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系列

作者：孟悟

常规出版作品：

散文小说集《有一种风景叫行走》 2010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长篇小说《逃离华尔街》 2011.12 河南文艺出版社

长篇小说《拐点》 2012.1 贵州人民出版社

长篇小说《橡树下的诱惑》2012 .10 贵州人民出版社

长篇小说《雾城》2013 .12 九州出版社

邮轮散文集《漂流的原风景》2014. 9 清华大学出版社

长篇小说《彼岸紫薇》 2014.11九州出版社

邮轮散文集《偷一段时光在路上：从纽约到魁北克》2015.1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邮轮散文集《漂流的原风景2：梦幻拉美行》2015 清华大学出版社

邮轮散文集《美国，另一种生活》2016 煤炭工业出版社

奥运传奇系列：筑梦

已签约北京影视科发集团

目录

之一：体操——幸运手链

一个拿了奥运金牌的体操女孩，命运彻底改变，变得灿烂耀眼。谁能想到十年后，有人揭发她年龄造假，她的金牌面临被剥夺，事业和形象面临被摧毁的灾难。她能逃过这一劫吗？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是黑的，多少是白的，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我们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只要曾经付出过真情，就能收获真情。

之二：羽毛球——不是一个人的金牌

他的能力有限，他从来就没想到能踏上奥运的征程。但是性格决定命运，也可以改变命运，把几乎不能实现的奥运梦想变为金光四射的现实。

之三：跳水——万年老二

队友就是敌手，可以拼个你死我活。但团体的力量总是大于个人，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放下怨恨，同对手合作，只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奥运金牌。目标达到后，一拍两散又如何？好朋友不一定是好的合作伙伴，好的合作伙伴没必要成为好朋友，事业和友情可以分开。

之四：篮球– 林妹妹谁也不怨

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被对手打败，而是机会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想珍惜，却又无力珍惜。因为篮球是一个集体的项目，而不是单人项目。

之五：游泳——鲨鱼皮

鲨鱼皮泳衣，高科技泳衣，浮力大，阻力小，奥运会上每一个游泳运动员都渴望拥有一件。只可惜成也鲨鱼皮，败也鲨鱼皮。他的鲨鱼皮让他失去了冠军，而她的鲨鱼皮让她收获了爱情。(《邯郸文学》，2012第2期)

之六：田径——拐弯之后

200米的田径比赛，弯道以前，胜负难出，而弯道之后，她便跑出了自己的风景，确立了漂亮而明显的优势。此篇小说用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手法，当一个中国超模在美国拍写真时，同一当地的橄榄球运动员有了一夜情，之后便有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

之七：乒乓球——又是一年感恩节/34

乒乓球是中国传统优势项目，竞争激烈的国家队里，高手如云，名额有限，她的奥运梦碎了两次。退役后远走美国，乒乓球在美国非优势项目 ，她的才华在这片土地上大放异彩，受到名流的尊重。

之八：足球——筑梦

在世界杯的外围赛中，他一个乌龙球踢破了中国队的世界杯梦，也踢破了自己的足球生涯，于是迫不得已远走他乡，在美国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职业。年过岁去，依然无法忘怀足球，于是把梦和情感放在一个来自洪都拉斯的小女孩身上。

之九：排球——自由人的阳光

她的个子，注定了她无法在排球这个高人项目中站稳双脚，但是因为“自由人“的新规则，她的梦想实现了，胸前闪动着奥运的金牌。只是女人的心啊，千回百折，纵然是奥运冠军，还是忘不了最初的恋人。

之十：网球——传奇

在网球这个项目里，大满贯冠军是远大于奥运冠军。但是她的心中只有奥运会，带着这个信念的她，加上命运中的阴差阳错，她书写了无法想象的传奇。

之十一：奥运冠军退役后的奇葩人生 – 同你在一起

一个在奥运会上侥幸拿到金牌的运动员，衣锦还乡，得到莫大的尊荣，渐渐忘了自己是谁，事业和婚姻都进入了一个怪圈。

幸运手链

人这辈子，会遭遇某个奇特的时刻，有时候很邪门，有时候很中彩，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运气。黎黎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20XX年的奥运女子平衡木决赛的那个晚上。比赛一开始就很诡异。第一个摔了，第二也摔了，第三个呢？木上的动作都还顺利，偏偏结束时屁股落了地。最有希望夺冠的俄罗斯莎漫，也像得了掉木传染病，一个空翻上木就栽了下来。她这一栽，后面的人都无比激动，以为自己可以染指金牌，结果是想法越多，动作越乱。中国队的白雪倒数第二个出场，一个成套下来，干净利落，落地稳得像块坚硬的石头。大家一致认为，嗯，冠军是白雪。

慢！黎黎还没有出场。黎黎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平静地看前面人的表演，就像看一群人的花开和花落。黎黎还没上场的时候，中国队的教练们已经在提前欢呼。白雪和教练激动拥抱，一排排摄影镜头，长枪般瞄准了白雪的脸。如果没有保安的黑脸阻拦，几个中国记者一拥而上，准备包围白雪。大伙儿都犯晕了，比赛还没有结束！

结束和不结束有什么区别吗？莫非黎黎还能改变结局？黎黎这次是替补参赛，如果不是蓝琪临时受伤，她连上场露脸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是一个打酱油的角色。黎黎上场前想，我若没有失误，可能会拿个铜牌，可万一摔了呢？反正白雪拿稳了冠军，我得个什么名次也没人怪我，不妨拿出最高危的一个成套。

黎黎的地位远不如白雪，自己的教练没有资格进入奥运场地。于是黎黎便自己给自己作主，上了最难的一个成套， 那个成套在平日的训练里成功率不高，她心想就算牺牲了，那姿态也很壮烈。老天成全她，她没有牺牲成鬼，而是辉煌地升天成仙。那惊天动地的空翻加上稳如泰山的落地，让全场的观众为她欢呼如雷。而中国队的教练和队员，却在雷声中傻了。

黎黎的分数一出来，白雪就哭了，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俄罗斯的莎曼拿冠军，她可能不会如此伤心，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为什么是黎黎拿了金牌？黎黎自己也蒙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体能下滑，连世锦赛的大门都挤不进，一年之后，却在奥运会就戴上了皇冠。哪来的暴发户？

教练和队友都在安慰伤心失意的白雪，没有人去祝贺黎黎。黎黎尴尬地站在一边，脑袋和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她抬了抬手，摸到了自己的马尾发髻，那上面盘了一根红木手链。比赛结束了，她把手链带在了手腕上。那个手链灰暗陈旧，带着时光沉重的痕迹，一点都不起眼。但她相信，就是这个红木手链，载满了幸运的光芒，保佑了她，保佑她拿到了梦都不敢梦的奥运冠军。

灯火明亮的体操馆里，黎黎的眼睛在四处搜索。她在寻找一个叫希娜的美国队员。半个月前，希娜送给了她这个红木手链，神奇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一定要谢谢希娜，但是希娜呢？怎么不见希娜？美国队的爱丽丝，以事不关己的口吻告诉她，希娜在前天的赛台训练上受了重伤，如今正在医院急救。泪水一下子流满了黎黎的脸，她流着泪从赛台走向了领奖台。记者是这样形容黎黎脸上的泪：“成功来得如此的突然，她还没有走上领奖台就开始哭，喜悦的泪花开了一脸。”

那不是喜悦的泪花。只有黎黎明白，她的泪不是因为金牌，全是因为希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内疚和歉意穿行在她的身体里，她总是忍不住猜想：如果希娜留住了自己的红木手链，或许希娜不会受伤，希娜说不定也会拿到属于自己的奥运牌子，虽然牌子不一定是金牌。

黎黎无法忘记，奥运开幕前的两个月，在希腊的国际训练基地，汇集了世界各国的体操队伍，每支队伍必须挑出最菁华的尖兵。有挑选就有淘汰。中国队这边，参赛的名单正式出炉，黎黎是替补。替补的位置很尴尬，只能等待主力出了状况才能顶而替之。很抱歉，主力队员一个个彪悍健壮，无伤无病，让她没有机会奔赴马赛奥运战场。

那个黄昏，大部队的车开远了，黎黎哭得五脏都空了。四年前的那场奥运，带给了她太多的伤痛和遗憾，她咬牙切齿又练了四年，她梦想有弥补的机会，但是老天不给她开门，让她梦破了，碎了一地。主教练倒是很会安慰她：“四年后还有希望嘛。” 四年后还有希望吗？运动员的青春比昙花还短，她都十九岁了。

她感到一种没有边际的绝望。靠在基地的一棵树下，她哭得很彻底。是谁在她的后背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居然是美国队的希娜。两个人认识好几年了，国际上的大赛小赛都碰过面，彼此也打过招呼。希娜拿了上届世锦赛的跳马金牌，全能银牌，平日在赛场上威风凛凛，是中国队研究的敌手之一。黎黎从来不知道，希娜的目光会这样的柔和，流动出无限的同情，她对她说，你把我的心都哭痛了。

不用一句解释，希娜就明白她的故事。美国的体操竞争比中国队更惨烈，希娜尽管是去年世锦赛的冠军，也拼了个九死一生，才拿到奥运的出场卷。她能感知她的痛和绝望。 言语的安慰是苍白的，希娜抬了抬手，犹豫了一下，取下手腕上的红木手链，系在黎黎的手腕上。

她告诉她，红木手链也是幸运手链，来自她的曾祖母，曾祖母在二战时，跟随工程师的父亲在中国呆过。一个寺庙的高僧与她结缘，送了她这个红木手链，让她避过了各种灾难，日军的扫荡和轰炸，残肢断臂，惨不忍睹，但她丝毫未伤；回美后坐飞机遭遇空难，飞机掉入大海，而她是唯一幸存者；带着红木手链去参加电话公司的面试，她没有文凭，却一帆风顺拿到了工作。

希娜对黎黎说，你来自中国，这只来自中国的手链带在你的手上，肯定会给你驱除灾难，带来幸运。希娜还告诉黎黎，我们体操运动员上场，不能带任何首饰，项链和手链都是禁止的，你平时带没有问题，训练和比赛时就把手链绑在发髻上，用夹子固定好。

国家队有英文训练，再加上频繁的出国比赛，黎黎跟希娜的交流没有问题。她见希娜赠她这么珍贵的礼物，感动之后，便把自己脖子上的一个吉祥物取下来，红丝绳上套了一个玉龙。黎黎告诉希娜，龙是她的生肖，奶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好漂亮的龙，我喜欢龙。”希娜对中国的生肖文化不陌生。她告诉黎黎，在她的美国老家，有好多家中国餐馆，餐馆的餐桌上都会放一张中国生肖图。她最喜欢的一家中餐馆，卖的春卷特别好吃，那家餐馆的门口廊柱上，盘了一条好大的金龙，她四岁就有体操功夫了，连蹦带跳翻到龙的背上，还骑在龙头上照了张相。希娜告诉黎黎，她的生肖是兔子。黎黎说，原来你比我大一岁。

两个女孩在交换了贴身的护身符后，各自的命运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黎黎得到红木手链的第十天，就收到奥运前线的紧急通知，队员蓝琪膝关节旧伤发作，跟腱断裂，要黎黎立刻前去救场。黎黎愣了好久，觉得自己站在梦境里，原以为奥运都对她关上了门，哪知幸运女神又朝她嫣然一笑。 黎黎抬了抬手腕，红木手链在阳光下神采飞扬，一片喜红温婉流转 ，流转着命运的神奇密码。

黎黎是后来才知道，失去红木手链的希娜，却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奥运会前的赛台训练，高低杠上一串空翻没有到位，落地时一阵巨痛，关节粉碎性骨折。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眼睁睁看自己失去了人生最壮丽的战场。后来记者是这样报道的：“在大战打响前，中美两国各损一员大将。”

有了幸运手链的黎黎，在诧异的目光中拿下平衡木金牌，又一鼓作气在高低杠上登顶封后，奇迹啊奇迹，本来一个替补，连奥运的酱油都打不到，却成为中国奥运史上第一个女子体操双冠王。这天大的幸运，明摆着就是老天送的。

黎黎挂着两块金牌，金光闪闪回了国。黎黎长得还算眉清目秀，即刻成了众多商家的追逐目标，代言从电器产品到床上用品，又风光又体面地找钱，享受着奥运光环下的幸福甜蜜。她再也不想回到体操馆了，反正快奔二十了，还能参加下届奥运吗？她寻思着进军娱乐圈，但是又不能明说。连着几次缺席了国内外的比赛，她对媒体是这样解释的：“我想把机会留给新人。”

“呸，她不过撞了天下最大的狗屎运，好意思说给新人机会，就是她偷了我的奥运会。”蓝琪咬着嘴唇对白雪说。

黎黎自从在奥运会上当了黑马，一直在娱乐圈里扑腾，早忘了昔日的姐妹。蓝琪最懊恼，在奥运前夕受伤，不得不拱手让出名额。蓝琪是高低杠皇后，她的实力绝对强过了黎黎。白雪跟蓝琪一样的想不通，白雪对蓝琪说：“如果你没有受伤，黎黎就根本没有资格出现，那么你可以拿高低杠金牌，我可以拿平衡木金牌，我觉得那金牌本来就是我的。” 蓝琪说：“是你的终究是你的，相信有一天，那金牌会回到你的身边。“

两个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那个秘密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谁说得清楚呢？说不定老天会帮她们。

黎黎曾经做过一次噩梦，梦很长，也很真实，真实得就像被人咬了一口，疼痛的感觉强烈地存在。那是个什么样的梦？直到醒过来后胸口还在痉挛。她带着她的奥运金牌走过欢呼的人群，人群中突然跳出一头凶狠的野兽，狰狞而丑陋，头上长了凌乱的角，一把扯下她胸前的金牌，狂奔而去。她木鸟一样立在原地，没有一个人帮她，四周还传来刺骨的狂笑声。

时不时的，黎黎的心脏一阵狂跳，像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发生。她对自己说，怕什么怕？她是正大光明拿的奥运金牌。黎黎退役后，潜心学习了一段时间的表演、芭蕾、戏剧，开始闯荡娱乐圈，一路闯得山明水秀。广告代言就不用说了，她还拍了电影电视，参加了“舞林争雄“的舞蹈大赛，靠着体操的功底，眼花缭乱地炫技，最后捧走了大赛的金杯，人气滚滚而升。

又是几年过去了。事业越成功，她越发觉得寂寞。这时候，她开始深深思念一个人：那个赠她红木手链的女孩，从此把幸运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身上。黎黎对自己说：“希娜啊，你在哪儿？我是多么想和你聊一聊。”

她开始上网查询希娜的信息，这一查不打紧，把她的心脏都吓紧了。原来希娜成了阶下囚，关在美国西部的某座监狱里。案例是这样描述的：希娜因为男友被抢，心怀妒恨，巧妙化妆后闯进前男友的婚礼，用刀刺伤了新娘和新郎。令人寻味的是，那新娘是希娜的前队友，奥运高低杠银牌的获得者爱丽丝。

黎黎记得爱丽丝，喜欢翻白眼，走路总是高昂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那次奥运会，因为蓝琪受伤退出，爱丽丝自以为拿稳了金牌，没想到黎黎半路杀出来，一剑封喉当了冠军。黎黎记得领奖台上她的一张石头脸，嘴角歪着，不服输的样子。黎黎没想到她抢了希娜的男朋友，什么女人啊，有本事去抢金牌。

如今希娜身陷牢中，肯定需要各方面的帮助。黎黎第一个念头就是救希娜。希娜是她的贵人和恩人，如果没有希娜的红木手链，说不定就没有黎黎现今的繁花璀璨。 黎黎即刻启程飞往美国，在朋友的帮助下，见到了狱中的希娜。希娜告诉黎黎，父母为她聘了好律师，再过一年她就可以出狱，只是这场官司让家里散尽了家产，房子都卖了，如今父母只有搬到祖父家借居。她神情黯淡，出狱后因为有犯罪记录，还不知道能从事什么工作。

黎黎明白，希娜缺的不是同情的语言，最需要的是物质上的安慰。她对希娜说，我可以先给你父母五十万美元，等你出来后再给你五十万美元，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事情。希娜突然瞪眼望她，这世上似乎从来不缺口吐狂言的疯子。黎黎笑了笑，把手上红木手链取下来，带在希娜的手上，她说还记得这个幸运手链吗？我带着它，拿下了两块金牌，回国后彻底改变了命运，我现在把手链还给你，也把你的幸运还给你。

黎黎遵守诺言，给了希娜家人一百万美元。她对希娜说过，如果需要帮忙，直接对我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去做。希娜后来再也没找黎黎，两个人都在忙各自的事业，只是在每年的新年前夕，会彼此问候一声。

在娱乐圈发展得风声水起的黎黎，准备再上高楼，向商界进军。那年的春天，她加盟一家运动用品集团公司，准备开发自己名字的品牌。集团公司看中的就是她健康阳光的形象，还有奥运金牌的光芒。就在扬帆启程的时候，一个惊天的秘密从远方射来，轰然炸响，足以毁灭黎黎的前程和公众形象。

美国媒体率先指责黎黎谎报年龄参加奥运，证据是黎黎家乡的一张旧报纸，登载了黎黎七岁那年的一场比赛，若是推算其报道时的年龄，恰好和现在相差一岁。国际奥委会准备就此调查此事。

要说那是秘密，也是公开的秘密，年龄那档子事，在中国的体育圈心知肚明。黎黎在少体校的时候，因为成绩醒目，教练想让她早一年参加青少赛 ，便自作主张改大了一年，教练认为理所当然，黎黎和她的父母，当然也就不会发出声响，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目标：让黎黎早出成绩，早入国家队。

黎黎和白雪同是少体校的同学，那时她们是好朋友，一同征战，一同选进国家队。她们知根知底，什么秘密都可以亮给对方。国家对竞争惨烈，好朋友也可能是自己的生死对手，特别是水平不相上下，一个0.01分，就决定一个人的命，是在天上还是地上。

国际奥委会规定，体操运动员只有十六岁才能参加。黎黎参加第一届奥运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但是因为改大了一岁，恰到好处混上了奥运列车。那一年是黎黎运动的黄金时期，可是到了奥运却发挥失常，摔得一塌糊涂，一片黑暗。一片黑暗的还有白雪，两个人抱团取暖，一起面对媒体和团队的指责。

又过了四年，白雪的水平突飞猛进，成了队里的核心主力，而黎黎却处在青黄不接的尴尬期，滑到了边缘，当了奥运的替补。谁能料到这替补撞了大运，把世人看得目瞪口呆。

就算黎黎谎报了一岁年龄，她拿金牌的那届奥运肯定超过了16岁。但是奥委会对谎报者毫不留情。这些年，国际奥委会严惩了几起谎报年龄的事件。根据最新规定，凡是谎报年龄者，取消当年的奖牌，并取消下一届参加奥运的资格。如果黎黎的年龄被奥委会坐实 ，那么她的金牌将被迫交出，由奥委会转发给银牌获得者，银牌和铜牌由此顺推。

一夜之间，世界媒体都对黎黎的年龄发生了强烈的兴趣。最有兴趣的当然是美国和中国，黎黎若是交出了金牌，高低杠的那一块将给美国的爱丽丝，爱丽莎早就神采飞扬，发布了记者招待会，扬言要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金牌。

而平衡木的那一块，自然会落到白雪的手里。白雪退役后，读了商业管理，在一家美国外企当白领。白雪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不想多说，只说了一句让人意味深长的话：“不管我们怎样修饰自己，老天会眷顾诚实的人。”

黎黎有个强烈的直感，年龄这件事闹得尘灰四起，一定同白雪和她的家人有关。网上疯传一张照片，黎黎十二岁的生日照片，蛋糕上飞着一条彩龙，那龙蛋糕黎黎记得，白雪的妈妈为她贺生买的。如此私密的照片，谁会把它放在网上乱传？

黎黎沉着冷静，面对媒体，一口咬定自己属兔，参赛年龄符合奥运规定。她的护照，她的身份证，她的档案，白纸黑字记载的年龄，她都应该属兔，只要自己不慌，奥委会也拿她没有办法。黎黎的粉丝说：“难道属兔的孩子不能吃龙蛋糕？黎黎从小就有志气，要成龙成凤做大事。”

龙蛋糕可以随便解释。但有好事的记者跑到黎黎的老家去调查，一心要挖出八卦的大料。从黎黎童年的街坊到幼儿园和小学，任何一个有价值的角落都不会放过。最后他们得出结论，黎黎确实属龙，谎报年龄参加奥运。

爱丽丝频繁地在电视上接受采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她说：“全世界都知道，中国队有谎报年龄的传统，我相信奥委会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我的金牌迟早会挂在我的脖子上。”

“绳子会挂在你的脖子，你这头母狗去上吊吧。” 希娜“啪”的一声关掉电视。这些日子，她的头一直在疼，吃着安眠药才勉强入眠。如今的希娜事业怔怔日上，同丈夫成功地经验着一家运动器材公司。黎黎有难，希娜感觉自己也陷入了灾难，她却不敢给黎黎打电话，安慰的语言有用吗？

那个深夜，她吃了安眠药也无法入睡，起床走进书房，打开一个盒子，盒子里是黎黎当年回馈她的玉龙。她捏紧了龙，龙在她的手心发冷发寒，隐约着尖锐的痛。慢慢地，疼痛消失了，她恍然发现手中的龙突然变小了，似乎变成了，变成了一个兔子！她的嘴角，慢慢开出一朵微笑的花。

那个周末，希娜盛装打扮，作为前国家女子体操运动员，前世界冠军，她参加了一个收视率极高的脱口秀。主持人当天的热点就是黎黎的年龄问题。希娜侃侃说起多年的往事，她当运动员时，爱跟各国的运动员交朋友，黎黎也是她的朋友之一。主持人立刻问，你知道黎黎的真实年龄吗？希娜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跟黎黎交换过礼物，她奶奶送给她的生肖项链。希娜一边说，一变拿出了项链，红丝线上的玉兔子，晶莹剔透地闪着光，摄影镜头立刻来了个特写。希娜给主持人解释说，这是中国生肖的文化，表明黎黎的生肖是兔子，有这个背景知识的人，可以去查查黎黎的真实年龄。

那个晚上黑得出奇，月亮和星星都没有。希娜坐夜班飞机回到家，丈夫说节目我看了，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上节目，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希娜说，你别管，我有我的道理。丈夫说，我明白，你不想爱丽丝拿到金牌，多年前的那段旧情，你还是没有放下。希娜笑道，你把那头母狗捧得太高，她上天堂她下地狱，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只在乎我爱的人。丈夫问，你那么爱黎黎？你们不是同性恋吧？

希娜的访谈视频，立刻在中国的网络滾起了雪球。有的人说，黎黎这个鬼精灵，恐怕早有准备，让人配合搞了伪装。更多人相信希娜，美国人一般不撒谎，再说谁会去编造奶奶的礼物呢？礼物落在中国人的手里还有怀疑的成份，那希娜跟黎黎是赛场上的对手，不过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又没什么血肉筋骨的关系，她凭什么要帮着她造假？造假对美国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那白雪呢？明摆着就是黎黎的竞争对手，黎黎退役后靠着金牌，混得比白雪好过一座城堡，白雪能不羡慕嫉妒恨？是谁把龙蛋糕的照片放在网上？是谁把老家的旧报纸寄给美国的媒体？你以为群众的脑子装满了养金鱼的水？

纷纷扬扬的流言中，奥委会例行公事查了黎黎的官方文件，不过就是护照和每次国际大赛的报名表，凡是白纸黑字的东西，都没有半点的差错，最后不得不还黎黎清白的名誉。紧接着，黎黎老家的报纸也站出来发表声明，声明编辑一时疏漏，错报了年龄，没想到给黎黎带来如此的灾难。那家报纸在报道撒切尔夫人去世的消息时，配图却是英国女王，也被网友指了出来。千说万说，黎黎的奥运金牌总算可以天长地久陪在她的身边。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是黑的，多少是白的，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我们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只要我们曾经付出过真情，就能收获真情。黎黎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当希娜把玉兔呈现在世界的面前，奥运金牌又算什么呢？一生拥有这样的朋友，生命是如此的温暖和真实。而谎言也有它的真情。

不是一个人的金牌

金牌攥在了手里，一个坚硬存在的物体，他能感觉到。但是沙大福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当了奥运冠军！千真万确，一打开电视，全世界都在报道。不会是梦吧？只有梦里才有过这样辉煌璀灿的美景。过了好久，他把攥在手里的金牌打开，黄灿灿的金牌 正看着他笑。他也看着它笑，他然后咬它，吻它，捏它，把它放在胸口，又把它贴在脸上，贴在脸上的是奥运的金牌，他觉得自己能飞起来。

“真的吗？我是奥运冠军？真的吗？我拿下了羽毛球单打的金牌？”

他自问自答好多遍，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个美得不敢面对的 现实！他总感觉这是个梦，延得太长太长的梦，梦还在继续，梦还没有被人叫醒。一旦天亮了，梦醒了，鲜花不见了，闪光灯不见了，前呼后拥的记者也不见了，他 的金牌“唰”地一下，再悠悠然然绕上几个圈就飞了，消失在茫茫的夜空里。他还是从前的那个沙大福，喜欢傻呵呵地笑，混在中国羽毛球球队里，没有多大的名气，也没有多亮的声音。

“沙大福，傻大福，傻人有大福，福到了，该当奥运的爆发户！”

记者们都是这个感觉，他们毫不忌讳地把自己的感觉写 进了文字里，通过媒体，满世界飞舞。记者们也是想不通，奥运会前，羽毛球队里，那么多光彩闪耀的名字，随便拉一个出来，哪一个不是当冠军的主？圈外人很少听说过沙大福的名字。媒体的目光总是瞄准奥运会，似乎只有奥运会的冠军才有资格当王称霸。

奥运会后，媒体才去查他的档案，发现他当过全国锦标赛的冠军，友好运动会的冠军，都是些小得可以忽略的成绩，虽然他也是汤姆斯杯的冠军成员，鬼知道他是不是混水摸鱼搞定的一块集体金牌。

羽毛球和乒乓球一样，中国传统的优势项目，国家队内高手林立。对于沙大福这样级别的运动员，出征奥运前，说句寒碜的话，连奥运会的入场券都抢不到。

“你是能抢到入场券的主儿。“ 那一天风和日丽，沙大福对好兄弟光光说：“你要是抢到了，我给你当陪练。“

光光对大福说：“先别扯当什么陪练，奥运会谁不想去啊，都是运动员。这两年你进步神快，也是颗光明的希望种子。”

在国家队里，沙大福同光光感情最好。光光虽然比沙大福年龄小，但是比沙大福早到国家队，也早出成绩。沙大福记得自己刚进国家队，技术不够精，被教练训了好几次，郁闷之时，是光光拍他的肩膀安慰的他，除了温暖的语言，光光还拿出了实际的行动。每天训练结束后，光光主动帮他提高球技，怎样后场突击，怎样凶悍扣杀，怎样大角度劈吊。如果不是光光，沙大福早被退货了（退回省队）。

光光性格倔强，孤高自诩，在国家队里没什么朋友，就同沙大福走得近。沙大福虽然性格开朗，到处交朋友，但也知道光光是他唯一的知己。大福生活中的困难，只要一开口，光光绝不拖泥带水。那年大福母亲生重病，想到北京做血管瘤手术，光光一出手就是好几万。光光上下奔波，动用了他的一切关系，找医院，找医生，有个留美归来的肿瘤专家，首屈一指，因为找他动手术的人太 多，只好把手机关了。那天沙大福亲眼看见光光把电话打到专家的家，对他的夫人说：“你孩子不是想去皇冠俱乐部打羽毛球吗？我周末陪他进去。” 最后大功告成，专家同意给大福的母亲做手术。光光回头对大福说：“这叫什么，这叫世上无难事，只要你有心。”

光光拿的金牌多，奖金自然也拿的多，再说光光的家庭富裕，父亲是局级干部，母亲是银行行长，父母不用向孩子索求。而大福的父母是大厂的下岗工人，家里还有个智障的姐姐，买房子要钱，看病要钱，出门办事处处都要花钱，大福便成了一家人的希望之光，金钱之源。

大福的父亲前几天还在电话里说：“儿子啊，要是你能去奥运会多好，若是当了冠军，我们一家人都大富了。那年奥运会，我们省里出了一个冠军，国家给了好几百万，开发商还争着送别墅。” 大福苦着脸，摇着头，对父亲明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有用。”父亲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别放到心里去，只要你能参加奥运，就是一个奇迹，我们南河市这么多年，还没有人参加过奥运会。”

要参加奥运谈何容易！羽毛球的内部选拔赛，其内战比外战还要惨烈，还要血腥万倍。众所周知，任何一个抢到入场卷的选手，奥运的金牌便有半块捏在手上。不是每个良将都有资格上前线，好多优秀的队员，还没驰马沙场就壮烈捐躯了。有人这样形容国家队，太多的好苗子在你的眼前，随便往地上一种，哪一棵不是奥运的良材啊？

羽毛球的男子单打名额，中国队和它最大的敌人印尼一样， 都是拿的“满名额”，满名额也只有三个名额，谁不想当奥运的强者，谁不想身披红旗，绕场几圈，然后向世界宣告：我为中国争了光！可怜的是，要想为国争光， 你首先得有资格，奔赴战场的资格。羽毛球前两名倒是好选，凭世界排名和各大比赛的成绩，一号种子宋南，二号种子史辉，顺理成章进了大营。

最后一名，定谁呢？定谁似乎都有道理，去掉谁似乎都不忍心，三个实力相当的候选者， 沙大福是一个，光光是一个，小强是一个。都是良将，难分仲伯，教练们权衡了好久，媒体们等待了好久，想来想去，最后在大名单上交的前一天，干脆让三个人打一场，谁赢谁上奥运。

光光和小强的实力略微高于沙大福。但总教练还是点了沙大 福的名。为什么？沙大福曾在汤姆斯杯赛上，有过勇敢杰出的表现。那场大赛，两个主力忽然受伤，中国队危在旦夕。关键时刻，沙大福奋勇出击，为中国队重夺汤姆斯 杯立下了汗马功劳。主教练在赛后说：“沙大福临危受命，沉得住气，是可以委以重任的人。”

沙大福没想到自己能溜进候选的名单。他其实淡心无肠，心放得很开，虽然偶尔也做过奥运的美梦。光光是他的好兄弟，他不愿意与他“同根相煎”，宁可把名额让给他。那是一场怎样的比赛，简直不是和人在打，是和野兽在拼杀。全是冤家鬼魂啊，平时都称兄道弟的，一到奥运来了，都成了野兽。沙大福后来一回想起那场景，就生出后怕。他记得光光手挥球拍，嗷嗷地叫着，张大了嘴，露出了牙，像要一口咬死猎物的狮子。这哪是人与人的赛场啊，这是罗马的斗兽场！

比赛是循环赛，沙大福最早一个出局。看见光光和小强变成 了凶悍的野兽，他根本无心恋战，心有了杂念，顿时输得精光，早早退出了竞争。最后是小强拿了入场券。赛后，教练一脸怒怨盯着沙大福：“你根本没尽力！“沙 大福居然拍了拍教练的肩：“只要他们去奥运给祖国尽力就成，我没事的，早死早超生，有什么好遗憾的？明天照样出勤，给他们上奥运的当陪练。”

结果呢，这个陪练怎么混进了奥运的队伍？

先说三人之战，赢的是小强。光光输了，奥运路上已经对他亮出了红牌！他顿 时心灰意冷，脸黄成了枯萎的白菜，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麻木得可怕。光光和沙大福一个房间，那天晚上，沙大福看见光光靠在床上，眼睛直直的朝一个方向看，给他说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不管是新闻八卦，还是黄色笑话。光光不吃饭，沙大福便把煮好的方便面放在他的床头，光光看都不看，眼睛依然发直，直在墙壁的某一处，似乎那里有神灵在呼唤他，沙大福知道他的心空了，被奥运的鬼魂卷走了。

“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 沙大福给光光盖好了被子。房间隔音不好，隔壁传来小强喜极而泣的嚎叫，沙大福只有苦笑。

阳光落在窗前，新的一天来了，光光却不见了，他不辞而别去了哪儿？沙大福跑上跑下找光光，眼睛都红了，光光就在眼皮底下失踪的，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你的责任？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玩什么断线的风筝，太不成熟了，这样的人还能堪当重任吗？”总教练冷着眼睛对沙大福说：“别管他了，你从今天起开始训练，跟他们上奥运的一起练。”

沙大福没有一点痴心妄想，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给上奥运 的队员当好陪练。但是当陪练的第一天，他就没有看见战胜光光的小强，那个喜极而泣嚎叫的小强。小强和光光实力相当，那次交手注定是一场恶战。当小强九死一 生，最后干掉了光光，自己也累得丢了半条命，第二天夜里开始吐血，后来又发高烧，又打点滴。好不容易上了训练场，腿上的旧伤又复发了！总之，沙大福看见队 里的医生为他跑来跑去，折腾个没完没了。

光光负气出走后，没人知道他的行踪。网络上下谣言纷飞，到处都在传说，他想去五台山当和尚，但法师认为他名利心太重，没有收他当弟子。后来光光的启蒙教练给国家队打电话：“光光就在我家里，他太伤心了，有太多的委屈，需要时间……”

“那就给他时间疗伤吧。” 总教练丢下坚硬冰冷的一句话，挂掉了电话，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光光身上。光光自己都没有料到，如果当初不出走，留在队里坚持训练，还是有希望杀进奥运的。 因为小强在出征前的一周，状态极差，新伤旧伤一起爆发。教练组决定放弃他，空出来的名额，黄金一样的名额，闪闪发光啊？谁上？

“让沙大福上！” 总教练忽然拍板，居然大半的教练没有反对。但是光光的教练有意见，他觉得如果是公平竞争的话，应该把光光唤回来，同沙大福再打一场。总教练一锤定音：“不，一个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就算天大的本领，也不能给他重任！”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沙大福当陪练，流了多少汗。总教练给了他任务，要他摹仿中国队的头号敌人：印尼名将秦商，研究他的打法，分析他的策略，至于秦商的录像，他是天天都在观摩，直到吃透他的每个动作。秦商的扣杀、秦商的劈吊、秦商的假动作，沙大福让 它们烂熟在自己的心头，让自己每出一招，每出一式都是秦商。那天他陪一号种子宋南打了两场。宋南说：“打的真过瘾啊，感觉就是在同秦商过招。”

别以为沙大福就是个傻大个，彻底的大公无私，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自己的小心思：国家队的条件好，要脚踏实地尽量学，别浪费时间，等退役了当教练，也要带走一身的真本 领。就算自己当不了奥运冠军，也要培养出奥运冠军。

老天给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接得住，而幸运的光芒总是照耀 那些有准备，有实力的人。沙大福就这样上了大名单，骑上奥运的战马，一路过关斩将，朝前冲，朝前杀，杀到第几名就是第几名。沙大福没有压力，真正的，他是用身心在享受奥林匹克的华丽和美妙。在奥运村，他大块朵颐，享受全世界的美味佳肴：意大利的比萨饼，瑞士的冰淇淋，法国的点心， 埃及的清真鸡肉餐。时不时的，他会去桑拿和蒸浴，全身放松了，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骨，都惬意到了极致，恍然有种漫游太空的心旷神怡。他喜欢同奥运村的志愿者聊天，每天都在欢笑中结识新朋友，世界各国的都有，各种肤色的都有，大家还交换了电子邮件和纪念品。

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中，中国派出去的三名选手，一号种子宋 南，二号种子史辉，包括临时转正的沙大福，都杀到了半决赛。半决赛上，沙大福与秦商相逢，秦商完全被打懵了，眼前的这个人，飘忽不定，像自己的影子，又像鬼的影子。

秦商哪能料到，这个人早把自己吃透了，自己在球场上的一个眼神，一个皱眉，都被这个人仔细学习过。而沙大福不是种子选手，不是印尼的主要对手， 他们花大功夫研究的是宋南和史辉。可是一亮剑，所有的人都看呆了，沙大福一上场就锐不可当，以卷席之势把对方杀得落花流水。第二局更是催枯拉 朽，打了个11比0，给印尼的一代名将送了个大鸭蛋。

沙大福速战速决的一战，也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一战，他这一场打下来，自己进入了决赛不说，还让中国队稳收金牌和银牌。沙大福的教练没想到自己的弟子有如此杰出的表现，激动得拿出五星红旗，喊啊，喊啊，跳啊，跳啊，像一头上了发条的电动兔子。总教练也很高兴，虽然没有跳得像个兔子，但是笑得东倒西歪，中国队搞定金牌了，他完成任务了！不管是谁拿下金牌，反正都是他的人马，他的奖金！但是宋南的教练，史辉的教练依然是一脸的寒霜，他们的弟子生死未卜，还在决战。

而金牌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人的荣耀和资本。

得胜归来，沙大福和教练欢喜相拥，教练把手中的国旗披在 他的身上，沙大福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又不是冠军！”总教练在一旁挥拳狂号：“冠军属于中国了！”正在激战的宋南，在侧头的一瞬间，用余光瞟见了沙大福身上的红旗，忽然对天嗥叫了一声。飞过来的球“啪”的一下，砸在他的脚边，他没有接，他在心头喊：“老子反了，老子豁出去了！”

怎么一会事呢？沙大福心知肚明。宋南和史辉的半决赛，是 “同室操戈”，自己人打自己人。赛前主教练有布署，若是半决赛上，沙大福输给了印尼的秦商，最好是史辉去同秦商拼。虽然宋南的冠军比史辉多，但在历次与秦商的交战中，史辉赢秦商的次数要比宋南多。千思万虑后，主教练要宋南让球，当然是有艺术地让球，不能让观众和裁判看出来。同时也命令沙大福，同秦商对决时，要狠很地打，就算打不死他，也要把他拖得半死，让他在半决赛耗干体力。

“让球”对于运动员是无言的惨痛，像生锈的铁刀子一点点割人的肉。试问哪一个士兵不想当将军，哪一个运动员不想当奥运的冠军。可是总教练说，祖国的荣誉高于一切！他当运动员时，就在奥运赛场上让过两次球，那种痛的长河，他也走过。国家队是一个团体，只有团体作战，用团体的智慧和力量，才能打败敌人，金牌不仅属于个人，更属于国家！

关于“让球”这个话题，总教练面对媒体大胆承认过，也在电视台同记者雄辩过，他说，你们别动不动就把奥林匹克的精神抬出来，西方的个人价值抬出来，对，西方运动员绝对不会让球，但是西方运动员拿了国家的工资吗？他们从小就出钱聘请私人教练。而我们的队员呢？从一进国家队的大门就开始拿工资，拿奖金，五花八门的补助，大大小小的国际比赛，都是国家掏钱买飞机票。西方运动员有这样的待遇吗？

对于让球，宋南只好黯然地答应了，主教练还说，你的牺牲会有价值的，奥运冠军是什么待遇，国家就给你什么待遇。只是奥运沙场瞬息万变。既然沙大福提前赢了，宋南现在可以反了！可以同史辉短兵相接，一决高低。那是一场血腥的比赛，又让沙大福想起罗马斗兽场的厮杀， 不把一方置于死地，你就得去死的境界。宋南是杀红了眼睛，当他把史辉吃掉的时候，他自己也是遍体鳞伤。

半决赛后，史辉很委屈，一回房间就哭了，明明说好是让球的，怎么中途变故了？等他反应过来宋南是玩真的，他的节奏早乱了，为什么事先不说好是真打，就是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但是宋南的教练说，这能怪谁？沙大福提前赢了，把奥运会变成了全运会，宋南为什么不能放下包袱，拼个你死我活？史辉的教练阴沉着眉眼，没出声，却在心里骂，你断了人家的金牌路，你自己就能拿金牌了？

总教练把史辉的教练拉到一边，笑脸与好语，揉包包散，而后他又千叮万嘱，明天的比赛一定要全力以赴，要敢打敢拼，拼出中国人的斗志，不要以为铜牌就没有价值。至于宋南和沙大福的决战，那是内战，他不想多管，随他两个人斗，想怎么斗就怎么斗，反正金牌和奖金已提前搞定了。

如果凭实力，沙大福要想打过宋南是艰难的。平日里的训练对打中，十场有六七场，都是宋南赢。但是决赛场上，已经无法上演巅峰对决，宋南心有余而力不足，元气早耗在了半决赛上。

国歌响了，三面红旗同时升起在奥林匹克体育馆里。笑得最灿烂的是总教练，像阳光下一朵迎风招展的向日葵。沙大福想笑又不敢开怀地笑，偷偷看一眼身边的宋南，宋南咬牙切齿地想压抑住痛哭，可是泪水哗哗地流了一 脸，后来被网友称之为：“感动中国的悲情男”。史辉的那张脸，半笑半哭，像被人揍了黑拳，满心的委屈，又不得不强装笑颜面对满场的观众。

有些记者对沙大福的金牌不屑一顾，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圆宝，大富赶得巧，正好砸在他的大头上，他愣了两下，才把金圆宝抱在怀中，傻呼呼地笑。他听了，不气不恼，也不多说一句话。倒是他的教练气得脸青，不服气地 说：“天上落金圆宝，要想接得住，也得要有实力，有本事你去接两个来玩玩看？”还有内部的人说，如果半决赛时，宋南听话让球让到底，那冠军也不是沙大福。 因为只要让了球，史辉便有绝对的体力把沙大福干掉在半路上。

全都是事后诸葛亮。沙大福才懒得理他们，他现在连享受的时间都不够用。就说拿金牌的那个晚上，他打电话回家，父亲激动得语无伦次，蹦出来的话似乎都在跳摇摆舞。母亲一把抢过电话喊：“儿啊，你听见了吗？全城都在放鞭炮，都是为你啊，因为你是我们市里的第一个奥运冠军。市委的张书记就在我们家里，他说他会解决我们的工作问题……”

凯旋归国后，自然是一系列轰轰烈烈的庆功和表彰，从中央到地方，只跟金牌有关，只跟冠军有关。沙大福在此期间还接到一个女孩的电话，那女孩在艺术体操队，长得清纯如水，娇柔若花，沙大福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她， 约她出来过两次，后来就推辞了，总说自己忙。沙大福知道她没看上自己。现在她主动打电话找他，主动恭喜他，言语中闪动着暧昧的温柔，微妙的亲近，沙大福心想自己曾经喜欢过她，而她喜欢的是奥运金牌，或许还有金牌后面的奖金、别墅、广告、名车，一生的荣誉。

夏日盛大的夕阳下，树荫斑驳，一地的光和影子。沙大福想 起了光光。如果当初光光不赌气出走，说不定去奥运的就是他，说不定拿冠军的也是他，可是人生千变万化，捉摸不透，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他回到北京后一直没有见 到光光，总觉得欠着光光好多情，光光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这样的情谊是终身难忘，也应该涌泉相报。

可是怎样涌泉相报？奥运会后，沙大福还是找到了光光，光光双臂抱在胸前，嘴角轻扬对他笑道：“奥运冠军啊，怎么想起来光临我的寒舍？”

沙大福一听就知道他心里还有气泡。他对他说：“当初你为什么要走，你不走，那就是你的奥运。”

“我出走是我的不对，但是你也没有找我。”光光似乎还理直气壮。

“你的手机关了。”

“但是你知道，你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

沙大福头一嗡，脸一红，像挨了一个隐形的耳光。光光虽然强词夺理，没有道理，但沙大福觉得字字都是针，扎得自己理亏。他想起那年母亲到北京动手术，光光把电话直接打到医生的家，最后万事如意。光光对自己如何， 自己对光光又如何？莫非自己就是个小人？小人总是想到自己而不是别人。潜意识里，沙大福还是想自己上奥运，如果心里有光光，他会把电话打到光光父母家。但是人总是喜欢为自己辩护，他想说，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小强会受伤。但是光光的话先出来，彻底压住了他的话。

“什么也别说了，都过去了，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光光很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他对光光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笑不自然，也不灿烂，因为翻过一座山，再也回不到从前。

那天沙大福同教练聊天，提及光光对他的好，有一句话是从心头长出来的：“如果光光真的想要，我会把金牌给他。”教练脸一黑，眼睛一瞪，盯着他叹气：“沙大福啊，傻大福，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对，光光可以 帮你母亲一次手术，但是那块金牌可以帮你母亲一生的手术。别以为那块金牌就属于你一个人，如果没有那金牌，你就得滚回省队。也别忘了你后面的大团体，纠缠不清的关系。凭着那块金牌，地方领导可以升官，地方项目可以拿钱。你要是回了家，当地的领导要看你的金牌，当地的赞助商也要看你的金 牌，你说你金牌送人了？”

金牌啊，金牌，不是一个人的金牌。

万年老二

万二莲是个搞跳水的女孩子，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没取好，太没创意了！这能怪母亲吗？母亲生的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儿出生的前个晚上，梦见两朵冉冉盛开的莲花，一朵大，一朵小，所以大双叫大莲，小双叫二莲。谁也没料到二莲有惊人的跳水天赋，从少体校一直跳到国家队，国家队里有多少高手啊，她还出国比赛拿了世界冠军。一家人因为她很自豪，满脸的光和彩，毕竟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小地方，世界冠军不常见。家里只要来了客人，万二莲的父母便把客人带到当地的少体校。万二莲是少体校走出去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少体校在校门口的花园为她塑了一尊像。父母认定那塑像将与天地日月共存，女儿是流芳千古的人，他们能不骄傲吗？

万二莲不敢骄傲。她人在国家队，一个回头，一个转身，见到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世界冠军？跳水是中国的传统优势项目，若是没有世界冠军的帽子带在头上，你休想在国家队的地皮立住脚丫子。

万二莲有个外号叫“万年老二”，一万年都是老二。谁喊出来这么恶心的外号？都是无事生非的记者鼓捣出来的。这也是事实，凡是重要的国际大赛，二莲都比不过她的师姐——中国的跳水皇后罗凰鸥，人称“罗皇后”。只要罗皇后参赛，二莲就永远是老二。若是罗皇后哪天不出征，二莲就可以捞块金牌。媒体总是笑她：“二莲啊，二莲啊，你命中注定就是万年的老二。”

二莲是个要强的人，一边顶着“万年老二“的风刀霜剑，一边憋着一口又一口的恶气，拼了命的练，然后是屡败屡战，终于在马赛奥运会上一雪前耻，打破了罗皇后八年不败的金身，恶狠狠地把金牌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拿了金牌的她，在回国的飞机上，有了坐头等舱的资格。这是中国代表团定的规矩，金牌坐头等舱，银牌坐公务舱，其他的统统赶到后面的普通舱，闭上眼睛思过。

二莲神气定神闲，向空姐要了一瓶可乐，然后扬着眉，吹着气地喝着。二莲的身边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她叫金莱，是体操运动员。金莱本是这次奥运会的第二替补，因为主力队员受伤，她临危受命上了场，抓好了机会，又超水平发挥，居然以风卷残云之势搞定了两块金牌，把教练的鼻子都震歪了，一口接一口地喊：“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的还有那受伤的主力，看得眼睛都绿了，然后一脸泪花冲进了卫生间。记者们称金莱是“奥运会的超级暴发户”。

二莲对金莱说：“你可能不知道，飞机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最后面，现在我和罗皇后换了个位置，她坐后面了。”金莱看见二莲花的眉眼舒展着一扫阴霾的灿烂。头等舱里有许多像金莱一样的奥运新贵，奥运爆发户，也有许多像二莲一样的万年老二，“二奶转正房”。而普通舱里也有不少郁闷的名将，他们发挥失误，名落孙山，虽然他们在奥运前雄心万丈，有定拿金牌的豪情。只是那瞬息万变的赛场，主宰了那捉摸不定的命啊！

飞机还在飞，二莲倚窗四顾，窗外是莹蓝的天，天上变幻无穷的云，而人生正如这些上下翻滚的白云。一路上，二莲的话很多，这些年堆集在她心头的怨恨、委屈、不服气，是高山上的寒冰，如今都化成了一江春水，快乐得想一路高唱。二莲和金莱各属不同的项目，既然不是同行，便少了明里暗里的嫉妒和竞争，很容易交心，很容易一吐为快，说话时没有顾忌和防范。二莲低声告诉金莱：“别看那罗皇后表面上笑脸迎人，说话细声细气，媒体缘好得很，其实是头笑面母老虎。前些年，我和她是跳双人的搭档，她嫌我碍她的眼睛，便找了个新伴把我赶走了，赶走我就赶走我吧，我在单人项目上把你吃定了。”

罗皇后这次真惨，撞了滑铁卢的冤魂。先是比双人的跳台，本是一路遥遥领先，就等最后的关键一跳。眼看着金牌的金光已经照在眼前，新搭档梅梅心跳加快，动作突然变形，本应该是大头先入水，却成了屁股先落水，看台上下，排山倒海的惋惜声，裁判们全举出了零分。她们的排名从天堂栽到地狱。

双人项目的金牌碎了，单人项目的金牌必须啃下来。罗皇后知道其中的艰难，欧美国家高手林立，而自己最大的对手就是万二莲，虽然每次大赛，罗皇后都能在最后发力压倒二莲，但是二莲敢拼敢杀，对她的皇位早就是虎视眈眈，上一届奥运，就差点儿篡位成功，要不是罗皇后在最后一跳，稳住了心跳，稳住了阵脚，用超高超稳的难度搏出了满分，恐怕就是一跳之间，江山易主 —— 万二莲成了新霸主。

单人跳水的比赛开始了，罗皇后一心想压倒二莲，频频跳出高难度。难度大，风险也大，罗皇后的第二跳，身体在空中没有及时展开，入水角度差，溅起一堆银白的水花，一堆致命的水花。就这失误的一跳，罗皇后把二莲推到第一的位置。如果罗皇后不慌，沉着应对，后面的几跳还是可以把二莲击倒。可是二莲太稳了，岿然不动，稳定得可怕。罗皇后在最后一跳必须拿出杀手锏，决一死战，誓与对手同归于尽。可惜的是，死的是皇后，成全的是二莲。罗皇后最后一跳的严重失误，居然连铜牌子都没抓住，眼睁睁看二莲花登顶封王，变成了大莲花。

罗皇后这次摔得太惨！惨得连跳楼的心都有了。大赛之前，她也预计过夺冠的艰辛，某些失误，某些坎坷，但也没想到会直直跳进地狱的十八层。她估计的最好结果是双料金牌，最坏也能保一枚。至少双人跳台是没有问题的，这两三年来，她和她的搭档梅梅，几乎就是跳遍天下无敌手，大运会、世界杯、世锦赛、国际邀请赛……拿金牌拿得手长了茧。但运动员最最宝贵的奥运金牌，却拍着翅膀飞远了。

回想大军出征前，罗皇后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她对蜂拥而来的记者说：“这一届奥运，恐怕就是我最后的奥运。比完了，我也该退了，把位置让出来，毕竟年轻的一代也渴望拿到金牌。” 这句话落在二莲的耳朵里，像针，不仅扎她的耳朵，也扎她的眼睛。二莲后来对金莱说：“呸，什么玩意儿，她以为她是谁，天生就是霸王花啊？她不走，我就吃不了金鸡蛋？我这次就是要把她的金牌砸得碎烂，一点金粉粉她也沾不了，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她是一身烂布条，灰溜溜滚出江湖的，而不是戴着皇冠谢幕，还装出优雅淡定的模样，无比爱国地说，我还想为祖国争光！呸！想为祖国争光的人一大把，你霸在那儿不走，让人家怎么争光？”

“为国争光 “是冠冕堂皇的一件金衣裳，穿在身上，最闪亮的是自己。

同二莲的坎坷比起来，金莱幸运得像童话里的公主。金莱一出道便是奥运，一上奥运便搞定两块金牌。一想起金莱的两块金牌，二莲心头的恨怨，恰如喷泉般四下激射。如果罗皇后当年不排挤二莲，二莲还有机会参加双人跳台，还有机会多拿一枚金牌，当上像金莱一样的双冠王。

前几年，二莲都是同罗皇后配搭双人跳台，比赛嘛，总是有输有赢，也拿过几次银牌，只要没有金牌，似乎全是二莲的错。皇后是大牌，凡是同步配合不一致，都是二莲去适应她，迁就她。赢了，是皇后的功劳；输了，是二莲的罪过。凭什么啊？二莲也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几次顶撞皇后，面对媒体也不口软。

罗皇后不理二莲了，她后来找了梅梅跳，梅梅是皇后的老乡，技术好，又温顺乖巧，经常“罗姐长，罗姐短”叫得很甜，罗皇后和她配合得很开心，便认定梅梅是她最好的搭档。二莲被踢出局。二莲没想到梅梅这次在奥运撞了大霉，不仅霉掉了自己的金牌，而且霉掉了师姐的金牌。

面对两次惨败，罗皇后痛苦不堪，“这就是我最后的奥运，人生最后的比赛？”她问自己，奥运带来的不仅是漫长无边的伤心，还有黑暗无涯的羞辱。她感觉自己被人捆住手脚，一顿乱打，然后又装进麻袋，拳打脚踢扔进了粪水坑。一个磷火般的念头晃过她的眼前：我不配跳水，我只配跳楼！了解她的人，都为她幸运，她幸好没拿牌子，不用出席颁奖仪式，不用站在领奖台上，把眼睛里的伤痛昭告天下，不用站在二莲的身下，那份心照不宣的摩擦，沉默无声的挑衅，微妙尴尬的侮辱 — 她宁可去死，什么也不要，她的世界彻底黑了，半点光都没有！

媒体最坏，早就知道皇后和二莲之间，明争暗斗多少年，一个要保江山，一个要篡位，她们在众多赛场的表情和言谈，经常被媒体放大渲染，津津乐道。这下看新皇后成功上位，开拓了另一个王朝，知道二莲过去的伤心，当“二奶”的辛酸委屈，忙蜂拥扑过去，砸出那些五光十色的问题，无不都是引蛇出洞：

“二莲花啊，你今天终于开了大莲花，开心吗？”

“万年老二终于转命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对罗皇后今天的失误，你有什么想法吗？”

“如果你和皇后配搭，绝对的黄金组合，是不是已为中国拿下了双人金牌？”

“你和皇后才是黄金搭档？是谁把你们搞散了？”

记者们问不出什么好话，全都是煽风点火，破坏安定团结的话。二莲似乎早有准备，对那些刁钻可恶的记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气定神闲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金牌，比赛时根本不看记分牌，我只跳好每个动作。罗姐不管第几名，她依然是我的偶像。今天她没拿金牌，那只是运气不好。她是永远的英雄，我永远学习的榜样。”

金莱后来问过二莲：“我看报上的照片，电视上的采访，你和罗皇后的关系不是很差啊。” 二莲叹道：“你成名太早，没同媒体打过长交道。你相信我在记者面前说的话？全都是放屁，我从不跟记者掏心窝，我受够了那些狗仔队，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讨厌。最爱挑拨四非，你这边只亮了几滴水，他转过背去就给你发大洪水。”

二莲和罗皇后虽然有纷争，但在媒体面前惊人的团结，一致对外，常装出亲密无间的革命友情，就当是演戏。媒体捞不了油水，心头不爽，只能背后骂两人是假正经，却不敢随便乱编故事。媒体最喜欢那些大喜大悲，敢说敢骂的真人和牛人。可惜她们不配合。

二莲在奥运不仅收获了金牌，还收获了一帮朋友。奥运回国后，太多的庆功会和酒会，聚在一起有了共同的语言，自然成了朋友。二莲的朋友都是奥运的新贵，那些奥运的老金牌，大牌得很，她高攀不起，也不想去多说话。她走得勤的朋友只有两种，一是像金莱一样的黑马爆发户，奥运会前无人晓，一战成名天下知；二是像自己这样的万年老二，奥运会前就有知名度，少的是赞扬，多的是挖苦，总算借奥运之大捷，一雪前朝之耻恨，修了正果。

修了正果的他们必然有很多机会，有了好机会也愿意同好朋友分享。金莱的第一个广告就是二莲介绍的，她在飞机上就开始给金莱传送经验：“你这次头上有了金光，肯定有好多的广告商，主动上门找你，但乱七八糟的广告也多，假货歪货也多，不小心就坏了自己的名声，惹一身的污水洗都洗不干净。”

二莲花虽然曾是“万年老二”，多少有些名气，也打过广告，当过几个产品的代言人。但是同皇后的辉煌壮丽相比，一个是大都市，一个是小山寨，因为皇后代言的全是大名牌。祸福难料，这次皇后的江山破了，凤冠碎了，个人品牌也瞬间跌落，好多商家都撤退了。没有办法，运动员的利用价值，运动员的瞬间放大效应，就是同赛场上的金牌荣辱与共，息息相关。二莲知道有个大商家肯定不会再同娘娘续签了。

那个大商家以其知名的洗发水品牌闻名遐迩，他们的中国公关部经理在奥运会后找到了二莲。公关部最初就是想押二莲的宝，当她是个潜力股，计划给她签下合同，因为用奥运明星打广告，是种极大的风险投资，跟赌博一样，赌好了，厂家和明星都欢喜，赌输了，厂家就得慢慢吃黄连。押二莲还是继续押皇后？公司的上层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有人说二莲会逆转乾坤，有人说皇后能蝉联。

奥运会后，商家找过二莲，但二莲不愿意给公众以“落井下石”的印象，因为之前都是皇后在代言。二莲转身就把金莱介绍给了他们。公关经理说：“金莱我见过，上次在香港汇演，小姑娘包装包装还是很上镜头的，关键她不会跳水啊？我们有个跳水的镜头，还有个出水芙蓉的镜头，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游泳？”

二莲是个讲义气的人。她用了三天的时间教会了金莱的游泳，金莱不仅适应了水，还能摹仿几个花样游泳的动作，到底有体操的底子，学什么都快。至于那个纵身一跃的跳水动作，二莲当然没有本领让金莱三天就学会。广告制作期间，她当了她的替身，看不清楚二莲的脸，只是一个匆忙入水的远镜头。金莱说：“你一个奥运冠军给我当替身，我应该分一半的钱给你。”莲花笑道：“还给我一半？训练局要抽份子，你教练要抽份子，算下来，恐怕你自己都拿不了一半，还给我什么，我就认你这个朋友。”似乎她们之间不能谈钱，只谈情义。

金莱的香波广告，播出一段时间后，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好评如潮如浪。把上个周期的皇后比得简直是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二莲很开心，她知道皇后看了广告肯定会气得肝痛。皇后丢了金牌，自然被商家打入冷宫，门庭冷落，车马稀少，过去笑脸相迎的广告商再也不翻她的牌子。媒体倒是没有冷落她，但找她的记者，都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挖她的八卦，编她的故事，然后还要把她的伤心放大，晒在公众的眼前。皇后在奥运挂了后，一直在痛哭，谁都不见，跟谁都不说话，泪干了，血干了，嘶哑的嗓子还在嚎，她感觉自己的内脏全空了，身体已经变成了尸体，一具可以燃烧的尸体，她希望结束 – 自己如果立刻死亡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老天没有收她，她死去又活来了，死去活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退，我还要参加奥运会，东京奥运会，我一定要打到东京去！把属于我的金牌夺回来！”

“没问题，我奉陪，陪你一路折腾到东京！有本领就来抢我的金牌吧。”

二莲花说这话的时候，身边当然没有一个记者，只有金莱坐在她的身边，悠然宁静，眼睛里含着微笑。这是一个晴朗的周六下午，阳光温暖，秋日湛蓝的天空，空气莹澈透明，什么心事都可以传递。金莱选了一家安静的餐厅，同二莲聊聊心里的话。

餐桌上横着一张报纸，二莲便是从这张报纸的体育版，读到了皇后的豪言壮语，发誓打到东京去！金莱问二莲：“你们累不累啊，真的还要拼到下一届？”二莲说：“我今年才二十三，不老不累，罗皇后折腾到东京都满三十了！”金莱说：“真勇敢，三十岁的女人不去结婚生孩子，还要想金牌。”二莲问金莱：“听你的口气，似乎七老八十了？你才多大一点？十六还是十七？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在傻乎乎崇拜皇后呢。”

既然是好朋友，金莱也就亮开了心头的山，山中的水：“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从来就没想过奥运的金牌，糊里糊涂的，居然拿了两块金牌。见好就收，是我该走的时候了。跟你说实话吧，我连全运会都会弃权，为什么？我可能会被那些没参加奥运的队友打得一塌糊涂。”

二莲劝金莱：“考虑考虑再决定，别这么快，好不好？奥运的火才刚刚熄，灰都是热的。你的广告才刚刚打响，你就想急流勇退了？广告商为什么找你，一是你的金牌，二是你还是现役冠军，日子一久，谁还记得你，谁还找你？”

奥运冠军又不是惊艳的天人，广告商为什么要找他们？不就是冲着瞬间放大的明星效应。奥运的金牌在一瞬间金光四射，光照四海，在一瞬间也凝聚了亿万的人心，超强的气场，这就是金牌商业的营销价值，其品牌载体，无形而巨大，最为商家所看重。但是一旦奥运明星败了，退了，不练了，头上的金光自然也跟着淡了，散了，没多久的日子，便彻底灰飞烟灭了，很少有人再提起当年的热闹。

时光看似漫不经心，但很快就飞远了。国家队各个队伍练兵秣马，奔向下一个奥运周期。这个期间，金莱向娱乐圈进军了，二莲忙她的比赛和训练，虽然没见面，但也常在手机上谈心聊天，彼此的开心和烦恼，都拿出来交换，晒一晒阳光和月光。这就是朋友的好处，什么都敢亮。

二莲告诉金莱，她最近很郁闷。前不久，在墨西哥结束的世界杯跳水赛，她输给了罗皇后，虽然比分很接近，两分之差，但是输了就是输了，这个年代不看过程，只讲胜者为王，败为寇。一个月后，在温州的国际跳水邀请赛上，她又遭遇了小鬼，输给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那场邀请赛，因为皇后称病没有出席，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便蹦蹦跳跳，在网上黑心挖苦二莲：“万二莲啊，万二莲，天生的万年老二，老二就是老二，没有王者的霸气。奥运会时不过趁娘娘打盹疏忽时，抢了人家的皇冠凤袍，皇冠凤袍，你当二奶的配吗。”

一口一个老二，一口一个二奶，把二莲气得想杀人。金莱忙安慰二莲：“网上的闲话，你都要在意？你曾经那么坚强的神经，怎么也脆弱起来？”莲花叹道：“人受了打击，什么都脆弱了。“二莲顿了一下，她心头还裹了层秘密，她向金莱摊开了心底的暗河。这大半年的训练和比赛，她发现自己的实力在下落，综合技能也好，裁判印象也好，还是不如皇后。皇后一出征，国内外裁判还是偏着她。

两个人盯着对方，彼此都咬得紧，在国际邀请赛上较量过好几次，也是皇后胜的多。更可怕的是，小队员们如一个个小豹子，气势汹汹追上来了。小队员们年轻，体力旺盛，爆发力强，缺的不过是动作的美观，有的是一大把时间雕琢细节。在罗皇后缺席的一场比赛，二莲居然输了，输给了一个刚进国家队的小姑娘。比赛后，总教练对媒体说，进军东京奥运会，罗皇后是绝对的领军人物，而小队员是未来的希望。这些话落在莲花的耳朵里，就像一根点燃的烟，凶狠地，没有理由地插进了她的耳朵里。是啊，前有领军，后有“希望“，她算什么呢？

如今二莲的位置很尴尬，单人项目上斗不过皇后，双人跳水又找不到合适的搭档。照这个样子走下去，别说下届奥运会的金牌，就是奥运会的入场券也保不了。国家队是一个淘劣存优，奖赏分明，竞争残忍到了极致的地方。在奥运会吃了大鸭蛋的梅梅，连招呼都没给队友打，便灰溜溜回到了地方队，从此销声匿迹，希望人们不要再记住她，记住她，也是记住她身上那个刺目的鸭蛋。

二莲眼前的路，云笼雾罩，走下去，谁知道前面是悬崖峭壁，还是柳暗花明？她可不想摔得鼻青脸肿，再蓬头垢面告别跳水池，谁不想手捧鲜花，体面退役啊？若是现在退，也还算光荣，至少她的奥运金牌的光还没有褪色。但她还是不能走，转身抬头间，全运会的战火就快点燃了。

全运会是地方政府特看重的一个运动会，运动员拿了金牌，争了光，得的奖金不比奥运会低。一些退役的运动员，纵然浑身是伤，为了给家乡争光，也会征战全运会。梅梅就是一个，奥运一战，她已是伤心不堪，疲惫不堪，因为同罗皇后来自同一个省队，罗皇后在省队找不到合适的搭档，梅梅只好重披战袍。

全运会周期，二莲正好落在她运动生涯的低潮期，决心已定，比完了就抽身退步。但是全运会出了一件事，篡改了二莲的方针路线。全运会到底出了什么怪？二莲也看呆了，一对双胞胎，金花和银花，她们横空出世，在双人跳台上打败了罗皇后和梅梅的冠军组合。那对双胞胎才十四岁，动作的协调性简直神了，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版本，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影子，起跳、入水、连冒出来的小水花都是同步绽开。难怪呢，人家是双胞胎，彼此有感应。双胞胎初生牛犊，敢冲敢拼，一出发就踏上了巅峰，站在了领奖台的最高处。梅梅这次没有上演奥运会的失误，与罗皇后在双人跳台上完美发挥，但她们只能看着银牌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第二天的单人跳台比赛，罗皇后和二莲都发挥出色，二人的比分犬牙交错，打得难解难分，悬念是到最后一刻才见了分晓。罗皇后以1.5分的微弱优势再次封后，二莲又一次喝下万年老二的苦汤。但是二莲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没有曾经老二的苦涩。她开始认命了，月有盈亏，日有长短，盛衰有交替、贵贱有轮回。她对自己说：“表演完了，该谢幕了。”

单人项目上，金花和银花没能再显神威，罗皇后和二莲到底是经历过奥运的老将。但是金花银花的成绩不差，并列第三名，紧紧跟在两位奥运冠军的后面。她们才十四岁，她们怕什么呢？有的是一大把的时间，一大把的青春，把前面的两只挡路虎，踢到大桥下面。

二莲不想眼睁睁看这两头小豹子长大，张牙舞爪来欺负自己，她想早一点开溜，早一点离开这个荣辱皆重的地方。但有个人却抓住了她，不放她逃跑。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就是死对手罗皇后。全运会刚结束，二莲就收到罗皇后的短信，约了个安静偏僻的咖啡馆，她要同她好好谈谈。

“黄鼠狼和鸡有什么好谈的？莫非是金莱广告的事，她想找我算帐？”二莲胡思乱想着，一时半会的没有反应过来。虽然表面上，二莲和皇后并不是仇人相见，不痛不痒的说说笑笑还是能做得到。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就是最大的敌人。等见了皇后，皇后没有东兜西转，而是直奔主题：“好好考虑一下，不要退，你我都有希望去东京再战。”

二莲笑道：“你是皇后，当然有希望，我还是算了吧，后面那两头小豹子追得紧啊。”

皇后说：“两头小豹子是追得紧，但是你我搭配双人，以我两人的难度，国际上的声誉，她们在大赛上打不过我们。”

二莲脸一烫，头一嗡，脑子里面像有电闪雷鸣，突然都通了。在新人辈出的年代，她们只有联手出击才能圆梦。下一届的东京奥运会，出了新规矩，女子单人跳台选手，只能报两名，单双兼报，也就是说，参加单人跳的运动员必须参加双人跳。如果小豹子迅速崛起，如果皇后没找到合适的搭档，那么再尊贵的皇后也无法走向奥运的跳水台。形势逼人，皇后找二莲联手，策略实在是高啊！利人利己，若是皇后和二莲配搭双人，只要跳出不寻常的高难度，压倒那对凶悍的小豹子，那么两人的未来都有金灿灿的希望。

二莲眼睛发亮，但是声音还是不够亮：“主意是好，但是去东京还有三年啊，谁知道这三年后会发生什么，路上还有什么小老虎小豺狼。“

“啪”的一声，皇后把手上的杯子朝桌上一放，眉眼和声音都成了冰：“我真是看错了人，我一直以为你敢杀敢冲，是我职业生涯最大的对手，原来是头老鼠！”

“老鼠就老鼠。“ 二莲皱眉突嘴，做了个老鼠的样子，笑了笑，对皇后点头，皇后也朝她含笑点头。她们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决心，收复江山的决心。从今以后，敌意散了，恨意化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携手舞剑，她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开辟两个人的霸业，一起杀到东京去!

二莲和皇后的组合，本来就是王者的组合，只可惜当年两人有憎怨，无法沟通，合作起来磕磕碰碰，像航船遭遇了冰川。现在不一样了，两个人都半低下头，谦让、宽容、遇到问题主动迁就对方。只磨合了一个月，二莲和皇后的组合，便闪耀亮相，在桂林邀请赛上，以二十多分的优势战胜了金花银花的组合。出师大捷，她们的江山稳了大半。

她们不敢松懈，知道后面追兵凶猛，赢一场比赛很容易，难的是要把这种优势保持三年。金花银花个子小，身体轻，从十米跳台入水时，“唆”的一声，干脆利落像颗子弹，一点水花都没有。她们才十四岁，有的是时间和体力，一步步向二莲和皇后逼近。二莲和皇后也不慌，虽然两个人年龄大，体力不如小豹子，但是她们早过了发育关，不会有身体发沉的威胁，两个人身材修长，都上了一米六，女性美好的曲线，在空中优雅舒展，这是只有1米4的小豹子望尘莫及的。皇后二人还有国际上的名望，深厚的观众缘，比赛中偶尔有瑕疵，裁判出手也不狠辣。

金花银花心怀奥运梦，朝前冲的步子越来越紧。在单人项目上，金花已经胜过皇后两场，银花也与二莲不分上下。有次国内的单人比赛，二莲的发挥也正常，却连牌子也没摸着，金花第一，皇后位居第二，银花拿了铜牌。这场比赛让二莲低迷不振，她问皇后：“我还行吗？我是不是该退了？” 皇后两眼喷火盯着她，只差点儿甩她一个耳光：“你给我立起来好不好，有点骨头好不好？只要我们的双人项目保持不败，我们就能脚踏奥运的大地。“

到底是皇后，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气魄！她给二莲分析了目前的形式：“你很清楚，单人项目上，我们四个人在国内的比分是犬牙交错，谁也没有绝对的优势拿到第一，拿到国际上去比，加拿大一个，澳大利亚一个，俄罗斯一个，都和我们四人有一拼，一场比赛，七八个人实力相当，谁都有可能拿金牌。但是我们俩人的双人项目，目前在国内国际上，我们胜得最多。奥运名额只有两个，你还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二莲彻底明白了皇后的道理，从此便把大力气花在双人项目上，一点都不敢疏忽。从春夏到秋冬，世界杯、世锦赛、国际邀请赛，大赛也好，小赛也好，二莲和皇后都全力以赴，表面上看她俩一脸的霸气，但是脚下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东京奥运的圣火就快点燃了，关键时刻的选拨赛，皇后和二莲一鼓作气，干掉了金花银花，拿下最后的入场券。

风呼呼地吹过来，阳光落在二莲的头上，天高地遥，那些往事冥蒙而混沌，二莲不敢相信自己还能走到奥运。这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四年，是在刀尖上行走的四年，是在烈火中奔跑的四年。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路上陪着自己的皇后，从敌人到友人，从冷漠到知心，如果不是一个共同的心愿，一个彼此都受益的目的，她们两个人还能走到一起吗？二莲百感交集，流在脸上的泪，不知是喜泪还是悲泪。

而金花银花的脸上，全是痛苦的悲泪！特别是金花，她的单人项目，在奥运选拔赛上拿的第一，去年的世锦赛也是第一，为什么奥运会上的大名单没有她？这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项目！中国所有的媒体都在为金花银花喊冤叫屈，认为体育圈也有黑幕，也在搞潜规则。记者们一贯抑强扶弱，愤怒责问总教练：

“金花的金牌摆在那里，为什么不能参加奥运会？”

“金花银花还没满十八，罗皇后和万二莲都是奔三的人了，两位大姐都上了两届奥运，属于她们的时代早过去了，为什么要挡新人的路？”

网上的话更是难听：“罗凰欧和万二莲，你们这两个老女人，联手掐掉了还没有开放的金花银花。“

跳水队的总教练早有准备，他心平气和地告诉媒体：“我们当领导的，首先考虑的是哪个项目的金牌最稳定。罗凰欧和万二莲的组合，从去年到今年，大大小小的比赛，从没有失过手。但是单项呢？你们别看金花拿了世锦赛的金牌，她同银牌的罗凰鸥只有一分的差距，我们做过统计，欧美有五名选手跟我们选手实力相当，一个疏忽，我们连破铜烂铁的牌子都无法抢到。你们不知道，如今在欧美执教的中国教练到处都是，他们带去了中国最宝贵的经验，他们的学生多是单人项目，一出来就同中国队抢金牌。

记者们总算安静了，都认定了罗皇后和万二莲的双人金牌是十拿九稳，无形之间，给了二人莫大的压力。似乎这双人金牌已经是板上的钉钉，提前预定。两人若是不拿金牌，就是千古的罪人！要是输了，怎样向气势汹汹的媒体交代？带着铁山压顶的压力，二莲在双人决赛的第三跳，出现了严重失误，倒立时，腿没有打直就离台了，动作粗糙，入水也不干净。这个失误让她们的排名从遥遥直上的第一，一下子跌落到深山的谷底。

从池水里出来的时候，二莲的脑子空荡荡的，似乎头颅被打开了，什么东西呼呼地灌进去，全都是云，全都是雾，看台上观众的叹息声全都随着这些云雾在飘，她自己的身体也在飘，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温暖而坚定，伴着皇后不慌不乱的声音：“不要怕，根本不用怕，我们一分一分地追，这冠军它跑不了！”自从二莲失误后，接下去的比赛，每跳一个动作前，皇后都给了二莲一个温暖的拥抱。她们真的是追回到了第一，冠军属于她们，金牌跑不了！

领奖台上，二莲哭得一塌糊涂。想想这四年的坚持，除了血和汗，还有那么多的疑问和谴责，皇后也想哭，但她还是把泪逼回去了，她对二莲轻言道：“战斗还没有结束，接下去还有更难的大仗！“

单人项目上高手云集，其精彩和激烈的程度远超双人的比赛。那是一个跳水的乱世，总让人想起诸侯争霸的春秋战国。进入决赛的八个选手，都有问鼎冠军的实力。巅峰对决，高手亮剑，拼的不仅是实力，还有勇气和心理。外国高手们纷纷亮出难度，难度是把双刃剑，一剑封喉对方的同时，也有一落千丈的风险。

分数在交错起伏，三跳之后，中国队还是没人排在第一名。皇后冒险使用了杀手锏，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只可惜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排名一下子落到了第七名。出水后，皇后面若灰纸。二莲连忙拥抱她，安慰她：“没关系的，完成好后面的两个动作，冠军依然属于你！” “属于我吗？“ 皇后若有所思地问，又若有所思地点头，眼里闪着金亮的光。这个时刻，彼此的身边有个人靠一靠，说说话，就像冰天雪地里，互相取暖的两个人。

比赛悬念纷呈，看高手们交替坐大，不知紧张死了几亿人。到了后来，所有的啦啦队都不敢喊了，只希望比赛快快结束，谁都没有这么强大的心脏能继续承受现场的疯狂激烈。马上就是关键的最后一跳，皇后对二莲说：“我拼了！“ 二莲摇头说：“若是不拼，还能保一块牌子。“ 皇后说：“多一块牌子对我没有意义，第二和第八没有差别，我要拿就拿金牌！” 她向跳台走去，留给二莲一个坚定的背影，带着不成仁便成义的豪情和勇毅。那一个冒险的最高难度，她成功了！看台上下，掌声如雷如潮。二莲感动了，忽然得了莫大的勇气，同皇后一样，她也冲击了自己的最高难度，管它是成王还是成寇，她玩命了！

就是两人玩命的一拼，中国队收获了单人项目的金牌和银牌。从第一名到第五名，比分太接近了，看得人心惊肉跳。当然，二莲这次又当了一次“万年老二”。记者是这样形容的二人：“两个人本来该是对手，却在比赛中相互搀着，扶着，安慰着，跌跌荡荡走到了领奖台。看两人抱头痛哭的样子，就知道她们的情谊是怎样的纯洁和深厚，这在金牌至上的年代是极为宝贵。她们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集体的智慧永远胜过个人的单打独斗。”

记者们不会忘记，在上两届奥运会上，二莲和皇后同场竞技，彼此却不理不睬，完全是陌生人的模样，跳完了自己的动作，便朝地上一躺，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人家跳好跳坏都与自己无关。记者问过她们，你们在场上怎么不交流？她们俩都说，单人跳水是同自己比，有什么好交流的？但这届奥运会，两人在单人赛上又是拥抱，又是耳语，团结互助的精神感动了所有的观众。

媒体总是喜欢惹事，造一些新鲜话题引人注目。在回国后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人直接问她们：“这几年来，你们两人表现出空前的团结，是不是害怕被金花银花吃掉。”皇后笑道：“不会吧，我们国家队都是团结的。” 记者又问：“那下届奥运会你们俩还上吗？“二莲说：“要上，一定上！”记者们都说：“你们俩还上啊？你们霸着不走人，那小金花小银花，还没等开放，就只有等枯萎了。”二莲笑道：“这是个凭实力说话的领域，如果小队员能淘汰我们，我们一定走人。”记者又说：“你们再怎么辉煌，也是夕阳了，无限好的夕阳，一转眼就是黄昏。”二莲说：“我们是夕阳，但我们有能力让夕阳在黄昏的天空挂得更长。” 记者坏坏地笑起来：“你们两个夕阳啊，让无数的朝阳伤心痛哭！”

一壁窗帘隔开了外面喧嚣的世界。这是金莱的新家，干净、温暖，让人安全放心，什么话都可以放出来飞舞。金莱问二莲：“你真的还不退，还要再干一届奥运会？“ 二莲说：“那是在记者面前装的假豪情，信不得的，镜头里的那些话和表情，都是信不得的。”金莱又问：“那你和皇后的深厚友谊，是装的还是真的？”

二莲沉吟了 半天，有句话，她只告诉金莱：“我和皇后彼此需要，没有她，我去不了奥运，没有我，她早被小金花干掉。”

金莱说：“我看见你和皇后抱头痛哭，那是征战中结下的情谊，假不了！”

二莲笑道：“那是一段特殊环境下的特殊情谊，如今战斗已经结束，我们的友谊也打了句号。奥运会后一解散，我们就没通手机，我不知她的行踪，她不知道我的方向。”

金莱吃惊道：“你真不知道她的行踪？我都知道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二莲即刻问道。

“就在梅梅的家里！“

梅梅的新家跟金莱一个小区。梅梅退役后嫁给了一个羽毛球奥运冠军，于是把家也安在了北京。金莱前几天在小区散步，远远看见一群人抬桌扛椅在搬家，一路都是欢声笑语，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子很招眼，头上顶着一个长颈鹿，左手一个毛毛熊，右手两个金老虎，金莱走近一看，居然是罗皇后。罗皇后一脸的笑意盎然，她对金莱说：“你别笑我像个马戏团的小丑，我今天在给梅梅当苦力，帮她搬家。” 梅梅也在一旁说，等新家安顿完了，要请金莱过去玩。她们是真心邀请金莱，并且给了金莱一个日子，金莱正要答应，突然想起那天日子不巧，正好二莲要来看她，只好婉言推辞了。

“看看吧，这就是我和皇后的关系。” 二莲对金莱苦笑道：“什么狗屁情谊，我如果死了，开追悼会也通知不到皇后。”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我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她没有向我问起你，她应该知道我们是好朋友。“ 金莱叹了一声气，继续说：“梅梅让她在奥运吃了鸭蛋，她居然还要帮梅梅帮家，你帮她夺了双人金牌，她居然一句也不提你。”

“她和梅梅是真好。“ 二莲微低着头，若有所思：“我和她各走各的路，这辈子没必要再见面。“

金莱说：“还会见面，如果你们彼此需要。“

三个月后，果然如金莱所料，皇后找到了二莲，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我想打到巴西去（下届奥运举办地），你愿意同我再创奇迹吗？”

二莲当天就给金莱发短信：“我决定了，杀到巴西去书写传奇，我只能跟皇后联手，虽然我一点不喜欢她。”

林妹妹谁也不怨

兰路这个小姑娘生得轻盈纤巧，瓜子脸，烟眉水目，清丽的 模样儿，一看就像林黛玉。像林黛玉的小女孩应该喜欢唱歌跳舞，要不就是琴棋书画，不！兰路从小就爱打篮球，而且喜欢同男孩子打篮球，天生高超的篮下技术， 男孩子都望尘莫及。但是外面的人还是喜欢喊她“林妹妹”，为了甩掉林妹妹的帽子，兰路每天都脚绑沙袋，练引体向上，直到胳膊上起了明显的三角肌。林妹妹有三角肌吗？但是人们还是喜欢说：“走，去看林妹妹打篮球，两个男孩都防不了林妹妹的进攻。”

妈妈有天说：“别练了，路路，你生来是林妹妹就当林妹妹，我看你的肩膀越来越宽，女孩子本是柳叶肩的，干吗要练成方肩头？还是去跟燕子姐姐学芭蕾吧。” 兰路还没开口，父亲就指着母亲说：“你啊你，全是女人的见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母亲对父亲笑道：“路路这个身高，莫非还能打到国家队？“

小学的体育老师一直很喜欢兰路，虽然感叹她身子太薄，个子太矮，还是推荐给了少体校。少体校的教练看着兰路的模样，对体育老师说：“风都能吹歪的人，你没开玩笑吧，我们搞的是体育，不是唱歌跳舞，她这样子是打篮球的吗？”体育老师便说：“先看一场比赛再说吧。”

比赛一结束，兰路便进了少体校。兰路的个子在同龄女孩中 不算矮，但是一走进体校的篮球队，感觉就像一只兔子在和一群长颈鹿在对话。兰路知道自己致命的缺点，很难当前锋，很难抢到篮板球，便苦练投篮技术，特别是远程投篮，三分球的投蓝。每天清晨早起一小时，每个晚上再多练一小时。除了一条流满汗水的路，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要在高子的丛林里，寻找自己的生存空 间，除了练苦球，还必须能打巧球。

周末回家她也不休息，爸爸和哥哥都是她的陪练，机关篮球场上，哥哥陪她练进攻，爸爸给她喂球。那天燕子姐一家也在林路家里，燕子姐的妈妈是林路妈妈的大姐。燕子姐一家大开眼界，见识了林路的投篮神功，三分球远 投，百发百中，众人看得眼睛定了，嘴都张圆了。燕子姐边看边感叹：“路路还是别学芭蕾了。“

兰路出众的球技，引起了省队的注意。省队的教练先是眼前 一亮，然后眼帘便随着叹气声垂了下了：“只要再长高一些，再长高一些，只要上了一米七！“ 每次一回想起少体校的岁月，兰路眼前总是闪出水墨一样的画面，冬天的清晨，白茫茫的雾翻来滚去，弥漫在城市的天地之间，模糊了远山和近水，朦胧了高楼和街道，当醒过来的太阳刺穿了浓雾，一抹亮光落在兰路的肩上，也落在画了刻度的墙壁上。晨练结束后，教练亲自给她量身高，人在清晨的时间断，是每天最高的时间段。靠在测验墙上，兰路挺胸 抬头，教练每天都在说：“长，长，长，快点长。”教练在一米七的位置上划了个红杠，醒目的红杠，骄傲的红杠，总是嘲笑着低望林路。

高傲的红杠还是挡不住林路的脚步。省运会一结束，林路顺 理成章走进了省体委的大门，进了这个门，就是专业运动员了，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见国家队的光芒，然后出国比赛，拿名次拿奖金，同时也为祖国争光。心头有 了理想，兰路更加玩命苦练，悠悠而去的时光，悠悠而去的春花和秋月，兰路的远投神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她能“插”会“钻”，在高人的森林中潇洒自 如，一旦有了时机，便快速远投，三分球那个准，那个狠，总是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全队。

每一次全国大赛，兰路都会引起上面的注意，国家青年队的 教练一直看好她，却叹息她只有篮球的天才，却没有篮球的身材。兰路苦笑，莫非命中注定登不上最高峰？机会很快就来了。那个期间，国家队忽然解散，要重新组建。因为中国队在亚锦赛惨败南韩和日本，连亚洲也无法冲出，太丢人了！堂堂十几亿的大国，居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媒体挖苦起人来，简直是锥心刺骨。

国家队刚上台的新帅杨宏，奋发图强，立志一血前耻。他重建队伍的时候， 也考虑过兰路，他对兰路的教练说：“一个绝好的篮球苗子啊，怎么会这么矮？“兰路的教练说：“当初选她，我同你是一样的感叹。”

兰路知道后，并不急，她知道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时，一定 会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自己迟早会穿上了印有“中国“的队服。从小学篮球队出发，到少体校，再到省体委，哪一次不是上演同样的戏。“你太矮，太矮了。“每个 教练对她说过同一句话，但每个教练最后都要了她，一旦要了她，就立刻把她视为全队的宝贝，全队的核心。

一切都如兰路的预料。 全运会一结束，兰路就招进了国家队的大营。篮球本来就是巨人的运动，谁掌握了制空权，谁就能控制战局。国家队的两个前锋，都上了两米，最矮的后卫也是一米 八五，把一米六八的兰路朝中间一扔，简直像什么，像一群大象里面混了一头小松鼠，小松鼠灵活异常，投篮神准，在大象的世界里还是能开辟自己的江山。

国家篮球队掉进了一个林妹妹，大家都觉得稀奇。最高兴的是后卫菲菲，她一米八五的个儿，本是队里的矬子，结果现在有了个更小的矬子垫底。她和兰路恰好是一个寝室，她说：“我从前对她们都是仰视，现在也要低头才能找到你。” 兰路说：“我早就习惯了，随便你们怎么喊我，榻榻米也好，武大郎也好，地上的蚂蚁，空中的尘灰。” 菲菲说：“你这个身高，怎么可能会喜欢篮球？“ 兰路问：“人矮就没权利喜欢篮球？”菲菲说：“喜欢是一回事，搞专业是另一回事，你想想，现在当模特儿都得要一米七五，你连模特儿都不能当。” 兰路说：“是啊，早就知道自己当不了模特儿，所以才能定心打篮球。”兰路一字一顿，声音像一片片硬铁，还反射着寒光，菲菲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菲菲没有兰路漂亮，但眉眼儿也算清秀，一门心思就想着退役后去当模特儿，想象自己能在光芒四射的T型 台上，云衣霞裳，博得欢呼。兰路从来没有那样的梦，她只知道亚运会快来了，自己目前还不是主力。亚运会上，中国队与老冤家韩国队，双双进入了决赛，韩国队没有中国队人高马大，但是灵活主动，一直压着中国队打。中国队后卫薄弱，菲菲连着丢了好几个球。杨导快斩乱麻，立刻换下菲菲，让兰路上。看见这么一个小美人面薄腰纤，婷婷娉娉上了场，南韩队教练嘴一抿，眼一歪，全是冷笑。兰路一上场，就强大了中国的后卫，她快如闪电，频频远投，最后来了个惊天的逆转，中国 队居然以一分的优势打败了不可一世的韩国。而兰路最后一秒钟的三分球，是改变历史的三分球。全场给了她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媒体热闹了，有记者写道：“林妹 妹一记神投定乾坤。“

亚运一战，奠定了兰路在国家队的主力位置。菲菲在亚运后退役了，做着她的模特梦，踏上了另一条路。到了娱乐圈才知道，这条路根本不好走，菲菲没有名气，没有T型台可以走，没有广告人愿意同她合作。广告人喜欢的是兰路，兰路本来就漂亮，其外形和她从事的职业有巨大的反差，让她获得了极高的人气。兰路在亚运会后拍了几个广告，是国家体委安排的，

体委当然也抽了份子。广告播出后，效果极好，找上门来的商家更多了，居然还有电视剧组，要让兰路去演林黛玉，还有王昭君什么的，真让兰路哭笑不得。

兰路一心爱着篮球，知道自己的路还没走完，世界杯、世锦 赛、奥运会，都是她的梦。国家队的训练强度已经很大了，许多队员一天练下来，累得饭都吃不下。但兰路依然执行着她的额外计划，每天比别人多练两小时。 要想在一群巨人里面里发出明亮的光芒，她只能死练绝技，以超人的付出得到超人的成就。两年以后，兰路和队友们拿到了世锦赛的铜牌，这是中国女子篮球史上的 一个新记录，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比赛结束时，许多队员都哭了，想想四年前，中国队还冲不出亚洲，被记者骂得狗血淋头，如今扬眉吐气，终于出了一口长长的 恶气。

世锦赛场，兰路战功赫赫，回国后就当上了队长，那年兰路 才二十岁，可以说是历届国家队最年轻的队长。兰路虽然年龄小，但是冷静成熟，关键时刻的沉着果断，让教练觉得此人堪当重任。紧接着就是亚锦赛，兰路带领下 的中国队轻松夺冠，于是也轻松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券。那个晚上，兰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奥运的金牌闪闪发亮。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美梦。她很清楚，篮球还是 欧美国家的天下，中国女篮的身高、 弹跳、爆发力，扣篮技术比起 国外的同行，还是有差距。中国队虽然拿下过世锦赛的铜牌，说起来似乎是世界第三。但是国家队的人清楚，那次美国俄罗斯等篮球强国，把精华部队放在国内，派 出来的兵都是刚出茅庐的新兵。

奥运会就不一样了，各个国家都会拿出精兵强马。那次奥运会，上面给女篮的任务是争三保六，上争第三名，下保第六名，不是很难的一个任务。那个时期的中国女篮，可以算是一个黄金时期。既有兰路这样的核心后卫，远投高手，又有高大灵活的前锋，中峰阿霞有2米多，站在哪里都是一威武的城墙。1米68的兰路和2米08的阿霞，是奥运球场上一道绝美的风景，一个在密集的高人中迂回穿插，见缝就传球，见缝就远投。一个是能攻善守，篮下威力巨大，像一面移动的火炮墙，欧美人也抢不过她的篮板球。

奥运赛场上，中国队除了第一场与南斯拉夫交手时，赢得比较咬牙切齿，到了后面，一个个如龙似虎，以风卷残云之势，把对方打得七零八落，顺风顺水进了半决赛。半决赛上遭遇劲旅古巴。为了对付气势汹汹的古巴，中国队 曾做过长期的备战。枪声一响，兰路和阿霞一前一后，交错扯动，控球与传球，远投和篮板球，中国队破坏了古巴的进攻，到了下半场，更是势如破竹，兰路和她的 姐妹像得了神的威力，摧枯拉朽，把不可一世的古巴队打得没了脾气。终场的笛声响了，她们还想继续打，还想继续表演下去。在中国的篮球史上，从来没有这么精 采绝伦的表演。足足赢了古巴队四十分，开天辟地的记录啊！

进入决赛，意味着至少可以拿下银牌，女孩们提前完成了任 务，又创造了历史，她们抱在一起又跳又喊，又哭又笑，她们把教练抬起来，抛向天空，开始提前庆祝了。只有兰路一人站在一边，没有哭，没有笑，她静如止水， 眼睛里没有一丝喜悦的闪动。她朝她们喊：“比赛还没有结束，我们要去拿金牌！“

”林妹妹，你还想吃金圆宝啊？” 阿霞嘻嘻地对她笑：“我们能吃掉美国队吗？“

美国队是世界第一强队，铜墙铁壁，无人可破。女篮出征 前，上面早交代了，跟美国人交战，只要斗志昂扬，不被打得落花流水便成。可是这届奥运会，美国这头钢老虎变成了纸老虎，在半决赛被俄罗斯的北极熊一口吞了，再也不可能同中国队见面。奥运赛场瞬息万变，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有不可能。

篮球队里，上上下下十多人，只有兰路一个人梦过奥运的金牌。篮球能拿奥运金牌吗？是春天的梦，还是黄粱上的梦，说出来不怕人笑掉一嘴的牙？提前拿下奥运亚军，女孩们已经飞天了。回到奥运村的宿舍，她们像林子里的一群麻雀，静不心，停不下话。夜深了，她们还在笑，还在闹，有人居然开了喝香槟，领队和教练也不怪，个个都激动得满脸通红。兰路不声不响，一个人自悲自哀：可惜啊，不是一个人去比赛，不是体操，不是跳水，不是羽毛球，只要自己能静下来，就能控制全局。

兰路能控制自己，但是控制不了集体。第二天的决赛，女孩们上半场一盘散沙，进不了状态。等终于进入状态的时候，上半场也快结束了，凭着好胜的心理，还有恢复过来的毅力，她们一个球一个球地追。可惜晚了，晚了，太晚了！笛声吹响的时候，她们只不过落后三个球。那场决赛的俄罗斯队，虽然之前干掉了美国队，但自己也是遍体鳞伤，疲惫不堪。中国队完全可以乘胜追击，如果前一天不喝酒不打闹，认真备战。可惜黄金一样的时机，眨眨眼就飞了。

领奖台上，众人笑得欢喜灿然，如春光下的大丽花，唯有兰路静默，双目楚楚含泪，泪中闪出心酸。“林妹妹哭了。”网上到处都在传，美人的泪光，最让人怦然心动。有懂她心事的粉丝，借用林黛玉的葬花体，送给了她一首诗：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金光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失金人。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金半恼金：

金光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不是金牌是银牌。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金光?

如 果那个晚上她们没有纵情狂欢，如果她们一开赛就进入了状态，她们或许已经是奥运的冠军了。人生有多少个“如果“，每一个“如果”都载满了遗憾和悔恨，一回 头，轻舟已过，万水千山早换了颜色。时光荏苒，风雨阴晴，早已退役的兰路还在回想那场决赛。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被对手打败，而是机会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想珍惜，却又无力珍惜。一个需要集体配合的项目，她怨不了谁。

鲨鱼皮

四 年一个轮回的奥运圣火，轰轰隆隆在法国的马赛城点燃了。《马赛曲》在蓝天下奏响，呼唤天下的英雄。沙青一直在看奥运会，从白天到黑夜，最关注的是游泳，任 何一个镜头都不想错过。丈夫总是对她说：“奥运是人家的热闹，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肚子里的宝宝都三个月了。”丈夫当然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在电视机里寻找 一个人。

沙 青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镜头，那一年她七岁，他九岁。少体校的红砖房子，敦实而陈旧，里面的墙壁油漆斑驳， 墙上挂着李宁夺冠的大照片。训练室有单杠、双杠和高低杠，还有厚厚的海绵垫。没有人注意小沙青，她卷缩在角落，一直在哭，因为爸爸妈妈都热爱筑长城，一筑 就是通宵达旦，至于女儿，简直是个累赘，你说那钢琴课、美术课，还有什么芭蕾舞，贵不说，还要花时间陪在一边。正好沙青爸爸的同学在少体校当教练，无意发 现沙青韧带好，是个体操的苗子。于是两口子欣欣然把她女儿扔到了少体校。少体校的体操队是奥运冠军赞助的，凡是合格的孩子都不用缴钱。

沙青知道父母不喜欢自己，想着想着就掉眼泪，一个小男孩走过来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告诉她：“这是杏仁巧克力，我叔叔从美国带回来的。” 沙青咬了一口，满口的脆香芳甜，她不哭了，对他笑了笑。他叫邓海天，是游泳队的小队员，比沙青早到学校一年。游泳队是半天水上训练，半天陆上训练，陆上训练的时候，体操队和游泳队都在一个训练室。

训练的时候要做引体向上，沙青体质弱，胳膊上的肌肉少，做了三个就拉不动了。海天体质好，连做五十个不喊累。沙青说：“真的不累吗？我不相信。” 海天说：“一想起奥运会，我一身都是劲，怎么都不累。” 沙青说：“你的梦想真远大！” 海天说：“没有奥运的梦想，我也练不动，我天天做梦都是奥运的金牌。”沙青和海天的那个年代，奥运会的游泳金牌，只有女子没有男子。海天发誓，他一定要破这个记录，为中国男子争气。他常劝沙青：“你也应该有奥运的梦想。”

沙青听进去了海天的话，不觉间也做起了金牌梦，心头有了奥运的光，训练起来也就较真了，苦和累都吞得下。七月的天，热腾腾的火像从天上燃烧到人间。训练室没有空调，孩子们摔打了一天，浑身都是水。海天悄声问沙青：“想不想去游泳？” 沙青说：“我们体操队是没有资格下池子的。” 海天说：“晚上九点种，你在二号门等我。” 梧桐树后面有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游泳池的院墙，他们翻墙进去。

黄 葛兰开了，在黯蓝的夏夜里翻滚着奇异的幽香。诺大的游泳池就属于两个快乐的孩子，沙青那时还没有游泳衣，是穿着体操服下的水，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沙青拍打 着水花，月光下的水花是银白色的，响起悦耳的声音，沙青的心头似乎也开了一朵朵的水花，那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开心。他教她怎样踩水，怎样在水里浮起来， 然后她可以朝前游了，游到了深水区，她还是怕，忽然搂紧了他，他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就是那句“别怕，有我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喜悦，因为有人可以保护她。一个秘密突然在胸口发芽，她要和他在一起，用一生的时间。那年她不过九岁， 他十一岁，他不知道她幽秘的心思，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半 年后，他们一起从少体校进了市体校。她心头插进去了一个愿望，一个单纯的愿望：她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须同他一起向前。奥运会的金牌对沙青来说，只是一个遥 远的梦，像天上的霞光，隔得那么远。而他和她却离得那么近，几乎天天都可以看见。她害怕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她对自己下命令：我必须和他一起进省队，一 起进国家队，一起向奥运会的光芒奔去。

或许老天想成全两个孩子，他们顺水顺风都进了省队，只要代表省队参加全运会，只要在全运会上了领奖台，就有打入国家队的希望。南京城的全运会，海天扬波斩浪，不仅拿了全运会的金牌，还破了全运会的记录，男子200米仰泳的记录。海天一战成名，那年才十五岁，少年英雄啊，每个人都看到了他前程的辉煌。

但 是沙青没有这样的辉煌，她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全运会的体操比赛，沙青比了四个项目，除了平衡木拿了个第五名，其他三项都没有进入决赛。这意味着什么，意 味着国家队的大门肯定不会向她微笑了！一个练体操的女孩，十三岁是个转折的拐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实力，就只能接受淘汰。

沙青还没有死心，但是命运已经对她亮出了黄牌。沙青开始疯长个子，十三岁就长到一米六五。女孩长高，谁不欢喜？但是体操女孩却怕高，一米六五简直是致命的高 度，人一高，重心不稳，难度上不去，动作质量自然打折，你说怎么出成绩？全运会后，教练对沙青说：“别再坚持了，进不了国家队，流再多的汗也是白流。早点换方向，你人漂亮，自由操的韵律感又特强，去搞舞蹈吧。”

沙青去了省内一家艺术学校，主修舞蹈，兼修表演。因为在体操的熔炉锤打过，舞蹈对她来说，太自在了！她的腾跃像燕子一样轻松，她的控制像秋叶一样安静，每一个动作都是教科书般的完美。练功的时候，其他女孩叫苦一片，沙青笑道：“这也能叫苦？”

沙 青艺校一毕业，当了省文工团的独舞演员。那个时候，海天正在国家队煎熬。国家队人才济济，高手如林，尽管海天优秀，有天赋，有不怕苦的心，但是要在这片地 站成一棵树，还是得付出超人的代价。每天的训练是极累而枯燥的，但是只要回到寝室，接通热线，听到沙青的声音，所有的疲惫便散了，柔情如月光下的花开满了 他的心。

海 天忘不了那个秋天。他和沙青都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一群大雁掠过秋天的夕照，公园里的银杏树开始落叶，是时候了，该走了，树叶潇洒转身，落一地细细碎碎的 的金黄，全都是过去的记忆。海天很兴奋，沙青却很低落，她说：“海天，你这一走，就是朝着奥运会走，再见你时，你脖子上挂了金牌，肯定就是不一样的人 了。”

海天说：“只要你跟从前一样就行了。”

“什么意思？“ 沙青明知故问，脸红了，心也乱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海天低声问她。

银杏树在头上沙沙地响，一树金色的爱和温暖。两个少年第一次相拥，带着年来岁去堆积的爱意，那份开天辟地的心颤和喜悦，穿越了他们的灵魂。沙青把头埋在海天 的怀里，迟迟不愿抬起头，她知道自己期待这天已经很长了，那时她不过七八岁。如今隔着厚厚的毛衣，她的肌肤如泥土在萌动，吐出一片半透明的嫩绿，沁透了流 动的，欣喜的光，嫩芽可以长大，也可以开花和结果。

她 后来问过他，从什么时候起，你对我有了特别的感觉？他说，一直都喜欢你，但那种特别的感觉是最近才有的。当他反问她时，她微低着头，半羞半喜地说：“七岁 那年，你给了我一块巧克力，那份温暖包围了我，那一刻我希望我们是永远的朋友。九岁那年，你教我学游泳，在深水区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希望我们能够永远在一 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向她发誓。

带 着他的誓言，海天去了国家队。分开的日子，手机和电邮，明信片和贺卡，热浪滚滚，载不动彼此的相思情爱。海天每次出国比赛，都不会忘记给沙青发一张明信 片。但是他们的爱依然是隐在暗处的花，不敢在阳光下自由开放。国家队有规定，队员不能谈恋爱。再说两个人的年龄都小，鸳鸯冒出头来，就算不遭棒打，也会遭 到讯问和刁难，找一处安静的角落，享受彼此的牵挂和爱恋，人生再苦也有温暖的光。

一 天训练下来，海天常会告诉沙青，状况怎么样，感觉怎么样，他今天超过了谁，谁在昨天又超过了他。若是成绩不好，沙青便柔声安慰他；若是得了好名次，她同他 同乐，有时候两人还拿着手机同唱一首歌。沙青自己的苦乐，也会与海天分享，舞校又排练了什么节目，比如某个大型的舞剧，她跳的领舞。然后又说起一家中外合 资的冷饮公司，她接了他们的广告，半天就拍完了，又轻松又愉快，还挣了五百块钱。他在电话那头没有吭声，她忙问怎么了？他闷闷地说：“你拍了广告，是不是 还要去拍电视，认一堆大导演，大明星，就不要我了。” 她在电话那头气得声音发抖：“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能够怀疑我？“ 他呵呵地笑起来，他一笑，她也不急了，跟着他一起笑，笑声潺潺，像一条干净透明的小河。

从 舞校毕业后，沙青一直在文工团跳舞。文工团在市场经济冲击下，进行了一系列的融资、合资，改组重建，变成了艺术集团公司。公司根据市场的的需求，要推出一 台大型的舞台剧，剧名叫《碧海鲨鱼》，是根据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越剧《追鱼》改编的，加了一些现代的元素，比如环保、人与自然。故事说的是一个现代的渔夫， 驾驶快艇到深海捕鱼，结果网上来一头鲨鱼，鲨鱼苦苦挣扎，流泪向渔夫祈求放生，渔夫为之感动，让鲨鱼回归了大海。一年后，渔夫在航海中遭遇了风暴，船翻 了，他以为自己死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旁边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两个人相爱了，但是渔夫不知道，女孩就是鲨鱼变的，鲨鱼修炼成精，为了报答 他的救命之恩。人与精怪相爱，显然触犯了天条，迟早要遭惩罚。鲨鱼精飞山越岭，找到观音菩萨，菩萨说，我能帮你，但是你必须忍受刻骨刺心的巨痛，因为你的 鲨鱼皮会一点点剥去。

“剥 皮”这出舞蹈，是整个舞台剧的亮点，对演员的舞蹈功底和表演艺术力，有相当高的要求。那天回家，沙青兴致很高，声音很亮，在电话里对海天说：“提心吊胆了 一个月，总算敲定了，导演让我出演鲨鱼精。”海天紧跟着就说：“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队里要给我鲨鱼皮了。只要穿上鲨鱼皮，我对我的世锦赛信心满满。”

鲨 鱼皮游泳衣，是高科技游泳衣，面料是真空的。欧美的顶尖运动员，有赞助商撑着，无不是一人好几件。鲨鱼皮游泳衣阻力小，浮力大，运动员穿上它，成绩都有提 高。但是鲨鱼皮太贵，一件就得上千美元。贵不说，鲨鱼皮还娇气，只能穿六次，穿到七八次就进水了，变型了，没威力了。鲨鱼皮穿的时候也头大，自己不能给自 己穿，要四五个人一起帮忙穿，这一穿就得花上个四十分钟。

沙青听了，立刻插嘴道：“那是什么鲨鱼皮啊，比伺侯皇太后的凤冠霞帔还要麻烦。”海天说：“是啊，这就是它的宝贵，队里也不是人人都能穿。” 沙青说：“我知道，只有能拿金牌的运动员才能穿。”沙青说：“中国的男子游泳还没在世界比赛拿过金牌。” 沙青便说：“我相信你，穿上鲨鱼衣肯定能为国争光，创造历史。” 海天坚定地说：“我相信有那么一天。”

两个人还真是跟鲨鱼有缘，一个在舞台上要剥去鲨鱼皮，一个你在水里要穿上鲨鱼皮。穿上鲨鱼皮的海天真的创造了历史，在世锦赛的两百米仰泳，他为中国拿下了金牌，男子游泳项目在国际上的第一块金牌。

物 以稀为贵，虽然中国不缺金牌，但对开天辟地的第一块，还是欣喜若狂。媒体激动了，记者们朝海天奔涌而去。海天一夜间就红了，虽然他还不是奥运冠军，但是众 多商家看上了他的轰动实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俊朗的五官，健美的体型，给他添了不少的粉丝，特别是女粉丝，一群群，一看见他就尖叫。世锦赛一结束，海 天就接了两个重磅的广告，一个是名车，一个是名表，拍名表的那个广告，他的女搭档是一个妩媚迷人的明星。那明星因为在古装电视剧里演过蜘蛛精，那妖媚劲才 叫个淋漓尽致，网上都叫她蜘蛛精。

许 多人都在传说海天同蜘蛛精有染，还有家小报，拍到海天和蜘蛛精脑袋碰脑袋的亲密镜头。传言落在沙青的耳朵里，像一群马蜂朝她汹涌扑来。短暂的乱与痛之后， 她还是相信海天不会变心，只当外边的传言都是记者有意搅起来的。海天曾在手机里告诉过她：“记者们都有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你要相信我。“

沙 青相信海天。海天拿了金牌后的第一个电话，没有打给父母，而是打给她的。那天她排练完了“鲨鱼剥皮“的一出戏，回家时已经累成了一滩稀泥。她知道夜里有海 天的比赛实况，打开电视的体育台，一直坚持着，等着海天出场，可是前面的比赛太长，都是路人甲乙丙丁，沙青腻了，人又太疲，不觉间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 机响了好长的时间，她才去接听，电话那边是海天激动得变了音的嗓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吼：“沙青，沙青，我拿金牌了！”

“你拿金牌了？“ 沙青仍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还没来得及狂呼，海天便匆匆丢了一句：“我得给爸爸妈妈挂电话。” 电话断了，似乎一个巨大的喜浪扑过来，沙青还没回头，浪花便匆忙退去。沙青握着忙音闷响的手机，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沙 青第二天没有同海天联系上。海天太忙了，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采访，家乡的电视台还扑到海天的家里去采访。父母告诉记者，自从海天去巴黎比赛，家里的三台 电视机全部开着，每个电视有不同的体育台，中央的，地方的，香港的，唯恐错过了海天的半点消息。当家乡的记者通过热线找到了海天，告之了他父母的欣喜和急 切。海天动情地说：“这世上最爱我的就是父母了，他们是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

这个报道落在沙青的眼睛里，心头浮起柠檬水的滋味，自己在海天的心中算什么呢？仿佛就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没有重量。海天后来对沙青说：“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拿下金牌的最大动力是你。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你总不想那些狗仔队天天去跟踪你吧。” 沙青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虽然双方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是并没有朝媒体广而告之。沙青相信海天是在保护她，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应该是心心相印，自己不能主动怀疑海天的心。

但是直觉引发的慌乱还是影响着她的情绪。她在“鲨鱼精“的排练中，一个不留神，摔伤了腰，

眼睁睁看着B角顶替了她，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时而随波翻腾，时而柔情曼妙，但是到了“鲨鱼剥皮”的高潮，导演总是感叹B角 的艺术功力不如沙青，沙青在处理这段舞蹈的时候，不仅舞功深厚，脸上的表情也很到位，她的眼睛闪着泪，嘴角却隐着笑，流泪是因为剥皮时刺心刺骨的痛，扭 曲、隐忍、挣扎，绽放出生命的激情和爱的坚强，她一会儿满地翻滚，一会儿扬臂飞旋，最后仰首升华，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灵魂。

转 眼就是奥运年了，海天全心备战，下决心要拿奥运的金牌，下决心要为中国破了零的记录。国家队为了培养他，还把他送到美国去训练。自从到了美国，训练强度加 大，海天再没有时间主动联系沙青。沙青似乎是变成了人的“鲨鱼精“，心头永远挂着自己的爱人。可是爱人总是说：“很忙，很忙，我必须拼。” 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小队员进步很快，小队员也来美国了。”她懂，水池里竞争激烈，奥运会还没点火，在国内他已经有了新对手，估计新对手也穿了鲨鱼皮。

每次挂了电话，沙青都若有所失。每次都是她关心他，他从没主动问过她，你好吗？你快乐吗？那些日子，沙青排练闪了腰，病兮兮躺在床上，沙青委屈地问海天：“你知道吗？我受伤了！” 海天居然说：“受伤有什么了不起，受伤对我是家常便饭。胳膊脱臼了，都是我自己接，肌肉拉伤了，打一针封闭继续参加训练。”

电 话断了，沙青的心一直在滴血，她在身心最孱弱的时候却被最心爱的人泼了一脸的冰水，这样的人还能与他相守一生吗？当她治好了伤，重回舞台，再扮鲨鱼的时 候，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给海天挂电话。反正她不主动联系，海天绝不找她。但是有一天，她将面对人生的一件大事，在行事之前，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海天打个 招呼，毕竟他们曾经相爱过。可是手机刚刚一接通，她立马就把电话掐断了，她笑了笑，何苦呢？不该自作多情，人家马上就是奥运的大明星了，我何必去打扰他 呢？我何苦去犯贱呢？

海天并没有当奥运的大明星。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在预赛就踩了地雷。什么原因？成也鲨鱼皮，败也鲨鱼皮。此番远征奥运，海天和教练做了周密详细的备战，利器必不可少，什么样的利器？升级版的鲨鱼皮泳衣，更轻、更快、更能出成绩。海天是游仰泳的， 仰泳有它的规章制度，出发时的潜水不能超过15米，15米是警戒线，超过了就是犯规。比赛前，海天试了两次新鲨鱼皮，海豚式打水次数跟过去一样，没有超过15米，但是正式比赛时，升级版的鲨鱼皮开始发神威，同样的海豚式打水，不知怎么就冲出了15米的警戒线！

海 天欲哭无泪，多少年的奋斗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多少年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他的脸白了，脑袋空了，身子是鬼一样的飘，脚像踩在了棉花云上。他两眼直直地望着 池水发呆，两个志愿者走过来，告诉他下场比赛就要开始，你必须离开游泳池！什么？要他离开游泳池？他拒绝相信这是现实，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自己可能还睡 在奥运村的床上。那些日子，他的夜里太多与奥运相关的噩梦：比赛就要开始了，他的鲨鱼皮突然飞了。比赛就要开始了，他却找不到教练，比赛就要开始了，裁判 却说他犯规了……对，一定是梦！只要梦醒了，一切都可以从新再来。可惜啊，这世上有一种恨叫悔恨，因为它无法穿越时光，时光悠悠，已经远去，谁能让它倒流到你的面前？

沙青是从电视上看见泪流满面的海天，海天在赛后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沙青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鲨鱼皮的错。” 沙青的丈夫在一旁说：“鲨鱼皮有什么错？还不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青若有所思地点头：“对，是运动员自己的错。“

沙 青现在是北京城内一座仿古四合院的女主人。四合院是个什么样的天价，她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她只知道丈夫爱她，尊重她。丈夫比她大二十二岁，是京城成功 的地产开发商，名叫钱坤。要说他们怎么相识的，也是结缘于沙青的“鲨鱼精“。丈夫曾是她的粉丝，连着看了她的五场演出。台上的“鲨鱼精” 绾住了他的神，牵住了他的魂，“鲨鱼剥皮“的那出戏，他每一次都看得泪流心痛。他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用她的痴情，用她的勇毅，向天地和鬼神宣告 她的坚贞。

他想认识她，想成为她的朋友。以他的财富和地位，这并不是一件难事。那个晚上演出结束后，导演叫住了沙青：“明天公司有个宴会，你也去参加，见见钱总，他是京城来的财神爷，只要有他撑着，我们的舞剧就可以去北京参加国际艺术节。”

那 个时候是沙青的感情空档期，远在他乡的海天对她不理不睬，她感觉自己已被抛弃，绝望也好，悲痛也好，过去的痴情和现在的伤情，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交融在一 起，全都扑向了“鲨鱼精“。钱坤第一次见她，眼睛里全是粉丝才有的激动，她问他，“鲨鱼剥皮“那一出，你怎么会跳得那么好，那么好！沙青说，马上就要变 人，马上就要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算痛到了极处也是幸福。他说，我感觉你就是那个鲨鱼精，为了和爱人相守一生，甘愿承受无边的疼痛。沙青听了这话，从耳朵 连到脑子，从脑子连到心底，全都是光，全都是轰隆隆的雷响。眼前的这个人，他懂她。

“希望我能成为那个渔夫。” 有一天，他对她说了这句话，看似漫不经心，但声音自带一份力量。

她 很大方，很自然地接受了。两个人确定关系后，钱坤坦诚地向她交了底，他结过两次婚，又离过两次婚，两次婚姻给了他两个孩子，如今两个前妻带着她们各自的孩 子，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美国。沙青听了，不惊不怪，很平静地说：“我们都是成人，都走了不少路，谁的过去没有几座山，没有几段河？只要往前走，不回头就 成。” 钱坤感动地点头，心头暗自佩服沙青年龄小，却有和他一样成熟的灵魂。他对她说：“结婚后，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你如果愿意当明星，我能为你投资电视剧。” 沙青只是微笑摇头：“脱了皮的鲨鱼精还能要什么？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过平常女人的日子。”

奥运结束后，海天回了故乡，故乡的人民给了他热情的接待。虽说海天的奥运之仗，首战就失利，但是哭过之后，他还是振作起来，在后面的4×100米 混合泳接力赛中，与队友齐心合作，拿到了银牌，多多少少给他挽回了些面子。他对记者说，四年后他还会再来，把属于他的奥运金牌带回家。奥运会后，他开始疯 狂思念沙青，他给她发短信，打电话，但是没有一个响声，沙青似乎连人带父母全都消失了。海天后来托人找到沙青的舅舅，舅舅对来人说，沙青嫁人了，那男人是 老家人，但现在是京城的房地产大亨，把她的父母都带到北京享福去了。

夏 日白晃晃的阳光落在海天的头顶，他有些眩晕，感觉自己就快被融化了。他站在少体校的大门前，少体校的红砖房子还没有坼，里面传来孩子们练功的响声。十多年 前，她和他也在里面，他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她给了他一个微笑，天真烂漫的爱和纯情，如今都成了历史，全散了！他知道自己有错，可是她连招呼都不打就嫁人 了，这也太绝情了吧。备战奥运的那一年，竞争惨烈，整夜的辗转反侧，焦虑堆积成山，他不想她来分担，他只有在电话里对父母发火，甚至在电话里大骂：“两个 老东西，别打电话来骚扰我，求求你们了！”父母伤心不解，母亲哭了一晚，但父母还是原谅了他，他到底是他们的儿子，血缘断不了！父母永远爱他！但是伤了心 的情人只有逃跑，无法选择等待和宽恕。

海天迷茫着双眼看天，他和沙青除了爱情，莫非连友谊也没有？爱情又算什么呢？来得浪涌甜蜜，去得匆忙无情。那个夏日的午后，他突然想明白了：自从他穿上了鲨鱼皮，她剥去了鲨鱼皮，他们就有了不同的生命方向。

拐弯之后

陆晓茜生命 中第一次看见大海，是佛罗里达的海。好多人都羡慕她，二十岁就可以去美国享受阳光和沙滩。陆晓茜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身段高挑，容貌妩媚，是国内顶级娱乐公 司的模特儿，此番去美国拍摄宣传画册，也是一家大型企业赞助的。晓茜最爱佛罗里达的海滩，万里碧空下，海水那样的透明和完整，闪着晶莹的光，像婴儿的眼 睛，又像女孩的心。但是到了黄昏，海色便隆重了，深沉了，像调色板上的一抹紫蓝，诱发出遥远的想象。夜来了，月亮偷偷从海面上爬起来，海涛声声呼应，极有 节奏，像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晓茜站在椰子树下，觉得这个世界美极了，充满了音乐，幸福而安详。

但是晓茜不 知道，从佛罗里达回家后，她的世界不再幸福而安详。面对生命中的沧伤巨变，她怪不了谁，都是自己的选择。她知道自己在毁自己的前途，让母亲和哥嫂愁眉不 展，操碎了心。到了后来，她只能选择逃跑，离开中国离开了家，再次踏上了去美国的旅途。一家人都在为晓茜提心吊胆着，一个单身女孩子在外闯荡，很难让人安 心。但是时间长了，家人的心也慢慢静了。斗换星移，重心转移了，晓茜哥嫂的孩子：娜娜，一天天在长大。

娜娜很小的 时候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跟普通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她的眼睛比谁都要圆，睫毛比谁都要长，把一个中国产的洋娃娃放在她的身边，她比洋娃娃还要洋娃娃。但她 也知道自己的美中不足，就是皮肤太黑，周围的小朋友没有一个比她黑。偶而她会同小朋友拌嘴，小朋友便说：“不同你这个黑非洲玩。“娜娜哭着回家找妈妈，妈 妈告诉她，因为爸爸妈妈个子都不高，希望你长得高高的，妈妈怀你的时候吃了不少中药，所以你一生下来，皮肤就是黑黑的。

天生的高个 子是娜娜的骄傲，随便在哪儿一站，都比同龄的小朋友高出一大截。许多人说，娜娜长得美，个子又挺拔，以后去当模特儿，现在流行的就是健康的黑色，她那皮肤 都不用紫外线帮忙，天生漂亮的小麦色。娜娜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一家糖果厂找上门，要她去做广告，妈妈是希望娜娜去的，但是奶奶和爸爸坚决说不。娜娜不高 兴，好多小朋友都羡慕她，而家里的人却把她拉得远远的。那个晚上她不吃饭，也不跟父母说话。奶奶在一旁黑着脸说：“我们家的孩子只能读书，不能搞那些歪门 邪道。”

娜娜不懂， 穿着漂亮的衣服去拍广告怎么就成了歪门邪道？不明白的事多着呢，那年娜娜的生日，姑婆给娜娜买了一套粉色的芭比裙子，姑婆走后，奶奶说什么也不准娜娜穿， 说女孩子不能在梳妆打扮上花精力，要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但娜娜不是读书的料，无论给她请了多少家庭老师，无论她有多么刻苦，她的成绩总是在班上的中间徘 徊。每天做不完的作业，补不完的功课，比山还沉，比水还长。有一次她居然告诉母亲，她很郁闷。母亲笑道，你这么小的年龄，知道郁闷是什么吗。娜娜便说，郁 闷的世界是灰暗的，我希望早一点看见蓝天和太阳啊？ 其实母亲是疼爱娜娜的，希望女儿天天都幸福开心，但是婆婆威武的目光无处不在，刀子一样的锋利，炭火一样的烤人，婆婆也有她的苦衷和原因。母亲不敢溺爱女 儿，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轻言细语告诉她：“孩子，读书是苦，但是只要熬到了大学，你就自由了，那时候谁也拦不了你。”

“要熬到上大学才自由？那要多少年？” 娜娜闭上眼睛想说：“我的郁闷比海还要深。“ 郁闷的娜娜感觉自己在苦海里挣扎，最大的愿望便是盼望姑姑回家。姑姑常年在美国，两年回家一次看望亲人。只要姑姑回了家，奶奶成天都会笑，姑姑给娜娜买了花裙子、花结子、水晶鞋，然后由着性子把娜娜打扮成花仙子，奶奶一句刺耳朵的话也不说，那几日便成了娜娜的节日。

就算姑姑不回家，快乐也开始朝娜娜招手了，她灰暗的天空有了几缕亮光。那一个春天，少体校到学校选苗子，娜娜手长脚长，教练一眼就相中了她。教练是田径队的教练，曾 经当过世界冠军的启蒙教练。娜娜清楚，改变命运的时刻来了，千万千万要抓住，要抓住。她知道母亲肯定是站在她的一边，父亲依然摇摆不定，奶奶的那一票至关 重要。

奶奶这次出 乎意料的开明：“当运动员好，当运动员可以为国争光。”父亲说：“当上奥运冠军，为国争光，又有名又有利，谁不希望啊？关键是，要是练不出来，功课也耽误 了，到时候怎么去考大学？”娜娜在一旁接嘴说：“就算进不了国家队，只要能在省运会拿了奖，都可以当体育特招生，进好大学还有奖学金，这是蒲指导说的。“ 妈妈对娜娜笑道：“你人不大点，鬼东西还听得不少，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就是不想多读书，你去体校试试看，看你吃不吃得下这个苦。“

体校的生活是另一种生活，一周六天都是强体力训练。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脚绑沙袋上跳下蹲，然后还有起跑节奏练习、反应速度练习 、行进间跑练习、后程冲刺练习，没完没了的高抬腿和弓步走。对娜娜来说苦是苦，苦中却有无限的乐趣，因为她的各项成绩都在同龄组里遥遥领先，那份快乐如风卷云舒，漫天都是芬芳的花朵。那天练完了两百米蛙跳，娜娜从头发丝到脚心都是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她瘫在地上，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但眼睛里依然汪着灿然的笑意。

妈妈周末去接她，摸着她的头问她：“苦吗？想回家吗？”娜娜连忙摇头说：“再怎么苦也强过一堆的练习题。” 体力上的磨砺，对娜娜来说算什么呢，一觉醒来，又是精神抖擞的一天。娜娜不愿回想从前的日子，那些一个追一个的考试，一群一群的恶狼在逼赶她，时时都在提心吊胆。

她一进体校的大门，就立了大志，只能越走越远，绝对不能回头。在体校虽然也有文化课，那只是上面的安排，训练之外的一种调剂，没有硬性规定，文化没学好，谁会去怪你？只要你在体育项目上冒尖，闪出亮晶晶的名次，你便是英雄。

娜娜跟着蒲指导的训练计划，最早是练五项全能。不到三个月，蒲指导就发现她在短跑上有特别的天赋，反应快，爆发力强，在100米和200米都能闪光发亮。100米和200米虽说都是短跑项目，但两者还是有区别。100米是直道，200米有弯道。娜娜对田径跑道天生有种好感觉。训练200米时，她听从教练的指点，一旦入了弯道，不要用全力，身体立刻向内倾斜，入弯的步子变小，左腿用力，右手摆臂加大。这样练了一个月，成绩明显上涨。

不过好事总是多磨，那次队内测验时，娜娜的200米，输给了同门的师姐，好不沮丧！师姐在上周还跑不过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风神？呼啦啦从娜娜的身边刮远，再也追不上去。蒲指导后来跟娜娜分析，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的爆发力来得快，但去得更快，你不要在弯道时超人，那样会浪费你的体力，等上了直道再追。

娜娜听进去了，知道田径这个活儿，看似简单，其实里面布满了了策略。田径不仅要苦练，更要巧练，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把白天的训练在脑子里过一遍，凡是有欠缺的，粗糙的地方，第二天一定要重点敲打。蒲指导看得很准，知道娜娜迟早会发出钻石的光芒。两年后的全市少年运动会，娜娜一口气拿下100米的第三名，200米的第一名，前程是一片灿烂的锦绣，从她的脚底铺展而去。

孩子有了成绩，大人的期待值也跟着上涨，他们的梦里有了功成名就的光芒万丈。但左思右虑后，他们依然有 纷乱的心结。那年春节，娜娜一家人宴请教练，席间言谈甚欢，娜娜父亲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我知道娜娜的短跑能力强，两三年后，拿个全国冠军都没有问题，以后进了国家队，奔向奥运也有希望。关键是中国人的短跑比不过欧美人家，黄种人在短跑上能拿金牌吗？” 娜娜奶奶也接着说：“每次看奥运的短跑比赛，哪一次不是黑压压的一片黑旋风，偶尔也有一两个白人混进去了，但也是当陪衬的命，更别提亚洲人了，天生一落地就不是飞的材料。” 妈妈的期待值最低，她说：“娜娜不用去争金牌，只要能跑进奥运圈子，就很光荣了。”

教练说： “你们都小看了娜娜，她素质出众，各项指标都超过了同龄人，还真有欧美人的爆发力和动作速率，这是天生的，她的未来会给中国带来奇迹。”几杯酒下肚后，教 练很兴奋，于是牙齿便管不住舌头，他给众人吐了一个秘密：当年他去小学选材，确实一眼相中了娜娜。但是一旦决定搞专业，肯定要考虑遗传基因。看娜娜父母的 个子那么瘦小，他的心都凉成了雪糕，要不要娜娜？ 最后还是坚决要！上天把娜娜造得太棒了，那么好的协调性和灵敏性，步频快而轻松，动作幅度又大，他当了基层教练三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他怎么可 能无动于衷，闭上眼睛让娜娜走开？

教练无意间倒了一席的真话。奶奶再不吭声，黯然转过脸，眉眼间隐着一抹干涩的笑意。

母亲微低着头，脸开始发红，心头似乎在敲着暗鼓。娜娜微微一转头，看见爸爸埋头猛喝了几口酒，抬起头时，脖子也硬了，但还是勉强一笑，打着哈哈笑道：“我们两口子嘛，个子是不高，确实不高，但是娜娜爷爷的个子高，还在军校当过教官。“ 教练点头道：“这就是了，隔代遗传嘛，也挺常见的。” 母亲“噢”了一声，一边点头一边看窗外。窗外没有月亮，昏黄的路灯下，晕出一地墨黑的树影，朦胧胧的，看不清，像班驳迷离的心思在游弋。

娜娜在十三岁的那一年，个子已经窜到了一米七三。个子在长，成绩也在长，那个桃花烂漫的三月，娜娜顺利入选省队。没多久，就要备战全运会。全运一战，对娜娜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能否入选国家集训队的大营。妈妈有天给她打电话：“奶奶八十大寿，你能回家一天吗？” 娜娜听了直摇头：“妈妈，你不知道下个月就是全运吗？”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姑姑从美国回来了，一是为了奶奶的大寿，二是想看看你。”

“姑姑回家了？” 娜娜发出喜悦的尖叫，快乐得想飞想跳，然后再次尖叫：“妈妈，我马上回家！”

“你不备战全运了？”母亲冷静地问：“就因为姑姑回家？”

“姑姑回家了，我肯定能拿金牌，也肯定能进国家队！” 娜娜无比自信地承诺。

娜娜立即向 教练请假，请假的理由是奶奶的大寿，在这个节骨眼上，省队给了她两天的假回老家。走在体委宿舍的路上，娜娜满心满怀的喜悦，像花朵在开放，像小河在流淌， 看见太阳，她对太阳说：“我姑姑回家了！”看见松树，她对松树说：“我姑姑回家了！”一只黄黄的大肥猫从树下悠然走过，她追上去告诉猫咪：“我姑姑回家 了！”

娜娜的眼前总是闪着姑姑的美丽和神秘，儿时记忆中关于姑姑的碎片，是春天的飞花，夏天的星空，秋日的落叶在黄昏的光影中飘来闪去。姑姑常住美国，每次回家都给娜娜一堆礼物，花花绿绿的礼物。姑姑在家的日子，是娜娜最有色彩的日子，巧克力、开心果、芭比娃娃、公主的蕾丝裙……娜娜还记得奶奶抱怨过：“晓茜啊，不能只给娜娜一个人买礼物，我们家还有这么多孩子。” 姑姑爱理不理歪着脸说：“人家的孩子管我什么事，我心头只有娜娜一个人。“

奶奶的一声 叹息，早随风远去了。娜娜很开心，开心享受自己在姑姑心中的与众不同。只要和姑姑在一起，娜娜就是幸福的天使。姑姑从来不对她唠叨，永远的轻言细语，春风 拂面。妈妈虽然慈祥，但对娜娜还是有要求，站要站好，坐要坐好，说话不能慌慌张张，女孩子的衣服不能穿得太花哨。

美丽的姑 姑，最崇尚自由，对娜娜从来不摆大人的谱儿，大人规矩，有一次趁家里无人时，姑姑问她：“想不想学美国的霹雳舞，还有街舞？“音乐响了，节奏明快响亮，娜 娜看见姑姑起舞时，整个身体都是灵动活波的，有光与影交织的韵律，带着电与声撞击的美丽，连头发丝都在应声舞蹈，舞出一种奇特的生命感。娜娜最喜欢跟着姑 姑上街，姑姑一米七六的妩媚身段，亭亭玉立在凡人之上，脸蛋不用涂脂抹粉，自带一份冷艳高贵，走到哪里，就把一大片的目光席卷到哪里。走在街上，偶尔有人 会问她们：“你们是母女还是姐妹？”或者对她们发出一番感叹：“好靓丽的一对母女，女儿可惜黑了些，不过黑得也很漂亮。” 她们两个相视一笑，也不用去解释。娜娜特别享受那种感觉，云飘飘，甜丝丝的感觉，半真半虚幻。娜娜偶尔幻想过，姑姑若是自己的母亲，一定是件骄傲的事。

太阳一直在 娜娜的天空微笑。娜娜见了姑姑，自然是又亲又抱，抱成一团，笑成一团。上次见姑姑，还是两年前的事。姑姑说：“简直不敢认，都长这么高了，去当模特儿 吧。”娜娜的母亲连忙抢过话：“当什么模特儿？娜娜现在已是省队的顶梁柱了，马上就可以进国家队，参加奥运会，为国争光，多光荣的一件事啊！” 娜娜看见姑姑哼了一声，白了一眼说：“去奥运会？为国争光？莫非还能拿下金牌？娜娜跑的再快，跑得过美国的黑人吗？” 娜娜爸爸的脸，浮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暗笑，他意味悠长地说：“这个嘛，就说不准了。”娜娜看见姑姑的眼睛定在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刹那的失神，心脏似乎穿过某 种隐约的刺痛，她的脸先是发红，然后又是发白。

奶奶生日那天，一屋子都是客人，小孩们跑来跑去，大人在后面又追又喊。姑姑的眉头一直展不开，她对娜娜说：“简直烦死了，我跟你奶奶说过，我出钱到外面的酒楼摆寿宴，这老人家嫌贵。她就不嫌闹，这里里外外的噪音，吵得我脑袋都变成橄榄球了。” 娜娜第一次发现姑姑像个小孩，凡事都把自己当核心，不懂谦让，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亲妈的生日。娜娜只能低声劝她：“奶奶的好日子，你就忍忍吧，奶奶年龄大了，图的就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姑姑冷笑一声，漂亮的一张脸没有阳光，心头像是有一匹野马在横冲直撞。

一个两三岁的胖小孩，笑着，拍着，摇摇晃晃向她们扑过来。娜娜知道那是姑婆的孙子，姑婆心尖上的小宝贝。娜娜喊着“乖乖“，把那孩子一把抱过来，举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然后对姑姑笑道：“你也抱抱，这胖娃娃很好玩的。” 姑姑忙推开：“去，去，去，我不要，别把尿流到我身上。“ 可是太迟了，那孩子似乎有心报复，忽然扑向了姑姑，他没有流尿，却“哇哇“地吐了姑姑一身，一身黄的白的，斑斓鲜艳，不知是牛奶还是鸡蛋。姑姑尖叫着，把孩子猛地朝外推。幸好娜娜是个运动员反应快，及时抓住了孩子，否者完全有可能摔成个脑震荡。

姑婆的一张脸，黑得像锅底，还生了铁锈。她一声不响抱走了孩子，走到老寿星跟前，老寿星是她的大姐，她什么话都可以说：“我知道，你那闺女美国回来的，天生就是娇贵，皇后娘娘的身子和架子，我们惹不起，惹不起就只有快点躲，躲她远点还不行吗？“

姑婆那头在抱怨，姑姑这头也没停息，喊着，哭着，像受了无限的委屈：“我这一身香奈儿，还是今年春天去巴黎买的，最新的款式，她赔得起吗她？“ 娜娜妈妈人在厨房，耳在客厅，听到动静不对，立刻奔出来，用一张白毛巾给姑姑揩干身上的污物，低声劝道：“今天是妈妈的好日子，什么都得忍忍，别让她老人家生气，你进屋换一件，等我得空了拿出去干洗。” 娜娜在一旁看着，心头先是发紧，后来便发热了，妈妈温柔慈祥，明理识大体，要比姑姑可爱多了，善良多了。这样的母亲才是顶天立地的母亲。想想少时不懂事，总认为母亲容颜平淡，幻想着姑姑是自己的妈妈，娜娜心生愧意，像火烤烟熏，似乎暗地里做过一件极不光彩的事。

奶奶坚持在 家宴请，里里外外，人来人往，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扛大锤，爸爸也帮不了什么忙。娜娜看见客人都大吃大喝的时候，母亲还在厨房折腾，她的身周全是大盘小盘 的热菜和甜点。母亲对娜娜笑道：“你难得回家一趟，也帮不了我什么，还是回席多陪陪奶奶。” 娜娜刚走出去，看见姑婆一脸的乌云也进了厨房。她猜姑婆是想告姑姑的状，朝母亲倒一箩筐的抱怨，本不想听她的闲话，但有一句话却拉住了娜娜的脚：“晓茜也 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在美国飘荡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嫁人，估计正经人家也是看不上她的，难怪那脾气越来越怪。你这个当嫂子的也该关心关心。” 母亲说：“我怎么关心，她人在美国，莫非我在这里还能给她介绍？你又不知道，她那眼睛比天还高，一般人谁瞧得上？”姑婆说：“她也没什么了不起吧，不就是 在纽约唐人街开了家小店，什么美容按摩的，她又不是年轻漂亮的黄花闺女，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都快奔四张了。“母亲低声喝道:“姑奶奶，求你小声点好不好，这些话要是被人听见可怎么好？”

她们不知道，这些话全落进了娜娜的耳朵。娜娜无意间发现一处秘密的窗户，心惊胆寒，像在碗里见了一堆蠕动的虫子，想叫又不敢叫。当天晚上，她无法呆在家里，找了个借口，星夜兼程赶回省队。躺在宿舍的床上，她心乱如麻，一根一根的麻编成了网， 全都是纠缠，全都是迷茫：姑姑是生过孩子的人？姑姑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姑姑跟谁生的孩子？孩子多大了？孩子现在在哪儿？大人们为什么从来不说这个孩子？无数的问号飘过娜娜的眼前，像秋日里纷飞的落叶。

那个孩子？娜娜不敢问，不敢说，甚至不敢再往深处想。她只能埋头训练，训练的枯燥和沉闷，可以压制住那些翻涌奔腾的情绪。娜娜的目标很清楚，全运会一定要夺冠。在十月明媚的秋光下，娜娜心想事成，一举拿下了两块金牌，100米和200米，最注目的是200米，优势相当明显，把第二名甩了好几米。娜娜的夺冠是意料中的事，因为实力摆在那里，但是她的一战成名带来的大红大紫，却是先前无法想象的。

娜娜身段修长，模样清丽，一颦一笑都是镜头的焦点，最让人注目的是她的皮肤，清楚明白的，就不是黄种人的皮肤。难怪有个记者写道：“看她在田径场上飞奔，那潇洒的动作，横扫的气势，无不让我们想起美国的一代名将：乔依纳，当然，豆蔻年华的娜娜比 乔依纳漂亮多了。” 还有个记者写道：“娜娜是中国短跑的明日之光，这道光迟早会照亮奥运会的冠军跑道。”

记者一本正经的报道，娜娜可以欣然接受。但是网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八卦让娜娜郁闷不堪，有张八卦贴是这样胡说八道的：“娜娜的样子一看就是混血儿，说不定是个中国美女同黑人混出来的产物。她的父母我在全运会的观众席上见过，矮不拉唧，灰不拉唧的，娜娜这样的优良品种，一看就不是两个人的遗传基因可以造出来的货。“

妈妈对苦恼的娜娜说：“人无法控制别人，但是人可以控制自己，娜娜，如果你能学会控制住自己，你人生的路已经成功了一 半。” 娜娜说：“放心吧，妈妈，我知道，很多事情，管它是真的还是假，对我都不重要，不管外面怎么说，我知道我的路，路上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奥运。我若是拿 了奥运的金牌，就算流言像海水一样扑过来，我不怕，我会在上面冲浪。” 女儿的一番话，母亲听得心跳血热，女儿长大了，或许从外面的世界，已经蜿蜒曲折探访到自己的身世？娜娜到底知道多少？娜娜坦然处之的平静，更是让母亲震 惊，要不要掀开这层纱，让一切在阳光下明明白白？母亲还在忐忑中犹豫，娜娜却先表态了：“妈妈，别让我知道得太多，我会怕的！只要你永远都是我的妈妈，我 的世界就不会垮！”

母亲呆了，凝神地看着女儿，她和她隔得那么远，似乎又隔得那么近。窗外梧桐无语，几只鸽子潇洒地飞过，天空一片安静的湛 蓝，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时光一点点也在走着，纵然岁月流金，千山万水换了颜色，但是光阴中堆积的爱与亲情，却是永恒不变。母女连心，她们同时抱紧了对 方，任泪水飞流，搂在一起哭了好久。母亲碾转了十多年的千言万语，纠缠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最后一个字也没吐出口。

娜娜不傻。记得刚懂事的时侯，每每有人提及姑姑，她能觉出亲戚们的眼色，斑斓流动的光影里，隐约着某段暧昧和秘密……那时娜娜年龄小，脑子里过过也就罢了，从没有往深处和复杂处死撞。再说娜娜是个阳光女孩，爱笑爱唱，不是那种敏感的，阴暗的，心思繁密的小家子女孩。当然，人总有长大的时候，思想里的那些问号也跟着长大了，根深叶茂，开了自己的花，结了自己的果。

先从全运会 说起，娜娜夺了两块金牌后，回到省城自然少不了五花八门的盛宴，有来自政府的，也有来自民间企业的。某个宴会席间，娜娜身边坐了一个模特公司的总裁，人称 范总。范总问娜娜退役后，愿不愿意去他公司当模特儿，他可以把她捧成世界的名模。娜娜正想说不，那总裁突然盯着娜娜的脸喊了起来：“你好像一个人，九十年 代的名模陆晓茜。” 要是搁在往前，娜娜一定会大喊出来：“陆晓茜就是我的姑姑！“ 那天她是出奇意料的镇静，只是低声问道：“陆晓茜是怎样的一个名模啊？”

“陆晓茜太可惜了，她本是我们公司全力打造的一个名模，都准备把她推向世界了，而她自己断了大好的路。“

美国佛罗里 达的阳光下，华美的豪宅，私人的沙滩，风光如画的港湾里，停泊着一排排名贵的游艇，把第一次出国的陆晓茜看得目瞪口呆。那一年的阳春三月，空气里弥漫着花 香，也弥漫着潮湿的暧昧，她同公司的几个顶尖的模特儿，去佛罗里达拍摄宣传画册。工余时，晓茜总是对姐妹们感慨：“还是美国好啊，空气好、阳光好、风景 好、连人都比中国好，反正什么都好。”

有个闷热的 晚上，仗着自己会套几句英文，她进了一家临海的酒吧。独自迎风小酌间，一个当地的帅哥主动上来同她套磁，那帅哥一米九几的个头，一身棕黑发亮的肌肤，一看 就是个黑白混血儿。晓茜的英语词汇并不丰富，却同他言谈甚欢，人在快乐之时，语言并不是唯一的交流工具。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蹙眉，无不荡漾出柔情和 爱意，此处无声胜有声。就在那个夜晚，她在酒精和月亮的鼓动下，去了他的公寓。和他之前，晓茜早已不是什么圣处女，就当作一次神秘的身体旅游，一趟只有今 夜，不问明天的探幽访古。很多年后，晓茜已经记不得他的细节了，唯一记得的是他说过，他曾经在职业的橄榄球场奔跑过。

晓茜没把一夜情当成天大的事，但愿风过无声，雁过无痕。三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孕期的反应是天落地陷，日月无光，白天黑夜的呕吐让她变成了一棵枯萎的黄芽菜。她能怎么办？那年秋天的国际米兰模特儿大赛，是彻底对她关上了铁门。

一阵狂风，一阵电闪雷鸣，娜娜听得手心冰凉，腿肚子都在打颤，但声音还是沉静稳定：“陆晓茜为什么不把孩子做掉，为了她的美好前途？“ 范总悠悠然，朝天吐了一个烟圈叹道：“我们当时都是这么劝她的，把孩子做掉，你依然还是公司的模特儿，但是去手术的前一天，她去庙里抽签，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神灵投胎，命运非凡，万万不能做掉，做掉会倒大霉的。”

娜娜的心一 步步往下沉，沉到阴暗的谷底，没有谁知道。她独自一人，把这个故事咽进肚子里，再慢慢把它消化，任它融进自己的血肉，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必须接受，必须面 对，必须正视！心头有盏明晃晃的灯，彻底照亮了她的前世今生。那些日子，她没有多愁善感、自悲自怜的情绪，她想起在田径里，凡是200米以上的项目，运动员都是向左转弯，逆时针奔跑，那么人的思维也不能僵硬，为什么不能换个拐点，朝反时针方向而去？天性中的乐观向上，心头挥之不去的梦想，总是驱动她的灵魂朝发光发亮的地方奔跑。

静心细想之 后，娜娜和母亲有了一次长谈，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在蓝天下舒展摊开。娜娜对母亲说，只要一想起妈妈，她的心涌满了感动的潮水，感谢妈妈的奉献和爱，陪着自己 的一路成长。娜娜总是忘不在少体校训练时，有个冬天拉伤了腰部，妈妈一直陪在身边熬药熬汤，然后又四处奔波，给她找来了全市最好的中医针灸师。谈及姑姑和 那个从未见面的父亲，娜娜对母亲说，你看过我的200米 比赛，弯道以前，我没有优势，但是一旦拐过了弯，但便是我一个人的天地。同样一个道理，那些心思和情绪，无论多么复杂和沉重，只要拐过弯道，世界就简单美 丽了。看在未来金牌的份上，娜娜说，她感谢生父生母，他们给了她生命，给了她出类拔萃的身体，让她可以去实现中国人无法实现的梦想。母亲惊叹娜娜成熟的灵 魂，但还是挂着担心，她问娜娜，你的心难道就没有一点抱怨？

“还有什么 好抱怨的呢？“娜娜有她明亮的想法：“既然我的生母是顶尖的模特儿，生父是美国的橄榄球运动员，那我的遗传基因就比一般人强！短跑技术日新月异，运动员到 了后期拼的就是先天优势，我还有一般人没有的吃苦精神，看全国上下，如果我拿不了世界冠军，谁还能拿世界冠军？“

娜娜就是带着这样的信念，站在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的起跑线上。代表中国去柏林参加世青赛，为了保持实力，娜娜遵从教练的计划，放弃100米，专攻200米。因为娜娜出色的弯道技术，让她在200米更容易出人头地。柏林的阳光照亮了娜娜的梦想成真。在观众狂风暴雨般的欢呼声中，在体育台主持人声撕力竭的狂喊中，弯道之前，娜娜与各国的高手杀得难分难解，而弯道之后，她便跑出了自己的风景，确立了漂亮的优势。娜娜不仅拿下了200米的金牌，而且开创了一个新记录，一个在国际短跑项目中，第一次有了中国女孩的记录。一个属于她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帷幕。

赛后记者问 她，夺冠后最想感谢谁，她说除了我的教练，最想感谢的是妈妈，妈妈不仅给了我生命，而且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在给我信念和勇气，有妈妈陪在身边，人生的 每一步都是幸福和希望。万里之外的母亲，面对电视里的女儿，千思如潮，泪已成行。而地球另一端的姑姑，也是无语凝噎，百感交集，想起了十多年前，庙里那位 算命大师的忠言。她听了他的忠言，保了孩子，丢了如日中天的事业。年轻岁月的那次选择，注定了她去国离乡，十多年的颠簸折腾，至今无家无爱人！而当年执意 生下来的女儿，是绝然不可能认她这个母亲，天涯路上的心酸，一言难尽，她能怪谁？

两年后的马赛奥运会，娜娜站在了200米的最高领奖台，那一个无法想象的速度，那一个开天辟地的记录，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亚洲。善良的体育记者没有追问娜娜1米58的母亲，怎么生出了1米82的女儿？人们都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之中，娜娜带给了一个民族巨大的幸福，其喜悦之光照亮了万里河山。娜娜有个心愿，没有对媒体说出口，她希望金牌的光芒能温暖远方的姑姑，天涯路上那颗孤独的灵魂，可以早日拥抱一份真诚的幸福。

感恩

甘蓝不会忘记，在美国过的第一个感恩节，是在美国的南方的一个城市。那里曾经是法国人的殖民地，风光旖旎，没有严寒，花草树木在四季都能明艳地舒展。漫步走在宁静古朴的街区，密西西比河从城中悠闲地穿过，河的两 岸有青石路的拱桥，哥特式的尖顶教堂，大块大块的石头堆砌的城墙，城墙上生动活波的浮雕，浮雕里有骑战马的勇士，有穿长裙的贵妇，还有在庭院里劳动的花 工，一个画面就是一段历史，沧桑中沉淀出时光的经典。飞机把甘蓝带到这个被称为“纽傲”的城市。对于甘蓝，一切都是未知的，新鲜的梦。

她不想转身回看过去的日子：灰暗的，潮湿的，没有光亮的日子，那是她生命中的最低潮。她迷惘、苦涩、彷徨，最后选择了逃跑，从中国逃到了美国。甘蓝是前乒乓球国手。从小就立志，不 怕流血流汗，要为奥运的金牌而战。但是中国乒坛高手如云，竞争惨烈，明里暗里的较量，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能在全国排名前五的，都有实力抢下奥运会金牌。 可是奥委会有想法，不愿让奥林匹克的乒乓赛成为中国人包揽的独家舞场。于是定下新规定：每个国家只能派三名参赛。

甘蓝咬牙切齿，连着奋斗了两届奥运会，两届奥运会都没有拿到入场卷，一届奥运就是四年，八年了，血汗都流成黄河了，可还是不能浇灌出成功的玫瑰。她的世界天旋地转，没有了方向。远在美国的好友舒云说：“不如来美国看看，或许有好运在这里等你。”

舒云和甘蓝来自同一个故乡，在故乡的少体校，共同有过美好的记忆。舒云是搞体操的，一拿下世界冠军，就急流勇退了。那时甘蓝还在劝舒云：“为什么要退？为什么不想想奥运会。”舒云摇头说:“我二十一岁了，能拿下体操冠军已是奇迹了，我不能太贪心。”

结果呢？聪 明的舒云以世界冠军的身份，拿到了美国特殊人才的绿卡。到了美国后，一边读书，一边在大学体操队当教练。第二年的感恩节，在朋友家的晚宴上，与一华裔电脑 工程师相识，谈了半年恋爱就当了他的新娘，有了温暖安定的生活。那一年的奥运会在美国举行，舒云还盼着去体育馆给甘蓝加油，结果甘蓝连去美国的资格都没有。奥运入场卷只给三个人，她在队内的排名是第四名。梦碎了一地，甘蓝何去何从，只好去美国投奔舒云吧。

甘蓝到纽傲城的第一周，就赶上了美国的感恩节。舒云开车去超市买火鸡，甘蓝也在车上。甘蓝说：“当运动员时，也来美国比赛了好多次，可从来没赶上感恩节，也没吃过美国 的火鸡。”舒云说：“其实那火鸡一点不好吃，比起中国的宫保鸡和辣子鸡，味道差了半条街。为什么还要买火鸡，只不过是为感恩节应景而已。”甘蓝便问：“那感恩节是 感谁的恩啊？”舒云说：“感谢印第安人对欧洲新移民的帮助，当时他们刚到新大陆，饥寒交迫，是印第安人给了他们食物和衣服。最后当新移民们吃饱喝足了，地皮踩 热了，便对印第安人赶尽杀绝。”甘蓝说：“把人都杀了还感恩呢，可恶又虚伪，过这个节日不是很讽刺吗？“舒云说：”节日早成了美国的传统，如今是想让人们忘记仇恨和绝 望，记住感恩和快乐。“

“对，忘记 仇恨和绝望，记住感恩和快乐。”甘蓝一边点头，一边看窗外。车窗外阳光正好，明亮了这个极有法国风情的城市，仿古的喷泉池，红顶粉墙的木房子，雕花铁栏的 阳台开满了鲜花。甘蓝看见郁郁苍绿的橡树下，一对情侣手挽手走过，空气里有温柔和烂漫的气息。甘蓝立刻爱上了它的宁静和典雅，她恍然发现，这个城市同 法国的马赛有几分相同的气质。

马赛，那个美丽而光荣的城市，一片金光烁烁的记忆，甘蓝的心头突然起了温柔的感动。多年前，甘蓝代表中国出征马赛，在世界杯拿下了冠军，职业生涯的第一个世界冠军。马赛是她的一个 里程碑，她以为自己可以从马赛出发，快马加鞭，奔向奥运的赛场，把奥运的桂冠加冕在自己的头顶。但是理想和现实，一瞬间的距离，却横着一把残忍的剑，剑闪 人伤，什么都破了，什么都碎了。

“人在美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舒云对甘蓝说。甘蓝摇头笑道：“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还能走向奥运吗？”舒云歪头皱眉看了她一眼：“你对奥运还没死心啊？”甘蓝说：“运动员的梦想就是奥运，这辈子没实现，睡进棺材也闭不上眼睛。”

舒云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劝甘蓝。舒云原以为甘蓝离开了国家队那是非之地，一切都会安静下来，但甘蓝心头的火还是没有灭。舒云曾经劝过她，就算你当初去了奥运又怎样，到 时候一切听从领导安排，为了所谓的集体利益，要你让球怎么办？我前年在纽约的春节联欢会还见了你们乒乓队的李红，她让球都让绝望了，说早知奥运也让球，她根本就不该去奥运那块伤心地，一提起奥运，她就感觉血泪斑斑。

李红还有血泪斑斑的记忆？李红这个名字落在甘蓝的耳朵里，让她很闹心。甘蓝不会忘记，八九年前，她风华正茂，第一次参加奥运选拔赛，她和李红棋逢对手，实力相当，但甘蓝奋起一搏，险胜了李红。甘蓝都恍惚看见奥运的金光了，结果连奥运的门也没让她摸。教练综合了国际比赛的详细赛况，最后选择了李红。李红成了她的挡路虎。甘蓝心碎神伤，痛苦不堪，她真的嫉妒李红，嫉妒得两眼发绿，胸口吐出长长的火苗。她甚至不怀好意 地希望李红受伤出事，她可以顶而替之。一个人的秘密，她对天地都不敢说，最后默默地烂在了心头。

李红雄心万丈，结果在那届奥运会上只捡了块铜板。在颁奖仪式上，甘蓝从电视转播里看见李红脸灰眼暗，费力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上奥运是伤 心，不上奥运也是伤心。李红本想去奥运夺金牌的，最后成了让球的牺牲品。甘蓝得知这个内幕后，也是思绪纷飞，感慨万千，运动员谁不想金光罩身啊？谁不想在一番拼 杀后证明自己，展示自己，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让球是让人绝望的痛，千刀万剐的痛。甘蓝假设自己上了奥运，却被上面命令必须让球，她会崩溃的，会狂号着夺门而逃，那样的奥运会叫人悲伤一生。

悲伤是人家 的，但甘蓝的奥运情结千缠万绕，依然未断。为甘蓝解开心结的居然是舒云的丈夫唐伟业。那个感恩节的晚餐桌上，伟业一边吃火鸡一边对甘蓝说：“你啊你，如果真想圆奥运 的梦，就干脆代表美国参赛吧。美国乒乓球的最高水平，恐怕连北京的一个区队都攻不下。”

甘蓝愣了一下，眼睛先是一亮，过后还是暗淡了。她摇头笑道：“代表美国队？我可不想被人骂是汉奸。”舒云说：“都什么年代了，早不是何智丽的年代！当年何智丽 帮日本拿了金牌，大报小报都在骂她，什么汉奸、叛徒、卖国贼。现在国内媒体开明得很，解放得很，再说大家都明白，乒乓是中国的优势项目，也是人才过剩的项 目，海外兵团的出现，还能促进国际乒乓的发展。” 伟业马上接过话：“你看看，比来比去都是中国队包揽，奥委会肯定要砍掉这个项目，你看垒球和棒球都被砍了，下一刀恐怕就是乒乓。所以说，甘蓝你代表美国参赛，是为全球的乒乓事业做贡献。”甘蓝对舒云笑道： “说我呢， 那你为什么不代表美国参赛，也是为全球的体操事业做贡献。” 舒云说：“哈，你这就不懂了，体操是美国的热门项目，竞争那个猛，千军万马抢占独木桥啊，我平衡木水平再高也踩不上那根独木桥啊。“

时光悠然地绽放，又悠然地远去，转眼之间， 甘蓝在美国已过了两个感恩节。那时候，甘蓝早拿下了特殊人才的绿卡，在一家乒乓俱乐部任教，同时也在恢复体能，苦练球技。为了奥运的梦想，甘蓝总算下了狠心，当美国 公民，为美国出征。但是她的第一步就走得磕磕碰碰。父母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开明，他们对她当美国公民没有意见，对她在美国的工作也很满意，却无法接受她代 表美国打中国。父亲曾是一家大报的体育记者，当年还骂过何智丽是叛徒，是吴三桂，莫非遭了报应，如今自己的女儿也要去当吴三桂？父亲还说：“你如果真想圆 你的奥运梦，代表南美洲那些小国去比赛吧，干吗要代表美国？你不知道美国在世界多招恨，你若帮美国打败了中国，你让我和你妈怎么做人？”

远兜近转，父母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在中国怎么做人，却没有想到女儿一颗守望理想的心，青春都快燃成了灰烬。甘蓝在电话里冷笑道：“我倒是想代表美国打比赛，人家还不一定要我，因为我没有资格！”“你怎么没有资格？” 父亲这下倒听懵了，总觉得女儿优秀无比，球技高超，老美的乒乓球是个什么破水平，打菜油卖豆瓣的水平，自己的女儿是世界冠军的水平，在美国当不了皇后，也能当公主。

甘蓝对父亲说：“您不知道吧，就算我走特殊通道，很快拿下美国公民，但是奥委会对入籍运动员出了新招，入籍三年才能参赛。离奥运会只有两年半的时间，我就是有能力又怎样？拿过世界冠军又怎样？还是去不了奥运，我又错过了！这就是我的命！” 父亲沉默了，不再作声了，既然隔山隔海无能帮助孩子，为何不给孩子心灵的关怀和祝福？

甘蓝只有再 次等待。虽然六七年眨眼就过去了，但是运动员拼的就是青春，她的实力和体能会被时光一口口吞没。虽然乒乓球这个项目，在美国竞争不大，但甘蓝不敢怠慢，她 比过去更得苦练，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运动的黄金期早过了，而美国的训练环境远不如中国，在中国有一群陪练，模仿韩国的名将，日本的名将，还有欧洲的削球高手。陪练运动员随叫随到，技术全面精湛，欧洲的两边拉，日本的单边攻，还有韩国的单边攻配合反手攻球。陪练的发球也精彩全面，要什么有什么：加转弧圈球，推挡球、急下旋发球、反手右侧旋发球、高抛发球….

人在美国，哪里去找陪练？最后由苏云出面，帮甘蓝联系上了李红，李红虽然在纽约有了自己的俱乐部，但是一直找不到相应的对手，能够在对搏中共同进步。如今昔日的队友从天而降，两人在异国相见，一半是惊喜，一 半是感慨，都觉得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那就干脆就练球开始。人在美国的日子长了，甘蓝对李红早放下了宿怨，那些牵缠萦绕的灰色情绪，已被大西洋的风吹远了。

在李红的建议下，甘蓝改变了战术。甘蓝曾经是生胶打法，后来变成了两面反胶，为什么？采用生胶的选手，身高不能太高，生胶属于快攻快打，特别适合低球突击或者抢冲，甘蓝个子有1米75，突击时候，从视觉上和击球的感觉上，生胶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而两面反胶进攻，发挥了甘蓝臂长人高的优势，快点快拉，扣杀突击，新战术不仅飘逸灵活，而且杀气腾腾。甘蓝后来对舒云说：“打球还是要找同水平的人，否则你退步了，都还不知道。”

根据奥委会的规定，世界排名前20的运动员，自动拿到奥运入场卷。要拿入场卷，必须在巡回赛攒下积分。甘蓝马不停蹄，辗转于世界各地的赛场。甘蓝因为年龄大了，竞技不如从前，世界的排名暂时挂在21， 这个排名在中国，在一些体育强省恐怕连全运会的资格都没有。但是奥委会规定了，一个国家只能报三名选手，甘蓝在美国排名第二，自动获得奥运的参赛席位。要说是谁拿的美国 第一，当然是李红，若是没有李红，甘蓝在美国是打败天下无敌手。当然，甘蓝现在离不开李红，她们是双打的搭档，为美国多次拿下北美锦标赛的女双冠军。

拿的冠军多了，李红与甘蓝的名字，在美国的乒乓圈内已经很响亮了。李红的俱乐部因为地处纽约，时不时会有些社会名流光顾，那些华尔街的金融大鳄，影视圈的明星和导演，他们成了俱乐部的会员，常来练球或是观球，而李红与甘蓝的对打，是他们最爱观看的节目。两人对阵交锋，厮杀激烈，扣杀声不断，喝彩声也不断，现场覌众如痴如醉，饱享一顿绝美的盛宴后，大家都知道，这就是美国国内的最高水平。

俱乐部有天来了个客人，举止文雅，目光温和，总是面带微笑。在看完甘蓝的训练后，他主动上前与她攀谈，先是对她的球技高度赞扬，然后询问了几个发球的问题。那天正好舒云和唐伟业也在现场看球。唐伟业后来激动地问甘蓝：”你知道刚次那个人是谁吗？” 甘蓝平静地说：“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是个懂乒乓的人。“ 唐伟业依然激动，他继续问：“怎么不找他要签名和合影？”甘蓝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找他要签名和合影？我这辈子都是人家找我要签名和合影的。” 舒云在一旁笑道：“还是我们甘蓝有个性，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连比尔盖茨也不例外。”唐伟业摇头说：“你眼睛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乒乓和奥运。”

甘蓝和李红如今都是高龄运动员，这个年龄在中国队，早就是淘汰的年龄，飘扬过海到了美国，还能参加奥运会，对她们来说，简直是美梦如花，绽放在现实的土地上。甘蓝 和李红的球技在美国虽然鹤立鸡群，但是要想去奥运抱金娃娃，也是难如登天。她们只能紧密合作，在团体项目上为美国抢到一块牌子。她们知道，只要拿下奥运的 乒乓铜牌，在美国也是件开天辟地，创造历史的大事，赞助商会越来越多，各大电视网会邀请她们，她们的广告会滚过来，在这片土地上，将有更多的人关注乒乓， 热爱乒乓。

时光悠然远去，又是一年感恩节。甘蓝在晚餐桌上对舒云说：“谢谢你帮助我到了美国，在这片土地上圆了我一生的梦。”苏云说：“你是凭自己的实力打进的奥运，是凭自己 的实力拿下的铜牌，更是凭自己的实力让你的乒乓俱乐部名声大响。“

往事在前，甘蓝内心跌宕起伏，感慨万千，虽然一切都是凭她的实力，但她还是感恩这片土地，感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无论是美国人还是中国 人。

续梦美国

振兴忘不了与婷娜相识的那一天，苦与甜的相融，温暖和冷寒的交织，铭心刻骨留在了记忆里，连同9.14的叠叠暗影。二十多年前，北京街头的圣诞气氛，远不如现在热烈和隆重。他们相识的那天12月24日，就是圣诞节的前夜，她告诉他，在她的故乡，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城，街头早已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她还告诉他，圣诞节本是基督教徒的节日，但在美国也是全民的节日，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同中国的春节一样隆重。中国的小孩在春节期待压岁钱，而美国的孩子，圣诞节的早上醒来，会在床头上寻找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也会在圣诞树下打开礼物，那礼物都是平日里最渴望的玩具或是糖果。婷娜又问振兴，若是站在圣诞树下，你最想要什么礼物？振兴笑道，我希望有一服遗忘的药，让我忘记三个月前的那场恶梦。

丛振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挺过来的。9月14号那个晚上的一个进球，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胸腔，血汹涌而出，流干了，只剩下一张皮，但他的意识依然还在，他希望自己死去，去另外一个世界。但是死去又活过来了，是谁在一刀一刀在凌迟他？无边无涯的苦痛，侵蚀了骨髓，而他必须承受。

二十多年过去了，许多媒体依然把那天称为“黑色的9.14”。多少次从恶梦中醒来，他还是想不明白，中国足球队怎么可能输给香港？怎么会有那样的悲剧？而他是悲剧里的男主角。那年他意气风发，是绿茵场上的核心后卫。那场球，是离世界杯最近的一场球，只要战平了就可以出线，就可以开赴西班牙–世界杯主赛场，几代球迷的期待和梦想。

是谁把亿万人的梦想一脚踢成了碎片？丛振兴是输球的罪魁祸首，他的一记乌龙球，提前埋葬了中国队的世界杯。无数球迷痛哭流涕，无法接受残忍如刀的结局：中国队1比2输给香港队！痛失出线权。球迷怎么想得通？本来中国队1比1已经逼平了香港队，本来逼平了就可以出线，本来比赛都快结束了，还剩最后一分钟！香港队疯狂反扑，振兴拼死防卫，必须守牢自家的大院。混战之中，他一跃而起，要将对方的横传球阻挡出去，而那球却像听了魔鬼的使唤，直直飞进了自家的球门。全场目瞪口呆，静得可怕，似乎在酝酿世界末日的山崩地裂，江海翻腾。

那一瞬间，振兴不知道身在何处，灵魂在何处，云雾在他的脚下，狂风在他的耳畔咆哮，咆哮之外，他听见终场的哨声恐怖地响起来，尖锐地响起来，比一个世纪还长，刺穿了他的耳膜和身体。恍惚中，看见一群人在欢呼拥抱，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知道，那是香港队。他们能开赴西班牙。

几秒钟的沉寂之后，体育场海风呼啸，巨浪翻滚，汹涌成了愤怒的海洋。球迷的悲愤必须发泄，他们前呼后拥，开始围堵球员，砸烂栏杆，然后高呼口号：“枪毙丛振兴，立即执行！枪毙丛振兴，向全国人民谢罪！”振兴怎么不知道，球迷从前愤怒时是喊：”XX下课“，但“下课”二字太轻，已经载不动他们太重的大恨！

9.14那一天，中国足球最黑暗的一天。比赛刚一结束，几十个警察便一拥而上，把球迷隔离了出去，然后掩护球队走体育场的地下通道。在13看台和14看台之间，有个神秘的暗道，出了暗道，他们悄无声息地上了训练局的大巴车。振兴知道，如果不是警察的保护，球迷肯定不会放过他。球迷要和他算账，层层叠叠失去理智的疯子拥上来，会把他撕成碎片。

他宁可被撕成碎片，宁可拿生命去谢罪，也不愿意这么黑暗地活着。回到训练局的宿舍，他把自己关了一个星期，那个星期他没有见阳光，也没有见月光，不说话，也不吃饭。后来教练把食堂的饭端在他的面前，强逼着他非吃下不可。教练说：“球已经输了，你就是绝食死了，也变不了已成事实的结局。”

他抬眼看了一下教练，不过四十几岁的教练，乌黑黑的浓发一夜间似乎飘了雪花，花白了大半，教练的悲痛比他更痛，压力比他更重，振兴眼睛发涩，腿发酸，突然跪在了教练面前，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哀号：“冯指导，我对不起您！” 教练也快哭了，但还是拼出平静的腔调说：“还有四年，我们可以从头来过！”

他们无法从头来过，因为血淋淋的现实瘫在那里。那个晚上，振兴和他的队友虽然成功逃离了赛场，但无法逃离时代对他们的惩罚。赛后仅仅一周，冯主教练辞职了，他必须辞职谢罪，罪名是用人不当。国家队全部解散，队员们被打回了原籍，一个不留。一切来得那么仓促，回到原籍的队员，关系还在北京，至于当年的甲级联赛，因为户口不在地方而无缘参加。航船破了，偏偏又遭遇狂风巨浪，世界上就有这么倒霉的事。

最倒霉的当然是振兴。灾难从来不是单独走来，总是喜欢呼朋唤友结伴而来。三个月后，他最心爱的女友离开了他，不能怪女友，女友并不是嫌他失去了前途，只是他变得太可怕，整日一言不发，木着一张脸，两只眼睛灌满冰冷的黑暗，像寒冬的长夜，一点春天的希望都没有。对他不离弃的只有父母，他们守在他的身边，换着法给他做好吃的，保证他有正常的一日三餐。父母很小心，说话不挂足球两字，一看见电视机里的足球画面，马上转台。

捱到三个月后，振兴跨出大门了，他忧郁的心和皮肤都需要室外的空气，阳光的温暖。他走在大街上，看人群攒动的城市，鲜艳斑斓的广告牌，快乐的小孩举起一串气球，甜蜜的恋人，慈祥的老人，在他身边川流不息。他心头的喜悦开始一点点涌动了，或许人们已经忘掉9.14那个黑暗的日子，连同那个罪不可赎的人！他应该原谅自己，他应该有新的生活。他开始微笑面对蓝天下的人群。但是一串声音如电闪雷轰，朝他迎面劈来：“丛振兴，你还没死啊，还好意思走在大街上。”

人群开始骚动，很多人认出他了：“对，就是他，9.14的罪魁祸首。”

“对，就是他，毁了中国队的蠢货。”

“你往哪儿踢球不成，把你自己脑袋卸下来当足球来踢也成，干吗要对着中国的球门踢？”

一声声鼓噪和喝骂，此起彼伏，群情激愤起来，眼看局势快控制不住，一个红头发的外国女孩冲出来，挡在了振兴的面前。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人在球场谁也控制不了局面，球已经输了，他比谁都难过！”

“他若是难过，怎么不去死，还好意思活在青天白日下？” 一个中年男人愤怒地挥动着双手，他身不由己想去揍他，但是从天而降的警察抓住了他，给他戴上了手铐。很显然，警察把这件事当成了国际案件，因为在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外国女孩。

从今往后，这外国女孩便跟振兴接下了不解之缘。她叫婷娜，美国留学生，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中文。婷娜后来告诉振兴，她在美国并不喜欢足球，只是到了中国后，入乡随俗，主动打入中国人的圈子，学会了做饺子、打麻将，还爱上了全国甲A联赛，很奇怪的，是那种情不自禁的喜爱。她从去年的赛季就开始注意他了。她说，你的防空能力一流，头球进攻也是一流。她记得很清楚，甲级联赛中的北京队和八一队，双方殊死搏杀，八一队稍胜一筹，以2比1领先，振兴所在的北京队拼命反攻，却无法再次破门，似乎只有等待认输的命运，因为场上的时间已经走到了89分钟。关键时刻的最后一分钟，振兴从左路杀出，神电般突入禁区，接到队友的一记妙传后，他起脚飞射，射向球门的死角，2比2平了！活活把比赛拖入了加时赛。加时赛中，振兴再次立功，点球破门将八一队放倒出局。

他告诉她，正是因为那场比赛，他战功显赫，联赛一结束，他就被召入国家队的大营。他雄心万丈，还以为能再接再厉，打进世界杯，开创震古烁今的辉煌霸业，在中国足球的长卷中写下最厚重的一笔。谁能想到命运是这样的不讲道理，一脸阴笑地捉弄人，他一个核心后卫，应该是足球场上最坚固的屏障，却一脚踢毁了自家的屏障！

第二天是圣诞节，他和她相约去了北海，到了晚上，还舍不得分开。北海的冬夜很安静，白塔和九龙壁都沉睡在月光中，忘记了刀光剑影，半个世纪的山河飘摇，更记不起沧桑岁月里的荣辱和兴衰。他们走过五龙亭，结了薄冰的湖水，晶莹剔透，偶尔一声碎响里, 传递出温润的喜悦。北京的冬天很冷，风吹在脸上像老虎的牙齿。但是因为她在他的身边，他的心便有了温柔的春风，明媚的春光。

当第二年的圣诞钟声响在他们的耳边，他已是她新婚的丈夫。窗外是美国东部的雪花，漫天飞舞的雪花。室内一棵硕大的圣诞树上，叮叮当当挂满了绚烂光耀的礼物。婷娜对他说，如今人在美国了，一切可以从新开始，忘掉留在中国的痛苦和绝望。

留在中国的不仅是痛苦和绝望，曾经的抱负、雄心，美丽的梦想，振兴只能一刀把它割断了。在美国，他觉得是从负数开始，也就是说连零都算不上，从冰层下面启程。振兴和婷娜生活的这座城市，四季分明，山青水秀，因为城市不算大，华人也不算太多，来来往往的华人也不清楚振兴在国内的背景，国内的知名度。振兴觉得这样好，生命的图片可以从新描过。

那时候婷娜已经上班，在一家大型的体育用品公司当销售经理。振兴作为一个男人，靠女人养活总不是滋味。他得快点站起来，顶天立地起来，首先语言得过关，到了美国后，他主动要求婷娜，暂停中文，夫妻间的交流应该用英语交流。他先去一所大学过了语言关，然后考了托福，像很多中国人那样选了计算机专业。那时候美国高科技蓬勃发展，只要有张计算机证书，就能找到不赖的工作。

五六年的时光，一转身就过去了，按部就班的奋斗，总有收获，而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 让你在一瞬间，从天堂的花园跌到地狱的刑场。多年前的那个乌龙球，不提也罢！总之，他开始有了理想的人生，在一家大公司当上了软件工程师。又是一个圣诞节的清晨，雪花落在松树上，莹白晶亮，凝成了玉树琼枝，在粉妆玉砌的世界里璀灿四射。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烁烁闪闪，闪在两个女儿漂亮的长发上。他幸福地微笑着，半眯着眼睛，看她们坐在圣诞树下，地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礼物袋。一个足球从礼物袋里滚出来了，小女儿登妮斯摇了摇头，大女儿西娜对振兴说：“爸爸，你知道我们都不喜欢足球！”

孩子们早就说过她们不爱足球，他为什么还给她们买足球？让他生命跌入了痛苦深渊的足球，依然是他梦里魂里的牵挂，他无法彻底放下。但是孩子们很快欢呼起来，因为母亲送的电子城堡，外祖母送的芭比娃娃，让她们远离了滚来滚去的足球。

对于振兴，既然无法忘记，那就不强迫自己。振兴所在的公司里，有几个来自南美的同事，从小踢着足球长大，到了美国后也恋恋不忘足球。周末和节假日，他们会相约到公园踢球。众人们对振兴的球技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牛人！振兴后来告诉他们，他曾是职业球员，中国队的主力后卫，可惜在世界杯外围赛，把球踢进自家的球门，不得已终结了足球生涯。他们问，是不是因为球迷在发疯。振兴说，不能怪球迷，就算球迷不闹，自己也没有脸面在绿茵场上奔跑了。一位名叫贝鲁的同事，一直在摇头叹息。振兴知道他来自哥伦比亚，也是个为足球癫狂的国家。贝鲁说，足球场上的你争我抢，再优秀的球员也无法控制，哥伦比亚有个后卫在世界杯把球踢进自家的球门，回国后被球迷开枪扫射，扫射成了马蜂窝。

振兴早知道这个故事。他仰头一个苦笑，侧身飞起一脚，来了个任意球远射，球在蓝天白云下抛出一段漂亮的轨迹。他对贝鲁笑道，中国的球迷也差点要了我的命，是我太太见路不平，勇敢地把我救下。振兴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挂着随意平和的笑，他似乎已经放下了那些彻心彻骨的痛。

又是一个阳光暖人的周末。贝鲁的哥哥办了个足球学校，知道振兴球技高超，聘了他当周末教练，主要是辅导小女孩踢足球。自打美国女子足球队在世界杯和奥运会捧了金杯后，赞助机构激增。一夜之间，无数的小女孩对足球心往神驰，这就是金牌的魅力，奥运的号召力。

振兴是带着一种消遣的心态，教授孩子们足球的技巧，让她们感受足球的喜悦和神奇，他年少时在体校所经受的残酷和挣扎，没必要强加在孩子身上。童年是多么的美好，她们有权享受这个年龄段的纯真和快乐。但他很快有了新想法，他发现了一个苗子，一棵闪光发亮的苗子，她的未来一定是绿茵地里璀璨的明星。她叫踢帕，出生在美国，但父母都来自中美洲的洪都拉斯。洪都拉斯是个小国，其面积比海南岛大不了多少。但是洪都拉斯是个足球强国，与中国队几轮交锋，无不大胜而归，振兴很清楚。

振兴和踢帕相识也是有缘。那年圣诞的前一天，公司的人都提前下了班，他开车去了跳蚤市场的水果摊，想买些新鲜的芒果，因为他做的芒果芝士蛋糕，鲜美芳甜，是妻女的最爱。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跳蚤市场冷冷清清，没有往日的喧闹。一群孩子在空地上玩足球，这些孩子的父母多是跳蚤市场的小贩。一个红衣蓝裤的小女孩栓住了振兴的视线，在清一色的男孩中格外耀眼出众，她身材虽然纤细，但是动作敏捷，奔跑速度极快，那一脚远射的功夫让振兴忍不住喝彩起来。

振兴很快找到了小女孩的母亲。她与人合伙租了一个有蓬顶的摊位，摊位里面摆满了水果和蔬菜，还有琳琅满目的香料和干货。他对她说：“你女儿球技很出色，愿意把她送到足球学校训练吗？我是学校的教练。”女孩母亲笑道：”我女儿的足球是有遗传的，她爸爸和爷爷都是足球好手。但是我们家没钱，上不起足球学校。”振兴说：“没有关系，我帮你出钱，你周末把孩子送到学校来就成。”女孩母亲说：“我和她爸都没有驾照，我每天来照看摊位，都是靠亲戚家的车。“振兴笑了笑，摇了摇头，他当不了彻底的雷锋，只好打算放弃。转身抬头间，瞥见小女孩可怜的脸，一对如烟如水的眸子，似乎汪着一隅海天，一片渴望和等待。他心头不觉一震，一颤，忽然坚定地说：“好吧，就这样，每次上课前我来接她。”

踢帕珍惜这个金子一样的机会。在足球学校训练，基本功最是乏味，孩子们都喜欢踢比赛，因为在抢夺之中有更多的乐趣。但是踢帕不挑不怨，无论是基本功训练，还是打比赛，她无不全心投入。她对足球有天生的控制力，看她练颠球时走S型，收发自如，其疾如风，那球就像从她的脚背上长出来的，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振兴在踢帕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些曾经的辉煌和凄凉的失败，都闪闪跳跳回来了。他热血沸腾，心头响过一阵悲壮激昂的鼓号声。他对踢帕倾下了心血和希望。她是他梦想的延续，他生命隐秘的寄托。他要让她成功！她会在他从前失落和绝望的废墟上，立起一座辉煌的城堡。

振兴对踢帕有了特别的计划，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去接踢帕，把她带到附近公园的足球场训练。振兴知道踢帕从小踢野球，足球的感觉天生就好，但是作为一个职业运动员，基础训练必须同步走。为了增强她的腿部爆发力，他训练她多级跳、半蹲跳、全蹲跳、蛙跳、纵跳、并脚向前跳。为了锻炼她的柔韧性，增大动作的幅度，他训练她交叉步走，脚内侧着地走，还有踢腿：前踢腿，侧踢腿，后踢腿。

有这样的一个免费教练，踢帕的父母当然求之不得，就当上帝送给他们的礼物。踢帕的父母都很忙，那种为生活奔波的忙，她爸爸是建筑工人，日晒雨淋，干着美国人抛弃的工作；妈妈依然在跳蚤市场卖水果，踢帕从七岁起就给母亲打下手，搬运、整理货架、打包箱子，给顾客找零钱，干着与她这个年龄极不相符的工作。是足球改变了她的人生，让她在十岁那年享受到阳光的温暖，草地的芳香，足球是多么的快乐和迷人。

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分一秒都是喜悦的时光，而她最幸福的时间段，是坐在他的车上，听他讲那些中国的故事和典故，什么伯乐相马、磨杵成针、闻鸡起舞、鲁班学艺、曹冲称象，她听得很投入，他也讲得兴致盎然。那些故事，都是小时候爷爷讲给他听的，可惜他自己的两个女儿不领情，脸上没有互动的兴致。踢帕不仅有兴趣，还思考，说出些五光十色的想法，她说，如果你是伯乐，我是不是千里马？等我以后长大了，我要去买一艘曹冲称象的船，还有司马光砸缸的缸。踢帕因为是孩子，学语言特别快，他时不时教她几句中文，她都学得腔正字圆，一点口音都没有。

有天下雨，他在电话里说，今天不训练了。踢帕急了，她说不过是毛毛雨，算什么呢？你不是给我讲过 闻鸡起舞吗？还有那些中国的古训：久练为功，搁下稀松；一日功夫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松。振兴听了感慨不已，这孩子比他还用心，总有一天，这棵小树会枝繁叶茂，开满胜利的鲜花，华光四射。

踢帕的母亲是个能干的主妇，只要有时间，就会做一大桌 美食佳肴招待振兴。振兴很爱吃踢帕母亲做的炸香蕉，那道菜放了洪都拉斯的一种香料，外酥內嫩，芳香留齿。踢帕母亲说，丛先生，你不知道，香蕉是我们当地吃得最多的食物，每年有那么几个月，没有其他的菜和肉，我们只能吃香蕉，炸香蕉、煮香蕉、蒸香蕉，烤香蕉……好长的时间，我看见香蕉就想吐，我对丈夫说，我们不能再天天吃香蕉了，我们的孩子不能只吃香蕉长大，我们要到美国去……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偷渡到了美国。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种植希望和梦想。踢帕是在美国出生的，自动获得了美国公民。在美国长大，她的前程肯定要比父母美好。踢帕的父母坚信，女儿是他们福星，她的成功不仅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还会改变家人的命运。父母天天都在对上帝祈祷，上帝会保佑他们一家的。他们的梦里已经有了桃李芬芳，百果飘香。

上帝在哪儿？现实的狂风把一切都刮走了！踢帕的父母因为是黑户口，在移民局的一次突然行动中，惨遭落网， 要被驱逐出境。虽然他们有个美国公民的女儿，但是移民局依然黑起一张脸说，孩子可以留下，你们必须离开！你们如果不离开，就是在变相鼓励更多的非法移民跑来美国生孩子。

美国不是一个讲人权的国家吗？怎能眼睁睁看一个家庭支离破碎。但是这些年来，美国的财政赤字，美国的债务风险， 让经济在风雨中飘摇，失业人口一多，人们不看自己的问题，却一个劲地责怪非法移民，要知道非法移民干的活，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是啊，当一个国家穷了，没有物质作底子，善良，慈祥，宽容都要打折，难怪美丽总是和温柔联系在一起，而穷凶总是同极恶联系在一起。

振兴不能不管！他无法心平气和，看踢帕随父母被移民局押走。踢帕已经在几场比赛中脱颖而出。振兴已经计划好了，只要再上一个台阶，就会被新泽西一家少年足球中心看中，那家中心虽说是一个非盈利组织，但背后有雄厚的赞助银子，对于有天赋的孩子，纵然家贫如洗，也能有机会踏上金光四射的大道。

踢帕的父母当然希望女儿留下，不能断了她的锦绣前程。关键时刻怎么办？ 后天就是限时离境的时间，踢帕丧着头，灰着脸，眼睛已经没了光。振兴忽然咬牙切齿说：“我收养踢帕，从今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 他的话一出，踢帕的母亲流了一脸的泪，她身子朝前一倾，差点给振兴跪下去。踢帕的父母相信，只要女儿还在美国，他们的梦想就在，希望就在，他们还有重回美国的一天！踢帕一直沉静无语，但振兴看见她的眼泪滚了出来，悄无声息，闪着晶亮的光，也闪着喜悦的光，光里有春天的微笑。

踢帕有了春天，但是婷娜没有春天。婷娜能够接受吗？振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在外边收养了女儿！

差不多两年了，婷娜对丈夫的抱怨，层层叠叠，像砂石一样堆积起来，成了一座冰凉的荒山。自从振兴兼职当了教练，他的心和眼睛全都滾在了足球上。曾经他不是这样的，一下了班就往家里赶，为家人下厨做晚餐也是常事，对女儿问寒问暖，对妻子柔情蜜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关心登妮的功课，不再过问西娜的课外活动，妻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他全都忘了！他的心魂全被足球牵走了。有天晚上，婷娜问他：“那时我们在中国，你曾经对我发过誓：你这一生再不碰足球，你莫非忘了当年的痛苦？” 他说：“当年为什么痛苦？还不是因为对足球太痴情才痛苦。”

看来命中注定，他还是离不开足球！没多久，婷娜发现振兴的嘴边常挂着“踢帕“这个名字，她最初也不以为然，但听多了，自然没有好受的滋味。有个傍晚，两人在厨房一同准备晚餐，她说，那个 踢帕速度快又怎样？进了球又怎样？跟我家有什么关系？这个周末登妮的学校有演出，登妮要演白雪公主，我们一定要去。他连忙说，这个周末不行，这个周末在新泽西有场比赛，足球中心的教练和主任会去现场选苗子， 踢帕很有希望被挑中。怎么又是 踢帕？婷娜那天忍无可忍，把沙拉盘子重重落在餐桌上，音量比平时拔高了两个度，她的理由相当响亮：“你自己女儿的演出重要，还是人家女儿的比赛重要？”

那一次他作了退让，因为学校不是只有他一个教练。但是那场比赛，因为振兴不在场，踢帕的场上表现很迷茫，停球失误，传球也失误。踢帕后来对他说，你没有出现，我怎么也没想到，踢球的时候我脑子一片混乱。无数个朝夕相处，心与心有了特殊的默契，两个人早超越了师徒的情谊，她对他的依赖是女儿对父亲的依赖。而他早已视她为己出。跨过了血缘，她的身上承载了他灵魂深处的寄托。

天赐的机缘，他要把这个女儿带回自己的家。他突然打了个哆嗦，眼前晃过婷娜含怒带怨的眼睛，她能接受这个孩子吗？振兴冷静想了想，暂时把踢帕放在同事贝鲁的家里。婷娜那里不能搞突然袭击。但是这个消息比突然袭击还恐怖，婷娜只觉得天动地摇，她无法接受！踢帕在她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入侵者，家庭的癌细胞，她不能看着癌细胞在自己的家园肆意扩散。

他几乎在乞求她：“踢帕现在的状况，就跟我当初在北京一样绝望，你那时能够救我，为什么现在不能救她？“

“我为什么要救她，她能和你一样吗？”婷娜一直在冷笑，是那种伤心和失望搅拌了的冷笑：“是啊，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如果知道救你的结局是现在的心伤。”

形式紧迫，振兴必须作出选择题，是选择家呢？还是选择踢帕？家里有他最亲的人，踢帕是他灵魂不灭的希望。他是个理智的男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家，无论放弃谁，都有难言的痛苦。值得安慰的是贝鲁一家，他们知道振兴的难处，愿意收留踢帕。再说贝鲁的哥哥就是足球学校的校长，谁都知道踢帕是个极出色的孩子，奥运会的苗子，谁都愿意扶她走过暂时的险河。

贝鲁突然给振兴打电话，踢帕罢练了，哭着，嚷着，要回洪都拉斯，回到父母的身边。振兴开车过去看她，给她谈话，她泪眼旺旺望了望四周，似乎有口难言。振兴只好开车带她出门，去了公园的足球场，冬去春来，花开花落，那个足球场见证了他们的情谊，她的苦练，他的心血。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不想练球了。”

“你不是答应收养我吗？为什么转身就忘了诺言，爸爸！” 她清晰地喊了他一声爸爸，声音震在他的胸口，震在他的神经，一阵颤，一阵麻，一阵微波荡漾，一阵回音缭绕。他摸着她的头说：“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女儿。”

“为什么我不能去你的家？为什么你不再是我的教练？”

他该怎样向她解释。他的妻子已经向他挑明：如果你选择了这个家，那么请辞去足球学校的工作，因为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你应该负起你应有的责任和义务。他只能对踢帕说：“我家里最近很忙，所以暂时不能去足球学校。“

”爸爸，是你的妻子不让你教足球吧？我相信是她，她肯定讨厌我的。”踢帕的长睫毛闪了闪，眼睛半明半暗，隐约出悠长的幽怨。几天不见，他猛然注意到踢帕长大了，逐渐发育的身体已经把衣服撑出了起伏的玲珑。她不再是孩子了，有了女人的心思，忧虑如冰凉的风刮过了振兴的脊梁，他感觉女人都是敏感的，不管是大女人还是小女人。最后，他答应她，每个星期依然抽空给她单独辅导。她也答应他，她会留在贝鲁的家里，会好好练球，不再胡思乱想，想逃跑到洪都拉斯的老家。

“你是个聪明孩子，只要练下去就有希望，让你爸妈都能看到的希望。”

“爸爸，你知道吗？从我跟你练球开始，我的生活就不一样了，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那么拼命地练，就是想得到你的关注和肯定，我向上帝祈祷你能成为我的爸爸，上帝帮了我，但还是没有彻底帮我。”

他听得心热心酸，交织出千百种情绪，如烟如雾，隐约的痛，欣慰的感慨，纠缠的矛盾。她对他有那么大的依赖！既然他改变了了她的生命，他一定要让她成功。尽管从婷娜那儿得到请假很难，但他还是见缝插针，一周给踢帕两次的特别辅导。其实踢帕已经不用特别的培训了，她的短传、长传、过顶传、外脚背，无一不炉火纯青，她永远是是学校里最出色的孩子，比赛里最耀眼的明星。

踢帕马上要去华盛顿参加一场比赛。那场比赛至关重要，决定她是否能入选足球中心，只要进了中心，就能申请到庞大的资助，若是继续保持高水准，就不怕淘汰，从此衣食不缺，训练和比赛都有专人打点，可以算是独立了。那天踢帕问振兴，我的比赛你会去看吗？振兴犹豫了一下，因为比赛那天是周末。他从足球学校辞职后就答应过妻子，周末都陪家人。

但是那场比赛对踢帕意味着什么，她一生的前途，命运的转折点，他不愿她有任何的闪失，只要她进了足球中心，那个有志者都向往的足球集中营，她就可以独立飞翔了，而他也可以心无羁绊，回家陪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他没有撒谎，老实向婷娜交代了去华盛顿的理由。婷娜的脸半阴半阳。她说：“你怎么知道就是最后一次了，万一她发挥不好没有被挑上，那你这辈子还有完没完？”他说：“我相信她能选上，只要我在球场观赛。“婷娜火了，声音全是子弹：“你是她的什么人，你不在球场她就踢不动了？”

他还是去了，因为他向她郑重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陪伴踢帕。踢帕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大显神威，频繁进攻， 充分发挥了她灵活多变的优势，两个进球，一个助攻，是那场比赛最耀眼的女孩。在去足球集中营的前个晚上，她把他约到公园的足球场。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爬出来，如水的光华温润了球场和球场四围的树林。五年前，他把她带到这里，她的生命开始了新的拐点。

她问：“以后我的比赛你还会去看吗？”他说：“以后你的比赛就高级了，我可以在电视上看转播。“ 她说：”我知道，你还是怕你的妻子，不敢来看我，我白喊你爸爸了。”他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只是我有个家，家里人都需要我。”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突然爽朗一笑，说：“真的，你不用担心我，我进了集中营会越走越远，明年，或是后年，我肯定会打进国家队的，三年后的世界杯，四年后的奥运会，肯定有我的位置。“

”这才是我的女儿。” 两个人同时出手击掌，声音清脆嘹亮，似乎点亮了前程的辉煌。明天她就要远行，她说出了最后的恳求：“爸爸，陪我再练一次球吧。”

这个要求太容易了。“来吧，我们练颠球。”他说。他第一次教她就是颠球，最后一次教她依然是颠球。有意无意间，他们都放慢了速度，“啪，扑，扑，“足球在月光下发出悠远而空旷的回响，淡了，远了，重了，近了，她突然飞身起脚，把球踢向远方，然后猛然转身，投入他的怀里，用身体和臂膀全心全力地拥抱他。他完全愣住了，血热心跳，魂都不知去了哪儿，只感觉她的声音和身体千缠万绕，深深胶住了他：“爸爸，不要离开我，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丰腴美好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扭动，她是谁？不是他的女儿，他的骨肉，他的希望。

一阵冷风吹来，他终于清醒了下来，咬着牙齿清醒了下来。他把她从怀里用力推开，但是声音依然温和慈祥，是父亲的声音：“好孩子，时间不早了，该送你回去休息了。明天去了集中营，要展现最好的体力和斗志。“

“你放心，爸爸，我们走吧，别忘了同我保持联系。” 她在月光下灿然一笑，带着女人的妩媚，如花的娇艳，他想忘也不可能忘记了，隐隐有泪蒙上眼睛，心地微微撕扯着，好似一根细韧的长丝，牵动了痛和酸涩。夜色弥漫了遥远的记忆。

踢帕接下去的路走得很顺，一路都是晴天和鲜花。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凭着在联赛上的杰出表现，她入选了美国集训队，也就是国家集中营。在集中营的训练和淘汰都是残酷的，但她经受住了，最后脱颖而出，参加了当年在柏林的世界杯。18岁的她，已经是美国女子足坛一颗耀眼的星星。

世界杯出征前，踢帕给振兴打电话，她问他：“爸爸，你能去柏林吗？我给你买张机票吧，算是父亲节的礼物。”振兴听得胸口发酸，他何尝不想去柏林去感受她的精彩，见证她的建功立业。但是婷娜坚决不同意，她说：”踢帕现在的马蹄子已经很强壮了，犯不着你去给她加油鼓劲，家里的事还这么多，我母亲马上要做眼睛手术，我要去陪她，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踢帕长大了，也懂事了，她轻言细语安慰振兴：”爸爸，我理解你的难处，家里忙，不用飞柏林，就在电视机前给我喝彩吧。“

电视机里的踢帕意气风发，随美国队一路挺进了四强。半决赛开始了，美国对巴西，振兴的眼睛，转也不转，动也不动，保持一级战备的状态，一直盯在荧光屏上。上半场美国队1-0领先，比赛进入最后阶段， 振兴一直在心头呐喊：挺住，挺住，挺住就是最后的胜利。但是巴西队疯狂反扑，踢帕在乱军厮杀中飞身跳起，来了个鱼跃头球，只可惜这个头球无法解围，球没有传在队友的脚下，而砸在了队友的屁股上，于是球开始反弹，反弹的方向对准了自家的球门！振兴恍然看见这个球一直在飞，一直在飞，飞进了自家的球门，似乎只闪了一瞬间，又似乎经历了一生，他浑身的肉都紧成了铁，呼吸都没了，一阵雾气四散　天旋地转，眼前全是零乱破散的碎片，重叠、交错，穿插，尖锐的刀光朝他袭来，二十多年前的乌龙球又朝他袭来！

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他顾不了婷娜奇异的眼神，他把自己关进了地下室，地下室是他的办公室，他自己在家的一块小天地。他能在绝望中沉沦下去吗？不能！踢帕的比赛还没有结束，踢帕是不是已被换下场？踢帕是不是在伤心流泪？绝望的踢帕现在一定需要他。他突然作出一个决定，马上飞到柏林去，就在他准备上网订票时，电话铃疯响，是贝鲁激动得变调的狂喊：“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踢帕进球了，踢帕进球了！”

踢帕在终哨鸣响的最后十秒钟，奋力进球了！算是将功赎罪，美国队2比1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当时好多人都认为，踢帕的那个乌龙球会把双方拖到加时赛。振兴如释重负，想哭又想笑，想跳却瘫在了地上，这个踢帕啊！让他从人间跌到地狱，又从地狱飞到了天堂。不过细细想来，还是女儿强过了父亲，父亲的一个乌龙球，彻底毁灭了他的前程，而女儿踢了乌龙球又怎样？不慌不忙，败了不馁，在十分钟内逆转乾坤，好多媒体都在感叹：踢帕缔造了女足史上最精彩的传奇。

赛后踢帕接受了美国电视网的采访，主持人问她，“当你把球踢进自家球门的时候，我看你居然还在笑，好像是冷笑，怎么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踢帕反问她：“我为什么要痛苦？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踢，我知道我会进球的。”贝鲁后来对振兴说：“踢帕这么自信，她居然知道自己能反扑回去。”振兴的感慨如江水汹涌，连绵不断，却只说了一句：“这孩子比我当年强多了。”

在世界杯的决赛上，美国队没有踢开局面，最后在点球大战中输给德国队，遗憾地拿了银牌。踢帕因为在世界杯上扳平乌龙球，一战成名，被媒体大肆炒作，红得闪闪发光，回到美国后，她拿了许多赞助，也签了不少广告。形象娇好，身材修长的她还成了时装界的宠儿，连着在纽约走了几场秀，最近又在经济人的安排下，忙着参加“与星共舞”的电视大赛。振兴在电话里总是语重心长：“明年就是奥运会了，你知道现在的女足竞争有多激烈，你如果不努力，就回不了国家队，你想过奥运会吗？”

踢帕低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没有了足球你什么都不是！“

踢帕还在嘴硬：“但是这个舞蹈大赛对我很重要。”

“你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振兴加重了语气：“你现在已是名人了，我想以后也没有必要管你，更没必要给你打电话了。”

“不，不，爸爸，我马上回集中营。”

“真的马上回去？”

“真的马上回去，我不能，不能失去你。”

振兴心口发热，舌头发涩，半天没吭声，长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几句叮嘱的话，便挂了电话。

踢帕星夜兼程，赶回了国家集中营。集中营又招进了十几个生龙活虎的小队员，个个活力四射，个个都想上奥运会，个个都是踢帕潜在的敌手。看来还是爸爸说得对：“女足竞争太大，你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前进路上的那些妖艳多彩的诱惑，幸好她及时远离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敢多想，从零开始，咬牙苦练。

转眼之间，奥运的圣火就点燃了。踢帕随美国队开赴奥运沙场，每一场比赛都是恶战，都是艰苦的持久战，当她们终于熬到决赛赛场，似乎已经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险山恶水。决赛的体育场，喧闹的喇叭声和欢呼声，人群汇成的大海，一次次惊涛骇浪。全世界都在期待美国与巴西的巅峰对决，但是上半场双方都很保守，没有进球。下半场巴西破冰进球，巴西的球迷疯颠了—全场一片金黄耀眼的狂欢。

振兴是在贝鲁家看的实况转播。电视机前，振兴一脸平静，对沮丧的贝鲁说：“别看巴西进了球，我有非常强烈的感觉，踢帕马上就要进球了！“ 父女俩似乎有心灵感应，踢帕果然在关键时刻进了球，把比赛拖入了加时赛。加时赛上双方都没有建树，捱到点球大战，踢帕打头炮，再次进球立功。美国反败为胜，最后赢了巴西队，踢帕功勋卓著，是本届奥运女足赛场上，美国队进球最多的明星。金杯的光，反照着她如花的笑靥，对着媒体的摄像镜头，踢帕含泪低喊：“爸爸，爸爸，你看见了吗？“

远在洪都拉斯的老家，帕踢的爸爸妈妈，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他们在电视机前载歌载舞，比过节还热闹欢腾。 帕踢的妈妈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叫，她对前来采访的媒体说：“这孩子真是怪啊，平时都是我给她在电话里唠叨得多，她爸爸跟她没两句话，结果得了冠军就知道喊爸爸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喊了。”

自由人的阳光

人生多少个春花秋月，都一页页翻过去了，艾桑还是无法忘怀那年夏天。那是个炎热无比的夏天，世界各地的球迷开始激动，开始疯狂，因为四年轮一回的足球世界杯，总有一大群人集体发病。那一年，艾桑还是省体委排球队的运动员，走在朝气蓬勃的路上，心怀奥运远大的梦想。足球世界杯一来，省体委也跟着大环境在发神经，上上下下的人，打排球的、游泳的、跳水的、体操的、射击的，都开始追着足球发疯。

艾桑平时就不爱热闹，在这节骨眼上就更不愿随大流瞎折腾。她对男朋友陆岁山说：“我们打排球的，去湊什么足球的热闹，那世界杯谁当了王，谁抱了大力神杯，能改变我们什么吗？还不如练好拦网和扣球，打好三个月后的全国联赛。”

良药苦口，岁山根本就听不进去，他说世界杯四年才一次啊！艾桑说，奥运会不是四年才一次吗？世界杯是人家的，跟我们无关，但奥运会是我们的，只要努力，你我都能抓的住。岁山摇头说，要进国家队才能看见奥运的光，我是进国家队的材料吗？艾桑说，材料也是磨练出来的，只要付出，都能去奥运会！岁山还是摇头笑，他想说，艾桑你这么矮，1米8都没有，国家队能相中你吗？但他不能伤女朋友的心，他只是说，世界杯我看定了！

岁山不仅是个足球迷，还是个忠诚的阿迷（阿根廷球迷）。那届美国世界杯，已经退隐江湖的马拉多纳，为了拯救阿根廷于水深火热之中，又威猛地出山了，于是全世界他的粉丝，都快乐得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像见了鱼的猫，又像见了土豆的老鼠，疯一阵，癫一阵。

艾桑平静如水，才没精力去趟马拉多纳的大水。她的一颗心只放得下排球：传球、垫球、拦网、扣球、发球…… 满世界轰轰烈烈的世界杯，她跳起来一记猛扣，把它扣到界外去。可是那个晚上，排球馆空空荡荡，教练本来同她约好，陪她练鱼跃救球，结果教练也跑了，跑去看阿根廷同希腊对阵。艾桑练了一阵扣发球 ，“当，当，当，” 空荡的声音从四处传来，穿胸而过， 寂静地回响在耳畔，越发显得孤独沉闷，被世界隔绝的沉闷。她一个人很无趣，只好去了顶楼的会议室，那里有台超大的电视机，围满了体委各路的球迷。她人还在过道上，就听见里面山崩地裂的呼啸。

艾桑进门的时候，马拉多纳正好进了一个球，天地似乎都沸腾成了海洋。马拉多纳一路狂号着，故意奔到摄影机前，一张因极度得意而变得狰狞的脸，一对瞪成了茶杯大的牛眼睛，那份接近变态的狂妄，艾桑的心生不出一点欢喜。没两天就听说马拉多纳下课了，因为磕药。到了后来，阿根廷没了主心骨，失去战斗力，集体洗白了。

看马拉多纳出局，许多球迷热泪纷飞，岁山的眼睛也红了，仿佛马拉多纳受了千年的冤屈。艾桑想不通，不就是一场球吗？犯的着这么矫情吗？而且谁敢冤枉马拉多纳啊，他那么大的明星，没有水落石出的证据，没有人敢动他。 既然磕了禁药，那还不接受处罚吗？艾桑唧唧呱呱甩出来的一番大道理，自以为很有理，但是在那个特殊氛围的时间段，伤了岁山一颗阿迷的心，岁山本想郁闷地问一句，你懂多少足球？最后还是把话压在了舌头底下，有必要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个夏天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岁山离开了艾桑，找到了有共同语言的红颜知己。那个红颜知己也是个阿迷，她动情地告诉岁山，看马拉多纳被罚下场，她的一颗心也碎成了千片万片，还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于是他们心连心地走在了一起。总之一句话，那个炎热的夏天，阿根廷在世界杯败了，艾桑在情场上输了。

那个抢走岁山的女孩，如果同艾桑素不相识，艾桑痛哭几场也就算了，转过身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把伤心全留给自己。偏偏那个女孩是艾桑最好的朋友。她叫朵兰，两个人一同读书，一同练球，一同进的体校，年年岁岁堆积的情谊，该是牢不可催的。

艾桑从小就是排球队的主力，一个威力四射的主攻手，朵兰是个二传手，她们一路走来，总是配合默契。至于艾桑的男朋友卢岁山，也是省队的排球健将。艾桑一进省队就看上了岁山，他阳光明媚的笑脸，青春四射的活力，像四号位的一记重扣，直直扣到了艾桑的心底，从此思君忆君，魂牵梦萦。在一个月圆的中秋之夜，花儿温柔，鸟儿朦胧，她约他出来，趁着好月光，表明爱意，还真让岁山这个帅哥动了情。岁山说：“好吧，从今晚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艾桑得胜归来，当然要同朵兰分享。朵兰的脸半阴半阳，她半笑半真地说：“岁山这个帅哥，排球队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啊，可谁也没有你的本领高，你这是背快进攻，高速偷袭。”艾桑说：“错，背快进攻需要二传的配合，我也不是偷袭，我是光明正大的求爱。”

运动员因为年龄小，所以禁止谈恋爱。“禁止“是上面的规定，但鸳鸯还是要找鸳鸯。虽然教练不知道，但是太阳知道，月亮知道，天上的大雁知道，训练馆门口的那棵老梧桐知道，爱桑是多么痴情于岁山。爱桑的岁山不在了，爱桑的世界不再有蓝天，漫天的凄风苦雨，艾桑怎么走得过去？她想不通，她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分享过女孩间细微缠绵的秘密。还在寺庙对菩萨发过誓：虽然不是同胞姐妹，但是胜过同胞姐妹。有福共享、有祸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生死。年龄不大，居然也想模仿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模仿到底是模仿，不过是面子上的东西，有多少真情在里面？这不，才过了几年，就开始抢死党的男朋友。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会偷好兄弟的女人吗？

那一个被爱情咬得千疮百孔的夏天，艾桑遭遇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惨痛。朵兰为此很羞愧，她红着脸要找艾桑谈心。艾桑能控制住喷火的声音，但控制不了喷火的目光，她说：“有什么好谈，你和我？只希望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你！“ 朵兰低头说：“我知道你恨我们，可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也不知道……我们……” 这一声叠一声的“我们”，更是尖锐地刺激了艾桑，像生锈的钉子插穿了她的耳膜，又像一把快刀在切割她的身体。她咬牙切齿对朵兰低喊：“滚，滚，滚远点，最好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他们不会从她的眼前消失，她只能让自己消失。唯一的路摆在眼前，打进国家队！从今往后，艾桑只能埋头苦练，让汗水流成了河水。而醉心于谈情说爱的朵兰，实力下滑，很快从主力队伍里掉队，掉到候补的冷板凳上了。岁山似乎也跟着朵兰倒霉，在一次训练中受伤，两腿内侧韧带撕裂，一时半载的，恐怕好不了，全国排球联赛估计是与他无缘了。

艾桑看见朵兰跑上跑下，一会冰袋，一会儿胶带和膏药，伺侯着岁山，她这么折腾一闹，让大家都知道她是岁山的女朋友。因为岁山受了伤，从领队到教练，谁也不会阻扰他们的恋爱，他们倒显得光明正大起来。从前艾桑和岁山的那一段情爱，因为隐在时光的暗处，似乎随手一挥，就能一笔抹去。

艾桑忍着痛，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哭了一场，最后又努力地安慰自己：岁山不要我了，他跟着朵兰也好，若是换上我，我自己都忙不过来，还怎能伺侯他？可是走在体委大院，看见两人的样子还是刺眼睛，排球队又是那么小的活动范围，三个人时不时都会撞在一块。艾桑宁可看见两只老鼠从阴沟里爬出来，看见一群苍蝇盘旋在腐烂的死鸟上面，也不愿让两个人阴暗了她的视线。

艾桑沉住气，惨痛很快就要被喜悦冲淡，她的眼前闪出了希望的金光。三个月后，她活力四射走向全国联赛。说实话，她所在的省队在全国算不是强队，打完了比赛，连前八名都没能冲进去。但是艾桑的表现突出，就像破铜烂铁里的一块金子，其光芒是不可能盖住的。她拦网出色，扣杀凌厉，扣球命中率居然高达50%，联赛还没有结束，国家队的主教练已经微笑着向她走来。

招进了国家集训队的大营，也就离开了省队那个伤心的地方。离开真好，再也不要见到那两个男女。从此他们踏上了不一样的路，她相信她的前程比他们光明，比他们伟大。但是有一点，她也很明白，进了国家集训队，穿上了印有“中国“的队服，并不等于进了保险箱。太多的人在这里来来往往，进进退退，要想站稳脚，必须在重大比赛中建功立业。提及出国参加重大比赛，艾桑在国家队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坐冷板凳的份，不知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艾桑那年不过17岁，17岁1米72，这个子在普通人里很耀眼，但在排球堆里就寒碜灰暗。

艾桑像一只小鸡，被扔进了国家队一群高大的白鹤里面，百分之百的鸡立鹤群，鹤群一动，就见不到鸡了。那次集训，国家队从地方招了五个副攻手，其中有两个身高1米9，除了艾桑，所有副攻手的高度都过了一米八五。众所周知，国家队副攻手的位置，竞争最为激烈。

1米72的个子，要想在国家队熬成副攻手，谁都认为是个笑话。甚至有人问艾桑：“你是怎么进的国家队？开后门进来的吧？“试看现代排球，拦网和进攻，哪一样不需要身高优势，没有身高，就没有拦网和扣杀的威力，就会被人家揍得落花流水。艾桑个子矮，国家队为什么招她？因为她才17岁，17岁还能发育长高，国家队有数据，艾桑的妈妈1米8，爸爸1米9，都当过运动员，艾桑没有理由不长高吧？

但是一年过去了，艾桑个子一点不争气，一点没有上冒，更恐怖的是，她的综合技能在国家队并不突出，靠什么绝技能在这块地皮扎根呢？能进国家队的人，谁不是地方队的尖尖？前面的老队员地位已经奠定，后面的新队员也气势汹汹追上来了，穷则思变，如果不变，肯定要遭遇退货，退回省队似乎也正常，但是艾桑没有回头的路，赖也要赖在国家队！

国家队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新人，上个星期又进了个16岁的副攻手，叫孟威力，真是人如其名，威力四射，身高那个高，1米95啊，不仅拦网和扣球出色，连一传的技术也炉火纯青，她这么一亮相，不要说艾桑等一群替补感到心头发毛，国家队的两个主力副攻手也看得心惊胆寒 — 自己南征北战，拼杀出来的伟业，可能一夜之间就要烟消云散。

艾桑何去何从，她开始急了。她宁可退役去读大学，也不想回省队。可是她没出成绩，没当冠军，连亚洲冠军都没有，京城哪所好大学会要她？地方的大学她又瞧不上。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主教练找她谈话了，主教练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你艾桑还想在国家队混，只有一条路可走：当自由人。“当自由人？”艾桑听得头大胸闷，眼前一片混闪，不知是星星月亮的光，还是太阳的光。

在赛场上设立自由人，还是当年国际排联出炉的新规则。赛场上的自由人不能进攻，只能防守。自由人的位置在后排，固定在六号位，可以救球和传球，但是不能把球直接打向对方，更不能发球和扣球，拦网更不行。国际排联为什么要设置自由人？有自由人在，进攻和防守可以保持平衡，大大增加了比赛的观赏性。自由人的队服也与众不同，跟自己的队友不是同个颜色，让艾桑感觉有种二等人的歧视色彩。

当自由人是个什么处境，艾桑最清楚，你不能主动打人家，只有被人家狂揍的份。从学校到省体委，一路走来，她当了那么多年的攻手，一次次扣球落地开花，好不酣畅淋漓，现在好了，要被人家揍得酣畅淋漓。思想上确实拐不过来，可是扪心自问，她还有什么选择？只能咬牙切齿当上自由人。自由人因为要灵活移动，快速接球，所以身高没有要求，日本队有个自由人才1米58，因为防守出色，还当上了上届世界杯的最佳自由人。

主教练建议艾桑改当自由人，完全是看在艾桑扎实的基本功上，能攻能守，救球能力出色。但是国家队的自由人，竞争也相当激烈。自从国际排联添了自由人这个位置，那些个子矮，但热爱排球的运动员便看到了希望，他们努力奋斗，流血流汗，专攻于防守，盼望能奔向奥运的光芒。国家队的自由人就有三个替补，现在艾桑也进去了，明争暗斗的硝烟味更浓了。

艾桑明白，当了自由人，最关键的绝技就是一传，只要一传的质量得到了保证，二传便可以组织威猛的进攻，让主攻手舒展自如地淋漓扣杀。艾桑因为底子好，很快就如鱼得水适应了自由人的位置。当对方发球的时候，她可以凭天生的感觉作出判断，判断球落在什么位置，另外她的手感很好，脚步的移动快如闪电。在半年后的法国女排精英赛，艾桑防守突出，连着救起了几个凶猛的险球，为中国队拿下银牌立下了战功。

艾桑以为巴黎一战，自己成了铁打的主力，名字可以在两年后的奥运大名单上发光发彩。但是从巴黎回到北京后，她又回到了替补的位置。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在法国女排精英赛上，自由人主力周蓝天突然受伤，临时让艾桑顶上，教练不会因为艾桑一场大赛表现优异，就弃蓝天不顾，让艾桑顶而替之。蓝天的位置，也是血汗熬出来的，从千军万马中冲杀过来的。另外还有个绝对主力曹娟娟，只要她的伤好了，谁也撼不动她。

蓝天一边疗伤一边参加训练，恢复得很快。流光逝水，又过了一年，那年春天，国际女排精英赛在巴西举办，这场比赛的主力布署，决定了不远后的奥运阵容。除了一个绝对主力曹娟娟，用艾桑？还是用蓝天？两个人各有所长，教练也举棋难定，最后让她们轮流上场，看谁的状态更好。半决赛那场是艾桑打下来的，而关键的决赛，蓝天立下了耀眼的战功。

如今艾桑和蓝天的关系很微妙，只能意会的某种微妙，像秋风里响动的落叶，又像月光下的水面微波。她们彼此的水平相等，势均力敌，半斤与八两怎么较量。艾桑常想，可惜排球是集体项目，不像乒乓和羽毛球，巅峰对决，双方一同亮剑，谁上谁下，马上就能见分晓。

那天宿舍来了蓝天的客人，她在省队的队友来看她。艾桑看见蓝天又哭又笑，然后又高声尖叫，抱着过去的姐妹一直不想松手。艾桑从来没有想到蓝天会有这般放纵的表情，她在爱桑的眼里一直不苟言笑，心思慎密，话极少，总爱独来独往。蓝天的姐妹们给她带了一堆家乡的零食，还有专治受伤的中草药包，那是她们请当地的一老中医，特地为蓝天调配的。姐妹们对蓝天说：“再见你的时候，你必须在奥运赛场上，必须给我们争气！” 艾桑一旁听了，以为蓝天会装模作样客套几句，谦虚几句，不！蓝天目光坚定地告诉姐妹们：“放心，我一定会站在奥运赛场。”

这句话像一把飞刀，“梭”地划过艾桑的耳朵。明摆着就是挑衅吧！自由人只有一个名额，蓝天若是上，那艾桑还有什么位置，如今离大名单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她蓝天凭什么自以为是？就认定自己准上，我艾桑莫非是她的陪衬？艾桑又想起蓝天有一群好姐妹，蓝天到底不孤独，但是艾桑呢？她有什么朋友来为她捧场，为她加油。她曾经有过，心心相印，无话不说，结果呢？还是不要提的好，一提起就是电闪雷鸣，她在风雨中挣扎，比落汤鸡还狼狈。艾桑一直以为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什么都可以散去，什么都可以淡去，但是往事并不如风，也不如烟。岁月一册册翻过，也有它的墨迹。艾桑在不觉间 ，频频朝后望，触目全是伤心伤魂的地方！

在这个微雨的黄昏，艾桑从窗外看见蓝天同姐妹们依依惜别，忍不住想起朵兰和岁山，如果朵兰还是她的闺蜜，如果岁山还是她的男友，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的美丽和谐。一个人在国家队奋斗，她需要情感的力量。他们若是来这里给她打气，也可以在蓝天面前威风威风，可是他们两个能来吗？早从她的世界扫荡了出去。因为他们，艾桑不敢再轻信任何人。这个世界多的是丑陋，少的是温暖。蓝天的老队友老是在艾桑的眼前晃，一想起她们清热如姐妹，艾桑的心就赌得慌。她忍不住给省队的老教练挂了个电话，明是谈比赛和训练，暗地里还是想掏掏那两个人的行踪。

省队老教练一听艾桑的声音，激动得高叫：“你在巴黎的精英赛我全都录下来了，艾桑啊，你现在真了不起！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当自由人，这个转身好，若你还是副攻手，恐怕早踢回老家了，根本吃不了奥运的面包。” 艾桑没想到老教练对自己如此信心 ，她看四下无人，便给老教练掏了真心话：“奥运上不上，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位置竞争也挺大。” 老教练便说：“周蓝天是不是？我这几天做了个统计，她在精英赛的救球率跟你差不多，你比她高，又年轻好几岁，缺的不过是大赛的经验。进军奥运，你比她希望大。”艾桑对电话点头：“大名单很快就会下来的，放心，我会努力，希望给您们报喜。” 老教练说：“我一定会等到你的喜讯！前几周我生日，岁山还到我这儿喝了酒，当时大伙儿还在讨论你能不能上奥运，岁山说，你是我们省唯一的排球希望，他还说，也只有你才能创造奇迹。”

老教练聊的是家常话，声音不急不热，但艾桑的心却滚过一个又一个响雷，岁山这个名字在她的心头还是那样沉，那样烫。胸口像顶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忍不住问老教练：“岁山他还好吗？” 老教练叹道：“早退了，关节粉碎性骨折，修养了几个月归了队，又骨折了，还能怎样，从来没见过那么脆弱的骨头，也好，早退早谋出路。”艾桑小心问：“那他上大学了吗？” 老教练说：“他的伤太多，已经不适合打排球了，大学校队没有要他，所以不能给他奖学金，他家里负担重，不愿拖累父母，所以去业余少体校当教练，天天跟小孩子混，好像也挺开心的。“

艾桑能回想起岁山乐观开朗的心，明亮温暖的笑，当年他的笑声带给了她多少快乐啊。艾桑一颗纠结的心，千转百回，忍不住又问了句：“朵兰还在队里吗？“ 老教练当然不知道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便老实说：“朵兰去年也退了，去读大学了，她进了大学的排球队，读的是管理专业。”

艾桑想问，这两个人是不是还在一起，但是话出不了口，喉咙处像有千缠百绕的丝，丝丝交织成了网，网不尽的酸涩无边。老教练还是老话鼓励她：“艾桑你好好打，去奥运会给我们争光。”艾桑点着头，含泪咬着牙说：“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们失望！”

艾桑下了死心，一定要打到奥运去。她和周蓝天心知肚明，彼此就是最大的对手，对手不亡，我就得去死！试问谁不想上奥运啊？运动员职业生涯最隆重的一场盛会。艾桑除了苦练，还得小心保护自己，千万不能受伤，一旦重伤不能上前线，那就成全了人家的机会。她相信蓝天一定与她有同样的心思。 如今曹娟娟的伤早好了，每天都生龙活虎，蓝天只能跟艾桑争。

宣布大名单的前一周。艾桑眼睛干涩，胸口一阵阵发紧，似乎有个隐形的铁罐子，把室内的空气封闭了，紧张、压抑，呼吸不畅，让人在窒息中渴望强烈的释放。那个午后，他看见主教练一步步朝她走来，总教练的一张脸乌云滚滚，他的身后没有光，一点光都没有，远方的群山正一点点塌陷。艾桑知道他想对她说什么，一切都是有预兆的黑影，一闪而过。前几个星期，艾桑看见训练中心门口停了一部车，S省牌照的商务车，气势汹汹地停在门口，朝她呲牙咧嘴，艾桑心头没理由一阵乱跳。国家队主教练和蓝天同属S省，这节骨眼下，S省的领导能不行动吗？奥运会的利益关系到地方政府的利益，若是有地方的运动员拿了牌子，受惠的是一群人，一群人的光荣，拿奖得提拔，一辈子的好处。关键时刻，地方政府四处行动，就是要千方百计打通关系，铺好路，让自家的运动员冲到奥运去。

那些日子，艾桑紧张，但她也能感受到蓝天的紧张。蓝天本是一个沉默少语的人，可有那么几天，话如流水，潺潺不绝，动辄就对艾桑说：“上届奥运会，我体力好，技术好，可我还是坐了那么长的冷板凳 。夏月姐（上届自由人）明明有伤，直到扑腾不动了，教练才让我上场摸球。早换上我，说不定那场半决赛就可以把美国吃了。” 艾桑只好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是啊，如果早换上你，冠军都拿了。” 艾桑心里亮堂得很，蓝天明里暗里，就想提醒艾桑，她蓝天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上届奥运会她受了冷落，没有机会发光发亮，这次不能再抹黑她建功立业的机会。

蓝天其实也清楚，爱桑实力不弱，人年轻，伤病又少，体力和耐力都强过她。综合比较，艾桑和蓝天，各有千秋，各有所长，无论谁上，似乎都有道理，无论谁下，似乎都没道理。 这个时候，外面的力量，哪怕微小细弱，也很容易左右主教练的决断。最后他们选择了蓝天。

消息落下来，艾桑的眼睛含着泪，眼前是个水雾朦胧的世界，但她还是屏住呼吸，没让泪流下来，一旦失去了控制，就有山洪爆发，河堤决口的危险。主教练最后说了一句：“虽然你的名字没有报上去，但是你若坚持练，应该还有希望！”

还能有什么希望？艾桑只能对苍天苦笑。主教练的声音落在空旷的训练馆，溅起一地的回音，回音徘徊在艾桑的耳边，她琢磨起总教练所言的“希望”。什么希望？不过就是大战前夕，主力队员受伤，她可以顶而替之。去诅咒蓝天受伤吗，是要她肌腱撕裂，还是要她髌骨骨折？艾桑摇头，若是那诅咒真是见了效，最后反弹到自己身上恐怕更重吧？她想起小时候，奶奶曾经告诉她，只能祝福人，不能诅咒人，哪怕对方是你的仇人，也必须努力祝福他，因为心灵的力量是有反馈的，发出去祝福的力量，就可以回收双倍的祝福，诅咒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世间之事，努力在自己， 成事要看天。尽管天空阴雨绵绵，但艾桑还是想着天晴后的美丽阳光。作为第一替补，她一直在训练馆里坚持训练，给那些上了大名单的队友当陪练。心酸归心酸，但她相信，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就算这一届奥运参加不了，还有下一届呢，反正年轻，还有本钱熬一熬，蓝天不是这么熬出来的吗？这么一想，艾桑的心也通亮剔透了，对蓝天也就消了敌意，淡了戒心。蓝天本来对艾桑还是有些提防。但是艾桑的笑容是纯净的，言语是友好的，不觉间两个人走近了，一旦走近，便有了更深的交流，从训练场的酸甜苦辣到生活中的爱恨交织，什么话都可以慢慢倒出来。在一次队内比赛中，曹娟娟责备蓝天出了差错，艾桑大声反驳不是蓝天的错。自打比赛结束后，两个人的心贴得更近。

既然成了知己，艾桑便亮出了深处的伤痕。艾桑说：“失去了岁山，我的世界全完了，于是我发狠地练，一定要打进国家队。如果他还在我的身边，我不会对奥运会这般纠结。” 艾桑话没说完，已成了泪人，蓝天没想到艾桑是如此痴情的女孩，她像个姐姐一样拥抱艾桑，陪着她一起流泪，她对艾桑说：“生活对你不可能这么残忍，让你失去爱情，又要让你失去理想，不，你至少应该得到其中的一样。”

那日训练完了，蓝天对艾桑说：“我要问一下卢导，明天的对练能不能试试双自由人的战术。” 艾桑明白，蓝天是想帮自己，希望主教练启用“双自由人“的布阵，如此布阵，是为了加强后排防守，牺牲一个攻手，两个自由人一同上。那年的国际排联有了新规矩，允许两个自由人一同上场，一名自由人身着“自由”服装，另一位身穿一般队服，两个自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强强联手，死死守护着队伍的后防线。

那个晚上，蓝天从主教练的办公室出来后，欢天喜地把艾桑拉到室外一个安静的角落，她说：“卢导同意了，三天后的队内竞赛，他会请训练局的领导观战，我们两个自由人一起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想想看看，怎么个配合处理。”

艾桑侧过脸去，一脸的泪水，天黑风大，泪水很快干了，蓝天也没有看见。她没有料到蓝天会对她这么真诚，亲人一样的关怀和爱，纵然她上不了奥运，她也永远会记住蓝天的一片情谊。蓝天为什么敢去找主教练提建议？蓝天和卢导不仅来自同一个地方，当年卢导在省队的时候，蓝天的爸爸就是卢导的恩师。这层关系，蓝天若不主动说，艾桑死也不会知道。

那几天，两个人训练完了继续呆在排球馆，一起研究对手，一起琢磨一传的细节，怎样取长补短，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后防长城。三天后的队内竞赛，她们的共同防守让卢导眼前一亮。

她们所在的那个组，以2比0轻取对方。隔着排球网，艾桑看见曹娟娟一张脸，灰得像晒干的茄子。那天比赛完了，卢导眼睛闪着光，狠狠拍了一下艾桑的后背，高声说：“好样的，就这样练下去。“

蓝天对艾桑说：“菩萨保佑，我们可以一起去迎接马赛的阳光。”艾桑虽然高兴，但还是摇头说：“名单都交上去了，不太可能换人吧，再说没人伤，没人残的，莫非把人家攻手给下课了？” 蓝天说：“赛场变化莫测，谁也说不准，赛前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更换名单，反正好好练下去。” 艾桑说：“我会好好练下去，只要努力过了，就不后悔。丢了这届还有下届呢。” 蓝天本想说，一定要抓住这届，现代排球变化太大，谁知道我们四年后还在哪儿。可她不想说太多伤感的话，只是有力地丢下一句：“走，我们去训练馆继续练。“

她们这一练，流下的汗水居然浇灌出奇异的果香。艾桑在最后一刻坐上了开往马赛的飞机。

一个副攻手惨遭洗白，她就是1米95的孟威力，还不到二十岁，被媒体赞为中国女排最有威力的新星。最有威力的新星，怎么被艾桑取而代之？其实不能怪艾桑，她并没有汹涌进攻，抢班夺权。要怪只能怪中国的老对手古巴队，她们中的一个主攻手伤愈复出，气势如虹的扣杀，比过去更凌厉十倍，卢导看了几场国际邀请赛，越发觉得危在旦夕，一定得加强本队的后排防卫，不得已采用双自由人战术，遏制住古巴队的凶猛攻势。 不单是古巴队，其他几个世界强队何尝不是气势逼人，进攻凶悍，只要有艾桑和蓝天的坚固防守，城门便不失，便有一次次反攻敌队的机会。

奥运赛场上，姑娘们打出了老女排的风格和魄力，比分落后时，绝不放弃，一分一分追上去，追上去就能看到柳暗花明。当比分遥遥上升时，也绝不放松警惕，全力对付每一个球。每一场比赛都是恶战，必须全力以赴，当她们终于熬到决赛赛场，似乎已经翻越了千座险山，涉过了万条暗河。决赛的体育馆，喧闹的喇叭声和欢呼声，人群一次次沸腾。中国和巴西先后拿下了两局，双方在决定成败的第五局，都杀红了眼睛。比分交替上升，发球交替轮回，关键时刻最是惊心动魄，中国的扣杀破坏了对方的一传，对方直接把球垫了过来， 机会来了，艾桑立刻大显一传神功，球落给了二传，不高不矮，恰到好处，二传手没有传给主攻手，当机立断，直接跳起来扣杀，比火箭炮还快的速度，把巴西队彻底震雷了，两个攻手还想双人拦网，可惜太晚了！球已在界内落地开花。

比赛结束了，姑娘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全都是一脸幸福的喜泪。只有艾桑一个人茫然站在一边，静默的一张脸，没有喜，也没有悲，似乎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不敢相信，她当冠军了，还是最辉煌的奥运冠军！她怎么能够相信，这样的场面在梦里闪耀过多次，那样的鲜亮和清晰，比现实还清晰，但梦毕竟是梦，梦会醒来的！蓝天先是跟队友一阵狂抱，一阵狂跳，一回头，看见艾桑站在一边发呆，她扑过去朝她喊：“我们都是冠军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冷漠装高雅。“艾桑黯然地说：“我怕是梦，醒过来后什么都没有了。“ ”绝对不是梦，我掐你，你能感到痛吗？“蓝天用了一点小劲掐艾桑的胳膊，艾桑只是摇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蓝天急了，不得已拧了艾桑的脸：“你啊你，这下该痛了吧？“ 艾桑先是一愣，随之感到了痛，贴心的痛，真实幸福的痛，终于流了一脸一身的泪，知道这不是梦了！

站在冠军领奖台上，聚光灯辉煌地落在她们身上，在那一刻，她们是世界的焦点。蓝天站在艾桑的左边，小声提醒她：“不要哭了，要笑，现在很多人都在看你，你的爸爸妈妈，你老家的领导和教练，还有那个你忘也忘不了的男朋友。”艾桑其实已经没哭了，蓝天若是不提醒还好，一句“你忘也忘不了的男朋友”，艾桑立刻泪如潮涌，她都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伤感和泪水，她一直都在恋着他吗？忘不了他吗？自己都是奥运冠军了！他算什么呢？可是一提起他，为什么总是忍不住伤心泪流。站在生命中最光辉的领奖台上，她没有想起祖国和人民，没有想起父母和教练，她的心里眼里，还是忘不了他！

但艾桑还是嘴硬，她对蓝天说：“我已经忘了他。” “忘了他？“蓝天只是摇头笑：“你怎么忘得了他？看一个日本电影，说那男主角像他，看见有小孩踢足球，便说他也爱足球，看见柿子，你说那是他最爱的水果。我最受不了你的是，每次看见天上的月亮圆了，就开始回忆你们是在月圆之夜好上的，小姐啊，他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了！就算他现在单身，你一个奥运冠军还能看上一个业余体校的小教练？“

”我和他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艾桑一脸的坚定对蓝天说。过去岁月的风景，她是再也走不回去。她现在的身份，当然今非昔比。她很快荣归故里，回到省城，那里有个巨大的盛宴要为她举办。她是这届奥运会上，省里走出去的唯一冠军，五光十色的名誉向她拥抱而来，紧跟在后面的，有马上兑现的巨奖，房地产开发商送的别墅，企业商家纷纷给她签约，要她代言他们的产品……总之，她很忙。

但是再忙，她也没有忘记感恩过去的教练和帮助过她的人。她在一家五星级饭店宴请众人，从小学的体育老师到省体委的领导，当然也有过去排球队的姐妹。省队的老教练问她：“你都想请哪些姐妹，我一定帮你找找到。“艾桑说：“就是我们那一拨吧，愿意来的都来吧。“她当然不能说，我不想看见朵兰，希望她不要出现！

事与愿违，最不想见的人还是出现了。朵兰一脸春风朝艾桑扑来，艾桑躲不过，只好被她搂进怀里，先应付着她的肉麻。朵兰先是尖叫，然后一阵大笑说：“艾桑啊，同你一起长大，我就知道你行，我们省能冲到奥运的就只有你，拿金牌的也只有你！” 艾桑还没有开口，朵兰就指着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我的男朋友小何，你的崇拜者，你没有请他，但他非要当我的尾巴，这尾巴还要你的签名。“

艾桑放心了，最恐怖的一幕大概是朵兰带着岁山秀恩爱。她满面含笑给小何签名，一颗心却像在热水里跳腾：“岁山在哪儿？岁山在哪儿？“她想问朵兰，却不知怎样开口。倒是朵兰知道艾桑的心思，席间给她递了个眼神，两个人双双去了卫生间，各占了一个洗手台，开水洗洗，又从镜子里打量对方，两个女人多年的恩怨可以在彼此的对视中烟消云散。朵兰知道艾桑想要什么，于是先开口，省去了铺垫的前戏，直接进入主题：“我和岁山早已分手！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就是那年联赛后，你进了国家集训队。其实你在岁山的心中份量很重，他一直都忘不了你，他后来连足球也不太看了……不过，我现在很好，因为小何的心里只有我。”

艾桑漠然听着，一言也不发，眼睛早蓄满了泪，一个念头已经闪出来了，她要去岁山的家乡找他！主意已定，说行动就行动，她推辞了后面的商务活动，说家里有急事，让接待办的人给她买一张去岁山老家的汽车票。接待办的人说，你是奥运冠军，怎么能让你自己坐车去，我们可以给你派一个司机。艾桑说：“那是我的私事，我还是一个人去。”

按照朵兰提供的地址，艾桑找到了岁山的单位，市业余少体校。那是个周末，操场上全是活蹦乱跳的孩子，岁山正领着他们打排球，最基本的垫球和传球。她站在一颗树下看他，他没有看见她。他还是那样朝气蓬勃，响亮的笑声极有感染力，树荫下的碎光流影，随风摇曳，述说着透明的回忆，岁月的悲喜。那一刻，她想立即走近她，却看见不远处的单杠下，一个女孩的倩影悠然一晃，直直走向了岁山，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从外形判断，艾桑感觉是午餐的盒饭。

艾桑看见女孩一走过去，岁山便解散了队伍。澄澈的阳光下，孩子们一哄而散。突然安静下来的操场，显得特别空旷。岁山同那女孩走到操场一角的小石椅，拿出了盒饭，岁山吃得很愉快，那女孩一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嘴上说着什么话，艾桑听不见，一定是情意缠绵的话。艾桑收回了目光， 一颗心朝水下沉，彻底沉到了底, 没有光亮的黑暗。她必须快点逃，逃离黑暗，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省城。

这时候风中传来岁山的声音：“表姐，回家告诉姨妈我很喜欢她做的菜。”

艾桑站在树下没有动，仰起头来，一脸都是阳光。

一个人的传奇（中篇小说）

温望呆在英格兰的训练基地已经三天了。作为国家队的网球运动员，温望喜欢出国，但是不喜欢独自一人出国训练或是参赛。但是为了跟国际接轨，提高训练水平，更为了挣积分，她必须一个人奔波，这一周是美国，下一周是法国，再过一个月，仰头而见的白云，飘游在澳大利亚的天空上。

这个春天，温望又是一个人独自去了英格兰。英格兰网球训练基地，基地离伦敦不远，离温布尔登网球场也较近。全世界热爱网球的人都知道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名闻遐迩的温网在世界性网球赛事中，历史最为悠久，名声最为响亮。因为近水楼台，温望去观看了几场温网比赛，她看得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激动，她感觉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站在这样的草地网球赛场，或许能拿个不错的成绩，全球同步播 ，亿万仰视的目光，那又怎么样呢？

她宿舍的窗外是一座高耸的哥特式建筑，白天看着也没什么异样，只觉得庄重宏大，特别有气派。温望刚去的第一个星期，时差有些颠倒，午夜梦醒时，看见建筑在月光下闪着尖锐的寒意，感觉四周弥漫了神秘恐怖的气氛。她想起在国内时，曾在网上看过一部恐怖片，背景就是英国郊外的乡野，幽黑的夜空，挂着半个月亮，惨白的月光落在教堂的尖塔上，教堂后面有秘密的通道，一路通向迷宫般的长廊，左旋右转的楼梯。楼梯口有摇曳的烛光，烛光下游移着庞大的黑影，黑影把来访者带到一道破旧的木门前，推开木门，里面有座荒凉的花园，花园里囚着一个美丽而苍白的女子，眼睛里滚出一滴血泪，因为她知道太多的秘密和冤屈。

不觉间，温望的浑身起了寒意，她抱着肩头靠在床头，她控制不住某种情绪，某种黯然的情绪，翻滚在纷杂的旧时光里，隐约撕扯的痛和忧伤，仿佛一群灰色的鸽子，扑腾着翅膀朝她飞来，她躲也躲不了。

恍然发现，她童年成长的环境，跟窗外的世界有几分朦胧的相似。她小时侯跟着父母住的地方，是国民时期的英国领事馆，那是一栋典型的哥德式建筑，高高的尖塔，有直插云霄的气势。自从国民党败退到台湾后，曾经的英国领事馆再也没有了飘扬的米字旗，所有的房子全部充公，变成了医院、医学院、职工宿舍。温望的父母都是医院的职工，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护士，医院的职工宿舍就是温望成长的地方。虽然一家三口挤在一间20平方米的屋子里，但是外面的天地却很宽，一道流光划过眼前，恍惚中，温望看见一排排巍峨的大柱子，顶天立地；午后寂寂的长廊，光影在无声摇曳。长廊外有座玲珑的欧式花园，每个季节都有花开，她现在都还记得夏天的紫金花，铺天盖地地娇艳，娇艳了她幼年的记忆。

后来医院扩建了，新修了职工大楼，温望一家分到了有阳台和卫生间的公寓楼，但是离花园就远了，这让温望颇有几分伤感。温望小时侯最快乐的事就是呼朋唤友去花园玩，花园里还有桑椹树，在夏天挂满了紫红色的果子，饱满着，芬芳着，在阳光下闪烁着诱惑的光。但是到花园要经过医学院的传达室， 传达室的老头总是唬起一张黑脸，就是不让孩子们进去，说学生们在上课，要安静，岂能让小孩在里面瞎玩。

温望和她的伙伴还是有办法，他们发现了花园的院墙外面有棵树，他们先上树再上墙，再从墙上翻下去。他们后来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在花园的那棵桑椹树后面，他们看见了一道残破的木门，推门进去，里面居然还有个小花园，只是那个小花园已经很荒凉了，杂草遍生，结了油绿果子的藤蔓爬过残墙，绕过断柱，断柱旁边歪着一个吹号的小天使石雕，翅膀已经被人踢断了，但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残破的喷水池里积满了雨水，上面堆满了落叶，时光在这里荒芜着，漫不经心地流淌着。孩子们很快对他们的新发现失去了兴趣，秘密的小花园里没有果子吃，而夏日里的蚊子黑压压一片，成群结队攻击他们。

那个夏天，温望已经七岁了，马上就要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了。许多年后，温望还记得那个星期天，爸爸去北京进修，家里只剩妈妈和她。妈妈答应了她的，下午带她去儿童乐园吃冰淇淋。温望记得那个早晨还有很好的太阳和蓝天，到了中午突然乌云滚滚，然后就是狂风暴雨。她对妈妈说：“可惜了，吃不成冰淇淋了。” 妈妈看了一下窗外的雨说：“等一等，你能吃到冰淇淋的。” 雨稍微小下来的时候，她和母亲撑着伞上路了。进了儿童乐园的冷饮店，有个面慈的叔叔正坐在里面等她们，后来妈妈让温望叫他黄叔叔。黄叔叔对温望很好，给她点了个香蕉船。温望太爱冰淇淋了，居然一口气把船给吃没了，妈妈说，你不能再吃了。但是黄叔叔又给她点了个香草圆球。她吃得真开心啊。抬头时看见，妈妈正凝神地看着黄叔叔，眼睛漾出温柔的水波。

又过了几天，妈妈带温望去黄叔叔家作客。黄叔叔家有个坐在轮椅上的阿姨，双目如水，温柔宁静，长得极像年画里的观音菩萨。妈妈让温望喊观音菩萨：方阿姨。温望问方阿姨：“你为什么不能站起来走路呢？”

说来话长，妈妈、方阿姨、黄叔叔从小就在一个家属院长大，三个人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很不幸的是，多年以后长大成人，妈妈和方阿姨同时爱上了黄叔叔，妈妈活波俏丽，方阿姨温柔文静，两个女孩都让他怦然心动，经过艰巨的思想斗争，黄叔叔最后选择了诗书满腹的方阿姨，妈妈含恨带泪退出了三人行，匆匆找了个不爱的人嫁了，似乎要忘怀滚滚红尘里的一掬爱恨情殇。但是不久便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方阿姨和黄叔叔新婚不久，两人相伴去郊外爬山，方阿姨从山上摔下来，昏迷不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温望妈妈是那家医院的护士，她为方阿姨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医生做手术尽了全力，但依然难以改变方阿姨瘫痪的命运，她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自由行走。这场事故改变了三人的关系，妈妈抛弃了前嫌宿怨，走近了二人，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他们。妈妈常对他们说：“我和你们不仅是好朋友，更是亲人。” 不久以后，妈妈凭借自己的亲戚的关系，帮方阿姨调到图书馆当管理员。方阿姨曾经是家报社的记者，坐在轮椅上的她，显然更适合清静安宁的图书馆。妈妈生温望的时候，还是方阿姨取的名字。方阿姨说，叫她“温望“吧，温暖的希望，生命中只要有希望，就能活得踏实坚定。

温望当然不知道大人间那些纠结复杂的旧事。她只记得方阿姨对她说过：“我是爬山时不小心，摔下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温望问方阿姨：“爬山这么可怕啊，那我以后再不敢爬山了。”方阿姨说：“爬山还是可以的，只是要小心，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为什么要听妈妈的话？方阿姨还告诉小温望，当时方阿姨的妈妈不让他们去爬山的，说刚下了雨，山上路滑，危险，可惜他们没有听话。

又是一个周末，方阿姨提议大家到河边放风筝，众人都热烈响应，临出发时，方阿姨却说累，她宁愿呆在家里看看小说。温望的妈妈知道她的心思，她觉得自己一个残疾人，坐在轮椅上，一路上都要辛苦大家，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这种情况出现过几次，妈妈和黄叔叔都不再勉强她，干脆顺了她的心愿。临走时方阿姨还叮嘱黄叔叔：“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们哦。” 温望看见妈妈突然脸红了，而方阿姨只是轻柔而坦诚地对她一笑。

三个人去河边放风筝，许多人都当他们是三口之家，问多了，他们也不想解释了，只是一笑而过。黄叔叔给温望做了个金奖杯形状的风筝，温望拉着风筝一路跑，一路的欢笑和尖叫，眼看着风筝在天空越来越小，温望真想跟着风筝一起飞起来。

从放风筝的地方坐车回家，公车经过市中心的人民广场，温望看见街上人山人海，人们敲锣打鼓，摇旗欢呼，是在过节吗？“不是过节。”黄叔叔告诉她们，是个羽毛球国手，在奥运会上拿了金牌，如今凯旋归来，载满一身的荣誉回家了。

小温望后来对妈妈说：“我也要去学羽毛球，我也要当奥运冠军，我也要让很多很多人欢迎我回家。”

妈妈转头对黄叔叔和方阿姨笑道：“听见没有，我们望望想当奥运冠军。”

方阿姨说：“人小志气高，是个有理想的孩子。“

黄叔叔对温望笑道：“那你就跟我学网球吧，你肯定能当奥运冠军的。“ 黄叔叔是少体校的网球教练。

方阿姨说：“女孩子学网球挺好的，别学那足球和篮球，抢得跟野人似的。”在方阿姨的眼里，打网球高雅潇洒，那气势，那动作都很上层，也很小资。

但是温望的妈妈怀着美梦，想着女儿有天出人头地，在奥运会上拿下金牌，该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一件事。那个时候中国的女子网球还没有冲向世界，更别说奥运冠军了。但是黄叔叔坚信，女子网球肯定会有辉煌的一天。他对温望母亲说，凡是网上的运动，迟早会被中国人占领的，你看看，先是乒乓，早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是羽毛球，如今也是中国的天下。还有排球，中国女排的五连冠摆在那里发光发亮，注定是流芳百世。这网球的山头，别看现在是一群白皮肤绿眼睛在那里得意，总有一天也会被龙的传人插满五星红旗。

妈妈听了黄叔叔的一番言谈，觉得很有道理，是啊，竞技场上，中国人硬拼不行，因为天生就不如欧美人高大强壮，比如篮球和足球，但是一网隔开了两个世界，各自为政的世界有太多的策略和技巧，只要是拼智慧的项目，中国人就有建功立业的希望。想想真是这个道理，妈妈更加坚定了让温望学网球的心。

那时候温望已经入校上课，她不喜欢学校，不喜欢成堆的作业和考试。她问：“是不是打网球就可以不上课了。“妈妈说：“还是要上课的，但是肯定比现在的学校少。” 温望立刻跳了起来：“告诉黄叔叔，那我现在就要去打网球。“

黄叔叔从陪温望玩风筝时，就看出了她非同寻常的体能，一路跑，一路喊，几个小时折腾下来，居然不叫累和渴。黄叔叔的目光没有错，温望确实是个天才型的网球选手，温望的身材比同龄的女孩高大结实，下肢强壮有力，身体耐力好。她的手臂虽然纤细，但是臂力奇大，挥舞球拍时，她知道怎样利用用臂力奋力扣杀。她还说她喜欢听清脆的击球声，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尽管天赋高，温望训练也很刻苦，在队里出类拔萃。不久便在全市青少年运动会上拿到了单打金牌。决赛那天，妈妈和方阿姨都坐在观众席上，方阿姨赞叹道：“温望的实力太强大了，完全是横扫对手，把对手逼得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11岁的温望顺理成章进了省集训队，一步步踏上了职业球手的生涯。那个时候，网球界有股潮流：所谓的“女子网球男子化”，但是温望的主管教练是反对的，因为中国人毕竟跟欧美人种不同，网球手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杀手锏，在平均速度、力量上要抗得住对手，同时加强准度，让球路和落点变化多端。

温望的目标很明确，打进国家集训队，参加奥运会。可是有一年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温望的性格。温望在集训队有个好朋友叫罗晓鸥，那天罗晓鸥发了低烧，躺在宿舍休息，温望问她想吃什么，她去食堂给她打饭。罗晓欧说她嘴干得很，想吃乡下外婆家的桑椹。温望说：“想吃桑椹还不好办吗，我们家过去的房子后面有个花园，花园里的老桑树结满了果子。“

温望进花园没有走正门，还是像小时侯那样翻墙进了园子。如今当了运动员，身手比过去还要灵活。饱满乌黑的果子挂在树上，发出诱惑的召唤，一群乌鸦在温望的头顶盘旋，它们显然不满异类侵入了它们的地盘，抢夺了它们的果实。而温望在乌鸦撕裂般的长鸣之外，听见了另外一种异常的声音，似有非有，隐约在空气中震动，刺激着她的听觉神经。她循着声音走到一道破旧的木门前 – – 她知道木门后面就是一座荒凉的小花园– 她小时侯就发现了的秘密。

她突然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内心隐约流出森冷的感应，感应到一种飘忽的意识，一种神秘的呼应，居然没有勇气推开那道木门，从木门的缝隙里，她看见了骇然惊魂的一幕，母亲衣裙凌乱，被黄叔叔压在身体下面，两个人像动物一样疯狂撕扯，然后是遭了电击般的呻吟和颤动。

温望过了很多年也无法摆脱那一幕，那一幕火烙刀刻，记忆成了永恒，她从此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人都有坏人的嫌疑 – 在她的眼睛里。她把那个小花园的秘密埋在心底，直到腐烂，她也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是她的母亲 – – 母女血魂相连，她和她，是一生的荣辱与共。

而黄叔叔呢，温望敬爱的长者，他还是她的启蒙教练。他是她最信任的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的紧密相连，甚至超过了她与她的父亲。温望的父亲是个外科医生，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似乎也不见他空闲，总喜欢把自己埋在山一样的文献资料里。温望常听母亲抱怨父亲是书虫、是书呆子，孩子的成长从来不管，两边的老人看病也不管，家务事千头万绪都是母亲一个在操心。不管母亲怎么抱怨，父亲只是淡然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父亲因为忙，陪温望的时间很少，在温望的记忆里，童年阳光下的欢笑和幸福，似乎都是跟黄叔叔在一起。黄叔叔后来成了她的网球教练，对她的特别培养，费了多少心思，多少时间，她自己最明白。她结实的基本功，她球技的突飞猛进，她拿了青运会的金牌，她进了集训队当上了专业球手，她每上一个台阶，都有他在后面的付出。但是她不敢相信，黄叔叔会干那么龌龊的事情，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是瞎子！那年她十三岁，已经朦胧知道了男女间的暧昧、幽暗 ，模糊不清，可以演变成惊天动地的丑恶。

他们一起欺骗了她！她要离开他们，她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见他们！温望要完成这个目标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黄叔叔早就预言过：“望望肯定能进国家队，总有一天，还能打进奥运会，再前进一步，世界大满贯也不是梦。”

温望进了国家队后，她的性格变了很多，再也没有过去的开朗活波，爱说爱笑。她独来独往，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沉默不语，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喜欢阅读小说，各种破案侦探的，鬼怪幽灵的，填满了她的业余时间。她依然跟过去一样刻苦练球，汗水加上天赋，让她在ITF赛事上，收获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冠军。

就在她拿到冠军的那一年，她失去了父亲。父亲在外地的医学院开会时，会议室的水晶吊灯出了故障，直直砸在他的头顶上，当场就去世了。温望在电话里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温望没有太多的泪，却有无边的痛，因为失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她那时正在葡萄牙参加比赛，首场比赛就很顺利。母亲问她：“想回来见爸爸最后一面吗？我们等你。” 温望先是点头，后来就摇头了。她的职业之路走得正顺，她怕自己一回家，触景生情，心灵的痛和追问，千缠百绕，让她再也回不到正常的状态。

有一种痛，无处可逃，就让它慢慢消散在时光的风雨中。

如今现实离梦想更近了。温望的梦想很单纯，就是奥运会的金牌。其实在国际上，网球的“大满贯系列赛”比奥运会的含金量高得多。所谓的大满贯系列赛，是每年网坛的四项大赛，可以说是四大最高荣誉：澳大利亚公开赛、法国公开赛、美国公开赛、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这四大满贯的赛事，毫不夸张地说，是每个职业网球手的奋斗目标。夺得大满贯头衔，是职业球手最光荣的梦想。 温望很小的时候，黄叔叔就告诉过她，这四大赛事中，只有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 的场地是草地（其他的都是硬地），而温布尔登在“大满贯“中，历史最为悠久，声望至高无上。

国家队的汤薇总教练，曾经也是叱诧风云的一代名将，她常对温望等几个新队员说：“你们真是赶上好时代，现在国家不惜重金培养人材，只要水平上得去，就可以送到海外练球，参赛、攒积分。为了把你们推向世界，网管中心还请了最好的英文老师指导你们，你们要珍惜！我那个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啊！“

温望能看见汤薇总教练的眼睛里，时不时闪过斑斓的旧时光，叹息的，不甘心的岁月，她能怪谁呢？要怪就能怪那个年代吧。汤薇风华正茂的时候，中国的国门才刚刚打开，汤薇和她的队友斗志昂扬，参加了在意大利举行的联合杯比赛。年轻的中国队一亮相国际大赛，便引引来一片赞叹，若五月的玫瑰，花开烂漫。第一场打日本，赢了，第二场打西班牙，又赢了，第三轮遭遇法国队，汤薇的老搭档陶美美却忽然蒸发了。

许多年后，每次一提起陶美美的失踪事件，汤薇就忍不住抒发胸中千回百转的感慨：“那时候训练条件不好，但是我们吃苦，我们的实力相当强大，我们应该拿下奖杯让世界震惊，但是陶美美一跑，人心全都散了，还没走到下场比赛，我们就结束了。” 然后又说：“陶美美跑的那天，我脑子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空得就像被洪水洗劫过一样，我输球以后还是不相信她不在了，我觉得她会出现的，等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骂她一顿。我们当时还是好朋友呢，有这样对待朋友的吗？“

老天显然没有给汤薇这样的机会。陶美美从队里逃跑后，又辗转去了美国，还向美国当局申请政治避难，居然得到了准奏。那样的事件在那个年代，敏感得像核武器的开关，注定就是一场政治风波。而汤薇和她的队友，注定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花儿正艳，还没惊艳世界，便被世界拒绝了。

那一年，中美两国停止了双边的体育交往，雄心勃勃的汤薇再不可能去海外训练和参赛。她心头怨死了陶美美，她的出逃等于断了汤薇的大好前程。汤薇想起那些年，国家派网球队去英国温布尔登登观摩学习，她和陶美美都坐在看台上，她们热血沸腾，眼睛里闪跳着意犹未尽、羡慕的金光。她记得比赛结束后，陶美美抬目远望，两眼晶莹闪亮，似乎在发誓：“总有一天，我也要站在中央球场！“

为了早点站在中央球场，陶美美选择了破斧沉舟，政治避难去了美国。汤薇想了很多个春夏秋冬都没想通，怎么会是政治避难，国家对她不薄啊，工资奖金从来就没少过，那年头外汇紧张，还让她出国参赛，去看英国看温布尔登大满贯。你用其他理由不好吗？干吗要用“政治避难“？多年以后，曾经有人问过汤薇：“如果当年你也来个政治避难，你恐怕也站在了温布尔登的中央球场。” 汤薇坚决摇头说：“我宁可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也不愿意站在中央球场被人大骂叛徒，哪怕是拿了大满贯的冠军！”

汤薇后来才知道，当陶美美如愿以偿，站在了中央球场，没有谁骂她是叛徒，在场的华人都以她是中国人为荣。陶美美在多年以后告诉祖国的记者，在温布尔登的草坪赛场上，当她听见有人用中文对她喊：“美美，加油！” 她当场就感动得泪如雨下。这是一个宽容而开放的时代，体育在很多时候超越了国家和民族，文化和宗教，超越了爱与恨，背叛与忠诚，低贱与高贵。

年来岁去　时光易逝，三十年就在弹指的一挥间。但是一个人的性格依然很难改变。已经当了国家队总教练的汤薇，还是喜欢用爱国、忠诚、奉献、国家利益，这些词汇来教育队员。记者们常常调侃她：“汤总啊，看一看墙上的挂历，都什么年代了？”

那些有本领的网球明星，打进了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八强，打进了美国网球公开赛四强 ，还有人拿下了法国网球公开赛的亚军，凭什么还要听从她的“爱国主义教育”？她们桀骜不驯，张口闭口就是美元和奖金。

那天温望在汤薇的办公室，正和她探讨下半年的训练计划，话还没谈到一半，电话响了。温望看见汤总的脸紫得像新疆的葡萄，对着电话一阵喊：“钱，钱，你一开口就是钱，你从来就没想过国家为培训你花了多少钱，出国比赛要你自己买机票吗？生病受伤了，要你自己花钱看医生吗？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是的，外国球员奖金高，但是人家一出道全是自费……你要单飞，飞好了……只是别忘了你去年所得的30万美元的奖金，一分钱也没上缴给中心。“

根本不用猜，温望也知道电话那头的来者是谁：中国的网球一姐贾沙沙。沙沙被称为中国最有个性的网球明星。而玩个性也是得靠实力作底子。

作为中国的网球高手，沙沙是第一个打进世界排名前二十，去年还拿下了法国网球公开赛的亚军。很自然的，成绩一涨，脾气也跟着涨，球打输了，她一张臭脸面对记者，稍微几句话不如意，扭头就走，若是打嬴了，她笑颜如花去参加发布会，参加发布会还描眉涂脂，精心化妆，穿最好的时装，配最好的名包。沙沙是个性格直爽，不拐弯抹角的人，若是有记者问起她在海外比赛的奖金，她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是国家的人，当然都要奉献给国家。“

这些话落在汤薇的耳朵里就像一根冰冷的针扎了进来。她气也没有用，还有更气的人在后面跟着。以中国网球二姐自居的庄威威，因打进了温布尔登公开赛的四强，就把自己当成了天皇巨星，出门还有保镖，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让主办方保证她，五米之内不能有闲人骚扰。庄威威在小有名气的时候，就个性逼人，处处紧跟师姐贾沙沙，她喜欢染发，染得个五颜六色，还喜欢带纯金的大耳环，比赛时叮叮当当地乱晃。

汤薇常说：“这不明摆着影响你比赛？取下，取下。”

她翻着白眼对汤薇说：“取下了我就赢不了比赛，我要听从我心灵的召唤。”

没两天，庄威威又听从心灵的召唤，去法国比赛前纹了身，胸口一条龙，左胳膊一个毒蝎子，右胳膊一头大老虎。

汤薇问她：“你想吃人啊？”

庄威威得意地笑：“我一出场就能吃掉对手不是很好吗？”

“很好，很好，我看你像个妖魔鬼怪！”

这话显然激怒了庄威威，她冷笑道：“汤总啊，您说我像妖魔鬼怪，那您看您又像什么呢？看您当年在国外比赛的照片，那短耸耸的头发，像山羊和狗一同啃出来的，配上那黄不拉几的运动服，一整个上世纪进城当保姆的形象。陶美美本来也很土，可人家聪明，一跑到美国去就把头发蓄长了，就把网球裙换了，人一下子就变洋气了，气质跟您就是不一样！”

汤薇气得心跳脸红，但还是咬紧牙不同她一般见识，心头在想：“我看你这次在法网走得了多远。”庄威威果然没走远，第一轮就淘汰出局了，输球了当然不舒服，记者又很不知趣，问起了奖金和待遇，庄威威冷笑道：“待遇嘛，比古时候的奴隶还是要好一点。”

“天底下有这么飞扬跋扈的奴隶吗？她说这话有良心吗？为了让她适应在海外的训练和比赛并取得好名次，国家为她配备了两名外籍教练。一个只顾自身利益的运动员，到底能走多远？”　这样的话，汤薇不知道跟记者说过多少遍。每次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搬出“为国争光“、“集体至上“的老道理，连记者们都听烦了，他们都觉得有这个老顽固老封建挡在网球金花的前面，让金花还没有闪光绽放就枯萎凋谢了。她们是多么的可怜。

但是温望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很享受体制带来的舒适和方便，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管，一心练好球就行了，她对奖金也不在乎，有多少拿多少，从来不问不计较。有次在天津举行的国际邀请赛后，因为中心财务部的一时疏忽，打在她帐上的奖金少了两万，她居然没有察觉，一句话也不问，后来财务部知错改错，给她在账上又追了两万，她还是不知道。

“你啊你，生活细节也太不在意了！以后出去单飞怎么办？”汤薇看好温望的天赋，期待她的美好前程，时不时找温望谈心聊天。温望刚进国家队时，十五岁的忧郁少女，找不同龄的伙伴。她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也绝不主动靠近谁。她的主管教练本想让她练双打，但很快发现她孤高不群，又不听命令，跟谁都配合不了，跟谁都无法交流。主管教练对汤薇抱怨过：“小小年龄，性格就这么讨厌，不是看她底子好我真想把她退回省队！”

汤薇倒是心平气和：“这孩子天生的倔犟，又处在叛逆的青春期，就让她单打好了。”

汤薇多次私下接触过温望，她不觉得她自负冷漠、性格孤僻，倒是发现了她温顺听话的一面。有次汤薇对温望无意提起，运动员还是留短头发好，打理起来方便，看着也清爽明朗。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温望第二天就把一头长发剪掉，然后在训练的间歇对她灿然一笑，她那一笑，明亮清澈，落在汤薇的眼里心里，起了温暖的感动。从今往后，这孩子在她的心中就有了特别的份量。

两颗心很快就贴近了，人与人之间也是要讲缘份。汤薇对温望寄予厚望，言谈之间总是语重心长：“现在队里管着你，你可以不操心，但是马上就要把你送出去培训了，你到了国外一路上机票、行李、比赛、训练，旅馆，都得靠自己搞定。“

温望在省集训队的时候，就去美国培训过，但一路上有队友和教练，也没有害怕的感觉。她老实告诉汤薇：“我不想一个人出国，我的英文又不好，我真不知道在国外怎么搞定飞机票。”

“飞机票都搞不定？又不需要多强大的英语，你还当你是小孩啊？” 汤薇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心想当了教练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稀有动物“，国家给她出国铺路，她居然还不双手接过说声谢谢。想当年，自己是多么渴望到海外训练和比赛，如果不是陶美美那个叛徒，她恐怕也踩过了大满贯赛场的地皮。算了，算了，陈年烂芝麻的事就别纠缠了！汤薇直直地盯着温望说：“你一个网球运动员，你想不想攒积分，莫非没想过大满贯的系列网球赛？“

”我只想参加奥运会，只要去了奥运会，我的奋斗目标也就到顶了。” 温望实话相告。

“从下届奥运会起，网球比赛也要有积分，你必须出国训练比赛，攒积分，否则你靠什么在国家队立得住脚？当运动员的怕什么，你英文不好更需要在国外磨练。”

温望那年才十七岁，可以说是被汤薇连推带搡赶到了国外。出国的前夜，汤薇和她又是一次长谈：“你别看现在贾沙沙和庄威威前呼后拥，要风得风，气派大得不得了，她们刚进国家队时，年龄比你大，实力不如你，你欠缺的不过是赛场的经验，我相信你的未来，你肯定会走得比她们远。“ 汤薇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出国参加训练，新队员哪个不争，你不争不抢，我还是要帮你抢，希望你懂我的苦心。”

温望对汤薇郑重点头：“放心，我会珍惜的。”

出了国门，温望的世界完全变了。海外的生活紧张、劳累、有如行军打仗，职业巡回赛的征途上，她孤独而忙碌的影子，闪跳在赛场、旅馆、机场这三点，三点连成线，构成了她网球生涯的“三角洲”。为了参加WTA巡回赛预选赛，她曾经一天坐飞机20多个小时，从美国到南美洲，又到欧洲，又到亚洲，波士顿、纽约、里约热内卢、伦敦、东京、巴黎……这些斑斓多彩的城市，对于她只是匆匆赶去的赛场，城市里的名胜古迹、五光十色，对她而言，只是图片上的符号。辛苦总是有回报的，而她的天赋又是那么高。在她匆忙的行囊里，已经多了几个精美玲珑的奖杯。

“你一人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那天汤薇在手机里对温望说：“昨天在柏林比赛完了，你都吃了什么？”

“方便面，还是国内的方便面味道好。”

“胡来！方便面有什么营养？记住，你的身体就是国家的财富，以后必须多吃鱼虾、牛奶、鸡蛋、瘦肉，蔬菜水果也不能少，买吃的很难吗？你要把它当成任务完成……” 汤薇突然停止了唠叨，唉了一声气，温望一个小女孩在外面容易吗？孤苦一人奔波在赛场已经够折腾了，她又不像贾沙沙那样的大腕，雇得起一个团队在后面全方位伺侯，管吃，管住，管联系机票，一天训练完了还有专人给她理疗按摩，完全是贵妇人般的众星捧月。而温望呢，没有名气，还得在积分的大山上登攀着。一个人抗着沉重的行李，一个人寻找场地训练，训练时间需要预约，一大早就得去球场外面排长队，凌晨的天空挂着几颗闪亮的星星， 太阳还在沉睡。 当她练得精疲力尽时，就在椅子上躺一会儿，稍微缓过气来时，又即刻上场训练，中途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可怜的孩子！汤薇只能给温望打气：“熬一熬，过了这半年就好多了。”

温望点头说：“我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苦，汤指导，你放心，我现在世界排名96，我对奥运充满了信心。昨天有人告诉我，马赛奥运的方案出炉了，单打比赛WTA世界排名前100位，就可以自动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卷。“

汤薇没有随声赞扬她，但心里还是很欣慰，因为温望已经完成了“多参战——挣积分——进奥运”的硬指标，指标来自国家体委。只是这孩子满脑子的奥运，怎么就没为自己想想大满贯？汤薇也不能多说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吧，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尽管网球项目很早就进入了奥运赛场，只可惜积分少，奖金更少。就说上届的奥运网球比赛吧， 奥运冠军只有353分，同大满贯的法网冠军比一比，人家的积分是2000分。难怪职业高手们对奥运赛场不屑一顾，奥运会的网球赛场上，很少能看见群星灿烂的辉煌。温望曾对汤薇说过：“那些网坛高手不去奥运会算了，正好可以成全我的金牌梦。“

快挂电话的时候，汤薇问温望：“你给你妈妈挂电话了吗？她说她很挂念你。”

汤薇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水一样的温柔，却有震心动魂的力量，让温望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自从童年那不堪的一幕 刀削斧劈落在了她心里，她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了母亲，而母亲只当她是青春期的叛逆，依然无怨无悔地爱着她。三年前，父亲因意外事故离世，让温望的心更充满了恨怨，恨母亲，更恨那个带她进入网球世界的启蒙教练— 黄叔叔。她只能奋力朝前追逐她的梦，才能远离那片惨黑的记忆。

可是在这个宁静如水的夜里，她忽然想起了家，家里的亲人，她走遍了万水千山，也走不出家人的日夜牵挂。就在她准备给母亲挂电话的时候，心头不由得一痛，说不出痛点在何处，一阵心神恍然，她还是关掉了手机。她对自己说，等我入选了奥运大名单，再对他们说。

入选奥运，对温望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中国只有六名女网运动员，进得了WTA的前100位。贾沙沙和庄威威明确表示对奥运不感冒，她们一心一意在备战四大满贯。庄威威说：“很明显，奥运的网球赛程跟美国网球公开赛有冲突。” 贾沙沙说：”团队早为我制定了一年的计划，我不能因为奥运而影响我的正常赛程。”

汤薇冷笑道：“莫非为国争光的奥运会还算不上正常的赛程？”

“想为国争光的人多着呢。” 也只有贾沙沙二人才敢以巨星的范儿跟国家队总教练对话：“这么多的新人，又不缺我一个，我何苦要跟一群小孩抢奥运的金牌。“

汤薇心想，就算你们上了奥运，也不一定锁得住金牌，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金牌保险箱。不过贾沙沙二人是为自己的奋斗的人，她们极有个性的言谈，常受到记者们的热烈追捧。在贾沙沙看来，“为国争光”不过是一句空荡荡的口号，学舌的鹦鹉也喊得出来。自我奋斗才是最踏实的行为。有理想的人，都想改变平凡的命运，通过努力实现自我价值。

但是汤薇不同意。她对记者义正严词地表明自己的观点：“我从小就在“为国争光“的氛围中长大的，人生的理想都是与国家的荣誉紧密相连，没有祖国，就没有我，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背叛我的祖国。

记者坏怀地笑起来，一面高度赞美汤薇的爱国情操，一面故意找话故意套她：“如果当年陶美美不逃美国，你也有机会参加职业巡回赛，你是不是特恨她啊？“

汤薇老实说：“我不恨她，这么多年了，我理解她的选择，但是如果她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是要对她说，你不该不辞而别，你可以选择光明正大的出国。因为你得到的和你失去的不成正比。”

记者们面面相觑，都什么年代了，国家队的总教练还有如此老古董的言谈，他们私底下喊她“马列主义总教练”。细细想来，马列主义总教练 似乎也有她的道理，当年逃跑的陶美美，离开了国家舒服的体制，职业生涯走得风霜雨雪，出门在外，什么都得靠自己，无论是找教练还是找医生，有次比赛完了，因为肌肉拉伤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落下了病根，最后不得不含泪告别网坛。陶美美的现况又有多好？与人合伙在美国经营一家网球俱乐部，有一定的声望，有一定的钱财，也有稳定安逸的生活，但是事业呢？想想她过去的队友汤薇，早已是国家队的总教练，有强大的国家当后盾，运筹帷幄着雄厚的资金和人力资源，手下一帮弟子早已建功立业，走到哪里也算是一面闪耀夺目的旗帜。

时光如风，逝水流年，这个时代早翻过了陶美美的中国记忆。现在的中国网球界，是陶美美当年无法想象的自由和开放。陶美美那年受邀回到故乡，做一个网球的专题节目，她在宾馆翻阅晚报时读到庄威威正对记者抱怨汤薇家长似的管制，限制了她的自由，克扣了她的奖金。 美美惊讶地发现记者们是一面倒地支持庄威威，在他们看来，网球是一个自由、激情、极具个性的运动，如果一个运动员没有个性主张，只会唯唯诺诺，一味听从上面的命令，是不可能在网球之路上收获辉煌的成功。

国家体育网管中心很快就进行了改革。只要运动员有实力，网管中心放你出去单飞。一个人做主的自负盈亏，挑比赛，选教练，大把大把的挣美元。当然，实力下滑了，奖金也就少了，美元一少，好教练就请不了。运气不好的，最后大浪淘沙，慢慢死在了沙滩上。不过没有关系，死在了沙滩上还可以回归体制。当然，单飞的运动员，为了留条后路，必须上缴奖金给国家，先前是60%，后来下调到8%。

温望也是单飞的运动员，但她主动上缴30%的奖金，性格中的保守和温顺，她希望得到更多的体制保护。记者们时不时会嘲笑温望的愚忧、胆小、缺乏开拓精神，恐怕成就不了像贾沙沙那样的大腕。他们形容她是：“一颗流星闪一闪就完了，肯定当不了光芒四射的巨星。”

汤薇一声冷笑：“现在说什么都太早，咱们慢慢走，慢慢看一路上的风景。”

又有谣言风声水起，传说温望是汤薇的私生女。在单飞的金花中，贾沙沙、庄威威等人是让她头疼，而只有温望一人让她心疼。温望有次无意间向记者透露，她在海外参赛期间，经常接到汤指导的电话，从训练到生活细节，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甚至追问她的中餐晚餐都吃了什么，吓得温望从此再也不敢吃方便面。如此的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如此的爱心只有母亲才给女儿。但是换上了庄威威，庄威威正大光明地告诉记者：“我和汤薇是不谈感情的，也没有共同语言，我们之间只有金钱和利益。”

转眼就到了奥运年，各个项目的高手为了争夺奥运的入场券，可以说是明争暗斗，打得头破血流。但是网球界是个例外，两大巨星贾沙沙和庄威威主动让出名额，一口一句：“让新人有更多的机会，我们不挡新人的道。”全国人民都知道，她们满心满眼只有大满贯，却要装出大海一样的胸怀。

温望心想，你们不去更好，更好成全我拿下奥运的金牌。两个大牌一走，温望便成了网球队的奥运头号种子，所有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她自然成了中国队夺金的希望。可谁也没有料到晴朗的夏日天空也会飞起鹅毛大雪。开赴奥运前一周，她的左腿前十字韧带撕裂，而右腿膝盖的旧伤突然复发，双重灾难下，她还想挣扎，她说：“我没事的。“ 但是医生已经对她判了死刑：“你必须放弃奥运，接受手术。”

温望瘫在床上，哭得天昏地暗，人空成了一张透明的玻璃纸，教练和队友怎么劝也无济于事。汤薇在她床前扔下了一句话：“没了奥运，你还有大满贯，治好了伤，你还可以创造奇迹。”温望抬起一张发肿发红的脸问：“这么好的机会我都抓不住，还有什么奇迹可以创造？” 汤薇不想跟温望浪费时间，再过两天她就要带领大部队开赴奥运前线。温望心想，那个替她而去的队友，恐怕高兴得要飞起来。世界上多了一个悲伤绝望的人，也同样会多一个快乐幸福的人。

她在最伤心痛苦的时候，还是想到了家，想到了母亲，只有亲人才会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站在你的身后。温望手术后，母亲便同省体委的人，把温望接回了家，随行的一群人里面，温望还看见了黄叔叔。好几年没见他，岁月在他的额头留下了痕迹，温望觉得他比过去沧桑了许多。黄叔叔一见她，就拍了拍她的头说：“没事的，望望，奥运会算什么呢，还有大满贯呢。”

温望苦笑道：“你们像是商量好了来安慰我，汤指导也说我丢了奥运还有大满贯，好像那大满贯的奖杯就在树下闲着，就等着我走过去把它抱起来。”

黄叔叔说：“真的，我不是编的，我最近连着做了好几个相同的梦，都是你手捧温网的“玫瑰香水盘。” 温布尔登女子单打的冠军，会得到的一个银光闪闪的奖盘，奖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全名叫“维纳斯玫瑰香水盘”。

虽然是梦，温望还是欢喜，与黄叔叔在一起聊天，暂时可以放下沉得载不动的悲痛。回到老家后，大家都很谨慎，小心着避开了奥运这个敏感话题。但是奥运的气氛无处不在，广播里，电视里，晚报里，铺天盖地的网络里，似乎连晚霞里翩飞的燕子也在编织奥运的故事。

“说吧，说吧，奥运有什么了不起。” 温望似乎没有大人们想象的那么敏感，她大大方方地说：“不就是唐运莱拿了奥运会的单打冠军。”

唐运莱就是温望的替补，温望的受伤成全了她的辉煌。这女孩到了奥运赛场，运气极好，排在她前面的两个师姐也比不了她的状态，媒体说“她简直打疯了。” 就这样疯个没完，一直疯到了冠军领奖台，成了中国奥运史上，网球冠军的第一人，创造了金灿灿的奇迹，开启了历史性的篇章，让媒体忙得人仰马翻，一篇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像天女撒花，四处弥漫。

既然温望避不开四处弥漫的“天花“，还不如沉着勇敢地面对它。那天，她一边上网一边平静地说：“运气是轮流转的，有一天我也会书写我的传奇。“

“好样的，这才是我们的望望，你肯定也会书写传奇，一定是比这个更大的传奇。” 说这话的是方阿姨，黄叔叔的妻子，她还是坐在轮椅上，跟过去一样的神态安详，宁静温和。她时常有意无意告诉温望，这些年你黄叔叔都在外面辛苦，多亏你妈妈常来照顾我，陪伴我，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一定要对你妈妈好！温望一边点头，一边心想，你莫非不知道你丈夫和我妈的事情，你知道了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但是温望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问，多少年前的秘密既然都烂在心里，莫非还要把它搬出来日晒雨淋？

半年前，温望的母亲给方阿姨介绍了个中医气功师，那个气功师的医术在当地颇有名气，曾让几个瘫痪病人站了起来，他虽然没让方阿姨立刻站了起来，但是经过几个疗程的治疗，方阿姨的下肢已经有了明显的感觉，先前是冷热不知、疼痛不觉。方阿姨便让气功师也给温望治疗治疗。温望是不太相信中医的，但是气功师给她发功时，她能感觉有一束光照过身体，濡养了筋骨，温煦了肌肉，让她气血和畅，无比的放松和惬意。

温望住完手术后，医生吩咐她三个月内要静养，什么样的运动也不能参加，哪怕游泳也不行。但是气功师给她治疗了几次，她喝了他调配的几副中药，没多久便觉得恢复了元气，神清气爽，状态极好，真恨不得重新杀到奥运去，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她一定能够拿下那块金牌。

但是气功师不建议温望立刻投入训练，他要她耐心调养，慢慢恢复功能，切不可超之过急。那天在方阿姨家喝了中药后，温望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觉间困了，慢慢入了梦，梦中似乎有人给她盖了毛巾被，那应该是母亲。然后她听见一串细细碎碎的谈话声，像蝴蝶在耳边扑闪。

“我觉得这孩子没变啊，温顺可爱的，跟过去差不多。” 这是方阿姨的声音。

“你不知道前几年，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仇敌似的。” 温望能听见母亲叹了一声气：“自从她爸去世后，她就不怎么理我，有次她生日我给她打电话，没说两句话，她就凶巴巴地闹，非要挂掉不可。”

“她莫非知道了什么？这孩子就算是在青春逆反期，也不会有这么怪的反应。”

“我们很小心的。“

”任何事情都有闪失的，或许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们……”

“都过去了，什么也别提了。”

房子里一片死寂，空荡荡的悠长，能听见谁的心跳声。“啪“的一声，像是一本杂志的落地声，然后是母亲明亮的嗓音：“我去把这些桑椹洗一下，望望小时侯最爱吃桑椹了。”

桑椹？躺在沙发上的温望突然睁开了眼睛，童年的桑椹树，结满了乌黑饱满的果实，推开破旧的木门，那里有个秘密的小花园，小花园的杂草和藤蔓，小花园的喷水池里堆满了落叶，落叶都看见了什么人？什么事？温望不敢再想下去了，纵然心事沉重，她起床后还是把微笑挂在脸上，传给了房子里的每一个人。她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懂事明理了。

温望养好了伤，很快又开始了她的南征北战。一年后，温望在温布尔登赛闯进了8强，平了贾沙沙的记录，贾沙沙是中国选手中，首次挺进大满贯的单打8强。网球界的人都很清楚，温网8强是非常彪悍的历史记录。三年后的一个夏天，温网即将开幕，温望状态极佳，运气奇好，排在她前面的几个好手不是临时受伤，就是因手术而弃赛，要不就是场上的发挥糟得像堆狗屎。温望一路凯歌奔进了决赛。进入决赛，就是一个开天辟地的高度，她写下了华人在温布尔登的新历史。

那夜神州无眠，亿万人的眼睛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还能继续她的传奇吗？

决赛开始了，头上的太阳明晃晃地刺眼睛，温望的开局并不顺。她频频遭到对方的破发，丢了自己的节奏，被对方牵着打，眼看着0：5落后，大片河山就快丢了，但温望还是沉住气，利用对方求胜心切，抓住了她的失误，居然连得6分，迅速改变了局势，最后战至抢七。温望抢七成功，在惊心动魄中拿下了首盘。

　　首战大捷，让温望斗志昂扬，信心大增，就在她要胜追击的时候，对方似乎找回了手感，在第二盘凶猛回归，将优势扩大到5:1。但是温望绝不放弃，拼死挽救赛点，一步步紧追赶对方。赛场上精彩绝美的发球，难以置信的回击，而全场的观众，有的如痴如醉，有的神经崩溃。最后对方以8:6艰难吃掉了温望。

比赛拖入了决胜局，注定了一场巅峰对决，令人无法呼吸的巅峰对决。比分交替上升，战到7:7时，这时候比的不仅是竞技，更是心态。紧张窒息的拉锯战中，温望率先出错，送出破发点，她的心开始乱了。这时候天空飘来了一朵白云，收住了阳光的威力，赛场一刹那安静清凉。温望突然心静如水。阳光不再晃她的眼睛，这是老天给她的恩赐啊，她抓住了！在对手的发球局里抢下盘点，一番凌空扣杀得手，将比分划时代地定格在9：7上 — 这是一个历史新记录，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耗时最长的女单决赛，局数最多的女单决胜盘。

温布尔登的“玫瑰香水盘”，银光熠熠，与温望的笑靥在阳光下一同生辉。温望兴奋是兴奋，但还是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和语言。后来有记者问她，你夺冠后怎么没有跳起来，或者倒地庆祝？她说她也想这么做的，但是扣杀完了最后一个球，已经耗完了力气，整个人都是虚脱的，直感觉天旋地转。

温望夺冠后，母亲泣不成声，黄叔叔挥拳高呼，方阿姨激动得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但是他们三人的激动也比不过总教练汤薇，记者们形容汤薇亢奋得已经变了型，像个卖咸菜豆腐干的小摊贩，一夜醒来后，发现自己中了二百五十万的彩票。汤薇懒得理他们，依然气昂昂地发表自己的高见：“你们看见没有，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温望拿下了大满贯冠军！我早就说了，一个爱国的人，一个有道德讲良心的人，上天是不会亏待她的。”

温望在拿下温网的冠军后，在记者招待会上说：“我的梦还没有完，我人生最大的目标是奥运会的冠军。”

记者们面面相觑，温望不可能是白痴吧，作为一个职业网球手，难道不知道温网的冠军份量？

温望的英语相当流利，她柔声静气地说：“我知道两者的差别，但是只有奥运的金牌才能给我的祖国带来更大的荣誉。“

这句话简直太给汤薇面子了！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站在人生的最巅峰，巅峰上金光四射，她这几十年的委屈、痛苦、冤枉，全都烟消云散了，她这一生没有白活，活出了尊严和价值。而记者们开始担心未来的网球金花们，恐怕又要被汤薇蓄意编织的“体制网“罩住，不能实现远走高飞的梦。

温望毕竟是个传奇，传奇属于她一个人。

同你在一起

1

范统统很小的时候，就被奶奶抱去算过命，算命先生看了他的生辰八字说，好命，好命！命里吉星高照 ，贵人相助 ，就算往后遇到点灾难，也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算命先生说的还真不假，他七八岁的时候跟姑姑坐长途车，车翻了，一车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唯独他一根毫毛都没损。

小时候的他，调皮捣蛋，不是偷邻居的葡萄，就是上房接自家的瓦。他伙同一群孩子，瞒着家长，到河里游泳，那时正是夏天，暴风骤雨后，洪水滚滚上涨，有两个孩子下了水后有去无归。家长们哭得撕心裂肺，要找范统统算帐，因为下河游泳就是他出的主意。范统统的父母吓软了，低三下四对愤怒的家长说：“他就一饭桶，怎么能听他的话呢。”

家里实在不能呆下去了，父母把他送到体校学乒乓。范统统精力旺盛、头脑灵活，没几年就被专业队的教练看中了。他听从教练的安排，但是没有队友那般拼命的干劲。到了节假日，他比谁都跑得早，回队却是最晚的一个。就是这么一个偷奸耍滑的家伙，命却比队友好，比赛全是冠军，拿金牌像拿切好的西瓜。不觉间又过了几年，范统统居然进了国家队！

国家队人才济济，范统统在里面的日子，当然没有莺歌燕舞的日子。进了国家队的人，个个雄心万丈，谁不想征战奥运？谁不想拥抱奥运的金光？范统统当然也想过，只是自己的水平摆在那里，当不了绝对主力，就拿不了奥运的入场卷。

但是奥运的馅饼，偏偏就要朝他的头上撞。本来他都回省队了，奥运大战前，两个主力突然受伤，他稀里糊涂上了奥运的飞机，然后又稀里糊涂拿了金牌。要说那金牌，是团体金牌，中国队的实力非同凡响，完全是蔑视全球的姿态，只要状态正常，那团体金牌肯定会收入中国的账下。许多人戏言，乒乓团体比赛嘛，就算派一只猴子进去充数，中国队也能混到金牌。范统统算什么，他不过是跟着集体打了一次酱油。

范统统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周围晃动的全是酸酸溜溜的醋瓶子。他才不在乎呢，你爱干啥干啥，吃酸葡萄，喝酸牛奶有用吗？范统统堂而皇之，享受着奥运冠军的待遇，从中央到地方，该领的奖金一分没有少，该拿的房子钥匙早攥在了手里，香港首富送给冠军的一公斤黄金，范统统高高地举起来，还让记者来了张特写。

眼快手快，他见好就收，拿着手上的这块集体金牌，回到老家玉贝城，老家人崇拜奥运冠军，把他当民族英雄看待。玉贝城是座秀丽温和的南方小城，依山面水，历史悠远，玉贝城人杰地灵，各路英才辈出，但是奥运冠军就只出了他一个。

范统统回老家创业，有政府的支持，有人民的崇敬，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大刀阔斧创立了一个乒乓俱乐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俱乐部，第二年，俱乐部下面开办了青少年培训中心，也就是说，从小孩到成人的业务，一并纳入了他的势力范围。

范统统一心一意打造着自己的王国，居然把殷小欧给忽略了。殷小欧那时还是他的女朋友，没有明媒正娶的仪式，看见那么多漂亮女孩，像蝴蝶，也像蜜蜂，围在他身边乱转。她能不心慌吗？殷小欧与范统统也算是青梅竹马。花蕾萌动的少年时光，两个人都走过体校的梧桐路，梧桐路边的一栋教学楼，他们在同一个班里上过文化课。 殷小欧的专业是艺术体操，平日里安静文雅，喜欢读书，她的功课一直很好，范统统在班上抄她的作业，连考试也抄。

殷小欧在艺术体操队里，技艺高强，拿过几次省内的冠军，也侥幸进过国家队。国家队里高手如林，她感觉自己是原始森林里的一棵小草，几进几出后，最后还是没有站稳脚，只好黯然回了省队。那年恰好范统统恰好也被国家队退货。两个老乡同病相怜，心自然就贴在了一起，好在了一起，两个人面朝大海许下了山盟海誓。殷小鸥心头有了依靠，不想在事业上折腾，匆匆退役去读了大学，专业是舞蹈教学。

范统统最初也想退役读书，但是国家队又把他招回去了，招回去的当年就参加了世界杯，要知道中国队参加世界比赛，基本是打“内战“，几个主力不在状态，让他浑水摸鱼拿了个冠军。拿了冠军应该心满意足了，居然还有更大的蛋糕在后面等他。奥运集训前，两名主力伤病复发，他顺其自然顶了个美差，又顺其自然抓了块金牌。

如今这块金牌横在殷小欧和范统统的中间，小欧知道是个鸿沟，但她相信范统统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因为范统统在拿到奥运的别墅后，还把她的名字添在了房产证上。

那个细雨纷飞的黄昏，小欧靠在统统的怀里，泪光盈盈， 无语凄凉的小可怜样儿。她的心思他懂，她需要婚姻这栋房子，才有遮风挡雨的安全感。范统统似乎还没有玩够，暂时还不想搬进进婚姻的房子里，莫名其妙给锁住了，什么责任啊，负担啊，扛在肩上多沉，现在多自由，最近有个美女对他暗抛秋波，风情万千，那美女才不图他什么地位和钱，人家比他有钱多了。玩归玩，但他心也明白，小欧的地位无人可替，是他的唯一，唯一的老婆人选。

他款款深情对小欧说：“我肯定要娶你当我的妻子，但婚姻是大事，我需要时间和金钱去筹备。”

“我不需要奢华的婚礼，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小欧说。

“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他拍了拍她的脸蛋：“再说了，我奥运拿的奖金都归你保管，房子也有你的名字，你还不放心我吗？”

“我不要钱，我不要房子，我只要你的心。”

“我的心早给你了。” 他说，然后无比温柔地反问她：“莫非一张薄薄的结婚纸还敌不了我的心？”

她愣了，不知道怎样恰到好处去表达，到底是纸重要，还是心重要。她本想说，如果你有心，肯定就会给我纸，可是类似的话她已经暗示过许多遍，到了后来自己都心累、嘴累，这， 这也太没了尊严吧？

一件突发事件帮了小欧，让范统统换了心情和表情。那天他猛然转身，跪地举起戒指，要跟小欧完婚。小欧先是一阵狂喜，喜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后来感觉诡异，一定是哪儿出了故障，有什么猫腻吧？但是小欧心虚，不敢多往下想，她实在太爱范统统了，不愿意失去他。

小欧知道范统统风流成性，是个心花乱放的主。半年前，小欧的闺蜜卢清月，告诉过小欧，在一家会所的幽暗酒吧，她亲眼见过范统统搂着一个美女打KISS，那美女艳光四射，但是明显没有小欧年轻。小欧当时还替男友打掩护，她说：“我知道统统的性格，喜欢跟女孩开玩笑，搂一下，亲一下的，当着我的面都是这样。”

小欧是后来才知道，统统犯了大事，否则也不会慌忙忙跟她结婚。统统的那个神秘情人，背景幽黑曲折，是某个大亨包的二奶，大亨因为生意常年在广州，没料到二奶心生寂寞，在墙外开了红杏。其实二奶并不是很招摇的人，每次做事都很谨慎，坏就坏在她那两岁的女儿，大亨派人去做了个DNA，根本不是他的种。

不是他的种，莫非是范统统的种？范统统吓得脚软，不敢往下想。他后来是这样跟小欧解释的：“那娼妇有坐地吸土的本领，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她在外面结了野种，想把屎尿泼在我身上。”

那二奶的大亨可不是一般人，在黑道上有结拜兄弟，他是个报复心强，手段残忍的家伙。出了这样的状况，范统统第一反应就是即刻跟小欧完婚，用家庭这堵厚墙去挡住外面的腥风血雨。

腥风血雨太猛烈，范统统开始招架不住。那大亨特贼，没有跟统统直接过招，而是暗地里坏统统的名誉，造出些稀奇八怪的谣言，让统统根本无法在玉贝城呆下去，那些日子，一会儿税务局来查他，说他的账目有问题，一会儿公安局的请他去喝茶，说群众举报，你在俱乐部聚众 K粉，涉嫌贩毒藏毒的勾当。没几天突然袭击，居然在俱乐部的储藏室翻出了大麻和可卡因。他只能举手喊冤，他知道是谁在害他。

小欧四处奔波，为他累得人仰马翻。当统统精疲力竭从里面折腾出来，他的钱财差不多被洗走了大半。他苍黄着一张脸，鼻塌嘴歪，呼吸都不均匀，像晚期的癌症病人经不起化疗的折腾，他对小欧说：“这地方不能呆了，不能呆了。”小鸥静静地说：“那我们去美国吧。”

统统点点头说：“那行，至少你有好朋友在美国，我们过去不是举目无亲。”

小欧有两个从小长大的闺蜜，在体校的时候，三个人就形影不离，无话不说，除了卢清月，还有一个叫罗霜叶。清月和小欧一直战斗在老家，而霜叶很早就去了美国。虽说霜叶同她们隔着千山万水，但一直在QQ上跟伙伴们保持着紧密联系。

霜叶退役后没有上大学，为什么？同前奥运体操冠军一见钟情，匆忙出嫁了。那冠军不是毛头小伙，在美国已经奋斗了十多年，拥有自己的体操馆，事业成功，但婚姻不顺，跟夫人离婚后才娶了霜叶。霜叶在美国几乎就没受累，过去就直接坐在树下吃果子。

霜叶在电话里问小欧：“你不是在国内过得挺开心的吗？干吗想起来美国？”

小欧当然不能坦白交代，她编出她的理由：“我们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在美国可以经历一下不一样的精彩，否则这辈子像白开水一样。”

霜叶于是说：“你老公过来可以开一个乒乓训练室，现在乒乓在美国已经很热闹了，你学艺术体操的，去舞蹈室或者学校教小孩跳舞也是种选择。当然，如果你老公的事业闹大了，你就当他的贤内助吧。”

小欧说：“现在谈这些都太早，我们在美国还没过语言关呢。”

2

岁月静寂而匆忙 ，一会儿春花绚烂，一会儿秋叶明艳，在时光的角落，静看夏雨和冬雪的交替轮回。那天小欧在电话里对霜叶感叹：“时间这么快，我们在美国已快5年了！”

这五年的日子里，有喜有愁，有收获也有哀苦。小欧和统统拿绿卡的路，倒是顺畅没有阻碍，这得感谢统统的金牌，就是那块打酱油的奥运金牌，有资格申请杰出人士的绿卡。绿卡到手后，拜托霜叶先生的推荐，范统统开始在一家乒乓俱乐部当教练。“先给人家打工挣经验，等时机成熟后自己再创业。”这是霜叶先生给统统的建议。

那些日子，小欧在一家中文学校当舞蹈老师，平时接触的都是中国家长中国学生，英文也犯不着提高。事业没有想象中的繁花似锦，小欧其实挺郁闷的，她在国内教小孩跳芭蕾，已经积累了相当的名誉和人脉，在美国是一张白纸开始，美国的芭蕾教学相当普及，小欧的能力无法展现，再说英文又是她的瘸腿，她只能在华人的圈子混饭吃。

乒乓球在美国越来越流行，一块闪闪的奥运金牌，让统统成了无人替代的特殊人材。一家美国人开的俱乐部，用高薪聘了统统，他在那里上班必须说英文，几年下来口语进步神速。

一切都蒸蒸日上，只是统统这个人风流成性，不知怎么的，跟一个美国学生的妈妈搞起了暧昧。那是个有钱的单身妈妈，丈夫遭遇飞机空难，妻子拿了航空公司和保险公司的双重赔偿，悲伤之后，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潇洒生活。她寂寞空虚，如果有人甜言蜜语献殷勤，她当然不会转头而去。

流言像一群野蜂在小欧的头上嗡嗡。这个范统统，长的猪脑髓吗？什么都记不得了，过去的教训是什么？是揩了大便便扔进马桶里的卫生纸？小欧觉得伤心并且愤怒，他们都计划要孩子了，他却在外面玩得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她每次想跟他好好谈谈，他就一脸的嬉皮笑脸说：“亲爱的老婆，我最爱的还是你，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然后狠狠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似乎在对老天表白：“放心。”

小欧气得吐不出语言，她害怕跟统统生活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得精神病。但是有个地方她硬不起来，统统挣的钱确实丰厚，是她的好几倍。他们所在的那个城市，华人不算多，中文学校生源不足，老师的工资只能勉强喝粥。一个女人的经济力量不够强大，说话自然也没有力量。

何去何从呢？就这样半睁眼，半闭眼跟统统混下去？小欧的心像在黑夜里打秋千。那个飘着细雨的晚上，统统半夜才回家，一推开门就跑进来满屋子的酒气。小欧拧亮了灯，冷眼看着他微笑道：“又去老地方了？”

“哪儿呢，我给一个学生上私课，他下个月要参加比赛。”

“下个月参加比赛？”她继续冷笑：“我知道你忙，我下个月回国，我也有学生要参加比赛。”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能察觉出气氛诡异，有哪点不对劲。

“清月办了所舞蹈学校，暑假缺老师，让我回国帮三个月的忙。“小欧吐字非常清晰，非常平静。

“三个月的忙，那就去吧。”统统信以为真了，他对自己相当自信。

小欧走了不到两周，一封离婚协议书就寄到统统的家里。他从来没想到有这样的局面，整个人都懵了，以为自己迷失在梦里，他咬了一下嘴，能感觉疼，然后是刺骨的寒。

霜叶喝了一口咖啡，平静地对统统说：“签字吧，你在外面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她一直在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她是为了你才来的美国，你应该知道，她在国内的前景非常好。你前前后后犯的事太让让人心寒，她只有海归。”

‘她总不能招呼不打就开溜吧。”统统吐出来的气全是寒气。他心头还窝着一股闷火，小欧把他的秘密全都亮给了霜叶，这个女人一点不在乎丈夫的脸面。

霜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说：“你如果还有心，就买张机票回国，低三下四去求她。”

“低三下四求她？” 他不敢面对已经换了颜色的山河。

“如果放不下尊严呢，就签字吧。” 霜叶说得相当干脆明了：“小欧，多好的姑娘，所有的财产她都不要。”

3

统统既不签字也不回国，他采取的策略是拖。他不相信，那个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孩，为他愿意牺牲一切的妻子，会朝他举起绝情的红牌。他觉得她只是一时迷了心窍，迟早还是会回到他的身边。美国的日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照常去俱乐部上班，照常约会单身辣妈。只是有一点，再也吃不到可口的饭菜，有汤有肉，温香润肺。

“等那娘们回来了，一定得给她点大红颜色看看，捆了她的翅膀，看她能往哪里飞。”每次在外面啃汉堡的时候，统统忍不住呲牙咧嘴，开始愤怒地联想。

他自我感觉太好，坚信小欧会回心转意，小欧才不想回美国看他的那张猪脸。小欧的事业在玉贝城繁花似锦。美国的人气怎能和中国相提并论，小欧周末都排满了课。清月劝她：“虽然是我办的学校，学校需要你这种人才。但是作为朋友，我要劝你，别找钱找得没了人生，身体最重要。”

下欧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要把在美国浪费的年华全部找回来。”

工作紧张繁忙，但因为有舞蹈和音乐相伴，再累的日子也充满了快乐。小欧周末的课，几乎都是一对一的私课，她喜欢一个叫蔷蔷的小女孩，聪慧可爱，活波伶俐，常有童言稚语让她开怀大笑。每个周六从上午九点到十点半，是蔷蔷的私课，她的父亲会准时准点把她送到舞蹈室。

有时候父亲会坐在旁边看女儿训练，有时则出门办事，到点了再开车回来接女儿。那个秋光明媚的周末，父亲进来就没离开，坐在一边看手机，眼睛时不时里扫在女儿的身上。练了半个小时的芭蕾把杆后，蔷蔷问小欧：“殷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芭蕾足尖鞋啊？”小欧说：“等你过了十岁的生日，你就可以穿上了。” 蔷蔷半闭上眼睛，以成人的口气在抒发感情：“我郁闷啊，那么漫长的岁月，要等到果儿都掉了。“

小欧没理睬她的捣蛋，她耐心地解释：“十岁后骨头才基本定型，太早穿足尖鞋，对以后的成长不利，说不定会造成永久性伤害。

现在的小孩聪明着呢，他们玩电脑上网比成人还利索，蔷蔷摇头晃脑说：“我在网上看见俄罗斯的小女孩七岁就穿了足尖鞋。“

还没等小欧解释，蔷蔷的爸爸就吭声了：“你这孩子怎么还跟老师争辩？老师会害你吗？昨晚教你的成语记得不？给我说说。”

“欲速，欲速则不达。” 蔷蔷先吐舌头，再吐出这句话。小欧笑了笑，扭头看了蔷蔷父亲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相遇，有光电悠然闪过，似曾相识的温暖，心尖忽然一颤。

小欧就是从那天起，跟蔷蔷的父亲宋先生有了正式的接触。那天是宋海天主动邀请的小欧：“殷老师，不知中午有空吗？我们三个人吃个便餐吧。”若是其他家长的邀请，小欧一般会婉言拒绝，拒绝的理由随手拈来，譬如上课啊，排节目啊。但是宋先生一说出来，她就点头了，而且点得很干脆，自己回想起来都有几分惊奇。

小欧一直以为，离开了统统也就失去了爱的再生能力。其实爱上一个人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这个人有文化作底子，有钱当后盾，温文尔雅、幽默风趣，更重要的是，他离异后独自带大女儿，内敛持重，没有那些五彩缤纷的艳事。小欧对清月说过：“如果人生的第一次就遇见他，该有多好。”清月说：“这充分证明，好的永远在后面，如果没有饭桶对你的折磨，你永远也得不到宋海天的真爱。”

跟一个认真的男人谈恋爱，其目的就是要走进婚姻的殿堂。但是小欧跟范统统还没了结，范统统压根就不想放手，除非他找到比小欧更优秀的女人。小欧只能把自己的情况坦白呈现在宋海天的面前。她甚至对他说：“范统统就是存心同我捣蛋，但是我问过律师，只要分居在两年以上，可以单方面起诉，法院可以判离婚。”

宋海天说：“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和你迟早会结婚，但是有件事情……”他停了一下，突然闭紧了嘴，小欧看见他的眉头锁成了寒山，似乎有破碎而伤心的秘密。她的心脏咚咚了几下，不由自主地朝下沉，像夜海里的小船无声无息沉向波涛深处。

原来宋海天从来就没结过婚，蔷蔷也不是她的女儿，是他哥哥的女儿，哥哥二奶生的女儿，但是查了DNA，根本不是宋家的种，哥哥在一怒之下，扔了几叠钞票，让二奶抱起孩子滚蛋。宋海天跟孩子接触过几次，喜欢孩子的聪明可爱，不愿让孩子跟随母亲过颠簸流离的生活，便把孩子抱养了过来，还给她改了名字。孩子跟他的时候才两岁，两岁前的记忆朦胧如雾，什么也看不清，这样也好。

“要是蔷蔷问起她妈妈在哪儿，你怎么解释？” 小欧问，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因为这个秘密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事，只能让她更爱他，一个至诚至善，顶天立地的男人。

宋海天告诉她：“蔷蔷是个早熟的女孩，年龄小，却有成人的见识。我告诉她，你很小的时候你妈妈就走了，她反而安慰我，这种女人跑了就算了，爸爸高大英俊还有钱，肯定能找到好女人。”

小欧呵呵地笑起来。蔷蔷的身世是个秘密，但整个故事闪着它的阳光和色彩，让她温暖，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当好蔷蔷的妈妈。她想起半年前，三个人第一次吃饭，蔷蔷就在席间对二人说：“既然你们两个都是单身，不妨了解了解，走动走动，就算成不了夫妻，当当朋友也不错嘛。”此话一出，把二人搞得脸红尴尬，宋海天本来想好好训斥一下女儿，却发现吐出来的字根本没有力量。他的心已经认同了女儿的提议。

“你知道蔷蔷的父亲是谁吗？” 宋海天神色凝重，阳光从小欧的眼睛里消逝，她隐约感觉出某个人了，她其实在看蔷蔷的第一眼，就觉得她跟某个人恍然同版，只不过她从未朝深处想过，这个世界上相似的面孔太多，正如许多人说她长得像巩俐，她跟巩俐有关系吗？

“蔷蔷的亲生父亲是范统统。”

“那又怎么样呢？”她似乎作好了思想准备。

“前几天，蔷蔷的生母在网上找到我公司的电话，她说想把蔷蔷抱回去。”

“她有能力养得了蔷蔷吗？”

”几年前她嫁给了个有钱的老头，老头死后给她留了一笔钱。她的要求我坚决拒绝了。”

“当然要拒绝，蔷蔷又不是寄存的商品，想存就存，想要就要。”小欧知道有一场战要打，她和宋海天必须并肩作战。

他说：“我当年以为蔷蔷的生母能力低，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肯定管不了孩子，我失误了，收养的法律手续没办齐全。”

小欧正要回答，手机上的视频(Skype)通话铃响了，看号码是范统统从美国打过来的。

范统统声音异常神秘：“玉贝城不大，我知道你现在有了新欢，哼哼，有一个故事我要给你从头道来。”

小欧不动声色地说：“抱歉，我没有时间听你的空话，在我们的关系还没了结前，请跟我的律师联系。”

她灭了电话，对宋海天淡定笑道：“其实真的不要怕，只要同你在一起，什么都可以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