员工大都拖家带口,两三个单身汉也有恋人在身边,小倩便自告奋勇揭了标。小倩知道,公司的石油基地离北极很近,能看见绚烂的极光,极光能量强大,能改变人的磁场。磁场变了,好运肯定会来。

石油基地在费尔班克斯(Fairbanks)的北面,基地的常驻人口都是工作人员和家属。这里的动物比人多,北极熊和白狐狸,棕熊和黑熊、麋鹿和梅花鹿,走在路上随时与它们打照面。生活条件比想象的艰苦,超市里没有美国本土眼花缭乱的食品和水果,倒是鱼虾和雪蟹便宜新鲜。公司的办公大楼不是钢筋水泥大楼,而是简单粗笨的汽车房,职工宿舍也是类似的可移动建筑。宿舍和办公楼之间有全封闭的暖气走廊。阿拉斯加大半年冰天雪地,必须保障室内温暖如春。

8月是阿拉斯加的黄金季节,周末得了空,她总是开车出去玩,粉红霞光中的冰川让她兴奋得想纵情高唱,流连忘返中不知道暮色已浓,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天空有绿光轻纱曼舞,柔媚翩飞,如天宫的仙子回风舞雪。这就是阿拉斯加的极光!她张大了嘴,屏住呼吸,碧绿色的极光突然幻化成云紫色,紫色的宫殿光芒万丈。小倩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股神秘的力量诱惑她朝前走,朝前走,眨眼之间,极光远去了,不打一声招呼就即刻谢幕。这时候,小倩看见一条巍峨的巨龙,以气吞万里之势,呼啸盘旋在夜空下,山河为之相守,天地为之呼应。是真龙现身吗?小倩闭眼又睁眼,什么巨龙啊!不就是石油管道吗?阿拉斯加的石油运输线,从北冰洋纵贯到太平洋。她想起托尼说过,如果川普上台,公司还要扩建运输管道。

正在胡思乱想间,两头庞然大物在管道下蹒跚而行,再仔细一看,小倩吓得尖叫起来,一大一小的两头北极熊,正以悠闲的步子朝她的方向走来,还不快跑!这荒郊野林的,被北极熊当了晚餐,变成北极熊的一堆粪便,那得有多憋屈啊!但是太糟了,小倩的脚步声惊了小熊,母熊护子的本能一旦爆发,小倩能往哪儿逃,人跑得过熊吗?小倩只能向万能的神祈祷:求求您,保佑保佑我吧,实在不想变成一堆狗熊大便。

一辆越野吉普车从天而降,那耀眼的高灯向母熊射去,母熊停止了奔跑。北极熊还挺有自知之明,明白不是吉普的对手。吉普车上下来一个人,扶起吓瘫在地的小倩,用英文对她说,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小倩依然还没有从恐吓中恢复过来,口齿不清地说,我刚到这里,不了解有熊出没。这时候对方突然改用中文:听你的口音,应该来自中国吧?

北极熊成全的一段缘。小倩现在知道了,他叫罗雪峰,是个画家,目前在Fairbanks一家大学当油画老师。小倩说,FairBanks的华人很少,想不到还有华人画家。雪峰说,我在这里呆了8年,从没见外州来的华人工程师,居然还是女工程师,你一个人跑来阿拉斯加干什么?小倩听了,低头半天没有说话,雪峰见她面有难色也不再追问。

4

阿拉斯加的九月已经变得冰凉,纷飞的雪花中,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故事,故事里挂着彼此的影子。跟小倩一样,雪峰最初的婚姻平淡无味,心头压抑着委屈。自从在咖啡馆邂逅一个叫苹的女子,两个人便天昏地暗地相爱了。都是有伴侣的人,离婚就是一场恶战,虽然走到一起,但是一身的伤痕。洛杉矶的亲友不理解他们,到处是白眼和冷脸。他们干脆北上,去地广人稀的阿拉斯加重新开始。那年夏天,他们开车去了北极,路途中她生病了,躺在床上浑身无力,他以为就是一般的感冒发烧,吃吃药,休息休息就好了,但是第二天她再也没有醒来。他的前妻曾咬牙切齿地对他喊:“我要咒你和狐狸精不得好死。”

小倩后来问雪峰,你们去北极干什么。雪峰说,去北极看花。小倩叫了起来,北极那么冷,居然还有花开?雪峰说,你不知道,那片花海美得让人悲伤。小倩不懂,哪来的悲伤?他说,一年开一次,一次就只有几天,所以开得灿烂,谢得悲壮。

雪峰的工作室里挂满了油画,有幅画就是绚烂至极的北极花海,花海的边际是巍峨绵延的雪山。小倩还看见一幅白衣女子的肖像画,贞静幽娴的神态让人想起阿拉斯加的月光。她眼睛清澈干净,孩童一样的明亮,谁能相信她也是闹过离婚的女人?难怪雪峰对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但两人终究还是无法天长地久。小倩叹了一声气,继续看他的画,画里有种植物很奇特,颜色雪白,毛茸茸的开得特别可爱。雪峰告诉他这叫棉花草,爱斯基摩人喜欢用它来当燃料,跟海豹油混在一起燃烧,做成照明灯,放在他们的冰屋里,可以温暖漫长的冬夜。

小倩问雪峰,阿拉斯加的冬夜有多长。雪峰说,根本就没有白天,全是黑夜。小倩说,你平日里又没有朋友,怎么熬过来的?雪峰说,我就保持正常的生活规律,到了时间该起床就起床,该跑步就跑步。小倩又问,那夏天呢?雪峰说,夏天没有夜,有那么两个月,太阳挂在空中,半夜两点还不下山,当地人称之为午夜阳光。他指着一幅油画对她说,这就是午夜阳光。她看见画里的太阳红得像个鸭蛋黄,而天空呈现出玫瑰色的神秘霞光,映照着蜿蜒朝前的石油管道,管道延伸到海岸线,海岸线有一堆什么东西,血淋淋的,看着好难受。

雪峰跟小倩解释,那是鲸鱼的尸体。每年夏天是爱斯基摩人的捕鲸季节,捕上来的鲸鱼就地处理,切割分类的肉堆积如山。血把海水染红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招来了北极熊。猎物怎能让北极熊侵占?猎手们朝天开枪示警,北极熊哪吃那一套?继续靠近鲸鱼大肉。没办法,猎手只好朝北极熊开枪。北极熊是稀有的保护动物,一般人枪杀它绝对是大罪,但爱斯基摩人有特权。事关维生大计,鲸鱼是他们整个寒冬的食物。

雪峰说,对于铺设石油管道,爱斯基摩人早年强烈抗议,政府也没有办法,但是石油公司有办法,他们用重金去贿赂爱斯基摩人的首领,还答应修路建房子,让他们享受现代化的方便和舒适,这些年反对的声音小多了。小倩听了笑道,只要钱到了位,没有办不了的事情,美国总统竞选不就是靠钱堆出来的吗?只要川普上台,公司将计划石油出口,到时还要扩建运输管道线,估计又得贿赂爱斯基摩人。

雪峰说,如果扩建运输管道线,你还会来吗?这句话似有弦外之音,让小倩的心头为之一颤。她知道雪峰的心里埋着永远的爱人,还有空间给其他人暂居?室外天寒地冻,她常在他的家里过夜,但是两人各住一室,彼此就当是哥们好友。她喜欢看他的油画,听他讲述在雪山和苔原的探险。他喜欢她熬的火锅,不辣微甜,带着滋心润肺的暖香。

她成长在成渝公路线上的一个小城,移民前曾在成都读书。她认为自做的川菜拿得出手,外地朋友赞不绝口,但是四川人不屑一顾,包括他的前夫,认为她的川菜太不正宗。川菜在她的手中已经改良,麻辣鱼添了橘皮,麻婆豆腐没有几颗花椒,夫妻肺片居然能吃出奶酪味!老乡们集体责问她:你到底是不是四川人?水煮鱼放那么多糖,存心要搞死我们啊?

小倩认为川菜大麻大辣,用糖可以冲缓它的凶猛,这样的菜恰好迎合了雪峰的舌头。雪峰来自江南,自小吃带糖的菜长大,他表扬她,你的川菜天下一绝。她能感觉他喜欢她,但是光靠美食能天长地久吗?他的那个女人,连同北极花开,依然在他心里痴醉缠绵。

阿拉斯加的合同快得像一道闪电。她就要启程了,回到阳光明媚的果林城。他送她去机场,他问她,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你?她回答得模拟两可:或许等北极的花开了。他说,北极的花期很短,我们的时间也不多。她点头说,我知道。

回到果林城的小倩最关心美国大选。办公室依然吵得乌烟瘴气,菲碧说,看川普近日的表现,就是一丑态百出的疯老头。托尼说,疯老头最好别当总统,那就选老巫婆吧。小倩大声说,我不希望巫婆当选。小倩心想,不管是谁,等到北极花开,她会再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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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对兰欢说:“两个月前吧,卢小倩带她单位的同事上我这里吃饭,还说什么什么,做骨头汤时放点Cream Cheese(奶油奶酪)一起熬,味道会特别鲜,这个人最近怎么没影了?” 兰欢说:“我听魏盈说她去阿拉斯加了。” 李香说:“应该是单位公差吧。” 兰欢说:“有家有口的人都不想去,但卢小倩特别积极。” 李香说:“换换地方,换换心情吧,果林城的华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李香说:“中国人就这点不好,喜欢看人家的祸事,不过卢小倩最初也是冲动,对方都没拿稳,就先行把婚离了,女人走错了一步,后面那是步步都错。” 兰欢不同意:“错什么错,什么年代了,女人犯点小失误就死定了?你知道不知道,最近果林城有个男的,怀疑他老婆婚前不干净,跟人偷偷生的儿子放在中国养,老婆还想暗渡陈仓,把私生子领养到美国来。” 李香说:“你哪来的新鲜故事,我怎么一点影子都没见到。” 兰欢说:“我是在中文学校听来的,因为二人离婚了,所以故事也就爆发出来了。”

二十六DNA有关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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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楚天和夫人于湘一直生活在加州,不幸遭遇公司的裁员。在果林城开厂的王灿,跟楚天是中学同学,他对他说,不如来果林城看看吧,石油带领一切向前发展,锣鼓喧天,欣欣向荣啊,房价还没大涨,气候也不错。陈楚天听进去了,卖了加州的房子,跟老婆迁居到了果林城,不久便成了一家电信公司的软件工程师。

陈楚天36岁的本命年特别坎坷。公司办公室密密麻麻的的格子间里,坐着朝九晚五的干活人。隔壁有个同事,时不时跑来找楚天闲聊,全是一地鸡毛的小破事,什么他的狗很忧郁,医生开了药也没见好转;小孩子在学校调皮捣蛋,老师告状的电话没有断; 周末一家子去中餐馆喝早茶,居然喝出苍蝇。老板毫无道歉的表示…… 楚天听了,开始还应付着说几句,后来烦了。慢慢地,他发现他喜欢盯着他的监视器看,那上面全是楚天的程序代源码。有次楚天真想发作,在登陆系统的时候,那同事居然观察他的手指和键盘,莫非想记住楚天的密码?

楚天虽有警惕心,但是没有即刻采取行动,比如换掉密码。后来的情况都对楚天不利,那家伙不仅偷密码,还偷他了的程序代源码,到了年底,他花言巧语在上司面前邀功,把项目的功劳全说成是自己的辛劳。楚天在部门会议上据理力争,但是语言没有对方的优势,再说那家伙平日里不钻业务,就喜欢到处走动,拉拢关系,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

“美国人里也有如此人渣?”楚天的妻子于湘问。楚天说:“他也不算土生的美国人,早期的东欧移民,不过人渣哪儿都有,也不限定在某个地区,遇到了你就倒霉。” 于湘说:“天天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要短寿,要不辞职再另谋高就?”楚天说:“我倒是想跳槽,但是这房子的贷款。” 于湘笑道:“急什么急,我还有份工作呢,你辛苦了这么多年,干脆好好休整一下,我相信你的能力,没你拿不到的饭碗。”

“能有如此良妻,夫复何求?” 楚天在电话里对王灿半是感慨半是炫耀。妻子于湘不仅温柔漂亮,在职场上也能独挡一面,她在一科研中心从事基因工作。但是王灿似乎不愿楚天太得意,揭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年王灿回国,在同学会上无意听到一个故事,于湘在国内读医学院时,因为家境不富,被一房地产老板包过,期间还生过小孩,那老板后来遭遇房地产泡沫,独自跑回了台湾,不管他们母子的死活,于湘只好把孩子送到乡下。王灿最后补充了一句:“有可能是造谣,于湘的身材哪像生过孩子的?”

就那么一瞬间,一千只蜜蜂在楚天的大脑里狂叫。他突然想起于湘在资助国内的希望工程,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在甘肃的山区。她单独回国的时候会去看他们。但是若跟楚天一起回国,她总是能找到不想去的理由。莫非其中有阴谋?楚天不动声色,慢慢观察和行动,乘于湘洗澡的时候,他从她的手机里翻到了希望工程的两个小孩,那男孩的眉眼确实跟于湘有几成相似。

这是多大的欺骗!他们还是夫妻!虽然怒火从胸口烧到了头顶,但是楚天依然能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于湘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女人,一直在帮助希望工程,你如果真喜欢某个小孩,干脆把他认养了,直接接到美国来生活?” 于湘的眼睛亮了,连头发丝都闪烁出幸福的光芒,她温柔问他:“你真的愿意领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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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楚天所料,于湘决定领养那个长得像她的男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中,就在于湘准备回国的那天,一张离婚协议书递在了她的眼前。于湘楞了,她呆若木鸡地说:“我没想到你藏得那么深。” 他冷笑道:“是你藏得深吧?婚前一字不露,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妄图把你儿子办出来让我来养。” 于湘的脸白得像个半透明的纸人,她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儿子,有证据吗?” 他说:“做DNA难吗?你就是搞基因工作的。” 她的眼睛里涌满了滔天的恨意:“如果测验结果不是我的孩子呢?” 他笃定地说:“如果瘌蛤蟆长了翅膀,如果太阳从西边升起,我肯定会给你赔礼道歉。“

于湘转过身去,再不想多说一句,第二天就去见了离婚律师。她觉得夫妻走到这步,毫无信任,心寒情伤,应该分手不再相见。而楚天却认定她心虚,不敢去做DNA。平日里柔情似水的妻子,一旦狠下心来,一脸的冷漠无情像寒冬的风雪。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恩爱和谐的时光,说散就散。楚天郁闷了一阵,心想这本命年确实邪乎,职场小人捣乱已经够烦,眼看着幸福温馨的家也拆了。当初应该听母亲的话,本命年犯太岁,要穿红裤头,系红腰带。

工作没了,女人也走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楚天只得发简历再找工作。那天他去面试,开车在路上,他的前方是一辆蜂蜜搅拌车(honey dipper), honey dipper 什么意思?它在美国家喻户晓,那是“抽粪车”的诙谐外号。很不幸,蜂蜜车爆炸了,漫天金黄的蜂蜜喷涌而下,楚天的奔驰车也承受了蜂蜜的亲密拥抱。

楚天在电话里跟王灿诉苦。王灿说:“你这本命年过得悲惨,要不出去旅游一趟,风水变了,运气也会跟着变。” 楚天于是租了一部跑车,独自出门兜风,先去了几个国家公园,路上的感觉特别好,一直朝南开,开到佛罗里达的西礁岛,车奔驰在海岛的长桥上,似乎奔驰在大海之上,有飞起来的心旷神怡,一边是大西洋的水晶蓝,一边是墨西哥湾的翡翠绿,从天到海,一片华美光耀。既然到了美国最南边,那最北边也要去看看,于是订了张机票飞阿拉斯加,到了阿拉斯加便选择自驾,看了激情燃烧的红色苔原,旖旎迷人的雪山,神秘的北极光让他激动得想高喊,站在河边抓吃三文鱼的棕熊,以活泼的姿态落入他的镜头。回家以后,他把照片放在网上,一转身就引来一群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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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发现旅游会让人上瘾,像药瘾在身体里发作,引诱你再次出走。去了北美,还有南美,去了欧洲,还有非洲,这世界之大,五六年也走不完。一觉醒来,窗外风景如画,晶莹剔透的冰川辉照娇艳明媚的野花,楚天到智利的百内公园已经三次了。这一年他四十二岁,房子早卖了,银行里的存款也快见底了,没有正式的工作。旅游回家后,靠哥们的关系做一些编程的合同,钱到了手,说上路就上路,背着行囊,浪迹天涯。你别说,那沧桑忧郁的大叔形象,还引来一些小姑娘崇拜的目光。

人在路上,相遇各种牛人怪人坏人,当然也有像天使一样的善人。楚天住过五星级酒店,也睡过16人一间的青年旅舍。那是在阿根廷的一个山区小镇,简陋刺鼻的房间,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各种颜色的皮肤,各种口音的英语。那个半夜,门吱的一声推开了,寒风席卷而入,一个东方女孩手拿行李站在那里,一屋子形形色色的面孔,两个半裸的男子手拿啤酒走过来。不知身安何处,她眉眼里全是惶恐。楚天主动过去用英文跟她搭话,原来女孩不仅是同胞还是半个老乡。她叫文伊利,目前在洛杉矶上班。伊利本来有个男友,都准备结婚了,但是男友回国时跟初恋劈腿,她从手机里挖出了证据,男友恼羞成怒,掉头而去。

楚天问她,你一个单身女孩,怎么住这么差的地方?伊利说钱包在路上丢了,幸好护照还在,旅行包里还分装了一些现金。楚天问,一个人在路上不怕吗?伊利说,刚一进门还挺怕的,但是一看见你就不怕了。伊利比楚天小十一岁,楚天说,你应该叫我大叔。伊利说,你看着挺年轻的,喊一声哥还差不多。

两个同乡相逢在异国,亲近感和信任感油然而生,后面的行程无不结伴同行,不觉间牵了手,看了夕光中的大海,苔原上的企鹅,林海里的野马。感情在旅途中迅速升温,在路人的眼里,他们就是情到深处的恋人。

伊利问楚天,你一个人常在路上,定有无数艳遇。楚天说,我这人有洁癖,从不搞一夜情。伊利问他,你离婚后就没有女朋友啊?没有想过再婚吗?楚天说,没找到心仪的,我宁可单着。伊利问,那你喜欢我吗?楚天真诚回应,我喜欢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人在旅途疲了,也想有个安定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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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浪漫而丰盈,像四月的风吹开花园里的玫瑰,而现实呢,骨感而坚硬,不想面对,但它又真实地立在你的面前。三个月后,伊利到果林城去看楚天,发现他没买房子,住在老旧的公寓楼里,只有一室一厅,室内东拼西凑的家具,她怀疑是教堂捐赠的。他开的什么车?十几年前的本田,如今的留学生也瞧不上眼好不好?伊利问他,怎么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莫非钱都奉献给了大好河山?楚天不以为然地笑道,离婚前我什么都有,房子、好车、存款、股票,那又怎样?好不容易单身了,我愿为自己活一次。

伊利毕竟不是小姑娘了,三十岁的女人,心头也有一把精密的小算盘。她心想,国内的女孩去相亲,有人甘愿裸婚吗?谁不看对方的职业、房子和车子?除非女孩身家富得冒油。楚天这把年龄了,颜值又没有爆表,工作又不稳定,伊利愿意跟他白手起家,一起奋斗吗?唉,真正的爱情属于少男少女,纯真热烈的心,轰轰烈烈爱一把。上了年龄的人谈婚论嫁,心里想纯,也没有精力装纯,不觉间怀了鬼胎。楚天阅人无数,看伊利的表情,也知道她纷繁的小心思。如此精明算计的女子,随她去吧。一个人的日子,闲云野鹤般潇洒,他才不想随便剪断。再说了,他和她萍水相逢,彼此能有多少信任?

转眼又是半年,伊利发微信联系他,说是怀了他的孩子,准备生下来。按照法律规定,他必须负担孩子的部分费用。本命年早过了,怎么还是如此倒霉啊!那日天空飘着细雪,楚天去一家基因研究中心,咨询关于DNA的问题,接待他的人是个巴基斯坦人,口音太重,两个人交流起来像鸡在费力地听鸭的演讲,那人说,你等一等,我有个中国同事,或许她能解释你的问题。

楚天眼前一震,脑子一轰,进来的人居然是他的前妻于湘。于湘端庄典雅,气色红润,看来离婚后的这些年,她日子过得不差。于湘也没有料到在这个地方与前夫相见,她是做实验工作的,从来不接待来访者。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于湘甚至还告诉他,当初他们离婚的导火线,那个希望工程的孩子,孩子是她姐姐的。她和姐姐是双胞胎,姐姐确实在大学时被房地产商人包过。姐姐在国内嫁给了高干的儿子,言行必须谨慎。她并不是故意瞒他,而是姐姐有重嘱。楚天问她,当初为什么不好好解释呢,说走就走。于湘回答,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对你失去了信任。所谓覆水难收,信任一旦失去,很难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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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对兰欢说:“丽华姐说过,如果不是王灿从中挑拨,楚天和于湘当初是不会离婚的。” 兰欢对李香说:“我曾听紫衣说过,王灿这个人不太靠谱,他本来答应给鲁山办绿卡,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又常把人家呼来唤去干活儿。”李香说:“不就是在果林城开了一家配件厂吗,看他得瑟的那个样子。”

李香正说着,面馆的电话响了,是王灿的电话,他要在周五订80个燃面外卖,50个海鲜面,50个川味鸡丝凉面……好久没有接这么大的单子了,兰欢看见李香的一张脸笑成了七月的向日葵。

二十七男女还是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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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湘狠狠咬了一口苹果,没想到咬出一个黑洞,还有一条蠕动的白虫!她气急败坏地“呸”了一声,感觉自己霉到了世界的尽头。自从一气之下跟楚天离婚后,这些年她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阳光。她前后结交过几个人,有人家介绍的,也有自己在网上认识的,有华人,也有美国人,但都带着她无法容忍的毛病。朋友们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谁又能知道她内心波涛汹涌。

那个周末她实在不想做饭,便跑到香香面馆点了碗海鲜面和一份凉拌三丝,一转头,看见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女子跟她点的一模一样,两个人都觉得有趣,便凑成一桌聊了起来。她叫白玉,从前是四大的财会师,如今沦为家庭主妇,照顾丈夫和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累得她猪狗不如。她告诉于湘:“女人还是要有份职业,有了事业才有价值。” 于湘安慰她:“女人的事业再有价值,也敌不上一个温暖的家。” 白玉摇头苦笑道:“从家走出来后,你什么也不是,你的老公和孩子再优秀,跟你的社会地位有什么毛线关系。”

白玉一肚子的怨气,于湘帮她慢慢舒解,自吃了那顿饭后,两人便成了好朋友。彼此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聊一聊,让负能量渐渐消散。白玉曾经是梦珠的好闺蜜,两个都是家庭妇女的时候,共同的话题多得像春天的蒲公英,但是自从梦珠重归职场后,跟白玉的语言越来越少。白玉终于发现,梦珠喜欢跟她的上司陈剪梅来往,好几次电话过去,发现她都跟陈剪梅在一起。最可气的是有一次,明明都说好了,白玉把自家种的桃子送到梦珠家去,两人一起做桃子蛋糕。白玉兴冲冲赶去,房子里居然没人,打电话一问,梦珠一家跟剪梅一家在海边度假,梦珠稀里糊涂,居然忘了与白玉的相约。

白玉气得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于湘安慰她:“ 一切随缘吧,缘来了就聚,缘去了就散,一切都在变化中。或许有一天,你们还会聚在一起重续旧缘。” 白玉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她说:“是的,随缘,缘散了就算了,如今跟你有缘,我珍惜我们的情谊。”于湘说:“我也会珍惜的。”

既然是朋友,两个人无话不说。白玉有次问于湘:“如果楚天愿意回头,你还能原谅他吗?” 于湘摇头说:“我们之间的裂缝太大,补不好了。” 白玉又问:“我前前后后给你介绍的人,你都看不上,似乎都不如你前夫。” 于湘说:“年龄大了,不想为难自己,大不了一个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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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前一天,白玉计划在家大宴宾客,让于湘提前去她家帮忙。白玉如今跟于湘熟了,开起玩笑不管轻重:“今儿你一进门就看你浑身的鬼气,像是吸多了大麻的烟鬼。”

于湘说:“我居然成了这种形象?今年到底怎么了,上半年被撞车,下半年家里又被强盗打劫,做什么事都黑。”白玉说:” 今年是你的本命年,我早对你说过,本命年犯太岁,流年不利,诸事不顺,要消灾避祸,最好穿红内衣,可你偏要说我迷信,还说什么美国人从不信这套,怎么没见灾难呢?“ 于湘低头说:”看来老祖宗留下的传统还是有道理。“ 白玉说:”我这里刚弄了一锅粥,五谷杂粮熬的,最能驱邪避妖。”

于湘也不隐瞒,一边喝粥一边痛快淋漓道出了近日的郁闷。于湘在机构勤勤恳恳干了七八年,对目前的状态也算满意。前些日子,人事部因为计算年终金,工资表出了点小麻烦,让她去帮忙核对一下数目,这个没有问题。于湘坐在电脑前,鼠标一动,无意间打开一个文件,跳出机构员工的工资表,那些数字肆无忌惮闯进于湘的眼睛里,挡都挡不住。于湘对白玉说:”不看还好,看了肺都气肿了,好多人的工资比我高!还有个高中毕业就进来的,居然也比我高。” 白玉说:“他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于湘恍然大悟道:”都是男的。可是美国不是有女权运动吗?一直都在闹男女同工同酬。” 白玉说:”美国其实保守传统,什么民主自由啊,还有女权运动啊,都落在欧洲后面,我老公说的,机构雇佣人,男女工资绝对有别,因为很现实,女人一会儿怀孕,一会儿要照顾孩子,事业心比不得男人。男人天经地义该养家,工资拿得多是该的。“

于湘叹着气说:“若是不知道还好,心安理得过自己的日子。你别说,这一年真的诡异,看什么都暗淡无彩,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白玉说:”想开一点,男女本来就不一样,男人适合在外面闯荡,女人适合回归家庭,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在外面闯,闯一身的血才发现那是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女人的世界是家庭,家庭温暖了,社会也就安定了,从这点来看,男女的贡献是平等的,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于湘闷声喝粥,没有发表不同政见,继续听白玉的劝解:”你离婚好些年了,一个人孤独寂寞,对身心不好,女人还是需要一个正常的家。“于湘的眉头动了两下,她想起第一次同白玉相遇,白玉对家庭的抱怨和不满,于是声音有几分硬:”我是从城堡里逃出来的人,已经习惯简单的日子,不愿再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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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对于湘的再婚问题格外关注,当成一件重大事件在抓。一年前,她穿针引线,让于湘认识了一个名叫魏东岩的工程师。东岩英武潇洒,男人味特浓,第一次见面就让于湘感到他霸道强大的气场。于湘确实动了情,但半个月就撤退了。他离婚后独自带女儿,女儿被他惯得野蛮骄横,哪能容忍陌生女人走近自己的父亲,看于湘的眼神完全是仇人的眼神。白玉曾经劝过于湘:“如果你真喜欢东岩,就应该努力争取他女儿的好感。” 于湘摇头说:“生活已经够累了,我才不想低三下四委屈自己。”

东岩条件好,很快就有合意的女子走向他。那女子低眉垂眼,温婉柔顺,比不得于湘个性倔强。那女子早当母亲,知道怎样讨小孩欢心。她心灵手巧,会做各种造型的小甜点,什么圣诞树、长颈鹿、白雪公主,还和东岩联手,为东岩女儿打造了一栋玲珑可爱的树房子。她离婚后带一个男孩,跟东岩成家后,正好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节假日里把两个小孩打扮得漂亮洋气,一家四口美满祥和,众人羡慕的目光聚焦了他们的幸福。

白玉家里开PARTY,那家人总会喜气洋洋出席。于湘有几次与他们相遇,她发现东岩老婆看她的眼神有几分怪,那种尴尬的迷乱让她坐立不安,感觉沙发下面有一堆虫子,她就坐在虫子上面,她只好编借口提前离开PARTY。这次她为什么来白玉家?因为白玉说了,那一家子已去巴哈马度假。

白玉动不动就劝于湘:“你看人家多幸福,早点找个合适的人,你这个年龄还能当妈妈。” 于湘说:“我不能为了当妈而牺牲自己啊。”白玉说:“牺牲什么?女人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生养孩子。” 于湘摇头笑道:“蛙鱼产了卵,就精疲力竭累死了,花一旦结了果,衰败的速度就会加快。” 白玉脖子一硬,仰头说道:“不,瓜熟蒂落的女人才更有女人味。”

含沙射影的争执,空气里飘忽着躁动的杂音,隐约的失落和不安,不说也罢。于湘与白玉隔着咖啡桌相看,她感觉两人之间隔着大山大河。于湘本想聊聊工作中的郁闷,男女不平等的工资待遇,但白玉一开口就是婚姻和孩子,共同语言少了,面对面都难受,于湘终于懂了,梦珠为什么愿意跟陈剪梅走近,而与白玉渐行渐远。

于湘是个理智的女人,她不会因为一言不合而放弃朋友情谊,也不会拿一句“一切随缘,缘尽人散,”而转身离开,人在海外,没有亲人,友情弥足珍贵。白玉心直口快,免不了言语刺人,但是她善良热情,给了于湘许多温暖和帮助。凡是今后再遭遇相似问题,于湘不跟白玉争了,她说什么就点头,回到家里还不是过自己的日子。

李香在朋友圈传了一堆东欧风情照。于湘心动就行动,休假一到手就订了去布拉格的机票。白玉嘴上说着:“ 我们这边才刚刚春暖花开,欧洲那边还很冷,你出门能看什么?”但她还是羡慕于湘的潇洒自在,说走就走,没有老公和孩子牵绊她。白玉很早就读过米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直向往布拉格的文化魅力,只是女儿在学钢琴,儿子在学网球,花钱不说,时间也把她绑住了。白玉安慰自己,时间一晃就不在了,等孩子们长大了,我就解放了。于湘觉得出门旅游还是要趁着年强力壮,可以爬山,可以挤火车,可以应付突变的状况。再说了,她前夫楚天离婚后,到处游山玩水,她也要潇洒看世界。

白玉内心翻涌的嫉妒,于湘知道,不想同她分享旅程的计划。布拉格只是于湘的第一站,紧跟着还要去意大利,最后从巴黎飞回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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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的布拉格,金黄明灿,像一场梦幻,让人醉在里面,拒绝苏醒过来。站在查理桥上,于湘的单反相机一直响个不停,可能是风景太诱人了,她的一个小包落在地上也没有觉查,直到有人高声提醒她,她才恍然大悟从梦里醒过来,有点发呆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感觉与他似曾相识。

布拉格的老城广场,一群鸽子肆无忌惮地飞到于湘的跟前。于湘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叫尤海,就是昨天在查理桥上相遇的人。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尤海跟于湘一样,生活在果林城,都知道李香的香香面馆。

尤海说:“常去面馆吃饭,居然没见过面,倒是飞过千山万水之后才相识。”于湘说:“总觉得与你在面馆见过,对了,还有一年一届的亚洲艺术展。”尤海说:“亚洲艺术展我每年都去,去年有景德镇的瓷器展览会,我还买了一对青花瓷。”于湘即刻说:“对,对,就是去年的瓷器展览会,我也买了一对青花瓷,说不定我们在现场见过面。”尤海点头笑道:“完全有可能,可惜那时我们擦肩而过。”

这次他们没有擦肩而过,成了有话就说的朋友。于湘现在才知道,尤海跟白玉的老公是哥们,他们在美国读书时是同学,关系特别铁。至于白玉曾想让于湘与之牵手的东岩,他与尤海居然是表兄弟。世界小得像一张网,撞来撞去都是熟人,彼此交织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海告诉于湘,东岩再婚后的日子,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美,也有诸多不如意的烦闷,毕竟有两个异父异母的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需要豁达和忍让,包容的智慧。东岩女儿的骄横任性,历历出现在于湘的眼前,幸好没当接盘侠。她早就对白玉说过,我没那个心胸。

尤海和于湘一样,几年前与伴侣分道扬镳。虽然都是离婚,但是尤海的情况比于湘复杂。他已经有过两任太太,首届是美国人,换届是华人,他觉得女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动物,纠缠起来一样的头疼,跟文化和种族没有太多的关联。两个女人都为他生了孩子,他必须承担两房的赡养费用。

尤海有CPA会计注册证书,在城内拥有两家税务公司,一家是CPA frim,服务对象是中产或中产以上的家庭,为他们争取最大的报税利益;另外一处是Liberty Tax Service(一家全美报税连锁店),专为贫苦人民解决问题,走在政府税法的灰色边缘,帮他们拿下最高的税务福利。

第二次离婚之战让他筋骨大伤,赔得几乎是倾家荡产,老婆拿了房子票子和孩子,把他一脚踢出家门,打那以后,他开始为自己而活,出门看大好河山,与大自然亲近,淡忘红尘的滚滚烦恼。于湘说:“我跟你想法一致,离婚后不愿再进牢笼,可身边的朋友不放过我,一见面就唠叨,鬼念鬼念的,烦得我头发一根根立起来。”

坐在广场一家咖啡厅里,香浓醇厚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尤海说:“下次她再烦你就给我打电话吧。”于湘说:“有你这个朋友真好。”尤海说:“对,朋友,不开心的事就告诉朋友吧。”于湘淡淡笑着,向尤海提及了那件关于工资的烦心事。于湘说:“我知道男女有别,但是没想到如此不平等。” 尤海边说边查手机:“我给你看一段视频,或许你就想开了。”

视频的内容来自PBS,关于美国女子足球的一个访谈节目。谁不知道美国女足战功赫赫,成就辉煌:三次世界杯冠军,四次奥运会冠军,其顽强奋勇的精神鼓舞了无数年轻人。那又怎么样?她们的待遇远不如美国男足,男足外出比赛坐飞机,不是商务舱,就是头等舱;女足呢?大部分时候都是困在经济舱,虽然她们在夺冠之后,被请上游行的花车,接受万众的仰慕和欢呼,但是狂欢之后,她们的平均收入依然远不如男足,广告代言更不敢与男足相提并论。美国男足到底是个什么水平?半个世纪的最好成绩,是在2002年的世界杯打进了8强,但是在2012的伦敦奥运的资格赛,连入场劵都没捞到,输给了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岛国。女足姑娘们愤怒不平,聘请律师打官司,控告美国足协性别歧视,男女报酬严重不公。美国足协主席说,这不是歧视,一切靠市场说话,数字说话,男足的球赛总是爆满,带来的效益大,其分到的报酬自然就多。

于湘把手机还给了尤海,她说:“我还是不懂,我干活效率比他们高,贡献比他们多,为什么工资不如他们?” 尤海说:“世界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公。女足的律师威胁美国足协,如果工资不平等,女足就会罢赛。足协说,随你的便,想进国家队的女孩要多少有多少。足协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请来记者在媒体上喧嚣:中东前线的士兵,随时要牺牲生命,你在后方和平的环境下踢球,有什么抱怨的理由?” 于湘笑道:“这个拉扯得太远了。” 尤海说:“同样的道理,你如果不服气,也可以跳槽啊,但我相信,想占你萝卜坑的人多如天上的星星。” 于湘点头说:“机构每次招人,总能收一堆简历。我已经干了七八年,单位一切都顺手了,请个假也很容易。上次我父母来了,我连着请了三周的假也没人说闲话。” 尤海笑道:“看看,你还是舍不得吧,有些隐形的福利无法用金钱去权衡。”

跟尤海聊天,就像走在风和日丽的四月天,就算偶尔有一阵雨,那也是杏花细雨,水润如酥,流光中的一场绮梦,梦影飘过布拉格的白墙红瓦。三四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带着一点点言犹未尽的惆怅,就要踏上各自的旅程。于湘计划从布拉克飞威尼斯,去那里坐邮轮,沿途可以欣赏意大利和希腊的风景。尤海呢?准备坐火车去维也纳,在维也纳随意呆个几天,然后继续南下去斯洛文尼亚。于湘问他:“斯洛文尼亚好像没啥名气吧??”尤海说:“斯洛文尼亚历史悠久,古城风光如画,其建筑典雅宏美,丝毫不逊色于布拉格,只不过名气比不过布拉格。”

他说途中还会拜访一个地方,名叫诺佛梅斯托(Novo Mesto)。那是中世纪的一个小镇,远山近水,葱绿明媚,被浓荫环绕的城堡和教堂,童话一样的恬静美好。本来这座小镇没有啥人知道,可是这些日子里,各种肤色的人们蜂拥而至,知道为什么吗?

于湘笑道:”是不是发现了金矿,要不就是石油?“ 尤海告诉她,Novo Mesto 是川普夫人梅兰妮亚的故乡,模特出身的梅兰妮亚华美高贵,气质优雅。自从川普开始竞选总统,她频频亮相于媒体,她的出生地也引发了世人的兴趣。先是记者跑去探访梅兰妮亚的亲友,希望挖掘出能卖大钱的秘闻,紧跟着游人也想去看看,看什么样的山水养育了这样出众的美人。

于湘叹道:”不简单,一个人让一座城名声远扬。“ 尤海说:”看看,这就是男女有别。因为梅兰妮亚是女人,男人就没有如此的魅力。“ 于湘说:”男人也有魅力,听说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故居被建成了纪念馆,好多人慕名而去,把他家后院的萝卜苗都拔光了,说要沾他的灵气。梅兰妮亚说不定能当美国的国母,她出生的地方应该也有几分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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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约定,七天后在梅兰妮亚的故乡见面。因为这个约定,于湘改了先前预定的巴黎机票。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故把于湘的行程彻底废了。于湘记得,那晚在邮轮上,大海风平浪静,她正在餐厅用晚餐,“轰“的一声巨响后,邮轮开始颠晃。船上员工告诉乘客不用慌张,只是电路故障而已。但是于湘和乘客无法淡定,餐厅已经东摇西晃,油画、花瓶,雕塑纷纷落地。恐怖在一刹那间就弥漫了全船。有人在喊,邮轮撞了礁石。人群混乱不堪,像飞蛾扑火一般扑向救生艇,每个人都忙着逃生,那些坐轮椅的老人,幼小的孩子,也不知谁能伸出双手。

众人嘶喊着,推搡着,寻找失散的亲人。船身倾斜时,一个母亲拖着两个孩子,把尚在襁褓的女儿转交给于湘,于湘自身难保,又把孩子还给了她。当船灯熄灭后,现场更加混乱,局面不可控制。为了抢上救生艇,人群大打出手,谁都想活命,谁都不想提前去天堂报道,不管是乘客还是船员。当人变成了野兽,人性的丑陋膨胀到了极致。有个乘客高声说:让女人和孩童先走! 一个男人气势汹汹跳了出来,他满头的金色卷发,让人想起暴怒的狮子,他高喊:凭什么女人要先走,如今不是男女平等吗?女人天天嚷着要跟男人拿一样的工资,男人女人必须平等对待。

这话一说,场面更乱了。既然男人不让女人,于湘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抢救生衣。灾难面前,船长和大副溜得比谁都快。留下群龙无首的骚乱。每艘救生艇都装满了人,于湘根本挤不进去,而船上的尖叫声一声响过一声。

谢天谢地,幸好沉船的位置离岸不远,许多人选择了游泳,于湘只好跳入寒冬的地中海,她看见身边好些人没有救生衣也在奋力前游。如果沉船是在茫茫大洋之中,谁能游得过沧海?上了岸后,一个裹着毛毯的女子告诉于湘,她是穿着晚礼服游上了岸,珠宝和现金都丢了,但是命还在,已经是上天护佑。船沉之前,她正在剧院看演出。有个表演魔术的女孩,被关在黑箱子里出不来,而魔术师早跳下舞台跟着观众逃命去了。

志愿者把一件大衣披在于湘身上,但她还是在发抖。她与沉船的幸存者们,如难民一般暂居在当地的教堂里。于湘在地下室昏睡了一夜,第二天有人走到她面前,递给了她一个手机说,给家人报平安了吗?于湘满怀的感动,抬头正要道谢,那人一头金色的卷发扎痛了她的眼睛,他是谁?不就是在抢救生衣时,他高声叫唤:男女平等,凭什么要让女人先走?莫非下船了,上岸了,他就从狮子变成了绅士?

经狮子绅士的同意,于湘用手机下载了微信,给尤海报了平安,他是唯一知道她上了邮轮的人。她告诉他,护照没了,现在还在安置中,可能去不了梅兰妮亚的故乡。尤海回信说,一直在为你惶恐担心,谢谢上帝,你平安就好。我看网上的新闻,说伤亡失踪人数已经超过了五十……于湘脊背发凉,生死之间的惊心动魂,回想昨天的一切,似乎在另一个世界过了几十年。活着真好,有人挂念真好!突然间又想起沉船前相遇的母子三人,还有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希望他们遇难呈祥,一切平安。

刚跟尤海在微信上说了再见。白玉在微信上又冒出了头,她当然不知道于湘的惊险和厄难,她只是想在给人在旅途的朋友一声问候,然后发了一堆吃喝玩乐的照片,于湘立刻给了鲜花和点赞。白玉又即刻发了香香面馆的”松花龙虾面“。于湘心想,如果自己在船上遇难了,消息传到果林城,传到香香面馆,那该引发多大的沸腾,有一些感伤,但更多的是充满激动的好奇。

二十八 海上催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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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湘回到果林城后,跟尤海微信联系,尤海迷上了东欧的一个小镇,暂时不想回美国。于湘听着,心开始朝下落,似乎看见一只鹿子在漆黑的森林奔跑,它的前面有一点点亮光,但很快又黑了。他的玩性可真大!她能对他希望什么?她和他到底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多个朋友总不错的。这样想想,心里反倒是平衡了。

尤海是从英国坐邮轮回的美国。出发的港口是南安普敦港( Southampton),就是当年泰坦尼克号启程的地方。尤海上了邮轮才发现,船上有个单身俱乐部,凡是没有同伴的游客都欢迎参加。尤海最初还以为,像他这种喜欢独自上路的人是稀有动物,其实稀有动物聚在了一起数量也比较可观。俱乐部的主持人叫娜维拉,来自立陶宛,一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姑娘,看谁都是一张玫瑰喜开的笑脸,娜维拉记忆特好,首次见面告诉她你的名字,下次再见她肯定不会喊错。尤海觉得娜维拉的工作太好了,陪着客人有说笑,体验来自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

单身俱乐部里衣香鬓语、笑语喧哗,女人是当之无愧的主流,65岁以上的女人占多数。阴盛阳衰,算上尤海,只有三个男人,尤海心想,这个倒也不奇怪,女人喜欢唠叨、传播谣言,心头藏不住秘密,所以寿命长,把老公折腾死后,她们占了存款又拿保险,让余生过得潇洒自在。别怪他爱以不怀好意的心去揣度女人,他自己是过来人。或许这辈子他只对小溪动过真情,但阴差阳错,相爱的两人又无法相守。在报税工作中,他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每每见到拿了遗产的女人,他就觉得自己幸运,因为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明里暗里威胁他的财产和生命。哼,想让他再进婚姻的城门?还不如让他先跟阎王爷面谈。

他对大多数女人天生怀着敌意,但是俱乐部的一个女子让他来了兴趣,她叫苏菲,眉眼轮廓深而优美,睫毛浓密,一头漂亮的银色卷发奔流到了后腰,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按照尤海的想象,此女肯定嫁过富豪,如今富豪归天,她搞定了全部财产。

众人聊天时,苏菲谈及她的职业是催眠师。一个叫杰生的男子说,听说你们催眠师很神,把人引进半梦半醒的状态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杰生个子高,长得魁梧英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透着机警。尤海看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凡,一定身怀绝世的武功。

苏菲回答杰生,这很正常嘛,每个人都有前世。一个微胖的男子说,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前世后世,都是骗人的鬼说神说。尤海记得他叫爱德华,是来自新泽西的药剂师。尤海笑问爱德华,你应该信仰基督教吧?爱德华说,对,我相信上帝,人死了,灵魂追随上帝进了天堂,哪里还有什么来世?

苏菲眯着眼睛对爱德华笑道,你的来世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前世是一条狗。话一落,众人哄堂大笑,谁也没有认真,只是当玩笑看。尤海问苏菲,你凭什么认定他的前世是狗?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人啊。对于尤海,他的童年跟着信佛的奶奶长大,从小就听过轮回转世、因果报应的各种传说,奶奶敬拜观世音菩萨,但他不是那么虔诚,因为学校灌输的唯物主义,让他更相信自然科学。只是年岁长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冥冥之中,他能感到这个世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左右人类的命运。人不能胜天,人要敬畏自然。在果林城的华人圈里,董芸香老公转世轮回的故事,传得人人皆知,他最初也不相信,可又怎么解释得通呢?

苏菲认定爱德华的前世是狗,到底有什么证据?苏菲问爱德华,你右下巴骨头是不是有断裂?爱德华楞了一下,一脸不可理喻的惊讶,而后手摸下颌承认说,这里确实有个小断裂,但天生就是这样的,没有疼痛。这下奇了,众人眼睛闪闪,顿时觉得苏菲是个神人,给予景仰的目光。苏菲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得很清楚,你前世是头撞了摩托车的狗,你断裂的下颌就是一个证明。

爱德华哈哈笑着依然不信,认为只不过是撞巧猜对了。尤海倒是佩服苏菲,她和爱德华从未谋过面,怎可能知道他隐秘的伤处?于是即刻掉头问苏菲,那你能看我的前世吗?苏菲盯着他的头部看了一会儿说,你的前世是个女人,看那一身的装扮,应该是个日本女人。

尤海条件反射般拒绝,怎么可能是女人?他这辈子最讨厌女人,居然还是日本女人!他宁可是猪是猫是老鼠,也不要当日本人!他在南京长大,那段撕心裂肺的国仇家恨已经渗透了他的灵魂和血肉。他对日本是一种本能的恨,那种恨他不张扬,只是体现在行动上,在美国多年他不买日本车,不用日本电器,当学生时他开一部旧福特,工作后先是开奥迪,慢慢又换成了宝马。早些年在公司上班,公司派他到日本出差,他故意只吃汤面,就是有钱也不消费,不给它的GDP作贡献。一旦中日开战,别说慷慨解襄,他甚至愿把自己捐到战场。

“凭什么说我是日本人?拿得出证据吗?”空气里弥漫出冷金属的味道,尤海竭力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内心抓狂,声音无法控制地拔高了。

日本人和中国人有什么区别吗?娜维拉问尤海,从外表看,都是一样的五官和头发。她说她来自立陶宛,大家都认为她跟俄国人差不多?其实区别大着呢,但外面的人看不出来。

尤海没有心思回答娜维拉的话,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苏菲那里。苏菲对他神秘一笑,悄声低语道,这里人来人往太吵闹,分散了我的精力,看错的情况也存在,你如果真要知道答案,我们约一个安静的地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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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上最安静的地方应该是图书馆,苏菲在约定的时间现身了。苏菲说,我知道你有抵触感,但是你又想知道个究竟,对不对?尤海说,不错,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说实话,因为那段无法回避的历史,我从小就讨厌日本,前世是什么我都认了,不可能接受是日本人。

苏菲说,我把我看到的图像告诉你吧,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时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你是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正带领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女子张灯结彩,你们欢呼庆祝,因为女人们的丈夫在前线打了胜仗,占领了中国的首都。

尤海心里堵得发麻,他年幼时的梦里,常出现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款款行来,隔着遥远的时空,前世和今生是重叠,还是对立?莫非他的前世是日本军人的妻子,侵华日本鬼子的老婆啊!这是何等的天方夜谭!记得那年他在东京附近的一个小城墓地,看见侵华日军的墓碑,心生厌恶,见四周无人,抬腿就把一座小石碑踹歪。墓园四周,荒草蔓延,阴风刺骨,尤海回到酒店就生病了,梦里又见那个日本女子,幽怨悲凄的样子,对他如泣如诉。

苏菲告诉他,今生和前世之间,有时候是非常相近的关系,比如前世的夫妻今生依然是夫妻,而有时候是敌对的关系,前世是仇敌,今生可能是父子或者情侣。尤海苦笑道,依照你所说的现象,我这样的情况算什么呢?前世在欢呼侵略者的胜利,今生对侵略者恨之如骨。同样一个事件,前世得意洋洋,今生仇恨满怀。苏菲说,人世间的信仰,无论怎样的纷繁众多,其终点都是一样,那就是爱,只有慈祥包容的爱,才能消融世界的仇恨,而生命的轮回总有它的特定意义,让灵魂在学习后得以升华。

尤海说,我还是不信你说的故事,除非自己亲眼所见。苏菲说,这个不难,我可以让你进入催眠状态,你自己去感受前世的旅程。尤海说,我的房间是朝海的阳台房,我能请你去帮我催眠吗?苏菲平静地笑道,我在曼哈顿开业的时候,价格是一小时350美元。尤海笑道,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我没看见你所描述的场景,那你能退款吗?苏菲的脸上还是见惯不怪的笑,她说医生给你做手术,手术后你说感觉不对劲,可以向医生要退款吗?

尤海笑道,既然我们在邮轮上,就按邮轮的规矩办事,邮轮靠岸后常有观鲸之旅,若是在出海的船上看不见鲸鱼,那是要退款的。两人笑说戏语间,忽然看见杰生朝他们快速走来,他说他正想找苏菲,有很多困惑的问题缠绕他多年,想请她帮忙看看。尤海笑道,苏菲这里明码实价,要想催眠看前世,350美元一小时。杰生想了一下说,这个价格还算合理,我可以接受。

苏菲说,我早就退休了,早不靠那个钱讨生活了,我看你是认真的,确实想解决问题,要不这样,今晚6点到我房间来,来前最好不要吃晚餐。苏菲对尤海和杰生的态度截然不同,这让尤海着实不爽。后来尤海也想明白了,自己带着玩世不恭的半信半疑,还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跟杰生就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对比,杰生的态度是认真的,一脸的忠厚和恳切,像病人在恳请医生的咨询,苏菲自然愿意抬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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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的房间里不允许有烟火,所以苏菲不能熏香让患者放松。为了让杰生感受舒缓的氛围,苏菲花钱在邮轮订了一束百合。杰生在进行催眠前,坦诚地告诉苏菲,他现在的职业是石油公司的系统设计师,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以色列派驻美国的特工,随时听侯命令。某年的春天,他被派去阿根廷执行秘密任务,追捕一个藏匿在阿根廷小城的纳粹战犯。

二战以后,阿根廷和巴西接纳了部分纳粹移民,因为他们能带来钱和技术,但是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血腥罪行,罄竹难书,既然南美政府不配合,以色列的犹太人只能自己行动。多少个春秋,他们潜入南美,在密林的深处,在小城的角落,甚至在贫民窟的破房子里,让罪恶滔天的纳粹战犯们现了原形,乖乖落了网。许多年过去了,就算漏网的战犯也垂垂老矣。不少人在感叹,风烛残年的老人抓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但是犹太人的追杀计划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纳粹战犯纵然老了,也要让他们活在恐怖的日夜里。

对于杰生,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这一次的行动比往常轻松,他和同伴去了秘鲁,走进了沙海苍茫的荒凉小镇,在一家蔬菜种植园把嫌疑人控制住了。几个当地人奋勇而上,拼命保护老人,但他们哪是特工的对手。嫌疑人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深陷的眼窝,爬满皱纹的脸,微微发抖的手,都在述说岁月的千辛万难。他谦卑、顺从、惶恐,不为自己辩解,老实地配合他们的讯问,坦白曾经的罪行。

他最大的罪行是设计毒气室和焚烧炉,惨无人道灭绝犹太人。很显然,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工程师,潜逃到了秘鲁的荒郊小城。他居住的小镇离城市太远,没有基本的公共设施,连电灯和自来水都是梦想。人要喝水怎么办,必须到指定的地方去抬水。很多人家在房子后面挖个洞,就是自家的厕所,厕所满了,不能用了,用板子封了,第二年再挖一个洞,天长日久,遍地苍蝇老鼠。

他本来可以不管,他选择这个地方就是看中了它的荒远。但小孩子抬水朝他走来,那摇晃的身子比水桶还小,他们的背影刺痛了他的眼睛。当地人虽然贫穷,但是淳朴善良,把他当成一家人。日子长了,他精神也松了,想为当地做些事情,于是去了一趟智利。

太平洋与阿塔卡马沙漠相交的地方,老天不下雨,但终年雾气腾腾。智利人发现了一种沙漠植物,在雾气里枝繁叶茂,叶子上还沾了些水。植物居然能收集水?于是有人得了启发,千百次实验之后,发明了一种网罩,网罩像露天的银幕一般展开,能把雾吸进去,然后变成水,源源不断进入网罩下面的管道,进入城市和村庄,沙漠中只要有水,就能收获美好和希望。他从智利回来后立即动手,吸水的网罩很快立在了蓝天之下,用水问题解决了,他又开始设计种植园,让当地人栽培蔬菜瓜果,然后带领一群年轻人安装管道,灌溉系统一天天在完善。他沉浸在众人敬仰的喜悦中,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被犹太人盯牢。如果他安静地呆下来,不闻不问外面的世界,是可以度过余生的。当地人在震惊之后感叹道,能设计毒气室的人当然知道怎样设计灌溉系统,但是老天不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

老纳粹落了网,杰生大功告成。回到美国的家,他发现自己病了,说不出的焦虑、悲伤,心慌意乱,每夜闭上眼睛,眼前浮动着另一双眼睛,老人绝望惶恐的眼,那眼神里分明对他有一种依赖和求助。他是犹太人的后代,他祖父祖母的家人曾在集中营里遭受惨絶人寰的折磨,没有人活着出来,他出世后的每一天,都生活在悲痛和复仇的氛围里。长大之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名特工,追杀纳粹余孽就是他的人生使命。

唯一这次这次例外,完成任务后他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不能承担原有的责任,他只能选择离职。他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了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石油公司任职,朝九晚五的工作,非常有规律,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年来岁去,往事可以淡去,但是老人的一双眼睛时不时闯进他的梦里,让他不得安宁。

苏菲对杰生说,进入催眠后,你或许能找到答案。他听从苏菲的指示,以非常放松的姿态半躺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后,他发现周围安静极了,黑极了,他像是躺在棺材里,然后一道白光滑过之后,他看见一个葬礼现场,他能感觉那是他的葬礼,一个中年男人扶在棺木上无声哽咽,心里默然祈祷:爸爸保佑我。

杰生在催眠的状态中告诉苏菲,我死了,我的儿子很伤心,我爱他,他也很爱我。苏菲说,你能不能走近些,看清你儿子的脸?杰生沉默不语,只过了一分钟,一行清泪从他紧闭的眼睛溢流而下。他沉缓悲痛地自言自语,我害了我的儿子。

见杰生情绪激动,苏菲决定停止催眠。杰生醒来后告诉苏菲,那躲在秘鲁的纳粹战犯是他前世的儿子,他死后被一股自然力卷到美国犹太人的家里。他的在天之灵没能保佑儿子,他转世投胎后的成长却把儿子送上了绞刑架。他再怎么恶盈满贯,也是他心爱的孩子!

苏菲说,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接触了许多心理患者,他们生命中无法解释的困惑和痛苦,通过前世的催眠探索,能够达到抚慰的治疗效果。杰生点头说,前后这么连起来一想,我也没有那么焦虑了,都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只能平静接受,无论是爱还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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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广播里响起一串铃声。苏菲说,我坐过这条航线,我知道这铃声的意思,我们的船已经行到了泰坦尼克号的位置,也就是当年沉船的位置。苏菲和杰生出了门,跟随人流走到甲板上,纪念活动已经开始了,船上的乐队默然奏响一首曲子:Nearer My God ,To Thee (离你更近了,我的上帝)。神圣而虔诚,爱的喜悦融化了忧伤,带着对天国的呼唤和向往。

那首曲子就是当年泰坦尼克沉船时,船上乐队的最后演奏。沉向大海的绝望,酸楚中依然给人温暖,乐声中有人在垂泪,有人在向大海抛撒鲜花,周围一片肃穆平和,偶尔响起相机的咔嚓声。

又一首曲子响了,那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飘荡在清凉的海风中,肝肠寸断的催人泪下。苏菲掉了一下头,看见尤海正把一束百合抛向大海。他对苏菲说,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动情,也很容易让人消费。如今这个世界,早把泰坦尼克号当成了消费品,本来是一场悲剧,但电影一出来,大家想到的是浪漫和爱情的画面。你看我,听那音乐一响,也忍不住买花缅怀一番,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们,说不定有我前世的亲人。

苏菲的眼睛里有不易察觉的笑,她问他,你终于相信了你的前世?尤海说,不敢全信你的故事,但有些事情我也想通了,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你说得对,爱和宽恕会让生命更加温暖。

二十九蝴蝶飞过沧海

尤海回到果林城后,打电话约于湘:“去香香面馆见一面吧。” 于湘欣然前往,彼此都有精彩的旅途故事想与对方分享。二人进门刚一坐下,阿芝便送来了菜单和茶水。于湘看阿芝远去的背影说:“听说她是小溪的远方亲戚,不想回国,就在这里打工挣钱,身份黑了也不怕,但愿移民局不要注意她。” 尤海说:“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移民局不会来查。” 于湘说:“如今美国的大门越来越紧,身份黑了还是不好。” 尤海说:“吉人自有天相 ,天佑善人,阿芝这孩子会有老天保佑。”

于湘心头不解,尤海很自我的一个人,怎么会对阿芝有莫名的好感。于湘说:“可惜阿芝是个乡下女孩,没受多少教育。”尤海不屑地说:“文凭有个屁用,这世上好多干大事的人,有几个想去大学耽误时间?”

于湘不吭声了。微妙的情绪隐约浮动在空气里,于湘觉得喉咙处像有几根发丝缠绕,让她喝水都堵得慌,更别说享受美食,再畅谈难忘的路上经历。她勉强吃完一碗鸡汤小面,淡淡地说:“你刚旅行回来,还要倒时差,早点回家休息吧。” 尤海也不挽留,即刻点头说:“明天是周一,你也要上班,我们改日再聚吧。”

于湘回家后还在胡思乱想,好怪的一个人,你若不约我,我绝不主动给你打电话。于湘第二天去上班,单位有个华人同事叫周梦华,正好休假回来,一见到于湘便说:“现在欧洲好乱,不是广场袭击,就是火车爆炸,前几天邮轮沉海的新闻你看了吗?我当时还在想,于湘去了欧洲,千万不要出乱子。我老公在网上瞎逛,找到巴黎的来回机票才400美元,还包两夜酒店,我对他说,哪儿也别去,白送给我们也不去……”

于湘本来想告诉她,自己就在那艘遇难的邮轮上,可听完她的一番长篇大论,便没了倾诉的心情。周梦华继续说:“前几天去香香面馆吃饭,又听了不少好段子,说是有个农民在自家田地杀了熊猫,做成腊肉吃,被警察抓了,还判了刑,现在刑满释放,跑美国了,就在我们果林城。另外一个故事是说,有个女人嫁到美国来,本来那男的挺穷的,但是房子下面被探测到了石油,石油公司花大钱买他们的地,那女的挺聪明,当了几天钉子户,要了更多的钱,一下子就当了百万富翁,我们这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了那么多的钱。”

于湘说:“不就是蔷薇的故事吗?我早就听说了。”周梦华说:“不是蔷薇,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于湘笑道:“这么容易又发现了石油?” 周梦华说:“是啊,我也希望我的房子下面能冒出石油,在美国先当钉子户,再当百万富翁。” 于湘笑道:“你跟百万富翁有什么区别,你不是刚在湖边买了度假房吗?” 周梦华一脸骄傲的光,她的声音很亮:“那是我女儿买的!”

这世上的人都羡慕周梦华,她梅开二度,再次披上婚纱时,跟前夫所生的女儿碧荷,居然送给母亲一套房子!她哪来的福气。李香曾经感叹过:“都说我家依吟能干孝顺,跟梦华的碧荷一比,算了,别比了,小沙丘别跟高山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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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荷在后院种花,火艳的红景天,霞紫的观赏葱,全是绚丽耀眼的鲜花。再过些日子,从加拿大迁徙而来的帝王蝶就要飞过这座城市,她希望用花朵挽住它们的翅膀。碧荷其实也知道,再美的花朵也留不住帝王蝶,它们将继续南飞到佛罗里达,不可思议啊,到了佛罗里达还不甘心,帝王蝶依然勇往直前,飞过加勒比海去墨西哥栖息繁衍。碧荷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知道那是姐姐夏紫薇。

紫薇郁闷得头疼眼花,在手机里对碧荷抱怨不停:“倒霉,遭遇了职场小人!”紫薇在国防部下属的一家机构从事数据分析,埋头苦干了三年,被主管提拔成了高级分析师,常委以重任。紫薇对数字高度敏感,写作能力也超群出众。可惜有个缺点,口头表达能力不够强大,按理说紫薇是在美国长大的ABC,说一口流畅如水的英文很正常啊。她的孪生妹妹碧荷一张嘴就是干脆清亮的美音,不仅英文说得好,普通话一样轻松自如,甚至还能惟妙惟肖摹仿赵本山的腔调。语言才华是天生的,可惜老天没给紫薇这件礼物。

紫薇遭遇的职场小人名叫简妮,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简妮绿眼睛,红头发,五官很明艳,细看眉骨过于凸出,鼻子过于鹰钩。老板让简妮和紫薇合作一个项目,跟部队的医疗资源配置相关。紫薇呕心沥血地搜集材料,分析质量数据,几十页的文章写出来了,简妮说,这样好不好,她做幻灯片和演讲报告(presentation )。报告是在会议大厅举行,紫薇没想到国防部的好多高层都来了,简妮一张嘴就口若悬河,神态自若,满脸的自信和潇洒。但一句不提紫薇的付出,给人感觉整个项目就是简妮独立搞定,从头到尾都是她的功劳。会议结束后,紫薇看见机构的大小官员跟简妮谈笑风声,一直对她竖大拇指。紫薇成了什么?空气里的灰尘,谁也看不见。

“你怎么那么傻?让她大摇大摆搭着你的顺风车去张扬炫耀,谁也不知道你这个司机出了多少油和力,干嘛不大声说出真相?虽然是她做报告,但是有听众提问的时间,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间接告诉众人,你是怎么在收集数据,之后又是怎么进行的综合分析,怎能被人白白欺负呢?” 碧荷伶牙俐齿,可惜又不能帮姐姐的忙。

紫薇好几天睡不好觉,一闭上眼就是简妮翻飞的红舌头,好在拿到部门批下来的休假,飞回家就给碧荷吐苦水。碧荷那些日子忙得人仰马翻,但姐姐回家不容易,见缝插针给她心理按摩。碧荷读书不如紫薇,紫薇的本科和硕士都是名校的牌子,碧荷连本州的大学都没有读完,就开始接管了一家快餐店,当上了老板。风风火火干了五年,开了三家分店,一家比一家兴旺发达,目前还精神抖擞,计划把城内最大的一家意大利餐馆给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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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姐妹进大学的那一年,父母就分道扬镳了。父母的感情早就破裂,但是为了让两个女儿有个完整的家,含辛茹苦等着她们长大。家里虽然没有打得落花流水,但是暗战私斗免不了,阴冷刺骨的寒风无处不在,让紫薇变得内向沉默,敏感多疑,一点点小事就会陷入悲伤中。碧荷性格开朗,看世界一切美好,她在十二岁那年,居然还一本正经劝父母:“感情不好了就分手吧,不要相互折磨了,至于我们嘛,随便寄养到哪里都成,只要你们幸福,我原意牺牲我的快乐。真的,不骗您们。“

父母离婚后,找到了各自的恋人,碧荷不分亲疏,跟四个人都保持友好关系。父亲结婚的时候,她送了小妈一对钻石耳环。等母亲周梦华结婚的时候,碧荷已经是两家餐馆的老板了,大手一挥,居然送房子,一栋湖边的度假小木房!紫薇气得浑身发抖,质问碧荷怎么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来。碧荷忙说:”息怒,息怒,房子是我的名字,我只是让他们暂住而已,但是妈妈很幸福,她在外面有了很大的面子。再说了,我刚创业的时候,父母都资助过我。“ 紫薇沉沉叹了一声气,过后才悠悠吐了一句话:”难怪这世上的人都喜欢你!“

紫薇不会忘记,姐妹俩三岁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忙,把她们送回东北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了五年才回到美国。因为奶奶是小学校长,没有户口的她们还混了两年的小学,这两年至关重要,给两姐妹打下了牢不可摧的中文底子。奶奶常跟众人说,别看这双胞胎一模一样,其实很好分,那个见人就笑的,见人就说个不停的就是妹妹,那个不理人的闷葫芦肯定是姐姐。在中国的时候,碧荷就是爷爷奶奶的宝贝开心果,等到被父母接回美国的那天,爷爷奶奶哭得心碎肠断。每周一次,碧荷坚持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以甜言柔语宽慰二老,二十多年从未间断。从活泼的幼女到事业有成的女老板,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她进大学了,父母离婚了,她有男友了,爸爸再婚了,她发大财了……纵容隔着太平洋,她也能承欢膝下,碧荷一直是爷爷奶奶的精神寄托。对于碧荷的孝心和耐心,当姐姐的佩服不已。

姐姐从小勤奋苦读,尽管读书读成了高级知识分子,但是在精神上还是依赖妹妹。紫薇跟父母交流极少,工作中遇到的各种麻烦都是跟碧荷商量。她对碧荷说:”我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遭遇了简妮这样的职场害虫只有自己走人。“ 碧荷坚决否决:”你不能走,走到哪里都有这样的害虫,你总不能像跳蚤一样地跳槽吧!你要学会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紫薇听进了碧荷的劝言,向上司汇报了项目的真实情况,同时也在积极培训自己,提高语言的表达能力。等下次再接新项目,紫薇开成布公地跟简妮表达:项目一分为二,我们各负责各的领地,从搜集到分析,从报告到演讲,每个人拿自己的杆子插到底,插井水的就别插河水。半年后的秋天,紫薇站在会议室的演讲台,自信淡定,带着职业的微笑侃侃而谈,幻灯片里数据清晰,模拟效果图简洁明朗。她迎着掌声走下了台,无意间瞥见简妮灰暗的脸,那一刻她神飞气扬,仿佛自己从战场凯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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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路上,紫薇想一鼓作气再奏凯歌,但是一阵一阵的噪音让她坐立不安。紫薇在手机里对碧荷嚷嚷:“又来了一个freeloader(搭顺风车的人,吃白食的人)。” 紫薇近日当了项目组长,手下三个人,个个都能独挡一面,干得好好的,却突然给她插进一个陌生女孩,那女孩叫夏洛特,每天娇滴滴的,打扮得像个公主,什么活也不想干,就是干也是瞎搞,数据错乱不堪,对报表和模拟图一窍不通,有次还把紫薇建立的“历史趋势曲线”给搞乱了。紫薇愁眉苦脸,后来才知道,夏洛特的背景异常强大,老爸是能源部的部长,估计顶层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换,才把她的女儿安排到能乘凉的地方。上司几次暗示紫薇:不要为难夏洛特,她的存在对我们很重要,至于她的活儿嘛,你们几个分着干。

碧荷说:“这是一个拼爹的世界,无论你在哪个朝代还是哪个国家。”紫薇只能叹气:”简妮是暗偷,夏洛特是明抢。人生真的很不公啊,有人拼命干活才能养家,有人吃喝玩乐就能挣钱,夏洛特上班干什么,常在网上看电影,要不就是戴着耳机听音乐,但是每个项目都要把她的大名添上去。你知道美国为什么越来越穷,就是搭顺风车的人太多了。“

“能搭顺风车干嘛要走路呢?连蝴蝶都知道搭船飞过沧海。” 碧荷懒散地瘫在沙发上,把手机夹在耳边,眼睛追着窗外一只灿黄闪耀的蝴蝶。

”蝴蝶搭船飞过沧海?” 紫薇听得一脑子的雾气腾腾:”蝴蝶还知道搭船?什么船?货轮? 客轮? 军舰?还是豪华大邮轮?”

碧荷并没有信口雌黄,她曾在墨西哥爬山涉水。在墨西哥的中部山区,有一个神秘的”蝴蝶谷“,那里四季青幽,林木葱茏,千万只绚烂斑斓的蝴蝶,以铺天盖地的气势翩然飞舞,各有各的姿态,有的重叠在树上,有的匍匐在草地,恍然如梦间,似乎是仙女撒下的繁花,要与天地分享璀璨的时光。这些蝴蝶就是闻名遐迩的帝王蝶。帝王蝶具有传统的迁徙习性,每年的夏末秋初,它们呼朋唤友从加拿大出发,一直向南飞,向南飞,途经千沟万壑,山重水复,到了美国的中部后,兵分三路继续朝南,直到墨西哥的蝴蝶谷。

碧荷对紫薇说:”每年九月,我家后院总会飞来一些蝴蝶,金黄和深黑交错的颜色,翅膀非常艳丽,它们就是迁徙徒中的帝王蝶。本地电视台的园艺节目,常劝市民多种鲜艳的花草,来吸引它们的停留。它们能从加拿大飞到美国南方,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半的蝴蝶在路途中夭折,蝴蝶那么微弱,一场暴雨就会要了它们的小命,不容易啊!有时候飞过一片农田,恰好遭遇喷洒农药,那肯定也是全军覆没。最后能到蝴蝶谷胜利会师的帝王蝶,百里挑一,是最强壮的精英,所以才有资格在蝴蝶谷繁衍后代。“

紫薇点头笑问:“帝王蝶的精英知道怎样搭船去墨西哥?” 碧荷说:“不是我瞎编的,我是看的Discovery Channel, 有一路蝴蝶飞到佛罗里达,要想去墨西哥必须飞过大海。蝴蝶不可能一口气飞过加勒比海,对不对?沿途能停歇的是小岛,或者海水的漂浮物,翅膀沾了水肯定是死。所以说,海上的蝴蝶随时准备牺牲。但是就有几只精明的蝴蝶绕到船上,在桅杆找了个安全的位置停好,等船靠岸后继续前飞。”

紫薇笑道:“我就是那飞过大海的蝴蝶,而夏洛特和简妮呢?她们知道怎样搭船过海。”碧荷说:“你靠自己的本领飞到了蝴蝶谷,那些搭船的蝴蝶不一定能飞到目的地。”

紫薇存了个心愿,等下次休假一定要去墨西哥,看看那些神奇的蝴蝶。至于谁是飞过沧海的蝴蝶,紫薇觉得碧荷比她更有资格。

三十你若安好,是晴天还是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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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对李香说:“在美国长大的ABC,搞科研的,搞艺术的,当医生律师的什么都有,但从来没听说有人开餐馆,碧荷就是个异数。” 李香说:“人家开餐馆也跟常人不一样,一出手就是上档次的意大利餐馆,哪像我们这辈人,只能混混中餐馆。” 兰欢说:“你别谦虚了,香香面馆早就名声在外,你早听说有一对夫妇,每周开一个小时的车,就是为了吃你的鸡丝燃面。“

兰欢说的这对夫妇就是罗梅和他老公。罗梅是梦珠的好友,两人时常相约香香面馆。两年前,罗梅老公跳槽,在另外一座城市找到更好的工作,罗梅只好跟随老公离开了果林城。幸好新家离果林城只有一小时的车程,罗梅总会找各种借口去果林城。

又是一个周末,梦珠邀罗梅夫妇上果林城,因为老公想去下棋,罗梅便一人在梦珠家里过夜。两个女人见了面,肯定是聊不完的私话,想到哪里就奔到哪里。罗梅说起她的新上司南希,那是个严谨认真的人,平日里一张扑克脸,不苟言笑,跟众人说不了几句家常里短。但是铁树也会开花,那天她一脸的神采飞扬,半绿半蓝的眼睛一直荡漾着汪汪的笑意。眼看着7月4号慢慢走来,美国的国庆节怎么过?南希居然破天荒,邀请部门的人去她家吃烧烤,喝啤酒。南希家的房子建在山上,到了夜晚正好俯看城市璀璨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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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梅跟几个同事背后嚼舌头,南希家到底有什么喜事?一个同事说,她儿子在青春期时很叛逆,但懂事后勤奋上进,如今考上了哈佛,让她人前人后脸上都是光。众人都认定是这个理。在南希家的Party上,大家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大夸南希的儿子,南希谦虚低声说,我儿子读书很厉害,但考上哈佛也是靠运气。南希一直在笑,浑身的喜悦藏都藏不住,喝了啤酒又喝红酒,后来才跟大家道出快乐的秘密。7月4号国庆节前,她在脸书上意外收到初恋男友的问候,两人接上头后,自然聊开了。二十年的时光江河,奔腾汹涌后,他说他一直在想她,后悔当年离她而去,现在他混得很潦倒,离了两次婚,一直没有正式稳定的工作,孩子也不听话,跟人吸毒贩毒,最近被关进了少管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让她想起烟花在夜空炸开后,孤独散落的声音。年来岁去,南希忘不了二十年前的国庆节,两人手拉手去海滩看烟火,当最后一朵烟花消逝在黑夜中,男友对她说,我们分手吧,虽然你很优秀,但是我们不适合。南希站在海滩上,周围全是喧嚣快乐的歌声,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见心脏一点点破裂的碎响。她是后来才知道,初恋男友爱上了校园的选美女孩,对她的情说散就散。

曾经欢天喜地的她,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语,似乎被一张黝黑的大网笼罩,每张面孔都在网中狰狞变形。她挣扎了大半年才回归了正常的轨道,好在老天对她不薄,给了她一帆风顺的职场,温柔体贴的丈夫,还有聪明可爱的孩子,应该心满意足了!但是南希的心底深处有一口黑井,午夜梦醒时涌满了怨和困惑。

山不转水转,千山万水后,风景不在,但人还在。从前的负心人居然撞进了她的脸书,向她吐露心声,南希装出优雅大度的模样,心平气和地安慰他:振作起来,拿出信心,我看好的能力。关上脸书后,内心的狂喜像黄石公园的地泉奔涌而出,她想唱想跳,还想转圈,好久都没这么快乐了!比儿子考上哈佛还幸福!她一直有轻度忧郁症引发的失眠,但那个夜晚却睡得浓黑香甜,在梦里又回到了无忧欢喜的少女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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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国庆节,二十年后的国庆节,一样的烟花,不一样的心境。

罗梅对梦珠说 :“我这才发现,南希心胸不宽,报复欲明显,把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再说都二十年了,君子报仇也不过十年,还计较什么。”梦珠说:“再正常不过的心理反应,当年男友抛弃她,让她郁闷二十年,二十年的心理阴影总算走出来了,她没有不快乐的理由。你知道现在国内有句话很流行: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罗梅笑道:“我知道,那是林徽因的诗句,无法相守一生的恋人给彼此的祝福。” 梦珠说:“你以为恋人分手后,真的会给对方祝福吗?我想告诉你,这句话早被篡改了,‘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 ’,后来还有什么:‘你若安好,便是霹雳,你若安息,便是晴天。’ 是不是有点咬牙切齿?可以理解,当初爱有多深,过后的恨就有多浓。”

梦珠告诉罗梅,她一直喜欢看心理书,美国人把嫉妒和恨形容成绿眼魔鬼(Green-Eyed Monster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了一个绿眼魔鬼,绿眼魔鬼时大时小,取决于人心的善良和智慧,若是没有理智,绿魔鬼便会张牙舞爪,毁灭人的道德和良知。罗梅说:”我曾在艺术展览馆看过一副油画,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坐在角落嚎啕痛哭,聚光灯下一对新人正在结婚,看画时我就在想,女孩的恋人被闺蜜抢了,两人的大婚让她伤心不已,但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睛那么绿,绿得像狼的目光,现在总算懂了,绿眼魔鬼啊。”

还有更奇妙的故事,梦珠要跟罗梅分享。梦珠丈夫叶涛是个生物教授,在国家实验室从事科研。梦珠对罗梅说:“只要能申请到科研经费,你不知道那些实验有多无聊。”梦珠先生去年研究的项目是什么?关于人类的嫉妒在大脑的行动和影响。他们请了十几个学生自愿者,让自愿者收听不同的信息,同时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他们脑神经的反应,当自愿者听说自己的恋人嫁给了自己的对手,科学家发现脑叶处有绿黄的微光闪烁,那光跟人类的肌体疼痛反应合拍。当自愿者听说自己的情敌在五年后丢了工作,得了重病,倒霉到了极点,科学家发现自愿者的大脑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明亮耀眼,那光跟人类发自内心的喜悦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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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珠从叶涛的实验里得出结论:绿眼魔鬼不仅住在人的灵魂里,也扎根在人的大脑里。她对罗梅说:“南希听到恋人倒霉的消息那么高兴,如果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她的大脑,肯定发出了灿烂的光芒,也就是幸灾乐祸的光芒。”

罗梅立刻反驳:“我的脑子才没有幸灾乐祸的光芒,我从不怨恨我的初恋,我一直在默默祝福他。” 梦珠问她:“当年是你提出的分手吧?” 罗梅点头说是。梦珠说:“这就对了,抛弃方总是充满内疚,希望对方万事如意,要是你现在很倒霉,跑到初恋情人那里去诉苦,对方绝对是幸灾乐祸。要不你去试一下?”

罗梅摇头苦笑说:“要有多无聊的人,才会做这样的试验,给我经费也不做这样的试验。无论怎样,我都相信我的初恋不会怨我。” 梦珠说:“何以见得?我读过心理书,那种因抛弃而产生的忧郁,以隐形的状态存在,平时不会表现,但如影相随,跟人几十年都正常,你老板南希如果不是撞见倒霉的前男友,忧郁症就不能得以彻底治疗。”

罗梅说:”不是每个人都变态,诅咒对方倒大霉。“ 梦珠说:”你认为我正常还是变态。“ 罗梅说:”你当然很正常。“ 梦珠冷笑道:”当年我还在读高中,高二的那个暑假,前任要踢我,我挤出一脸的假笑说,永远是朋友,但是内心那个恨啊!那些日子,我天天站在学校的大门口看压路机,希望压路机从他身上压过去,再压过去,压成一张纸都不解恨。“

罗梅不敢相信,高中生谈恋爱,也能撞出这么大的负能量?她更不敢相信,她的前任也曾希望把她压成一张纸?她的胸腔里像飞进了一只蛾子,上下扑闪,让她坐立不安。当初为什么分手?她爱动,喜欢交友,喜欢出门旅游;他好静,喜欢呆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写字,他看的书都是圣闲古书,她走不进他的世界,主动提出来分手,他没有难受,平静点头,然后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那笑容让她想起了法师的宽容慈悲。

自从到了美国后,罗梅好多年都没有回国了,初恋男友在干什么?她突然起了起了强烈的探索欲望。她通过高中的一个好友打听到了,他早出家了,在故乡的一所佛学院里传播佛法,授业解惑。那一刻,云水禅心, 空灵悠远 , 罗梅想对世界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三十一隔着半个世纪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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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梅每次到果林城,肯定要去香香面馆报到,除了大吃大喝一顿,还要带几大盒外卖回家。香香面馆的燃面是罗梅的最爱,那燃面的佐料可复杂了:芽菜、酸菜 、花生碎、核桃、蒜、香葱末、白糖、花生油、芝麻、辣椒、花椒,如果是春天,还有豌豆尖。李香说过,豌豆尖是她自家栽培的豌豆苗,没施化肥和农药,全用农家肥。

罗梅对梦珠说:”除了我最爱的鸡丝燃面,还有麻辣兔丁和豆花鱼片,怎么吃都吃不够。” 梦珠笑道:”你真是个纯粹的吃货,只是这个年龄了,还是不要太放纵自己的舌头。“ 李香在一旁笑道:”没事的,没事的,我店里出来的美味,没有大油大甜,素食为主,再怎么吃都吃不胖。“

三人正在说笑,看见丽华姐的女儿李曼,领着两个女孩进了店。她们要了三份海鲜面的堂吃。李香问李曼:”你妈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好久没见她了!“ 李曼笑道:”李阿姨,我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比我要多,我应该问你才是啊。“ 罗梅说:”现在微信这么方便,问候一声不要太简单。“ 梦珠说:”微信是方便,但人与人的距离反而更远了。“ 罗梅说:”是啊,所以我们要经常联系,保持紧密互动。“ 李香的话意味深长:”我和丽华姐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就算暂时不走动,也影响不了我们的友谊,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圈子,我们老姐妹的感情会更深。”

一波又一波的笑语,像海浪一样在背后喧哗。李香转头看过去,李曼三女孩笑得灿烂如花。李香认识那两个女孩,一个叫邓小菲,在美国读的本科,拿了双学位,毕业后做统计分析工作。小菲找了个FBI男朋友,表面上看着英俊潇洒、热情开朗,但那男友思想怪异,说是如果川普上台,他就要辞职。那FBI想法多着呢,只同居不结婚,小菲也跟他耗不起。另一个叫费翠翠,是丽华姐哥哥的孩子。翠翠大学毕业后,丽华姐担保她来美国。翠翠读书还行,两年就拿下了财务硕士,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据说那家事务所到处都是猫。丽华姐曾对李香说过:“变态的老美不要太多,小草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跑满了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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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下定决心,跟FBI分了手,好友李曼和翠翠带她出去庆祝新生。三人本来打算去吃大餐的,但为了图方便就选择了香香面馆。小菲在席间对二人说:“那天把我吓死了,老板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

小菲跟FBI分手后,运气反而来了,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在果林城一家运输公司做商业分析。前些日子,她在网上追看一部穿越电视剧,熬了夜,第二天精神恍惚,出了个很荒谬的错误。周五突然被大老板叫到办公室,她心里咕噜著,莫非是炒鱿鱼的前奏?

小菲心神不安站在老板面前,老板衣冠楚楚,但艳黄金灿的领带很喧闹地跳进她的视线里,那领带上还绣了个活泼的猫咪,她突然想笑,这样的氛围愉快活泼,不会有坏事发生。老板果然没有指责她工作中的错误,居然聊起了家常,他开门见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正想说还在寻找之中,老板已经抢先发声了:“我儿子是游戏公司的设计师,我想让你们认识认识。”

翠翠对小菲笑道:“美国老板也关心员工的个人问题?” 小菲说:“当时就把我震得外焦内酥,老板平日里不拘言笑,怎么当起了媒人?还把我圈定儿媳候选人,这里面肯定不寻常。” 李曼说:”有什么进展,要向我们汇报。“

李曼虽然跟翠翠和小菲差不多年龄,但她毕竟是当了母亲的人;人在职场,又是冲锋陷阵的女金领。事情一多,就顾不了关心小菲和翠翠的私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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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公司的前台接待员戴安,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也爱传播五颜六色的八卦。她告诉小菲,总裁家的儿子三十岁了,还没有自立门户,一直赖在家里吃喝,喜欢折腾各种电子产品,乱七八糟的器材从他的房间一直堆到客厅,父母烦得要死,早就想赶他出门,二老寻思著,只要他有了女朋友,就可以名正言顺把瘟神送出去。

小菲对翠翠说:“这老板恶心得像白痴,后天属核桃的,欠锤,我又不是收垃圾的,凭什么要去捡他的儿子?” 翠翠说:“万一他儿子是个帅哥呢?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见个面吧,反正也不会伤你皮毛,坏你风水。”小菲摇头说:“我不去!宅在家里搞游戏的人,不晒太阳,大都闷骚无趣,我喜欢热爱运动的帅哥。”

小菲跟戴安聊得越多,知道的故事也越多,她告诉翠翠:“这老板真的变态,他找的女婿也是就地取材,没错,我们公司的员工,那员工曾是公司的销售经理,经常在外出差,老婆红杏出墙后跟人跑了,他当然很郁闷,老板便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女儿。” 翠翠感叹道:“居然有这样的老爸?把离婚的男人塞给女儿?” 小菲说:“老板的女儿是个作家,天天关在家里编儿童故事,时间长了,对外面的世界畏惧抵触,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从没牵过男人的手,一般男人都认定老处女需要看心理医生。那离婚员工勤奋努力,又心地善良,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妻子,而老板的女儿是最好的人选。” 翠翠说:“他们婚后幸福吗?” 小菲说:“据说还不错,作家老婆就负责一顿晚餐,其他时间都闷在书房码字,老公放心在外面奋斗,绝不担心老婆红杏出墙。”

翠翠笑道:“这么说来,你老板的眼睛还是亮的,看人还是准的,说不定他儿子是潜力股。” 小菲说:“我把潜力股让给你,等待变成绩优股。” 翠翠忙说:“你又胡闹,我是有主的人。” 小菲问:“你真的要嫁给他?”

翠翠清楚,自己和未婚夫陈杰斯情感纠结,面和心不和,或许走不到婚礼的殿堂。回看最初的相遇,像天空的流星雨,迸发出璀璨的美丽,照亮了彼此的灵魂。但一刹那的辉煌,稍纵即逝,只剩下追望和叹息。是不是缘分已经尽了,而她还在死撑?感情缠绵不休,变成一个怪圈,而她不知道怎样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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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是在中国长大,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才出国。而杰斯是ABC,汉语水平不及中国的学前班,两个人在一起只能说英文。虽然都是华人,但在一个饭桌上吃东西也有纠结。有次翠翠炖了鸽子红枣汤,杰斯一见鸽子的脑袋便尖叫起来,说这么脏的东西你也敢往嘴里放!那一刻翠翠觉得他真不是男人!美国的野营生存训练连老鼠都要吃,尿都要喝,鸽子脑袋都吓破胆的人都做什么大事?

杰斯干不了大事吗?但人家的职业还是叫得响亮。杰斯名校毕业,加州伯克利大学的电气工程博士,如今是美国能源部的高级工程师,具体干什么?在能源部下属的科研机构,开发电动汽车。都说时代变化太快,技术日新月异,再过10年或者20年,电动汽车将全面占领市场,淘汰燃油的传统汽车。翠翠问过杰斯:“若是电动汽车取代了燃油汽车,那石油公司怎么活啊?不闹翻上天啊?社会不动荡吗?” 杰斯一脸的漠然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翠翠对小菲说:“看见没有,他就是这样的人,好多事情跟他无法交流。他研究电动汽车的人,怎么不可能关心石油政策?“ 小菲说:”很简单的道理,那些石油大国肯定恨透了电动汽车。美国最初是石油进口大国,处处受到牵制,政府积极鼓励开发电动汽车,谁也没料到美国页岩技术登峰造极,石油工业欣欣向荣,石油的利益跟千万个饭碗有关,既然如此,政府在近年内不会对电动汽车有倾斜政策,任你自生自灭好了。”

但是翠翠相信孙中山的一句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她对小菲说:“电灯淘汰了煤油灯,数码相机淘汰了用胶卷的传统相机,当年威名四海的柯达公司不愿发展电子影像技术,没跟上时代的节奏,在技术变革的战争中洗白了。“ 小菲笑道:”听你一番滔滔宏论,感觉你走在新潮时尚的前沿,怎么会呆在那么落后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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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总是爱笑翠翠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家注册会计事务所,设在城郊一栋老旧的楼房里,房前两排拱柱巍峨壮丽,雕花阳台精致华美,在阳光下看着倒也赏心悦目,但是在夜色里给人阴森的恐怖。办公室没有现代化的装备,但能看见上个世纪的打字机和复写纸,还有几头猫,有的趴在窗台上晒太阳,有的跳到办公桌上,然后又飞跃到铁柜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来来往往的人。

事务所老板年事已高,80好几的人,经营业务40多年,年深月久,客户多是天长日久的老客户,跟他一样上了年龄。旧时代长大的人不爱用电脑,对日新月异的手机更是畏惧。每到报税季节,老人们还是习惯纸和笔,所以事务所必须保留打字机。

翠翠在事务所上班,记账不用电脑,使用传统的账本。翠翠告诉过小菲,如果要查多年前的旧账,她只好上阁楼的库房,几个箱子几个箱子的翻找老文件,灰尘纷飞,落在泛黄的旧账本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光影斑斓,岁月留痕,账本上那些手写的数字金额,背后纠结了多少爱恨情仇?谁敢相信啊?这是在网络统领世界的21世纪?

翠翠告诉过小菲,这个时代了,随还喜欢用纸笔?但是每天听见打字机的哒哒声响,让她心灵安静,似乎穿越了上个世纪的春花秋月。翠翠对这种穿越并不陌生,出国前她曾在故宫工作过,红墙外的喧嚣和繁华跟她没有关系,走过大殿空旷的广场,走过幽深寂寥的长巷,上班的路上恍惚穿越了千年。一棵繁茂的杏树结满了果子,果子落在镂花的长窗下,惊醒了一头睡懒觉的猫,它摇头晃脑立起雪白的身子,以优雅的姿态迈进房门,门里面便是小菲的办公室,她干什么呢?从事古文献的汇编和整理。那头白猫是办公室的常客,大伙儿给它取名叫“吉祥”。翠翠的工作枯燥而漫长,多亏吉祥相陪。

翠翠告诉小菲:”故宫收养了很多流浪猫,故宫每天闭馆之后,就是靠这些”猫保安“执勤站岗,老鼠休想来搞破坏。故宫人对猫都很友好,喂水喂食,冬天还让它们进屋子暖和暖和。有些猫是宫猫的后代,也就是说,他们的祖先是皇帝或贵妃的宠物。有些猫来自民间,流浪到了皇宫都一视同仁,被故宫集体收编了。没事的时候,大伙儿常讨论,吉祥的祖先一定是贵妃娘娘养的,你看它华丽丽的女王范,一贯都是走高冷路线。“小菲说:”你这辈子跟猫结下不解之缘。在故宫时有猫陪你,在美国上班依然离不开猫。“

翠翠总是怀恋故宫的好时光。感情不顺时,她会跟小菲叹息:“如果我没有出国,恐怕早结婚生子了。那么好的一个单位,那么可爱的吉祥,我当初怎么说走就走呢?这世上没有比我们更好的工作环境,听不见汽车和人群的噪音,抬起头来,红墙、金瓦,雕栏、玉砌、还有各种果树,大都过了百年,不知是皇帝种的,还是太监栽的,那杏子水灵灵的,枣子和海棠又大又甜,都是天然的绿色贡品,没有污染,还有……” 小菲打断她说:“还有鬼吧,都说故宫闹鬼,几百年的老房子,不闹鬼才怪。”

说起闹鬼,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翠翠跟小菲分享了一件奇事。那年她还是故宫的员工,国庆节前,上面给了任务,翠翠所在的部门必须加班,到了晚上8点,同事因为有事先走了,只留小菲一人独守办公室,走在上卫生间的路上,忽然间觉得阴风惨惨,寒气侵肌,宫墙上突然浮动出一群穿旗装的女子,翠翠呼吸急促,小心脏乱跳,想跑却跑不动,两腿像陷在沼泽地的烂泥中,绝望中还在胡思乱想,想起同事们说的,他们的办公室曾是嫔妃的冷宫,聚集了多少冤屈和怨恨,曾有人在夜里听见隐约传来的惨哭声,声声撕心,声声入骨。翠翠越想越恐怖,莫非真遭遇了冷宫的厉鬼?慌乱之中,吉祥朝她跑来,吉祥雪亮的身子像一道耀眼的白光,驱散了黑暗和恐惧。

翠翠出国后读财务,纵然学业繁忙,但吉祥活泼的身子时不时在她的眼前闪跳。快毕业的那学期,去会计事务所面试工作,老板告诉她,办公楼的库房全是资料,最怕老鼠来闹,所以养了几头猫,如果你不喜欢猫,这份工作就不属于你。翠翠还没接话,一头雪白的猫突然从办公桌钻出来,小菲情不自禁喊了声“吉祥”,那猫居然对她喵了两声,然后走近了她。老板在一旁笑道,看来你是个爱猫的人,这头猫名叫Jeney, 平日里很骄傲的,对人不理不看,没想到她能亲近你。

既然她爱猫,老板当然要留她。翠翠对小菲说:“我在故宫常给猫喂食,我把习惯带到美国,老板当然开心,老板主动告诉我,他会尽快给我办绿卡,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根本就不想跳槽。总之,在单位干活比在家里愉快。” 小菲立刻问:“杰斯又让你不开心了?他的电动汽车开发不顺利,又不是你的责任。” 翠翠说:“我能有什么责任,我从不把工作的怨气带回家。他这个人没有温度,就是一块北极的冰,跟他在一起夏天也会冷得发抖。” 没办法,杰斯是个闷葫芦,沉默寡语,而翠翠活泼开朗,很多时候,翠翠跟他分享生活中的各种趣闻,叽叽呱呱说了一堆,而对方一个泡都不冒,低头看手机的游戏,气得翠翠想把手机抢过来扔在他的脸上。

6

小菲说:“如果真不开心了,那就分开吧。” 翠翠脸色灰暗,她说:“婚礼的日期都定好了,两边的父母都见了面,他们比我们开心激动。” 小菲说:“感情不好,婚后的日子更难受,若是今后闹离婚,还不如现在拜拜。” 翠翠说:“我实在不想让父母牵挂,我结婚了,他们才放心。我们的感情虽然冷,还是没到破裂的边缘,上次我得了重感冒,他出门给我买药。” 小菲问:“他主动为你买药吗?” 翠翠说:“不,我要求的。”

小菲想了一下说:“你们两个嘛,似乎隔得很远。一个从事电动汽车研发,那是未来,你在有打字机的办公室上班,那是过去。” 翠翠说:“你总结得很准确,我们两个的事业隔着半个多世纪,我们的感情也隔着半个多世纪。”

空气里飘荡着咖啡的浓香和温馨。翠翠把一杯加奶的咖啡放到小菲里面前:“不要只对著我叹气,你那老板的儿子,什么游戏设计师,你老板不是要安排你们见面,进行得怎么样了?小菲坦诚相告:”他约我共进午餐,就在我们公司附近的中餐馆,反正AA制,各付各的钱,都没有压力,就当认个朋友吧。那小子没有想象中的邋遢,干干净净的模样,个子也高大。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他说我们假结婚吧,我若是结婚,父母肯定会拿钱买房子,你若答应帮我,事成后我给你10%的回扣。”

翠翠感叹道:“世界之大,还有这种奇葩?我一直以为我和杰斯隔着半个多世纪,这奇葩和我们隔着一百年不止。”小菲笑道:“ 你知道这奇葩干什么,他说他在游戏里设计了一种飞船,那是未来的交通工具,利用太阳能,电动汽车在那个时代早淘汰了。他确实比我们任何人都要走得远。这家伙有几分诡异的智慧,我不排斥他,可以先交个朋友。”

“哦,朋友?” 翠翠笑了笑。

“李曼说过,这世上的人相遇靠缘分,靠……”小菲的句子没有完成。欲说还休的情愫在空气里流转。

三十二一切都在变化中

1

兰欢对丽华姐说:“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说忙,到底在忙什么?” 丽华姐说:“我直到现在都是晕的,先是搬家,然后是帮亲戚看房子,希望他们从加州搬过来,你也知道,如今果林城石油滚滚,彩旗飘飘,张开双臂欢迎五湖四海的移民。“

李香对丽华姐笑道:”你也在为果林城的新人口作贡献,你看看,你先是帮你哥的孩子翠翠来这边。翠翠书读得好,工作了,也算站稳了,你又想帮你姐的孩子搬过来。如今你们一大家子都在果林城团聚了!“ 丽华姐说:”既然果林城是块风水宝地,应该让亲朋好友都来享受。“ 兰欢不解问:”莫非加州不好吗?“

”现在的加州已经不是当年的加州了。“ 丽华姐对二人说:“从墨西哥偷渡来的人太多,中国的偷渡者也不少,一大堆人吃福利,再富有的地方也会搞得山穷水尽。”

丽华姐侄女玉兰,同先生孩子居住在硅谷一个静好幽雅的社区,四周古树苍翠,鲜花娇媚,但是随着难民的蜂拥而至,风水变了,环境乱了,每天都有打砸抢的负面传说。玉兰在电话里对丽华姨妈大叫:“吓死人了,朋友圈刷疯了,一个华人妈妈带女儿去图书馆,女儿在卫生间里遭遇男扮女装的变态,变态拿手机偷拍,女儿仓皇出逃,妈妈求助保安,保安居然不敢抓变态,说是要等警察来了才能抓。“ 丽华姐说:”好没用的保安!还不如养一头狗。“ 玉兰说:”这就是加州,越来越让人没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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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和玉兰是表姐妹,翠翠的祖母是玉兰的姥姥 ,两个人小时候的暑假都在翠翠祖母家里度过,所以感情深厚。翠翠和丽华姑妈一样,一直在鼓动玉兰搬到果林城来。

翠翠的职场起初还算顺心,在那家有猫的会计事务所干得有声有色,就等着拿绿卡,结果来了一场地震。事务所老板的一个朋友,在报税旺季来帮忙,翠翠发现她行动诡异,常把事务所的资料用手机拍下来,那上面都是客户的敏感信息。翠翠认为有义务向老板汇报,但结局很悲催,那人一口咬定是翠翠诬陷,而老板似乎不愿意相信翠翠。

丽华姑姑告诉翠翠:“美国的职场很黑,你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早点逃吧,下次别多管闲事了。” 翠翠业务精强,没费什么功夫便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又过了半年,玉兰表姐一家搬到果林城了。翠翠那时已跟未婚夫和平分手,闲暇时间干兼职,找了一些钱,很快在单位附近买了一套公寓。

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老板突然宣布:我们要搬迁,搬到市中心。翠翠在手机里对玉兰说:“我刚买的房子,离事务所只有五分钟的车程,现在好了,路上起码要折腾半小时。”玉兰对翠翠叹道:“一切都在变化中,变得你不敢相信,原先的硅谷多好,治安好,环境好,现在是乱成垃圾的节奏,我两个朋友在大白天遭了抢劫。唉,我们幸好跑得快。”

加州是民主党的投票大户。按照民主党奥巴马的法令,允许跨性别使用厕所和更衣室,也就是说,男生如果认为自己是女生,可以使用女卫生间。”翠翠说:“什么法令,简直混帐至极。”玉兰说:“还是中国好啊,国泰民安,一片祥和,打打麻将,喝喝下午茶,跳跳广场舞,可惜啊,我们回不去了。“

翠翠只能劝玉兰:“既来之,则安之,每个地方都有它的美好和烦恼,若是在国内,你又会担心孩子的教育和空气问题。” 玉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像你这样单身一人,还是在美国清净,国内一堆义务媒婆你受得了吗?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早点成家好,不要太挑剔。”

翠翠有自己的想法,婚姻顺其自然,既然到了这个年龄,绝不能委屈自己,没遇见倾心动情的人,还不如一人单过,玉兰管了孩子管丈夫,各种烦恼层出不穷,单身贵族的安闲自在,她是无福享受。但是玉兰不用加班,不用看花花绿绿的各种脸色。

那个清凉的中秋之夜,翠翠又要加班。玉兰在家里烘烤月饼,微信朋友圈里晒不完月饼的美照:蛋黄月饼、豆沙月饼、莲蓉月饼、冰皮月饼,还有她自己发明的冰淇淋月饼和肉松月饼。翠翠忍住口水,不再点朋友圈。她手上有几个商务诉讼案,老板让她找出相关的联邦税法条例。翠翠突然抬起头,耳畔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么晚了,谁来了?若是同事迪丝,她直接推门进来便成,翠翠没有理会,继续干活,没想到敲门声又响了,直到第三次响起,她发现那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的,倒像是从墙壁内发出。忽然之间,寒意从发丝传到了脚尖,恐惧弥漫在空气里,你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它无处不在,步步逼来。

等到第二天上班,翠翠跟迪丝聊起昨夜的惊吓。迪丝一脸的神秘,低声告诉翠翠:“你知道这栋楼的来龙去脉吗?”翠翠说:“从前不是音乐学校吗?” 迪丝摇头说:“三十年前是殡仪馆,再后来变成了音乐学校。地下室的大门永远挂着一把把大铁锁,知道为什么吗?里面藏了二十几个骨灰盒子,据说那些骨灰无人认领,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但是有年龄记载,有几个骨灰还是小孩子。”

他们是怎么去世的?谋杀?疾病?飓风?地震?洪流 ……大脑的想象力开始飞奔,奔得越远越让人恐惧。翠翠问迪丝:”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她告诉她,同事们都在传,老板不是不知道房子的传说,但是房价确实可爱,再说搬到城中心,跟政府各部门都近,办事容易方便。翠翠心想,这就是以鬼屋作代价的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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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鬼屋,翠翠再不敢一个人加班,好在事务所工作繁忙,加班时总有同事相伴。那天几个人干完了活,也不急于回家,聊八卦聊起了劲。迪丝跟总裁秘书是朋友,各种小道消息她熟记于心。她问大家,你们知道吗?三十年前,老总鲍勃和他的夫人都是事务所的实习生,实习完了两人同时留了下来。他们日久生情,有了花前月下的浪漫,又过了半年,女孩提升了,成了鲍勃的主管。鲍勃接受不了这个变化,小鸟依人的女友居然在自己头上发令!再说事务所也不赞同办公室恋爱,女孩只好跳槽到其他公司。等两人结婚有了孩子,女孩就辞职在家当全职主妇,这一当就再也没有出过家门,如今三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其中有个还当了哈佛的教授。

翠翠听了摇头,她不赞同鲍勃夫人的选择,受了多年的教育,最后奉献给了家庭,就算儿子拿了诺贝尔奖,自己的价值何在? 迪丝说,如果能碰到让她欢心的人,还是愿意辞职在家为他生儿育女,可叹的是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对劲的人,要不太丑,要不太穷。同事杰克在一旁接话说,是啊,你们女人对男人总是苛刻,不是嫌没有钱,就是嫌带不出门。

往事不如烟,记忆蒙了尘,杰克回想起多年前大学毕业,专业是社会学,无法找到像样的工作,只好屈居在酒店当门卫,帮人提行李,帮人停车。他本来有个漂亮女友,但是女友家人不看好他,认为他没有前途,给不了女儿美好的明天。女友跟他分手的那晚,他熬过了人生最漫长的黑夜。第二天上班当门卫,看见一个男人载着一大家人把车开到酒店门口,出来后让他去停车。他一开车门就震住了,车座上全是屎尿,熏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请示上司怎么办,上司公事公办地说,你拿块毛巾清理干净,然后把车停好。那一刻,杰克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屎尿人生,他咬紧唇齿发誓,一定要努力奋斗,奋斗到有阳光和花开的地方。

五六年的时光悠然飘远,杰克的山河早换了颜色,他潇洒自信,气宇不凡,是一名颇为成功的律师。那年圣诞,杰克在车行买了辆奔驰,回家路上看见一辆破车爆了胎,停在路边,他下车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结果发现他的前女友坐在车上,前女友的男人头发凌乱,衣着不整,一说话,舌头露出一个银灿灿的环子,他没料到女友离开他,居然会找这样的脏东西(Dirty Bum)。前女友一见杰克就向他求助:我们的车坏了,能否带我去医院,我爸马上要做手术。那男人一脸的不耐烦说,你能滚就滚,我自己联系拖车公司。

情况紧急,杰克让前女友上车,前女友坐进他明亮华贵的新车,前尘往事浮来,低头半天没有说话。到了医院,杰克没有随她进去,给了她三百美元的现金,她没有拒绝。她找他要联系方式,他只好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翠翠对杰克说:“你根本不想跟她来往,她伤过你的自尊。” 迪丝在一旁接嘴说:“她看你混出了模样,想回到你身边?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吗?”杰克点头道:“她目前境况不好,未婚夫的公司破产了,她也没有正式工作,业余时间在商学院读财务,读得很辛苦,未婚夫对她不闻不问,在经济上和精神上不给她支持。我同情她,偶尔也帮她一下,不过她很明白,我绝不会跟她重归于好。”

翠翠问杰克:“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女子?” 杰克说:“我心中的理想太太应该像鲍勃夫人一样,聪慧能干又心地善良,为了家庭甘愿牺牲自己。” 翠翠摇头说:“让她在事业巅峰期回归家庭,多少人能做到?” 迪丝说:“我能做到,如果一个男人潇洒多财,又温柔体贴。” 翠翠笑道:“那样完美的男人根本没有,我要是遇见了,我也马上辞职嫁给他。”

三人谈笑之间,翠翠看见手机的绿光闪个不停,表姐玉兰给她发了短信。翠翠在办公室一般不做私事,回了家才给玉兰挂电话。玉兰问她:“怎么天天都在加班啊?”翠翠说:“没办法,人卖给了资本家,比不得你悠闲自在。” 玉兰说:“我怎么悠闲自在了,一天到晚累死了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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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向翠翠聊起了一件事:“最近一条新闻炸爆华人圈,你知道不?纽约通过了所谓的“数据平等法案”,把亚裔细分了,分成22个种类。” 翠翠说:“分就分吧,日本、印度、中国、韩国什么的,都来自不同的亚洲国家。” 玉兰说:“可恶的是这点,把台湾和西藏跟中国分开了。” 翠翠说:“没有办法,谁也控制不了,我们不在纽约,跟我们有关系吗?” 玉兰拔高了声音说:“怎么没有关系?先在纽约试点,以后就全美推广。” 这个法案用心险恶啊,我老公说,是不是南海一旦开战,就要把华人关入集中营,现在细分了,到时候抓人方便。” 翠翠哈哈大笑说:“你想得太多了,什么时代了,还会有战争和集中营?”玉兰说:“一切都在变化中,一切都有可能,前些日子南海局势紧张,美国的航空母舰在南海耀武扬威,战争一触即发,当时网上还在说,真的打起来了,全部华人都送集中营,到时候不管你是藏独啊,台独啊,轮子啊,五毛啊,全都关在一起,任你们在集中营里吵成一团,打成一堆。现在好了,突然来个法令,要细分亚裔,分裂中国,就是为将来抓人搜集数据。”

翠翠说:“你闷在家里想得太多,上次加州也搞了一个亚裔细分法案,你们在那边又是抗议又是游行。” 玉兰说:“加州的细分案是教育法案,想用种族配额的方式限制亚裔孩子进入好学校,不讲公平合理,不讲平等竞争,混帐至极的法案!现在纽约这个法案更居心叵测,填表的时候要填原籍国,在美国呆了多久,第一语言是什么,丽华姨妈也很愤怒,说跟文革期间追查祖宗三代有什么区别?” 翠翠说:“不要太认真,越认真越生气,填表时候填自己是夏威夷土人,就说祖上三代是印地安人,反正美国这个国家血统混乱,什么样的组合都有。” 玉兰说:“既然血统混乱,为什么不细分欧洲,还有南美洲,偏偏细分亚洲,还把中国分成好几块,什么意思嘛?”

翠翠第二天上班问同事:“你觉得中美会开战吗?一旦战争爆发,我会被关进集中营吗?” 杰克说:“怎么可能开战?两国利益相依,经济合作紧密,哪个疯子在造谣?” 翠翠想起前些日子南海紧张,微信上的各种言论喧嚣纷飞,但是美国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当时玉兰问翠翠:“真打起来了,我们怎么办?”翠翠说:“打什么打,中国在备战,美国居然不知道,你自己看看NBC和ABC 都有反应吗?”

纽约搞的法案确实有几分邪门,居然细分中国,追查原籍国,如果不是玉兰心慌意乱唠叨了一通,翠翠也不会放到心上去。玉兰人到中年后,喜怒无常,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给她负面情绪。翠翠安慰她:“ 中国在美的移民几百万,谁盖得了那么大的集中营?倒不如把全体华人发配到亚洲鲤鱼成灾的地方,任我们自生自灭。”玉兰说:“若是真把华人集中到亚洲鲤鱼成灾的地方,没有两年肯定繁荣富强,别的不说,什么鱼火锅,鱼全席,鱼料理,绝对满街都是。” 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了。

玉兰这么一笑,心情舒展了,又开始关心翠翠的个人问题。她说:“你都是过了三十的人,还不抓紧时间,别当高龄妈妈。” 翠翠说:“别激动,丽华姑姑都没你这么急。”翠翠心想,你当高龄妈妈如此辛苦劳累,我才不想走你的路,你目前的生活并不是我未来的规划。翠翠没吭声,玉兰继续说:“上次看你们公司新年party的照片,那个叫杰克的律师长得挺帅,你说他还是单身。” 翠翠笑道:“你想把我们凑成一对?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单位单身男女不少,但目前没有一对办公室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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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的话说了不到半个月,办公室恋人浮出了水面,迪丝和杰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凑成了一对,先前没有一点预兆。迪丝后来告诉翠翠,那晚加班,翠翠先走,迪丝和杰克继续长聊,聊深了,情也浓了,后来不知是谁先提及地下室的骨灰,迪丝吓得发抖,主动扑向杰克的怀里。翠翠说:”你们的恋情若是在事务所公开,必须有一个人要离开。”迪丝说:“我们谁也不想离开,毕竟是奋斗多年的地方,环境和路都熟了,谁愿意去陌生的地方上路?”

感情有了私心,肯定走不长。转眼之间菊花开了,又是一年万圣节,又是一年装神弄鬼的节日,翠翠听见杰克对迪丝说:”没有哪个办公楼比我们办公楼更适合闹鬼,地下室的骨灰还在。“ 翠翠看见迪丝淡然一笑,冷眉冷眼,掉头走开,两个人似乎有什么纠结?迪丝在午餐时告诉翠翠,她和杰克彻底拜拜了,杰克又回到前女友的身边。翠翠惊得眼睛都直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结局总是出乎意料。前女友拿到财务硕士后,在州政府税务厅找到了位置,职业高尚,年薪稳定,杰克有次去查询一个税务旧案,前女友还利用工作关系给他提供方便。当男女二人处在同个社会阶层时,旧情便有了重燃的基础。翠翠对迪丝感叹道:“一切都在变化中,我们的恋情,我们的职业,我们的房子,我们面对的这个世界。”

三十三万圣节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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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神弄鬼的万圣节说来就来了!兰欢对李香说:“我只看你在前台放了些菊花和南瓜,怎么不放个骷髅,还有那飘来飘去的鬼大仙。李香摇头说:”今年已经够鬼了,不要再搞得鬼气森森。到时候真把鬼招来,我这店不是就完了吗?“ 兰欢说:“我昨天还去了紫衣和鲁山家,完全是群魔乱舞的氛围,张牙舞爪的吸血鬼,僵尸在门口跳来跳去。“

李香即刻问兰欢:”好久没见紫衣小两口了,鲁山还在王灿的公司吗?” 兰欢摇头说:“跳槽了,鲁山在那里干得不愉快。都是中国人,同胞干嘛为难同胞呢?” 李香说:“ 我可没有为难同胞,每个人在我这里都干得开心。” 兰欢问:“那你能帮阿芝解决身份吗?” 李香说:”这个难度比较大,美国如今反移民风声太紧,若是倒退十多年,都不是问题。不过小溪说了,阿芝和她妈只是想挣些钱回家,如今中国发展好,她们最终还是要回家,并不想混绿卡。“ 兰欢说:”鲁山还是需要绿卡,所以只好跳槽。“ 李香说:”在美国跳槽很常见,被老板炒掉也很常见,你看我们周围的人,苏明华、翠翠、小菲,小草、于梦珠、陈剪梅……哪个不是换过单位,希望鲁山今后能走得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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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的这一天,小孩子们上了妆,有的头戴狰狞的鬼面具,有的扮活泼可爱的小精灵,人人手上提着一盏南瓜灯,挨家挨户敲门要糖。今年是总统大选年,这鬼节的装饰跟往常有些不一样,鲁山看见部门总监科妮的家门口放了两盏诡异的南瓜灯,一个雕成了川普,像滑稽的小丑,肿歪了半张脸。另一个还用问吗?那便是希拉里的形象,一张邪恶的巫婆脸。

万圣节的这一夜,科妮邀请部门同事上她家开派对。鲁山如今供职的公司是一家能源公司。人心都是敏感的,自从感觉王灿不是真心实意在对他,鲁山便有了准备,任简历像雪花一样纷飞,其中一片雪花飞到了公司,面试他的人就是科妮。鲁山跟科妮首次相见就觉得亲切,没有距离感,隐隐感觉自己会踏进公司的门槛。第一感觉果然没错!科妮后来告诉鲁山,当时人事部和副总裁都不看好鲁山,认为他是外国人,英文口音重,交流起来不通畅。科妮据理力争:我们聘他来搞数据分析,安安静静看好电脑就行,又不需要他舌头如弹簧一般灵活,去外面胡吹乱夸推销产品。

科妮给鲁山三个月的试用期,鲁山很争气,不仅高质完成任务,还把过去的疑难杂症也解决了。转正之后又过了五个月,科妮给鲁山加了薪,鲁山趁此良机,直接说出没有绿卡的各种烦恼。科妮告诉他,只要你好好干,绿卡我会为你努力。那一刻,鲁山觉得自己站好了队,跟对了人。鲁山记得网上有个牛人说过:“做对事,赢一次,跟对人,赢一生。” 很明显,这个人就是职场的贵人。

或许鲁山太想挣表现,百密一疏,偶尔也闹出笑话。那年寒冬,科妮的婆婆去世了,科妮跟先生去外州参加葬礼,鲁山自告奋勇把科妮的担子接过来,或许是加班太长,脑子开始发晕,他在给客户的邮件中犯了个大错,他本来想说:抱歉给你带来了不便(Sorry for any inconvenience caused.),但是他把Inconvenience 写成了Incontinence, 后者的意思是“大小便失禁”。这件事闹翻了天,因为那个客户刚做了手术,正处于大小便失禁的状态。人事部想拿这个事情大做文章:你看看,英文不好的人给公司带来多大负面影响。科妮顶住压力据理力争,拼写错误每个人都会犯,客户绝对理解,客户心胸开阔,还赞我们的员工有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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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万圣节,科妮邀请部门同事到家里狂欢,鲁山当然要去捧场。但是鲁山不太清楚美国开派对的规矩:最好不要准时,可以迟到。鲁山居然提前了十分钟,他说他直接从公司过来的,还没有回家。科妮感激说,你来了公司后,一直努力工作,帮了我很多忙。鲁山摇头谦虚笑道,那次电邮的拼写事故,给你添了多少尴尬。科妮说,这算什么,我经历的尴尬你严重多了!

科妮有次跟总裁等人出差,计划坐公司的直升飞机。站在停机坪上等飞机,飞机的扇叶搅起一阵狂风,让科妮的裙子翻飞到了头顶,一片春色暴露在阳光下,而她的身后站了三个男人,包括总裁。悔恨一直在咬科妮的心,那天根本不该穿裙子!让公司的一帮小人在背后窃喜她的出丑。她对鲁山说,后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必须在摔倒后学会长大,学会拥有强大的内心。鲁山感慨道,说起强大的内心,没人比得过总统候选人。科妮笑道,他们不仅内心强大,而且脸皮极厚,说谎造谣,恶毒攻击对方,当然也被对方攻击。

门外一阵欢声笑语,好几个同事来了,鲁山听见其中一个高昂的男声,声音极具穿透力,知道那是菲利普。菲利普进门后对科妮笑道,你门口的两个南瓜好有意思,把川普和希拉里都变成了丑陋的鬼脸。科妮对众人说,那两个人本来就是鬼脸,一天到晚都在电视里面晃,我手拿遥控,换台也换不走他们,不得已关了电视,电脑里面又蹦出来了。鲁山笑道,这么说来,两个候选人你都讨厌。菲利普问,到时候你选谁呢?科妮无奈苦笑道:两个烂苹果,谁比谁更烂,好难的选择题!鲁山说,我不是美国公民,没有投票权,但是天天也在看选举新闻,美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科妮接口道,这样的状况就是一个笑话,我从小就关心政治,看了几十年的选举,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疯癫。菲利普说,完全就是一场低劣的喜剧,让全世界围观嘲笑,今天你挖我的隐私,明天我爆你的猛料,什么性丑闻啊,私生子啊,吃尸体啊。菲利普对鲁山说,你不知道美国的政客,一个比一个肮脏。

鲁山对菲利普说,虽然在美国只呆了七年,但对美国的选举一点不陌生。他中学的语文课本就有马克.吐温的一篇小说:《竞选州长》,淋漓尽致展现了美国政客的丑恶虚伪。科妮插话道,我知道马克.吐温,但不知道这篇小说。菲利普和另一个同事说,我们也没听说过《竞选州长》,但是小时候读过他的《汤姆历险记》。

这下轮到鲁山震惊了,一群受过教育的美国人,居然不知道《竞选州长》?这篇小说虽然说不上家喻户晓,但是年年入选中国的教材,是不争的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鲁山依然记得诸多细节。他告诉众人,他最忘不了结尾,一群各种肤色的小孩,以缭乱的姿态冲进候选人的演讲现场,抱住候选人的大腿,齐声唤他爸爸,爸爸。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滚滚,在鬼节的空气里翻涌。科妮边笑边说,虽然没读过原文,但错不了,确实是马克.吐温的风格,智慧的幽默,很有深度的嘲讽。鲁山看见菲利普边笑边摇头,同时低头看手机,原来他在查找《竞选州长》的原文。美国人读英文确实快,到底是母语,几分钟就扫完了。菲利普抬头说,一百多年前的竞选故事,跟现在有什么区别?一模一样的居心险恶和丑恶混乱。科妮说,人性的贪婪和欲望永远不变,变的只不过是技术,那个年间的选举没有智能手机和电脑。菲利普说,何止没有智能手机,你看这篇小说,发表时间是1870年,那时候连收音机都没有,报纸是最强大的媒体,能够控制一切,代表上层的喉舌,现在似乎要好一些,因为有网络,普通民众可以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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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妮把煮好的咖啡端到桌上,又开始切奶酪蛋糕,她说她记得马克.吐温说过一句话:如果投票能发生改变,他们绝不会让我们投票( “If Voting Made a Difference, They Wouldn’t Let Us Do It” )。菲利普说,说穿了,不过就是煽动民众配合他们的思想,陪着他们演一出热闹的大戏。科妮笑道,马克.吐温在100多年前就看透了,而我们依然稀里糊涂,跟着媒体的导向一阵瞎搅。菲利普说,我其实很明白,选举改变不了什么,总统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每次选举年一来,媒体一煽动,自己也跟着瞎激动。科妮喝了一口咖啡说,算了,今年谁也不选。

坐在一旁的鲁山说,如果有一天他当了美国公民,他会参加选举,民主选举是美国的体制和既定国策,不管内部有多荒谬,但也只能朝着这个方向走,如果换个方向,可能会导致更大的混乱和破坏。

叮叮当当的门铃声响了,一群盛装的小孩进来要糖,他们中有纯洁无暇的小仙女,也有满脸是血的鬼怪,鲁山心想,我们的世界眼花缭乱,混乱而丰富,稍不注意就要迷路,必须找到一条有光的路。

紫衣后来问鲁山:”你觉得跟着科妮是一条光明的路吗?“ 鲁山说:”目前也只能这样,但是现实瞬息万变,我们要有各种准备。”

三十四外娶男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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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对鲁山说:“我记得兰欢说过,果林城的外嫁女不少,果林城的外娶男也颇有份量。” 鲁山说:“信不信,如今曹天也当外娶男了。” 紫衣说:“曹天怎么可能娶美国妹妹,我记得你们当年读书的时候,他跟田琳琳可好了。” 鲁山说:“早就吹成气球上天了。” 紫衣悠悠笑起来说:“你是不是羡慕曹天啊,娶个洋妹妹,马上就能解决绿卡问题。” 鲁山笑道:“你脑子掉到太平洋的海沟了吗?我宁可带你海归也不找洋妞,我是佩服叶鸿飞他们,跟着老美吃饭好难受,天长日久的怎么过啊。”

快到感恩节的时候,鲁山拿出手机的照片给紫衣看:“这是曹天传过来的,他说他已经升级当爸,还欢迎我们去佛罗里达玩。” 紫衣边看照片边皱眉头:“这哪里是佛罗里达啊?“

紫衣诧异极了,佛罗里达居然会铺开这样的风景:漫天的棉花漫天的绽放,带着骨子里的野性向四面八方冲去,像银色的波浪席卷了大地,跟蓝天、白云、森林、小河呼应,亮出一份炫目的壮丽。这是佛罗里达吗?鲁山说:”这分明是密西西比河畔的乡野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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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的时光,闪一闪就没了。鲁山记得,那时他和曹天曾在果林城一家州立大学读书。曹天的专业是人事管理,鲁山在商学院读商业统计,同时又在计算机系里选了大量编程课。中国同学里,曹天跟鲁山最要好。鲁山劝他,如果不海归,想在美国寻发展,就赶快改专业,最好是会计和统计,那人事管理对中国人不适合?搞人事是跟人打交道,还要跟机构的新员工上课,你英文再好,能比得过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吗?曹天听了,只是笑而不语,他自我意识强烈,不是个随大流的人,喜欢选择人烟稀少的那条路走。在美国学人事管理专业,系里就他一个中国人,没关系,他自在潇洒,犯不着事事都要跟同胞结伴。

曹天快毕业的时候,女友田琳琳跟他闹翻了。田琳琳生得甜美可爱,在音乐系学小提琴,是个从小得宠的富二代,免不了玩出些小性格。曹天是个高傲的人,像鲁山一样低下身子向女友服软求饶,他不愿做,也不想学。闹了几天,莎莎受不了曹天的石头脸,转身跑了,跟一个开蓝博基尼的小子好了,据说是个官二代。曹天也没怎么生气,读好自己的书,干好导师的活儿。

毕业那年,曹天去了佛罗里达。那是一家生产水泥的大公司,因为跟中国有频繁合作,他们看中了曹天的专业和才华。公司位于佛罗里达西海岸,离墨西哥湾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一提起佛罗里达,大家眼前会跳出迪斯尼的米老鼠,奢华的游艇在海上潇洒,迈阿密的海滩和摩天高楼,码头的邮轮正迎接世界各地的游人……佛罗里达东海岸的系列镜头,落在人们的眼睛里,成了对佛罗里达的固执印象。

曹天所在的公司,开车出门不到三分钟,便进入广袤的棉花田。当车轮子下的路,由公路变成了泥路,他还看见了被万千棉花簇拥的商店和加油站,这真是个棉花竞放的自由世界。曹天用手机照了几张相,传给在果林城的鲁山,鲁山说,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干活?下次我们不去佛罗里达看海、看米老鼠,干脆去看棉花。曹天说,来吧,欢迎来佛罗里达看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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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父母对曹天总是牵心挂念。母亲在电话里跟他商量:要不你回国一趟,我们给你介绍女朋友,是你姑妈的研究生,温顺听话的样子,我和你爸都很喜欢。曹天心想,你和爸喜欢,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他在电话里敷衍老妈:我这儿有个女孩,感觉还不错,等关系稳定后再跟您们汇报。

曹天不愿陷入婚姻的牢笼,想想鲁山结婚没几年,便被各种琐事套牢,想来看棉花也不成。星期天的下午,曹天喜欢去跳蚤市场闲逛,那里有个露天艺术展,当地艺术家会把作品放到摊点售卖。一副油画抓住了曹天的眼球:明月如镜,幽蓝色的夜空下,几朵白梅纤枝玲珑,疏影横斜,颇有宋词的缠绵多情。曹天心头琢磨,美国也有梅花吗?美国人也爱画梅花?于是弯下身子细看,天,这哪是梅花,这是棉花啊!大有梅花的风姿和韵味。画家是以仰视的角度创作的棉花,焦点对准的棉花的含苞欲放,透过花枝,隐隐可见朦胧的棉花田, 构图错落有致,远近相宜,有现实的深意,也有虚幻的飘渺,让人沉在自然的宁静中,不再有红尘的欲望。

画的主人是个当地女孩,一头浅栗色的长卷发,眼睛半蓝半灰,她穿着一件宽松的体恤,但还是遮不住优雅起伏的曲线。女孩见曹天盯着她的画,眼睛都不转,似乎陷入了沉思,她走过去对曹天说,如果你真心喜欢,我便宜卖给你,四十美元吧,也就是画架和颜料的成本费。曹天说,能把棉花画到这个境界,确实是个天才,我拿六十买你这副画吧。

女孩眼里闪过一阵惊喜,更多的是感激,相遇知己的感激。她说,我来这里四周了,虽然卖了几副画,但从来没人对棉花感兴趣,我最满意的作品就是它,谢谢你的欣赏,这是我的名片,下个月在Tallahassee (佛罗里达州府)有个艺术展,展台有我的作品,希望你能光临。

两人因棉花结缘,自然是一段美好良缘。女孩名叫雪蕊,是个农场主的女儿,老爸拥有十万英亩的棉花地,棉花陪伴她长大,提笔绘画,自然会涉及棉花。雪蕊在大学主修油画,毕业后在旧金山的一家公司从事电脑绘图,期间男友有了新欢,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老家,一边在老爸的农场干活,一边作画寻求精神安慰。

曹天问她,农场的活很苦吗?她说,不,农场早实现了自动化,她干的都是记账和管理,老爸非常信任她。农场的棉花大都出口到中国,老爸总是喜欢买中国生产的棉织品,感觉自己种的棉花又回家了。那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澄澈明亮像水晶。她带他去看棉花收割。两台巨大的绿色机器开进了棉花田,霸气十足地一往无前。机器张开了大嘴,棉花一个不留全都吞进了肚子。等收割机轰隆隆开远后,苍茫的土地只剩下灰色的惆怅,对棉花的怀想只有等到明年。

棉花再次绽放,如银色的海浪,她成了他的新娘。他们还在棉花地里拍了婚纱照,棉花地里的浪漫独一无二,棉花的白与婚纱的白,呼应出纯真的美好。雪蕊说,这世上的婚纱照背景,大都选择郁金香田和薰衣草田,有多少人会走进棉花田?曹天爱怜地看着妻子说,因为你有艺术家的眼睛,境界怎跟常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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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并没有把棉花地的婚纱照传给鲁山。他知道紫衣跟田琳琳有联系,他不想面对五光十色的问号,更没有精力去一一解释。他在心头嘲讽自己的俗气,既然觉得与众不同,为什么不敢拿出去与人分享?潜意识里还是认定棉花不够高贵华丽,到底是跟土气、乡村、生存、原材料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不用多想了,总之,婚后的日子快乐充实。曹天的父母参加了儿子的婚礼,对朴实聪慧的媳妇还是满意,就是觉得有点怪,这佛罗里达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佛罗里达,倒是像记忆中的新疆,曹天的父母在新疆农场奉献过青春,那里有一望无边的棉花田和花生地。

曹天说,上车吧,我带你们去佛罗里达的另一岸,于是见识了迪斯尼的米老鼠和白雪公主,看了迈阿密的游艇展览,顶级富豪的度假别墅,奢华得让人瞪眼。然后呢,一家三口还上了开往巴哈马的豪华邮轮。看父母一路欢喜地拍照留影,曹天知道,父母可以跟亲友交代了。

曹天把父母送走后,轻松得像卸下一块石头。没想到新的石头又要滚过来。雪蕊告诉曹天,再过几天,她弟弟杰克要带着未婚妻回家,未婚妻是中国人,不会说英文,而杰克又是个不落地不靠谱的人,从小就调皮捣蛋。

杰克高中还没毕业,就跑去奥兰多打工。打工的那家老板在中国发了财,杰克也买了张机票去中国,先是跟老板在义乌做玩具买卖,后来又独自一人跑到北京。曹天问,他在北京做什么?雪蕊说,他说他在教英语,可是他那个水平,也不知道什么学校招聘他。曹天说,可以当私人家教,教小孩的口语没有问题吧。

杰克在中国晃荡了六七年,跟父母没什么联系,突然有天从中国打电话回家,说他要结婚了,让父母给他汇个5万美元。父亲气得头发和胡须都在冒烟,母亲也说,这么多年没音信,一有消息就是要钱,要钱可以,自己回来拿。曹天私下告诉雪蕊,没办法,这是中国的老规矩,若是结婚,男方的父母一般要拿聘金给女方,还得承办婚宴和购买婚房。

杰克的未婚妻名叫飞飞,浓眉圆眼,一头金黄色的狮毛卷发,神气得要命。杰克告诉家人,飞飞在中国是个电视明星。曹天便用中文问飞飞,你是明星,在中国都拍了什么电视?飞飞“嗨”了一声,摇了摇满头的金发说,什么明星,我就是一小北漂,五十块一天的戏都在接。她揪着杰克的衣服说,老公,别欺负我不懂英文,别瞎夸我,我要真是明星,还需要你出钱买婚房吗?

曹天看得出来,杰克是个听话的主,对飞飞唯唯是偌。杰克的中文说得相当流利,搞得飞飞一句简单的英文都不用学。曹天一直在跟飞飞闲聊,几顿饭下来,飞飞的背景轮廓差不多清晰了。

飞飞在东北长大,艺校毕业后就去北京闯荡,跟千千万万的北漂一样,梦想着变成星星的一天。成名之路太苦了,她和小伙伴们想过许多方子炒作,比如在豆腐店里卖豆腐,然后请人上网炒作“最美豆腐西施”,接下来还有最美油条,最美米粉,最美包子系列。有个下雨的天,她跪在地上给乞丐喂饭,被炒成最美心灵女孩,结果还是没有火。一个四十几岁的大姐要跟她搭档,假扮一对母女,摹仿甘露露母女,做出一些惊骇世惊俗的创举来。那个新年,她们想去讨好一个娱乐圈的大哥,大姐把飞飞装进一个盒子里当礼物,盒上还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送货上门的时候,恰好大哥出去了,是他的助理开箱取货。助理是谁,就是杰克,他是大哥的助理兼翻译。

杰克和飞飞就这样对上眼了,一见钟情了,可惜把大哥得罪了,两个人都别想在圈子里混。后来二人开了餐馆,四处欠债,赔得一塌糊涂,不得已打着结婚的旗子向双方的父母化缘。

曹天问飞飞,未来有什么打算,飞飞说,如果美国好混就在美国混吧。曹天问她,你打算读书吗?飞飞说,我跟我老公都痛恨读书,我们可以在这里开一家餐馆。曹天说,开餐馆前先去帮人打工,熟悉一下流程和环境。飞飞不屑地说,我不想听人使唤,我也听不懂洋人的话。曹天心想,这飞飞呆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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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曹天在公司上班,丈母娘给他打来电话,丈母娘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一直在发抖,说出事了!本来好好的,她带小两口去看棉花收割,刚开始飞飞兴致很高,还在收割好的棉花堆里翻跳,可不知怎么的,小两口先是吵,吵什么她也听不懂,没几下就打起来了,打得猫飞狗跳,在棉花堆里激战的结果是从头到脚都飞满了白毛。杰克爸爸一早就去兄弟家的牧场装电缆,杰克妈妈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了局势,而旁边的工人不劝架,就当现场的喜剧在看。

曹天匆忙开车上路,到了棉花地时看见二人还在吵,飞飞的声音明显比杰克高八度,她说我牺牲了国内的大好前途,却被你骗到这个山寨佛罗里达,没有海滩没有迪斯尼,出门不是棉花就是奶牛,我好好的城市姑娘,跑到这里当放羊女吗?杰克说,我没拿着铁链子把你捆来,你当初问我家在哪儿,我老实告诉你在佛罗里达。飞飞闭上眼睛,挥着手臂乱舞: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棉花田。

曹天对飞飞说,不喜欢佛罗里达的棉花田,你可以回家啊。飞飞白了他一眼说,我当然要回去,再呆下去我非疯不可,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一家像样的餐馆都找不到,晚上静得跟坟墓似的,哪像北京,深更半夜都能吃火锅和烧烤。曹天转头问杰克,那你打算回去吗?杰克灰着一张脸回答,在这里确实无聊,还是回北京有奔头。

在回北京前,曹天让杰克带飞飞去迈阿密看看,既然来了,最好留下到此一游的纪念。杰克说,我们回北京还要还债,不敢拿钱出去折腾。曹天心想,父母已经给了他们5万美元,都不敢出去玩,可见在北京的日子有多潦倒。他和妻子商量后,订了迈阿密和迪斯尼的旅游套餐,算是送给二人的结婚礼物。二人欢天喜地接受了,打算旅游结束后,从迈阿密直飞中国。临行前,曹天对二人说,你们现在还年轻,应该去大城市奋斗。但是有一天静下心来,或许会想起佛罗里达的棉花田。

时光飞逝中,棉花又开了。曹天抱着一岁的儿子走到地里,采了一朵棉花,让儿子触摸它的温柔细腻。这时候手机响了,妻子接过儿子,曹天听见鲁山的声音。鲁山的声音似有几分苦闷,他说:”公司的状况不是他预想的那么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曹天说:”欢迎你来佛罗里达看棉花。“鲁山问他:‘你知道田琳琳的近况吗?她嫁给那个官二代,官二代在智利开采什么铜矿,两人最近也在闹。”鲁山故意停在那里,但是曹天没有追问细节,他还是那句话:“欢迎来佛罗里达看棉花。”

三十五:木兰还是能去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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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病才会跑那么远去看棉花,棉花有什么好看的?” 紫衣对鲁山说:“我觉得曹天特爱装,跟美国老婆生活久了,思维都变了,也不怪他,那一家人都生活在农村,天天跟棉花为伴,棉花就是他们的物质世界和精神寄托。” 鲁山说:“要不这样,看圣诞节还是新年,请他们来果林城玩,去香香面馆饱餐一顿,那兔丁凉面啊,天下竟然有如此美味,我已经彻底上瘾。“ 紫衣说:”中国人喜欢的口味,老美不一定知道欣赏。“

“来香香面馆的老美不要太多。” 李香自豪地告诉紫衣二人:“到了周末,好多老美全家出动来面馆大吃大喝,我在MALL里开了一家分店,就是针对老美的口味,不要太辣和太麻,佐料里特地拌了奶酪和沙拉酱,但一些老美还是喜欢正宗的中国味道。”

他们后来才发现,曹天的洋太太最喜欢味正料足的麻辣小面,大多数老美害怕小面里的猪油,认为猪油对身体有害,她没有问题,还嘱咐要多放芽菜和花生碎。见太太吃得欢喜,周末只要得空,曹天就会开车到果林城看鲁山。鲁山笑道:“这可不是我的魅力,还是香浓的小面有凝聚力。”

那天四人又聚在了香香面馆,面馆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鲁山看见李香眉飞色舞,正跟一个女子聊着什么。那女子把长发盘成了花蕾,白皙的鹅蛋脸清丽明朗,举止优雅得体。她叫木兰,是中文学校的舞蹈老师,紫衣和鲁山都认识她。

李香问木兰:“说起活动,我倒是想问一问,春节后都有什么活动。” 木兰说:“四月份本来有个国际艺术节,如今川哥(川普)上台,大砍艺术项目,让艺术家们鬼哭狼嚎。” 李香又问:“那你去纽约的事呢?” 木兰说:“算了,别提了。肖雨早就对我说过,哪有那么大的一条鱼白白游到你身边。”

肖雨是木兰的先生,也是中文学校的校长,紫衣曾在中文学校教过舞蹈课,跟肖雨打过交道。她问木兰:“怎么没见你家老公?” 木兰叹气道:“他忙啊,一堆接一堆的事,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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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林城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郁绿的橡树和椰子树,娇艳的迎春爬过雕花镂空的铁门,一栋典雅精美的建筑楼,慵懒地睡在午后的阳光下,写满了历史的厚重,也沉淀了岁月的沧桑。肖雨 坐在一家咖啡厅里,心神和眼神都不安静,窗外突然下起了雨,雨哗啦啦落在街道上,一阵急,一阵缓,像穿越时空的马蹄声。已经三点半了,约定的时间早过了,茹斯(Ruth)怎么还没现身?她一概都准时,并不是食言的人。肖雨连着给她发了两个短信,还是没有回音。

茹斯是一舞蹈工作室的美国老板,同时也是果林城艺术协会的主席。肖雨和茹斯已经合作过好几个项目,新年的游行,中国方队里的舞龙舞狮扇子舞,还有旗袍模特儿,引起了主流媒体的关注。等到了端午节,欢乐的秧歌舞和热烈的锣鼓队,看得人群沸腾。至于龙舟大赛,报名的美国人也络绎不绝,宣扬了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也让当地人开了眼界。

交流合作才能互利共赢。当地中小学的课外活动,茹斯的关系网只要能罩得住,都会把肖雨中文学校的老师给网进去。最近有个大诱饵,一直在肖雨的眼前摇晃。茹斯争取到了联邦政府的赞助项目(Federal Budget ):美国芭蕾剧团 (ABT, American ballet theater) 每年举办的教师培训,极有可能给中文学校一个名额。

那名额自带奖学金,半个月的培训,不仅包学费,还包吃包住,包你欣赏多场ABT的剧团演出,最重要的是有机会同明星同台演出,照片挂出来,绝对给你增辉添彩。你想想,若是自费住在曼哈顿,别说学费,就是普通的吃住行也是贵得肉痛,让人无法淡定呼吸。ABT是美国一流的芭蕾剧团,全美那么多的学校,那么多的老师,谁不向往去纽约朝圣,感受顶尖芭蕾的艺术氛围?木兰是肖雨的夫人,又是学校的舞蹈老师,她有着近水楼台的优势。ABT的光芒,一直在她眼前闪耀。但是肖雨提醒木兰:先不要做梦,正式通知来了才算铁板铮铮 ,尘埃落定。但是木兰的心早乱了。

门晃当一声响了,茹斯带着一身的雨味冲到肖雨的面前,她连忙抱歉来迟了,说是雨天开车视线不清楚,车开到路边的泥潭里,挣扎半天没有出来,幸好有警车来帮忙,可恨的是忘了带手机,不然也可以给肖雨发短信,不好意思让他等了这么久。

看茹斯手忙脚乱,话不利落,肖雨连忙给茹斯点了杯咖啡,让她先梳理一下情绪。茹斯说,自从川普开始竞选以来,我们的日子就开始乱了。她昨天去看了父母,父母这把年龄了,居然还在闹离婚。肖雨看她一身的晦暗低沉,就知道下面吐出来的消息绝不会吉祥如意。

果然不出所料。如果把国家的资金比喻成蛋糕,川普上任时的蛋糕跟奥巴马时的蛋糕一样大,想吃蛋糕的人也一样多,关键是怎么来分割。川普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讲实惠,要直接见到效益和数字,看那艺术啊,文化啊,就像看虚摆的花瓶,要花瓶干什么,拖出去砸了。川普一上台,闹哄哄地嚷着要削减联邦预算10.5万亿美元,于是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NEA,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第一个惨遭洗白。

茹斯告诉肖雨,因为有NEA的赞助,每年夏天,她都能安排本地学校参加纽约的文化活动:组织残疾儿童去林肯中心观看演出,青少年的读书会,非裔学生的音乐会和美术展…..如今统统砍掉,至于美国芭蕾剧团的的教师培训,茹斯已经给培训部的负责人打过电话,对方抱怨未来资金大幅度削减,他们这个项目只好缩水,名单上大半的人要抹掉。面对川霸王,在风雨中哭泣的部门还有一长串,什么美术馆、图书馆、博物馆、公共电视台…..没了联邦政府喂奶,看他们以后能否学会餐风饮露,自己成长。

茹斯叹气道,目前就是这个状况,她在川普上任前就预料到这种局面。肖雨问她,当初投票的时候,你投的希拉里吧?茹斯摇头说,实在对希拉里那张脸爱不起来,干脆谁也不投,平生第一次没有参加总统投票。肖雨说,当初竞选的时候,艺术家们就特别讨厌川普,画家用色彩丑化他,歌手用音乐嘲讽他,在电视台做节目的更是费尽心思谩骂他,我当时就在担心,若是川普上了台,艺术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现在果然如此。茹斯说,川普心胸不宽,报复心强,你看他一天到晚在推特上跟各路人马,混战成一团,像一个国家的总统吗。肖雨说,总统应该目光长远,胸怀全局,能容忍各种噪音,哪像他那个样子,耳朵稍微受不了,就跑出门骂街,骂《纽约时报》和CNN是假新闻的发源地,连同三大电视网,都成了人民的公敌,骂来打去的,怎么有精力治国?茹斯说,看这样发展下去,川普也当不了几天总统,我在网上看了一张漫画,是川普出了丑,奥巴马和希拉里笑得瘫倒在地 — 民主党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肖雨不想把话拉扯远了。开口要钱有损君子风度,但他必须向茹斯提出来,老师教课的工资,还有春节游行的演出费用。茹斯脸色暗沉,她说上面的资金没有到位,她确实拿不出钱,她并不是个想欠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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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斯那里什么都没了,又没钱,还丢了ABT的培训,能怪谁呢?总不能把屎盆子都扣在川普的头上吧?” 听完肖雨讲完前因后果,夫人木兰的反应很强烈:“我觉得 茹斯用ABT培训当幌子,一直在拖欠工资。纽约的名额那么难,现在想着都是天方夜谭,可我当时真像喝了迷魂药。” 肖雨皱着眉点头:“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有不可能。” 木兰说:“老师的工资欠着总是不对的。” 肖雨说:“如果茹斯那边不给,我们必须自己取存款,总不能在美国给老师打白条吧。”

木兰说:“这天下的人就是蔷薇的运气好。” 肖雨笑道:“莫非你也想要她的运气?” 木兰忙说:“老公想歪了,若是我们有蔷薇那样的财力,老师的工资就有救了。” 肖雨说:“她就是中了彩票而已,不过失去了家庭,也是不幸啊。” 木兰说:“幸不幸,她自己最清楚。我听说她自从当了富婆后,怕人找她的麻烦,连李香也不理,后来因为想开餐馆,又跟大家热闹起来,只是连着开了几家餐馆都不顺,她找的那个小帅哥并不是个能干的主。肖雨说:“是的,用了她不少钱,但没干好任何事。” 木兰说:“李香告诉我的,蔷薇早想把他踢掉,但他就是一块嚼过的口香糖,沾也要死沾在蔷薇身上。” 肖雨说:“是人都有尊严,谁也不是口香糖,嚼过了,甜过了,就想把人一口吐掉,可能吗?“

木兰苦叹道:“蔷薇要是艺术家就好了,或许能我们资助。在美国搞艺术真苦啊,如果你我当初不出国,可能就没这些烦恼。中国父母总是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从来就没见过老师领不了工资的。” 肖雨安慰妻子说:“既然来了就安心,回头的桥已经断了,再说了我们在美国有机会体验另一种人生。我们老家在国内也就一四线城市,你呆在那里也不开心。”

木兰心情郁闷,约朋友柳影去香香面馆吃面散心。木兰对李香说:”最喜欢你们的冬瓜排骨面,有解忧消愁的功效。” 柳影说:“只要进了面馆,吃什么都开心。吃完后我们去农贸市场。”李香即刻说:“等会儿我们一路去,那里卖的大葱青幽幽的,很合我的意。”

柳影在国内是幼儿园老师,性格开朗活泼,哪儿有她,哪儿就有笑语喧哗。大家都知道,幼儿园老师是十项全能: 钢琴 、唱歌、 跳舞、 图画、 做手工、讲故事……柳影在中文学校教中文和舞蹈,同时也是华人社区的积极分子。闲暇时间招兵买马,轰轰隆隆搞了个时装队,穿着古色古香的旗袍到处表演。川普上台前,网上网下都在热议,好多明星大咖讨厌川普,拒绝在他的就职典礼上表演。当地的华人纷纷戏说: 干嘛不邀请柳影的旗袍队上台走秀?让白宫的川霸王见识一下中国大妈的风采。

“中国人就喜欢挖苦中国人,我早习惯了。” 柳影对木兰说:“今年春节聚会,我听他们说,你说你拿了什么资助,要去纽约进修芭蕾,那些人表面上恭喜你,背后说得可难听了,说什么什么,我们纳税人缴的钱,凭什么要供你去纽约吃喝玩乐,川霸王上台就该砍掉那些无聊的文艺资助,最好向中国的文革学习,彻底砸烂一小撮反革命文艺分子。“ 木兰深有感触哀叹:”好多人表面上看着温和谦卑,其实内心压抑得厉害。“ 李香补充了一句:”暴力在心底深处跃跃欲试,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

三人聊着感叹着,不觉间车已到了农贸市场。 李香欣喜发现比过去容易停车,没有车如流水的拥挤和慌乱。但是木兰却感到不妙:“你注意到没有,那个卖自家土鸡蛋的摊位不见了。” 柳影也发现了苗头不对:“卖墨鱼的也不见了。”

前些年,偷渡到美国的墨西哥人越来越多,本地的墨西哥社团便把这些人组织起来,买了荒山山开发农场,偷渡的问题解决了,又给了当地人方便和欢喜。木兰几个一直是农贸市场的常客,新鲜娇嫩的水果蔬菜比超市便宜多了,一块豆腐一美元,超市至少是三美元;番茄3美元可以买4磅,芒果一个50美分,两捆大葱也是50美分,姜1美元一堆。木兰曾经买了满纸箱的水果蔬菜,结账的时候还不到10美元,她对摊主说零钱就别找了,摊主还顺手给了她一根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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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贸市场冷清得像遭遇了一场瘟疫,那些热情善良的摊主都去了哪儿?一个卖蜂蜜的墨西哥大婶告诉她们,还不是跟川普的非法移民禁令有关,搞得人心惶惶。农贸市场的摊贩,百分之八十都是黑户,这些日子警察出来查证件,一片风声鹤唳,他们当然要避避风头。

木兰叹气道:“这就是美国人民选出来的总统,他一当政,我们的生活质量明显下落。” 李香说:“川普的意思嘛,一切美国人优先,让我们不理墨西哥偷渡农民,去照顾美国农民。” 柳影说:“美国人开的农贸市场,我才没兴趣逛,跟超市一样贵,品种又不多,根本就见不了苦瓜和中国茄子,更别说活鱼活虾了,其实我发现墨西哥口味跟中国口味很一致,墨西哥大饼买回来煎一煎就是葱油饼,墨西哥的干辣椒面过一下油就是川味的油辣子,墨西哥人做的豆腐新鲜又便宜……” 李香打断柳影说:“这样的好日子可能就要慢慢远去了,川普在边境大修长城,就是要把墨西哥人挡在城外,还要让墨西哥掏长城费用。” 木兰冷笑道:“这种事情也只有川霸王想得出来,当年秦始皇修长城,能让匈奴人掏银子吗?” 李香说:“这川霸王上台就是折腾,一会下诏禁移民,一会儿颁布修墙令,看样子美国要走闭关锁国的道路,我们又能怎样?”

柳影说:“我们都得过下去,反正河东河西,风水轮流在转。“ 李香点头说:”想想二十年前的美国,风水多友好啊,我朋友旅游签证来的美国,一下飞机就可以申请社安号,还能考驾照,在银行开帐户,现在回头看,都不敢想象那时的美国是多么宽容慈悲。“ 木兰笑道:”我们这是在忆甜思苦啊,当年我老公在州立大学读研究生,在图书馆找一份工就可以免掉学费,每个月还拿工资,现在的小留学生们根本不敢相信。周末我们在餐馆打黑工,移民局的官员来吃饭,知道满城的中餐馆都是黑工,那又如何?我们一点畏惧的心理都没有。“ 柳影说:”既然美国的好日子我们享受了,那苦日子就不抱怨了。“ 木兰笑道:”对,遇事想开些,生活总不是按照你设计的方向在行走。我一直盼着这个夏天的纽约梦,狂喜过了头,没能控制好自己,满世界当喜鹊,如今成了落汤的乌鸦。”

李香说:“落汤鸦也有当凤凰的一天,川霸王不可能永远霸在白宫,”木兰无奈叹道:“记得选举的时候,看川霸王和西太后(希拉里)斗得天昏地暗,我们都不希望慈禧临朝,以为女人执政,肯定会违反纲常伦理。但是川霸王连一方诸侯都没有当过,又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 李香说:“我知道,若是西太后入主白宫,社会肯定不会有大的变化,这个夏天你肯定能去纽约。”

木兰提着几包菜进了家门,肖雨问她买了土鸡蛋和煎饼没有。木兰说,农贸市场萧条得很,最近警察奉旨四处巡逻,黑户人家都不敢出来。木兰看老公愁眉紧锁的样子,便问:“茹斯那里工资还没有结吗?”肖雨回答:“工资还没有结,但是有个好消息,你可以去纽约了!”

怎么一回事啊?茹斯舞蹈室的一名芭蕾老师本来拿到名额,但是这个夏天去不了?因为她嫁了个伊朗丈夫,丈夫带着孩子去探望病重的父亲,最初还打算把父亲接到美国来治疗。他们怎么能踏上美国的土地?川普的禁穆令一颁布,连她拿绿卡的丈夫都回不了美国,母亲一气之下也住进了医院。芭蕾老师简单收拾了行李,飞到伊朗去与丈夫孩子团聚,她跟茹斯交代工作的时候,把名额让了出来。

木兰说:“这个不一定靠谱吧,禁穆令已经解了,他们随时都可以飞回来。”肖雨说:“禁穆令虽然解了,但是父母依然病重,夫妻两个要在伊朗照顾老人,她既然把名额让出来了,肯定不会去纽约。芭蕾老师在电话里告诉茹斯,她不后悔去伊朗,因为孩子在伊朗反而听话了,先生的亲戚们互相帮忙。”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柳影给木兰来了个总结:“人生变化无穷,祸与福相互依存,相互转化,不管谁当总统,也改不了我们的风水。”

三十六: 柳影和安妮的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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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能去纽约,柳影心里多少也滚了几滴酸水。她自己笑自己:羡慕嫉妒恨,是人的正常心态,我也是个正常的人啊,对不对?木兰的老公是校长,天上掉下一个金元宝砸在他头上,他当然会献给老婆而不是送给外人。

中文学校的资金不到位,经营起来不是那么顺风顺水,工资一拖就是两三个月。柳影的好友安妮劝她:“不要在一棵树上捆死,其他的树你也不妨爬上去看看形势。” 柳影说:“你说的在理,我也觉得不能老在中国人的圈子混,应该去老美的世界闯闯。可惜我的英文说的不利索啊。” 安妮说:“你就别损自己了,你好歹在美国读了几天书,你看人家蔷薇,英文字母都背不全,就敢奋不顾身扑老美。” 柳影说:“我确实佩服蔷薇,胆大无畏啊,所以老天也给了她个大红包。” 安妮说:“ 不要羡慕人家的红包,老天给每个人都发红包。”

安妮跟丈夫移民美国后,没有像其他新移民那样,非要学个什么专业,找个什么工作,她在国内学的服装设计,毕业后因为父母的关系,进机关当了公务员,业余时间喜欢帮人剪发,打造出新颖别致的发型。到了果林城后,进了李香的圈子,一帮姐妹告诉她,你若有洗剪吹烫的本事,还怕在美国没有面包吃吗?

安妮说行动就行动,她手艺好,收费又便宜,在华人圈子里名声越来越大,中文学校的老师和家长都成了安妮的常客。家里已经接待不了这么多客人,安妮干脆考了执照,在外租了个铺面开起了美发屋,天长日久,光临美发屋的美国客人也多了。安妮对柳影说:“阴差阳错,若是不来美国,我还当不了正经八百的理发师。”

柳影丈夫生在中医世家,虽然在国内读的西医,到美国后便以望闻问切的中医维生。柳影对安妮说,当初决定移民也是想换个环境吧,感受多彩的人生。柳影到了美国后,在大学修了一些教育课程,然后凭在国内的教学经验,居然能在学校当舞蹈老师,还能兼职汉语老师,用她自己的话说,阴差阳错,一个转身就当了中华文化的传播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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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影是安妮无话不说的好友,做不做头发都爱朝她的店子跑。这天柳影给安妮带来了新闻,关于蔷薇的八卦,很爆炸,也很麻辣。柳影说:“我是前天在李香的面馆听来的消息,说是蔷薇找了个帅哥,比她小十多岁的,从国内农村偷渡过来的,一直在餐馆打黑工,没有搞定身份。” 安娜说:“ 蔷薇既然有身份又有钱,干嘛找个黑户口呢,麻烦多多啊。” 柳影说:“你这就不懂了,蔷薇近日在城里开了家点心店,就是聘的那个帅哥当经理,那帅哥在美国干了六七年的餐馆,缺了他还真不行。” 柳影的眼睛里有暧昧的笑,她说:“他们说的,帅哥是全方位服务。其实嘛,那帅哥并不是那么聪明能干,蔷薇从秦老板那里接手过来的餐馆,帅哥搞了大半年,老客人全跑了。” 安妮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只有蔷薇喜欢。”

安妮说:“蔷薇还真是想干一场,当初李香想跟她合开,她理都不理,说自己没有那个能力。” 柳影说:“她有钱了,干嘛要跟别人牵扯到一块儿呢,自己店子自己作主,就是亏了她也亏得起,反正有的是钱,不像我们,走一步都得东张西望。” 安娜便问她:“你的工作找得如何。”

肖雨办的中文学校因为资金吃紧,好几个老师都离开了。木兰对柳影说过:“我们学校现在这种状况,你要走我能理解,我还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木兰确实够义气,介绍柳影去了州立大学的孔子学院,只是孔子学院人才济济,竞争激励,柳影一周只拿了三节课。

柳影告诉安妮:“形势逼人,我必须四处兼课,什么健身房、社区中心,图书馆的学生活动,合同每两个月签一次,当然不如孔子学院稳定。不过孔院依然是华人圈子,跟中文学校差不多,东家长,西家短,各种流言在空中自由飞舞。许多人是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到底是中国人,最后谁也离不开谁。跟美国人干完活,拿钱就走人,因为交流不到心里去,所以也没有家长里短的口舌之争。”安妮同意柳影,她说:”看了一部好电视,就想跟朋友分享,大家在一起聊得特开心,像吃了一顿精神大餐,但是说多了,也有带刺的争论,跟老美就没有这个问题。“

又过了些日子,柳影因为要参加表演,到安妮的店子弄发型。两人一见面,当然少不了交换新鲜八卦。柳影告诉安妮:“肖雨和木兰嫌办学校太累,计划关门大吉,肖雨想去政府部门上班,木兰准备去外面当老师,要不自己在家里带学生也成。”安妮说:“这世界就是这样,天天都有人在开门,也有人在关门,前几天,李香上我这儿做头发,说起蔷薇的点心店开张后,几乎没有什么华人去捧场,她自己也承认,有钱后比较张扬,渐渐被大家孤立了,于是主动示好,说是下个月请大家去她家Hap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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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影说有时间她也会去,但是近日开始忙乱起来。柳影在本地的招工网站上,认识了一个美国女子艾瑞雅(Aria)。艾瑞雅曾是亚特兰大艺术团的舞蹈演员,如今自立山头搞艺术类项目。艾瑞雅是个超人,一没资金,二没训练室,三没生源,就敢空手套白狼(项目)。

艾瑞雅先去一家公立学校游说,说什么开一个国际艺术活动节,让学生开阔眼界,拓展思维,感受不一样的世界文化和历史。那学校因为面向贫困家庭的学生,市政府定期都有拨款,艾瑞雅折腾了几下就搞到了银子。艾瑞雅第二步便是招募老师,老师的技艺水平不用太精尖,关键要便宜,而且能说英文。这两个条件柳影都符合,连着签了两次合同。

柳影对安妮说,在美元这个问题上,这艾瑞雅精明而敏感,老师的工资她是压到了尘土之下,但是又希望老师迸发出最大的能量。至于出外参加演出,明明拿到了赞助,却每次希望老师以奉献的方式义务演出。夏天参加”蓝月亮之夜“的公演,柳影除了义演,还在剧院门口卖票收钱,像牛一样累了三天,最后一个铜板都没有拿到。

安妮对柳影说:“既然遭遇了吝啬鬼,那就別干了。”柳影说:“我是没有办法才跟着艾瑞雅,在中国社区的表演大都是义务。你不知道啊,在中国社区里的”表演狂“特别多,春节的时候,好多华人的节目排不了,居然有人愿意自己出钱演出。我现在彻底理解肖雨和木兰了,在华人圈子难混啊,艺术活动的资金比登天还难。”

在柳影看来,艾瑞雅的身边美国人居多,外国人也就几个拉美姐妹,竞争不大,还有学习的机会,跟阿根廷来的姐姐学探戈,跟哥伦比亚的妹妹学雷鬼。她对安妮说:“先混混再说吧,希望艾瑞雅的项目越滚越大,未来可以明亮。”

但是艾瑞雅似乎滚不动了,你想想,一个连工作地址都没有的老板,招进来的人能对你满怀信心吗?网站做得光彩华丽有什么意思?艾瑞雅为什么不租训练室?明摆着就想省钱。每次开员工会议,不是去咖啡厅就是去餐馆,还有一次是蹭一家豪华俱乐部的休息室。居无定所的状态能维持多久?柳影对安妮说,或者她拿不出这笔钱。安妮说,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地方?我要是没有美发屋,把顾客约到公园去剪发吹发,你觉得我能吃这碗饭吗?

柳影暂时不想离开艾瑞雅。艾瑞雅神通广大,关系网四通八达。什么样的业务都能揽下,公司年庆,生日宴会,结婚典礼……活动多了,艾瑞雅开始给柳影报酬了,其他人多少,柳影也不知道。

有一次活动把柳影惹火了。那是一个富豪葬礼的追思会,艾瑞雅承包了赞礼歌舞,她们四个女子一袭白纱长裙,管风琴响了,庄严肃穆的音乐拥抱梦幻空灵的舞步。一曲舞罢,掌声雷动,亡者的儿子认为她们的节目精美而凝重,拿出一叠钞票作为小费感谢。这个镜头无意间落入了柳影的眼睛,但是艾瑞雅却装不知道,独吞了小费。那天的演出报酬只有35美元,柳影开车上高速,来回就是两小时,怎么想都觉得委屈。

4

是跟艾瑞雅说再见的时候,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柳影定下神,不再想外面的世界,一心在孔子学院教课,夏天是老师们回国探亲的高潮。有个太极老师订了回沈阳的机票后,希望柳影能帮他代课。柳影知道他的担心,害怕新老师抢占位置,回来没了工作,于是一口答应。柳影的太极课上有个老头,慈眉善目的样子像个圣诞老人。他告诉柳影,他有严重的关节炎,吃了很多西药,也看过中医和韩医,似乎都不见效,骨头疼起来真是要命。柳影说,我先生是中医,有祖传秘方,治疗过许多疑难杂症,你去他的诊所看看吧,第一次会诊不收你的钱,算在我身上。

安妮对柳影说,你这不是给你先生添乱吗?如果人人都去他诊所免费看病,你一家人就变成了植物,你会光合作用外加餐风饮露吗?安妮在外面也是广交朋友,但若有人妄想免费的洗剪吹,她一个都不答应。“绝对不能坏了规矩。”这是她的原话。柳影说,这道理我不懂吗?我先生的诊所扛起来也不容易,好多草药都是自己培植的,我怎么可能让他的诊所变成免费会诊堂,太极班的那个老头慈祥善良,对中国文化特别崇敬,我愿意帮他一次。

柳影家的阳光房一分为二,中间用透明的塑料帘子隔开,一边是先生的草药培植房;另一边安装了落地大镜子,是柳影的练功房。那天安妮到柳影家玩,聊起自己近日失眠多梦,睡不安神,柳影的先生便在阳光房里采了一把新鲜薄荷给她,让她拿回家熬粥喝。柳影听了,也想试试,当晚就用薄荷熬了碧莹莹的香粥。安妮说,这翡翠一样的颜色,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喝下去更是滋心润肺。人舒服了,脑子里也不是一片乱麻,安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安妮的客户里有个女军官,是负责军区的教育文化,她闲闲聊起军区内部的健身房需要健身舞老师。柳影得了这个消息,马上打电话给女军官联上了线。女军官看了她的简历后,让她到军区去做指纹检查(finger print)。军区的大门不是随便可以开车进去的,必须在大门口停下,里面的人把你接进去。

指纹检查是在一栋特别的大楼进行,那栋楼像密封的圆柱体,没有一个窗户。柳影在做指纹检查的时候,陆续进来四五个候选人,突然闪出艾瑞雅的一张脸,阴差阳错,又见了艾瑞雅!

艾瑞雅自己当老板,怎么会喜欢这份工作?她说外面东奔西征太累,还是找一个稳妥的工作比较舒服。柳影说,这是合同工,又不是正式工,享受不了军人的福利。艾瑞雅说,军区是国防部下面的联邦政府机构,合同工也能享受部分福利,你看军区的超市(Exchange),许多商品只有外面的一半价格,食物更是便宜。再说了,只要能在军区呆下去,站住了脚,慢慢都有转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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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工的名额只有两个,对于五个候选者,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女军官在面试的时候,随口问了柳影一个问题,你家的成员里,有没有为美国部队工作过?柳影后来对安妮说,好郁闷的问题!我是第一代移民,怎么编也编不出军烈属的故事。听说部队的就业政策要照顾军人家属,比如你有个哥哥在伊拉克打过仗,你有个姐姐在阿富汗服过役,如果有个爸爸在越战牺牲了,那就更伟大了,这个工作肯定会落在你的头上,别人抢不走!安妮便问,谁的老爸在越战牺牲了?柳影说,艾瑞雅的老爸虽然在越战没有挂掉,但是光荣负伤。安妮叹气说,她就是你的竞争强敌,她老爹的伤真是恰到好处。柳影说,这是个拼爹的时代,我认命。

安妮又说,别急,名额有两个,其他候选人家里有军属吗?柳影说,这个我不清楚,但拐弯抹角的亲戚总是能找出来,什么叔叔啊,姑姑啊,小舅子什么的。安娜说,七姑八大姨的排不上号吧,只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算得上。

不久又出了一件事,柳影的指纹检查没有过关,被FBI拒收。女军官让柳影再去军区重做检查。重做也没用,因为柳影的指纹太浅,电脑软件无法辨认,军区只好派两个高手来协助。柳影看两个刚入伍的小伙子也在做指纹,两分钟搞定,电脑上的绿灯一闪,检测报告就哗啦啦地打印了出来。柳影愁眉苦脸地说,大家为我折腾了两小时也没见绿灯,那小伙子笑道,如果电脑也辨不出你的指纹,你正好可以当间谍。柳影笑着回应说,我不知道,原来当间谍也要靠天生的手指。

柳影过后暗叫不妙,怎么可以在那种地方戏说间谍?军区管理层一定会有想法。东兜西转,思来想去,柳影降低了期待值,慢慢把军区的工作淡忘了,可就在这时候,女军官来电话了,通知柳影被正式录用。柳影后来在电话里向安娜汇报情况:我参加新人培训的时候,看见另外一个候选人,不是艾瑞雅,她居然被淘汰了!

没有任何背景的柳影,是怎么抢过了独木桥?关键人物,太极班的那个慈祥老头!人不可貌相,他曾是叱诧风云的将军,在韩战指挥过千军万马。柳影的先生用针灸和草药让他的关节炎大为缓解,无意之间,他听说柳影正在申报军区的工作,于是义不容辞奉献了自己的资源和人脉。

这是个拼爹的时代,也是个讲关系的时代,关键时刻就看谁的背景更为坚实牢靠。柳影说,我从没想过老先生会帮我这么大的忙,正是因为老先生的面子,我参加了第三次指纹检查,采用最传统的方式,直接用油墨按手印,跟古时候的签字画押一样。安妮说,将军老矣,余威尚在,说话自然有他的份量,但是一想起韩战,就想起老将军的双手沾满了志愿军的鲜血。柳影说,是啊,我奶奶的哥哥就是志愿军,牺牲在朝鲜战场,我太奶奶哭坏了双眼。人生是什么?一场接一场的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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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影高兴得太早,悲剧说来就来,她在军区只干了一学期便干不动了。上司告诉她,我们这个活动被取消了,因为没有钱,所以不能继续雇佣你。柳影丧气归丧气,但也只能收拾行李走人。她有点想不通,军区属国防部,联邦政府给拨款,亏谁也不可能亏部队啊。于是留了个心眼,后来才发现,活动没有取消,艾瑞雅顶替了她的位置。

柳影在香香面馆吃饭,正好碰见了木兰,便告诉了她这啼笑皆非的故事。木兰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她:“你是有本领的人,不怕找不到工作。你不是幼儿园的老师吗?有绘画的技能,我朋友女儿所在的高中开了课余兴趣班,需要一个美术老师,教最基础的水彩画,你愿意去教?一堂课只有25美元。” 柳影说:“25美元就25美元吧,就当是自我的提高,或者开一种眼界吧,正好趁此机会重拾画笔。”

美国孩子可不像华人孩子那么温顺听话,对他们不能要求过严,还要时刻给予赞美鼓励。这个对柳影不难,反正闭着眼睛瞎夸乱捧,又不要他们去参加比赛,今天画朵玫瑰,明天描张猫脸,涂涂画画,大家都开心,她顺便也积攒了教美术的经验。一学期下来,学生反响不错,柳影于是拿了夏季学期的合同。那天老板对她说,如果有20个学生报名,我就可以给你加到30美元一堂课。

柳影正要开口,老板的手机响了,她放下电话后一脸明灿的笑,刚才有个家长告诉我,她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想来学绘画,两个孩子刚满十六岁。柳影顺口说,真好,来了两个小鲜肉(fresh meat)。

柳影的话刚落地,老板的脸色变成了茄子,眼睛直直盯着她不动,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知道,英语不是你的母语,在美国,“小鲜肉”这个词,你千万不要随便说出口,特别是在公共场合,作为一名老师,这个词会让你失去工作。柳影点头接受,但是还是不服气,她说这个词在中国很普遍啊,报纸和电台都可以随便使用。老板叹气道,在美国,这个词只能私下说,但凡有教养的人私下也不会说,很坏很坏的一个词。你想想,怎能用“肉”去形容一个人?说不出的轻佻和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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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影后来跟木兰交流:我现在懂了,在美国,fresh meat 这个词只能在超市里或者餐馆里说,千万不能去形容年轻男孩,稍微不注意就会惹官司。木兰很有一番感慨:在美国呆久了就会发现,其实很容易“祸从口出”,除了总统可以随便骂,对任何人都不能瞎说,言行必须谨慎,并不是想象中言论自由的国家。

岂止是言论不自由,简直就快赶上文字狱了。学校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事,把柳影震得目瞪口呆。兴趣班需要一个华人舞蹈老师,教授中国的民族舞,木兰便推荐了紫衣,紫衣因为工作忙,便把位置让给了好友周淮。

周淮本来干得好好的,却突然被开了。柳影等一群人说起都觉得特冤枉,前些日子,学校申请到了特别资助,对艺术方面有天赋的学生给予全奖,落实到舞蹈方面的名额只有2个,而选拔上来的天才学生有10个,粥少僧多,怎么分配呢?周淮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在中国艺术院校选拔人才,除了看本人的条件,还要看父母的身材是否合格,如果父母肥胖,那小孩发育后身材也会走形,既然是花中挑花,那就得参考父母,把名额留给最理想的学生。

本来一项合理化建议,最后被攻击成“带有侮辱性的歧视”,这个建议刚一颁布就破灭了,愤怒的家长写信控诉。学校必须表示一个姿态,于是周淮成了替罪羊。柳影对安妮感叹:“我是多么幸运,在我说了小鲜肉后被老板及时纠正,否则一不小心在公共场合说出,绝对是开除的命运,这美国,给人的感觉那么提心吊胆。“

看柳影跟朋友在电话里聊得起劲,老公一边看卫视一边提醒她:“幸福欢声”马上就要开播了,你喜欢的小鲜肉马上就要登场了。柳影立刻纠正他:记住,记住,千万别说“小鲜肉” 。

三十七 养女盼盼的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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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对兰欢说:“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他们的生活,我们也自由了,我觉得这是我最好的时光。” 兰欢笑道:”别忘了,我还有个小儿子。“ 李香说:”你现在当妈跟二十多年前当妈完全不一样。“ 兰欢说:”年轻妈妈都争强好胜的,我现在是彻底放下了,也轻松了,说我当妈嘛,还不如说我当奶奶,真的,看我的儿子就当看我的孙子,我女儿都说,妈妈现在慈祥多了。“

两人正聊着,只见秦老板娘走了进来,她满脸的皱纹绽放了满脸的喜气洋洋,说是女儿盼盼要回家了,念着想吃麻辣鸡丝凉面。兰欢笑道:”您开了这么多年的餐馆,莫非还做不了鸡丝凉面?“ 秦老板娘说:”不一样啊,不一样,我怎么做好像都缺你那个味。“ 李香说:”正如我做的蛋挞和月饼,不管怎样用料,都比不过您做的正宗好吃。” 兰欢笑道:“或许一方水土养一方美食。”

秦老板娘手提三盒鸡丝凉面,喜滋滋离开了。兰欢对李香说:“她家盼盼是养女,你知道吧?” 李香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家收养了两个女儿,两个长大了都相当出色,一个是医生,一个是金融家,可惜了他们家的亲生女儿温蒂。” 兰欢说:“温蒂真够惨的,被人痛揍一顿扔进了大海,那阴影好多年都摆不脱,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李香说:“是啊,每次见到秦老板娘都不敢问温蒂,但是你一提盼盼,她一脸都是太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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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盼在Facebook(脸书)上看安娜发过来的照片,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下,四个孩子活泼可爱,越看越感叹时间飞快。安娜说:”是啊,高中毕业都二十年了,同学聚会你回来吗?“ 盼盼问:“艾瑞克会来吗?” 安娜笑道:”我知道你的心还挂着他。“

艾瑞克是盼盼高中的好友,情投意合,但还算不上高中甜心(High school SweetHeart)。情窦初开的美好,朦朦胧胧的喜悦,像清晨湖面上的烟雾,虽然牵过手,跳过舞,但并没有亲密的接触。盼盼当年喜欢他的英俊高大,但知道两个人不会走在同一条道上。艾瑞克压根儿就不想考大学,而盼盼的家庭对她寄予厚望,从小就被灌输要爬藤(Ivy League,美国常春盟校,顶尖大学的代名词)。

盼盼从耶鲁商学院毕业后,就职于波士顿一家跨国投资银行。秦老板夫妇在众人面前意气风发,说盼盼的办公室又大又豪华,盼盼每天接触的人都是很上层的人,但是被问及女儿具体干什么,他们便吱吱唔唔说不清楚。盼盼是投行“兼并收购部(Mergers and acquisitions)”的高级分析师,面对企业,她能解决各种融资难题,还帮公司发行股票和债劵……那一系列的金融咨询业务,高深莫测啊,秦老板夫妇当然是一头雾水。

盼盼在果林城长大,她从小就是学校的优等生,各种课外活动也干得有声有色,闲暇时,她跟好友安娜说,果林城太安静了,长大后一定要到大城市读书。但安娜和其他朋友都不想离开果林城,毕竟在这里长大,亲人和朋友都在这里。人各有志气,每个人以自己的姿态绽放在这个世界,所以世界才缤纷灿烂。走出高中校门面临人生最重要的分水岭,盼盼班上一半的同学离开了果林城。

高中毕业10周年,老同学召集聚会(High School reunion)。美国的中学比较松散,不像中国那样有个固定的班集体,更没有班长和学习委员之类的班干部,但美国的学校有五花八门的社团,好多学生参加多个社团,同学之间的关系自然就紧密起来。

10周年的聚会,盼盼坚决摇头。那时盼盼正在职场厮杀得天昏地暗,每天只睡五小时,到了周末能睡一个饱觉就很奢侈了,哪有时间去见同学?跟同学倾诉苦闷能解决问题吗?等到了感恩节,她回家看父母,顺便也见了安娜,安娜的家闹成一团,盼盼两眼昏花,到处都是小孩子飞来飞去。安娜还说,艾瑞克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盼盼心想外州同学好多还没结婚,而果林城的同学早就满世界当爹当妈了。

艾瑞克出了高中的校门就当了警察。安娜跟艾瑞克一样,不是读书的种子,高中一毕业就去父亲的乳制品加工厂,第二年嫁给一个年轻农场主,一回头就成了四个孩子的妈。安娜告诉盼盼,10周年的同学聚会不够热闹,到场的都是本地同学,艾瑞克也来了,一身警察制服特别潇洒英挺。可惜外州同学没一个冒出头来。安娜说:“我们能理解,外州同学个个聪明,在大城市找到了好工作,都要干一番大事。” 盼盼连忙摇头说:”能干什么大事?我们在异乡颠簸,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好几次从半夜醒来,还是羡慕你们的舒适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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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一瞬间,又是一个十年远去了。毕业20周年的聚会,外州同学积极响应。初心难忘,光影流年中,记忆中最牵挂的还是故乡和童年。到了这个年龄,事业基本定型,朝前还能走多远?钱挣得再多又如何呢?世界上有多少人会为你的成功喝彩。时光重迭中,往事回流,青春岁月里,共同成长,一路走过的温暖和伤感,一路笑过哭过,亲爱的老同学,一生永远的朋友。

毕业20周年的同学聚会,外州的同学从天南海北赶回来。在一家酒店的套房里,盼盼没看见艾瑞克,安娜说他在执行任务。两个女同学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安娜小声问盼盼:“两人居然20年没见,有这么过份吗?若是有心,周末买张飞机票就能见面,也不应该在这里哭得像是在拍电影。” 盼盼说:“她们不是在哭对方,她们是在哭流逝的时光。”两人正聊着,门突然推开了,进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他叫杰克,在华尔街投行从事证劵交易,在某些人的眼睛里,他是班上混得最成功的一位。

杰克脸上涌满笑,跟同学一一打招呼,盼盼看见他的眼睛左顾右盼,她知道他想找谁,他的初恋甜心爱丽丝。杰克在混乱的家庭长大,一大群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他聪明努力,发誓要用勤奋改变命运,当他考上费城大学(那里有美国排名第一的商学院),爱丽丝却不想离开家乡,进了当地的社区大学读护士。两个人的路越来越远,彼此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一抹时光的剪影。盼盼因为公司合同,去过几次华尔街,还跟杰克共进过午餐。杰克那时刚结婚,妻子是儿科医生,他满意目前的现状,提及高中的那段恋情,杰克说,小孩子谈恋爱,走着走着就散了,不管是好,还是分手,都很幼稚。

虽说是段幼稚的恋情,在时光的长河里还是让他温暖动情。人越大越喜欢朝回望,其实就想望见年少的自己,重温青春的激情。杰克的事业如日中天,去同学聚会的唯一动力就是想见爱丽丝。爱丽丝的闺蜜咪咪对他爱理不理,冷眉冷眼告诉杰克,爱丽丝半年前去世,白血病带走了她。

爱丽丝不在人间了?眼前一阵天昏地暗,杰克当场泪涌,质问咪咪问什么不告诉他?咪咪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一走就是20年,中间音信全无,我们不愿打扰你!盼盼看见咪咪仰起下巴,眼神透出蔑视,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在欣赏杰克的痛苦和崩溃。现实像一盆冰水从高处泼下来,杰克无法躲避,在全体同学的注视下,他淋得比落汤鸡还惨。爱丽丝临终前,咪咪问过她,是否通知一下杰克,见上最后一面?爱丽丝在病床上平静摇头:不用了,我生死都跟他没有关系。

爱的另一面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冷漠,英文叫Indifferent, 盼盼第一次读这个单词,就感觉一阵心凉,寒意沁进骨子,有一种被抛弃的无可奈何,世界是如此的冷漠无情,你功成名就也好,你痛苦潦倒也好,都没人看你一眼。盼盼看见杰克眼灰脸暗,艰难地站起身,走到角落的一个沙发边,然后抱着头把自己陷了下去。他的心一定涌满了悔恨,而这悔恨会跟他一生,无论他的现在和未来多么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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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很快从悲伤中抬起头,新的话题让他再回集体的怀抱。要说什么话题?当然跟2016年的总统竞选有关。外州同学大都站在希拉里的阵营里,本地同学都是共和党的粉丝。有什么好奇怪,南方诸州保守,一直是共和党的老巢。2016的总统竞选有个明显的现象,那些经济发达的州,那些繁荣昌盛的大城市,都把选票投给了希拉里,支持川普的地方呢,不是贫穷落后,便是固步自封。这次川普竞选的胜利,完全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胜利,边远地区的劳苦大众打败社会各精英的胜利。

同学布瑞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他目前是迈阿密大学的政治教授,他声音高昂激动:“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国家,选出如此恶心下流的总统。” 盼盼说:“再下流的总统也是美国人自己选的,我们人民……” 盼盼的话还没完,杰克就把她贸然打断:“这说明什么?我们的人民有问题!自私、狭隘、偏激,种族歧视。” 咪咪大声回击:“我就是投的川普,怎么了?我自私狭隘,种族歧视了吗?”

“你居然投川普?” 一个叫梅根的女同学冷笑了两声:“你自己都是女人,难道不知川普公开骚扰女性、狂贬女性?凡是有尊严、有头脑的女性都会抵制这个流氓,我真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把票投给川普?”

盼盼记得梅根,她药学院毕业后在洛杉矶当药剂师。加州那地方还用说吗,民主党最稳定庞大的基地。川普当选,愤怒的加州选民上街游行,烧了国旗,还扬言要独立。梅根在加州怎么骂川普都有人鼓掌欢呼,但是人一激动,居然忘了自己站在什么地方。梅根的话过于放肆,打击了一片持不同政见的同学。安娜立刻起身问梅根:“ 投票给川普,难道就是支持流氓吗?请别用道德来绑架我们!川普不是好人,但是希拉里阴险毒辣,就是一恶魔!她当律师的时候,帮一个40岁的强奸犯出庭辩护,违背良心,捏造案情,胡编出女孩在享受跟老男人的性喜悦,那受害女孩才十二岁!被暴力强奸后大出血,失去了生育能力。“ 咪咪也在一旁补充:” 阴险的女律师,世上还有哪个女人比她的血更冷,比她的心更黑?“ 安娜和咪咪前呼后应,双剑直指梅根:”真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把票投给希拉里?“

眼看双方唇枪舌剑,鼓角铮鸣,谁也不想卷入硝烟滚滚的战场,盼盼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忙上来灭火。盼盼打开了一瓶红葡萄酒:” 来来来,来喝酒,二十年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大家应该怀旧,聊聊过去的日子,记得那年在学校上电脑课,第一次用电子邮箱,还是梅根帮我建立的。“

这盼盼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电子邮箱干吗?明摆着就是把战火燃得更旺。咪咪说:”希拉里的电子邮箱,大家都知道的,你们说说看,身为国务卿,居然用私人邮箱处理公务,她不是自诩从政多年,有丰富的国际经验,难道不知用私人邮箱是犯法吗?鬼知道她出卖了多少国家机密。“ 安娜说:”她本来就是个罪犯,早该把她关进大牢,还好意思出来选总统,我选我家的猫也不会选她!“

杰克说:”私人邮箱不过是工作失误,我们都是人,不是机器,哪有不出差错的时候?“ 盼盼说:”有些错误是不能原谅,我刚工作的时候,公司技术部里有个软件工程师,把白天写的程序下载到自己的私人服务器上,他的理由正大光明,说是回家也可以继续工作,他的上司也担保他是个好员工,请不要解雇他。但是公司法规无情,如果放他一马,后来便有继续者,未来就有泄密的危险和灾难。希拉里身在高位,如此滥用私人邮箱,给国家带来的灾难会更大。“

梅根半眯着眼睛对盼盼冷笑:”你不是在波士顿一家著名的投行吗?莫非你也支持川普?“ 盼盼笑道:”在投行上班就该仇恨川普吗?我周围的朋友喜欢川普的还不少,只是静悄悄没有出声,投票的那天才行动。“咪咪说:”媒体一天到晚哇哇乱叫,装出特别正义的样子,好像谁投了川普,不是神经病就是恶棍。“杰克说:”学术界、金融业、科技圈子的精英,谁不讨厌川铺的浅薄无知,而川普的支持者呢?都是广大农村和小城的红脖子(Red Neck, 指教育程度不高的乡下人和白人蓝领)。“安娜在一旁哈哈笑起来:“是啊,我们都是乡下红脖子。”

布瑞一边喝酒一边摇头:“乡下红脖子选出来的总统,愚蠢、傲慢,自恋,粗鲁,这样的人站出来代表美国,简直就是个笑话。” 咪咪说:”笑话就笑话,总比那个女魔王入驻白宫强。“ 梅根说:”我承认希拉里是个利益熏心的伪君子,但是总统这份工作,希拉里比川普更有资格。“ 杰克说:”是的,资格,我在公司面试求职者,最关键的就是考察谁最适合这份工作,比如几个候选人,各有各的缺点,但还是能挑出最佳的一个。“ 咪咪说:”你怎么觉得希拉里是最佳的一个?“ 杰克说:”她当过参议员,当过国务卿,至少比川普有政治经验。“ 盼盼笑道:”有政治经验的人不会犯邮箱错误吧?“ 安娜说:“邮箱事件绝对有她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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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困在一个怪圈里,争来争去都走不到终点,感觉就在原地打旋循环,有什么意思呢?盼盼说:“不如跳舞吧,那年夏天的舞会,我金黄色的蛋糕裙子,如今还珍藏在我的衣柜里……” 盼盼想起那年,她和艾瑞克相拥而舞,时光如画,美得眩晕,渲染了一个奇妙的梦幻。

美国中学的高三舞会( Senior Prom),对社交和礼仪有严格的要求,是高中毕业的传统仪式,标志着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青春像玫瑰纵情开放,男孩子西装潇洒,女孩子长裙飘逸,那一曲“青春永远(Forever Young)”,伴他们翩然起舞,生命中最动人的时光片段,终身难忘。

盼盼忘不了艾瑞克,也忘不了杰克和爱丽丝,一个阳光帅气,一个明媚娇丽,班上最美的一对,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皇上和皇后(King and Queen)。最初最爱的人,最动人的相拥凝望,两人笑颜如花,曾是多么甜美幸福,谁会预料那是最后的舞曲?曲终人散,缘分远去,只剩下回望的伤怀。

盼盼低头查手机,想找出那曲“青春永远”,唤起同学的集体记忆。音乐刚一响起,背后便传来刺耳扎心的尖叫声,什么情况?杰克和咪咪居然打起来了。本来同学们都达成了一直协议,不要争了,不要争了,不要再谈总统了,可是这两个冤家还是放不下!咪咪说:“女人不适合当总统,更别说过了更年期的老女人,太情绪化,希拉里好几次在电视镜头里像个失控的疯子。” 杰克说:“没办法,女人更容易歧视女人。我知道南方有大群保守妇女,她们目光短浅,幼稚偏见,没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出门长过见识,她们强烈憎恨希拉里,不管希拉里的对手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要无条件挺鬼怪。” 这话明显夹了刀枪,让咪咪的眼睛喷出了火,再坚固的牙齿也控制不住愤怒的舌头:“男人不选男人,男人选女人当总统,可见这类男人是多可悲的恋母狂,难怪爱丽丝那么讨厌你,死也不要见你……” 语言的杀伤力非同凡响, 完全是重型炮弹的狂轰乱炸,杰克突然把一杯酒泼在咪咪的脸上,咪咪毫不胆怯,跳起来就给他一拳。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报的警。在“青春永远“的袅袅曲音中,盼盼看见两个警察威风凛凛走进来,我的上帝啊!盼盼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不是艾瑞克吗?他一点也没变,还是从前的年轻潇洒。艾瑞克公事公办,把两个人都带走了。安娜对惶恐不安的同学们说:“没事的,没事的,艾瑞克绝对不会为难他们,大家继续喝酒,继续跳舞。”

音乐还在继续,一群同学载歌载舞。盼盼仰头喝了一杯酒,看见窗外一排高挺的橡树,挂满了圣诞晶莹的装饰,闪闪烁烁,亮了小城的眼睛。她心想艾瑞克刚才看都没看她一眼,那又如何呢?她觉得同学聚会真的是一场闹剧,她现在真想回家吃鸡丝凉面。

三十八 中国不是你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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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香奶白的鲫鱼粉丝汤,是兰欢最爱的一道美食。兰欢每到店里来,李香都会吩咐厨房,给她专门熬一小锅鲫鱼粉丝汤。

兰欢一边喝汤一边对李香说:“这老川真是霸王,他一上台就搞得鸡飞狗跳。我听蔷薇说,移民局前天一早就到她店里抓人。 李香皱眉问道:”她那个表弟刚刚偷渡过来,没被抓住吧?“ 兰欢说:”幸好那天她表弟跟人开车进货,躲过了一劫,只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如今这形式,李香和蔷薇可谓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李香的店子大了,也雇了不少黑工,小溪的堂嫂春嫂,春嫂的女儿阿芝,她们都没有身份。李香还有个侄儿刘飞,在国内斗殴,被抓进监狱关了三年,刚刚放出来就偷渡到了美国,目前在李香的店里打杂。刘飞头脑灵活,做事勤快,就是脾气太躁,店里的员工都不喜欢他,说不了几句就跟人脸红脖子粗,有次闹凶了,大师傅气得砸锅扔碗不干了。

李香对兰欢说:”换成一般人,我早就把他一脚踢到臭水沟,还不是看我姐可怜,二十几岁就守寡,苦苦把儿子扯大。像刘飞这样的人,也就打几年工,攒点钱回国算了。“ 兰欢说:”现在移民局的风声紧,你得注意点。“ 李香说:”我不知道吗?这些日子我让阿芝也进厨房了,招了个美国女孩来收银,帮我们打打掩护。“

兰欢叹气道:”川哥上台后,不仅没身份的害怕,有身份的也吓得睡不好觉。最近在查那些拿白卡福利的,你知道好多老人,在中国有退休工资,有房产,跑来美国后,财产转在子女名下,谎称一无所有吃福利,一旦查出来便是欺诈罪,绿卡吊销,遣返回国。“

李香说:”这个我早听说了,还有更厉害的秋后算账,不是有些赴美生子的妈妈吗?以为有了美国孩子,可以随便来美国,结果在机场被请进小房间,海关官员黑起一张脸,逼她提供生产医院的账单,她拿不出来,对不起,你滥用了美国福利,马上原机遣返回国,十年内不让你踏入美国的土地!“

两人正聊着,门外一阵响动,原来是卡车司机肖雄来送货。兰欢看见阿芝像一头小鹿奔了出来,一身的欢喜明媚,直直奔到了肖雄的面前。兰欢对李香笑道:”你说这两个人有戏吗?“ 李香说:”如果肖雄有身份还好办,可惜两个黑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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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芝和肖雄是怎么结的缘,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刘飞在国内飞扬跋扈惯了,到了美国依然恶性不改,有一次李香不在店里,因为熬汤放料的问题,同阿芝争得面红耳赤,暴跳如雷间,甩了阿芝一个耳光,阿芝被打晕了,呆若木鸡不知自己立在何处。

那天肖雄正好给餐馆送货,目睹这一切,跨步上前,直直给刘飞一记重拳:“欺负女孩子算什么东西,有本领跟我单练。” 肖雄在国内是练过散打的人,刘飞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看肖雄一眼。

肖雄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让阿芝感激不尽,没多长的日子便有了以身相许的行动。李香对兰欢说过:“ 人在异乡都孤独,更别说干柴烈火的男女了。” 兰欢说:“这两个人是不是年龄相差大了点?” 李香说:“大什么大,十二三岁而已。” 兰欢哦了一声笑道:“确实不算什么,我老公比我大十五岁,我还没嫌他老呢,我怎么替外人操起心来呢?阿芝的事情,春嫂和小溪都没管吧。” 李香说:“春嫂没说什么,倒是小溪想管,可惜又力不从心,只能给祝福吧。”

阿芝两人情投意和,很快同居在一个屋檐下。阿芝自打跟了肖雄后,去香香面馆打工的时间少了,因为她实在不想再看见刘飞。她帮着房东兰姐做一些家务活,兰姐的家务活不仅是做饭和洗衣,有时候还要换地板、装家具。肖雄说,不在乎钱多少,关键是心情要愉快。

兰姐性格开朗,是个喜欢发表见解的人。她总是说:“十多年前啊,这个小区可安静了,到处是草坪和鲜花,遮天盖地的大橡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发现了石油,来的人越来越多,把房价也炒起来了,房价高的地方都会吸引中国人,中国人买下房子后,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小房子推倒,再盖两层三层的大房子,草坪没有了,大树也拔掉了。”

阿芝一边炒菜一边说:“这个道理我懂,华人都喜欢建大房子,再转手就是几倍的价格,我要是有钱也会这么干。” 兰姐说:“就是有点不好,从前的环境好清幽,你看中国人把小区改建得乱七八糟,变得好难看!”

“要想漂亮,就别想找钱!”肖雄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厨房,肖雄说:“如果不是我们华人来得多,这些年你们也发不了财吧?” 肖雄知道,兰姐两口子趁着前些年的金融危机,加入楼市“淘宝”大军,收购了几套法拍屋。这两年正是好时光,一波波的贪官、黑户、二奶、富二代集体登陆,先是在加州,慢慢地也漫延到了果林城,这是老天爷送来的财,闭着眼睛也该让他们发啊!

肖雄和阿芝暂居的这套房子,四个卧室就住了三家人。那天兰姐对肖雄说:“你看老杨一天到晚精神萎靡,像被风吹干的豆角, 白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里才偷偷摸摸出门买些东西,跟当鬼似的不能见太阳。前些天突然回国了,我总算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 阿芝一下来了兴趣:“贩卖毒品的?”

“贩卖毒品的一般带着几分匪气,哪会像他焉巴巴的样子?我告诉你们吧。”兰姐一脸神秘的笑容:“他是卷了巨款逃出来的贪官,据说上了国际刑警的名单,逃亡的日子比流浪狗还难受啊,儿女老婆、老爹老娘,全都在国内,哪有不牵挂耗神的,熬不下去了,干脆回国自首了。”

“回国自首?” 谁也没注意到肖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慌乱,然后是刻意维持的镇定自若。兰姐笑道:“不自首还能怎样?提心吊胆的日子难受啊,那些贪官在国内哪个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土皇帝似的威风。我昨天看中文报,说是一个银行行长逃到加州,住在地下室,天天吃黄瓜,生病也不敢看医生,当中国特警抓到她的时候,她居然像见了亲人,感激涕零地说,您们来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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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雄脸色灰白,突然对阿芝说:“亲爱的,果林城真的不能再呆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阿芝问:“离开果林城去哪儿呢?”肖雄说:“去大西洋的一个海岛,那里四季如春,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和甜美的水果。”阿芝说:“果林城到处也能看见鲜花,什么样的水果吃不到啊?干嘛要跑那么远呢?肖雄叹了一声气说:“到了那里我们才能过上安宁的日子。我已经托了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他安排了我们下个月的集装箱货船。”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能正大光明坐飞机去,要随集装箱货船在海上飘过六天七夜。肖雄描述的地方是亚速尔群岛,那是葡萄牙的一个海外省,如果从地图上看群岛, 零零散散的几个小岛,像被秋风吹乱的落叶漂在大洋的中央,孤苦无依的伤感。想象一个人站在岛上,无论是看东边的欧洲大陆,还是望西边的美洲大陆,都是相隔天涯的遥远,孑然一身的苍凉,带着孤独的宿命感。

阿芝盯着电脑里的地图好一阵,而后抬头对肖雄说:“离美国那么远,离中国也那么远。这一走就是武侠电视剧里的人行江湖、纵横四海。”

肖雄把阿芝搂进怀里笑道:“你不是早说过,跟着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后悔。我告诉你吧,那岛上的风景可美了,比仙境还好看,海岛是火山岛,岛上最有名的就是双子湖,一个绿得像翡翠,一个蓝得像大海。很多很多年前,有个美丽的公主,喜欢从城堡里跑出来闲逛,碰上了个年轻的牧羊人,两人双双堕入了爱河,然后海誓山盟,要永远在一起。但是国王皇后坚决反对,高贵的公主怎能嫁给牧羊人?他们早为她订了婚,未婚夫是另一个国家的王子。公主知道无法摆脱父母的约束,只好偷偷地约牧羊人出来,告诉他,她很伤心,不能和他在一起,说着说着眼泪奔涌不停,落入火山口变成了绿色的湖。牧羊人眼看着心爱的人不能跟自己在一起,也陪着她流泪,他的眼泪变成了蓝色的湖。”

阿芝说:“哇,好浪漫的爱情故事,我一定要去看那双子湖。公主和牧羊人不能在一起,而我们却能在一起,我们比他们幸福。”

阿芝口里喊着幸福,但是心头还交织着许多问号,但她又不能把问号亮在日头下。肖雄对她说过:“等上了海岛,中国的一切便成了我们的前世,什么都别管了,上天自会安排一个全新的生活。” 她知道他有难言之隐,她不想给他压力,无论他选择什么地方,只要能与他同行,她就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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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年华如梦,肖雄和阿芝已在亚速尔群岛的蓬城过了两年。阿芝上岛前,姑姑小溪坚决反对,她说:“你一走就是这么远,出了事情怎么办,那肖雄是个什么背景?我根本不敢相信他能给你稳定的明天。” 阿芝妈妈本来就犹豫,当然是站在姑姑一边,阿芝表面上温顺服从,麻痹了长辈,没料到一个转身,就跟肖雄私奔了。

李香后来劝小溪:“孩子们大了,就放开他们的翅膀吧。阿芝还算不错的了,到了岛上还跟你们视频联系,不像有些孩子对父母理都不理。”小溪无奈摇头:“我还能怎样?只愿她幸福平安。”

岛上的生活安逸舒适,节奏缓慢。阿芝他们刚一上岛,肖雄便买了一栋半新的独立房子,不算贵,25万美元,推开窗户就可以看海,看白墙红顶的建筑散落在旖旎曼妙的山水间,还有错落起伏的农田,像斑斓明亮的长画,一直绵延到了海边,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生机和温暖。肖雄面朝大海,怡然自得,手捧一杯绿茶,对阿芝感叹道:“还是岛上好,果林城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看海的房子。”

阿芝早习惯了当地的生活,她在视频里告诉妈妈和姑姑:“不仅房子便宜,气候也比果林城好,四季都是春天,果林城的夏天潮得太难受。当然也有缺点,吃不到香香面馆的各种美味,但我喜欢这里的安静。”

只要有闲,肖雄便同阿芝开车上山,去享受地热烹煮的美味佳肴,那是葡萄牙海岛的特色菜。饭后进城购物,阿芝喜欢拉着肖雄的手慢慢走,那次路过市中心的大拱门,阿芝突然说:“这拱门看起来有些像电视里的澳门。”肖雄说:“澳门的大三巴牌坊跟这拱门确实有几分像,不过不奇怪,这里是葡萄牙的海外省,澳门曾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你看地上黑白相间的瓷砖路,就是典型的葡萄牙建筑风格。” 阿芝接着问:“房子上的蓝白瓷砖画,那也是葡萄牙的建筑风格吗?”肖雄点头说:“对,那就是葡萄牙的建筑风格。还有,你看瓷砖壁画多是圣母玛利亚,因为葡萄牙是个信仰天主教的国家。” 阿芝对肖雄心怀崇拜,她说:“这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 难怪李香说,你根本不像货车司机,一看就是个做大事的人。”肖雄摇头苦笑道:“什么大事也别做,只要我们平安就好,平安度过这一世。”

时光静好,希望在这个世外桃源的小岛白头到老。那个玫瑰盛开的春天,他给了她婚礼的承诺。天长日久,阿芝知道他在国内一些错中复杂的故事。他与人合伙开公司,却遭人陷害,事情败露后,老板想让他去顶罪,说什么出来后不会亏他,给他加倍的赔偿,他在述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淡定沉着,而阿芝时不时激动一番:“凭什么要去帮他接屎盆子?你为他吃牢饭,谁知道出来后他在哪儿?”

于是肖雄远走高飞了,于是他们在果林城相逢相知。肖雄在阿芝的心中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愿意同他相伴一生,为他养儿育女。他们在岛上举行婚礼的那天,邀请了所有认识的新朋友,朋友多是新移民。阿芝有个女性朋友叫谢舞,出国前在西南做服装生意,也算是阿芝的半个老乡。谢舞特别具有钻研的精神,喜欢问一些带深度的问题,比如:“婚礼不等于婚书,你们在蓬城领了结婚证吗?”还有什么:“肖雄在美国不是个开货车的吗?怎么到了蓬城变得这么有钱,一上岛就能砸钱买现房?”

那些话像风一样,阵阵落在阿芝的耳边,响起飕飕的的声音, 心头虽然搅起一团尘土,但是阿芝还是决定放下,没必要当面直问丈夫。他们已是夫妻了,已经昭告天下了,何必还在乎那张纸呢?既然肖雄还有案子悬在国内,不能轻易走动,她不能给他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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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雄跟人合伙经营一家水果加工厂,产品在市场渐渐看好。两人的日子红红火火,又买了一套新房子,阿芝没多久考了驾照,开上了自己的宝马,不再依赖肖雄当司机,她常去一个女画家的工作室里帮忙,跟她学油画,日子充实而潇洒。花开花落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女儿快满周岁的时候,阿芝问肖雄:“谢舞从网上找到去里斯本(葡萄牙首都)的度假计划,我们能一起去吗?”

他们在岛上生活了四年,除了坐船玩过附近的岛屿,再没有踏上过任何大洲的土地。若是去了里斯本,也算踩了欧洲大陆的地皮,肖雄犹豫了几天后,对阿芝说:“行,没问题,我们一起走。”

只是这一走,肖雄再不能回到岛上。他们在机场的时候,阿芝便看见一个警察向他们走来,然后请肖雄去一个单独的小间。阿芝当场就变色了,肖雄倒是不慌不忙,沉着镇定安慰阿芝:“没事的,我去去就回来。”

他回不来了!为了打击经济类海外逃犯, 中国政府布下天罗地网,开展了“猎狐行动”,”猎狐”队员为中国的精锐警察,年轻有为,雄心勃勃,他们跨国追捕,行走万水千山 ,到天涯,到海角,绝不放过一头潜逃的猎物。就算肖雄不出门旅行,也一样会落网,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阿芝怎么能面对?肖雄的罪名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集资诈骗 ,扰乱社会金融秩序,害得多少普通百姓家破人亡 。她泪眼汪汪对”猎狐”警察说:“你们一定抓错人了,我丈夫是好人?”

“你的丈夫?”警察好奇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清晰地陈列出一系列事实:“肖雄是个假名,他在国内叫贾为民,早有了妻子和孩子。妻子为了帮他抵债,卖了房子和家里所有值钱的物品。他的儿子本来是个前途无量的小画家,但是母亲再没有力量支持他的理想。”

一阵天昏地暗后,她颤声问他:“这,这是真的吗?”他转过脸去,不敢看她,他的声音低如细风中的碎叶子:“我以为到了岛上,中国的一切都成了前世。”

中国不是你的前世,这一世你犯下的事,必须去面对和担当。

三十九 不能分享的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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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千辛万苦,姑姑小溪把阿芝又接回了果林城。说实话,靠小溪一人的单枪匹马,让阿芝重返美国,难度颇大,因为阿芝根本就没有美国绿卡。小溪不得已找了尤海,也就是阿芝的生父,向他坦诚了一切。尤海从震撼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小溪面色苍白回答:“实在是不想破坏你的平静生活。”

尤海是香香面馆的常客,怎么会不知道阿芝?第一次见她就对生出亲切感,她觉得阿芝淳朴干净,让他想起山谷里的百合花。有次他约于湘到面馆用餐,阿芝把两人的点餐端上了桌。尤海对于湘说:“这孩子真可爱。” 于湘点头说:“确实可爱,就是土气了些,不如这边长大的孩子那么明朗阳光。” 尤海不同意,他说:“我倒认为她比很多人都阳光。”

可能就是一句话不和,尤海后来再没有约于湘,两个人的关系渐渐淡成一张纸,彼此感觉连朋友都做不下去,突然有一天,于湘邀请尤海去她家作客,她不是邀他一人,而是一群人的集体派对。也就在他赴宴的路上,接到小溪的紧急电话。

尤海后来问小溪:“如果阿芝不是在岛上出了事,你是打算对我守密一辈子?” 小溪说:“请你也理解我,这些年我也不容易,我是阿芝的妈妈,但她一直叫我姑姑,我认了,只要她能顺利成长,幸福快乐,一声称呼又算什么呢?” 尤海只能赞小溪:“你是个智慧而坚强的女人,我愿意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你和阿芝。“

阿芝能顺利回到果林城,跟尤海的倾力相助分不开。阿芝在美国是黑户,要回美国只能走水路,小溪上岛接阿芝母女,不可能带她们飞回美国,尤海给她们安排了一艘货船,那货船的目的港是加勒比海的开曼岛。她们在开曼岛上了私人豪华游艇,游艇一帆风顺,把她们带到了迈阿密,那是一个奢华的私人码头,没人去关注阿芝的身份。

尤海开车在码头接下了小溪和阿芝母女。尤海早买了迪斯尼套餐,希望阿芝玩得开心,尽快走出痛苦深渊。在主题公园的太空飞车上,尤海突然抓住了小溪的手,小溪的呼吸凝住了,二人泪眼相望,都没了语言,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而老天给他们开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玩笑。两个人都竭力控制住情绪,因为他们的任务是让阿芝开心。尤海甩掉了眼泪,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世界真会搞笑,我居然一不小心就当了外公。“

欢笑总是暂时的,这场劫难对阿芝打击太大,回到果林城后,她整个人恍恍惚惚,神魂不知在哪个地方游荡。她最初还说没问题,挣扎着要去香香面馆打工,但是稀里糊涂的,做甜茶不放糖而放盐,把消毒水当饮用水,差点害死人,李香可不敢雇佣她。小溪说:“咱回家吧,姑养活得起你。”

小溪现在不仅要养阿芝,还要养阿芝的女儿。如今春嫂也不打工了,主要精力用来照顾外孙女。小溪对她们说:“钱是找不完的,如今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也是福气,干脆享受一段轻松安宁的日子。“

好长的日子,阿芝依然郁郁寡欢。小溪在周末带着一家人去国家公园,阿芝也打不起精神。她告诉小溪,她想回中国找老公。小溪叹了一声气,神色凝重告诉阿芝:“你虽然不幸,但有人比你还不幸。“ 阿芝茫然抬起头:“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家伙?” 小溪说:“你没了老公,但是有孩子,还有妈妈和姑姑在身边陪伴你,尤海叔叔也在时刻关心你。有的人本来什么都有,但突然之间什么都失去了,只能孤独地活在世界上。”

小溪要讲的这个人就生活在果林城。她叫周淮,是紫衣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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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乃馨灿艳地开着,母亲节又要来了!这是一个全世界的节日。母亲的伟大、无私、奉献、神圣……在这一天将得到浓墨重彩的赞扬和纪念。幸福之外,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这个日子里欢天喜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伤心女人最怕母亲节。她们中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生不如死的惨痛和血的记忆;有人想怀孕生子,尝试了各种方法,忍受了各种苦痛,而老天就是不让她当母亲;而母亲的孩子不都是天使,有人犯罪入狱,让母亲蒙羞受辱,在母亲节的贺卡丛林里不敢抬头。

周淮就是她们中的一员,每次母亲节都让她撕心裂肺…一步步走到今天,是咎由自取呢呢,还是上天不公呢?一个奔四的女人,靠着离婚赡养费度日,没有家,没有孩子,有的只是曾经美好的回忆。如果时光之河能够逆流,有机会穿越到过去的岁月,周淮绝不会把生命的航船开向美国。

记忆的森林里离不开紫衣的行踪。周淮和紫衣是一起长大的的朋友,一同走进舞校的那道雕花铁门,青葱岁月重叠着彼此的影子。舞校毕业后,紫衣去了文化宫上班,周淮在歌舞团跳舞,虽说是两个不同的单位,但不影响二人天天见面,合作演出。娱乐城、夜总会,酒楼伴餐,少不了二人翩翩起舞的身姿。

那是2000年的夏天,城市的空气里涌动着崇洋媚外的浮躁。那日参加一饭店开业的商演,演出完毕,一个叫阿星的歌手对二人说:“饭店的老板在塞班有生意,塞班是美国的一个海岛,从塞班去美国很方便的。”周淮说:“去美国干什么呢?“阿星说:”去美国挣钱啊,听说那里到处长着发财树,树上结满了黄金果。“

那时她们年轻,总想见识一下外面的山水,跟随饭店老板去了塞班,在当地的几家夜总会和酒楼表演歌舞,还要学习当地的土著舞,头戴热带花环,腰系草裙和树藤,每天从早演到晚,累得像死狗。休息日跟当地华人打听消息,塞班与美国隔着十万八千里,什么从塞班买张飞机票就轻松到达美国,对于外国人,根本就是阿里巴巴的芝麻不开门。好在二人在塞班开了些眼界,找了些美元,回到中国后走商务出国去了美国,也就是B2签证。

启程之前,周淮以为美国跟塞班差不多,她和紫衣可以在夜总会表演挣钱。到了美国才知道,去夜总会表演等同于跳脱衣舞,去夜总会寻欢作乐的人根本不看你的民族舞。当地也有拿工资的正规舞蹈团,但是竞争极其强烈,因为美国太多的艺术家。周淮和紫衣落脚的地方就是果林城,一座基督气氛浓厚的城市,凡是跟色情沾边的娱乐根本站不住脚。周淮后来跟紫衣感叹:”在这个落后愚昧的地方想变坏都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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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淮和紫衣在果林城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在中餐馆打工。餐馆的老板娘是阿星转弯抹角的远房亲戚,她能在二人初踏美国就提供一个落脚的窝,也算是古道热肠了,但也有刺眼烦心的地方,她把二人当长工剥削,小费都要抽20%,日子久了谁也受不了。

周淮先逃跑,一个外卖店的福州老板对她有意思,隔三差五来饭店吃饭,其实就是有意同周淮勾兑。紫衣看出来了,她对周淮说,人呢,有钱有绿卡,就是样子有点带不回家。周淮说,算了吧,我们都在美国,最重要的是身份,小朱马上就考美国公民了,我跟公民结婚后,绿卡也办得快。

周淮迫不及待进了婚姻的铁门,紫衣似乎也不急,悠悠晃荡着,半年后的春节,她和周淮在华人社区表演水袖舞,一个叫鲁山的留学生给紫衣献了花,然后又约她出去听音乐会。周淮的评价是,人长得有鼻子有眼睛,带出去不丢人,关键是没钱没身份,专业还那么破,你知道他在美国学英文,能有什么前途?你紫衣若是嫁给他,未来的日子就是喝苦药。

喝不喝苦药不是周淮说了算。紫衣凭着感觉,义无反顾地嫁给一穷二白的鲁山。因为没钱,紫衣新婚后照样在餐馆打工,听人吆喝,而那时的周淮已经是耀武扬威的老板娘。但是命运的风水总是在流转,鲁山一年半就搞定了英文教育硕士,很快变专业,进商学院读应用统计,还去计算机系选编程课,紫衣全力支持。两年后毕业,鲁山顺利进了一家石油公司。他扎实的英文写作和交流能力,着实帮他拓宽了道路。

鲁山有了工作,希望紫衣不再打工,去学校读个专业,护士也好,会计也好,出来能找到工作。但是紫衣说,她从小就怕读书,一进教室变大头,人都坐不住,没有尿也想往厕所跑。在美国三四年了,语言也过关了,她想操老本行,搞舞蹈。鲁山点头支持。她先去华人教会当义务老师,鲁山鞍前马后为她跑宣传,一个学期下来,名气出去了,中文学校的校长肖雨邀请她任教,美国人的学校也对她招手,那收入虽然抵不上餐馆的全工,但在解决了温饱之后,最重要的是精神愉悦。

周淮就没有这份精神愉悦,虽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新买的房子有五千坪,建在半岛之上,三面环水,风景如诗如画。但在这价值百万的豪宅里,女主人抓到了正在偷欢的男主人,男主人的相好是个偷渡来的打工妹,虽说五官平常、皮肤又黑,没有一点特色,但是十八岁的青春如繁花盛开。

周淮还能怎么闹,她已经怀孕了。每次吵架小朱都说,我要玩就玩,管你屁事,你也不是什么圣处女,你当年还跑去塞班跳舞,其实就是在塞班当鸡。周淮在电话里跟紫衣哭诉:“我还能跟这个烂人过吗,我想把肚子里的孩子做了,跟他离婚!”

转眼就是母亲节了,紫衣接受华人教会的邀请,帮小朋友排练“妈妈,我爱你!”这曲舞。她在编舞的间歇接到周淮的电话,紫衣只能说:“你都怀孕五个月了,别折腾了,日子还是要过。得了空我和鲁山去找小朱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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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就把往事当成云烟。经历的事情多了,周淮生下孩子后,也能平心静气接受各种现状。那个樱花如云的春天,周淮开车去看紫衣,紫衣挺着一个大肚子,骄傲地坐在沙发上。鲁山像侍侯皇太后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削了苹果,又剥香蕉,还喂葡萄,又马不停蹄地奔去厨房煲汤,满屋子香浓的味道让人心醉。鲁山对周淮说,这是紫衣最爱的鲜菇鱼丸汤,你也来一碗尝尝?香汤入了周淮的口,肠胃却涌腾出一汪汪的酸水,紫衣怎么那般好的命?不都是一个人的选择吗?谁也没有挡谁。

周淮神色恍惚回了家,小朱没有在家,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自从被周淮捉奸后,他也学聪明了,外面的女人绝对不带回家,宁可在林子里或者河边打野战。餐馆的生意他不许周淮沾手,让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照看。他有他的理由:“你一个女人在外面跑什么跑,把儿子给我看好就行了。”

儿子贝贝聪明可爱,不到两岁已经咿呀学语,可以清晰地吐出:“妈妈,爱你,抱我。”他是周淮唯一的安慰和温存。那个漆黑的晚上,她正在浴室给贝贝洗澡,客厅的电话响了,是婆婆的声音,她说餐馆的冰淇淋没有了,问家里有没有备货。周淮一听就冒火,燥着嗓子说:“这样的事情您干嘛来问我?你儿子死到哪去了?是不是鬼混到了水底下,那里没有手机信号?“

等周淮发泄完了回到浴室,贝贝落在澡盆里嘴皮泛白,已经没了呼吸迹象。救护车呼啸赶来,一个小时的紧急抢救,也没能挽住孩子的心跳。那一个晚上的同一家医院,紫衣的儿子出世了,迎着爱和希望的光芒。紫衣不会忘记,那一天是母亲节。

从今往后,对于周淮,每一年的母亲节都是一个撕心裂肺的纪念日。闪着露水的康乃馨,粉红色的精美贺卡,上面写着:”妈妈,我爱你,谢谢你!“,母亲和孩子温暖互动,快乐相拥…… 这样的镜头落在周淮的眼睛里全都是血,全都是泪。

鲁山对紫衣说:”不能因为周淮,我们就不能给宝宝庆生?你连母亲节的幸福也不能享受。”紫衣说:“比起周淮,我已经很幸福了,我只是不想张扬我的幸福。“

鲁山和紫衣商量好了,每年宝宝的生日和母亲节,他们会关起门来庆祝,就三口之家,不邀请任何人,更不会载歌载舞大办庆宴。有些喜悦和有些人,不可能在同个世界里分享。

四十 一套房产引发的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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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芝问小溪:“姑姑,我在香香面馆见过鲁山和紫衣,但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们的儿子。” 小溪说:“鲁山最初有个好工作,后来好像公司不行了,两个人的工作压力都大,所以孩子被鲁山的父母抱回国去养,估计过几年又要送回来。” 阿芝笑道:“这么说来,我算幸运了,至少我还可以在美国养孩子。” 小溪说:“你能这么想就好了,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挫折,要培养乐观坚强的性格。“

两人正聊着,手机响了,兰欢对小溪说:“下个月是李香的生日,有时间的话大家都去聚聚,地点就是面馆。“小溪问:”都请了哪些人?“ 兰欢说:”转来转去都是一群熟朋友,平日里大家都在忙,总得找理由凑在一起才行,对不对。”

李香如今在果林城也算是一号名人,生日那天来捧场的人来来往往。春嫂留在家里看孩子 ,小溪带着阿芝去了。熟悉不熟悉的面孔都在小溪眼前涌动,丽华姐和兰欢是经常见面的人,就不用提了。董芸香带着她的年轻丈夫来了,很多人在传说是她的前世丈夫。叶鸿飞带着他的洋太太和两个漂亮的孩子来了。小草带着她的洋老公来了。苏明华依然还是单身一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亡故的妻子和女儿依然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不过阴影已散,性格变得开朗豁达。

魏盈和她的表妹莎莎来了,但是两个人的老公都没现身,说是去参加什么乒乓比赛了,美国人的乒乓实力低,他们是猴子当了霸王。乔风立刻笑道:”弄不好还能代表美国参加奥运会。“陈剪梅说:“上奥运的难度还是很大,中国顶尖的乒乓高手流落到美国的不少,人称海外兵团。”

白玉和陈剪梅都来了,怎么不见梦珠呢?剪梅告诉众人:“梦珠回国了。”

谁也不知道,梦珠这一去会掀起怎样的惊涛巨浪。

2

“谁愿意跟亲骨肉大动干戈,闹上法庭?不就是一套房子吗?” 梦珠曾对美国同事德比说。

梦珠有个幸福的家,跳了槽的单位也算如意,工作早就轻车熟路。但这几日却愁眉不展,动不动就长叹短吁。中午在厨房用午餐,德比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我看你对着午餐盒子看了好久,却一口都没有朝嘴里送。

梦珠性格开朗,在厨房用餐时跟同事有说有笑。德比常跟她聊天,聊了孩子聊老公,情投意洽,言谈投机,每年春节,梦珠会请德比一家到家里做客,尝尝正宗美味的中国佳肴,比如水晶虾饺和三丝春卷。德比也是礼尚往来,每到流火的盛夏,都会邀请梦珠一家到度假房享受碧海蓝天。

有的事情她喜欢跟中国朋友聊,但有的事她宁可同美国朋友倾诉。她觉得华人朋友圈里免不了比来不去,有份隐约的竞争让人难以心安,人性中的幸灾乐祸在同胞中更为露骨和直接。现在她遇到了麻烦,没有告诉白玉,也没有告诉陈剪梅,只对德比坦诚相告。

前些日子,梦珠的老母亲突然驾鹤西去,之前没有任何预兆,留下两套房子,梦珠跟哥嫂干上了,按照母亲的遗嘱,房子平分,一人一套。但但哥嫂认为梦珠远在美国,没有尽责尽孝,哪有资格分房子,拿一些首饰和相册作纪念就成。哥嫂有充足的理由,母亲去世的那天,电话打爆了也无法联系上梦珠,因为梦珠一家恰好在地中海的邮轮上。哥嫂抓住这个事件大做文章,在亲友面前散播梦珠只顾自己逍遥,从不管亲娘的死活。

一提起哥嫂,梦珠气得血都吐干了,她告诉德比,这是典型的恶人装善先告状,当初母亲在世的时候,哥嫂两人忙着开公司挣钱,对母亲不闻不问。那个暴雨倾盆的天,母亲牙髓炎发作,痛得滚地,打电话找不到儿子媳妇,只好求万里之外的女儿。北京时间临晨三点,梦珠厚着脸皮跟中学闺蜜菲菲打电话,菲菲的先生是牙科医生,她跪请菲菲二人上门帮母。这让梦珠欠下多大的人情!

德比听了,神态淡定,她告诉梦珠,不孝子孙到处都是,她的母亲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两个弟弟就为墙上的一副名画打得鼻血长流。德比劝梦珠,遇到这样的兄弟姐妹你必须要有个好心态。梦珠嗡声问,什么好心态,是不是拱手相让就是好心态?德比说当然不能轻言放弃,但是要用智慧去解决。

3

梦珠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立刻跳上飞中国的飞机。梦珠手上有母亲遗嘱的复印件,城区的老房子归她,郊区的新房归哥嫂。母亲平日里都住城区的旧房,梦珠下了飞机当然直奔旧房,结果房子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废墟,断墙残壁,房子拆了!谁也没有通知她!而哥嫂的手机永远没有信号。

初夏的太阳在梦珠的头上晃荡,那惨亮的光晕似乎要把她吸到半空中去飞扬。梦珠的心荒凉空旷,突然想起德比家族的一个故事。七十多年前,德比的一个叔公生活在波兰,希特勒入侵后,叔公跟几万犹太人被抓进了集中营,但是叔公命大福大,见了苏联红军,成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既然活着出来,当然有权向政府要回自己的房子,当他回到自己家园时,苹果树还在,但是眼前一片破柱乱瓦。先前的主人以为他进了集中营,肯定早成了白骨,房子怎么会有归还的一天?一气之下,把房子给捣毁了。叔公能找谁闹?只能默默忍受,既然集中营的苦难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但梦珠可不愿凭白受辱,她定了定神,给菲菲打了个电话。

还是闺蜜靠得住。菲菲把梦珠安排在一家大学的招待宾馆。菲菲说:“你那哥嫂就是一奇葩,为了抢夺房产什么招都使得出来。”梦珠说:“我人在国外有什么办法,房子拆了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嫂子在黑道上还有人。”菲菲说:“不怕他黑道上的妖魔鬼怪,对付这两个魔头一定要请大神出来。”

大神是谁?大神是梦珠的初恋男友古岗。古岗和梦珠在高中就牵手了,一直牵进了大学,两个人爱得轰轰烈烈,但是梦珠母亲不喜欢古岗,古岗心高气傲,命又不好,大学毕业分配在纺织厂,效益极差。趁着情侣吵架红脸时,当妈的趁火打劫,给梦珠暗中介绍男孩,那男孩忠厚老实,业务能干,是大学的化工老师,老妈的一眼看出了他的潜质,促成二人当了夫妻,婚后半年,梦珠跟他漂洋过海去了美国。

梦珠从菲菲那里知道,古岗这些年仕途发达,早从纺织厂调到机关,当了市规划局的副局长,混得如鱼得水,社会关系网四通八达。用菲菲的话说:“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他拿不下的项目。”梦珠的事落在古岗眼里根本就不算事,他让税务局的一个哥们陪梦珠去找她哥嫂。看税务官员站在梦珠身边,哥嫂的眉眼顺成了水,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那官员正好负责某辖区的企业税收,而哥嫂的公司就在那个辖区内。

4

茶香幽幽飘在空中,如梦如幻,像一朵看不见的花在翩翩开放,这是一家高级会所的包间。梦珠的事落地后,古岗请她喝茶一聚,梦珠应邀赴约,还有意换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因为那年古岗说过,这个颜色在她身上特别漂亮。两个人面对面饮茶闲聊,都是回忆青春的美好话题。古岗把一碟精致的绿豆糕放到梦珠面前,声音低柔温暖:“记得那时你最爱吃绿豆糕。”

初恋的春花秋月漫过眼前,梦珠的心一下就软成了棉花。全都是云,全都是雾,身份,时间,地点……在一瞬间让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身在何处。他的甜言蜜语像花瓣雨一样落在她的耳边和胸口:”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日里梦里都是你。“ 她顺着他的话回答他:”我也一直在想你。“

而后他开始忆苦:“那年我们不过闹了点小别扭,我想通后就去找你和好,可你居然嫁人了!你让我怎么想得明白?我当时郁闷得想出家当和尚,你就那么急不可待?我知道,你妈当年嫌我穷,嫌我单位差,给你找了个可以带你去美国的。”

梦珠说:“你还怨我妈,她都不在人间了。”

窗外是月光下的竹林,温柔朦胧,偶尔传来的飒飒声,更添了幽寂。很多故事发生了,就当水过无痕,雁过无声。梦珠知道,回到美国后,生活一切依旧。他们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愿意破坏当下平静的轨迹。

一抬头,月亮又圆了,明亮清澈的光影里,梦珠想起又是一年中秋,于是打了个越洋电话给菲菲,梦珠还没来得及说”中秋快乐“,菲菲的声音变得神秘兮兮:“梦珠啊,你是不是跟古岗滚了致青春的床单?”

梦珠的心像是一匹烈马在奔,她竭力控制情绪,听菲菲把故事讲完。中秋节前,高中同学搞了个小型聚会,古岗和菲菲都去了,席间大家都喝了酒,有些人灌多了,再坚固的牙齿也守不住疯狂的舌头,古岗一脸的得意洋洋,他说跟梦珠谈了五年的你爱我爱,怎么也没把她弄上床,是他心头的一段恨。结果二十多年后轻松搞定,让他回想起来没有一点挑战性,男人啊,只要有本领,女人就会送货上门,成全你发一响漂亮的友谊炮。周围一群同学轰笑接应:嗨嗨,友谊炮。

5

室内一片寂静,心脏突然失去了跳动,又突然咚咚狂响,像战鼓在擂。梦珠对德比说,我怎么遭遇了那样的人渣?难怪我妈当年看不上他,如此浅薄而张狂的人,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德比安慰梦珠,发生了就发生了,不要自责,别朝后看,就当那是风中的野草和落叶,你就一心照顾好自己的家。

但是梦珠再也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家。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比千里马还快。丈夫叶涛很快从同学微信群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叶涛的脸青得像铁,眼睛红得像血,勾勾地瞪着梦珠:“你给我解释一下。“ 事到如今,梦珠也不打算抵赖和掩藏,干脆全都招了,让悬在半空的烟尘全落了地。

二十几年的夫妻情,本来已到血浓于水,因为添了毒药,再也无法呼吸。叶涛的态度非常明朗:”我们离婚吧,我努力说服自己原谅你,但是我做不到,你太脏了!“一字一刀,刺得梦珠的心鲜血淋漓,但她只能接受,只能点头。那个对她体贴入微的丈夫已经死了,眼前的人冷漠冰寒。她想起那年一家人去牙买加度假,叶涛在海边帮她抹防晒霜,那么细心,连耳垂都没有放过;还有一次她投资股票失败,十多万美元陷在泥潭里,让她茶饭不思。叶涛一直在安慰她:“不就是那点美元吗?干嘛要当金钱的奴隶?你的笑容比黄金千斤更有价值。”

这么好的一个丈夫,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她的过失?谁都不是圣人,她求过他,希望看在孩子们的面上,上大学的大儿子已经离家,但是女儿温迪正值青春叛逆期,小儿也依赖母亲的照顾,他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叶涛本来已经点头,但最后还是摇头:”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你的脸!“

够了!梦珠已经把自尊降到冰点以下,不能再落了,否则自己都傻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两人很快达成了协议,孩子归叶涛,房子和存款也归叶涛,梦珠自愿选择净身出户,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惩罚,好在有份好职业,刮风下雨都不怕,世界还是稳定的。

但是温迪的世界灰飞烟灭,她不敢面对倒塌崩裂的家,她相信这个地球会毁灭,但是不相信爸爸会不要妈妈,成长的记忆里,父母恩爱,家里欢声笑语不断。现在妈妈走了,她和爸爸弟弟只能天天吃外卖,从前妈妈是变着花样弄出各种佳肴,到了周末,烤箱总是散发出醉人的暖香,诱人精致的小点心摆了一桌。妈妈做的蛋黄月饼那是一绝,并不是只有等到中秋才做;妈妈做的煎饺有三种馅,每一种都鲜香可口。

温迪明白,妈妈走后爸爸也很痛苦,每天借酒浇愁,房前走廊的地上全是烟头。你愁我也愁,温迪看父亲又在喝酒,走过去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父亲抬头训她,你这个年龄不能喝酒。温迪不依不饶,父亲举手要打她,她转身把一杯酒朝父亲泼去,口里还骂道:你这个小人,你不是男人!妈妈犯了什么错,你要把她赶出去?你把我也赶出去好了,我恨你!

温迪第二天没有回家,她打电话告诉父亲,同学的生日Party,她要去庆祝。父亲说,你不能过夜,你必须回家。温迪把电话挂了,理都不想理他。等父母再见温迪时,她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脸色惨白,双眼无神。在那夜生日Party上,她和同学都被灌倒在地,昏天黑地里被一群男生轮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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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到了极处反而不觉痛,麻木之后,报复的欲望呼啸而来,冤有头,债有主,梦珠对叶涛说:”你照顾好女儿,我回国处理一些事就回来。” 叶涛哀求道:“你不能走!不能走,温迪现在最需要的是你!” 悔恨的泪水已经流满了叶涛的脸,但是梦珠没有回头。

梦珠动手写信给中纪委,揭发古岗利用职权,贪污腐化,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高级会所的VIP就是一个证明。特快专递虽然发出去了,但是仇恨的烈火还是无法熄灭。梦珠专程飞了一趟中国,硬着脸皮跟哥嫂和好,因为她知道嫂子的弟弟在黑道上有人,她需要她的帮助。一个叫“紫龙”的家伙,准时出现在梦珠约定的茶庄,梦珠把两叠钱放在她的手上说:”这是定金,办成之后我会全部付清。“

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不忍下手过重,在事发的前三天,梦珠跟紫龙联系:“不用上真刀真枪,吓唬她两下,拍几张裸照就成。”但是就是这场吓唬,对未成年少女的身心已伤到极处,一辈子无法愈合。女儿遭难,古岗一家悲痛欲绝,再加上纪委对古岗的频繁调查,他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从前的繁花似锦转眼零落成泥。

梦珠没有潜逃回美,面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投案自首了。投案之前,她把母亲的房子卖了,房款交给了哥哥,她说,一半给你们,另一半等女儿成年后再给她,我要去一个不想见人的地方。哥哥听得悲从心来,预感妹妹出了大事,他说:”妹子,你的房款我不能收,都是这该死的房子害了我们,害得亲人不像亲人。“梦珠平静地说:”正是因为你是亲人,打断了骨头我都信任你,不是亲人的人我一个都不信。”

进了看守所的梦珠,没想到还能见到叶涛和女儿。叶涛对她的第一句话:“你放心,我们就是卖房子也要把你救出来。”女儿说:“妈妈,你在中国多久我和爸爸就呆多久,反正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能分开。“

梦珠低下头去,任泪水如流在脸上奔涌。这个世界尽管丑陋不堪,但更多的是温柔诚善,人间的美好。菲菲在两家之间奔波,尽最大的努力,希望原告撤销诉讼,同意被告的巨额赔偿。受叶涛的重托,德比暂时承担起梦珠所有工作,主管同意为梦珠保留一年职务。梦珠哥哥把房款全数交给叶涛,还说:”若是这房款能抵上赔偿款,我们就应该庆幸,如果不够,我们妈妈还留了另一套房子。“

梦珠的案件无疑是枚连锁爆弹,一路炸翻了同学的微信和电话,也炸到了果林城。李香对兰欢说:“一直觉得梦珠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搞出如此混乱不堪的局面。” 兰欢说:“人都有两面性,隐在内心的压力一旦爆发,各种邪恶和仇恨也会爆发出来。” 李香说:“所以人还是要多做善事,凡事不要太占强,你想想,如果当初梦珠不跟她哥抢房子,就没有后面的一切灾难。” 兰欢说:“人都有私心,有私心就有痛苦,所以我们要好好修行。“ 李香说:”说的容易,做起难啊。“

四十一 亚洲鲤鱼成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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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欢对李香说:”梦珠跟叶涛回到果林城后,整日闭门在家,谁也不想见,正如当年的冰画。” 李香说:“冰画当年红杏出墙,被老公接回家后,也是关门不见任何人。不过呢,时间是医治伤痛最好的药,冰画后来还不是正常了,有活动都参加,跟大家有说有笑。”

两人正聊得欢,两个女子进了店。一个是白玉,一个是罗梅,都是香香面馆的老客人。罗梅和白玉都是梦珠的好友,兰欢一见她们便问:“这些日子可去见了梦珠?” 罗梅说:“昨天还见了她,一切都还好,已经上班了,人嘛,都有个三灾八难的,咬咬牙,迈过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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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和罗梅要了外卖,直接开车去了白玉家。白玉对罗梅说:“我对那香香面馆是又爱又怕,那里就是一谣言中心,你稍微说漏了一点信息,立刻被无限放大,然后四处传播。” 罗梅叹道:“妖言惑众啊。那兰欢真是个奇葩,哪来的精力,我看她天天都在朝香香面馆跑,她不是高龄生了个儿子吗?” 白玉说:“是啊,她四十八岁产子,也算是奇迹,生完后请了个全职保姆,自己落得轻松。对了,罗梅,你也该生个孩子啊。”

罗梅和丈夫周红旗一直过着丁克的生活,两人过得潇洒自在,但是这些年生活发生了变化。周红旗辞职经商,经常跑中国,他不能算是海归,虽说在中国买了几套房产,家还是在美国。他应该算是海燕,海燕两岸都在飞。自打亚洲鲤鱼在美国成灾泛滥,周红旗即刻动身去 俄州考察,探寻发财的商机。红旗父亲很早就在中国开了一家窗帘加工厂,生意兴隆,目前计划把生意转交给儿子,于是红旗更忙了,罗梅一个人在家的日子越发寂寞。

罗梅和红旗是大学时代的恋人,走过浪漫的风花雪月,也走过寒冬腊月,两个人相濡以沫,也相依为命,感情基础比桥墩还坚固牢靠。红旗常飞中国,白玉几个朋友常在她耳边咕噜:“小心国内的贼三啊,她们比亚洲鲤鱼还闹腾。”罗梅说:“红旗办事我放心,我们是患难夫妻,就是亚洲鲤鱼成了精我也不怕。” 好自信的女人!白玉等人对罗梅无比崇拜。

罗梅记得半年前,各种媒体大张旗鼓报道美国泛滥成灾的亚洲鲤鱼。罗梅边看电视边对红旗说:“你看这美国政府是不是太无聊,一天到晚喊穷,却投资百多亿美元装电网,投毒药,目标是要封杀亚洲鲤鱼。”

红旗点头说:“投资180亿美元,确实过份过份,太过份。这钱用来干什么不好,修桥铺路办学校,要不济困扶危也好啊,这世界那么多的穷人病人。”罗梅气昂昂地说:“一个字:蠢!哪里犯得着耗纳税人的血汗钱去干掉亚洲鲤鱼,直接移来100万中国人,半年内就把泛滥成灾的鱼儿搞定。美国鱼没有污染,原生态美味,华人肯定欢喜。”

红旗有他的观点:“移民百万华人显然是天方夜谭,但是可以在河湖沿岸修建鱼类加工厂,把网上来的美国鲤鱼做成鱼松、冻鱼,还有什么鱼罐头,成批卖到中国去,市场前景应该看好。”

这显然是个闪着黄金光芒的机会,红旗不想错过,罗梅鼎力支持。红旗走后,罗梅的日子一下就空荡起来。她曾经有份工作,但是压力过大,她在患了一场重感冒时,干脆把工作辞了。她对白玉和梦珠说过:“每晚咳得地动山摇,感觉死神就在前面等我,算了,这个年龄了,还是养好身体再说。”

闲下来的时光刚开始还舒适怡然,慢慢就无聊了,慢慢就跟白玉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那天罗梅便坐在二楼的窗前观察邻居,一树一草,一狗一猫一蝴蝶,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喜欢看那些漂亮的豪车,保时捷、奔驰、兰博基尼、宝马、捷豹 …….有次她还发现了劳斯莱斯,雄赳赳从她窗前一闪而过,她用手机的快门抓住它们,然后把相片传给白玉,然后两人开始一系列的分析和研究,那车的主人究竟是二奶还是富二代。

“你说我们好无聊。”白玉对罗梅说:“大好的时光居然干这个,还不如去考个卖房资格认证,当房地产经纪人。你知道这些年我们果林城的房子可热了,好多加州的华人跑到这里投资。都以为可以趁着石油开发赚一把。这两年果林城像中了邪,房价涨了又涨,有直上云霄的趋势。“ 罗梅说:“我知道,国内的贪官和富豪,最先是落户加州,现在都看上了果林城,喜欢把他们的二奶安排在这个阳光灿烂、鲜花遍地的地方。”

白玉说:“知道吗?我们住的这个社区被人称为二奶村,村里的二奶啊,跟河里的亚洲鲤鱼一样泛滥成灾。”每次一看到漂亮豪车里的漂亮女人,白玉总是忍不住要发泄两句。但是白玉也有骄傲的地方, 她和老公去蔷薇开的点心店,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老公的二奶。

白玉面露得意之色,很明显嘛,她在炫耀自己保养有方,能当二奶得有容颜的资本。白玉老公早出晚归,压力海大,永远一张腊黄的,不舒展的苦脸,而同龄的白玉一直在家带孩子,每天睡到自然醒。现在孩子慢慢长大,空闲的时间多了,去健身房练瑜伽,跳Zumba, 活得朝气蓬勃,像阳光下开得欢欣明媚的紫藤花。

两人闲闲聊着,让女人最兴奋的当然是八卦。罗梅说:“我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女邻居,开着一辆神气的 兰博基尼跑车,也不知道是谁的二奶,你猜她的主人是土豪呢,还是贪官呢。”

白玉说:“不一定朝二奶身上定位,也有可能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前些日子,陈剪梅家里住了一个官二代小姐,刚到美国时花钱那叫一个豪爽,飞流直下的豪爽,但是好日子不长,老爸在国内被双规了,她精神郁闷,神情恍惚,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快得精神病了。可怜的孩子。”

罗梅说:“很抱歉,我对她的遭遇无法同情。” 正说着,窗外一辆 兰博基尼飞驰而过。白玉说:“就是它,今天已经出现过两次,我上次给你传过照片。我还把照片拉近了看,那开车的主虽然带着墨镜,但依然能看出来是美女一枚,我猜她是富二代,你猜她是二奶。我的理由是富二代喜欢张扬炫耀,才会开这样的跑车,二奶们的车都比较低调奢华。”

罗梅说:“富二代有个特点,大都喜欢闹腾,呼朋唤友一堆人,二奶比较孤独,她们行为隐秘,像夜色里的狐狸,大概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开兰博基尼的主,似乎总是一个人车来车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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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罗梅东猜西测,发挥无边的想象力,谜底很快见了阳光。丽华姐家有个寄居的小留(小留学生)叫燕子,她跟兰博基尼的主人在学校是同学。白玉后来对罗梅说:“那女孩我见了,大家都叫她露露,露露长发飘飘,眉目清丽,像电视剧里的纯情女主角,绝对不是什么二奶。“

罗梅不以为然地说:”二奶也是五颜六色,各种类型都有,有的妖艳的,也有清纯的。“白玉说:”我问过燕子,燕子说露露身边没有神秘男人,她在美国的一切费用都是姐姐供她,姐姐在国内的生意可大了,是个女强人。“罗梅不屑地哼道:”什么女强人,男人后面的二奶,利用男人的资金装成功的门面,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她姐姐恐怕就是个二奶女商人,可以支持妹妹在美国大手大脚。“

白玉笑道:”你啊你,总把人往坏处想,不是个个女人都喜欢靠在男人身上,人家可能也是白手起家,起早摸黑打出一片天地,这世界有的是成功女啊,而你总喜欢把二奶的帽子扣在人家头上。“

又过了些日子,白玉告诉罗梅,她家的燕子说,露露的姐姐来美国了,据说是看到亚洲鲤鱼泛滥成灾,想到美国投资办鱼厂,目前正在 俄州考察。罗梅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已经在俄州考察了三个月,成与不成都该有个确切的回信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归家?

“红旗那边的情况怎样?” 白玉自然要问。

罗梅说:“红旗总是忙,但他再忙也给我传了照片,那鲤鱼腾飞的场面真是壮观,让我想起鲤鱼跳龙门的故事。那些老美还划船射箭,一只只箭射向鲤鱼。他最近去了一趟肯塔基,说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对方已经在河边建厂,还得到州政府的支持。因为政府也不希望以投毒的方式控制鲤鱼,毕竟谁也不愿破坏环境,能变废为宝才是上上策。

白玉说:”红旗聪明,肯定有远大的前景。”

只是前景再美好,秋去冬来,也该回家看看了。日子一闪就过去了,快得像长了翅膀的马。白玉发现罗梅病了,神色恍惚,说话口齿不清,其症状跟那个遭遇双规的贪官女儿一样。白玉坚持不懈地追踪溯源,总算看到了答案:罗梅老公的鲤鱼生意没有搞定,却遭遇了鲤鱼精的袭击。那鲤鱼精就是露露的姐姐,一个在国内非常出色的女商人,不会英文,没有绿卡,在鲤鱼外销这个商务链上,却比无数的美国华商成功。

白玉后来跟梦珠感叹:“可惜罗梅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可怜啊,没有孩子的家到底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丈夫说飞就飞,没有一点牵挂。”梦珠说:“我要是没有孩子,可能跟老公早拜拜了。”白玉一直在点头:“有了孩子不同啊,就是天崩地裂也是一家人,你看冰画,若是没有孩子,她能回家吗?”

42 随风而逝:董芸香和陈剪梅

香香面馆人声鼎沸。董芸香和陈剪梅都在等外卖,两人看见李香跟一群人眉飞色舞说:“那罗梅啊,吃亏就吃在没有孩子。”兰欢接过话就说:“就是,就是,年轻的时候贪玩懒散,追求什么自由,当孩子是包袱,是陷阱,关键时刻才知道孩子是茫茫大海的救生圈。”

董芸香和陈剪梅相视一笑,什么也不多说。两人现在成了同事,在一起时间长了,发现彼此的三观都一致,慢慢成了朋友。两个人拿了外卖就走,跟众人也不多聊什么,只是她们这一走,后面的闲话就围着二人转。

兰欢对李香说:“听说董教授现在不教书了,是不是怀孕了,那她的小丈夫不高兴坏了。”兰欢说:“没有的事,董芸香现在升高了,在陈剪梅工作的大学当副校长。丽华姐说的,董芸香和陈剪梅所在的大学都是州政府的大学,由上面统一管理,董芸香刚嫁小丈夫的时候,就当了教育系的系主任,后来朝陈剪梅的学校一调,哈哈,成了副校长,陈剪梅便成了她的手下。”李香说:“原来美国也有提拔调任啊,这在中国叫变相提拔。”兰欢说:“美国官场黑暗又复杂,能在美国当官的华人绝对是人中菁华,情商和智商都得拔尖。”

芸香把几盆蓝莓移栽到地里,剪梅站在她的身边帮忙。芸香在生人面前话极少,但在朋友面前,思想和语言像河水一样自由流淌。她告诉剪梅,她的人生虽然不幸,但又极其幸运,她失去过最好的丈夫,但又失而复得,David对她百般呵护,体贴入微,像她的兄长爱人。她还有世上最好的母亲,母亲温柔慈祥,又智慧包容。芸香在失去丈夫的二十多年里,独自一人,谁也不要,要是换上其他的母亲,早就急得人仰马翻。芸香的母亲心平气和对亲友说:“我尊重女儿的生活方式,无论她有什么样的选择,我都祝福她。”芸香的姨妈说:“她一辈子不再结婚,你也祝福她?”芸香的姑妈说:“她要是不爱男人喜女人,你也祝福她?” 芸香的母亲依然微笑着,一脸的温柔而淡定,她说:“我祝福她!”

有这样的母亲当后盾,芸香无忧无虑在美国闯荡,职场一帆风顺,如今婚姻和事业都美满了,她准备把父母办到美国探亲,团聚在新大陆,剪梅跟她有一样的计划。两人的成长轨迹也差不多,都属于大器晚成型。

太完美的人生,总会遭遇鬼神的嫉妒,让你的天空布满不测风云。芸香母亲跟老同学去西藏自助游,在一家客栈再也没有醒过来。母亲的同学后来对芸香说,事前没有任何预兆,前天晚上都有说有笑,还说要早点起床,拍摄雪山日出。

懂她的母亲去了,芸香的世界一下就崩塌了,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芸香老实告诉剪梅,这场悲痛没有二十多年前的撕心裂肺,但她需要时间和朋友。剪梅只要有时间都会陪在芸香身边。剪梅说:“一切都会随风而逝,Gone with the wind,那风便是时光,时光会让我们与最爱的人分手道别。”提及Gone with the wind,两人自然都想起了那部经典南方巨著。剪梅说:“中国人把它翻译成《飘》和《乱世佳人》,倒不如‘随风而逝’来得准确。”

又过了几个月,芸香总算从悲哀中走出来。母亲去世了,父亲不愿远赴美国,芸香只好由他去。剪梅对芸香说:“你父亲喜爱书法国画,身边一群画友,国内还有众多亲友照应关怀,探亲美国确实不是上策,只有你回去看他。其实我父亲也不想到美国,他是喜欢热闹的一个人。”芸香说:“你父母都在,老两口作伴到美国来,倒也不孤独。”

眼看着一家人就要欢天喜地团聚了。谁也没想到剪梅母亲竟然走上芸香母亲同一条路,她是在一个避暑山庄遭遇了感冒,当时没有重视,结果肺炎发作,送到医院急诊室就昏迷不醒直到魂魄离去,前后也就七八天。母亲走了,剪梅要把父亲接到身边,安享晚年。父亲坚决不从,说在美国的日子就是坐牢,你们白天上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半年后,剪梅父亲娶了近郊县城的一个退休护士。

剪梅向芸香愤怒倾诉:“结婚前没有一点声响,结婚后才通知我和弟弟。”芸香说:“肯定是怕你们不同意,如今木已成舟,你们就接受现实吧。”剪梅说:“怎么接受得了?”芸香说:“一切都会随风而逝。”

剪梅父亲娶了新人,整个家翻天覆地来了一番大变样,别墅的花园里,曾经的腊梅牡丹茉莉,都神秘地消失了,变成了南瓜茄子西红柿。剪梅愤恨地对芸香说:“那鬼老太婆说,要给我爸吃有机蔬菜,结果有机蔬菜全都在喂她的孙子!老太婆儿子一家都搬进了别墅,我爸妈的别墅成了他们的新家,你说,你说我还能回家吗?”

剪梅的母亲生前爱梅,亲手栽了一株腊梅。母亲不止一次告诉剪梅,她最忘不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寒冬,她重感冒躺在床上,门轻轻地推开了,一阵幽香扑面而来,剪梅怀抱一大束腊梅站在她的面前。剪梅那天本是跟同学去城外旅游,半路中,心开始乱,一对蝴蝶在胸口扑腾,突然思念母亲,于是急急往家里赶,在小区门口买了一束腊梅花。可见母女之间心有灵犀,相通感应。

母亲走了,她种下的腊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耀武扬武的丝瓜。芸香对剪梅说:“我理解你的痛和悲伤,但是我们长大了,成人了,必须学会接受,我们的生命交织了悲欢离合,各种喜怒哀乐都要品尝。”

芸香也有她层出不穷的烦恼。果林城是典型的美国南方城市,南北战争期间,北方军队一路烧杀抢掠,芸香和剪梅工作的校内有座小教堂,曾被北方军队烧毁,如今只剩一面残墙,依稀可辨当年的精美华丽,残墙是一座遗址,在时光的烟雨中倾诉北方的残忍暴虐。

残墙在这个新时代居然没了存在的空间。如今美国种族骚乱,到处是游行暴动,连南北战争时期的英雄将军(罗伯特·李  Robert Edward Lee)的雕像都被推倒了,完全就是一场文化大革命。李将军领导南方军队反抗北方侵略,是南方人民心中的偶像,如今成了种族分裂份子。既然李将军的雕像都被端掉,那残壁遗址还留在那里干什么?当学校决定破土动工,在遗址上面建一个图书馆,成百上千的白人学生和市民把遗址团团围住,挥舞南北战争时期的战旗,高喊:历史不能抹杀!他们筑成人墙,让推土机无法靠近。

芸香愁眉苦脸对剪梅说:“我该怎么办?上面要我协调好这件事,既要顺利施工,又要安抚愤怒的学生。 如果处理不当,我这个副校长的椅子就别坐了!”剪梅哀叹道:“ 连李将军的雕像都拆了,市中心的纪念碑估计也保不住了。这世道好乱啊,你可能会失去工作,我可能会失去回家的路。但是你说的对,我们是成人,必须接受和面对。”

因为遗址,芸香茶饭不思,期间有个学术会议在香港举行,就当去散心。会议结束后,她一人坐渡船去澳门观光。站在大三巴牌坊前,芸香思绪万千,大三巴牌坊是澳门的地标。一百多前前的一场大火,把一座巍峨的教堂烧得惨不忍睹,只剩下一面残壁,记录了教堂当年的恢弘和精美。教堂并不是焚毁于战火而是事故。大三巴是珍贵的文物,是澳门的象征,列入了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单。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那面残壁,曾被北方军队烧毁的教堂,为什么命运迥然不同?

芸香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如果谁把圆明园的破石残柱用推土机铲平,再建一栋新楼,肯定还没行动,就已被千万人唾弃痛骂。她又想起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美国在干什么,美国那时忙啊,一心准备南北战争。在这之前,英国想让中国的大门开得更大,挑起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又伙同法国一起攻下广州和天津,美国本想跟英国和法国一起到中国吃肥肉,但是美国自顾不暇,要收拾不听话的南方,于是对英法联军说,你们先去打,但割肉分汤的时候我要去。美国还把这段历史堂而皇之地写进教科书里,一点也不涂脂抹粉。芸香是在美国读书期间接触到的这些史料,心想强盗就是强盗,一个不愿遮遮掩掩的强盗而已。再说了,英国和法国不是老冤家吗?英国和美国也应是仇敌,因为独立战争,美国和英国干得你死我活。 但是为了瓜分中国,三国可以放下仇怨纠葛,合作前行。历史幽深曲折,晦暗不明,谁又能将它看透?

潮湿的海风吹在芸香的脸上,周围人声喧嚣,飘忽不定,似乎隔着云烟传到耳边,让她的心空旷无边,世界消失了,恍若一个人独立在荒凉的沼泽地上。手机突然响了,是剪梅激动的声音:“前天突然来了一场龙卷风,把学校的教堂遗址彻底端了,变成了废墟。”芸香半天没有出声,最后才反应过来说:“也就是说,那面残壁不见了。”剪梅说:“我昨天去了现场,什么都没有了,你的问题解决了,不用再烦恼,我现在也不跟小妈计较了,因为一切都会随风而逝。”

尾声

蔷薇要同小帅哥夏曙光结婚了!这消息像放飞出来的一群鸽子在华人圈里狂飞扑腾。兰欢对李香说:“蔷薇和曙光的年龄差,正好跟董芸香和她的小老公划等号。李香笑道:”这不算什么稀奇,人家法国总统39岁,比他老婆足足年轻24岁。既然男的可以吃嫩草,那么女的也有权利咬小鲜肉。“

盛大而隆重的婚宴上,李香恍惚觉得整个果林城的华人都聚齐了,比华人教堂举办的春晚还要喜庆欢腾。但是李香并没有看见董芸香和她的混血老公David,当年在果林城也是闹得尘烟四起。兰欢在一旁说:”芸香这是在有意避嫌,你想人家一个校长兼教授,才不愿同蔷薇相提并论,成为众人比较的蓝本。”

李香看见苏明华还是单身一人,但是明华的性格比从前开朗多了,他告诉李香和兰欢:“遇见合适的女孩他也不会放弃,只是现在这把年龄了,老大叔一个,不想耽误人家青春。” 兰欢笑问他:“以你的逻辑,蔷薇是在耽误曙光的青春吗?” 李香说:“现在是人家的婚礼,这样的玩笑还是不要开。”

叶鸿飞和他的洋老婆,小溪和她的洋老公,小草和她的洋老公,还有李香和兰欢二人的洋老公,因为是中美的组合,共同语言比较多,这群人自然坐在了一起。李香一转头,看见尤海站在一个大花瓶旁正低声跟阿芝说着什么。兰欢在一旁耳语:“那尤海一个花心大王,是不是看上了年轻的阿芝?也想吃一口嫩草。” 李香说:“你别胡说,人家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心。” 兰欢哼道:“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关心,总让人怀疑没有好意。”

冰画挽着常飞的手走了过来,她问兰欢,可不可以加入你们这一桌。他们那一桌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ABC和小留们一堆,共同爱好不多,谈话跟他们有代沟。李香的女儿没有来,但兰欢和丽华姐的女儿都来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有穿透力,也有感染力。李香对兰欢叹道:“我们是真老了。哈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冰画和常飞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让人几乎忘了冰画红杏出墙又回墙的故事。兰欢对李香说:“看见冰画又想起罗梅,她跟她老公怎么样?” 兰欢说:“刚才我去卫生间,还跟白玉聊了一会儿天,她说罗梅如今在家情绪不是很稳定,老公似乎已被鲤鱼精勾了魂,目前丽华姐和老李已经在努力地工作,呕心沥血也要帮罗梅把老公拉回家。”

剪梅和于湘坐在一起。于湘说:“还是这桌好,老人和小孩多,所以八卦少。”剪梅笑道:“八卦也没什么,八卦也给人生增添了情趣,芸香应该来,这样的盛况还是该来体验。”

结婚进行曲响了,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走了出来。蔷薇看上去光彩照人,栗红色长发梳挽成高高的发髻,康乃馨头饰华丽优雅,带着田园般的复古风格。李香听见魏盈和莎莎在低语:“她的拉皮手术很成功,鼻子眼睛也整容了,不是去韩国做的,是在洛杉矶做的,美国好的美容医生是可以秒杀韩国……”

交换戒指的仪式结束后,贺云娇在台上表演水袖舞,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大跳,李香说:“你相信吗,她是要奔六张的人了。” 兰欢一边点头一边笑:“她的这些高难度动作,我的小小孩也未必能做,我佩服她,活得有激情有力量。”

贺云娇一脸红光跑下了台,直直朝李香这桌奔来。兰欢对她笑道:“你不是在嘉言和瑶瑶那桌吗?怎么跑过来了?” 冰画说:“我们这桌风水好,大家都朝这里跑。” 贺云娇说:“我们那桌尴尬啊,我左边是瑶瑶和嘉言,右边是初静,我夹在他们新欢旧爱的中间,你说我怎能吃好喝好啊?” 李香问:“这是哪个神经病安排的座位啊,既然知道这层关系,就应该把他们分开。” 贺云娇说:“本来是分开的,我觉得初静故意挑事,打扮的花枝招展,坐到我们这桌来。” 兰欢说:“目标很明确,就是让嘉言和瑶瑶吃不好饭。” 丽华姐叹了一声气说:“何苦呢。” 李香说:“倒不如光明正大找一个,带来大家一起Happy。”

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轰鸣声,李香等一群人跑到窗前,透过枝密叶浓的橡树看见一部推土机正在前进。李香高声问:“这要干什么啊?” 兰欢说:“这是要拆除那座纪念碑,昨天我看了果林城的电视新闻。” 李香说:“我和艾瑞克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纪念碑下。那纪念碑立在那里一百多年了,纪念南北战争中的勇士,是历史的一部分啊。” 兰欢说:“历史也在变化啊,当年是勇士,现在看来是分裂祖国的极端份子,如今果林城越来越发达,北方的移民越来越多,浓厚的南方特色必须淡化。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刚到果林城时,到处都能看看高高飘扬的南方联盟战旗。” 丽华姐说:“战旗早已禁止了,纪念碑也拆了,这叫与时俱进。“ 李欢摇头说:”割断现实的与时俱进,我不喜欢,留给后人的历史呢?” 冰画说:“历史还不是后人写的?美国人的历史有好多种版本,你选你喜欢的读。”

李香对兰欢感慨道:“这果林城不大不小,到底有还有多少变乱和动荡?” 兰欢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就有变乱和动荡。” 丽华姐在一旁若有所思:”变-乱,变-乱,这个词好,总结得好,变化和动乱,就是果林城的这些年。“

果林城依然轰轰隆隆地朝前走着,以她的姿态迎接五湖四海的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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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 2015 夏天

二稿 2017.4.14

三稿 2017.4.30

四稿 2018.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