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古今中外的作家,作家的写作源泉离不开童年与故乡。故乡是灵魂的精神家园,一生受益无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国作家里莫言的《红高粱》, 陈忠实的《白鹿原》,这些名著饱含了作家的故土思念和童年追忆。故土和童年赐予了作家独特的艺术灵感,在多年的沉淀和积累之后,创作出浓郁地域特色的作品。英文文学里特别强调Local Color, 说的就是地域特色,或者说是地方色彩。
加入南卡州作协后,我有机会接触本州作家的作品,无论什么题材(小说、散文、诗歌),作家的作品都带有色彩浓烈的南方元素:南北战争、种族隔离、祖母烹制的红烧鲶鱼、橡树掩映的小镇、爬满圆叶葡萄藤的村庄、白海滩上的呼啸而过的一群野马 (Mustang)……我对作家朋友安琪说,我曾经以南方的野葡萄(Muscadine )为背景写过一篇小说。安琪说,那你把它翻译成英文带到作协的研讨会上。我对她说,英文不是我的母语,翻译起来比用中文创作还难。
我带到作协研讨会上的几篇小说,是我自认为满意的小说,小说的背景都是纽约。安琪说,最初读你的小说,还以为你是纽约移民,没想到你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几年。我说我热爱纽约的繁华、时尚、开放,对各种文化的包容。安琪对我笑道,南方文化相对传统保守,我们作协的好多作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创作出来的作品地方色彩浓厚。我说,我早注意到了,还有作协的几本文学刊物,也是强调要写南方特色的风土人情。安琪说,对,你如果写其他地方的人和物,投稿不太可能入选。
我带去参加研讨会的作品,都是自己给自己翻译。文学作品不是简单的直译,有时候还要根据美国文化,进行再创作,一路走来,费心劳神。每次翻译完后,要请老公帮忙查看语法,然后再带到研讨会,会上的美国作家对我的作品有各自的见解和意见,我把他们的建议汇总后,还得一改二改三改。这个过程艰苦繁琐,像行走在泥泞的山路,走了半天也没有看见让人眼前一亮的风景。安琪说,作家都想发表,如果你小说能在作协的刊物上亮相,那便能鼓励你前走。我说,我需要加油,但是很难,不知道能坚持走多远。
安琪建议我把小说投递到纽约的刊物,我感觉完全是瞎猫去碰死老鼠。我听说纽约的文学名刊《New Yorker》,一般不接受电子投稿,每天收到的邮件投稿要用大口袋来装。但是安琪给我的几个电子邮箱我也不想浪费,反正也不需要什么成本,动动手指头,便把几篇小说投递过去。三周后,收到一家纽约出版社的编辑来信,她说有兴趣读我的小说,但是最好扩充到两万字,或者提供更多的短篇小说,才有出版的可能。我记得安琪给我的电子信箱都是文学期刊,怎么变成了出版社?莫非是幂幂之中的缘份。
有了鼓励,就有了动力,当我的字数达到要求后,写作质量又没达标。英文语法严厉苛刻,规矩多,多得有些变态,稍不注意就犯错了。某些时候,文字中的一句话编辑看不懂,我需要用三句四句才能解释清楚。这样文章就显得拖沓不精简。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编辑鼓励我说,你的中文作品能够成功出版,文艺艺术是相通的,我相信你能获得不同语言读者的认可。
我的眼前晃动着一块诱人的蛋糕,但是我和蛋糕之间,有隐形的千山万水,山高水长,行路太难,纵然付出艰辛的汗水,并不能保证成功在前面等你。而我人到中年,已经不是奋斗的年龄,精力不再旺盛,一年年预约医生的次数在叠增。中国那边又传来父亲生病住院的消息,我表哥表嫂在辛苦照看。我必须订机票回家。
我回家后,父亲的病情已经好转,陪看他的同时,不知写作何去何从。到了中国,英文的语境没了,我也不想用第二语言折腾自己,还是母语来得亲近些,带着天生的贴心贴肺。感谢重庆渝北区作协副主席余璟先生,邀请我加入了渝北区作协,在故乡的土地上找到了组织,找到了写作的家。我和余璟相识于江苏采风的途中,当时我们同坐一架飞机飞往徐州。两人的位置是邻座,可惜相座不相识,直到飞机落地,他的手机响了,我恍眼看到他微信上的黄主编头像。黄主编在我们出发前给两人互推了微信名片。大概是文人的清高和矜持,我们都没有主动添加对方,两个小时的飞行行程,没有一句交流。但再说话时,已成朋友。
人在渝北,自然有机会参加渝北作家的笔会,与当地作家交流也是一件意趣盎然的事。读渝北作家刘廷兵先生的散文,感受重庆渝北的地域特色,让我看到一卷色彩鲜艳的渝北风俗画,画中文化意蕴浓厚。龙兴镇、御临河、玉峰山、明月山……这些地名,落在眼睛里,也落在心里。当我漫步在御临河江畔,高档的别墅,幽静的公园,航空产业园、国际汽车城、国际影视城……时尚和繁荣之中,我想起他文字中的那些典故。若是穿越到明朝,这里岩壁高耸, 古木遮天蔽日,朱元璋之孙朱允炆(建文帝),为了躲过朱棣的追杀,避难隐居在此,于是这条河便有了“御临河”的美名。
不读他的文字我不知道,“龙兴毛肚”誉名天下。重庆火锅起源于毛肚火锅,在上世纪80年代,龙兴镇的商人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时机,把毛肚批发做到全国的大城小镇。他写的碧津湖,我看着亲切温馨, 那年我风华正茂,还在渝中区上班,公司搞活动去碧津湖,湖边留下我们青春的欢歌笑语。我从来不知道,七十年代初期的碧津湖,只是一个水库,周围除了农田便是荒地。如今的碧津湖花光明媚,竹影婆裟,是重庆城区人气最旺的公园。文字之外,我佩服刘廷兵的仗义豪情,文人的铮铮傲骨,任何时候都秉笔直言,敢说真话。他的社交媒体从未被封杀,让我感到政府的包容和开明。
余景先生擅长散文,用诗一样的语言,画一样的意境,把我引进青山绿水的巴东乡村:“莜麦青青,荞雪皑皑。豌豆花和胡豆花飞起一群群红蝴蝶紫蝴蝶。”他的文字具有通感的美妙,让视觉嗅觉听觉连为一体,相互交错替换:“青灰的瓦房匍匐在翠绿的竹阴里,老黄葛树撑着湛蓝的天空…杏黄的月亮挂在橙树的尖上,野鸡从松树林里窜出来,在空中“呱呱呱”地划两个圈儿…邱家河终年不停地流,流着两岸浓郁的稻香,流着两岸涩红的高梁…” 棉团一样的云朵,落花一样的星星,牧童的短笛在风中荡漾,“老实巴交的农人,坦白得像一缸子澄清的水…”
要说文字的美和视听通感,渝北诗人华万里(也是全国知名诗人),把诗歌的精美和奇妙推到了一个新高度。他的想象力奇特,纷繁的意象在文字中绚烂绽放。我在他的诗中看“天空的表情”,“暗夜的彩霞”,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花开花落,云霞明灭,悲哀和幸福。我喜欢读他的渝北美食,带着鲜明活泼的地域特色,他的文字闪动着音乐和色彩,还飘出一阵一阵诱人的浓香。驰名天下的水煮鱼,发源地就在重庆渝北。水煮鱼在华万里的笔下是如此的灵动奇妙:“那种独特的麻、辣、鲜、香、嫩,就像丁香、茉莉和栀子花的恋情,在口腔的天堂神秘而愉悦地经过。再进入胃里的宫殿,那些鱼变作小块小块的诗句……像一个消化的典礼,带着河流的水声和鱼类的欢喜……” �
至于渝北的“洛碛豆花”,华诗人赐予了它非同凡响的境界:“水嫩水嫩的豆花,清新、绵扎,像一堆大豆磨出的雪盛在土碗里,让懂得豆花的人来品尝,让他们品尝时荤欲全消,一个个坐在大豆的产地,将大豆样的汗珠回想,坐在推豆花的整套方式中,回忆,点头,微笑。。。手中的筷子,动作要轻要慢,不带着鸟雀的争吵,只带上燕子的双翅,用如刃的翅尖轻轻地划开豆花,而不划伤豆花中的白云,而不划碎豆花中的清香,保存好碗里的天空、碗里的花园。。。夹在筷子间的豆花,在喜悦地颤抖。。。”
赏读华万里先生的“水煮鱼”和“豆花”,让我想起南卡州作家写的“红烧鲶鱼”和“桃子奶糕”。舌尖上的乡愁,只能用美食寄托,美食暖心温肠,承载了多少童年的记忆,故土的思念。于是在作家的创作里,美食成了极为鲜明的地域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