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作者:孟悟 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
目录
上篇:天涯倦旅
1 初到乔治亚
2 肖云要独立
3 爱吊嗓子的两口子
4 武华家的聚会
5 什么细胞国王?
6 白贡献了三千美元
7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
8 在比较中发现幸运
9 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10 好一场浪漫的异国情恋
11 有人给她打电话
12 就是要去吃鹿肉
13 她的笑天真无邪
14 鹿肉宴上大吃大喝
15 那一个鲜媚活灵的真人
16 她的落寞和酸楚
17 字里行间全是他的影子
18 餐馆一日
19 他带她去西弗吉尼亚
20 古怪的一天
21 情定蓝棱山
22 搬家去秋谷
23 乡村里的中餐馆
24 答案在他们身上
25 月光下不一样的故事
26 露露的心思,托尼的家事
27 草莓园的那个黄昏
28 婚礼前夜的谈心
29 比电影还好看的婚礼
30 那个人影影绰绰在眼前晃
31 一条藤上的苦瓜
32 他总算尝了打工的经历
33 骚扰电话一个接一个
34 往事难忘
35 他一直怀疑前女友的非正常死亡
36 自家的故事,人家的故事
37 纪美的生活斑斓多姿
38 回国的奇遇
39 曾经生死与共的爱情
40 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41 密码的阴影
42 老天给的命不同
43 他的实验就要成功了
44 结伴去海边
45 爱在天涯倦旅
下篇:何去何从
1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2 感叹签证
3 两人在肖云的婚礼上见过面
4 她见识了他的与众不同
5 送礼恰到好处
6 难忘初恋情人
7 人人都在想资助
8 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9 夜风掠过窗外的橡树叶子
10 在中国,他成了一条活泼的鲤鱼
11 我向毛主席发誓,我是干净的
12 天赐的良缘
13 干吗不从养殖场里牵一头活的跟我配对
14 浑身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大疙瘩
15 她的影子就落入了他的心波
16 为他保住了贞操
17 一声叹息消融在夜色里
18 请客的女主人是谁
19 清丽秀气的一张脸,她是谁啊?
20 善意的谎言也是美丽的。
21 他恨不得一脚将饭桌踹翻
22 他骤然立在她的眼前
23 橡树下的梦与现实
24 有缘相逢而无缘相守
25 黑天黑地的嗟叹
26 城堡里的白雪公主
27 每个人都有苦涩的故事
28 想解脱却又藕断丝连
29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30 总是忘也忘不了她
31 你要去哪儿?
32 门外传来敲门声
33 不知道橡树果子是人间美味
34 听别人说她的故事
35 心头的花在这个下午枯萎了
36 男人女人都在找人吐苦水
37 她心底开了一片自留地
38 纪美混到了签证
39 一红一绿,红杏与绿帽子
40 一红一绿,玉如的典故
41 没有一生一世,能有一天一夜吗?
42 他过去的故事
43 罗霞跑了
44 家不和,万事衰
45 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46 别弄得两败俱伤
47 世事漫随流水
48 当老鼠摇身变成了狮子
49 日思暮念的人就在身后
50 小鱼儿搬进了他的家
51 都是浮云
52 她一下就没了语言
53 男人一海归就变心
54 她也当了一次说客
55 纪美媚眼儿抛了过去
56 她卷缩他的怀里
57 唇齿间还留着橡树果的芳香
58 纪美跟邓太太有什么纠葛?
59 谈孩子、谈绿卡
60 大白天见了女鬼
61 她像一条银环蛇缠在他的身上
62 一群黑蝙蝠在他眼前狂舞
63 什么都能兼容,什么都能吃?
64 无边的妩媚为他舒展
65 计划中的私奔
66 她抵死不肯再回头
67 是离去还是归去
上篇:天涯倦旅
1 初到乔治亚
先从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说起。
莹雪倚窗四顾,虚张声势的云,仰仗了太阳的光和莹蓝的天,美得令人不安。她不安地叹了一声气,转过头来,丈夫锺纪林一直在睡。脸背着她,眉宇锁成了寒山,寒山后面有什么乱结?
她怎么不明白?昨天是两人在中国的最后一天。她说坐飞机很累,今天最好哪儿也别去。他没理她的话,清晨就出了门,黄昏才回家,浑身的潮湿和阴暗,像生病的人。
你去了她的墓地!莹雪想说却不能说。她的墓地,沁骨的疼痛和凄寒,寒得五脏也硬了。人虽然走了,气息还在,沉得久了,洗都洗不干净。
纪林的母亲–王老师–她中学的班主任,师生关系特殊。哥哥高帆出了事,在毕业前夕打群架!是王老师救了他们一家。高帆逢凶化吉,顺利拿了毕业证。王老师的丈夫是市教育局的局长。两年后的高考,莹雪去了北京,那是一所重点大学,专业是国际金融。她大二的时候,王老师的丈夫成了副市长。王老师信里告诉她,别担心分配。冠冕堂皇的言辞后面闪过几分暧昧的光。暧昧的光里有个影子,王老师的儿子–锺纪林,她早就见过,留了意,心头便生出爱慕和梦幻。
她怀着这份梦幻走在大街上,远远看见一对亲密的情侣。
阳光正好,婆娑的树影在风里飘摇,光晕斑斓了他们的身体和笑声,一切都可以入画,也可以入诗,甚至可以唱成一首歌,歌声还没落地,就跳进了莹雪的耳朵里,她定睛一看,怎么会是他!
“来,莹雪,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玉如。”
她朝思暮念的他,原来早有了自己的她!柔媚温柔的玉如,清丽出尘的仙子。她眼前一阵花,六月的阳光刹那间成了十二月的雪光。
阴差阳错,她还是嫁给了他!他正式合法的妻。
玉如先天性心脏病,红颜命薄。否则王老师再怎么作梗,也是无能为力。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痴情的男人—–她的丈夫,可这份痴情不是给她的。
阳光透过云层,细碎地洒进机舱,他瞌睡的面容浮出一个笑,那么纯净的笑,笑后面是谁的影子在晃?心头一阵酸涩,她忍不住推他:“我们快到了!”
“闹什么闹,还有一小时!”他又闭上了眼,像一头冬眠的熊。她只好对熊说:“等开学了,你要当TA(学生助教),你看你的英文?”
熊醒了,是吓醒的。一间陌生刺亮的教室,一大群黑的白的棕的学生,他要用另一种语言为他们传道授惑解业。他的心空了,因为没有底。他没有参加过TSE(ETS的口语考试)。正常状况下,要拿助教类的奖学金,你得过TSE这一关。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在国内她就劝过他,我陪你练口语吧。他只是摇头,因为纠缠的痛,他的魂一直在天上遨游。
从飞机上往下看,青幽的群山连成了一片,偶尔有山峰微露峥嵘,在云海里若隐若现,让人想起大海里的绿岛。莹雪心想:“这就是乔治亚了,肖云是不是已在机场等我们?”
“就把乔治亚当作第二故乡。”肖云甜脆脆的嗓音,像刚出炉的饼干。走在机场的大厅里,她一只手拥住莹雪的肩膀,一只手在空中乱舞。话一滚出来,便煞也煞不下:“还记不记得那年毕业?我送你去北京火车站,火车远了我还在想,真的分别了吗?什么时候还能重逢?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转在了一处。”
“你这是什么新潮的搭配?”莹雪扯了扯她身上的毛衣,毛衣艳得像红太阳,裤子却是韭菜绿,肖云说:“人在美国,没人笑你的。”大学时代的肖云可爱讲究了,口红,胭脂,眼线笔,一笔一划都马虎不得。发型变来换去,一双高跟鞋啼踏啼踏,老远的就响个不停,莹雪当时笑她:“你若再高过十公分,就该去T型台上晃了。”
肖云说:“这美国害人啊!人不人鬼不鬼的,没完没了的考试和作业,再遇上一个教授捣蛋,其它的课都跟着陪葬吧。”她歪起脖子朝着纪林:“不错啊,一表人才无限潇洒的帅哥啊,不过呢,可得好好待老婆,这是美国!男多女少,随时要有危机感。”纪林嗤了一声,声音从鼻腔里甩出来:“那就听天由命吧。” “哟,感觉这么好?”肖云还想撮弄,莹雪掐了她的腰,只好收住舌头,心头一阵咕哝:莹雪这么怕老公?
肖云用钥匙发动了引擎: “破车,90年的丰田。只要不给我添乱我就喊它哥哥。”他们聊着,很快说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被肖云称作第二故乡。城市不大不小,中规中矩,三十多万人口,地处乔治亚的北部。四处可见的老橡树给城市添了份南方的情调和风韵。老橡树苍绿繁茂,上可参天,下可垂地,牵牵挂挂,一声又一声悠远的叹息,叹息时光匆匆,留不住岁月沧桑。
城市的冬天难得下一场雪。只要春风一响,百花就激动了。那些流光溢彩的花儿,绝对不会辜负世间的期待,一起在阳光下出发,把生命绽放到了 极处。那颜色,美得炫目,从姹紫到嫣红,从天蓝到金黄,从淡粉到墨绿,从霜白到青黑,似乎天地间支起一块恢宏的调色板,板上的七彩斑斓,全都是春天灵魂 的呼唤。
莹雪一边想象一边赞叹:“春天真美!”
“什么美?惨啊,患上了花粉过敏,给谁臭美去?”肖云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好像已经花粉过敏。她说:“药店里一般都有特效药。刚来美国头一年,一般不会过敏,过上个两三年状况就出来了。就说我哥吧,每年春天开花,他脸上也跟着开花,一串串的红疙瘩花儿。我嫂子心疼死了,想把后院的松树统统腰斩了。”
松树的花粉是罪魁祸首。肖云说:“但是我哥坚决反对,他在国内就恨滥砍滥伐。再说了,那几十棵松树都要灭光,至少也得花几千美元的人工费。”肖云笑了笑,继续当导游:“这儿的夏天特热,又长,最美的季节是秋天。秋天的城市像化了浓妆,比在春天还要妖艳风骚。”
肖云停了车。四周林影沉荫,小松鼠从眼前一跳而过。但房子可不敢恭维,墙上生了霉,像老脸长了癣。打开大门,湿漉漉的霉气跑出来,像倒霉的故事。莹雪心想,干吗不把窗帘拉开?纪林推开厨房的门,门外是后院,一棵落叶的橡树,野草绿的绿,黄的黄,像乱七八糟的聚会,四周绕了一圈简陋的钢丝栏。
“我是替你们节约。刚来嘛,什么都省省。”肖云笑着看纪林:“我早知道你爸是个清官。上学期我们这儿有个女孩,她老爸是东北的一个…..什么什么犄角旮旯儿的市长,那个地儿我压根儿都没听过,像是座山雕的寨子,座山雕的寨子又怎么了,人家一来就住高级公寓,一来就买好车,从来不打工,每个夏天都飞回老家看爹妈,坐飞机还坐商务舱,你们说,他老爸要是不贪,魔鬼都成了菩萨!不过,清官也好,贪官也好,都是希望孩子来美国镀一身的金光吧?”
纪林眼睛望在别处:“我并不是非要出来。”
“那干吗还考托福?”肖云笑问。
“还是上楼看卧室吧。”莹雪岔开了肖云。卧室的窗户很大,阳光从百叶窗流进来,一屋子的温暖和明亮。“怎么样,还凑合吧。”肖云莞尔一笑:“家具都是教会送的,教会真是雷锋,还有免费的午餐晚餐,免费的英语班。小文和小李刚来时常跑教堂。我先打一个预防针,这两口子天天都在吵,深更半夜常吊嗓子。”
纪林说:“有什么好吵?当初干吗要结婚?”莹雪瞟了他一眼,他与她从来不吵。其实吵架也是种交流,如果彼此还有语言。
肖云说:“我现在真想同那老不死的吵一架。”老不死的是肖云的教授。“有一次上课,他东扯西拉,说中国往美国搞倾销,用廉价的产品占领市场,卖来卖去,其实全都是垃圾,还自鸣得意。我火了,站起来就说:美国既然知道是垃圾,为什么还要买,买了就甭报怨!美国喜欢垃圾,需要垃圾,中国生产垃圾,出口垃圾,这是两相情愿的事啊!就这么的,把他给得罪了,上周有个报告,我费了老牛一样的劲,他故意给我个89,90才是A。”
“这老头子是在装怪,但你大炮放得过响,最后聋了自己的耳朵。倒霉是你的分数。”莹雪说:“送几件礼物给他,只要他一收,手就硬不起来。”
“给这个老不死的犹太鬼送礼?”
“人之常情,谁打送礼的人!”莹雪笑道,打开箱子,什么泥人、贝雕、檀香扇,琳琳琅琅一大片,在肖云眼前开了一个展览柜。“给他这个贝雕,他也配?他这个垃圾。”肖云顺手抓起一张京剧脸谱:“这个还凑合。”莹雪忙说:“那是从地摊上买的,两块钱的垃圾货。”肖云说:“正好垃圾配垃圾。”
夕阳熔金,金灿灿的光流过大街小巷,也流过一家韩国餐馆。肖云说:“这家餐馆味道好,消费的大都是美国学生,也有不少张亚洲面孔。不是韩国日本人,就是台湾香港人。大陆学生就是有钱,也不会来这儿铺张,多数人都在攒绿票子。有的老公读Ph.D(博士),老婆在餐馆打长工,老公五年后拿到学位,老婆的打工钱也扛得动一栋房子。你们现在的房东方亭,她厉害,是个职业打工手,早晨下的飞机,下午就去餐馆找票子了。”
“小心你的头发,它也饿得想吃泡菜。”莹雪停了筷子,顺手替她把一绺子头发挽到耳后:“怎么披头散发的,也不好好梳一下。”
“你甭说我,等你上了学恐怕比我还糟。”肖云笑道:“没事的时候去学校瞧瞧,中国女学生都像我这样披头散发,功课紧,没时间打理呗,头发长了,大家互相绞,节约钱嘛,就是这个理。有人舌头毒,说是大陆女生的统一发型,嗨,管他怎么说。去理发店至少也得十刀,还不算小费。”
那男的是什么发型?男的就五花八门了。肖云憋不住笑:“男的发型大都是他们老婆鼓捣出来的,什么造型都有,有的短得出奇,像刚从监狱逃出来的。有的一处低一处高,像山羊啃的草,还有个叫小魏的老婆实在没耐心,心一横,干脆给她老公剃个光头,说这样省事!还能节约香波。”
莹雪和肖云一直在笑,纪林很少笑,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公路上的小车和大集装箱车,它们开向远方,远方是绵延郁黑的森林。
2 肖云要独立
武华是肖云的表哥。肖云刚来美国一直住在表哥家。肖云的爷爷奶奶是武华的外公外婆。肖云三四岁的光景,父母为离婚打得个鸡飞狗跳,把小肖云吓得直往床下躲。爷爷奶奶一脚踹开了门,指着父母的鼻子骂:“你们两个打死了,我都不想管,吓坏了我的孙女,我饶哪一个。”
父母离了婚,各自有了新家庭,添了新人口。肖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从小爱与胡同里的男孩子玩闹,今天爬树,明天上房,后天又去偷人家后院种的葡萄,在每家的门上画怪物,还装出无辜的样子。老两口可怜她没爹没娘,也不吵她,她就快蹦到月亮上去了。
武华读的北大,每个周末都来看外公外婆。那时候小肖云才七八岁,活泼可爱,缠着武华给她讲鬼故事。武华毕业通过考试,搭上了那个年代最早公派留学的船。光阴似飞,当他再回北京,那个一颠一跑的小调皮,忽然就长大了,被一个男人伤了心,整日灰头灰脸,甚至还起了出家的心。“年纪轻轻的,哭什么哭。”武华说:“揩干眼泪,把托福考了,想不想去美国?”
到了美国的肖云,在商学院的会计系拿到半奖。在教授手下改作业,一周十五小时。收入得扣除学费,留下来的只有200美元,200美元一个月,房租都不够。武华本想让她住在自己家,一心只读圣闲书。但他是有家的人。妻子汪容爱静,一开始就不高兴:“亲戚住几天还行,哪有长居的?再说了,你平时在家又喜欢裸奔,来一个外人不是坏了你的自由?”武华说,这算什么,肖云在家我当然不会裸奔。最后汪容让了步,她没有工作,钱毕竟是丈夫挣的。磨了一个月,肖云还是决定搬家。她是个明白人,不想让武华左右为难。她说:“我真的想去秋谷(AutumnValley)。”
秋谷是学校已婚研究生宿舍区,有很多的中国人,差不多就是一个中国谷。“等过了这学期再说吧。”肖云执意要走,汪容反涩了嘴。 “别担心我,我可以去金中国打工。”金中国是全市最大的自助餐馆(buffet),生意好得起火。肖云的朋友章露露就在里面打工,干一天小费加底薪能挣100多。武华还是担心:“搬到秋谷去,生活费够吗?”“怎么不够,至少我有学校的资助。”肖云有她的道理:“你看露露自己缴学费,整个暑假都在餐馆干。”
武华由她去了。他帮她买了一部车,没让妻子知道。他朋友的公司正好要卖一部旧丰田。因为是公车,开车人不是很爱惜,里程数特高,又出过车祸,单位烦了,干脆低价卖了!好在车的内部运转良好。
风呼辘辘从车窗外灌进来,像一头张牙舞爪隐形的龙。肖云满心是喜,她喜欢强风扑脸,那种汹汹的刺激。她想起那一年在北京,她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车上,她抱住他的腰,车在风里狂飙。
她开车找到章露露,要她帮忙介绍到“金中国”中餐馆。结果金中国不缺人,半江楼正到处找人。
“半江楼那头雄壮的母肥牛啊?”肖云问。
“对,他们背后也叫她胖瓜。”露露说。
半江楼是一家高档粤菜店,肖云刚去,什么都不熟,动作当然慢。切沙拉慢,做甜茶慢,招呼客人对答菜单更慢。老板娘没有耐心,觉得自己雇人是要立刻挣钱的,而不是花时间培训的。肖云烦躁不安,因为老板娘摇着肥如冬瓜的身子,一路滾着,滚着追着肖云,缠绵不绝的怨骂从大厅跑到厨房。
“你居然还有时间喝水,我当你是坐办公楼的白领啊?”
肖云牙一咬,头顶腾起黑的灰的烟雾。心烦意乱间,不是托盘掉在地上了,便是帐单又给错了客人。肖云算帐喜欢用心算而不是计算机,胖瓜趁机冷笑道:“还读财务的研究生呢,加减法都不清,我没去洋学堂啃过书,脑子都比你亮堂。“
对于这样的畜生,肖云横眉冷对,觉得没有必要用人的语言同她交流。
“哟,干吗这个眼神看我?”胖瓜撇了撇嘴:“我告诉你,我这是点餐店,高档!学起来要用心,一套一套都得按程序上菜,比不得你们大陆人开的Buffet(自助餐),喂猪的自助餐。”
“这头披着人皮的母狗!”学校里见了露露,肖云鼻子嘴巴全是烟,把Financial Policy Management(金融管理课)的笔记本打在课桌上:“看着吧,迟早有人要帮我剥她的皮。” 露露把金融计算器(一种财务特用的计算器)从书包里拿出来,轻声叹倒:“看在绿票子的份上,就当母胖瓜是空气中的细菌吧。这两年大陆人来的多,开的自助餐抢了她的生意,她生气啊。”肖云一手翻笔记,一手按计算器:“好,好,最好把她气倒,倒进棺材里去。我昨儿真是气肿了,连这道题的Future Value(未来值)都不知道怎么算了。”过会儿,肖云又抬头笑道:我气什么气,我的Future Value(未来值)绝对比母胖瓜高。”
3爱吊嗓子的两口子
莹雪和纪林回了家,只见客厅雪亮,一对小夫妻正在厨房叮叮咚咚。男的个子不高,偏瘦,拿着勺炒菜,病蔫蔫的受气样子,女孩却很高大,短头发,浓眉黑眼,精明、干练全都写在脸上,她切菜的速度很快,嗑嚓嗑嚓,很有气势地响个不停。莹雪没有猜错,他们正是爱吊嗓子的小文和小李。小李转过头来,一张瓜黄的脸,眉毛苦成了八字,他说:“我们也在等秋谷的空房。”
“秋谷现在是中国谷。”小文边说边看了眼莹雪,手中的菜刀依然嗑嚓嗑嚓很有威力:“反正是张家吵架,李家离婚,第二天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谁谁两口子打得鼻子都歪了,谁谁下了第三胎还是个母的,谁谁床上没反应像头死猫,老公只好流落到街上找野鸡跳舞。”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小文收了声。一个清瘦的男人走下来,主动与纪林握手: “我叫赵伟,在生物系,我早听肖云说过你们要来。她急得不行,一个月前就开始找房子,又去教会联系家具,还邀了一帮男生帮她抬家俱。”
“这儿的小伙子谁不对肖云献殷勤,换个人试一试,你喊得动?”小文冷笑一声:“我听人说,她故意装疯卖傻谁也不想定,象猫一样玩弄着这一群老鼠。”
“肖云单身又可爱,也难怪招人喜欢。”赵伟笑道。
“可爱?”小文的声音像仙人球:“你这话可别让老婆听见,小心她打工回家把你撕成纸人儿。”
“看看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小李吐了吐气,没有把句子说完。他看起来很累很虚,像个快要融化的雪人。
“女人怎么了?”小文鼻子一哼,眼皮半抬:“辛辛苦苦打工撑起一个家,最后还遭人白眼红眼。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恨不得摇身一变,成了单身,碰见像肖云这样的单身,就油头粉面去唱一出桃花戏。不过呢,肚皮子饿了,身子骨痒了,又赖皮厚脸地爬回家了,像一头夹起尾巴的公狗。”小文使了劲,菜刀一剁一剁地乱响,像隆隆的鼓声,声势浩大地配合她的高音:“男人生来就是贱!”
莹雪听得耳朵辣。小文在国内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怎么看也不该像个怨妇。回了自己的房间,纪林和她都不想说话,时差还没倒过来,晕乎乎地入了梦,梦里怎么有哗哗啦啦的水声和人声?
赵伟的老婆方亭回家了。今晚打工的小费不好,她的脚步很重,咚咚咚,踩在老旧的木板地上,像闷雷。她愤怒地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响成了瀑布。她敞开冰箱,发现有人动了她牛奶的位置,明知房内已经有人入睡,就是压不住自己火药一样的嗓音:“我今晚霉得长了蛆!”“小声点,”赵伟说:“小费还过得去吧?”
“一大群黑鬼打我的铁(吃饭不给小费),吃得满桌满地的鸡翅膀都飞起来了,一分钱没有。这群死鬼,臭鬼,烂鬼,下辈子投胎变黑猪吧!”
黑暗中,莹雪听得一清二楚。想那黑人在两百多年前,从非洲大陆强装入船,如牲口一般,卖到美国当黑奴,世世代代,血泪流成了江。两百多年过去了,并未彻底翻身。其实谁也没有翻身。
“我可以不跟黑鬼计较,可这样的日子长得连个尾巴都看不见。”方亭突然痛哭起来,哭得放肆无束,纪林也醒了。
“三年了,我一直在餐馆侍候死黑鬼。你读你的博士,没问题,两年后能找到工作吗?”
“楼欧润的那个实验确实离不开我。”赵伟的声音小得像病猫。
“就你好心,还在担心导师。”方亭的声音像冰针:“不是我狠心,你再不换专业,我就准备换老公!”
黑暗中的莹雪和纪林听得心惊肉跳,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两个人的身子碰在一起,莹雪顺势靠近了他,她感到他抱她的力度—-他不像往常那样敷衍她—-这个时候了,他们谁又离得了谁?
4. 武华家的聚会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天蓝得发紫,金澄澄的阳光抚摸过一片橡树林,满地浓重而婆娑的树影子。“莹雪,前面那栋就是我哥的房子。”肖云一边开车一边说。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房,房中一对巍峨的大圆柱,雪白照眼,与赭色的红砖强烈呼应,烘托出一派醒目的气势。房前是一片宽敞的草坪,春天开花的狗木树,秋天红叶的枫树,常青的橡树,排得疏落有致。武华夫妇没有小孩,汪容曾怀过孕,那时候武华还没毕业,前途渺茫,两个人放弃了这个孩子。总算捱到事业有成了,孩子却不来了。两个人也不急,上帝自有他的安排。
牛肉和土豆的香味,越来越浓,在厨房里飘荡起伏。汪容一边切菜一边说:“莹雪,你是客人,不好意思让你忙了这么久。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肖云就……”汪容打住了,话峰一转:“你爸妈都还好吧?”钢勺子没有拿稳,跌进了汤里,莹雪胸口一阵痛,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仰了仰面,天花板亮得刺眼: “还……还好吧。”
两盒包装精美的西湖龙井茶尖,是莹雪给武华的礼物。她早听肖云讲过,武华对饮茶很讲究—-春天喝花茶,夏天喝绿茶,秋天喝乌龙茶,冬天喝红茶。唯恐失去茶的原味,他爱用紫砂壶沏茶。送给汪容的是一条真丝大围巾,光润温柔,像水一样滑过肌肤,夜蓝色的底子,红梅疏影横斜,忍不住嗅嗅鼻子,似乎还能闻到一股子的梅香,汪容笑道:一看就是苏绣,绣得像活的,我去年在旧金山买的哪能同这个比。汪容的家在苏州,睹物思乡,对莹雪也生出一种亲近。
吃饭的时候,武华发现纪林的话很少,几乎像在挤牙膏,问一句才答一句。“纪林,就你目前的领域,在美国不好找工作,你想不想变?”“如果要变,就往化工方向靠。”纪林说。
“反正都是变,还不如变到计算机系去,就算学化工,找到工作的中国人也就那几个熊猫。”肖云是直心眼儿:“你别看学化工的银子多,八万九万的拿得很爽,但没几个人撞得了。”
汪容接起肖云的话继续补充:“这年头,是人人学计算机。上个星期在教会碰到一个女孩,本是学圣经的,也在计算机系里选课。看她从圣经跳到计算机,上帝也要佩服。”
纪林皱起了眉,筷子夹起一片香菇又掉了下来,莹雪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众人,什么也没说。
武华笑道:“中国人嘛,什么来钱学什么,大势所趋,人人都在学编程。这轰轰烈烈的阵式,让我想起当年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可惜我生迟了。没赶上当年的好时光。”肖云嘻嘻笑起来。
“你是生在了盛世。”汪容瞥了肖云一眼:“什么都没耽误,大学一毕业就来美国,我们才是老了。”
肖云说:“老什么老,人在美国,五六十岁都可以当学生,我们班上有个老美,五十六七了,她说她明年毕业后重新找份工。”
汪容说:“中国人也有不服老的,说谁谁都五十几了,来了美国也学编程。对了,是张伟告诉我的,是他同学的老爸。”
武华笑道:“你说的那个张伟,是在地质系读博士吧?做实验做了一半,溜出去听计算机野课,回来被他老板抓住。老板说你不用狡辩,也不用编故事,我很清楚你去哪儿了,你们中国人很聪明,你去外边上课,我来给你付工资。”
众人都笑了,只有纪林没笑。莹雪注意到他的眼睛在看窗外,窗外有几处昏黄的灯,像磕睡人的眼。
5. 什么细胞国王?
夜深了。莹雪坐在床边,从方格子的窗玻璃望出去,银蓝色的夜空,有半轮月亮,挂在疏疏落落的橡树隙里,像透明晶亮的画。
“纪林……”她欲言又止。纪林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嘴笑眼不笑:“我知道,你也想劝我改专业?你为什么不想想我的感受?”
你会有什么感受?话压在舌头底下,莹雪没有吐出来。她低头默然,为什么他要和她对着干?他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不可以好好商量,如果是玉如……莹雪咬住自己的舌尖,感到一团影子罩在自己的眼前。漆黑深沉,睁眼也是黑,像夜在挣扎,挣扎的后面是黎明吗?
黎明中的校园,太阳还在云层里,雾气仍浓,混混沌沌的曙色里,远处雪青色的树林,落光了叶,横斜参差,恍眼一望,竟如玉刻冰雕。学校第一班Shuttle(校园公交车),摇摇晃晃开过来,载的大都是勤奋早起的学生。
“你,你是中国人吧?”
车内传来低柔的女声,带着几分南方的温湿。莹雪转头冲她一笑:“我前几天才来的乔治亚。”
女孩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魏兰,大家都叫我小魏。”
莹雪想起肖云曾经提过她的名字,还有她的先生,是学生会的陆主席,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她的皮肤白而嫩,有那种吹弹欲破的透明质地,圆圆的脸蛋如十五的满月,双眼虽然不大却是浑圆的,整个脸柔和得没有一点轮廓,反而更招人疼爱了。
小魏也要去图书馆,莹雪正好跟她作伴。她告诉莹雪,她的老公小陆可聪明了,在中学就拿过奥林匹克化学奖牌,本科读的中科大,还在不少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又能怎样?如今形势逼人啊。化学早不如前几年吃香。两人又谈到入学,得知莹雪GRE都考了,小魏扬眉瞪眼:“多少分?什么?2200?”
小魏轻哼一笑,过了半天才轻轻说:“你刚来不知道,这儿的中国人可怪了,最爱吹嘘自己,乱报GRE托福分数还在其次,有的人,明明好不容易挖到了一个饭碗,却说好多个Offer(聘书)等他,他都挑得眼花。还有的人乱报年薪,明明只有三万,却敢五万六万地乱喊。去年有个MBA的毕业生,好不容易在一家大公司找到工作,说有七万的年薪,大伙儿也信了,你知道我和我老公为什么笑他?”
“是不是他每次都报错了数目?”
“那倒不是。”小魏鼻子哼了一声:“我老公导师的儿子,同他一起MBA毕业,同一家公司,年薪才四万多一点,人家还是老美。你想一想,是不是太荒谬?他以为他在打麻将,可以六万七万八万乱叫。”
“老美也敢公开自己的年薪?”莹雪的话还没有落,只听背后一男一女脆亮的响声:“小魏,这么早就来图书馆用功了?”
“原来是二位大侠。”小魏转身对莹雪说:这两个人的名字啊,你一定会终身铭记—-郭靖和黄蓉。”
这黄容可不是那黄蓉。男的虽然姓郭,但也不叫郭靖,叫郭青。可是他娶了黄容,大家便叫他郭靖了。知道郭靖和黄蓉怎么相会的吗?黄容年轻可爱,大学刚毕业还没有去单位报到,就被回国相亲的郭靖一眼挑中。来了美国后,也曾同小魏和方亭一起打过工。
“我再也不打工了,马上就入学,商学院的MBA。”难怪她今天笑得像个卡通娃娃。
“好啊,恭喜你,读出来又是一个七万多。”
小魏舌头下面的老鱼刺,黄蓉觉都没觉出,她继续笑:“七万八万我不梦,只要毕业有份工,家嘛,还得靠郭大侠给撑着。
郭大侠刚拿了家大公司的Offer(聘书),听他的声音似乎有股子气力:“我从事病毒研究近十年,为了拿到环保卡(绿卡),在医学院当龟孙子。”
“别谦虚了,我知道你当的是博士后。”莹雪说。
“博士后,什么叫博士后啊?回国骗人还差不多。美国的廉价劳动力,重体力工人,喂不完的细菌,伺候不完的白大爷(白老鼠),切!”
“人家国内还是拜你的博士后。”小魏笑道:“你若回国,让电视台好好宣传,美国的细胞国王回家了,放弃高薪,放弃别墅,毅然扑入祖国的怀抱。”
“什么细胞国王?还白鼠王子呢。”郭大侠大笑:“我暂时不想回国行骗。”他绿卡到手不到半年,加入一个强化班,五个月的计算机培训,这不,年薪五万,多快好省感觉爽啊!
6. 白贡献了三千美元
夕阳把橡树的影子歪歪斜斜印在灰白的墙壁上,也时不时印在方亭和莹雪的脸上。金晃晃的直耀眼。“我操你的老娘!”方亭骂着夕阳,走过去把百叶窗帘哗的一声拉下来,阳光挡在了外面,厨房也晦暗了不少。“我说,莹雪,你老公那个破专业得改。”
“他喜欢什么就读什么。”莹雪低头回应,边说边把油倒进锅里。方亭是好心,但她的话太硬,像石头。同样的意思,说出来的话远不如小魏温柔润滑。
“那怎么行!”方亭正在切菜,把菜刀往菜板上一剁:“他刚来懂个屁,男人毕业后没工作,还不如当鸭子体面。”
方亭这个女人,豪爽痛快,似乎很有主见,但是脾气太躁,一点就爆。最初住在秋谷,跟秋谷厉害的女人都过了招,被人封为秋谷第一泼。但是赵伟脾气好,人缘极佳,对老婆的惹事生非,只有叹息,为了躲避事端,他们搬出秋谷,迁进这栋旧房子,当了二房东。赵伟很满意,房子离生物系大楼很近。方亭也满意,学校每年都有中国新生,她不愁空房赔钱。
方亭问莹雪:“黄容下学期就读MBA了,你知道不知道?她老公郭靖改学了计算机,马上就找到了工作。”
“那又怎么了?”莹雪笑了笑,“你也可以上学呀。”赵伟全额奖学金不低,方亭打长工这些年,两人人省吃俭用,存款至少也过了十万。
方亭的眼睛一亮又一暗,像风中的蜡烛:“我在国内学的马列,在大学教的政治,干骗人骗己的勾当,到了美国骗谁啊,也只有去餐馆骗小费,我只求老公快点工作,把儿子接来,买一栋房子,前院养花,后院种菜,我就满足了。但是他抱着他的破专业不放,我还得当难民。”
“赵伟拿到Ph.D(博士),或许能在大学当Faculty(教授)。”
“你在春天做梦!”方亭打断莹雪:赵伟有个同学,还是Harvard(哈佛)的博士,又在Yale(耶鲁)赖了几年博士后,大老远跑来我们学校想当教授。我早就说了他来是浪费汽油!”
那已是圣诞前夕,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美国人家的房前院后,张灯结彩,一闪一烁的满天星,像圣诞夜里兴奋的眼睛。
“什么鬼节,圣诞节,人家的节日,看老美瞎翻筋。”方亭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这儿的春节也无聊透了,就是陆主席领导的那帮人装神弄鬼的瞎闹,第二天天亮了,还不是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各忙各的。这猪狗不如的日子!”
门忽然开了,是赵伟吗?进来的却是纪林,他的脸色不好,昏黄黄的。莹雪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确实有些烫,便找了些抗菌之类的药让他服了。纪林晕沉沉地睡去,
窗外是纵横交错的橡树枝,斜斜地印在黯蓝的夜空,像一幅疏落有致的剪影,起风了,剪影在摇曳,过去成串的旧事也在眼前摇曳:第一次见到他,她还不满十五岁,在婆婆的家里,那时婆婆还是自己的班主任。纪林抱着足球从外面冲进来,一脸的汗水,满身的污泥,嘴里直嚷着:“我好饿!”回头的一刹那,他长大成人,成了自己的丈夫!
我的丈夫,纪林。莹雪痴痴望着他的脸,内心愁肠百结。那些阴暗而错综的往事,像蜘蛛结的网,风吹破了,还挂在那儿。她的哥哥高帆杀人了!不为别人,为的竟然是纪林的妹妹—-纪美。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冤家是怎样缠成的一对。
莹雪的哥哥因为做生意发了财,常去夜总会泡泡玩玩。纪美呢,放着爹妈给她安排好的银行工作不干,偏偏要去夜总会当模特儿。她和高帆眉来眼去,两下子就勾兑上了。有天晚上,一个小混混故意搅纪美的场子,高帆英雄救美冲了出来,没想到功夫了得,两拳三脚就把对方送进了阎王殿。恶讯传回了家,莹雪的父亲一口气接不上来,母亲神恍气乱,忘了烧得正旺的鸡汤。汤沸腾着,滚滚而出,浇灭了天然气灶上的火焰。
莹雪从香港出差归来,与父母已是阴阳相隔!是王老师救了她,让她搬进了自己的家,并且为高帆的案子奔波,哥哥总算保住了命。她神色恍惚地住进了王老师的家,那些日子,她发现纪林跟她一样神色恍惚。过了很久,他才告诉她,他和她一样可怜,都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每天都活在梦里。
他现在还在梦里吗?梦中会有谁?莹雪怕想又在想。思绪像出了笼的一群鸽子,飞远了,又飞回来了,变成了一团暗黄的影子,向她飘来,越来越近,是个女人的轮廓。她一惊,醒了,睁大双眼,雪白的灯和墙壁,这清亮明朗的现实。她不怕鬼。
纪林也醒了过来,像个虚弱的孩子。莹雪轻言细语问他,他忽然神志不清,莹雪怕了,转身朝楼下奔去。 “快!我要打911……”她顾不得解释,抓起电话就开始打。
方亭夫妇正在吃饭,看莹雪惶惶失措的样,还当纪林上了吊。方亭反应过来后,劈手夺过她的电话:“现在还没开学,你们都没买保险,知道医院的账单有多疯吗?秋谷有的是医生,从协和到上医,不比老美的差。我马上开车去秋谷。”“我要打!”莹雪着了魔。死拉方亭的袖子,电话终于抢到了她手里。
救护车呼啸而来。纪林看了急诊,没什么要死的大病,不就是水土不服再加伤风感冒。在医院输了液,基本上也就鲜活了。因为二人没有保险,只好白贡献了三千美元。
7.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
“你们是不是有毛病?”
房子里的暖气开得过足,热烘烘的让人出不了气。方亭挽着衣袖,往客厅中央一横,面前的两人便是她的龟孙子:“露露刚来的时候,也是水土不服,全身长满了樱桃疙瘩,倒在床上昏睡了一周,人家怎么没叫急诊?一个上医脑外科医生给她配的药,两天就调理好了。”
莹雪没有吱声,尽管耳朵里“啪答啪答”像网球在撞。只是纪林平安了,他会感激她的,钱算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他木然地站在她的身边。
方亭进了角色,话如山洪,滚滚四泄,纪林只恨不得为自己套上耳罩眼罩,最好找块黑胶布,把她翻飞的嘴皮子给封了。上帝吃错了药,怎么造出这样的女人?
嗓子到底不是钢打的,她停下来灌了两口水:“没空跟你们啰嗦了,我马上要去打工。炉子上有我炖的排骨粉丝汤。”话一完,方亭推门而去。窗外传来汽车远去的轰鸣。
纪林两眼朝天:“这个女人!怎么比一千只鸭子还吵。你说赵伟怎么活?”“她牙齿厉害,心还是软。”莹雪给纪林盛了一碗汤:“这几天多亏她帮忙。”汤面上冒起热腾腾的雾,他心和脸一阵热,但很快又散去了,就像散去的汤雾。过了一阵他才说:“莹雪,这几天你受累了。”
“我不累。”
她忽然知足了。她看见窗外橡树的枝,似乎开了温柔的花。她说:“等过些天考了驾照,我们就可以买车了。餐馆的事,小魏也帮我去看了。”纪林的医药费像白流的水,一想起未来的日子,她的心就搅得慌。
有个姓徐的中国律师,是武华夫妇的朋友。徐律师正要卖掉儿子的车。儿子不过十七岁,特爱开飞车,吃了罚单无数,依然屡教不改。一日驾着小车,一路狂奔,把邻居家的邮箱撞飞了,顺带还压翻了花花草草。正好赶上莹雪要买车,五百美元给了她。内部运转一点没问题,只是脸蛋撞得破了相,需要点整容。莹雪对纪林说:“如果去AGENT(代理商)那儿买车,凡是轮子能动就要上千。如果你实在看不惯,我用油漆给它化个浓妆。”
那天小文在图书馆干了一天的GRE,回家时看见莹雪一个人在前院忙成一团,她歪头笑道:“你这是在漆车啊?” 莹雪蹲下身子,在车尾的锈迹处涂上油漆,口里说道:“只是涂脂抹粉,遮遮疤痕而已。”
“如果老公人好,又何必吃这个苦。”小文把GRE全真题卷成一团捏在手里:“我们这群人,命都贱,飘洋过海来自讨苦吃。”莹雪寒了脸,侧头望她:“美领馆每天拒签那么多的人,多少人还盼着飘洋过海来自讨苦吃。”
小文的眼睛里有股火苗子,闪着炭红的光,往上跳。小李的父母想来美国,小文不肯,说是现在条件这么苦,跑来添什么乱,但小李是个孝子,苦和气都可以吃,但绝不能伤父母的心。
小文忽然稀奇古怪地笑起来:“你懂什么啊,莹雪,你的心头没有流过血。”
西边的云霞像燃烧的火,把院子里的橡树染成一棵金子树。莹雪说:“你急什么,只要考了GRE,马上就入学了。”这“入学”二字像刀片一样刮过小文的肉,她硬着喉咙喊:“他父母要来,说是钱要留给他父母走遍美国,你相信吗?这世上还有如此贪婪的父母。是猪,是狗,不是人!”同样的语言,方亭用来骂老黑,肖云用来骂胖瓜,而小文却用来骂公婆。莹雪楞在那里,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
8. 在比较中发现幸运
那天晚上莹雪也痛。纪林出事了。作为助教,他的第一堂课就差点被下了课,美国孩子说:“根本听不懂这个中国人的胡言乱语。”
“没事的,别急。”一个叫文霁光的中国助教安慰纪林:“我刚来的时候,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跟这帮小兔崽子讲课,他们听不懂,敲着桌子叫我出去。我耐着性子哄他们:闹什么闹,只要安安静静来上课,我保证你们期末拿A。他们一听,全都笑成了向日葵。”
纪林还是憋闷。那些日子,莹雪开车出去打工。小魏介绍她去中华村,虽然不是全城最好的店,但每天也能挣个七八十。她是个知足的女人,天天都有收入,心也就踏实了。有天她从银行回家,一见纪林便问:你在化学系还愉快吗?”
“怎么可能愉快?”纪林闷着气说:“要不是看在资助的份上,我早就不干了!”
“想转计算机系吗?她把存折放入他的掌心,那串数字亮了他的眼睛。短短的三个月就冒出来五千多!她看见他笑了,她的心舒展了,像夏日雨后的橡树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感动。对于她,打工时的劳累和痛,都可以化成云,化成烟散了,不提也罢-,做水果色拉的刀伤她的手指。茶桶那么高,那么沉,她不小心扭伤了腰。午餐总是那么忙,热茶烫过她的手。最辛苦是在晚上收工前,两条腿沉得像灌了水泥,还不是得走过去,那一堆永远也收拾不完的活儿,比一个世纪还长的劳役。
她什么也没说,像月光下的池塘,那些粼粼的,闪烁的波光,只有夜才看得见。多久了,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苦和心酸—-为什么?因为她爱他,为了爱,她可以忍,忍中有份隐秘的甜。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寒假,她从北京回家后拜访王老师,是他给她开的门,她在门口就楞住了,她没想到那个毛头毛脑的小男孩,完全变了模样。出了王老师的家,月光照在脸上,她的头热了,身子也轻了,她看见天上的白云变成两朵柔媚的莲,那种神奇的感觉她至今还有感觉。王老师后来探她的口气,她没有脸红就应了。可谁又知道他已经有了女友。她心酸地认了,又心有不甘,心底的隐秘处,诅咒一闪一暗,像坟地的野火。玉如真的死了,难道是咒语显灵,不,不要,她最爱的父母也去了。在同一个夜晚,有暴风雨的夜晚。她成了孤儿,他没了爱人—-都是上帝的安排,再给了她一个没有灵魂的丈夫。她还是爱他,是那种无法选择,也没有退路的爱。
可是肖云却看不惯。她小嘴一翻一翻地说:“一块钱,一块钱从桌子上积起来的小费,就为他缴了?” 而莹雪总是一杯温开水:“人在美国,什么时候不能读,别忘了你那个五十几岁的同学。”“可你看人家小文,拼了小命也要入学。”肖云叹道:“他什么时候帮过你,小魏的先生忙得冒烟也要帮老婆干活儿。”
莹雪垂下眼帘,脸上有几分悲切。她忍了忍,还是没告诉肖云。那个灰冷的天,纪林白天要用车,只好晚上去接莹雪。餐馆夜晚十一点就收工走人,纪林还是没有来。她站在餐馆外等他,夜凉如冰,天空很快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梢。那份冰冷凄恻中的无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我这次绝不能原谅他!她恨恨地想。纪林的车到底还是开来了,他一脸的内疚,握着她冰冷的手,向她道歉:因为查数据忘记了时间。她的心软了,暖了,反劝慰他不要在意。车开了,她想起露露,那个单身的女孩,每日还要读书打工,学习的压力,餐馆老板给的气,杂七杂八的烦恼有谁来听,她至少还有纪林。因为比较,她恍惚看见几分暖色的幸运。她不想让肖云为她操心:“想一想我们大学寝室的何月,到现在还没拿到美国的签证。”
何月的GMAT是750,托福是满分,真的是满分—-667!她完整而美丽的分数,靠的绝对不是运气。当时在北京准备托福,她就对肖云说过:“我就是安心去拿满分的,为什么人人都说托福不难,却没有几个人拿到满分,还不是说明实力不够。满分与非满分,100分与九十九,一分之差,就是高手与高手的较量。”
可惜啊,满分又怎样?聪明又怎样?偏偏命不好!她眼睁睁地看着肖云签走了,莹雪签走了,而美领馆扔给她的拒签章,一个抱着一个,爬满了她的护照。在生活中,何月是极清高的人,若是有人给了她脸色,她扭头就走开。但是美领馆给了她这么的冷眼,她依然低着脖子又去申请。尊严在哪儿,脸面在哪儿,高贵的心又在哪儿?
肖云说过,何月运气最好的时候,还拿过康奈尔大学商学院的半奖。只是长春藤的名气也帮不了她。美领馆的那道高墙,墙内的蛮横和冷漠,切断了何月的美国梦。
9. 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秋谷(Autumn Valley),顾名思义,秋天的山谷。一到秋天,树叶儿仿佛约好似的,一块儿涂脂抹粉,一块儿招摇妖艳,又各自憋了一口气,纷纷亮出最狠的招。那颜色是自淡而浓,浓成了油画最明艳的色彩,色彩倒入水中,揉碎了半潭秋水,在明净的阳光下,一层层,一片片的涟漪,幻成了秋天里的一个梦,五光十色的梦 ,在静静的日光中辗转远去。
学校已婚研究生宿舍,就坐落在这块地方。风光虽然美,房子却老朽了,七老八十的高龄,内部设施早该退休。蟑螂蚂蚁,三五成群同来串门。自打学校新建了几栋高档公寓,美国学生就跟秋谷扬手拜拜。
肖云在春季开学的时候搬进秋谷,给一对姓田夫妇当室友。她房间的窗户正好面对着一个池塘,塘里有乌龟,有鱼,有漂亮的野鸭子和野鹅,偶尔也飞来一两对高傲的天鹅。有几个好事的中国学生,乘人不备,逮了只天鹅烧了吃,吃了还怨肉不嫩,老得磨牙。
肖云有些恍惚。把桌上一本教科书“啪”一下合上了,这是一本有关金融报告分析的书,封面是以华尔街的街景作背景。这学期最难的一门课,老师也不怎么教,那写书的人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英文,爱用长句子不说,还硬往里面装生词僻词,要显这个本领,干吗不去写莎士比亚类的长剧。记得上次碰见一个人,还直说美国的教课书深入浅出,明白易懂,无论是统计还是编程,他都是来了美国才自学的。这个人,这个人不是文霁光吗?
窗外一轮凉月,游移在墨黑的橡树之间,月光似有非有流下来,把树影描在红砖墙上,朦胧而斑驳,像她分析不出来的金融扩散模型的漂移函数。
“肖云,你年龄也不小了。”这是武华白天的声音。她“嗯”了一声,脸又红又白,她知道他的下文,武华果然说了:“我觉得文霁光,这个小伙子还不错,挺有能力,人又通情达理。那个中秋节的晚会,他也在,你应该记得他。”
她怎么记不得他呢?吃饭的时候,文霁光就坐在她的身边,另一边是个上海女孩,叫薛玉,一张南方女孩秀气的小脸,五官和肌肤都很细致,只是过于纤弱了点,让人担心她是否应付得了繁重的学业。肖云记得很深刻,当她得知两个人都是上海人,立马站了起来:“我让你们,你们老乡坐在一块儿吧,聊你们的家乡话。”肖云知道上海人只要碰在一起,不管有人没人,就会唧唧哝哝他们的鸟话,她唯恐被夹在鸟语中间,饭也吃得不安宁。她喜欢露露,露露虽然来自上海,却从来不嚼鸟语,就是碰上了上海人,也是一口清脆爽亮的普通话。没有想到文霁光并不愿意跟她换座,还说:“你坐在我们的中间,正好同你练普通话。”后来他们还聊了些关于摇滚音乐的话题。总之,她对文霁光的印象还不错,干净,文雅,说话很体贴人,只是太有礼貌了,依肖云的性格,反显得不易成为哥们。她的初恋男朋友就是先哥们,后情人,结果怎样呢?
好象就在昨天,那一年的春天,她和男朋友去北京工人体育馆,那是赵传的演唱会。体育馆变成了疯子的海洋,山动地摇,她和他也成了疯子,激动拳打脚踢,得把座椅都捣坏了,哪来的那么大的劲!
肖云的脸有些发烫,武华今天一提,心像四月风中的杨柳絮,清淡而飘忽—-她发现自己还是隐约喜欢文霁光,但是她该怎样接武华的招?如果文霁光真喜欢她,干吗不亲自来约她?通过中间人来传话,这是男人干的吗?还问她喜欢不喜欢,如果她喜欢对方,而对方犹豫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落鼻子和耳朵?
“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看了一眼武华,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食指在教科书封面的华尔街上游来荡去。
10. 好一场浪漫的异国情恋
早春的校园,好多花儿还没有彻底苏醒,一蓬蓬的树梨花(Bradford)和樱花已经轰轰烈烈上阵了,远远看去像漫天的飞雪。紧接着,郁金香和蔷薇也集体行动,红的黄的,灼灼的抢人眼睛。没有几天,杜鹃花就开繁了,那气势,是一路铺天盖地的花团锦簇。喜欢的人,自然觉得赏心悦目,不喜欢的人,肯定在遭受花粉的折磨—-鼻涕,眼泪,头昏目眩。这时候的天空,朦胧如雾,满眼是飘扬暧昧的花粉,落在屋顶、房前、车窗、凉台……等大风大雨快来吧,痛快淋漓地来!风雨来了,满世界花谢花落,红消香残,空气明净了,人们的呼吸畅快了。渐渐地,夏天的呼吸也近了。
那是春季期末的复习周。校园的大草坪,暖柔而清馨,肖云和露露坐在上面摊开了书。阳光落在身上,有一种懒洋洋的暖香。
“不知道黑老头这次的考试难不难?”露露若有所思,忽然问肖云:“你看了他刚挂出来的网页吗?” 黑老头是她们的教授,因为他的名字叫黑欧(HILL),她们就给他取了这个外号。“黑老头的新网页换了张相片,戴着包公的黑脸壳,放在了首页。”
“那黑脸谱啊,是我行的贿。别告诉别人。”肖云歪头笑道:“还有一套三个和尚的泥人,他当时一看,高兴得笑歪了嘴。后来还悄悄告诉我,他夫人和女儿都非常喜欢,他女儿把小和尚放在床上,每天都抱着睡觉。他居然厚起一张脸,问我还有没有,他夫人还想一套。”
“那你还不给他弄一套?”
“给他?这么便宜他?”肖云从草坪中采了一棵蒲公英,微眯起眼睛,轻轻一吹,无数的小白伞在空中飘荡起伏。“你忘了?在课堂上他说中国尽产垃圾吗,想不到他最爱垃圾,那脸谱就是地摊上的垃圾,才两块钱。”“是吗?”露露心不在焉,话题跳出了脸谱:“你有男朋友吗?”
“急什么?莫非你有了?”
她的脸莫名其妙腾起一片草莓红。
“他是谁?”
她只好招了。他是一个警察。那时候露露刚来美国,在商学院读会计。两个学期没有奖学金,日子沉得像拖了一块石头。她独自一人既要生存,还要缴学费。怎么不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通过笔试的实习驾照,便要开车去餐馆打工挣钱。她不是白痴,她明白本州岛的法律,仅仅持有实习驾照是不能单独驾车的,如果被警察抓住,赫赫,后果独自去慢慢啃吧:罚个几百倒是小事,驾照没收,三年内不得开车?等于捆了你的腿,收了你的翅膀,你哪儿都飞不了。
但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还差那么一点。她提心吊胆开在路上,每天都在祈祷。到底还是撞鬼了!那一夜她开车回家,两眼无意一瞥,后视镜里的警车,宛若黑色发光的幽灵,她魂飞魄散,像一个在逃的罪犯,居然把车开到对面的道上。
警灯呼喇喇亮了,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刺乱了她的神经。狂闪旋转的警灯下,现出一张英俊和蔼的脸。
“请出示你的驾照。”
她的脑子一片昏黄,昏黄中有她父母焦灼的泪光,还有下学期的课程,她看见自己还没有考试就拿了一串惨红的F,她就这么完蛋了吗?她的耳朵被雾一样的东西堵住了,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楞楞地呆望他。他也楞了,好奇地盯着她。警灯在清黑的夜色中独自闪烁,和着一阵细风,发出沙沙的声音。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夜已经深了,我送你回家吧。”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黯蓝的夜空,有了一面晶亮的铜镜子。“今天应该是农历的十五吧?”露露对自己说。
转眼又是一个农历的十五。青莲色的天上,有很好的月光。
她躺在他的怀里,轻柔地说:“你看天上的月亮,好漂亮。美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月亮圆!”
“胡说,全世界月亮只有一个,哪分中国和美国?”他笑了笑,嘴唇游过她的额头,最后落在她的耳际。“不过看在你美丽的份上,我不惩罚你胡说八道。”
“托尼,我真的美吗?”她仰头看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大学的时候,她主动追上的男朋友,终究没能守得住。那个晚上,她记得校园夜空的月亮很圆,他约她出去说:我们分手吧。月亮隐进了云层,再出来的时候,失去了晶亮的光,变成一轮忧郁的暗黄,暗黄的月亮看着她。后来,她看见他新交的女友,比自己漂亮很多,心和眼都涩了。再后来,她飘洋过海来到美国,难道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美人?!
“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美人。”肖云说:“好一场浪漫的异国情恋!
11. 有人给她打电话
那天露露的眸子飘着些烟雾:“他已经向我求婚了。”她抬了抬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静悄悄的亮。亮得肖云的眼睛有些酸了。
“你什么时候才有男朋友?”
“有了自然会告诉你。”肖云灿然一笑:“不会像你吞吞吐吐的,等到了订婚才露谜底。”她想起文霁光,心头一阵乱,但是嘴却很硬:“我不急,宁缺毋滥,找不到顺眼的人,宁愿当尼姑。”
“哪能人人都当尼姑?似乎只要一有问题,就可以朝庙里逃避。你别闹,我说正经的。你看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白鹤,都是成双结对。因为这个世界,万事万物都是有阴有阳。”
肖云笑起来:“人是有男有女,动物也是有公有母,我不相信花花草草也分公母。”露露认真地说:“托尼的弟弟就分得出公梨和母梨,公桃和母桃。”
“嘻嘻,梨儿有公有母,这个也有公母吗?”肖云笑着,又从草地上采了一棵蒲公英,呵气就要吹。
“别吹,你已经吹了不少,要是给学校的花工看见,会恨死你!”露露说:“托尼告诉我,蒲公英是杂草,属于WEEDS,草坪的草是正草,叫GRASS,你吹蒲公英,就是故意散播杂草。”
“哟,难怪懂得这么多,原来是有了个美国未婚夫。”肖云偏不听,对着露露的脸,狠吹了一口蒲公英。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别动手动脚。”肖云半跪在草地上:“人家会以为我俩在搞同性恋。”
“不同你疯了,我有正经话问你。”露露抓过肖云的笔记:“这门课的WACC,你弄懂了吗?你觉得没有,金融的本科课程挺温柔的,怎么一到了六字头的课,就莫名其妙地凶起来。”
“凶不过我的。你尽管来问。这门课比Financial Statement Analysis(财政报表分析)简单多了。”肖云摇头晃脑,满脸不在乎。“还有这道题,”露露低下身子,把书推在肖云的面前:“要用SIMPLE LINE ARREGRESSION(函数回归模型)来预测FINANCIAL STATEMENTS(金融报表),我怎么连魂都摸不着。”
“你的魂被托尼吸了,当然摸不着了。”肖云笑道:“难怪你的问题堆成了山。我理解你,这些日子你一颗春心在哪儿摆动?”肖云提起一支笔,在露露的笔记本上划了一条斜线,我先从SIMPLE LINE ARREGRESSION(函数回归模型)给你讲起吧。
肖云抬头的时候,夕阳像个火球直往西边落。什么时候了?SHUTTLE(校园公车)快收班了吧?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抓起书包朝车站奔去。
肖云还没推开门,便听到电话铃催命似的叫。小田的老婆鲁菲在厨房里喊:“肯定是你的,今天下午打了三次。”
12. 就是要去吃鹿肉
“我是阿福,大师傅他们今天休息,跟邓老板出去打猎,打到好大一头母鹿子,烧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过来啃。”
阿福是中华村的二师傅,肖云每周六在中华村打工,她爱说爱笑,厨房的师傅都喜欢她。她与阿福的关系最好,阿福私下里帮肖云干了不少活,比如扫地,洗茶桶,收拾沙拉巴台。阿福是福州的农民,花了三万美元,在海上晃了两个月,历游诸国,最后在纽约登陆。纽约是福州劳工最大的集散地,也是他们的根据地。
人们常说海外的中国人不团结,但福州人的团结却叫人称奇。就说中华村的邓老板吧,刚开店的时候并不顺,差点被附近一家广东大店吃了,给他贷款的福州老乡,非但不逼他还债,而是干脆痛到底,哗哗拿出两倍的钱让他再开张。用他们自己的话:帮人帮到底,大家一齐推雪球。邓老板成功了,成功不忘新弟兄。就这样,福州人抱成一团,浴血奋战,与广东店,台湾店是你死我活的斗。一提起曼哈顿的中国城邓老板常叹:“二十多年前,那是广东人的天下,我们福州人连喝粥的地都没有,知道我们是怎样杀出的血路,把广东人慢慢赶了出去,赶到了法拉盛。”
如今的福州店,像蒲公英的种子飞在美国的天空。纽约大都市就别提了,无论是风光迷人的佛罗里达海滨,还是阿巴拉契亚山下偏僻的村子,福州店在中西部的小城小镇也都成了气候。它们一路星星点点,装点美利坚的大好河山。连几千人的军事小岛也不寂寞,去岛上看看,福州餐馆的灯笼可红了。
“太好了,我最爱你们的烧鹿肉。”肖云在电话里大声嚷。她又赶着去邀约露露和莹雪,没想到两人偏不配合。露露说要考试了,心慌。莹雪劝她:什么时候了,还是抓紧时间备战吧。完了还补充:这个天吃鹿肉,你是安心想脸上开花?
“你虚伪死了!不就是想呆在家里侍候老公,还找一堆烂布堵我的嘴。”肖云扔了电话,抓起钥匙,冲啊!“我就是要去吃鹿肉!”
- 她的笑天真无邪
门一开,迎面撞来一个人。
“文霁光,怎么会是你?”肖云怔了怔,武华的话在眼前一飘,心里由不得一动。
“嗨,肖云,”文霁光眉眼全是喜气:“这头鹿子还是我打的。”“打猎的时候怎么没叫上我。”肖云的眼睛像充了电的灯泡。
“邓老板说打猎不能带女的,阴气太重,招不来猎物会招来女鬼。”小翠从厨房跑出来。
“什么道理!”肖云拍了拍小翠的头。她是邓老板的侄女,今年才十七岁。她不是从海上漂过来的,她是坐飞机飞过来的。从上机,过关,到入境,一路上都有人接应,被称之为闯关。不过,飞要比漂贵两万美元。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父母的怎忍心让她在海上颠簸。硬着头皮贷了重款,让她轻松飞美,好在美国有亲戚照应,再辛苦两三年就可把债务还了。就这样,在福州乡村那片不富裕的土地上,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不远万里,过山过海,把根移植于新大陆的土地上。有的人适应得快,落地生根,一转眼就枝繁叶茂,芬芳饱满报– 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板。邓老板就是其中的一个。
“就你一个人啊?肖云。”邓老板从楼上摇下来,脖子上的一根黄金项链,比手指头还粗壮结实。文霁光说:“下周考试,当学生的都在复习。”
文霁光曾在邓老板的中华村当了一周WAITER(男招待),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金中国还没开业,方亭也在中华村。她还讪笑文霁光:放着这么高的资助不享受,跑出来跟我们F2(学生家属)抢饭碗。我看你也是个想钱的主!文霁光也不客气:“我劝你多保重身体,你老公的钱也够你当太太了,放着太太不当,跑出来低三下四侍候人家,我都替你难过。”
那一天餐馆的生意红得发紫,顾客排到门外成了一条龙。一大桌拖儿带女的老黑,方亭的客人,趁兵荒马乱,没有付单就逃之夭夭。她太忙了,反应过来时,吓得当场尖叫:“老黑逃单了,老黑逃单了!”文霁光手疾眼快,一个百米冲刺,如刘易斯一般,冲向停车场。那群老黑笑成了花,正欲发动汽车,突见有人猛敲车门。“全都给我滚出来!”他凛然无畏,老黑只得灰溜溜出来。
“文霁光,今天多亏了你。”方亭一脸的感激:“如果不是你,我还得赔黑鬼的猪食。你豪爽仗义,还真不像是上海人。”一周后,文霁光的试验忙开了,再也没有时间在餐馆混,却和邓老板成了朋友,邓老板一有打猎行动,准叫上他。这一次,他们去一家私人牧场行猎。按照乔治亚法律,这个季节是动物的繁殖季节,若是碰上警察,还得蹲大牢。
鹿肉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浓得直往下沉,肖云的喉咙都湿了。“肖云,小翠,能不能去后院摘些空心菜。”邓太太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盆凉菜。
邓太太也是福州人。十五年前离开的家,在漂向美国的船上,与邓老板一见钟情。两人相依为命,终于打出了自己的天地。日子富裕了,她心却慌了,每天都去餐馆。她不放心丈夫,尽管她知道他不会离开她。他现在很少和她说笑,却爱眯着一对色迷迷的小眼,同年轻的女招待们笑哈哈。他们的笑声是空气里隐形游弋的飞刀。她最喜欢莹雪,人家也生得漂亮,却从不抛狐狸眼神儿,对那些过份的玩笑,莹雪从不正面接招,却机智地婉言暗弹。师傅们收工回家,也爱评头论足,似乎没人赞美莹雪,美是美,却没有味道,就像一块石雕没有人气。
房子后院有一大块菜地,红的西红柿,绿的青椒和韭菜,雪白玲珑的小苦瓜挂在绿茵茵的藤上,像艺术家的铃铛。文霁光把采好的空心菜放进肖云的篮子里,转头问肖云:“学校后天的考试,你大概是胸有成竹吧?”“成竹没有,成草还是有。”肖云一低头,地里居然还有草莓,她满眼是笑,俯身就采,采来就往口里送。
“别吃,不干净。”文霁光的话还没完,草莓已入了肖云的肚。“不干不净才没有毛病。”肖云回头笑道:“你后天没考试吗?”
她的笑天真无邪,像光明澄静的清水,在文霁光的心底,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无数纤缕络丝,绾成一束瑰丽的光。他有些恍惚了。幸好天色已暗,她没注意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我的课早修完。目前正在写论文。”
14. 鹿肉宴上大吃大喝
三人回到房子里,客厅早闹翻了。邓太太追着两个女儿喊:“婷婷,茵茵,别打了,中文作业做完没有?” 大女儿婷婷不服气:“为什么我们那么苦?既要每门功课拿A,又要学中文,练钢琴,学画画。回家里还不许我们说英文!”
“我还不是为你们好。”邓太太总是这句话。中国家长谁不是望子成龙,孩子们是被逼得苦了些,哪可能象大多数美国小孩日日玩得上天?邓太太在国内也读过高中,在美国苦了这么多年,这辈子没机会读书了,希望都托在女儿身上,她要让她们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以后要当医生,要当律师,还能说一口漂亮的中国话,这样才与众不同,又不负祖宗的教诲。
两大盆烧得滚烫的鹿肉,被众师傅们端上桌来,香气满屋子乱跑。“开—-饭—-啦!”随着龙师傅一声吆喝,花花绿绿的凉菜和甜点也摆上了桌。“别忘了酒!”龙师傅一声大喊,小毛头已经抱进来一箱啤酒。
小毛头和小翠几乎是同一天来的美国。小毛头没有小翠的好运气,他不是飞过来的,他是漂过来的。他曾告诉小翠,有一次他们在海上的一个小岛上换成帆船,没有风,船行不动了,他忽然生病不省人事,大家都认为他快死了,但是海上突起大风,船又开始扬帆远征。上了了另外一个小岛,帆船换成了机动船,小毛头又活过来了。“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毛头常对众人说。
“我现在可以吞下一头鹿。”肖云真的饿了,咬下大块鹿肉,一阵子狼吞虎咽,喉咙呛得难受。“慢一点。”文霁光递给她一杯甜茶。“要酒吗?”阿福的手上摇着一瓶啤酒。“给我。”她挥手接过。“别醉了,你后天还要考试。”文霁光低声说。“你别扫我的兴。我现在大吃大喝,正好助我后天拿A!”突然头一晃,瞟见小翠盯着碗里的鹿肉,欲罢不能又吞吞吐吐的样子,“你快吃啊!肉里又没有放毒!”
小翠放下碗,指着满脸的春天疙瘩:“肖云姐姐,你可看清楚了。前些天,跟莹雪姐姐打工,她说美国的春天干,少吃燥火的东西,特别是鹿肉羊肉,再好吃也要忌。”肖云说:“没事的,尽管吃,这叫以毒攻毒。你脸上有疙瘩,那是有毒气,但是鹿肉比你的疙瘩还毒。”有肖云这番道理衬着,小翠的牙齿和舌头都开始跳舞。
“邓老板,下次打猎可别忘了我。”肖云喊道。“没问题!”邓老板豪爽地说:“下次打到猎,就直接拿去屠宰场加工,加工成香肠,肉片,或是肉泥什么的,我们拿回家再烧。”
“今天师傅们辛苦了,那么大一头鹿子,折腾了四五个小时。”邓太太说,她其实是在心疼那张鹿皮,如果送去屠宰场加工,用不了多少钱,肉是肉,骨头是骨头,分得很利落,还会得到一张干净漂亮的鹿皮。没多久,整个客厅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有的人醉了,开始胡说八道。
“文霁光,你……别……老当看客,也得喝啊!”邓老板摇摇晃晃站起来,拍着文霁光的肩膀,另一只手抖动着杯里的酒。
“邓老板,呆会儿我要开车。”这是他滴酒不沾的顽强理由。
“文霁光,别……假清高,给我们邓老板一个面子。”肖云也喝得半麻了,说出来的话在喉咙里打转,转出来了还在转。
“知道你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看不上我们这些偷渡客。”邓老板酒后吐真言,真言有几分颓靡: “我们很苦阿,你们坐办公室轻轻松松拿绿票子,我们天天都在餐馆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几天休假。我们要征服美国,只能征服美国人的胃,不像你们,是用脑袋……”
“邓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肖云在一旁摇头晃脑说:“就算我找到工作,一年挣的还没有你一个月挣的多。等哪阵儿美国经济萧条我失业了,还要回到你手下讨口稀饭喝。”
“只要你肖云想回来,我中华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邓老板又仰头饮了一口酒。邓太太听了,心头暗自冷笑:肖云毕业后找到工作,还肯回你的中华村?
15. 那一个鲜媚活灵的真人
“我今天倒霉透了。”阿福喝酒喝得不耐烦,开始骂人:“这美国真是不能再呆了,连黑猫黑兔都欺负我。我在高速上只开快了五英里,就被一个黑条子抓住。”
“别急阿福,把单子给我,我有妹夫在警察局。”
文霁光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只觉得肖云彻底醉翻了。又见她皱眉捂肚,连声高喊道:“我不行了。”背影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过道,半天也没出来。“小翠,去卫生间看看你的肖云姐姐。”文霁光真的急了。
一句话一下点醒了邓太太,她忘不了今年春节聚会的时候,也有人喝醉了,居然跑到她的主卧室卫生间吐了一地,然后大模大样躺在床上鼾声如雷。楼上楼下的卫生间都干干净净,邓太太放了心。但肖云去了哪儿?文霁光冲出室外,又高声喊道:“把路灯都打开!”
肖云从卫生间出来后,头昏眼花,在过道上推错了门,那道门把她带入了后院,室外凉风一吹,她脑子醒了,身体却是软的,她一步一踱的,费劲地朝前磨蹭了两三米,眼睛没留神,脚步踉跄地撞在一块硬物上,咕咚一声跌倒在地,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只听一阵唏哩晃啷,原来撞翻了一个陶瓷大花盆,盆中的花树经她这么一震,东摇西晃,有几片花瓣还飞在了她的头顶。她怀抱着半边花盆歪在地上,脚关节隐隐着痛,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意念告诉自己要把花盆放好,不能让人家发现,浑身却使不出一点劲,正在寻思怎么办,只听有人在喊:“你干什么啊你,你怎么打翻了我的花盆,那是宜兴的紫砂陶瓷,我表妹从纽约给我买来的礼物,还有那牡丹花,你……”
“这是牡丹花?难怪这么眼熟,我还以为回家了。跟我爷爷家种的一模一样。”
文霁光弯下腰,从地上扶起梦游人,顺手将她头顶的花瓣弹掉:“没有摔疼吧?”
“她当然没有摔疼,可是我的花……”邓太太嗓音尖利。
“什么了不起的破花,花盆又没打碎,也值得你大喊大叫?到底是人重要还是花重要?”他的声音又厚又壮,像油毛毡压住了邓太太的尖叫。
“那是破花吗?我专门订购的中国牡丹树,种了三四年,好不容易盼到今年开花。”邓太太气得快流鼻血。文霁光说:“算了,赵伟是生物系的博士,他在学校有个大温室,什么样的花花草草没有,过几天我给你抱两盆。”“温室的花要实验完了才抱得出来,方亭告诉过我。”肖云的声音含混不清。
学校的生物系有栋气势壮观的温室,穹形玻璃顶结构,用来模拟热带雨林的生态环境。高而厚的玻璃墙,隔开了墙外的春夏秋冬。里面永远是亚马孙河森林的闷热和潮湿,枝枝蔓蔓的热带植物,有的婆娑浪漫,有的斑斓耀眼,叶片无一不阔大而色浓,开出来的花,那颜色才叫触目惊心,红得喋血,黄得毒辣,绿得滴水,方亭曾经偷偷抱出来一盆深蓝色的植物,居然还养活了三个月。“我才不稀罕,”邓太太忙说:“他们做生物试验的,花草说不定带了病毒细菌。”
文霁光的小车,渐行渐远,暗红的车灯拐一个弯就消失了,邓太太仍在原地发呆:就这样走了?今晚这两个人好怪!
肖云倚在椅背上,仍然唧唧嘟嘟:“露露不来吃鹿肉,回头还是考不过我,我虽然喝了酒,回头照样拿A。”文霁光边听边笑:“就你这个样子还想拿A,只要不C就行了,后天的考试你真有把握?”已是凌晨三点,他准备送肖云回秋谷,转而一想,深更半夜的,肖云又神智不清,秋谷人多嘴杂,还不知道编出怎样的故事。
“你愿意去我家吗?”他在校园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室友是个美国人,省了许多口舌。“你那儿好玩吗?”肖云迷迷糊糊地问,又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回到家里,他让肖云睡在自己的床上。自己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一夜也就这样凑合过去。心里想着她,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系里几个师兄弟,闲暇无聊爱在海外网站东翻西掏,把征婚广告当笑话来朗读,女人找男人,都要有卡男士,似乎没绿卡的男士,根本就没资格配人。
“凡是没卡,就配猪, 配马, 配母狗。”
笑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单身来美的女孩,谁不想有房有卡的男人,这人之常情,只要疯子才想同路上的流浪汉来一段异国奇恋。文霁光想着,又睁开了眼,窗外是恬静的天,月色很好,这样的夜不是黑色,而是银蓝色,莹澈而清亮,不觉间,耳边响起了一曲蓝色的多瑙河,似乎河心里还有个蓝色的旋涡—-她翩跹的蓝色长裙。他过去的恋人,他曾迷恋她,欣赏她,她的美丽优雅,她的灵气四溢,最难得的是,她和他一样,不喜流行歌曲,偏爱歌剧和古典音乐。既然知音难得,他在她的身上花了很多的心血,可她总爱和他捉迷藏,他驱雾扫云,在后面不停地追,以为终于捉到了,转过面来,还是那张高傲的脸。这么多人宁愿仆在她的裙下,她为什么要偏偏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失望了,也明白了,离家千里,独上京城去准备GRE(他的托福已经考过),不到半年的时间,他拿下了奖学金,也拿下了签证。去美国之前,他请她吃饭,他没有明说,婉转告诉她下个月的这个时候,他已在乔治亚的土地上。她曾经告诉过他,她最爱的电影就是《飘》,费雯丽演的《飘》就发生在乔治亚。他看见惊悔在她眸子里一闪而过,但脸上依然绷起平静的表情。可惜此一时,彼一时,这个时候的他,绝不可能用玫瑰和钻戒,向她低头求婚。
命运注定了他们的无缘。带着几分遗憾,他独自来到美国。她是他生命白纸的一抹重彩,染过了他的青春,但他已不是冲动的孩子,他知道,再重的彩也会被时光冲淡,最多留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如今这朦胧影子上面,走动着一个鲜媚活灵的真人。
16.她的落寞和酸楚
一样黯蓝的月光,一样静谧的深夜,莹雪躺在床上,耳畔是丈夫酣睡中的呼吸,像熟悉而遥远的风。她翻来覆去,双眼合上了又睁开了,合上的时候,日间的一幕幕像电影,沙沙沙在她的眼前一放而过,停都停不住。睁开的时候,两眼又泡在一片黑暗中,感觉自己像睁眼的瞎子。
她今天休息,没有去打工,从早晨就开始忙。房间明亮了,地板清洁了,衣服干净了,满屋子饭菜诱人的香气。纪林理所当然地坐下来享有,她没有怨言,谁让他是学生呢,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搞好学业,再说他刚转专业,更要全神贯注,心无杂念。谁让他是她的丈夫呢,她爱他,想靠近他,依靠他,与他的心相融,她知道他的心灵被过去充满,没有空间给她呼吸和说话。但她以为时间的长河会渐渐冲走一些岁月的沉沙。既然铁杵都可磨成针,滴水也可穿透顽石,更何况她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和他在一起。等条件逐渐地好起来,等她也上了学,然后两个人都工作后,买了房子,他们也会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就多了份亲情,天长日久的情会温暖彼此的生命。
晚餐桌上,她轻柔地说:“肖云刚才来过电话,她想约我去吃鹿肉,邓老板他们刚打了猎。”
“那好啊,你为什么不去?”他不咸不淡地问。
你说我为什么不去?她心里一沉,弹出些失望来,他脸上没有一缕她意想中的恼怒,哪怕一点点,也能说明她在他心中的份量,她勉强维持着笑:“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我去了,你晚饭怎么办?再说你下周就考试了。”
“我又不是小孩,你不在,就饿死我了。”他夹起一块鲜嫩的牛肉片放进嘴里,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她心寒。
“可我总不放心你,你忘了,有几次我打工太忙,你买了外面的外卖,一直报怨吃了不舒服。”
“家里的菜当然最舒服,今天的牛肉真不错,中餐馆的大厨也不如你。”埋头大吃的纪林突然扬起头来,高声赞道,筷子一伸,忍不住又夹了一大片。点点喜悦在她的脸上荡漾开去,她笑道:“还不是因为用了小魏的佐料。”
小魏因为来自成都,对吃特别讲究。她从不去中国店买佐料,全是自力更生亲手制作。她告诉莹雪:你看中国店卖的郫县豆瓣,川味火锅底料,基本上都是假冒的,如果用来做菜,味道都会变。小魏长得不算漂亮,也没什么文凭。但是找的丈夫潇洒而又能干。女人们的眼睛,嫉妒得长了绿毛:她小魏无才无貌,凭什么有狗屎运气。后来大家传言,她是凭做菜的绝活,拴牢了老公的心和胃。莹雪本来不信,直到有一天在小魏家吃了餐便饭。那便饭也有四菜一汤,荤菜是鱼香肉丝,粉蒸排骨,素菜是麻婆豆腐,虎皮青椒,最香的是香菇笋片汤。那鱼香肉丝可不是福州店用酱油、白糖再加西红柿酱糊弄出来蒙骗老美的,而是靠姜,蒜,泡辣椒炒出的鱼香味。莹雪彻底服了,也相信了。哪知小魏只是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这在我们成都是家常菜嘛,人人都会弄,有什么值得好夸的?自此,她虚心向小魏请教,小魏也不保守,还把精心制作的佐料分了她一瓶。
做菜时佐料最关键。莹雪说:“她是用姜葱蒜,还有什么干辣椒、花椒、花生、芝麻、豆瓣,榨菜什么的,全部碾碎后过了滚油。”她瞟了他一眼,刚激起的一点喜悦又被逼成了灰。他自顾埋下头,大嚼特嚼,却吐不出一句感谢的话。
纪林去LAB做作业,莹雪留在家里洗碗,想起小魏的运气,她心头含酸,这恐怕是命吧,自己选的路,怨得了谁?干脆快点入学吧,心头该有个寄托。她定了定神,换了一块干毛巾将碗筷揩干净。
“匡当,匡当当当,”几声巨响像楼顶丢了炸弹,炸得莹雪魂飞魄。等她稍微回过神来,小文尖锐的女高音呈放射状向四周分流而下:“我打工挣来的血汗钱,是要读书的,现在我们正紧张,把两个老不死的接来捣什么乱?老不死的有本事坐木舟子划过来吧。”
“你GRE都还没考,上什么学!”小李愤怒的吼声撞破了房顶,直上云霄:“别以为只有你打工挣钱,我的奖学金是纸浆的钱?”
“好意思提你的奖学金?纸钱都不如,你那点钱扣掉学费、书费,喝粥都不饱,老娘不打工,你房子都没的住,到大街上跟要饭的流浪汉睡一张草席吧。”
莹雪听得心惊,这样的争吵对他们是习惯,正如每天的刷牙和洗脸。人在愤怒的时候,思想失了控,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比刀子还快,有时候她一个外人听着都难过,恨不得找一块大黑布替他们遮掩遮掩。方亭和赵伟虽说也常有口角,但赵伟理智,能忍辱负重,还不是为了家。谁说的,夫妻是人世间最亲密的伴侣,翻过了头,最亲密的伴侣也能变成最恶毒的敌人。
“我和纪林还是幸运的,至少没有打得头破血流。”莹雪想着,推开了厨房的门。她站在一棵橡树下,乔治亚的州树—–橡树。它站在这里看过多少岁月的沧桑,多少人家的欢笑和眼泪。风来了,几片橡树叶落在她的头上。我还是应该尽快读书,她对自己说:否则总有一天会变成方亭和小文,方亭在国内是大学老师,小文在国内是工程师,怎么一来美国,去了餐馆打工,就变得斤斤计较,脏话满口,让人怀疑她们的身份。但是钱呢?又一阵晚风吹来,她全身起了寒意,夜已经深了,她不知在像树下站了多久。
“你在外面发什么呆?”后面站着纪林。他浑身上下都是怅惘,他的功课并不顺,她感觉到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憋了一晚上的落寞和酸楚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说:“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能搬去秋谷。”
17. 字里行间全是他的影子
肖云微启星眸,百叶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刺她的眼睛。这是什么地方?室内清亮温暖,像梦里的家。“你当时醉得厉害。”熟悉而温暖的声音,昨夜似乎都是他的声音。
昨夜的事隐隐约约,肖云的脸绯红。略一侧首,见书桌上供着盆海棠,一丛浓绿托起一片嫣红。“你这盆花,是从赵伟温室里偷来的吧?”她只好无话找话。
“偷?方亭春节送来的。”他看一眼花,再看一眼她,真是人比花娇。
“先去冲个澡,我在厨房等你吃饭。”他递给她一张干净的浴巾。浴室的镜子里老实地照出她的暗疮,暗疮坐在她原本光滑的前额。这么快就遭了报应啊?鹿肉惹的祸,还同小翠说什么以毒攻毒。她后悔了。她说:“该听莹雪的,不该去吃这鹿肉。我现在肚子都在疼。”他安慰她:“别再多想了,你明天就要考试。”他递给她一小杯粉红色的液体,那是帮助消化的。
肖云一饮而尽,那粉红色的药液并没有她想象的难喝。“你也该吃些东西了,这顿饭就当你的Brunch(Brunch等于早午餐,Breakfast + Lunch)。”他边说边给她夹了一碗的菜,我知道你的胃受了苦,今天的菜都很清淡。
肖云的胸口发热,骤然想起武华的话,心像泡在暖湿的水中。她抬头望他,发现他也在望她。目光再次相撞,如电光闪过,照得两心雪亮。他意乱了,言语也乱了:“其实我一直……”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去年感恩节在赵伟家,你该知道我的心,为什么拒绝我?”
“你什么时候约过我?”
“武教授没问过你?”
门晃啷一声被打开。很不知趣的美国室友回家了,口里还对着手机嚷:“你这个白痴,我没问过你你就不懂啊?”
被外人这么一搅,两个人说也不是,笑也不是,逐渐靠近的身体隔开了。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的脸更红了:“我明天还有考试。”
他驱车送她回秋谷。侧头看她,心头有股异常的,温暖的亲切—-昨天的肖云和今天的肖云,已经不再一样,水流走了,石头终于露出来,对了,不是石头,是宝石。
“我等你。”
她点了点头,推开车门的一刹那,又蓦然回头,眼睛里有银子一样的光。他克制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只为了她的考试。她低低说了一句:“我走了。”
满屋子的菜香和肉香,像千百只蝴蝶朝肖云飞来。鲁菲正在厨房忙碌,又是烧肉又是炖汤,她是一个尽职的妻,以侍候丈夫为己任,却总以为有丰功伟绩。套用小文的话来解释便是:女人长得蠢,又没本领,能把自己嫁出去当老妈子,也是天大的幸运。
“你昨晚在你表哥家?”
“嗯。”肖云也不想解释,她知道鲁菲爱翻舌头,女孩子出点什么带色的事故,她苍白的日子才会添颜色。鲁菲凑近肖云,一脸神秘的光:“你那个朋友,章露露吧?我听人说了,跟一个美国老头同居了,还不是为了绿卡……”
什么样的流言都会飘在秋谷的上空。肖云笑道:“人家是个英俊小伙子,再说根本不是同居,都订婚了。”肖云干脆把这个秘密抖出来晒太阳,笑看鲁菲的嘴慢慢变成了长O型。
瘫在自己的床上,肖云嘿嘿笑起来:昨夜我睡在文霁光的床上,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可不成了秋谷的头号新闻?哪来这么多的美国之音?难怪露露一直都想搬出秋谷。
她翻开了一本明天就要考试的书,字里行间全是他的影子,象烟象雾又象雨,乱了她的心眼。我不能再想他了,我要考试!她只好拿起话筒:“露露,能过来当我的陪读吗?”
露露进了屋,脸烦得起了泡:“她们说我为了绿卡,跟一个美国人……” “上床了?”肖云笑:我要是你,就挽着托尼的手,在秋谷慢悠悠地走,走给那些长舌男女瞅瞅。露露欲言又止,忽然果断起来:“明天就要上战场。”她急急翻开笔记:“关于这个测量分析的问题,我始终是云里雾里。
窗外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吹得桌上的书哗啦啦地响,书中夹着的一张白纸趁机飞了起来,看你往哪儿跑!肖云手一挥,凭空抓住了纸,再顺手提起一支笔,对露露笑道:你过来,我算给你看。
18. 餐馆一日
清晨灰蒙蒙的天,纷纷扬扬地飘起小雨,不一会儿雨便紧了,如密密麻麻的雨箭头从天幕射出。靠在床栏边,莹雪无绪地望着窗外的橡树,沐浴在风雨中,枝枝叶叶间缀满了晶亮的水珠,又一串串地跌落在草坪上,也跌落在她的心坎上。
纪林这几天都在准备考试,看他的样子好象必须骑马冲过河去。莹雪的手心全是汗,但眉眼还是把住了平静。“明天的考试,还行吧?”她问,将一碗酸菜鸭子汤小心放在他的桌上。
“那个鬼教授,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的程序都啃得牙疼,谁知道考卷上玩什么阴招。”纪林靠在椅背上,一脸的慵倦。
“那你好好复习,我要去打工了。”她已经换好了打工穿的白衬衣,再轻言嘱咐他:“饭菜我都放在冰箱。红烧鱼吃之前一定要在微波炉多热几分钟,免得吃了肚子叫痛。”
出门开车,有雨的天空阴沉昏暗。她打亮了车灯,那灯光在暗淡的天气中力不从心,漠然地发出昏黄的叹息。
中华村大厅的灯光,把罗霞袅娜的影子打在红红的廊柱上。她抱起一盘切好的水果,朝色拉吧台走去。罗霞是鲁明阳的老婆。鲁明阳和纪林这学期正好同学两门课。
莹雪从提包里拿出围裙系在身上,“我就去做甜茶。冰都打好了吗?”“都打好了。”罗霞说:“章露露今天上午会不会来?我还有两盘带子在她手里,今年的春节联欢会,也不知道她复习了多少遍。对了,我听人说,她正跟一个老美……”
“那已是老版本了,看来原版还是要露露本人来发布。”邓太太从厨房走出来,双手还端着一盆刚炸好的春卷。她说露露今上午不会来,因为考试,呆会儿有个泰国姑娘会来替她。
“今天天气坏死了,客人会来吃饭吗?”莹雪正在做茶,先把茶包放进茶桶,然后用开水化白糖。“老美都爱晴朗的天,这下雨天。”“放心好了,别说下雨天,就是下刀子天他们也要来穷吃饿吃。”罗霞接过话说:“没看见他们吃BUFFET的样,不吃个三四盘不下火线。哪里来的大肚量。”
罗霞的话没错,下雨天依然人山人海。感谢老美的好肚量,忙到两点钟生意才淡了下来。“一个半天,找了40块美刀,够一周的生活费了。”罗霞声音甘甜如蜜,似乎很满意中午的战绩,她扭着舞步,将员工的饭菜从厨房端到大厅。
“如果能去金中国,恐怕就不止这个数。”莹雪递给罗霞一个盛饭的空盘。“算了吧,我从来不想金中国,我听露露说,那里面打工的人全是钢练的,一个比一个铁人,要钱不要命,到时候把身子骨弄坏了,医药费还不知有多高?我们哪能跟方亭比。”
邓老板手拿一瓶BUDWEISER,满脸迭笑走过来:“两个亮丽的小姐坐在这里,给我们中华村增辉不少啊!”“增什么辉,乌云滚滚一片。”罗霞对他笑道。莹雪懂她的比喻:这个店老黑太多。“等会儿就放晴了。”邓老板一边饮酒,一边看罗霞那张漂亮的脸蛋,想起牌友刘麻子说过的一句话:“她是一只诱人的母猫眯。”
“放睛?做你的美梦吧。罗霞放声一笑,眼里漾起秋波:“没看乌云越来越多,到了晚上就该来暴雨了。”她的话还没落地,七八个老黑一摇一晃进了门,“看,看,看,一说乌云,乌云就到。”
笑声扎痛了邓太太的耳朵,她正在招呼客人,一个回头,恨扫了罗霞两眼。莹雪早看见她的脸像冬天的乌鸦,罗霞只当乌鸦是喜雀,继续跟邓老板说笑:“听我的,邓老板,把头发留长点,脸上抹点润白霜,再去开个双眼皮,绝对象《楚留香》里的郑少秋。”
“你饭吃完了吗?”邓太太冷不防坐在莹雪的身边,也不理罗霞和老公,只跟莹雪说话:“如果吃完了,能不能帮我去前台收一下钱?一上午忙得头昏眼花,饭都没有吃。”她这一坐,邓老板收敛了不少。她看一眼老公,拉长了声音:“如果事事都要我监督,我总有一天要累死的。”
想起纪林,莹雪也是累。不知道她和邓太太谁比谁累。下午三点到五点,莹雪一直在前台收钱。按理说,这个时间段不是营业的高潮,但却是一些老黑的铁规律:他们爱在这个时间吃午饭。邓老板是这样分析的,当初黑人当奴隶,肯定是先侍候白主人,然后自己吃,从此养成了习惯。翻身作了主人也是这个习惯。莹雪的电话一直没有断,全是老黑的外卖,他们要鸡翅膀,要虾炒饭,要油炸春卷,要……
“鸡翅膀要炸得黄黄的,脆脆的,咬起来很响口,虾炒饭的虾要多,不能有洋葱,千万别放味精,至于春卷,馅里面不能有鸡肉和胡萝卜……”老黑的要求总是无穷无尽,稀奇古怪,莹雪一边听电话,一边记在单子上,心想厨房又要骂娘了!
还好,厨房的师傅早摸透了老黑的五花八门。十五分钟后,一个老黑来取外卖,仔细审查了饭菜,往椅子上一靠,开始大嚼起来,嚼了一半,嫌饭有股子霉味,要退钱。阿福正好经过前台,莹雪翻译给他听,还没听完,他便大骂:“撑不饱的死黑鬼,嫌霉就别吃啊!吃了一半还想退,要退可以,把那一半也吐出来。”
邓老板应声跑出来,虎着脸对老黑说:我们的饭菜连军区都来买,哪可能霉?转过身来对莹雪说中文:“我看他自己嘴霉。”莹雪笑而无语,听邓老板继续对老黑讲道理:食物没碰过,我们才退货。老黑知道没戏,垂着头,回座椅上继续吃,临走时想顺手牵羊,把喷水池边的摇钱树抱走,被眼尖的莹雪喝住。
“对老黑就得多长个眼睛。”邓太太说:“上个周末太忙,几个老黑还想乘乱搬走我的金罗汉,他们当是金子做的呢!”
莹雪望着前台的金罗汉发呆,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19. 他带她去西弗吉尼亚
学校考试的这几天,文霁光魂不守舍,人和心都是飘的,像半空中的风筝。他知道肖云有四门考试,一天一门,四天后才见得了晴朗的天。
她会改变主意吗?他开始胡思乱想: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中途来个电话又不影响她的分数。难道故意摆出高傲的样子,要我为她筋疲力尽?欲擒故纵,是女人最爱的伎俩,能利用的,也莫过于男人的原始冲动。男人不傻,静下心来什么都会想透。那个纤丽柔媚的影子,像水波纹一样,又荡漾在他的眼前。有几年的时光了,他还是忘不掉她,可是那么精致的一张脸,却有那么多的心眼。
来美快四年了,他Ph.D(博士)的课程早已修完。干的活儿,老板也常夸好。老板待自己不薄,资助年年都在涨。几年前实验室有个项目,其难度高,像是在两个山头踩钢丝,无人能踩。老板无奈,只好让博士们毕了业。文霁光憋着一口气,定要攻破实验,一为自己添花,二也为国人争光,他知道实验的成功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不仅是短暂的荣誉,终身都会受益。他定了心,熬更守夜,圣诞的前夜都守在实验室里。老板可怜他孤身一人,平安夜给他挂电话,想邀他来家中团聚,家里怎么没有人?试着打给试验室,马上就听到声音。老板感动得一塌糊涂。一年过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实验明显见了光明,但光明后面依然是崇山峻岭,他知道自己被悬在半空,他不要退路。
他的那些中国师兄弟们,大都脚踏两只船,在计算机系听野课。很多人在带了博士帽子后,也把计算机硕士当作副业给收进了口袋。文霁光看着也是看着,他相信自己选的路,走得通柳暗花明的一天。
“文兄,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一位熊掌和鱼都兼得的师兄,在加州找了份编程的工作,临行前对文霁光语重心长:“不读Ph.D(博士)吧,对不起党和国家的培养。不读计算机吧,对不起一家老小,更受不了老婆的那张嘴,谁谁又找到工作了,谁谁年薪七万八万,房子都买了。这个世界太大,而人又太小,生命中的一些选择常常是身不由己。
他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又想起了赵伟。第一次见他,多有雄心的一个人。那时方亭还在国内。他和他一样,都爱工作,不为名利,只为那份喜欢的事业,和事业的点滴成功带来的愉慰。两个人时不时泡在一起,喝酒聊天,指点江山,那样的日子是爽到底的痛快,是大玻璃杯子里泡沫四溢的啤酒,也是绿草地上滚花了眼的足球。他曾对文霁光说过:不是白日梦,他真的梦过诺贝尔!中国人的聪明和勤奋,再加上美国的环境和条件,梦或许能变成华丽丽的现实。
如今再见赵伟,头发乱了,皱纹多了,似乎老了五六岁,一见面不是摇头就是叹气:“我说文兄,不要急着找女人,娶错了你一生都是噩梦。”他知道他心头的苦。记得那个深夜,赵伟来他家喝酒,喝着喝着,一张脸挂着想哭不敢哭的难受。
什么原因?赵伟的爷爷马上就90大寿了,他想寄200美元略表心意,90岁的老人还能活多久?还不是图他在世上多笑一天。方亭冷着脸说,还两百美元,一个林肯的铜板儿(一美分的硬币)都没有。文霁光听了二话没说,当场就给他开了200美元的支票,几番客气后,他还是感激地接了。出门时恨恨说了句:“总有一天,她也会有那么一天。”夫妻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了情义,还不如分了,肯定是为了孩子,可怜的男人!
文霁光前思后想,心绪不宁,一抬头,又见海棠,海棠像极了肖云的笑靥。似乎他的耳里眼里,心里魂里,全是她的巧笑倩兮,娇音呢喃。电话铃响了,他身心一下亮了,还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便喊出了:“肖云。”
她婷婷然向他走过来。她的身后是一片清亮的蓝天,蓝天下的橡树是一把绿绒绒的巨伞。伞下的花儿早开了,红的黄的,金灿灿的耀眼,鸟儿在橡树上低唱。这人间的春天!
她倚靠在他的怀里,像一片轻柔的橡树叶子。“肖—-云。”他轻声唤她,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的眼睛很亮。他们曾经都在梦里期盼过这一天。“咚咚咚,切切切……”一阵强烈的摇滚乐,突然横在他们中间,肆无忌惮要震破他们的五脏。隔壁的笑声和尖叫已经坏了两人的心情。
“干脆还是出去吧,不知隔壁引来的这帮人要闹到何时。”他说。他是知道这帮小年青的,什么样的游戏都干得出来。有一次两个男女喝醉了,居然坐在他的洗衣机上,脱了裤子,按下开关,赤身运动还要让轰隆隆的音响作伴。
他只好带她上了车,先开出去再说。刚开了几步,迎面扑来一部大货车,气势汹极了,像张开大嘴要吃人的老虎。“注意开车!”她慌乱地喊出声。
“相信我的车技,云儿。”
这一声“云儿”,如烟雨润在面颊,迷离而又温柔。他们的距离近了。她垂下眼睑,又缓缓抬头。车窗外,几处红楼白房,隐在橡树的沉荫中。美国人家,门前院后绿草如茵,百花如锦,可惜没有庭院深深,锁住满园的春色,人人都可以一览无余。他笑道:“美国是初辟鸿蒙的新大陆,有山有水,有好风光,就是没有亭台楼阁的点缀和诗意。”
“我们已经出了乔治亚?”
“我带你去西弗吉尼亚。”文霁光临时发挥。他按动了车内的CD键。John Denver(约翰·丹佛)像山一样的声音,和风伴云,仿佛自天边涌来:
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
Blue Ridge Mountains Shenan doah river
Life isold the reolder than the trees
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blow in’like a breeze
……
20.古怪的一天
纪林的考试还没了结,莹雪便收到学校房管科的通知。秋谷的钥匙到了手,隔壁的鬼嚣狼嚎也就拜拜了,拜拜的还有方亭的牢骚,比密西西比河还浩荡,比阿巴拉挈亚山还雄壮。有了自己的空间,就有了自由的天地,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冰箱里的东西爱怎样放就怎样放,再不用担心拿错人家牛奶和鸡蛋。
方亭一大早就出门打工了。赵伟昨晚做实验做到深夜,回家倒头便睡,睡得像死人。临近中午才醒来,起床后饿得头昏眼花。冰箱里也没剩饭,他只好东一根青菜,西一个鸡蛋,再打一包方便面,胡乱地把肚子填了。
莹雪进门告诉赵伟搬家的事,赵伟笑道:“我知道你们迟早都要走,秋谷的环境毕竟要好些。你们申请的是TWO BED ROOM(两个卧室)吗?” 莹雪告诉他,他们申请的是一个卧室,所以不招室友。
赵伟这些日子面黄肌瘦,头发凌乱无序,还冒出不少的白发,迎着光,刺得人眼慌心酸。他说:“两卧室的宿舍,可以租一个出去,我们还不是一样,就这么个破房子还住了三家人,比老黑的贫民窟还过份。上次我老板想来看我,我都不敢吭声,怕吓死他了。”
莹雪笑道:“吓不死他的,你们的现金迭成砖头倒是可以打死他。赵伟没接她的话,呆呆的,像个木头人。她只好说正话:至于房租,我们该再交半个月。我们中途一搬,你们也有损失。”
“不用了,”赵伟手拿筷子,狼吞虎咽埋在面碗里:“你们走不了多久,有人会搬过来。”
“可还是要空房啊。”
“放心走好了,我们不缺那个钱。”赵伟蹙了一下眉,眼睛血红地看她,她楞得不知说什么,只觉得空气快凝成了铅。她挤出些笑:“那我就先谢了。”说完便准备上楼。
“你真是个好女孩。”
背后的声音,像又沉又冷的风,她条件反射回过头,只听他又叹:“你们家纪林哪来的运气。”
“找到方亭才是你的运气。”莹雪说:“这儿的中国人,谁有她吃苦,她一年挣的钱比那些年薪五六万的都强。”莹雪没有胡说,方亭挣的钱不用上税,那些在公司拿工资的人,工资单上几乎扣掉了三分之一的税。
“钱多有什么用。”赵伟的声音还是沉。
“钱多怎么没用。昨天打工,我同罗霞聊天,她说她弟学车就是她出的钱,爸妈虽然也出得了这个钱,但是让他们高兴也是一种孝心啊!”
“孝心!”他嘴唇发抖,发出一声长叹,像受伤的动物。
莹雪一惊,不知他要说什么。他入了一种情绪,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他引爆。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静静的,什么也没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赵伟在国内有个姑妈,退休后工资太低,物价又太高,独自开了家小杂货店。也是天灾人祸,遭了抢劫,她奋起反抗,被打成重伤,现在正躺在医院。姑妈和他不是一般的关系。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他从小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而他的姑妈姑父也同大家庭住在一块。赵伟那时很小,什么也不懂,看小表哥喊姑父姑妈为爸爸妈妈,自己也跟着喊爸爸妈妈。初中的时候,他被亲生父母接回家,姑妈哭了几夜。每次春节回老家,他总是手舞足蹈:我又要见我妈妈了。
“我姑妈现在有难,该不该寄钱?”他呼吸急促,声音苦成了药,一只手抓住饭桌的一角,只恨不得把它劈下来。
“该寄,再艰难也该寄。”
“可是,方亭。”赵伟眼睛发直,嘴角的肌肉一阵阵抖,他讲不出方亭的原话:你父母一天到晚跟我们捣乱不说,削尖了脑袋就想算计我们的钱。现在怎么又蹦出了一个姑妈,你当我在美国开金山啊!弯一下腰就可以捡满手的黄金?过不了多久恐怕还有什么姨妈、舅妈、姨婆、舅婆的轮番登场出来唱穷,你还不是农村出来的,哪来这么多拉扯不完的三亲六戚,一个个象饿疯了的讨饭鬼。
“你需要多少钱?”莹雪干脆明了,不用再问赵伟。
“莹雪,这……”赵伟的心一阵狂翻乱搅,他说:“你知道我的资助也不低,一个月也有一千六。”
莹雪只觉得好笑,心想我当然知道你的资助,你提不出来钱又有什么用。怎么不敢把支票开了先寄回家,给方亭来个先斩后奏?她当然没给他出这样的主意。“你等我一下。”她快步上了楼。他眸子里呼之欲出的眼泪,令她害怕和心寒。
“这里正好有五百块,我还没去银行存起来。”怕他过意不去,她笑着安慰他:“你知道我打工不缺现金。”
“莹雪……”赵伟忽然抓住莹雪的双肩,把她搂入怀里。莹雪没有挣扎,她居然佩服自己的冷静,她觉得他只是个伤心的小孩。最后,她像大姐一样拍了拍他的背。他醒过来,松开了她。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有些恍惚,像半醒的午觉,梦还缠在身上。要是纪林忽然回家撞见了刚才的一幕,或是方亭就在房子里根本没走,那世界不都乱了套。如果自己嫁的是赵伟?她真的想笑,不可能!不论他心有多善良,专业有多出色,感情就是那么没有理由。她还是那么爱纪林,为什么?不为什么!她突然发现自己经历了古怪的一天。
21. 情定蓝棱山
文霁光的车拐七弯八,正在逾山越岭。道路依山而建,时而盘旋而上,时而又蜿蜒而下。他笑道:“我们已在西弗吉尼亚的境内。”两人朝北远望,群山起起伏伏,绵延在淡蓝色的烟雾中。“难怪人们叫它Blue Ridge Mountain(蓝棱山),这山果然是蓝的。”肖云说。
车下了高速,开进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正如歌中唱过,山是Blue Ridge Mountain,水是Shenandoah River。他问:“你饿了吧?”“我越看越饿。”肖云手指前方的广告。那个巨大的广告牌,嚣张飞进他们的视线,金碧辉煌的大庙作底子,两三盘鲜艳的菜是主唱,红红绿绿的方块字闹成一团,百分之九十九的当地人都看不懂。又是福州人开的店,从城市出发,把农村都包围了。
文霁光问她:“去不去这家中国店吃晚饭?”肖云笑道:“这荒山野岭的,有米饭吃就不错了。”两人都明白,这种中国餐馆出的菜,完全是根据美国人的舌头而改良。肖云说我在餐馆打工,碰都不碰这种骗老美的玩意儿。员工们吃饭,自有厨房的师傅做正宗的菜。中国人请客下馆子,一般都去胖瓜开的半月楼。
室内人声鼎沸,像过大年,室外排着长队,像等着摸奖。还没走到店门口,“我的妈呀!”肖云大叫道:“怎么冒出这么多人,大街上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结果都跑来吃中国饭了。”
两个人太饿,都没了排队的耐心,进了隔壁的一家快餐馆。女侍者漂亮苗条,言辞也礼貌,但眉眼和嘴角分明透出冷煞煞的傲气。
“傲什么傲?”肖云说:“山上的人就是这个德行,等隔壁的中国店把它吞了,让她去给福州人当差吧。”“中国人抢了她的生意,她当然有气。”他注意到那女孩不是个冰美人,见了当地人,也是一脸的笑。
最后账单送上来,只有十二块钱,文霁光留了五块作小费,大大超过了15%的服务费。女孩见他们起身告辞,眉眼一抬,淡淡说了句:谢谢。两人刚出餐馆的大门,身后传来劈天的巨喊:我的天!他们给了我五块钱!给了我五块钱!肖云笑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可区区小钱就买了她的一叫,到底还是没有底气。”
天彻底黑了。肖云问:“我们去哪儿?”他说:“我也不知道。”她的脸红了:“不是说带我去看风景吗?” 山上夜凉如水,虫声唧唧咻咻,他搂她入怀:“有你的地方就有风景。”
乡下的希尔顿酒店一点不见奢华,大厅暖黄色的光落在肖云的身上,她感觉自己脸烫心跳。一点暧昧,一点隐忧,她知道有个怎样的故事在等她,在这个春末夏初的晚上。
窗外寂绝静绝,四围皆是松林,远处隐隐传来火车的轰鸣。内心蠢动着难言的抵御,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越爱越不能。她无法抗拒的力量,逼住了她的呼吸。一条闪着银光的河从发尖流到脚端,她觉得幸福。
“云儿,嫁给我。”
他在向她求婚,这么快?
“不!”其实身心都是喜悦。她只是淘气,也是在撒娇:“我不嫁给上海人。她绷出一脸的严肃:你们太精明会算,一粒米,一滴水。虽然我本人就是学财务的,也没本领算过你们。”
他捉住她眼里的狡黠,匍伏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命中注定,我就是要跟你计较,不仅计较今生,还要计较来世。”
她觉得好象是第一次恋爱,这么柔情蜜意的爱。她任他牵引着她,一同走进瑰丽的世界里去。过去的一起都被屏除了,拂拭了,她恍惚看见初霁的月辉,光射玉堂。那灵与肉的相融,是羞怯?是喜悦?是欣幸?是眷恋人间的缠绵,也是如登仙境的飘然。所有的一切,带着生命的爆发,化成天际中悠长的流光。
22. 搬家去秋谷
莹雪三言两语,讲了赵伟借钱的事,其它的只字不提。纪林听了直摇头:“要是换上我,也就两条路,不是离婚就是死,被这种女人缠上了,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莹雪看纪林神色沉重,估计他的考试黑的多红的少,哪敢多问,泡好一杯茶,递到他的手头,“算了,别谈人家,等你熬完最后一门,我们就搬去秋谷。”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房间早乱了,衣服和书籍或捆或迭,从餐馆带回的纸箱都堆在地上。“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的劳动力呢?”方亭边吃边问。“他今天考试。”莹雪将包好的玻璃器皿放进纸箱内,回头又说:“赵伟实验室的一个老美下午有空,他有卡车可以帮我运家具。”
方亭放下手中的汤,蹲下身子说:“既然用人家的车,那得抓紧时间,来,我帮你打包。这些玻璃器皿之间还得放些旧衣服,否则非碎不可。”她嚷着,从厨房的壁橱里翻出些旧布,递给了莹雪。莹雪说:“你平时打工够苦了,别跟着我累坏了。”
“哪就累坏了,又不是泥糊的。” 方亭哼了哼,手脚麻利如飞,三下五除二,打好的箱子像一排队伍立在她的眼前。莹雪起身舒了一口气:“如果是我一个人,弄到天黑也弄不完。”
“人在美国,搬家是家常便饭。”方亭喝了一口水:“从中国到美国,那是我们第一次搬家,两个大箱子就是所有的家当。一个人刚刚安定下来,等爱人来了又要搬家,转学要搬家,找工作要搬家,跳槽换城市肯定又要搬家。反正人在他乡,永远不知家在何方。”
永远不知家在何方!那是天涯倦旅,心事良苦。莹雪一时也哑了,思前虑后,想起纪林,她的眼前是没有边的雾,隐约地还飘着雨,晴朗的天空似乎只是想象。
方亭见她发呆,问她你怎么了?莹雪回过神来,对方亭笑道:“你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好人?”方亭嗤地一笑,手挥一挥,又重重地落在桌子上:“你知道赵伟的心眼吗?人人都说他是个好人,有时候他真的很气人,是那种很阴损的气人。”
莹雪劝她:“你个性太强总是吃苦。”“我就是这个性?”方亭的声音像过了扩音器:“朋友处得好就交,处不好就滚,这就是朋友的好处,因为朋友可以选择。但是亲戚,因为血缘,不是你想砍就可以砍的。”方亭咬着牙齿继续喊:“隔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放过我们。以为我们在美国捡金包卵?”
莹雪问她:“你是不是经常给家里寄钱?”方亭一听就火了:“没见过这种动物,他妈发现我们寄的钱不如以前多了,就开始来闹,每次一抓起电话就开始哭,说她头也疼,眼也疼,肝也疼,心脏也疼,怕是活不长了,我一看就知道她在耍泼,装疯卖傻想多骗几个钱,赵伟居然能耐着性子把话听完。”
“他自己的妈,他当然要听。”莹雪劝道:“你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对着闹,对你有什么好处。”方亭一口气将水喝干,啪的一声空瓶子拍在桌子上,继续同莹雪讲道理:“双方的父母生老病死应该管,但是亲戚呢?你管得完吗?他一会儿什么爷爷姑妈的轮流蹦出来,你就是在美国开大工厂也管不完啊!”方亭顿了一下,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低哑道:“我们在餐馆挣的那个钱,莹雪你应该知道,每一张美元上都是血和汗。有一次打工,我去冷库房取西瓜,西瓜太沉,我站在架子上一不留神差点儿摔下来,我当场就在想,要是我摔伤了摔残了,谁来照顾我呢?”莹雪低头不语。她想起小时候出门看山,天气不同,季节不同,看见山的风景完全不同,有时阳光明媚,有时翻云覆雨。
赵伟从实验室打电话告诉方亭,汽车已经联系好了。“可是纪林呢?”放下电话方亭问:“他不知道今天搬家?”“他有考试。”莹雪心头也难过,怎么现在还没回家,如果搬家让赵伟充当主力,那成什么话。
“你看你找的男人!”方亭对她摆头歪嘴。
电话铃又响了,她们都错了,依然不是纪林,这次是章露露。“肖云在你那儿吗?莹雪。”露露急切地问:“今天的考试早完了,怎么还没找到她?我们约好考完见的。”
纪林终于回家了,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莹雪哪敢问考试的事。他告诉她汽车在半路出了点小毛病,她什么也没追问,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回来就好,我们准备搬家吧。”
23. 乡村里的中餐馆
这些天文霁光和肖云过的可是神仙日子。他门偎依在一起,听窗外的松涛和黄昏的微雨,看夜空的明月和星辰,这世界的一草一物似乎全都在抒情。她什么话都对说,阳光下的童年其实也有黑影子,没有父母的陪伴,成长中总有遗憾。她无声啜泣在他的怀里—–那是种温暖的发泄。
车漫无目的朝山上开去。小路两旁林深树密,偶然闪过一两只飞奔的鹿。在一个观景点,他们停了车,凭栏远望,又见那张中国广告牌,很嚣张地与青山对峙,如果没有它过份的唐突,小镇清幽古的格调就统一了。
我要是市长,绝不允许这样的广告。文霁光说。那年他去森特阿格斯丁(St。Augustine),美国最古老的城市,三百多年的历史,城市里的建筑大都是西班牙亚古典风格,有拱桥,城墙,尖顶的教堂,颜色也莫过于青灰、月白,砖红,肃穆中有份典雅。城市里,椰树浓荫,无论是两百年前的古房和民居,还是刚建的政府大厦和银行新楼,所有的风格和颜色都是统一谐调的。谐调吗?他拐了一个弯,抬头一望,一栋雄纠纠的中餐馆立在眼前,朱红的柱子,艳绿的瓦,强烈的对比刺得人睁不开眼。房前一对雄威的铜狮子,廊柱上盘着长龙,廊顶上挂了红灯笼,个个硕大无朋。门前停满了车,生意可好了。他进去一问,果然是福州人开的店。
“他们厉害!”肖云说:“把大红大绿的中国房子立在古城里面,我真佩服这些福州人。有些人不喜欢他们,说是命都不要也要偷渡美国,似乎给国人丢脸。其实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当初不也是拼命考托福吗?过的同一个海,只不过各用各的船。谁比谁高级?那个死胖瓜!你知道吗?她大概自以为比人家的船高级。还自以为她的店比别的店高档。说人家全是喂猪的店。肖云突然笑得前仰后倒:“胖瓜的比喻没错,大师傅说过,这老美吃自助餐就象猪吃食。看看这自助餐台子,不像一个个猪槽吗?大师傅曾在中国当过兵,部队农场喂过猪。他说他喂了三年的白猪黑猪,想不到到了美国还是喂白猪黑猪。文霁光听了没有笑。“云儿,结婚后别去餐馆好吗?”
为什么?他说你是学生。肖云说,学生哪能天天学,一个星期就干一天活也算休息脑筋,活动筋骨。文霁光这才倒出实话:“我不愿那些厨子们跟我的老婆嘻嘻哈哈,还有个人,阴在角落,心术不正,目光也不正。”肖云变了脸,知道他说的谁,挣出他的怀抱,“谁的目光不正了?” 他慌了,只好承认:“我吃醋了。”她眼珠子一转就笑了,她喜欢他那样的表情。
夕阳西下,他们开车下了山。小镇的那家中餐馆就在眼前,因为不是周末,没有人山人海的气势。老板娘站在门口满面含笑,还未等他们开口,便热情地问:“中国人吧?”
“我们这个乡下,平时很难见到中国人,全都是鬼。”老板娘给他们带了个靠窗的座位,又问:“你们是路过这儿吧?”
“不!已经呆了三天。”文霁光回答说。
“呆了三天?”老板娘觉得不可思议:“干什么?”
“度蜜月!”
肖云听了,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老板娘两眼发光,大方地说:“原来你们新婚!今天的饭钱我给你们打半折。饮料全免。她回过头去喊:燕子,还不快上茶。”
背后一阵脚步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端来一壶乌龙茶。“你是从福州来的吧?”肖云张口便问:“今年多大了?”“下个月就满十七了。”燕子还告诉肖云,她来自福州的长乐,和作家冰心是同一个故乡。“你好了不起!”肖云叹道:“这么多来自长乐的人也只有你提起冰心。”
肖云想起那天餐馆繁忙的场景,便问起燕子小费找了多少。燕子老实告诉他,周末小费好,可以找个150,平时也就七八十而已。“加上底薪还是比我们那边肥,我干脆留下来给你们打长工。”肖云手舞足蹈。
“开什么玩笑,你们读书人啊,以后都是在洋人公司挣金子的。”老板娘端来一小笼虾饺,“别光顾说话,到巴台上拿些东西来吃。”
一阵谈天说地后,才发现这个世界真小,说来绕去,老板娘居然是邓太太的表妹。“你在我表姐那儿打工,中华村?”老板娘拍掌道:“我表姐一家真是天大的好人,现在我的这个店,就是他们给撑起的,他们常说,要想挣大钱,就得下血本。”
“你怎么把血本下在荒山野岭?”肖云不解。
“我也想在大地方开啊,亚特兰大、休斯顿这些地方我都想过的。可我表姐坚决反对,她说现在大一点的地方就是人吃人。城市已经找不到银子了,只能往农村走。你知道大城市的中餐为什么便宜吗?大家拼命往下压。亚特兰大有家自助餐,四块九毛九就能吃虾和螃蟹,你让人家小店怎么找钱,所以遭恨,有人打电话给移民局,说它里面藏了黑工。”
“哪个中国店没有黑工。”文霁光说:“何苦嘛,都是中国人。”肖云摇头道:“日本店也有黑工,但是人家就很团结。日本人自己定的规矩,新开的日本店,价格只能高不能低,生意再不好,也不能压自家的同胞。”
老板娘点头道:“难怪日本店越开越高档,中国店越开越低贱,都是自找的!我现在也好,不在大城市跟那些中国人瞎搅。乡下的生意还容易些,一到周末,山那边的人都开车过来吃,带着一大家子人。”
肖云说:“我见过你的广告牌,红红绿绿的,老远就看得见。”
“这个广告牌好贵!但我还是听表姐的,没有大投资就没有大收益,好多人都是看见广告牌开车找来的。”老板娘的脸笑成了一朵蝴蝶花。两人准备辞行的时候,她把一样东西塞到肖云手里:“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只是图个吉利,祝你们新婚快乐。”
那是一个仿玉的双喜,幽凉凉的工艺品,闪着青绿莹白的光,双喜下面拖着一串长穗子,喜气洋洋的红红发亮,映得肖云的脸更红了。
24. 答案在他们身上
文霁光的车终于开在回家的路上。回顾山中四日,那该是怎样的日子?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是花一样的日子,开在和风细雨里,也开在明媚春光下。是鸟一样的日子,游弋于青山绿水,是风一样的日子,流转在花红柳绿。是水一样的日子,不慌不忙,自由自在的心情。
当他们自认为像花像鸟像水像云一样的潇洒,家里早闹了。第一个发现肖云失踪的是露露。她和肖云同一天考完,本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她倾诉,女人的幽怨和心思,像蚕吐的丝,一缕缕没完没了。她给她挂电话,没人!打到莹雪那儿,还是没人,晚上再试,仍然没人,都十二点了,她会到哪儿去疯?第二天早晨,她百折不挠地又挂,依旧没音没信。她一个电话追到中华村。
“肖云?”邓太太闷闷的:“不是在考试吗?这一个周末她不做工。PARTY?我们昨晚没有PARTY,我再也不敢在家里开PARTY了!”露露只好打到武华家。
“我也在找她。”武华焦急道:“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肖云好像一颗水珠融进了土地。莹雪也惊动了,其实,莹雪自己也身处困境。她担心的事果真结的坏果子,纪林第一学期转系就拿了一门C,他灰头灰脸闷出一句话:“我恐怕是不行了,要不就是脑子里长了肿瘤。”
她只觉得自己的爱心已经远了。根据研究生院规定,三门C自动失去学生资格。她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会被学校下课,她曾经那么有朝气的丈夫。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的心头到底有没有她?她刚想问他,电话响了,是关于肖云的事。
托尼(TONY)开着警车也在搜寻肖云。这是露露的本领,把未婚夫的力量都调动了。武华快逼成了神经病,他不敢开邮箱,邮箱里的宣传卡,有关失踪妇女儿童的宣传卡。他失魂落魄,朝妻子出气:“当初还不是因为你不容她,逼得她搬家,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是把我外公外婆逼死吗?”汪容能说什么?满腔的苦水酸水只能在肚子里打转。
“你们都别急。”托尼不懂中国话,但懂每个人的焦急,“我已经查过了,我们这个地区最近没有恶性案件。你们想想,她还有什么朋友。”
还有什么朋友?最后,连餐馆的人们都惊动了,邓太太、邓老板、龙师傅、阿福、小毛头、小翠,还有其它厨子们。他们在餐馆关门后,一起汇集在武华的家中。
“四五天前,我还去给她送了车。”阿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莹雪在一旁为他翻译,“那天晚上我和小毛头开车去她家,要了她的车钥匙,再返回来把她的车开过去,她还对我们说等考试完了,大家开车去海边钓螃蟹。”
“考完最后一门,她还回了,一脸的喜气洋洋。”鲁菲的英语又涩又硬,但还是挣扎着出来:“出门时还化了点淡妆,换了一件很漂亮的衣服,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肖云姐姐还会回来吗?”小翠突然哭了,她这一哭,把场中的气氛朝悲痛处牵引。莹雪有个预感肖云不会出事。她说:“你们或许不知道,她就是这个性格。大学时,有个五一节,她独自一人跑到泰山看日出,谁也没告诉,寝室的人急得不行时她满面春风推开了门。”
“但愿她明天满面春风推开门。”武华垂头又摇头。
邓太太冷静地笑:“没想到还有个泰山日出。我们这群人里面少了一个人,文霁光在哪儿?”
“管文霁光什么事?”武华转头看她。
“八成跟文霁光去什么山上看日出。”她把那晚肖云醉酒的事泼了出来。“你们想想,如果不是一般关系,肖云摔了一跤,文霁光会心疼成那个样子?”
露露眯眼,莹雪睁眼,两人眼睛对眼睛。不!绝不可能!但武华宁可信其有:“走,去文霁光的宿舍!”警车一路呼啸。停车场上果然见到肖云的车。每个人都落了一口气,气再上来时变成了愤怒,遭受愚弄后的愤怒。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什么时候和那个文霁光暗渡陈仓?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变得更糟。那天晚上,山上餐馆的老板娘给邓太太挂电话。她没心搬弄肖云的是非,只是想与表姐商量一同到纽约进货的事,很自然提及那段巧遇。邓太太大吃一惊,忙留心细问。
“我绝对没搞错,他们刚结婚。特地上山度蜜月。我送了个双喜作礼物,不信可以问去。”
邓太太哼了哼,心想天下居然还有这样无耻的男女。她本身就不喜欢肖云,总算可以找个机会给她教训。她一个电话挂到武华家,把她表妹的原话汇报给武华。“我没有听错,她说他们新婚,专程上山度蜜月。”
武华手捂胸口,好象是心脏病发作了。这就是他爱护肖云的回报?汪容知道后,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这样也好,肖云总算有了归宿。你不是一直很看重文霁光吗?说他稳重成熟,业务又棒,是个……”
“是个混帐!”武华吼了也不解气。他想了一天,气了一天,又把莹雪和露露请来家里。
“谁在造谣?”露露还没听完就冷笑:“美国之音也太过份了。”“我开始也怀疑。”武华说:“但是邓太太一天到晚忙着挣钱,哪会有闲心造谣。”室内一片寂静,谁也猜不出谜底。莹雪打破了静默:“答案在他们身上。”
门铃响了。
25. 月光下不一样的故事
两张喜气的脸给冻住了。肖云不明白满屋子的大眼小眼,都成了对眼朝他们瞪来。好像是在彩排一幕话剧,客厅成了临时的舞台。文霁光不想演戏,他实话实说:“其实我和肖云准备马上结婚。”
“结婚有随便胡说的吗?”武华朝他高声喊道:“别把我们这群人当成猴子,你……”武华气急,一口气接不上来。火上加油的是露露,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脸黑了,她说:“我真希望有一天,你也去尝一尝被骗的感觉。”肖云的脸白了:“露露,我,对不起,我……”嘴里像含了个又烫又黏的大米团。
露露没有软,反穷追不放,什么“背信弃义,自欺欺人,”什么“莫明其妙,口是心非,”反正成语用了一箩筐来谴责肖云。文霁光朝她笑道:“你是英文讲多了,丢了中文的基本功,回家补补小学的成语吧。”
场中的人都成了演员,唯有莹雪这个看客。她没有他们那么多的委屈和恼怒。她明白,武华伤心,是认为肖云没把他这个哥放在眼睛里。露露生气,是因为肖云没和她这个朋友共享秘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一个人独享的秘密,不愿外泄的隐私。没必要走得太密,知得太多,反生出些不必要的岔怨。看来肖云没事,她也该回家了。
莹雪的心一直在乱。主要还是钱,如果没有经济的压力,她一定要马上入学。她不相信她学不出来。计算机系僧多汤少,资助竞争激烈,再说纪林已拿过C,这条路几乎就断了。如果两个人同时读书,那日子更难了。
她打开家门,看见纪林横在床上,像个半死的人。纪林见她便爬起来问:“肖云找到了吧?”她问他怎么知道。他在LAB(机房)上机的时候,中国人都在热烈地讨论,两人想不出名都难。露露跟老美同居的事反被冲淡了。计算机系是中国人的大系,那儿汇集了各路英雄,新闻四通八达。
“你夏天准备选课吗?”她漫不经心地问。在他们学校,夏季学期分成了两瓣,夏季一和夏季二。他说:“选吧,不选干什么?”“只求你别拿C了!”她只能在心头喊,喊不出口。她的太阳穴牵扯着神经,像有个发烫的小球,隐隐地乱跳。
夜深了,她还是无法入眠。她知道,他的心依然拖着过去。他对她也有情,这种情是天长日久的依赖和习惯,这习惯就像每天的洗脸刷牙,每顿的大米肉菜,缺不得。她翻了个身,看见窗外的月亮从薄云里游出来,晶莹皎亮,像一面浑圆的镜子,似乎照见她心底的悲愁。
月亮也照在托尼的窗前,却是另一番景色,一棵橡树的枝条横挡在窗口,月光从叶子缝隙里洒下来,全是碎银子一样的光。你还在生气吗?托尼怀抱露露,把她的身体当作吉它,手指一阵舞,舞过她的脸和胸。
可是她还在烦,“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朋友!”她半天没有生理反应,他身上的火矮了一半。他不明白这群中国人,发什么毛病,人都回来了,还要又闹又吵。但他不能说。他需要露露的好情绪,他笑道:“你看窗外的月亮,我们的美国月亮,是不是比中国的性感。”
月亮在露露的眼睛里烁烁的亮,今天又该是个十五吧?这么美的月光。她的脸和身体忽然柔暖起来,托尼的激情像涨潮的水,她迎了上去。
这样的月夜不属于肖云。她还得面对武华的审讯。“我当时根本不了解他。”肖云低头垂手,像偷吃了糖的小孩:“只知道他是上海人,露露对我说过,可别找上海人,我们学财务的也算不过他们。”
露露的父亲是上海人。上海户口不好进,她一直在沈阳跟母亲长大,十六岁才去上海,一家人团聚了。露露的骨子里有上海女孩的谨小慎微,但也有东北女孩的豪爽和明朗。她过去的室友是对上海夫妇,每个月同她算房租和电话,费用精确到一分一厘,还要四舍五入。她对肖云笑:“这就是上海特色。”
把账算清有什么不好。汪容说。武华当学生时,他们也跟人家同住一套公寓。她就受不了某些北方人的豪爽义气,好起来同吃共享,像一家子,坏起来打得头破血流,像结了千百年的冤仇。
武华没有跑题:“还是那句原话,你是怎样和他好上的,好得这样奇怪?”肖云没法,尖起眉头把那天吃鹿肉的事交代了。这一下又扎了武华的皮,他哑着喉咙说:“马上就考试了,你跑去吃什么鹿肉,喝得个大醉又在男人家里过夜,你一个姑娘家,这样的事传出去好听吗?”
“反正,反正我们要结婚了。”她顾不了他愠怒的眼睛。
“我不准你们结!”他居然威胁她:“我要写信告诉你爷爷奶奶,让他们评评。”
汪容明白,丈夫是气胡涂了。故事本来很简单:两人因鹿肉撞在一起,饭后生情,考完后相约外出,男欢女爱,私定终身,从古演到今,有什么稀奇。古时候那么严,还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深闺小姐的绣房都可能藏头大马猴!现代女孩东跑西跳,房间没跳出头小恐龙已经很对得起人了。
窗外是水一样的月光,月光下的人们有不一样的心思,不一样的故事。
26. 露露的心思,托尼的家事
肖云说:“我准备和文霁光明天……”
“明天结婚!”露露的声音脆得像鞭炮:“别告诉我你半年后就要当孩子他娘。”
“我要把你的嘴撕成拖把。”肖云嚷道。她知道这事儿有点奇怪,有点喜剧,但是发生了,人力不可抗拒的特殊情况。露露怎么了?就算她骗了她,但热恋中的女孩,快乐得像蝴蝶,怎么会计较别人的闲事。托尼挺不错的一个美国男人,她到底哪儿还不知足?为什么嘴里总是那么多的抱怨。
肖云丢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挂了电话,又拨了个新电话。莹雪在电话那头笑:“什么时候当新娘子啊?”声音温甜轻柔,没有鄙薄的意味。肖云听了倒觉得羞愧,心一热,感动得想倾诉衷肠,不知从何说起:“我并不想故意瞒你们,我真的没想到。”
莹雪的话很简单:“只要是好事情,我都祝福你。”好话落在耳边,都是一件暖心的事,也是一件轻易的事。而自己的事呢,再好听的话也解不了答案。放下电话,莹雪又皱紧了眉。
话筒传来盲音,肖云还握着话筒发呆。“她们都说了什么?”文霁光从后面抱住了她。肖云笑道:“露露说我跟你结婚是头脑发昏,是不是?”“那莹雪怎么说?”文霁光不答而问。“祝我们幸福。”肖云又补充了句:“她真会做人。”
“看来莹雪才是你的知音,她一来美国,我就看出来她的端正大方,从没歪门邪道的心眼,那个章露露,自以为找了个老美……”“别瞎说露露。”她忙打断他:“露露跟我一样,心眼儿直,话也直。莹雪嘛,就是那性格,从不扫人家的兴,这个世界就是天翻地覆了,她也稳得像尊泥菩萨。”
“人家这才是成熟,哪像你们跟小孩似的,遇到点事情就大呼小叫。”“喔!原来你看上莹雪了。”肖云立刻横眉冷对,装出一副恼怒状,坚持不了三秒钟,面部肌肉一松,又笑开了:“如果她还是单身,你就要雪儿而不要云儿了。”
“不要闹了。”他抱住了她,唇滑过她的耳畔,耳畔响过温馨的风和音乐。外面的世界淡了远了。突然一声尖锐的电话铃,是露露踟蹰不安的声音:“肖云,你现在有空吗?”肖云问她:“你有急事?”露露隐约听见文霁光的声音,察觉出电话那头未断的缠绵。都是过来人了,她不好意思再多说。
露露坐在窗前呆看,把帘外的红房绿树看成了黄房蓝树。托尼的工作是她心头的痛,福利虽然不错,但是风里雨里,打交道的人不是吸毒卖毒就是偷鸡抢狗,哪一天牺牲了也说不准。既然是自己的未婚夫,也希望他有个红火的前程,她心头的这份红火却与托尼八字不和。你干吗不离开刀光枪火的环境,去政府部门坐办公室。诸如公共安全部,司法部,检查部。这些部门与他的专业对口。工作到一定时间,单位还可以出钱让他修一个硕士。露露很敏感,她不想看中国人舌头乱舞:老美又怎么样,能帮着解决身份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警察,又挣不了多少钱,还不如计算机毕业的中国人。
他们谈了很多次,争了很多次,成了家常便饭。“你常叫我帮你朋友解决罚单。”托尼说。
“我疯了,我在乎他们的罚单?”露露说:“我只在乎你。”她突然哭了,哭得柔肠寸断,“你就是考虑你喜欢,为什么不考虑我,你昨天还在谈你因公殉职的同事,谁能料到下一个不是你?你一天到晚口口声声说爱我,如果真在乎我,就别让我提心吊胆过日子。”从没看过她这么伤心的哭,他的心软成了水:“给我一段时间考虑。”
她猛地抬头,桃花带雨的脸掩不住喜悦的光。“我们去找比尔叔叔(UncleBill)吧。”
比尔叔叔是托尼父亲的弟弟,本州岛高级法庭(SupremeCourt)的首席法官(ChiefJustice)。跟托尼的父亲大不同,比尔叔叔打小就聪明,法学院毕业后做过十几年的律师,后来又当上了法官。而托尼的父亲呢?典型的红脖子(英文是Red Neck,在美国,一般把那种没有文化,干体力活的白人称为红脖子,因为他们常年在外,日晒雨淋,皮肤自然粗糙发红,红脖子由此而来)。托尼的父亲连中学都没读完,到现在还是个汽车修理工。他很早就结了婚,又离了婚,匆匆忙忙再结婚,养了一大帮的孩子。因为家里没钱,托尼的大学是靠政府贷款,到现在这笔贷款还没还完,这也是露露的痛。中国人没有欠钱的习惯,若欠人钱财,觉都睡不稳,恨不得第二天就还完,不象老美,浑身上下都是债务,依然悠哉悠哉享受生活。本来这个夏季露露已经免了学费,但她一想到托尼的贷款,又不得不回到餐馆打工。总之,多一些现金在身边,她心要稳些。无论怎样说,明年父母来参加婚礼,这所有的开销总不可能向银行再贷吧?
托尼带露露去亚特兰大拜访过比尔叔叔,叔叔的别墅是”庭院深深深几许”。 高高的桔红色院墙, 一路掩映在林深树密处。 与房子的主人通了电话, 镂空雕花的黑色长铁门, 放下威逼的脸, 对客人徐徐打开。 进去了, 车还开了两分钟, 才行到正房的门前。 一路上, 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卉, 毒辣辣的艳媚, 在夏日的阳光下, 每一种颜色都艳到了极致。 玉灰色的台阶上, 有精美的大理石人物雕像, 手执钢枪, 作投掷状, 托尼说他也不认识那个美男子是谁, 大概是希腊神话中的某一个无聊的神。 露露笑问, 你怎么能说人家无聊呢, 托尼回应, 天上本来就没有神, 都是世人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出来的。 二人说笑间, 喷水池的水群忽然冲天而涌, 腾起一片雪白弥漫的水雾, 一串串水珠子迂回低落, 在阳光下发出晶亮的光。托尼告诉她,比尔叔叔的家并不是一般的房子(House),是豪宅(Mansion)。露露想起托尼的父亲,住在陈旧低矮的汽车房里,前院堆的是破烂(Junk),后院的破烂还要多,开不动的两部破车,一个没有轮胎的拖拉机,四五台生了红锈的电炉,摆放在露天—–还做梦有人把它们买走。草坪从来就不管,让花花草草自由成长。露露上次见了,也看不惯,悄悄对托尼说,最好还是请人把草割了,邻居会怨的。他这样乱来,不仅影响小区的美观,更影响小区的地价。托尼说,没有办法,这就是他的父亲,邻居们气得不要理他,因为他说,如果你们再要我割草,我就买几头山羊来啃。
27 草莓园的那个黄昏
暴风雨总算停了,几朵雪亮的云像莲花一样开在天上。小魏把车窗摇下来,雨后清馨的风灌进车内,她对莹雪说:“按原计划行动,我们采草莓去。”
没几天就是肖云的大婚了,大家都不知道送什么好。“钱,她是坚决不收。”莹雪手握方向盘,直视前方:“她已经给我说过多次,大家都是学生,谁的压力不大,如果她的婚礼变成罚款大会,她宁可不办,如果大伙儿实在过意不去,买盆鲜花也成。”
“那怎么行,”小魏笑道:“你不知道现在国内,结婚送礼那才叫个野兽凶猛,我父母都嚷架不住了!我和老公幸好逃到美国,没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我老妈昨天还在电话里哭,说这个月有三个人要结婚,我堂兄,我表姐,还有一个我老爸战友的儿子,都是非缴不可的红色罚款单!最低也得三百块!”
“还是美国简单。”莹雪点头道:“听我婆婆说,国内除了结婚要送礼,还有什么小孩的满月,大人的纪念日,想也想不出来的新招。不过肖云的婚礼我还是不敢马虎,什么买盆鲜花或是送张贺卡的,我还是做不出来。”莹雪说着,瞥了一眼小魏微微凸起的腹部:“肚子里的小孩测出来了吧,是男还是女?”
“儿–子!”小魏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甩出来的每个字都很神气:“前天去医院做B超,出发前我老公哄我,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可是一听到是男孩,回家时车子的方向盘都抓不稳,我怕他激动得开翻了,不让他坐驾驶台。我笑他虚伪,他说这重男轻女老美也不例外,有人生了女儿,就说是Good(好),如果是男孩,那就是Wonderful(棒)老美说男孩可以Carry Last Name (传载家姓),其实就是中国的传宗接代。”
莹雪笑道:“既然这么宝贝,那你还打工吗?”
“我老公早就劝我别打工了,怕我怀孕后身体吃不消,我说我干Cashier(收银员),还行。”小魏满脸喜悦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亮得莹雪的眼痛。
小魏气定神闲地说:“你知道,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读得小命都陪了才拿个B,算了,就让我安心打工挣钱,也帮帮我老公的家。”
她每个月都寄钱回家。“每个月给他们两百美元算不了什么。春节再多些,我公婆的退休工资不高,我小姑子一家都下岗了,我本想再多寄些,我婆婆坚决不收,说要是我们在美国出个什么事儿,他们想帮也帮不上。”
“真是少见的模范婆媳。”莹雪笑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老公对我这么好,我没理由不对他的父母好,对他父母好也是爱老公的表现。我就搞不懂一些女人,口口声声的嚷什么,为了老公奉献了自己,可为什么要跟公婆闹,不闹得个鸡飞狗跳她就活不出个人样。比如小文,把公婆骂得跟魔鬼似的张牙舞爪。”
“小文有小文的难处,或许你我看不见。”莹雪叹了一声,不愿随她多嘴。她想起前天在图书馆路遇小文,她没有停步与她多语,她人瘦了许多,满是血丝的眼睛,含着一种很深的绝望。仅在那么一瞥之中,就让莹雪感到了无限的悲哀。莹雪说:“小文是太急。但是她聪明,入了学就能自立。”
“她聪明?”小魏听了,鼻子一哼,眉毛一甩,额头扬起两排皱纹:“人啊人,要不自以为聪明,要不自以为漂亮,总想挣个与众不同,却往往哭着收场。倒是我们这种笨笨的,长得又不漂亮,反而老公疼爱,公婆喜欢,这就是上天给的命!”
莹雪震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堵在她的胸口,密密层层的,想长了霉绒的植物。似乎不吐不快。但她咽了咽口水,硬是逼了回去,淡然笑道:“秋谷到了,你看树下那个人,是不是你家小陆?”
小陆一上车便大着喉咙喊:“莹雪,干吗没叫上纪林?”
莹雪两眼发直看前面,前面的景致像变成了黑白。还没来得及回话,小魏已帮她答了:“人家老公忙功课,早点读完早点发财,哪像你这种懒东西,一天到晚都在床上打滚。”“别不给我面子,死老太婆。”小陆把小魏拥进怀里:“我是想多多爱你,才在床上打滚。”
莹雪一直没有回头,任两人打情骂俏。只是耳边像有几根生锈的铁管乱撞,好难受的声音。疯累了,声音总算小了,小陆问莹雪:“你知道去草莓园的路吗?”
“我去过。”十字路口,莹雪拐了一个弯,车向西而行,一刹那,西沉的太阳轰隆隆地扑过来,金光一片,她睁不开眼。
“跟你老公去过?”小魏忙问。
“跟肖云去过。”她边说边带上墨镜,眩晕的天地柔和了,但是她的喉咙压着一块硬物,坚硬发凉,逼得嘴也发紧。
草莓园总算到了,空气里满是花草的甜香。莹雪喜欢雨洗后的青山,林光澹碧,一层一迭的翠色润绿了她的心胸。“看见那道木门吗?上面写着BERRY HILL GARDEN(果山园)。”莹雪说:“他们会给你一个篮子,五块钱一个,篮子可以装得满满的出来。”小魏笑道:“我知道,方亭他们上个星期也来过,他们边吃边采,肚子吃成了一个球,篮子也装了个尖山。”
“中国人怎么都这个德行。”小陆拉着老婆的手说:“别吃草莓,回家洗干净了再吃。我记得鲁明阳罗霞他们一群人,去年秋天上山采苹果,他们有备而去,操了家伙进的园子,先吃再采,那里面红的黄的金的,什么样的苹果都有,还有富士呢,他们在里面吃了三顿,呆了一天。”
“把人家形容得像猪八戒下山,好像连苹果都没见过。”小魏打了老公一下。
因为不是周末,又近黄昏,偌大的草莓园就他们三个人。园中的枝叶半倚着架子,匍匐在地上,被午后的一场雨水洗得翠亮,越发烘得草莓娇红明艳。夕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红得像点燃的火,燃得一天的粲然。一阵凉风吹来,莹雪迎风独立,衣袂轻举,她恍惚听到自己的笑声,来自遥远的童年,干净透明,还有母亲的歌声,哥哥的吵闹声,都在夕阳下飘转。她仰首向天,泪水没有滴下来。
28 . 婚礼前夜的谈心
莹雪关上水龙头,把洗净的草莓放进一个冰蓝色的果盘里。果盘晶莹剔透,在灯下折射出蓝荧荧的光圈,光圈里有橙亮明净的回忆— 她刚抵美国时,小文带她去跳蚤市场买回来的果盘。真不知道小两口现在如何?莹雪想着,把装满草莓的果盘端进客厅。
纪林懒懒散散,像一只软件动物,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夏季学期还没开始,他可以暂时放松一下脑神经。他忽然哈哈狂笑,莹雪瞥了一眼电视,肥皂剧中的男男女女正作呕吐状,台上台下笑成一团,乐成一片,她皱了皱眉,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莹雪低眉垂眼想,他不为我考虑,也应该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啊,就算他不爱我,也该爱自己啊,看看人家小魏,先生还要帮她听课,我不求他帮我,只求他帮好自己,可是他连他自己都弄不好,我又该怎么办?她抬眼看他,他满不在乎地回望她,漫不经心的目光疼了她的心。
“肖云快结婚了。”她对他说。至少她应该找共同的话题让两颗心有机会交流,她爱他,不仅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在情感上,她渴望与他紧密相依,融成一体,那是她心灵的需求,但她开不了口。
他还是那幅漫不经心的神态和声音:“那肖云也怪,前几天还说没男朋友,突然又要嫁人了。”
“因为她找到一个爱她的人。”
“好笑!”
“随便外人怎么笑。”
“笑什么笑,关我什么事。纪林顺手捡起一颗草莓,扔进嘴里。
“当然要关你的事,肖云是我的好朋友,婚礼的时候你我都得去帮忙。“
“我不去!一大堆认识不认识的人挤在一起吃饭,难受得像坐在砖头上。如果碰上方亭这个女人,别让我去喝喜酒,直接给我灌滴滴畏吧。”
纪林有他的压力,他的情绪正处于低潮。他害怕那种热闹的嘈杂,还有别人的幸福和甜蜜混合在一起的异样氛围,那是不属于他的,置身其中只有难言的落寞。他的胸口好像有一群麻雀在扑刺刺地飞。他解释不清楚,也不愿意向妻子解释,只能以读书的理由来搪塞。
莹雪向卧室追去,她的声音因着急而沙哑。电话铃突然叮叮朗朗地响起来,她掉过头去,不再看纪林的脸色。
“我要去一趟肖云家。”
夜凉如洗,车窗外一两串车灯,明黄或暗红,一晃一闪,偶而从她的眼角一滑而过。当她刚好把车停在武华房前,就看见肖云向她奔来。
她问她:“准备好了吗?我的新娘,马上就要说I will(我愿意)。”
“别笑我,我现在好紧张。”
“你真的爱他?”莹雪认真地问。
“爱他。”肖云认真地答。
莹雪语气像个长姐:“那就放心嫁啊,有什么好紧张的。文霁光是个好男人,我相信我的目光。”
“你相信你的目光,那你的纪林是个好男人吗?他真的爱你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唯恐伤了她的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莹雪脸上一僵,随即变了颜色,双颊像被泼了烫水,手心却发冷:“你今晚把我叫来,是谈你还是谈我?”
肖云忙道歉:“我可能是太紧张,你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哥一直埋怨我们太仓促。”
莹雪不语,沉默良久才说:“你别担心太多。你看你身哥嫂还有小魏,他们的婚姻不是很美满吗?”
可是我不仅看到我哥嫂和小魏,也看到了小文和方亭,还有……
“还有我?”她迎着她未完的话连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停了一下,果断地亮开了嗓音:“我爱他,不后悔嫁给了他。婚姻是一生一世的事,我们还年轻,有时间去努力。”
肖云似懂非懂地点头,没有再追问,她把话题拐了弯:“我每次一想起小文和小李,心里就难受,世界上居然存在这么黑暗的婚姻。”
“别想得那么黑,小两口年轻,火气大,打打闹闹也很正常。”莹雪说得很轻巧。她想起自己和纪林,彼此纵然有怨,吵也吵不起,打也打不起,一团寒气笼在他们身周,冰冷冷地入了骨子,还不如人家又打又闹的彻底。
可是肖云却炸了:“打打闹闹很正常?你知不知道,小文和小李平时就为钱狂吵,小文想上学,小李想让她缓一年,说是经济不太宽余,因为小李想换到商学院去。小李把他的父母接来,现在吵得更疯了。公婆坚决支持儿子离婚,要赶在她转成学生之前,逼小文没有退路。但是小文也不是好惹的,她当作学生会主席数落他们的阴谋。”肖云停了一下,又问:“你知道今年的学生会主席是谁吗?”
“还是小魏的老公小陆连任,他们小两口都是热心肠。”莹雪面无表情第说,时间长了,她隐约不太喜欢这小两口,有人无人总是喜欢晒幸福,没必要吧。
“前几天我听鲁菲说,小文的婆婆去她家哭诉,说她的媳妇好狠毒,在家里用英文骂他们,出门也不给他们钱用,还说她儿子当初跟小文谈恋爱就开始打架,本来都断了的,她见他GRE考得好,知道出国有望,又主动上了床。”
“真是无聊。”莹雪怆然一笑,听了人家的故事,她的神思也在飘,像漏了一点气的氢气球,升不高也降不低。该为自己庆幸吗?毕竟还没有如此的苦难。再想下去,如果有人了解她的窘境,会生出另一种庆幸吗?
这千奇百怪的人生大抵如此—–因看到人家的不幸而念及自己的幸运。
29. 比电影还好看的婚礼
肖云的婚礼,汪容原想定在华人教堂,无奈五月是结婚潮,周末全满了,而文霁光和肖云又急着要成亲,最后只好请牧师来家中行仪式。接下去的日子,汪容忙得人仰马翻。请来职业花匠在后院修补草坪,灭掉蚂蚁窝(Ant Mound),在坏死的草地上种上鲜花,只折腾了一天就花了一千多美元。汪容因为高兴也不心疼,领着肖云去婚纱专卖店,不厌其烦地试穿各种新款的婚纱。该请的客人,该订的蛋糕,该租的物品,毕竟客人大都是中国人,她又亲自去了一趟半月楼,准备同老板娘一起研究婚宴的菜谱。
肖云的脸阴了一半,她说:“是半月楼的胖瓜啊,你根本就没看过她的怪嘴脸。”
“没有怪嘴脸。”汪容笑道:“昨天我和刘太太去她店,她给我们泡了西湖的龙井,还直说给我们优惠,最重要的是,只有半月楼才做得出正宗的点心。”
毕竟是哥嫂在出钱出力,肖云还好意思计较吗?最后她还需要一个伴娘,是请露露,还是莹雪呢?“请露露吧,她毕竟还是个未婚姑娘。”汪容替肖云定下来。她想说千万别让莹雪那个美人当你的伴娘,只要稍稍上一点妆,便可以艳冠群芳,把你新娘的风采压倒。
汪容错了!那一天谁压得了肖云的光茫,那一天谁挡得住新娘的妩媚。那一天的黄昏,夕阳半笑半醉,晚霞如歌,歌声在夏日的天空萦绕流转,流转在衣香鬓影的笑语喧哗中。人群突然安静了,新娘出来了,她一袭白纱曳地,婷婷然,款款然,仿佛自云端走来。袖袂轻飘,纱裙欲动,是紫府下凡的仙子?不!是尘世中娇媚的新娘。连莹雪都呆了,她不敢相信肖云会这样震撼出场。
“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健康疾病,除非死亡把你们分开……”全场寂静,只有牧师的声音,高昂嘹亮,向四周扩散,仿佛鸟也听得见,云也听得见。
“我愿意。”
“我愿意。”
这庄重的誓言,是爱的承诺,是情的归宿,当然,每对结婚的新人都要说。
牧师宣布二人成为合法的夫妻,二人拥吻于一片祝福中,四周掌声如潮。那一刻,肖云在文霁光的怀里无声饮泣。露露暗叹:“人生应该有这样的瞬间。”
“象在拍电影。”
“不,比电影还好看。”
一两句轻悄的细语,随风传进莹雪的耳朵里。比电影还好看的婚礼,她怔了怔,但没有扭头去找说话的人。她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座位上,只是静默旁观,这世界真有一见钟情,惊天动地的爱吗?成人的童话,少女的梦,骤然,她想起夏日的昙花,一瞬间的轰烈。怎么会想起昙花呢?她忙断了胡想。
纪林没来参加婚礼,大清早的就嚷肚子痛,生病了,鬼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莹雪也没理睬,心里只想着早点儿去,去帮肖云的忙。到了武华的家,才发现根本就没她站的地。汪容身边的一大堆太太,都唯恐自己没有事儿干。前来祝贺的来宾,大多数是中国人,只有几个黄头发和红头发点缀其间,莹雪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反正闹嚷嚷一片,倒成了中国人的聚会。
后花园的长桌上,早铺好了雪白的桌布,银质的餐皿,悠闲地闪着晶亮的光,餐皿之间,供着几个精美的大花瓶,无论是金黄色的,云紫色的,还是天蓝色的,都插满了鲜艳的红玫瑰,红得滴血,似乎快滴在餐皿中精美的蛋糕上。食物以中餐为主,但也有牛排和色拉,最让中国人兴奋的是那些精美玲珑的广式点心:半透明的虾饺,粉白的马蹄糕,叉烧包和糯米鸡,白糖伦教糕, 蜂巢香芋角……金灿灿的酥皮蛋挞还没有入口就让人的舌头酥了—–这都是半月楼的作品,汪容的心思。她是憋了一股劲要搞一个比电影还好看的婚礼。
30. 那个人影影绰绰在眼前晃
莹雪本想走到新人面前说声祝福,无奈身周的人太多了,决定暂不凑热闹。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嗡嗡嗡的声音:“这没完没了的宣誓表决心,总算它妈的表完了,老子的肠子也饿断了。”原来是纪林的朋友鲁明阳。
“你饿疯了吗?好好的银勺子不用,别让你那臭爪子坏了一锅好菜。”
莹雪一听,忍不住笑起来,她看见罗霞在骂她老公,正要上前打招呼,又听鲁明阳一声喊:“哈哈,还有葡萄美酒啊,快开,快开。快去拿开刀。”
“要什么开刀,我手就可以开。”
一个高阔的男性背影向鲁明阳走过去,莹雪没能看清他的脸,只见他有一头浓郁深黑的头发,她正在纳闷这人是谁啊,裙子被人拉了一下,调过头,原来是小文。
“我有话对你说。”小文装好了一盘食物,悄悄道:“我们去那边,那边人少。”
“小心你脚下的蚂蚁窝!”轰然而至的高喊声,吓了莹雪一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哪儿出了错,背后一股强力朝她袭来,她不由自主一个趔趄,手中的盘子和点心全都落在地上。她惶惶地转过身,正是刚才那个高阔的男人!她不认识他,他的脸正好对着她的脸,他的眼望着她的眼。
“我的天,这不是Fire Ants (火蚂蚁) 吗!”小文蹲下身子,看见了草地上隆起的一个小丘,大声惊叫:“我上个月被咬了,整个腿都肿了,躺在床上一个星期没下地。”
“所以你们要小心。”他说:“别赤脚穿凉鞋在草地上走,老美说这地方的蚂蚁最毒了,甚至可以咬死人。我老板告诉我,两三年前,他后院的蚂蚁窝垒了一英尺高,他只好泼汽油来烧,汽油烧过的地方如今寸草不生。”
莹雪回过神来,正准备朝他道谢,只见罗霞跑来,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前面冲:“快,快,快去替我老公挡驾,花眼镜要安心把他灌醉。”
他是谁啊?看他们远去,莹雪诧异地问,她的一只手反过去,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他刚才推她的力量似乎沉进了肌肤的某一处,正灼灼地发烫。“你不认识他?他是宋云青,计算机系的人都认识他,他……”小文定了定神,突然说不下去,心一急,眼睛也红了,脸色紫得吓人。“莹雪,你看见了吧,连陌生人也会关心你,提醒你别被蚂蚁咬了,可是我的丈夫,前些日子看我躺在床上,一句问侯都没有。”小文的喉咙带出几分哭哑,她拼命地忍,眼睛定定地朝一个方向望。
“真的吗?”
“我当是痛得下不了床,一个韩国邻居来看我,转身就去CVS(药店),买了蚂蚁咬伤的特效药,我才可以走路了。你知道家里那两个老破货说什么吗?他们说,用国内带过来的皮炎平不行吗?干吗还要浪费那么多的美元买美国的药!”小文牙一咬,泪水也快逼出来了:“我没有退路了,我只有跟他离婚,你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有多黑。”
莹雪递给她一杯带冰的柠檬汁,知道她一肚子的苦水现在才倒出一小杯。可现在,现在是肖云的婚礼啊,那幸福到了极点的一对儿,肯定刺激了每一个不幸的人。
“你哪能理解我?”小文喝了一口柠檬汁,把满腔的幽恨往下咽,往下咽,笑了笑:“你是个有福之人,纪林绝不会害你。”
我是个有福之人,纪林绝不会害我?晚上开车回到家,莹雪歪在沙发上,还在琢磨这句话:因为纪林不会害我,所以小文还羡慕我,我又该羡慕谁?
“发什么呆?一回家就不出声不出气的。”纪林问她:“婚礼到底如何?”
“婚礼如何?你干吗自个儿不去。”莹雪突然想冲纪林发火。
“我正是因为没去才问你。”纪林不温不火。他们两个永远也吵不起来。
“妈来了信,你看了没有。”纪林话一完,就倒在床上。莹雪不用看信,也猜得出信里的内容,除了托付莹雪二人把纪美办到美国来,王老师还会说什么?信封厚厚的一迭,除了三页信纸,还有的,就是一大堆纪美的相片,王老师倒是希望莹雪能够为纪美找一个留学生。在国内时她常对莹雪说:你看纪美,留在国内迟早要出事的,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混,都是些什么人,最好让她嫁出去,对方长像都不重要,只要学业好,心地好,家里没钱我们可以帮补。
可是纪美,纪美是个人物,胸无点墨,却天不怕地不怕。既然你当母亲的都难以驾驭她,难道还奢望在这儿找个人就能把她拴住?莹雪笑了笑,把信和相片撂在一旁。她想起和纪美相处的日子,还有纪美对她母亲的反应:“让我嫁给留学生?”纪美当时气得脸都变形了:“我听别人说,留学生个个长得歪瓜裂枣,像一群怪物,念书念得坏了神经,是一群没用的废物。我的事你们谁也别管!高帆还在山上,就要让我嫁出去,这种无情无义的事我锺纪美干不出来。”
纪美认为高帆入狱与她有关,她有义务等他出来,然后再嫁给他。这是她亲口告诉莹雪。莹雪虽然不太相信—-十年啊,她哥哥判了十年的徒刑,十年有多少阴阴晴晴,千变万化。但她还是佩服纪美的义气。
她顺手翻出纪美的相片,在灯下闲闲地看,纪美的身材真是炸弹,性感得火爆。眉眼处自带勾人的调子。有一张是她半斜着身子,靠在大树旁,身着一件宽松的体恤,宽松的体恤衫也掩不了她傲慢的曲线,体恤衫上写着四个字:一代天骄。莹雪笑起来,一代天骄让想起了《沁园春.雪》,还有了一个关于纪美的典故。
那时莹雪还在国内。纪美一时来了心血,想报考成人高考的会计,业余时间在夜校补习。一天晚上,她有个语文题要问莹雪:“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这是人说的话吗?”
莹雪试着用最浅白的话告诉她:“唐朝和宋朝的皇帝都比不了毛泽东的风骚,但风骚在这里指的是……”
“风骚谁不懂!”纪美打断莹雪:“这毛老头子最风骚,连古时候的皇帝都骚不过他,这个骚老头,全世界属他最骚。”
莹雪笑了起来,忽然发现纪美其实很可爱,比她的婆婆,比她的丈夫。想到这儿,胸口一阵冷涩,她扭过头去,纪林正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已经睡了。
她灭了灯,上了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麻麻的,全是白天的情景,不太清晰,朦朦胧胧的人和物,还有那个推她的人,影影绰绰在眼前晃。
31. 一条藤上的苦瓜
“我真搞不懂肖云,在婚礼上又哭又笑,那么一个爽快的人怎么变得傻呼呼的?”露露说着,将一个包好的馄饨扔进托盘。
“爱情的力量啊。”莹雪笑道,她正在切西瓜。她的工作台堆满了红红绿绿的水果:香瓜、甜瓜、桔子、草莓……她今天是负责整个色拉BAR。肖云婚礼后的第三天,因为方亭的推荐,莹雪终于去了全城最好的中餐馆:金中国。
“所有的人都搞不懂肖云。”方亭正在配甜茶,她先放了两大勺白糖在一桶滚烫的开水里,然后拼命地搅动,再把糖水倒进茶水里。“干吗这么快就结婚了。平时看她也蛮聪明的。你说那个文霁光又能好到哪儿去呢?要绿卡没绿卡,要工作没工作,那个专业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工作。我要是她,就干脆找个公民,比找绿卡的还省事。”
“肖云结婚是有些莫明其妙。”露露用筷子搅动一盘的肉馅:“但是她表哥该不胡涂啊。”
“武华开始也没点头,后来被他们的伟大爱情感动了。”莹雪接过话。
“什么狗屁爱情。”方亭一脸的愤愤然:“爱情能解决身份吗?能买房子吗?能当美元用吗?卫生纸还能揩屁股,爱情连马桶都不如。呸!”她把茶桶抱上工作台,看了一眼露露:“还是你聪明,嫁人就是要嫁有户口的。靠赵伟拿绿卡,还不知要混到哪个春夏秋冬。”
可是露露说:“家家都有看不见的鬼。”
“你还不满足?”方亭忙完了甜茶,又去帮露露包馄饨:“我在肖云婚礼上见过托尼,年轻英俊的,一会儿给你递饮料,一会儿给你擦汗。最关键人家是公民又有工作,你嫁给他什么都不愁。”
“不愁?不愁我现在还来打工?”露露眼睛一斜,哼了一声。她这个夏季在商学院的机房干活,一周二十个小时(属于资助),但她夏季没选课,只是想把这份工作保下去,到了秋季开学就可以免学费。
莹雪已经切完了西瓜,正准备切桔子。“西瓜切得这么大?”方亭皱着眉喊:“切小点,装多点,要不地府里放出来的饿鬼一下子就抢光了,抢光了你又得再切。待会儿你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瓜盘空了,还得回厨房准备猪食。那群喂不饱的猪!”
“金中国的老黑也多?”莹雪的刀插在西瓜中间,没有切断。
“不多?死鬼不要太多!都成了黑店。”她说:“我昨晚还在跟老板娘建议,干脆把金中国改成黑中国算了!”赵伟到现在还没改专业,一心一意干他的实验。方亭的肚子窝着三把火,一碰就燃,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最好别去惹她。
“金中国刚开业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老黑。”露露的馄饨已经包完了,又开始包饺子。“我记得王老板那时很得意,夸金中国就是北欧,没有一个老黑!”
“有些老黑真的很可恶。”露露把一个散了皮的饺子扔进垃圾袋,“不劳动,不工作,天天都在玩,吃政府的救济,住免费的房子,除了造出一大堆Baby,给美国的人口作出贡献,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
“别太绝对了,我见过勤奋努力的黑人,也见过好吃懒做的白人。”莹雪把菜板上的桔子全部倒进果盆里,“再说了,美国政府对黑人宽容,他们的免费住房(House Project)比我们外国学生住的都好。美国还算一个相对宽容的社会,我们毕业后可以找工作,找到工作又可以办绿卡留下来,比起日本和欧洲,整个生存环境宽松多了,你们想想,如果把黑人放到日本去……”
“你哪来这么多的臭道理。”方亭气汹汹打断莹雪:“放到日本去,小日本会给死黑鬼免吃免喝?不把他们赶进牛棚,嘴巴里再塞陀牛粪才怪。快干你的活儿吧,把弄好的色拉全部放到BAR上去,呆会儿客人就来了。”
同志们好!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他声音洪亮如锺。他姓魏,是这儿的经理,也是老板的小舅子,别看他是从福州漂过来的,漂过来以前可是中学的数学老师,此人生得文质彬彬,带一副金丝眼镜,颇有几分知识分子的风采。他朗声喊道:“大家的备战如何,马上就要打一场对美帝国主义的歼灭战。”
“莹雪,你的色拉BAR弄好了吗?”
“好了。”
“露露,你的饺子能不能快点,师傅们等着下锅。”
“急什么急,你知道我先包的馄饨。”
“方亭,茶得放甜一点,喂!小心点,别把茶末子洒到茶桶去,老黑吃出来又要Complain(抱怨),Complain后不想付钱。”
“我操他死烂鬼的祖宗十八代!”方亭高声嚷道:“死鬼赖帐你要我来赔?”方亭是这儿的老员工,又是长工,她老板都不怕,更不把才来三个月的魏经理放在眼里。一般来说,老板喜欢长工,因为稳定,不象学生,一遇考试便撒手不干,令老板头大眼大。
“方亭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魏经理目光紧成一条金属线,“不管黑人白人都是我们的客人,现在整个中餐馆竞争激烈,希望昨晚的事别再演了。”
昨晚出了什么事?昨晚方亭认出了两个常打铁的老黑,故意不给他们添饮料,也不把吃剩的盘子撤走,任它们堆成了山。老黑跑到前台去喊冤,魏经理黑下脸,方亭故意失手,饮料洒了一桌,滴湿了老黑的裤子。
“我们可是靠小费讨活路。方亭冷笑道:“不像你,你是拿工资的,为人民服务当然可以不挑黑拣白。”
在餐馆,每个侍者负责一个小区(Section),客人是轮流带的,比如说第一个来餐馆的客人带到一区,第二个带到二区,以此类推,这样循环轮流,有人运气好,大多数客人都给了小费;有的人运气不好,连着几张桌子都打铁。方亭因为天天打工,特别计较客人,天长日久,常以好小费而喜,常以坏小费而怒,变得有些神经兮兮、走火入魔。
门帘一阵阵响,客人陆陆续续来了。都是附近办公楼的雇员,男的大多西装领带,女的也是职业套装。客人中也有黑人,个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并不是象方亭描述的黑鬼如云,整个阴曹地府。
十二点半到一点,是餐馆营业的最高潮。莹雪忙得头昏眼花,气憋在胸口喘不过来,一桌子的残羹剩饭还没收拾完,新的客人已站在她的身边等望她的安排。有要甜茶的,不甜茶的,各种苏打饮料,最不希望客人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要咖啡,还得奔回厨房鼓捣。
“真是一场战斗!”她对魏经理说。
“我早说过嘛,一场对美帝国主义的歼灭战!”
捱到下午两点半,沸腾的声音远了,只见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散在餐馆。总算可以歇口气了。莹雪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甜茶,冰凉的液体灭了喉咙的烟火。
“快来换钱换钱。”收银员刘慧的声音软绵绵,甜腻腻,一听就是台湾的嗲国语。侍者们把一大堆零角子小费到收银员那儿化零为整,这样餐馆可以保留些零钱,侍者们带钱回家也方便。
“一个中午就挣了六十,高小姐你干得好不错。”刘慧点清了零钱,将三张二十元的纸币递在莹雪手里。莹雪暗想,在这儿干半天就几乎是中华村的一天,但是人也累得呛。现在还是下午,我腿都抬不动,要是晚上纪林能来帮我该多好。
“刘慧,帮我查查有客人的签卡吗?”方亭高声嚷道,奔到前台,一双眼睛充满了电光。在餐馆里,有的客人因为没有零钱当小费,饭钱和小费都用信用卡一起支付。
“我已经查过了,没你的签卡,只有露露一人有6块钱的卡。”刘慧关上钱箱,不慌不忙地说。
“不可能,绝不可能。”方亭满口嚷嚷,目光放肆地扫在刘慧的脸上,“我记得很清楚,有两个白领样子的白人桌上没放钱,他们一定把钱签在信用卡上了。”方亭的英文单词没装几个,但对客人的脸却记得很牢,哪些客人有好小费,哪些人是一毛不拨的铁匠,就算你两个月前打了她的铁,换身打扮再回餐馆,她火眼金睛像孙悟空认得出百骨精。
“没有就没有。”刘慧斩钉截铁:“你怎么就保证白人就一定给你签卡?白人打铁也不少见啊!”
方亭突然冷笑,乜斜着刘慧。刘慧顿觉受辱,眼睛起了烟。莹雪一旁静观,挺为方亭不值,不就是两块钱吗?两个韩国招待也在一旁等着换钱,虽然听不懂中国话,看她二人的模样也猜中了八九。
“怎么了,怎么了?”魏经理循声而来,“刘慧的帐和钱都很清楚,我全查过了,没有错。也就两块钱,你看你的脸比美元还绿。菜都出来了,大家快去吃饭吧。”
“我不想吃,我要去邮局。”方亭推门而出。刘慧一言不发,只低头吃饭,因为方亭的事,也不理会众人的说笑。
“你家在台湾哪儿?”吃饭时莹雪故意找话跟她闲聊:“也在这儿念书?”
我本科是国文,在美国念教育的MASTER,她抬起头来,冲莹雪一笑,她是位五官娇小的台湾女孩。“我其实根本用不着出来打工,我生活费学费都没问题,只不过在家里闲着无聊,一周做半天的Cashier(出纳)也不累。”
莹雪明白她话中的话,她根本不缺钱,疯了才去贪污方亭的小费。来美国前她在台北市政府干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谁是台北市长呢?”魏经理在旁插了一句。莹雪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公公,纪林的爸爸,那个清廉而胆小的副市长。
刘慧告诉众人,她在台北市政府上班时,市长是陈水扁。“对我们这些小民百姓,谁当官不是一回事?”刘慧饮了一口可乐,目光盯着墙上的画,那是一副清明上河图,几乎占了一面墙壁。“陈水扁这个人还是蛮务实的,当了市长后,做了一些好事,先前台北的交通很坏,路上的车乱成一锅粥。他对百姓也很体贴,特地在市政府开出房间,摆放沙发和热茶给上访的民众。”“看起来你还喜欢他。”莹雪笑道。“谁喜欢他了?”刘慧笑道:“办公室的人恨死他了,上台后他马上来个规定:工作时间一律不准出去买菜!先前我们谁不溜出去买菜买吃的。他这么一搞,都死菜了。”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锺:“我得走了,跟同学约好去图书馆,有一个Group Project(集体作业)。”
刘慧刚辞过众人,方亭就回来了。露露忙招呼她:“我们给你留了条鱼,青菜也有不少。”
“算了吧。”方亭懒洋洋地说:“我才不想吃剩菜,去BAR台上混点东西。”只一会儿,整个大厅就飞满了她的尖叫:“我的奶奶,海鲜全被黑鬼抢光了!”
“方亭,现在还在营业,没一个顾客喜欢你的喊冤。”魏经理脸都紫了,“别左一个黑鬼,右一个黑鬼,如果黑人听得懂,他们完全可以告你,让你吃不了爬着走。”
“他们要听得懂中文,我就爬着走。”方亭眼珠子一翻。
“纽约的中餐馆,是绝对禁止说黑鬼二字,如果惹上官司谁也不好受!不说远了,就说我们隔壁那家墨西哥店,就是因为有店员对黑人行为不恭,结果被勒令关门一周。老板和我都不希望出事故,希望你能配合。谢谢!”魏经理头也不回去了厨房。方亭白眼一翻,低声骂道:“有本事自己开个店去,不就是一个狗腿子。”
晚餐的出餐是在下午五点。厨房的师傅要把BAR台上的菜全部撤走,换成晚餐菜。一般来说,晚餐的质量和种类都比午餐好,比如有螃蟹腿和烤鸭,还有日本寿司。晚餐的价格要比午餐贵两块(午餐价是$4.99,晚餐价是$6.99)。有些老黑为了占便宜,常常四点半进店,慢慢吃,等着晚餐上BAR台。这样多划算,只付午餐的钱,就能吃晚餐的菜。对此老板也无奈,只在心里念:“少来几个占便宜的坏蛋。”
“三点半到五点半,是黑鬼出洞的时间。”方亭习惯成自然,改不掉黑鬼二字,她提醒莹雪:“到时候你就会看见,满屋子黑压压一片,你不要去理他们,累了半天也没有钱。六点半以后,白鬼会慢慢地来,你要把全部精力放在白鬼身上,千万不要让黑鬼分散你的体力。”
方亭说得没有错,老黑们三五成群的,拖儿带女的,摇摇摆摆地晃进来了。他们坐下后,一会儿要吸管,一会儿要柠檬,还要一种特殊的辣椒酱,嫌BAR台上的辣椒酱油太多,影响健康,给了他一大迭餐巾纸,他依然要双倍。茶不能太甜也不能太淡,冰要装在另一个杯子。还有一个小老黑更绝,他要三分之一的七喜,三分之一的可乐,再三分之一的柠檬水,三种饮料混成一杯。
“你在干什么?”方亭在工作间盯着莹雪看,她手里有杯饮料,黄黄绿绿的一堆颜色。我就知道黑鬼捣蛋!她愤然夺过莹雪的杯子,随着“呸”的一声,口水融入了饮料的泡沫。
莹雪不敢接,方亭扬头冲了出去,饮料递在小老黑的手中,“Enjoy Your Drink(享用你的饮料)”。谁也没注意到她嘴角的阴笑。“老板看见会骂死你。”莹雪摇了摇头。
“我是好心劝你,别管那堆黑鬼,让他们吃个天翻地覆。心思落在白鬼上。你看你看,清明上河图下面那个老白鬼,水快喝完了,还不赶去加满,他是个好客人,常来的,每次都给五块。”
顾客慢慢少了,大家开始忙收工前的活,方亭准备洗酱油瓶,露露也在添加糖包和盐包。莹雪把最后一筒茶从厨房提出来,只觉天地都在动,一点一点的金星闪来闪去,逼桌她向墙角靠去。
“你的脸色好难看!”方亭一把扶住她:“快吃点东西,你的活我帮你干。”她勉强一笑,只是摇头,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累得像头病驴,她不能让方亭为她受累。可是方亭已经跑过去替她倒掉茶筒的旧茶,忽然醒过来似的喊:“锺纪林哪儿去了,他死到哪儿去了。”
泪水没阻没拦,猝然泻了出来,她心头蓄了那么多的伤心、担忧、委屈全都泻了出来。方亭叹了口气:“我也想哭,我们都是一条藤上的苦瓜。”
32. 他总算尝了打工的经历
赵伟实验室的电话响了。“方亭,我知道十点钟去金中国。”一听到老婆尖锐的声音,赵伟眼大头胀,像胀出了两头角。“什么?要我去找锺纪林?”
“找个人都不会,亏你还是人类生命的科学家,还想拿诺贝尔奖,蠢!你不会到计算机系的机房去查一下吗?反正今晚我要见人。”
“要是纪林不愿来餐馆呢?”
他敢不来?!再不来就只有我帮他收尸。她听见赵伟“啊了”一声,也不想再解释,啪的一声挂掉电话。口中依然唧哝:“没用的东西!”
喝了几口汤,莹雪的情绪已经稳定了。魏经理问她:“是不是第一天在金中国打工不适应呀,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你看露露刚来时,也是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但历尽金中国的大风大浪,已练成了刚强的铁姑娘。凡是从我们金中国出去的,走遍全美中餐馆都不怕。”魏经理其实挺喜欢莹雪,哪像方亭,一见到黑人,她的那张脸就先黑了。他们当经理老板的,又不靠小费为生,客人当然是多多益善,才不在乎黑猫和白猫,只要进店付钱都是好猫。
露露在一旁笑:“你好意思封我铁姑娘?我在金中国一周只打两天工,我要是铁姑娘,那方亭是什么?”
“她是特殊材料打出来的钢女人。”大师傅拿着杯饮料从厨房里摇出来,“我说露露,可不可以帮个忙。”他低下身子,脸上挤满了讨好的笑:“我昨晚又吃了张罚单,在Stop Sign(停标)没停。当时深更半夜的,我看没人,不知条子从哪儿冒出来的,能不能叫你老公……”
“余师傅,已经第二次了!”露露脸上有些猪肝颜色,但牙齿还是松动了:“事不过三,下次我再也不管了!”“多谢露露救命之恩,谁不知道你有个好老公!”余师傅手舞足蹈,开开心心拍露露的马屁。魏经理笑道:“露露的老公是模范老公,连我家的领导都要求我向托尼同志学习。”
“什么模范老公,我心里最清楚,老美的甜言蜜语……”她的话断在半空,她看见餐厅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气势之大,只当来了打劫的匪徒。
纪林像头野兔子奔了进来,后面跟的是赵伟。他的神色同样慌乱。看见纪林进来,莹雪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想支撑着站起来,可是头比铁还沉,“你还好吗?莹雪。”他扑过去抱起了她。两个人目光撞在一块,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凄凉和绝望,像雪地的玻璃渣子。“你们快回家吧。”赵伟口齿不清地说。
回家,有这么便宜的事?方亭冲过去,倏然立在纪林的眼前,这一堆Side Work(清扫工作)谁来做?她挥了挥手,命令二人道:“莹雪,还不快去吃饭,累死累活了一天,身体垮了谁心疼你!她头一歪:“纪林你呢,跟我一块儿干你老婆该干的活。”她又掉过头去,朝赵伟轰然喝道:“你东张西望什么玩意儿,这儿又不是中国,又没有小姐,还不快去干我活,先把椅子都放到桌上去,然后再吸尘,完了后别忘了擦桌椅,最后得把所有的酱油瓶都要加满,芥末酱收在钢盘里放回冰箱。”
“莹雪今晚的收尾工作是洗餐台。”方亭领着纪林来到台前。“首先,我们要把所有装食物的Tray(钢盘)从BAR台上取出来,像我这样。”
“好烫!”纪林的手一碰到钢盘,像碰到老虎的舌头,猛地缩了回来。怎么会不烫,钢盘下面是沸腾滚流的开水。
“你知道烫啊!你也够细皮嫩肉了,你是否想过你那漂亮老婆也会感到烫?”方亭鼻子哼哼,扫了他一眼,扔给他一块毛巾:“用毛巾垫在上面把钢盘拖出来。”但是方亭不用毛巾,她赤着手,丁丁当当,几下就搞定了。
“现在我们开始洗钢槽,先用409 (一种强力洗涤剂)沿着槽边喷,再用钢刷刷干净。不行,你这样刷不对,要平行用力,唉,这么简单都不会,真不知道你怎样编的程序。”
“提两桶水来,把BAR里的泡沫冲干净。”纪林只得听,摇摇晃晃把两桶水提到方亭眼前。他这一辈子所干的家务事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晚上多。餐台上的灯,又热又亮,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想起一百年前的黑奴就是这个样子吧,那种没有尽头的苦和累。
真的没有尽头。“台上的玻璃你没擦干净,红红的甜酸酱我都看得见。你得喷上清洁剂,再用干毛巾用劲擦,否则老板会把你骂得死去活来。”其实老板和经理都没有吭声,纪林早被她骂得死去活来。
“你现在知道累了吧?你才干多久,一个小时。你老婆一干就是十二个小时,你回家去仔细想想,这是不是血汗钱?”方亭是安心给纪林上课,现在我们干的仅仅是清扫工作,不用跟死黑鬼打交道,累的不过是身体,没有气受。一提起老黑,方亭咬牙切齿,怒火烧弯了眉毛。前天晚上有对老黑,也是常来的老油条了,故意在桌上留了一分钱,明摆着侮辱她。她抓过那一分钱就丢过去,还大声嚷嚷:“拿回家去过你的节!”老黑见她恼羞成怒,一副拼命的样子,也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走了。走了下次还要来,而且是昂首阔步的来,这样的老黑方亭见多了。
莹雪心里含酸,眼里的泪水没有干,眼前是一个昏花不清的纪林,她什么时候看清过他,她只好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别忘了你的工钱。”魏经理喊住了她,把二十块美元的底薪递在莹雪手里。他安慰她:“金中国累是累,你看你一天就挣了一百四。反正是年轻人,第二天醒来力气又来了。”他看了纪林一眼,笑道:“你们夫妻要学会配合,老公若是一早一晚帮忙干活,老婆也没有这么累,你看露露的洋老公都来帮她干。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面子重,其实大家齐心协力挣钱还不是为了一个家。瞧人家邓小平,法国留学的时候,什么脏活儿没干过,当了伟人从不忌讳那段打工的经历。”
33. 骚扰电话一个接一个
纪林心沉如铁,一直在解释:“今天晚上赵伟在Lab找到我,他脸色发白对我说,我们快去金中国吧,莹雪不行了!那一刻我真的痛苦得想死,我想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恐怕我也活不下去了。”
莹雪脸上的泪慢慢干了,她说:“我累了,想睡了!”
你还没有洗澡,他轻声提醒她,她的身上残留着餐馆的气味。我抱你去卫生间?他从来没对她这么好过,她在迷糊之间觉得他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在梦里的人。
卫生间的灯光雪亮,纪林看见一条虫,爬在她雪白的臂膀上,他吓了一跳,喊道:“这是怎么了?”“是热茶烫伤的。”她若无其事地解释,那天打工太忙,她没有及时冲冷水,所以留下了痕迹。她太疲惫了,“纪林,你让我睡吧。”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愕然地看她,他打开了热水管,卫生间雾气腾腾,他心头也是雾一样的迷惘。这潮湿不清的世界。
窗外的阵阵风声,簌簌瑟瑟响在他的耳畔,他难以成眠。过去和现在,重迭起来,错杂在一起,影影绰绰,像水中的影子在眼前晃,影子亮了,像真人,他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黎明的清光从百叶窗帘透了进来。
莹雪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眼亮得像潭水,只是脑子还回不过神,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现在已是下午两点。”他的手轻轻触摸她的面颊。“好好休息,今天别打工了,我已经给餐馆打了电话说你病了。”他很少对她这样温柔过,她的心和身体像长了融融的羽毛,松软软的温暖。但她还是说:“我还是应该去打工。”
“你昨晚哭着说,再也不想去中餐馆。”
昨夜和今天隔了层厚长的幕,灯熄了,舞台也断了,她恍然道:“我真的说过?”
“真的说过,而且全是真话。”他的眼睛抓紧了她,似乎要抓出更多的东西。
“你认为我过去全是谎话?”她目不转睛。
“想和你好好谈一谈,”他像是鼓起了勇气,“只觉得我们两个有些不正常。”
“不正常?”莹雪起身拉开窗帘,哗啦啦的阳光像喷泉一样从窗格子喷进来。“这样也好,心头的东西早就该拉出来晒晒太阳。”
“我心头能有什么,”纪林说:“你对我很好,这是事实,可你把你自己藏得那样死,那么深,你心头到底有谁?”
“我的心头还会有谁?”她只觉得委屈,隐在心头,却道不出来。纪林要她的真心,却对她闭上了心,他的心和她的心,本来就隔着那么长的路,中间还有个晃荡的影子,你让她怎么先说得出口,以她一个女人容易受伤的心!她看他,他的目光柔和而温暖,她垂下眼帘,脸骤地红了:“我一直都在爱你,从很早的时候。”
她索性对他说了,那年寒假,她去王老师的家,门铃响了,是他给她开的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她秀发半遮半掩,睫毛半扬半垂,像初春娇嫩的花,每一瓣都卷着羞涩。
“是真的?”他又信又不信,像看见了一个新大陆。他俯下头去吻她,好一阵子,她好像堕入一个飘渺无边的烟雾世界,她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好象也认不得了,那还是他吗?这么一想,她恍然醒了,刚刚酝酿起来的激情一下子杳无踪迹。她说:“后来才知道,我对你的思念全是暗恋。当我看见你们两个走在梧桐树下。”
纪林的脸色变了。
“我真的嫉妒她!”她心头有匹马,不停地原地打圈,终于,它受不了了,跳过围栏,冲了出来:“我凭什么比不上她,我只是认了命,她比我早到你的身边。”
他朝她喊道:“求你别提她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还在,她一直活在我们中间。”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往事像江水洗过的鹅卵石,一粒粒都在眼前。刚才他还在怨她,心没有交给他,把自己藏得很深,隐得很秘,可他自己的一道墙,早把她挡在了外面。
“是我错了。”他终于低下身子:“我再不会让你失望。”
莹雪半信半疑,但她还是喜欢这片柔情蜜意,他给她的。两人偎依在床栏,纪林说:“莹雪,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先结婚后恋爱有什么不好?”她眸子里满是盈盈的,水一样的柔情,头一侧,莞尔一笑:“只要能白头谐老。”
“可是,你知道鲁明阳吗?”
鲁明阳去年回国相亲,面试了一大堆候选人,挑来选去,最后挑了个才貌俱佳的美人,飘洋过海带过来,唉!本以为白头谐老一辈子,还不到一年,恐怕就夭折报销了。秋谷里的人早放了言:还不是先结婚后恋爱的恶果,哪有两星期就敲定的的终身大事,就是买一个车皮的桃子,也不会这么快签订了合同。
莹雪哼笑道:“听你的意思,我们的婚姻也不值一个车皮的桃子?”
纪林语塞,莹雪也不难为他,她说起小文和小李,这对鸳鸯在高中的课堂就开始传条子,递眼睛,谈了八年的恋爱,像打了八年的仗,其间各有输赢,捱到最后扯证的日子,是小李拿到签证的日子。两个人自认是水到渠成,又彼此心有不甘。但在外人看来,是瓜熟蒂落的事。纪林叹道:“青梅竹马也不保险啊。”
“人与人不同,看人家肖云和文霁光,一天就定了婚姻大事。”
“一天?”
是肖云告诉我的,文霁光向她求婚时说:“有的人决定结婚需要几年,而有的人一见钟情,一天就够了。一天……”莹雪止了话,慌乱站起来。昨天打工前,她去SAM’SClub(山姆俱乐部)帮肖云买了Cheese Cake(奶酪蛋糕),居然忘了给她送去。
“回来!你哪儿也不准去。”他把她抱进怀里,贴在她的耳边说道:“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他的一只手开始轻解她的衣扣,她的身子软了,轻了,像飘在水面上的一片橡树叶子。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叶子飘出了水面。
“纪林,你今天没课吗?”莹雪睁开眼睛。他满腔的激情慢慢退了,像退潮的水,他口齿含混告诉她,今天是Drop (退课) 的最后一天。他上午去了一趟学校,从计算机里把夏季的那门课退了。
“我还想陪你一块儿去听课呢。”她对他的担心从来就没有断过:“你这么一退,成绩单上会现W吗?”
他心头一暖,眼睛溢满了喜悦和爱意,他说:“我退避掉这门课,同时也是为了修另外一门课。我亲爱的老婆,你就是一门课。”红潮涌上莹雪的脸,像黎明时天边的霞光。他说就这一周,我们哪儿都不去,你不打工,我不上学,我们好好地度一个蜜周。她温顺地贴紧他。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两个人的爱,全身心地,透彻地相融在生命的深处。
电话很不友好地响起来,又急又尖,虚张着十万火急。“不要接,”他拉她的手说:“反正有留言。”她还是坐了起来。电话是肖云打来的:“我今晚没米下锅,还等着奶酪蛋糕当晚餐呢。”
他满腔蜜意被这个电话破坏得荡然无存,他看见莹雪埋怨的目光,他更火了,“就给她明说,是我吃了,又怎么样?”
“你老公吃了我的晚饭,你今晚就得赔我一顿。” 肖云不依不饶。
听莹雪在电话那头应了,肖云得寸进尺:“我想吃你用姜炒的螃蟹肉,跟上次的一样。对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得准备两份。”
“两份棺材。”纪林咕哝了一句。
肖云当然没听见。纪林极不耐烦地下床穿衣:“莹雪,你应该学会拒绝,学会说不,否则活得太累。”“不累。”她笑道,打开了冰箱,从急冻室里取出螃蟹腿和虾,放进热水中解冻。她说在餐馆打工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买到新鲜而便宜的海鲜。
锅碗瓢盆发出阵阵的碰撞,像悦耳的音乐,一切都是那样井井有条,饭在煮,汤在熬,油在锅里烧得很辣,只听到“哧滋”的一声,菜下锅,满屋子浓香四溢。她平心静气地拿出一迭盘子,幽贞娴雅的样子,就算系着围裙,罩在油烟和汤雾中,也是美丽优雅的。
“真希望今晚没有强盗,就我们两人。”纪林的话还没完,电话铃再次响起来,又是肖云。“听我说,莹雪,你还得再加一双筷子。露露老公今晚加班,她好不容易解放一天。你就可怜可怜她吧,她平时在家都不能生油烟,她老公对油烟高度过敏,一闻便晕。”
“你相信强盗的逻辑?”纪林哼道:“对油烟高度过敏,一闻便晕,这种体质还能当警察?”
肖云的声音已经冲了进来:“我们在过道就闻到菜香,不知门牌号的谗猫也找得到你的家!”
“我今天是沾谗猫的光。”露露笑道:“我首先得表明托尼绝没有油烟过敏,我家里也常升油烟,只不过油烟没有莹雪家的香。”莹雪忙招呼众人入席。文霁光对身边的肖云说:“你是不是也该向莹雪学习。”
“学什么学,我无师自通?”肖云嘻笑道:“我天天把你喂得像头肥猫。”
“你真是在喂猫,”霁光委屈道:“今天方便面,明天速冻水饺,蔬菜放在水里煮烂了捞起来,放点酱油也算一个菜,还说这样最健康。”文霁光看似报怨,眼睛里却满是柔情。肖云跟莹雪提过,他这段时间实验太忙,否则一定会亲自下厨,兑现他婚前的诺言。
纪林强装笑容,勉强与大家说笑,心里巴不得早点吃完,早点走人。终于捱到众人酒醉饭饱,尽兴离去。肖云当然没有忘记拿走她的奶酪蛋糕。纪林只偷吃了两块。她笑眯眯对纪林说:“下次你若再偷我的干粮,我还要到你家蹭饭。”
卧室玫瑰红的光落在床前,莹雪的脸半明半暗,心也半明半暗,像在梦里,她身子一颤,搂紧了他的头:“纪林,你真的这么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电话响了。今天的电话真有点邪门,总是在最该安静的时候喊冤似的瞎叫。“求你,不要接。”他抱紧了她,让她动弹不得。他预感那又是一个骚扰电话。
“这么晚的电话一定是国际长途。”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她的估计一点没错。对!这是国际长途。纪美那久违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比近在咫尺还响:“嗨,是莹雪吧,我在夜总会,美国需不需要跳脱衣舞的娘们。”
莹雪不敢看纪林的脸。
34. 往事难忘
还没嫁给纪林,莹雪就知道他讨厌妹妹。纪美从小就恨读书,长大后爹妈安排的银行工作不去,偏要当夜总会的模特儿。既然在夜总会工作,身前身后自然有一堆乱糟糟的人。纪林对她更是眉毛都没抬过,眼睛里沉着厌恶和鄙视,让莹雪感到一身的寒气。莹雪想起自己的哥哥,虽被关进了监狱,依然有种痛惜和牵挂,血肉相连的痛惜和牵挂。
莹雪天性与人交好,虽与纪美性格不同,并不妨碍成为朋友。纪美曾带莹雪去看过她的演出。七八个身材靓秀的女孩子,在音乐的伴奏下,踏着猫步从后台鱼贯而出。或晚装,或旗袍,轻快幽缓。莹雪最喜欢的一个时装系列叫大中国风情,音乐和灯光非常的活泼,女孩们着大摆裙,大草帽,一个个依次出场,无论裙子还是草帽,颜色都是大红大绿,极有中国民族特色,整个场面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二人成了姑嫂后,纪美更是口无遮拦,常把在外边的色故事讲给莹雪听。
纪美去舞厅跳舞,正好撞见高帆从前的铁哥们,见她居然搂着一个男的跳贴面舞,便朝她喊:“高帆还关在庙子里,你跑出来乐什么乐,还不给我滚回去。”纪美才不怕呢,她回驳道:“看别的乌龟蛋都乐成了王八,我为什么不乐,我不乐,难道高帆在庙子里就快乐。我现在快乐也是等他下山后侍候他快乐,没说的一天到晚在家扮苦寡妇哼哼唧唧用小黄瓜自娱自乐啊?”
莹雪听了,自然不乐,她知道纪美耐不住寂寞,在外面花心,除了跳舞,肯定还有其它动作。她说:“你既然发誓要等我哥出狱后嫁给他,干吗还要去外面跟人家好呢。”
纪美嘿嘿笑了两声,光明正大告诉莹雪:“高帆现在不在,我怎么办?人饿了要吃东西,人渴了要喝水。你老公在你身边,天天滋润着你,你哪知道我的苦!”莹雪哪曾听过过这样的语言,虽然结了婚,也是羞得满脸通红,哪还敢再多问一句!后来细想,倒还佩服她的直爽。
有次纪林兄妹二人不知为什么大吵。事后纪美问莹雪:“你知道我哥为什么恨我?”那一年春天,纪美还在读职高,周末邀约了一大帮红男绿女上桃花山玩。一路疯疯打打,闹得桃花都晕死了。又想出一个怪招:八个男人分出两组,再挑两个重量相当的女人当接力肉棒。接力比赛开始了,看谁跑得最快。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抬着接力棒往前冲,冲到林子外的湖边再跑回来。
纪美被选成肉棒,两个男人抬她又骂她:“满身的贼肉外面看不出,其实重得像头野母猪。”纪美回骂:“这点劲都没有,还好意思自夸童子身,回家好好练习虎卧撑,以后别被女人气得捏死蛋蛋。”
纪林和玉如那时还是大学生,正好坐在湖边谈理想谈人生,哪能料到撞上纪美的实况演出。纪美头发凌乱,衣裙不整,被两个男人抬在半空中,腰间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肉。纪林见了,只恨不得跳到湖里去。纪美大大方方的,叫比赛暂停,边笑边跑过去打招呼。
玉如过于自爱,平素最厌举止不检的女孩。又有些自恋,一直活在自己的境界里。何曾听过如此露骨露肉的话,与一群男人疯疯癫癫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纪林的妹妹?只当是个女流氓唯恐避之不及,于是愣在那儿一言不发。
见玉如不理她,纪美气坏了,在朋友面前颜面尽失。没多久,兄妹又生口角,纪美争不过纪林,突然嘴一撇,鼻子一哼,对母亲说:“纪林的那个女朋友,我见过。瘦得象根草,风一吹就倒。要屁股没屁股,要胸部没胸部,还骄傲得不得了,自以为是仙女,呸!我说是个丝瓜精。听说从头到脚都是病,可钟纪林偏偏把她当成宝,若是把她娶回来,我们家就得开中西药房外加传染病医院!”纪林听了,气得肠子都紫了,如果不是父母在场,非把妹妹提起来朝窗外扔去。
莹雪心里一阵慌,一阵黑,她不厌恶纪美,倒是对玉如生出一种隐忍的嫉妒。“我连死人都恨!”她对自己说:“可是活人又怎能斗得过死人?”她想起了他们的婚姻,如果不是王老师的安排,如果不是肖云的帮忙,没有那两万多美元的奖学金,纪林会娶她吗?
那日的黄昏一直下着淅沥的雨,王老师对二人说:“事情办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两个人一起出国,彼此有个照应,只有这样我这个当妈的才放心。”
王老师没说话的空隙,室内肃静无声,因为太静,莹雪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乱得没有节奏,一会儿,一颗心又似乎沉重地往下坠,连同她的呼吸,也一同下坠。她屏住气,不敢抬头看人,更不敢看他的眼,只见他的手先是握紧了拳头,后来也撒开了,手指松松的,像断了气的虫,垂在竹椅的扶手上。
“这也太突然了,我实在不敢接受。”纪林脸发烫,心发冷,说出来的话在空中晃荡,没有一点儿力度:“有更好的办法吗?”
“时间这么紧,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总之一句话: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去美国。”王老师声音不太,却很有劲,把纪林的话逼到了墙角:“你们两个,马上就准备结婚,这是第一。第二,纪林你抓紧时间搞你的申请表,推荐信,大学成绩单,我可以帮你一起理。第三,材料齐备后马上特快专递给学校,学校把I20表弄好后,肖云会付钱给学校让学校寄快件。”
两个人同时抬头,只朝对方飞望了一眼,像是碰了钉子,又惊慌地闪开了。“还是先别结婚吧,等我签了证再说,”纪林咳了一声嗽,眉头锁成了山沟,身子朝前一倾:“如果我签不了证,那不是把莹雪给害了?”
“两万多的的奖学金,不会拒签的。”王老师的声音是那么精神抖擞:“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随和并且很民主的长辈。”
莹雪一直没出声。她大脑一片轻飘飘的白,白得发黄。她微侧过头,望见窗外有一棵老梧桐树,快掉光了叶,微欹的树干在阳光下投下一处阴影,阴影正好填她空白的大脑。
35. 他一直怀疑前女友的非正常死亡
纪美的声音在静夜里脆响,像黑夜里出了个小太阳。“我说莹雪,你听好,我这是正经八百的生意。我们夜总会来了几个俄罗斯小姐,她们有姐们儿在美国跳脱衣舞,据说搞了不少的绿票子……”
莹雪脸热了,心虚地望了眼纪林,纪林的脸早拉成了老马。
“纪美,你说的那些我们根本不懂。”
“嗨,我说莹雪,你会读书,会识洋码字,这么件小事都搞不定吗?给你交个底,阿黄的手里有个舞蹈队,绝对专业,个个是波霸,她们去广东和海南都脱过,动作很爽快。我们不会亏你的,莹雪,只要你能拉成这笔生意,我们四六开。别担心她们到了美国不敢脱,嗨!只要有美元,不脱?恐怕脱得比海南还欢。”
纪林的手已从她身上移开,她的身体开始发凉。他下了床,径直走向窗前,干脆把背影给了她。“纪美!”莹雪果断地截断了话流:“我们这儿是深夜了,我找个日子再给你谈。”
“你为什么要同她浪费时间?干吗不直接说不。” 他转过身来,声音像冰柜散出来的冷气:“我搞不懂你,怎么和她有那么多的语言。”
她环抱双肩坐在床前,刚才他还温存过她的身体,身体这么快就冷了,她笑道:“姑嫂间的语言多了,难道也是种罪过?”
她的弦外之音似乎触动了他幽燧的心思。他低下头,又抬起头,像在给自己找勇气:“有些事,本打算一辈子都别拉出来见太阳,因为太丢脸!”
想想那一年,纪林才大二,有位同学突然跑来求他帮忙。纪林忙问怎么了?原来他弟与纪美是职高的同学,两个人早恋又上了床,那男孩嫌纪美不是处女要拉爆,纪美不服,跳起来喊:“呸!白跟你睡了,想不要就不要呀,以为我是香蕉皮,想扔就扔?要找处女,月亮上的嫦娥都不是处女!”
纪美哪能让人白吃馒头,跑到校外约了几个男生,扬言要把他修成公公。纪林一听,气得要命,觉得纪美比电视里的女阿飞还过份。他瞒着父母,去学校找到纪美。纪美说:“好吧,看在哥的份上我饶了他,但这便宜不能让他白占,他得请我吃顿饭,赔偿我的损失,还有那几个帮我的哥们儿。”纪美那年也就十七岁。
“你妈呢?她不知道教育纪美?”莹雪想起王老师,在课堂上总有一堆冠冕堂皇的道理,怎么对自家的女儿不生效果,像用了一堆假药。
纪林的头一阵疼晕,脑子里仿佛生了肿瘤,脸色越来越青,莹雪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额头,他顺势抓住她的手,声音哑了:“既然谈到纪美,我不得不提玉如。”玉如这个名字是毒药,莹雪呼吸都紧了。可纪林入了角色,煞不住自己的话。
那年纪美还在读职高,就同一群男女在房间里滚着倒着,看黄花花的录像。那时社会还比较保守,他这个当兄长的脸皮都被她扯了三层,但纪美依然潇洒着自己的生活。刚上大学时纪林不愿接触女生,直到遇见玉如。他是发疯地爱上了她。她的冰清玉洁,冰清玉洁的女孩就该孤傲。他才不在乎周围的议论,他就是爱她的孤傲。
纪林的话变成了洪水,洪水像一群狮子向莹雪咆哮而来。他怎么不恨纪美,纪美常在父母面前胡说玉如,父母还没见她就开始讨厌她。兄妹俩拌嘴总是拉扯着玉如。有次纪美居然大声喊:“别看她表面一本正经,谁知道她在外面睡过多少人,睡一次补一次,搞得这年头是黄金有价膜无价。”
这就是纪美的语言,她说完转头就忘了,当哥的应该知道,没想到纪林气得变形,说恨不得当场卡死她。莹雪“霍”地一惊。纪林的眼睛跳出一对火球:“我一直怀疑玉如的死!会不会被她羞辱致死,纪美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声音尖成了银亮的刀,莹雪自己都吓了一跳。四目相凝,那么多的冷漠和困惑,怎么成了夫妻,他们刚刚还做了爱。是莹雪先静下来,她说你想想,纪美虽然言语粗鲁,但绝不是心狠手毒的人。说她害了玉如,还不如说我是拿刀的人。
“我只是想不通!”纪林闭上双眼,说道:“怎么可能淋了一场雨就去了,怎么可能啊?我们曾经一块儿去竹海玩,遭遇过大雷雨,她浑身淋得透湿,一点事都没有。”
36 自家的故事,人家的故事
莹雪系上围裙,昨晚请客留下来的狼籍还巴巴地望着她。窗外是六月的晴空,湛蓝明净像用蓝水晶打造的。橡树的浓枝滤了汹汹的阳光,金币一样的碎光闪动在草地上。草地的远处,有两只小狗甩开了主人,一跳一跳向前方跑去。
“托尼最爱狗了。”昨夜餐桌上露露的声音很甜:刚领了一头Puppy(小狗),到处拉屎,每个月还得多交50美元。”
“告诉他,你最爱吃狗肉火锅。”肖云一下就跌出了花主意:“看他还敢不敢养。”
露露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他:小狗又嫩又香,人人都当它大补。”
莹雪插了一句:“这样的玩笑话,老美不喜欢的。“
露露点头道:“他刚听见时,吓得脸色都变了,说狗是Sensitive(敏感)动物,人类的朋友,吃狗就是吃人。”托尼每天都心惊肉跳,唯恐她把他的小狗杀了做成菜,放在餐桌上等他。于是给小狗取名叫毛主席。”
一桌子的人笑岔了气。肖云捂着肚子喊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被老美占了便宜。露露,我告诉你,过些日子你也去领对小狗,公的叫克林顿,母的叫莱温斯基。”
“大家总爱拿领导人开玩笑。”莹雪说她小时候,哥哥养了一对兔子,公的叫赫鲁晓夫,母的叫里根。常听他说赫鲁晓夫比里根凶,赫鲁晓夫又在欺负里根。后来赫鲁晓夫被野猫咬死了,里根伤心过度也很快死去。莹雪记得她和哥哥都很难过,两个人把兔子埋在了核桃树下。
露露顺势问及她哥的近况,莹雪的脸变了色,肖云忙替她掩护道:“露露,你得把克林顿和莱温斯基领回家,好好训练,否则,毛主席会欺负你。”
“你说什么,你要我家养三条狗?”露露笑道:“我还活不活。”
客厅的钟声清脆而果断,敲断了莹雪的回忆。每个人都是那么开心,可是我和纪林呢?昨夜的影子又网了过来,交织拉扯成一团,直朝她的眼前落。还不是纪美的一个电话,就拂去了纪林的柔情。玉如真是她害死的吗?问号在脑子里蹦了两下,莹雪禁不住心惊肉跳。
那是一个风雨欲来的夏日黄昏,纪林去了学校的GRE班,无法陪玉如回家。眨眼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玉如只好呆在单位,听窗外的惊雷和急雨,忽然一道眩目的闪电,将一个女人的影子印在窗帘上,那影子便是纪美!她推门而进,怒骂玉如:你这个装处的假货!休想嫁到我们家。玉如气得失去了知觉,淋着暴风雨冲回了家,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她,第二天再没有醒来。那是纪林愤怒的想象!
莹雪绝不相信。但纪林想不开:他们曾去竹海,途中遭遇过雷雨,玉如浑身湿透也没生病。莹雪不愿想下去,纪林和玉如的竹海,似乎淋雨也是一种缠绵。她只觉得揪心的难受。
她算了一下时间,准备给国内挂个电话。每一次挂电话,莹雪报喜不报犹。她常对纪林说,我们在这儿再苦再累也不能告诉家长,他们本来就对我们担心牵挂。实话实说,只能让他们干急,到头来什么也帮不了我们。于是每次打电话夫唱妇和,向国内汇报平安吉祥。
王老师手拿电话,喜出望外,声音像喷泉的水珠子乱跳:“身体都还好吧,纪林的学习忙吗?你打工累不累?美国这几天热不热?你们平时要多吃水果蔬菜,开车千万小心…..”还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提问,莹雪的答案也成了标准答案。
“纪林在吗?我想跟他说说话。”王老师说。
莹雪答:“他昨夜编程很晚,现在还没醒。”类似的谎言她应用娴熟。莹雪紧接着问:“纪美在吗?”
她实话告诉纪美,这个地方很保守,本来有一两家脱衣舞夜总会,也因为附近的居民抗议而不得不远走它乡。纪美说你们是不是住在乡下?莹雪说乡下正好静心读书,纪美便不再问脱衣舞的事。莹雪回卧室的时候,纪林已经醒了:“你刚才跟谁说话?”他的脸像被酱油腌过。莹雪说,跟妈通了电话,顺便也同纪美聊了几句。
“是纪美嘱咐你联系业务吧?哪有那么多说不完的废话。”他突然翻身坐起来:“我真的看不透你,尽管我们已是夫妻,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莹雪的头呼地一下肿了,从里朝外膨胀,混着一种尖冷的痛楚。她陡然转过身去,泪水一下就旺了出来,她费力地朝窗外望去,远山绿树都成了水中浮动的暗影。
“既然这样,我们分手吧。”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分手,他的脸色已大变,顺势把她拥入怀里:“我们人在异乡,都没有其他亲人,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就这一句话她的心就温润了。语音已微,柔情暂时堵了罅隙。两个人都很疲惫,他们偎依在一起,无语相言。
她和他靠得这么近,她听得见他的心跳,心跳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的杂音?她黯然神伤,话滚到了舌尖又吞了回去,落在肚子里打转,那个烫痛的名字。
一阵风吹来,吹得百叶窗帘子晃托托地响,阳光从帘子的缝隙筛进来,条条的白光,来回游弋在窗前的书桌上,书桌上放了一迭照片,那是纪美的。莹雪走过去,把纪美的相片拿起来,又搁下,“喀拉”一声,她拉开抽屉,把它们放了进去。
“莹雪,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莹雪转过头来,岔开了话:“最近有条关于露露的新闻,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纪林笑起来:“你也传播起小道消息了?”
关好门窗的室内,空气里有份温润的融洽,用人家的故事来调剂自己的生活,也不妨是种小小的乐趣。那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露露的老公托尼下了班。下了班的他自然脱下警察的制服,换上了便装,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中途他上了趟厕所,这时候闹鬼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刀突然比在他的眼前:把钱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你稍等,我全给你。”托尼坐在马桶上,可能公还没有办完,他不慌不忙往胸口处掏,掏出来的是一把银亮的枪,迅雷不及掩耳,只听砰的一声,歹徒脑门心开了花。
“真神啊!”纪林听后,兴奋道:“那歹徒不知道他是警察,否则也不敢抢他。”
“露露可是担心心死了。”莹雪说:“要是那歹徒也有枪,动作也快,托尼不是也没命了吗?她一直希望托尼别当警察,换一个工作,否则她总有一天要得心脏病。”
37. 纪美的生活斑斓多姿
因为父母的逼迫,纪美不得不装模做样去农行上班。她散漫惯了,哪受到了银行朝九晚五的管束,不到一月就想撤了,回夜总会当她的模特儿。把老妈苦口婆心的教导,全当作母狗放的响屁。
“下个月演出你能走吗?”阿黄叼了一根烟,青烟飘飘直向纪美。
“没问题,农行已同意我停薪留职。”纪美也朝他吐了一口烟。两股烟在空气里势均力敌,相互对峙了一阵子。
阿黄先前是个话剧演员,扮过卓别林,也演过土匪,本来还差点进了《西游记》剧组,是猪八戒的候选人,可惜试镜头那天阑尾炎发作。托改革开发的福,他拉了帮人马搞起了全市最早的时装队。他干得早,发得早。现在他是夜总会的经理兼艺术总指导,所有的演员都在他的旗下。最近他笑得眼睛都瞎了,因为接了好几笔走穴的业务。
“我要去沿海演出。”纪美一回家就嚷,她不是在同她妈商量,而是跟她打声招呼。
“你爸出差回家,你让我怎么给他交代?”
“这还用我教吗?”纪美一斜一斜地望了眼母亲,哒的一声开了化妆盒,“你不会告诉他,农行派我到外地学习。”圆镜子前,纪美旁若无人地描眉画眼,只当母亲是个纸扎的假人。
王老师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我想跟你好好谈一下,今晚……”
“今晚有演出,十二点后回家,如果有主儿请大伙儿吃夜宵,可能会更晚,千万别锁大门。”她边说边描眼线,她用的是眼线液,动作慢得像绣花。
“希望你听我几句!”
“什么?”她抬起了头。纪美上妆非常大胆,不象一般人只用黑色,咖啡色或蓝色画眼影,她敢用紫色和绿色,描在眼帘处,描成一种照人而精致的明丽,但必须通过舞台夸张的灯光,达到一种眉蹙春山,目凝秋水的效果。但在王老师的眼里,分明就是个吃人的妖怪。
“你想过你的将来吗?”
“我的将来?”纪美冷笑一声,又顺手提起一支唇线笔,“人打落娘胎起,生命进入倒计时,活一天少一天,吃一口少一口,得抓紧时间享受。懂吗?说不准我哪天撞车死了。好不划算!”
纪美一身香,一身光,走远了。王老师靠在沙发一动不动,眼前依然是亮晶晶的纪美。她想起纪林和莹雪说起过的乔治亚,那地方美丽平静,没有大城市的嘈杂喧嚣,若是能把纪美送去,没有了狐朋狗友,也就没法子乱来。
为了这个女儿,当妈的脑子已经翻腾了两周半,她寻思过帮纪美搞一个交换学生的名额,可纪美那个水平,她也不好意思去弄。她还想过让纪美跟出国访问团,到了美国再去她哥嫂处,但这个目标太大,她那个保守的丈夫绝不同意,最近总算有条妥当的路,通过贸促会(对外贸易促进委员会)办私人出国。有人在里面可为她打点,找一家企业当财神,可后来还是退了。
为什么?最近从中央派来一位新市长。上台没两天就接到群众举报,他派人明访暗查现任几位副市长经济、作风,子女等问题。还好,钟副市长清正廉洁,人人有目共睹,在职期间虽没政绩,也没差错。先前的那位常委副市长,精明能干又怎样,还不是栽惨了!他把全市的外贸出口搞得有声有色,曾救了一家万人大企业,本来濒临倒闭后又起死回生。那年国内经济不景气,他居然拓开了海外的路。聪明的人心大,胆子也很大,他后来卷进了一桩假出口骗税案,金额庞大,中央也惊动了。人生就是这么戏剧,昨夜还是灯红酒绿,众星捧月,今朝却是冷雨打窗,隔离审查。
人们常说平安是福,钟副市长反倒有机会拿下常务一职。面对如此政局,他更加小心翼翼,唯恐一丁点闪失坏了自己的仕途。在家时,他常对妻子说:中央这次真是下了决心,你看老卢(前常务副市长),这么能干的一个人上面也不保他。以后亲戚要做生意,要找工作,千万别答应。纪美若要出国,只能自费。
纪美才不想去自费留学,她像留学的样子吗?她有她斑斓多姿的生活。
时钟敲了十二下,王老师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坐成了化石。纪美依然没有回家。你能对她怎样?想起两年前在纪美的房间发现了避孕套,那份焦怒,像炭火灼她的后背。可是你猜纪美怎样说?“你大惊小怪地盯着我干吗?你总不希望我给你抱回一个黑外孙吧?”她常作噩梦,纪美失业了,背着一个大口袋沿街乞讨。乞讨不成,把人杀了,被投进监狱。出了监狱也不安宁,开始吸毒,吸成了一张画皮。午夜的梦魇,像毒藤,又长又软地缠她。她扪心自问,做过害人的亏心事吗?为何夜难入寐?刹那间闪过玉如的眼睛,没有边际的暴风雨,一道惨白的闪电后,是惊天劈地的惊雷声。不是惊雷声,是纪美推门而进的响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满屋子的烟气和酒气。
“知道几点了吗!你还喝了酒?”
“这点酒算什么。”纪美哼了哼,然后从小包里优雅地抽出一根烟。
王老师动了气:“你居然还吸烟,你在那种场子混,怎么不替你爸爸考虑!”
“他不是当官当得好好的吗?“纪美吐着烟圈,头也不回走进自己的房间。两个星期后,随阿黄的队伍去了沿海。
王老师只好跟莹雪诉苦:“纪美的现状就是这样,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莹雪自己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和,谁叫她每次电话报喜不报忧,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连学都还没有入,纪林又是那个样,处境步履维艰。她有个建议:“能不能让纪美缓一缓,比如去外语学院读英语。”
“我如果真有本事把她弄到外院去,也不用这么急着求你了。”王老师显然不满意儿媳妇的回答。“我常听人说,美国男多女少,女孩子很容易找到人家。你能不能试着在你们留学生中找一个。”
纪林坐在沙发上,莹雪的一字一句都烫了他的耳朵,先还忍着,后来干脆抢过电话:“找一个?您老人家说得容易,您在国内都管不了她,我们还帮得了她,她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您难道还不清楚?你以为把她推到美国来就一了百了吗?谁知道她在美国会干出些什么荒唐事。妈,实话对你明说吧,她的那个品性我们拿不出手,我没有胆量把这儿任何一个男孩介绍给她!”
“纪林,她再怎么样也是你的亲妹妹。”
“我懂,她杀了人我也认这个亲妹妹。”
莹雪几乎跳起来抢过他的话筒:“妈妈放心,我一定会帮纪美的。”她告诉婆婆附近有家语言学校,也招国际学生,只要缴了学费,学校很快就出I20表。她认识的几个台湾学生都是这样拿的签证。
王老师乐滋滋地笑起来:“钱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她能去美国读书。她读多久我就给她出多久的学费,直到她找到一个好婆家。”莹雪胸口似乎飞起四五只蛾子,翅膀上的粉子灰朴朴的朝下落,也落在她的心上,微妙得说不出。她想起出国前婆婆给了她三千美元,说纪林的爸爸是个清官,家里没有多少实力。而现在奇了,换了纪美,她的实力居然这么强壮。毕竟自己的骨肉,到底不同。难道纪林不是她生上的肉?额前一绺子长发遮住了眼睛,莹雪甩了甩头。
38. 回国的奇遇
阿黄领着这支队伍,从广东辗转到福建。相对于内地而言,沿海的娱乐业要发达得多,暴发户多,消费也高。他们平均每星期呆一个城市,前后在佛山、东莞、珠海、广州、深圳等地流串过。见识了形形色色的脸孔,时不时还有几分惊喜—-在深圳的满天星娱乐城,广州轻歌舞团也组队在那儿走穴,团长还是阿黄当兵时的战友。在广州的白天鹅夜总会,还看见了一位当红的歌星。那一晚,夜总会的实力派歌手虎视耽耽盯着她,逼得她只好站出来,清唱了一曲: 我想轻轻的告诉你。
“我想轻轻的告诉你,全国人民都在走穴。”阿黄说:“大家辛苦点,发扬一部怕苦,二不怕狗的精神多演两场,银子大大的有。”他不停地给大家打气,拼命地在外面接场子,曾有一天演七场的纪录。厚厚的浓装覆盖在她们的脸上,从清晨到深夜,谁也受不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纪美的脸开始发炎了。阿黄给她们的演出费是五十元一场,谁也不知道他暗地里吞了多少。
“我要回家!”一次深夜演出归来,一个叫红红的女孩把头上的花草帽朝椅子上一打,忍不住高叫。
“老娘累得像头狗,回家,回家!”纪美也喊。
“轻松活泼点,别紧张得像当贼一样。”阿黄笑嘻嘻地劝慰众人,你们不是想看真正的大海吗?我们去厦门看海,好不好。那儿的海可漂亮了,可不像珠海的海,脏得发绿。
阿黄的行程表里,根本没有厦门的安排。他设法稳住军心后,将队伍拉到福建的福州。福州也称得上著名的侨乡,从上个世纪起,多少人漂泊异乡,远游多年,总有想家的时候,或探亲,或访友,或做生意。当地的经济也因为他们的衣锦还乡而开了花。他门在福州城内的几家夜总会表演后,又去了福州下面的几个县城(长乐、连江、亭江)—– 那些因偷渡而名声响亮的地方,中华村邓太太、邓老板、阿福、小翠、小毛头的故乡。
她们在福州的表演很成功,旗袍的古韵,晚装的华贵,马装的潇洒,配以动人的灯光和旋律,是美不胜收的一幅长画,长画里的每个美女都是一面风景。最美的风景是化蝶而去,梁祝的音乐响了,凄婉而幽长,弥漫在幽蓝的光影中,她们在光与音的氤氲中走来,像雾里的春花,也像云中的秋月。音乐跳到高处,一瞬间云散雾开,一片五光十色。她们舒臂至头顶,打开了一对明艳的翅膀。
坐在台下的海外游子,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走遍千山万水,还是中国的女孩最美。在异乡苦了多少年,心和皮都起了茧,有那么几天,怀里是温香软玉,耳畔是阿谀奉承,吃的是山珍海味,听歌、赏舞、看时装,过着神仙也羡慕的日子,可是不到一个月,他们又不得不踏上起程,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
六月的福州,种满榕树的街道上,浓荫匝地,气候潮湿而又闷热。阿黄对众人说:“今晚的演出恐怕得换。这是吴总的意见,说我们演来演去就那么些旧系列,老客人都腻了,问我们今晚能不能上几个新潮大胆的,比如三点式泳装。”
“就五十块钱的出场费还给他们上三点式?做他奶奶的春梦!”纪美扬起头,眼睛斜着阿黄。她一直怀疑钱都进了阿黄的腰包,却没抓住把柄。
“三点式又怎么了?你们又不是没上过,怎么一出来就成了小处女。”阿黄笑道。
“上吧,上吧,三点式就三点式。”红红推了下纪美:“我们在夜总会演出,能跟人家名模比吗?你以为我们多高级?跟坐台的小姐一个档次。”
“你知道人家怎么说我们?”芳芳道:“小姐是看得到,摸得到,而我们模特儿是看得到,摸不到。就是这点区别。”
音乐一响,纪美率先出了场,一袭紫纱裹身,内罩紫色三点式。缤纷的灯下,艳若明霞映塘,媚若娇花照水,说不尽的绰约风流,妖媚婉转。她迈着猫步,一步一摇,居然摇下T型台,走到了贵宾席的第一排,那儿有吴总和他的一位贵客。她乍然一个定位,不再前移,一双秋水眼半是含情半是浅笑,二人早已酥麻如醉,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婉若游龙,翩若惊鸿,一个转身扭头,又摇回了T型舞台。
“美美,你眼睛灌了中药啊?”,阿黄朝她喊:“怎么冲到台下去了?”
“那个乌龟双黄蛋,他不是要我们上三点式吗?我走到他面前,正好让他看个够!”纪美口咬一枝红玫瑰,玫瑰是下个系列“姐妹花”的道具。
阿黄投其所好,今晚的系列没有旗袍和晚装,大都是轻、薄、透、露的新潮,性感的前卫和张扬。“阿黄,我可不是暴露狂,下次我再不要这种王八系列!”回到后台,纪美扬眉瞪眼,愤然摘下金光闪闪的装饰大耳环,朝桌上狠狠地一扔。阿黄耸了耸肩:“我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一切都要听主人的安排。”
外面一响,吴总推门而进,露了一嘴的黄牙齿:“美美,你今晚的演出太美了,我朋友的眼睛都直了,能不能陪他聊聊。”
“陪哪家的公鸡聊?”纪美正在气头,一听这话,差点没跳起来:“你搞清楚没有,我可是模特儿,不是坐台小姐!”
“谁不知道你是模特儿。”吴总并没生气,依然笑眯眯:“我那朋友很有层次的,人家刚从美国回来。”
“美国回来的又怎么了!”纪美鼻子一哼,眼睛一翻:“谁知道他在美国干什么,说不定美国乡下种菜的老农。纪美记得很清楚,莹雪告诉过她,他们那个地方就是美国的乡下,那儿中国人的穿衣土如八十年代。很多人工作后买了房子,爱在后院开一片菜地。那不是农民是什么。
“我朋友可不是农民,人家好歹也是家大餐馆的老板。”
“餐馆大老板。”她笑了一声:“你去告他,我是模特儿不是小姐,级别不同,他若要我坐台,行,一分钟一千块!”
“一分钟一千块?”红红在一旁高呼:“你有没有搞错,你当你是林青霞还是张曼玉?”
“一分钟一千块,我付!”人未进,声音先进。来人身材魁梧,肤色黝黑,脖子上的一根金项链,粗壮地发亮。
这不是中华村的邓老板吗?他这次回国探望生病的母亲,本来计划与妻子一起回国,哪料到餐馆太忙,又新添了墨西哥工人,必须留一个人照看。邓老板临行前,搂着太太,向毛主席发誓:回到家乡绝不沾花惹草。下了飞机,见了朋友,哪有不奔歌台舞榭的道理。几天下来,对毛主席的誓言全都化成了雨做的云。
纪美双眼斜视着,毫无忌惮地打量邓老板:“你家后院有一片菜地?”
“你怎么知道?”面对这个妖娆的女子,邓老板故意瞪大了眼。纪美这下可得意了,她手拍桌子高声大笑:“吴总经理,我没说错吧,你这朋友确实是个美国菜农。”
“菜农,菜农,说得对极了。”邓老板一点没生气,“你怎么知道的?”
“我哥嫂在美国,估计他们也快成了农民。那地方土极了,连夜总会都关了。”
他们在美国什么州?邓老板忙问。
“那一串洋码字我可记不住,只知道他们在乡下。”纪美左一句乡下,右一句农民,说得吴总浑身不自在,邓老板倒是兴致很高,又邀众人去一家酒楼吃宵夜。在席间他大谈美国,谈夏威夷迷人的海滩,拉斯韦加斯疯狂的豪赌,曼哈顿惊世的繁华,加勒比海上仙境一样的小岛。当然,他没有谈他所居的,平淡无奇的乡下,也没有谈他初到美国时的寸步难行。纪美听进去了,心想这才是美国嘛,这才像大片中的美国嘛,美国哪可能处处都是乡下。面对一屋子的美女,邓老板眉飞色舞,连口水也在跳舞,在美国何曾有过这样的风光?他看不得到地球那端的家,妻子正愁眉不展,从厨房里吃力地搬出一箱雪豆。
39. 曾经生死与共的爱情
“邓太太,昨晚的雪豆还剩大半箱,不用开新的。”莹雪小心地说。她心里很清楚,自打邓老板回福州后,邓太太就变得恍恍惚惚,居然好几次给客人找错了钱。
莹雪说:“从下个月开始,我不能打全天了,能不能帮我调一下时间。”“喔,是吗?”邓太太从恍惚中醒过来,同莹雪一起把旧箱子里的雪豆倒出来,“我知道,你这么聪明,英文又好,迟早都会去念书的。”
“我并没有正式入学,我只不过想去学校旁听而已。”莹雪边说边剥雪豆:“你知道我先生的学费很贵,两个人一起读书哪有饭吃呢?”她突然想起婆婆能为纪美缴学费,无论多贵。如果这笔钱用在她身上,她一定会抓紧时间读出来。东想西想,心由不得一沉:“有钱就好了。”
“有钱又有什么好?”邓太太像是自语:“没钱也有没钱的好处。记得我和先生刚来美国,他在厨房里打杂,我在前面收脏盘子,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任何人都可以对我们指手划脚。为了尽快还债,我们每天都干十五个小时。累是累,那个时候真是快乐。我们常开一部破车去海边,捡了好多的贝壳和海带,然后坐在沙滩上看日落,夕阳像一颗鸭蛋黄。”
“如今苦出来了,什么都有了,连餐馆这栋大房子都买下来了。”莹雪说。
“可我宁愿回到从前。”邓太太说。见身边只有莹雪一个人,她的情绪放得很松:“你不知道,钱多了并不是好事。男人有了钱就要心花怒放。”莹雪说:“你别乱想,邓老板待你很好,他只不过爱开玩笑。”
“可现在,他人在大陆……”邓太太手指捏着雪豆,边茎没有拉扯下来,心一急,索性将雪豆撕成两半:“每次给他挂电话,他都不在,有时候是中国的深夜了,你说他能到那儿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还怪我,说好不容易回趟家,叫我不要跟踪他。”
听起来是出了些毛病。莹雪想了想说:“你也不用急。说得不好听,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家和根基都在这儿,他离不开你!”
邓太太沉沉叹了口气,用手枕着下巴:“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家,常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是在海船上相识的,船上风浪大,颠簸得厉害,我吐得人都虚脱了,多亏了他一直守在我身边,喂水喂饭,如果不是他,我真的可能就死在船上了,一辈子也上不了美国的岸。记得有一天,船在海上突然行不动了,眼看着食物和淡水一天天减少,大家急得不行,后来还是他四处检查,居然把船修好了。大家都说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最后,我们终于航行到美国的海域,可是却看见远处开来巡逻艇。有人跳海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我的手跳了下去,那个时候,我浑身无力哪可能游得动,我对他说,你不要管我了,你自己游过去吧。可他根本没放开我,他大声地说,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
莹雪屏住呼吸,凝神地听,听人家的传奇。那是邓老板吗?在大海里要与女友生死同命,说起来谁信啊,这样的生死之恋,和一天到晚嘻皮笑脸的邓老板划得上等号吗。
“我们最后还是获救了。审查了几个星期,出了庭,放出来的时候,移民局还给了工卡,那年头比现在宽松多了。”邓太太突然讲不下去,她的眼眶蓄满了泪。莹雪侧过头去,不忍心看她伤心而变形的脸。过了好久,邓太太叹息道:“我本来就欠他一条命,他顾家顾我顾女儿,我也应心满意足了,只要他不黑白通吃。”
“黑白通吃?”莹雪愣了一下。邓太太实话实说,餐厅里的厨子们,因为长时间的辛苦劳作,大家会轮流放假,用他们的话:“轮流上纽约放炮。”
单身的厨子们固然可以理解,但一些有家有口的老板也要凑这个热闹,打着去纽约进货的幌子,你知道他吃了什么货。邓老板从不承认,邓太太开始也信任他。后来全世界都知道了,唯有她还蒙在鼓里。金中国的大师傅前天告诉她,邓老板在纽约五毒俱全,黑白通吃–黑鸡白鸡他一起上,上完了还与众人探讨经验。邓太太的脸气成了冬瓜,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事,那些人你能碰吗?什么样的病没有。
莹雪到底明白了,想笑又不好笑,她说给邓老板挂个电话,告诉他餐馆很忙,你一个人顾不过来。邓太太苦笑说:“我早试过了。”莹雪说:“别怪我咒你的女儿。告诉他茵茵婷婷生病了,她们想爸爸。”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试一次吧。”邓太太幽了一口气:“莹雪,我真想不通,我们是共生共死的夫妻,女儿都这么大了,他对我却没有先前的激情。还记得我们在新州开第一家餐馆,茵茵在我肚子里才八个月,为了节省费用,我一直在厨房做炒锅。他坚决反对,说不就是两千美元的人工费吗?为什么要让两个人受罪。我肚子大了弯不下腰,他还帮我穿袜子,剪脚指甲。我们的生意越来越顺,餐馆越开越大时,他对我却越来越淡,好几个星期不愿碰我……”
邓太太唠唠叨叨,差不多成了半个祥林嫂。眼看着厨房的师傅们已在出晚餐了,莹雪忙提醒她。邓太太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厨房跑去。莹雪盯着她的背影发呆,那个在大海里挣扎的少女,与爱人生死同命的少女,才过了多少年,爱情就枯萎了。她想文霁光和肖云,也想她和纪林,又想起情歌里所唱的陪你到地老天荒,爱你到海枯石烂。什么啊,激情一瞬间的爆发。尘寰中的事物,哪有永恒千古的道理?青山绿水在变,日月星辰在变,人生一世,犹如太空电光的一须臾,一转头就无法遥望。
40 . 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一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莹雪睡意俱无,下床推门而出,走廊上凉风入袖,月明如水,她轻声问他:“都这么晚了,程序写出来了吗?”
“终于熬出来了,离开机房的时候,还有几个老中老印在那儿熬油,你知道,Due Date(到期)是明天。程序只要能Run(执行),其它的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低头看她,拥着她的肩进了门,“都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她说:“我心里老担心你,怎么也睡不踏实。” 纪林笑道:“怕我再扛一个大C回家?放心吧,老婆,悲剧不会重演。”
她打开了厨房的灯,回过头来冲他一笑:“动了这么久的脑子,肚子一定很饿吧?”听她这么一点,纪林才感到肠空如洗,他笑道:“没想到动的是脑子,饿的却是肚子。”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明天白天不是要去打工吗?”
“别担心我,”莹雪已从冰箱里拿出两块点心,装在碟里,放进微波炉,“明天还是在中华村打工,同金中国相比,在那儿干活相当于散步。”
“打工终究是累的,我明天去帮你。”
她望了望他,又低下头,身体沐浴在细雨中,酥润的风,温柔的香,有一颗种子在发芽—-他终于懂得体贴她了。她知足了。她笑道:“夏天的课程本来就短,你功课都应付不过来。再说餐馆活你又不熟,只会给我帮倒忙。”
莹雪说得没错。那一天,纪林在金中国帮莹雪干活,他不会用菜刀,切烂了西瓜,切坏了柠檬。不明白他怎样做的茶,反正一桶甜茶全部报废。他擦不干净桌椅,扫不干净地。金中国的魏经理和王老板看得摇头叹息,想骂又不敢骂,纪林毕竟不是他们的员工。莹雪拉了下纪林的衣袖,还是让我来干吧。
事后方亭说:“谁天生爱干活,这样的活儿又不是造原子弹,只要有力气白痴都会干。你这么纵着他,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赵伟先前也帮我干过,故意使坏,弄得个乱七八糟。想溜之大吉?没门!我问他,你那些青蛙的眼睛,老鼠的耳朵的实验都拿得下来,连配个甜茶都不会?这明摆着就是态度不端正!莹雪,实话对你明说,男人都是训练出来的,你不盯紧点,他就变着花样装精装怪。”莹雪听了只是笑,训练男人方亭自有她的一套。
莹雪从微波炉里取出蛋塔。 “我刚学会的。会不会太甜,会不会奶味太浓?”她的话还完,纪林已经咽下了一个:“比胖瓜店里卖的强多了。你的又大又稠,他们的又小又稀。”
“我自己在家做,不计较成本,鸡蛋牛奶都是多放。”莹雪说:“下学期我想去旁听,如果安排得好,我们可以同修一门课,说不定你还可以帮我呢。”
“我帮你?”纪林的声音拖着几分疲乏:“我在编程上并没有天份,完全是靠时间磨出来的。鲁明阳本科也不是学计算机的,可他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漂亮,每次读他的程序我就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我就没有他的Idea(思维),想不到那一点去?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是差别。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言细语道:“你犯不着去同人家攀比,我不相信鲁明阳天生就比你高一头。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总有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
他喜欢她的善解人意,他说:“你真会说话,可我还是觉得编程需要天赋,并不全靠时间去堆。我每天早晨一起床,一想到那些枯燥无味的程序,就觉得日子索然无味。”
“我们来美国,哪可能一来就是玫瑰和美酒。”她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等你毕业后找到工作,日子就好过了,不会索然无味了。最多两年。”
莹雪觉得两年是一眨眼,一回头的瞬间,而纪林觉得两年太长,是段漫长的煎熬。他告诉她小时候很爱绘画,得过全市少儿比赛一等奖,当时的激动现在都还记得。但自打上了初中,母亲再不让他学画,还是那句老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是你妈让你学的理工?莹雪表面平静,心早翻成了毛线团。那一年高二分班,她本想去理科班,王老师使出浑身的劲要把她留下,还列出诸多文科的好处。想不到对儿子却是另一番道理。那年哥哥出事,王老师出面挡了,她才知恩图报留在她的班上。
纪林说:“这就是我的妈,总希望替别人当家作主。高考前填志愿,我想报无线电,她却要我念化学,说是以后好出国。她有个学生就是读化学出国的,毕业后很快找到工作。结果呢?”纪林苦笑道:“我到了美国却改成了计算机。实验室有位师兄,说若不是为了绿卡,早就不想干了,每天看着那些瓶瓶罐罐,恶心得想吐。他说等绿卡到手就去念MBA。化学系的那帮中国人,除了文霁光,个个都心怀鬼胎。”
莹雪问:“文霁光在忙什么实验,前前后后一大捆的人都没走通。”纪林笑道:“有这么个实验。文霁光或许会搞定,搞定后再接再厉,冲诺贝尔奖也说不定呢。”
“肖云的眼光还真准。”案莹雪脱口而出。
“你后悔了吧,你老公既不聪明又不能干。你若嫁给文霁光,早就念书了,也不用整日在餐馆混。”他似笑非笑。
莹雪半羞半恼:“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41. 密码的阴影
晨风吹进莹雪的车窗,满是夏日花草的味道。她笑了笑,有个计划在心头发了翠绿的芽,至于能不能开花她还不知道。秋季开学她就去旁听,第二学期注册旁听的课,注册的课不仅要拿A,而且要学透,以此为基础申请正式入学,最后能拿资助,她流利的口语和GRE成绩应该帮她的忙,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命中或许有个贵人要帮她。
邓老板没有回家,邓太太的脸没有阳光。她一个人得操心餐馆的大小事项,比如进货、取款、存钱、员工……前些日子,餐馆进了两个墨西哥人,一个在厨房打杂,一个负责洗碗。在中餐馆里,大家称墨西哥人为阿米够(AMIGO)。AMIGO在西班牙语的意思是朋友。中餐馆打工的阿米够,大多是偷渡过来的。他们住在美国的隔壁,不用像福州人那样横渡大洋,他们只要交两百美元的过桥费,便可上一部卡车,大模大样地来到美国。逢上节假日,他们正大光明坐飞机回家探亲,探亲结束后,又偷渡回美打工。一路方便得就象内地人去香港。很多阿米够在美国从事建筑业,那种最脏最累美国人不愿干的活儿。随着福州店在美国的蓬勃发展,一些阿米够打进了中餐馆,他们吃苦耐劳,不象某些福州人挑肥拣瘦,经常向老板抱怨工资太低,工时太长,稍不如意便跳槽走人。大多数阿米够温顺听话,住在老板的家里也少赌博酗酒,日子长了,便成了中餐馆老板的劳工新宠。
餐馆里的一帮福州厨子,因为昨夜打麻将,钱没有搞清楚,白天上班还在吵,菜也不想切,肉也不想洗。邓太太一个女人家,哪有气魄和威严,她再怎么劝,也扛不住局面。
“龙老大,你两百块都输不起,还称什么老大?”阿福脸红脖子粗,像斗鸡场上的鸡。
“你又不是我儿子,凭什么要赏你两百?”龙师傅酒醉时放的炮,一觉醒来后什么都忘了。
“求求你们了,都快十一点了!”邓太太气得直跺脚,她拍着阿福的肩膀唉声道:“客人都要来了,BAR台上一个菜都没有出。”
邓太太心头有数,自打肖云结婚后,阿福一日比一日萎靡不振,吸烟喝酒,通夜豪赌,甚至跟着众厨子去纽约黑白通吃。她为他可惜,无人时,常婉言相劝:“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但你要清楚,哪些是你的,哪些不是你的,别浪费你的时间。”阿福听了,鼻子一哼,脖子一歪,满脸的不服气:“我为什么不能找学生?刘麻子也是干餐馆的,好多打工的女生为他争风吃醋,据说还有博士后。”邓太太冷笑一声:“我说你成日酒喝多了,脑子麻了,你能跟刘麻子比吗?不知天高地厚!刘麻子是什么级别,人家是十几家餐馆的大老板!”
见阿福垂着头,一脸的苦菜,邓太太也不好再伤他:“阿福,别太难过,你还年轻,一大把的时间,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不要再去赌了嫖了,存起来早点把债还完,身份办了。以后开个自己的餐馆,大把大把的挣钱,到那个时候,你什么样的姑娘不可以挑?”阿福低头无言,邓太太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还是阿福帮忙,大家各就各位,开始干自己的活儿。邓太太吁了一口气,扶着冷汗濡湿的额头,进了大厅对莹雪说:“这餐馆没一个男人顶着还真不行,也不知老公什么时候回家。”
莹雪回家的时候,窗外已是澄净的星空。她坐在沙发上,跟纪林聊了聊自己的想法。纪林问她:“如果旁听,打算去听哪两门课呢?”她说她想选C++编程和数据库设计,两门都是DR.Williams(威廉斯教授)的课。纪林叹道:“你研究了半天,结果挑上他,他是系里最严厉的教授,你不知道?我就是在他的手里吃的C,好多中国人躲他还躲不及,除非躲不过。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啊?”
“我自己定的。”莹雪沉着平静,看起来胸有成竹:“他虽然严格,但他的东西实用。我听人说,他在外面跟公司有项目,他的钱在系里最多,如果能在他的手下拿一个GA(研究生助理),就有机会到公司实习。我用的双保险,先旁听再注册,拿A的难度应该不会太大吧?”
“威廉斯会同意你旁听吗?”
“我上个星期已经与他谈过。但是纪林,我需要你的密码才能进系里的系统。密码只给注册的学生。”
纪林的心里早捣成了一锅粥,没想到莹雪不动声,不动气,把事情安排好了再跟他商量,这算商量吗?他压了压,还是爽快地说:“没问题,你用我的Social Security No(社安号)和Password(密码)登录。”
“你的社安号我早就背下来了,我只要你的密码。”
“721224。”纪林脱口而出。
“7-2-1-2-2-4。”莹雪边想边默,这像是一个人的生日。
“她是谁?”她的目光聚成一束极强的电,纪林的秘密全在眼睛里。她嘴唇紧闭,眼睛里的惊和恨,闪击到了最高点,照得四周一片雪亮。她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很细:“还是你告诉我的故事,罗霞来美国的前一夜,鲁明阳把大学恋人的照片付之一炬,因为不想让过去伤害未来。你倒与众不同。”
纪林坐在沙发上,双手枕着头,喉咙又干又冷:“我知道无论怎样解释,你也不会相信,没想到……”
“没想到你的垃圾没藏好。”她的声音尖锐地冲过去,像十二月呼啸的风。
他只得迎风前行,要揽她入怀,这一招每次都有效。她挥动双肘,背过身子,长长的睫毛底下闪过哀伤的光影,你还是忘不了她!
“为什么不把密码当作一串普通的数码。“
“我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
“你看墙上的那副画。”他终于让她静了下来。墙上的那幅画,先前的主人没有取走,挂在那儿。画里一轮明月晶亮,朗照一片松林和雪地,雪地洁无纤尘,在月光下溢流出幽蓝的光,充满了恬然和超逸的神意。纪林说:“这画没有名字,我给它取名林海雪原,有林也有雪,有你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
她的眼睛干净了,心和声音都柔和了。夜很静,他们相依而眠,直到天明。清晨醒来,谁也没提及昨夜的密码。他们轻谈悄笑,过了一个怡悦的白天。室内室外的光都很亮,她的心也很亮,这样的心境是不会有阴影。她这么提醒自己反而感到了阴影,玉如的阴影,不管怎么说,阴影会一天天暗淡,跟随光阴远去:我是个人啊,是人还怕鬼影子吗?她打开烤箱,端出一盘刚烤好的点心。
夜又来了,她偎依着他,心寂如水,想一生一世就这样平安喜悦,如身在云山深处,心不再有什么奢求。电话铃突然大响。她和他都呆了。这么晚了,谁会来电话,肯定是纪美在捣蛋!纪林愤然起身,抓起话筒喊:“你知不知道这是美国的深夜!”话筒半天没有反应,片晌才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
42. 老天给的命不同
那是肖云的声音:“纪林,你怎么了?”是肖云。
“你们小两口在吵架?”
“没有,哪会呢?”莹雪接过话筒:“这么晚了,你有事吧?”
“当然是好事。”肖云的声音激动得发烫:“还不快过来,我们钓了好多螃蟹,张牙舞爪的,全都是活的。”
去海边钓了螃蟹?文霁光的实验不是忙得晕头转向?她问:“跟你老公一块去的?”
“跟他?”肖云吐了一口气:“人家科学家,搞发明创造贡献人类。我要是等他有时间,恐怕要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跟阿福和小翠去的海边。阿福真能干,用鸡骨头引来了一大群螃蟹。”
“文霁光知道吗?”
“怎么能让他知道。”肖云得意地说:“我这是打的时间差。他一早出门,半夜才回家。今早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开溜。”
“我有话对你说,我马上就过来。”
肖云放下电话,一头倒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又把双腿举起,横挂在沙发背上,把自己想象成一头倒挂的蝙蝠。直到门铃响了才变成直立行走的人。
“莹雪!我知道你会来!”开门一看,莹雪还带了点心,她忙不迭地抢过来,抓起一个就往嘴里送。莹雪抓住她的爪子说:“吃什么点心,吃你的螃蟹呀,新鲜多了。”
“螃蟹还在袋子里面爬,你要生吃我不挡你。”
“有时间去捉螃蟹,干吗不做点心?”莹雪松开了她的手,“你瞒着老公出去疯,以为很好玩吗?”
“你当你是谁?”肖云狼吞了半块点心,堵在喉咙出不了气,只好忙用水冲,“你当你是文霁光的妈,我的婆子妈!你管得真宽。看了大海,捡了贝壳,还捉了这么多螃蟹,我心爽着呢,你别扫我的兴。知道今天他们怎么来接我的吗?”
阿福对肖云说,如果要想出去玩,尽管给他打招呼,不管上山还是下海。于是肖云给他们暗号,如果她拉起一半百叶窗,就表示她老公走了,他们把车开到停车场,按响四声喇叭。肖云拍手笑:“你说好玩不好玩?我小时候,爷爷奶奶嫌我太调皮了,把我锁在房子里,我用窗帘给小伙伴做记号,他们在外面学猫叫,我就开始翻窗子。”
“你现在还想翻窗子?”莹雪知道文霁光是个心细如丝的人。邓太太那里,她也听到些关于阿福的传闻。她说肖云:“你是个聪明人。文霁光的实验重,为什么不多体谅他。”她边说边环顾四周,沙发上堆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裙子,是肖云的,桌上没来得及扔掉的香蕉皮,地上东倒西歪的财务和统计书,都是肖云的。不过肖云挺有理:“房间收拾这么干净作什么,又不是同性恋。”莹雪说:“对,我就是同性恋。”
两个人都笑了。莹雪便说:“你别嫌我话多,我是为你好,对外面的人,我多过嘴吗?辛苦了一天回到家,谁乐意看见乱七八糟的屋子。”
肖云结婚前,她和纪林曾去过文霁光的家,家收拾得窗明几净。桌上的书和材料很多,全部叠得整整齐齐,笔也很多,都插进了笔筒。跟纪林单身时一样,比好多女孩子的房间还要清洁。莹雪心想:如果我也像肖云把家搞成个鸡窝,真不知纪林的反应。她突然问她:“你爱文霁光吧?否则你不会这么快嫁给他。”肖云反问她:“你一定也爱纪林吧,否则你也不会嫁给他。” 莹雪毫不讳言:“我是爱他,更多的还有份责任。”“你别给我上纲上线!”肖云开始不耐烦:“责任?男人才该负起责任来,为什么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如果养不起老婆,撑不起一个家,就甭结婚!”莹雪一门心思想劝肖云,没想到肖云不领情,字字句句都是扎过来的软针。她摇头笑道:“如果有一天,文霁光拿了诺贝尔奖……”
“他拿诺贝尔奖?你饶了我吧。”肖云笑得东倒西歪,她捂住胸口说:“到时候我分给你十万,见者有份。”莹雪用手指刮她的脸:“别笑破了皮。到时候呀,说不定他心花儿要开……”
“他敢!”肖云呼地一下站起来:“他要敢花花,我把他变成无头鬼。”
“你要把谁变成无头鬼?”文霁光回来了,满脸疲惫的笑,仿佛走了几千里的路,见了莹雪,他有些吃惊:“不好意思,家里太乱了。”他把头扭向肖云:“白天去哪儿了,我打了三次电话找你,要不是老板一直在实验室,我真想出门找你。”
“我去莹雪家里学手艺。”肖云高举点心,脸不红,心不跳,想必小时候在爷爷奶奶面前撒谎早成自然。“你尝尝吧,比外面的好吃多了。
莹雪心慌脸红,唯恐文霁光再多问一句。文霁光早感动得一塌糊涂。没想到犯懒的小妻子一天之间变得成熟懂事。长时间在实验室全神贯注,一旦松懈下来,他早饿得头昏眼花。抓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送。如果不是莹雪在场,他会把肖云高高举起。
看小两口眉来眼去,莹雪自觉地道别。“别忘了螃蟹。”肖云忙提醒:”我们明天去你家吃螃蟹。“
“哪来的螃蟹?”文霁光问。
“海鲜店买的,特意给你补脑子。你说我好不好。”
她好意思说她好。莹雪回家的路上还在想:“肖云为什么敢乱来,还不是老公宠她,我敢在纪林面前扯谎胡来吗?我比肖云长得漂亮又能怎样?人与人不能比,老天给的命不同。”
43. 他的实验就要成功了
“我错了。”肖云的脸红了,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说:“我至少应该为你烧好饭。”
“我找的是妻子,又不是煮饭婆。”他叹了一口气:“我每天早出晚归,留你一个人守家,你有什么错。”这些日子他的实验停不下,那是睁开眼干活,闭上眼睡觉。美国的博士帽子,确实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戴。
肖云说:“以后写自传,可别说你的老婆又懒又坏。”他不解:“什么自传?” 她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一弹:“拿了诺贝尔奖,要写什么自传吧。”他震了一下。一份悠长而缠绵的情愫,本是埋在心头,突如涌泉喷了出来。他的眼睛那么亮,连眉头都映了光。他没把她的玩笑当戏言,他的妻子,他的知音。他拥她躺在床上,讲他从前的故事。那一年他才九岁,听老师讲居里夫人,发明了新元素,以她的祖国波兰命名。当时他就想,等我长大了,也要学化学,也要发明新元素,要以中国命名。
“好可爱的儿童,从小就立志为国争光。”肖云浅笑盈盈,把床上的毛巾裹在他的头上:“这样打扮你,就更像新元素了。如果真发明了,不要以中国命名,太革命了,温馨一点,就以我肖云命名。”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只愿同她一块儿笑:“我要发明两种元素,一个给你,一个给我们的孩子。”“不好!一个给我,一个给情人。”
他一下怔住了,肖云笑得脸都走了样:“你自传的名字想好了没有?《我的两个元素》,然后再加一个副标题:献给我最可爱的妻和小妾。”她笑得直不起腰,身子弓得像头醉虾。
黎明前的黑夜,黑得如泼了浓墨。“霁—光—-”肖云尖叫,像受了重伤的猫,霍地震醒了枕边人。床头灯亮了,一屋子柔辉荧然。“我在,云儿,你怎么了?”
“你在,你在啊?”肖云笑了,松了一口气,真好,原来是一场梦!“
“一场恶梦?” 他问。
“不!”她先是摇头,梦中的情境那么清晰,清晰得令人心悸,不敢再想,又放不下去,她问:“你们化学实验室不会爆炸吧?”
“不会,绝对不会。”他向她保证。她问:“你看过一部电影叫《生死恋》吗?”他惊了一下,他知道这部电影,日本的老片《生死恋》。剧中的男孩女孩深深相爱,漫长的相思快到了尽头,明天就要相逢,明天却成了永远,女孩的实验室不幸爆炸。电影放时他还小,记得母亲还问过他,你看做实验多危险,你以后还干化学吗?
梦里还有个女人,她长长的影子投在爆炸的浓烟之中。肖云不敢说。他说:“别想得太多,都怪我太忙,没时间陪你照顾你。”
“我才应该照顾你。”她试图从恶梦中回过神来:“莹雪说得对,做饭烧菜又不是发射火箭,哪有学不会的。目不识丁的农妇都能做一手好菜,我没有理由。”
其实,做一个所谓的好妻子并不困难。她心动就行动,不再贪恋被窝,陪他吃早饭,再陪他下楼,吻别在停车场。他说云儿你别陪我受罪,她笑我们才新婚你就烦我了?
她开始体会到烹调的乐趣。碧翠的雪豆,柔嫩的黄豆芽,明艳艳的红辣椒黄辣椒。虾去了壳,敷上一层蛋清,这样炒出来更嫩,至于鱼,她现在知道要腌上佐料后,再放进蒸笼。清晨,她把热好的泡饭和几碟小菜放在他的桌前,知道他时间紧,也不与他多话。反正秋季还没有开学,她有一大把的时间,她没有让他带饭去实验室,她开车亲自送去。刚做出来的饭菜才新鲜。她对他嘻嘻一笑,举着手中的饭盒说:“象不象旧时候的乡下,丈夫在田地耕耘,妻子顶着日头送饭来,我若头上再围一块蓝布,不就成了标准的农妇?”
后来才发现,像她这样送饭的农妇并是她一个人。有一天撞见小魏,小魏也给老公送饭。小魏送饭的盒子共有五个,什么荤菜素菜凉菜,还有个盒子专用来盛汤,当天的汤是虫草鸭子汤,因为昨天喝了豆腐鱼头汤。而肖云只有一个大盒子,盒子里面有格子,一边是饭一边是菜,这样也方便。小魏笑说自己日日绞尽脑汁,为农夫送的菜每天花样翻新。肖云大吃一惊,心想都这么多了,还翻新?干脆搬一桌子满汉全席来。回家说给文霁光听,文霁光听了只是笑,说肚子只要吃饱就行了,没必要在一日三餐费精力,有这个精力还不如读书学习,吃好了只是养膘,你看小陆的肚子越长越大。肖云说,人家四川人讲究吃嘛,你没这个口福,就别说葡萄酸。
文霁光的心其实比葡萄干还甜。因为有了家,心头多了份踏实。工作中那些山重水复的困难,逼过他,他以为没了路,硬着头皮拐个弯,眼前一亮,心头有了柳暗花明的希望。那天夜里星月都很明亮,他狂喜奔回家,推醒沉睡中的肖云:“我的实验就要成功了!”
44. 结伴去海边
纪林说:“鲁明阳刚才来电话,约我们去海边钓螃蟹。”
莹雪霍地抬起头:“再过三天就开学了,心给玩松了,好久醒不过来。”莹雪有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只是个旁听生,早早借来了书和笔记。连纪林都佩服她:“老婆是个读书的料。”
“鲁明阳的老婆吵着要去海边。”纪林说:“那两口子你是知道的,好的时候恩爱得甜甜呼呼,散步都紧紧搂在一块。闹的时候打得个鸡飞狗跳,把警察都叫来了。”莹雪放下手中的书:“把警察都叫来了?”
鲁明阳脾气燥,说不了两句就要比武,他老婆罗霞从小练舞蹈的,也是一身真功夫,打起来巾帼不让须眉。鲁明阳每次出手都让了她几分,昨天确实疯了,真拳擂了上去,打得罗霞满眼的金星星,好不容易等星星散了,她抓起电话就要打911。
莹雪惊呼道:“抓进去有犯罪记录啊!以后怎么办绿卡?”
就在这关键时刻,你猜怎么啦?纪林故意卖弄关子,停下来,喝了口水再说:“罗霞乍地一个飞身,跪在警察面前,求他们不要带走老公,警察全都笑了,说你这不是演戏吗?”
莹雪问:“那罗霞是学跳舞的?她说她是学国贸的,在大学的舞蹈队当过领舞。”
“她那个水平考得上国贸?”这是鲁明阳的原话。罗霞先是艺校舞蹈的中专。她命好,有个亲戚在教育局当局长,弄了个特招名额进了大学。鲁明阳回家相亲,第一眼就迷上了她,既是大学生,人又长得这般好,便没心思面试其它候选人。
两个人也算一见钟情,但罗霞的怨气似乎很重,因为鲁明阳动不动就说,我把你带到美国来了,你还要怎样怎样。罗霞很不服气,说自己先前在外贸公司上班,福利和环境都很好,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谁料到到了美国还在餐馆侍候人家。鲁明阳就说你不服气,那你回去啊,我可没拦你的道。罗霞说我工作都没了,你让我怎么回?你得赔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回国跟你结婚,我花了多少钱,知道不知道,夏季没有选课,那是不是浪费,你赔得起我的钱和学分吗?” 鲁明阳觉得自己也很冤枉。
“这真是鲁明阳的原话?他也无聊。”纪林叹道:“在外面他倒是条汉子,说一不二,只要答应的事情,都替人家办。帮人家搬家,教人家学车,还用他自己的车。”
“别提他教人开车的事。”莹雪忙说:“罗霞最恨的就是这事,他放心让新手开他的车,车撞在树上灯泡都碎了,他一笑置之,还说没关系,自己在修理店花八十美元换了零件。”
鲁明阳天生的热心,看人家刚来的学生,没什么钱,一来美国就出事,心情肯定糟,这不是雪上加霜吗?但是罗霞跟他急,说你只顾朋友,为什么不心疼老婆,这八十美元我在餐馆也要累一天了。鲁明阳在外面大公无私,教不少人学会了开车,轮到教老婆,一路骂个不停,什么难听的话都吐得出来,罗霞对莹雪说过:“我是在泪水中拿到的驾照。”
两人正在聊他,他的电话就跟来了,声音亮得像洪钟,莹雪没听电话也听得震耳,“怎么样,跟老婆搞定了没有?既然没问题,就明天吧,开我的车,早晨八点出发。”
“如果开你们的车,我们得出汽油费。”纪林忙说。
“不用了!明天见。”鲁明阳简单干脆,像上级对下级发布命令,话一完,电话也断了。
“就明天?”莹雪摇头道:“我常听人说钓螃蟹前,得在网上查潮讯,我们这样匆忙很可能空手而归。”说归说,莹雪还是立刻动手,又切又洗,弄了一大桌的卤菜和凉面。
清晨的阳光照在罗霞的黑发上,黑发成了金发。她打开莹雪递过来的COOLER(一种装冰的旅游食物箱), 小脸笑成了花:“看着肚子都饿了,我要尝这片卤牛肉。”
鲁明阳的嗓门真大:“我说罗霞,钓螃蟹是你闹出来的戏。你可清楚是在什么地方?别瞎带路。”
“不会错,上次跟阿福他们去过,我坐你身边指路。”
“千万别,我的罗皇后。”鲁明阳双手合一,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还是让纪林坐我身边吧,高速这一段我还是知道怎样走。别张牙舞爪指手划脚,你不妨养神打坐练辟谷神功。”
“我练无影爪子功抓你的屁股。”罗霞边笑边骂,拉莹雪进了车子的后座。莹雪笑了笑,知道很多丈夫手握方向盘时,最讨厌老婆的瞎指挥。
鲁明样的车还没上高速,整个车厢全是罗霞的频道:“你是色盲吗?前面明明是黄灯,干吗不减速停下来!你是近视吗?卡车这么肥的屁股你看不见吗?冲什么冲!你神经病吗?STOP SIGN(停标)面前你还不快停,想吃罚单了是吧?我可不想拍章露露的马屁。”
鲁明阳先还忍着,气流从口腔又回到胸腔,最后是咬牙切齿也拦不住:“如果你的臭嘴闭合功能差,我替你找把大锁来。”
“鲁明阳你找死啊,满脑子都是暴力的想象,怎么不想象自己变成了狗,变成了猪,被老婆赶着朝前跑。女人都该像方亭一样。”
话訇然出口,像冰椎落在冰地上。纪林朝鲁明阳飞了一眼,又摇了摇头,鲁明阳明白,咬好自己的舌头,任由老婆的噪音铺天盖地,飞流直下。
车上了高速,他才甩出一句话:“那赵伟简直就不是个男人,连个老婆都治不了。”鲁明阳私下常跟哥们说,老婆就是一匹马,再怎么烈,也得在新婚时将她驯服,否则不小心你就成了她的马,一辈子被她骑得腰酸背痛。他又说:“我要是赵伟,就把那刁难女人吊起来,先抽三百鞭子再说。”
罗霞说:“你还没把她吊起来,警察就把你扔进大牢,跟一群变态的老黑老墨关在一起,被他们鸡奸一天一夜,屁眼肿成红菊花。”车厢里爆出一阵狂笑,连莹雪也笑得东倒西歪。她手按肚子,好不容易忍住了:“都别笑了,出门在外,安全第一。”这时候,她恍惚闻到一股大海的腥味。
45. 爱在天涯倦旅
海,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下了高速,车行驶在一个叫绿野(Green Field)的海滨小镇。他回过头去,对老婆嚷道:“你喊了一路的冤,现在怎么不冒泡了。到底怎么个走啊?”
“我记得一直朝前走,直到……直到看见一块大草地。”罗霞摇摇摆摆地说,声音钝了,早没了先前的爽利:“一路上应该有好多漂亮的别墅。”
“屁个别墅!”鲁明阳的车在镇上兜了两圈,一直没看见漂亮的别墅。“坟墓倒见了不少,今天是不是要闯鬼啊?”
“别急。”莹雪忙说:“既然找到了Green Field,大地方没错,小地方也不会远。刚才经过那片公墓的时候,我看见了海湾,海湾对岸隐约有些漂亮房子,是不是罗霞指的地儿。”
一句话点醒了鲁明阳,他加足马力又驶回那片公墓,过了海湾大桥,景色变得绮丽别致,一栋栋可爱的小别墅,掩映在林深花荫处。“就是这地方!继续朝前开。”罗霞的声音又昂首阔步了。
莹雪在出发前上网匆忙查过地图,她说:“过了海湾大桥,如果朝南开就会到半岛的尖上,那地方既能看日出又能看日落。“
”我才没兴致看日出日落,我要吃螃蟹。“罗霞手舞足蹈地说。
他们带上食物和工具进了树林。海风穿枝拂叶,凉幽幽地迎面而来。沿着小溪再走了十分钟,浩瀚无边的大海已经横在眼前。层层迭迭的惊涛,冲在嶙石峭壁上,溅起了千百堆银花雪浪。一蓬蓬的海风,带着腥咸的气息,在身周浅吟低啸。面对大海,莹雪抱肩迎风,禁不住在心底惊叹自然的壮美,而鲁明阳的一声怒吼,打破了她悄然凝立的沉思。“什么螃蟹啊!臭鱼烂虾都没有。”鲁明阳在溪海交界的水域处鼓捣了很久,空手而归,只好冲着老婆嚷嚷。
“还没有抓到螃蟹你就成了螃蟹,”罗霞和他对嚷:“少在我面前横行霸道。”转过头来对莹雪说:“上次也是这个地方,我们捉了好多螃蟹。”
“你是不是稀里胡涂带错了地方。”鲁明阳气呼呼地说:“女人的脑袋,一袋子豆腐花,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就算我脑袋是豆腐花,我也记得那座灯塔,你们看。”罗霞手指远方,蓝天之下,断岩之上,一座灰白色的灯塔默然独立。“有个老美告诉我们,那座灯塔已经立了两百年,乔治亚州最老的灯塔,现在成了博物馆,以前大海航行上的船全都靠它。”
“开了这么远的路,我们是来看灯塔的吗?”鲁明阳抓起一块石头,朝水里掷去,惊起一对嬉戏的海鸟,它们叽叽叫着,朝天上飞去。
莹雪说:“我听肖云讲过,螃蟹是跟着潮涨潮落,进进出出,谁也不知道最近的潮讯。”
罗霞醒过来似的说:“难怪没见着其它人,上次跟阿福他们来,草地上至少停了十几部车。”她瞟了鲁明阳一眼:“既然都出来了,还能怎样。”
“既然都出来了,不如高高兴兴。”纪林唯恐二人吵起来坏了众人的兴致。鲁明阳一屁股坐在岩石上,“要不去海滨游乐场?”
“别去海滨游乐场,我最怕人多的海滩。”莹雪忙说:“更怕顶着烈日在海里泡。我就爱这里的清幽,有树有岩有灯塔,这么多漂亮的海鸟也不怕人,一大片海景就我们四个人看,今天这一趟也值了。”
罗霞打开COOLER(食物冷箱),把吃的都放在了岩石上:“哪儿也别走,就坐在这儿看海,还有那些海鸟,灰的、蓝的、白的、红的,比花儿还漂亮。”
鲁明阳肚子饱了,脾气也没有先前那样燥:“总不可能一直看鸟吧。我又不是什么鸟诗人,肉麻兮兮的,像什么……他突然展开双臂,挣扎出一脸的深情,“啊,我亲爱的鸟儿,你从我裤裆向远方飞去,带走了我日夜漫长的思念,你飞啊飞啊。”他忽然停下来,换了一副腔调:“我操你祖宗,你还飞,一枪打下来掉进粪坑变成屎王八。”
众人笑倒,只有罗霞对他翻白眼。她知道鲁明阳在刺她。她过去的男友是个作家兼诗人,节假日里,带她去海边看日出日落,激情澎湃时,还写过一些情诗给她。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深藏在心,告诉谁也别告诉未来的老公。可是罗霞没心没肺,总觉得做人应该老实。鲁明阳当时不在意,过后哪有不计较的。一旦开战,就把那些陈年芝麻烂谷子事,一股脑地拉出来晒太阳。罗霞哭着喊道:我是信任你,当你是知己,才把所有的事告诉你,我又没玩花样骗你。你若认定你是个处男找我亏了本,当初就不该成交这笔买卖又把我带到这个没人说话的鬼地方。罗霞越想越气,怒火冲天,奋不顾身扑向鲁明阳,又抓又咬,又踢又打,完全想拼掉自己的小命。他们从床上搏斗到地上,又从地上搏斗到沙发上。“喀嚓”一声,她的上衣被他撕烂了,她圆润雪白的肉体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这头小母兽,把性感诱到了极限,他震住了,扑过去亲热她。亲热后,他捧起她的脸—–一张被他打成熊猫的脸,心疼成一团:“对不起,老婆,我再也不会打你了。”她洗了洗脸,换了身衣服,挽上他的手外面散步去了。外面的人永远搞不懂,这三天两头打得你死我活的两口子怎么还不离?却哪里知道两个人心不和,身体却和,天造地设的和,只有他们才体会的美妙。
吃得差不多了,莹雪才想起一件事,她问鲁明阳:“下学期的课选好了吗?”
“一门533,是WindowProgramming(视窗程序)。还有617,是System Management(系统管理)他喝了口啤酒:“我目前正跟老板谈,看能不能以Master(硕士)毕业,我实在不想念那个PH.D(博士)。”
纪林问:“你们学机械的,到Detroit(底特律)找工作没问题吧?”底特律是美国的机械制造中心,也是有名的汽车城,福特公司的总部就设在当地。机械专业的毕业生一般爱去那里碰运气。
“我先前也是打算去Detroit,随便混个饭碗。”他仰头望了一下天,“不过最近变了路线,编程还是比机械有趣多了。”
“你这个活宝!”鲁明阳的话还没完,老婆的嗓音生了爪子似的扑来:“人家是找不到工作才转计算机系,你找得到工作还转什么,明摆着浪费金钱和老命。”
“你少嚎几句好不好!”他拉下脸来,声音像地雷,给纪林做了个鬼脸。纪林懂他的意思。他私下常对纪林说,最讨厌那种女人,屁从哪个洞里放出来都不知道,却爱对老公的专业指手划脚,最好Shut Up(闭嘴),管好自己所有的洞。
“我不懂,你懂得很。你懂前面的洞洒尿,后面的洞拉稀。”罗霞气成了一个快飘起来的纸人:“鲁明阳,你欺负我现在没上学,就把我当成半文盲。我多少也是个大学生。”
刚才的话确实激过了头,鲁明阳只好负荆请罪,先做了个半跪的造型,又在她的额头很响地亲了两下,眉眼夸张的样子说:“你这么聪明,迟早要为人类社会发光的,等我工作后马上送你到学校,读一个财务或者护士什么的。免得你娘家人骂我,骂我对你行愚民政策,你问问你自己,托福的书你摸了没有?”
“我不读财务,我要读计算机。”罗霞得陇望蜀,信心十足:“只要有人帮,谁都可以写程序?”鲁明阳听了脚一抖,像个漏气的的救生圈软在沙滩上,“让我帮你写程序?”
“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罗霞一步跨在他面前:“听人家讲,你帮那些小女生帮得可欢了,她们在背后夸你又耐心又温柔。你那么好的心肠,怎么不帮帮老婆,老婆是你的仇人吗?跟你学个车,也被你骂得狗血喷头。你要清楚你有个三长两短,侍候你的还是老婆不是朋友。”罗霞说得铿锵有力,把鲁明阳一下子打哑了。
莹雪插了一句:“鲁明阳会让你读书的,但你也得把托福考了。” 罗霞继续发表感想: “我不想考托福和GRE,也不想当研究生,我只想到社区大学混个学位。我希望鲁明阳帮着我学,人人都在说你编程有天赋。”
“你老公半路出家,有什么天赋?”鲁明阳说:“要说天赋,系里恐怕只有宋云青。”
“宋云青是谁?”莹雪问道:“好熟的名字!”她的两手本来朝后撑在岩石上,身子忽地一倾,恍惚有人推了她一下。
“他才是真正的高手,大学时就开始在外面接活儿,编过游戏CODE(代码)也编过病毒CODE。找了不少黑钱,今天编病毒的CODE去扰乱一方,明天编解毒的CODE去赚大钱。”
“既然这么能干,还出国干什么?”莹雪问。
“有人说他卷进一桩计算机犯罪案,只好逃到美国来。无论怎么说,他就是个天才。他自己也口吐狂言,如果不是输在英语上,计算机系的教授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
“这么狂?哪儿来的?原来是北京。我就猜他是北京人。”莹雪笑着说:“上海人就是有这个本事也说不出这么狂傲的话来。”
“别给我提上海人,我最腻的就是上海人。”鲁明阳声音响得像地雷。
“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罗霞插进话来:“文霁光上次还帮我们搬过家。”
鲁明阳刚来美国的时候急于买车,撞上一对上海夫妇准备移民加拿大要卖车,他们把车吹得天花乱坠,夸它安全可靠又节省汽油,鲁明阳信以为真,没有讨价还价买下他们喊的原价。上路没两天,就死在半途上。花钱拖到车行。车行的老黑师傅嘿嘿笑道,你上当了,这部车出过车祸,根本就报废了。如果你愿意,车行愿出70美元把它买下用零件。纪林也说:“一千美元买了一堆废钢铁,人肝也会气成牛肝。”
“这辈子若再碰上这对狗男女,我非把他们揍成人干挂在树上不可。”
“哪来这么大的火,”罗霞轻拍老公的头:“你看看大海多么宽广。”
黄昏中的大海,说不出的华妙和庄严,蓝如宝石,又碧若翡翠,自苍穹到眼前,凝成一片绮丽的柔媚。当夕阳熔金,烧透了半天的云霞,火光也蔓延到海面上,长蛇般的金光,随波逐浪,荡漾在万里碧涛之中。霞光中的海鸟,或碧首雪羽,或红襟蓝翅,潇洒极了,悠闲地掠过浪花之巅。
海的那一边是中国吗?罗霞忍不住问。
不,是欧洲。莹雪说:这是大西洋。
此时静极,众人默然,想海的尽头是迢迢的欧亚大陆,而他们的故乡却远在大陆的另一头,更加遥不可及!人在他乡,有何亲眷?相伴而行的,只有这相依为命的夫妻之爱,一片冰心的朋友之情。不知不觉间,不知不觉间,罗霞靠在丈夫的怀里,纪林拉紧了莹雪的手。从今以后,纵然是一身客寄,天涯倦旅,也因为有爱,便多了份安慰留在心头。
下篇:何去何从
1.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何月还没拿到签证?”肖云一阵哇哇乱叫:“要是我,早就不签了,那美领馆的怪脸嘴看一遍还不够?”
“你说得轻巧,因为你太顺利。”莹雪说:“我理解何月的不甘心、不死心。让我们为她祈祷吧,如果上天真能感应。”
就算祈祷能感天动地,所有的一切都晚了,再过一个月,何月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美国对她,是前世的心结。她记不清自己到底签了多少次,从北京辗转老家成都。美领馆的大铁门前,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读书的、经商的、探亲的,形形色色的人,年龄不一样,背景不一样,但都有着同一样的心愿:拿到美国签证!
拿到签证的人,自然一脸的春天,签证失败的人,一张脸不是苦瓜便是霜天里的茄子。何月进进出出美国领事馆,缴了十多次申请费,从来就没看见春天的阳光。
受够了!当尊严变成了一张白纸在风中飘扬, 何月咬牙转身,选择了放弃。她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去一个热心的亲戚家相了几次亲。她感觉自己既是商品又是商人,挑人家,也别人家挑选。最恶心的一次,是遭遇一个球一样的胖子极品男,他居然还嫌何月不够苗条。总之,苦去甘来,几个回合之后,结局还不错,她总算相中了一个心仪的。她和他谈了几个月的恋爱,彼此的感觉还不错。
“就这样凑合着过日子吧。”何月对自己说,可心里面浪滚浪打,到底还是不平衡啊!说实话,在大学的时候,她的成绩就比莹雪和肖云耀眼,英文口语也比她们出色。那又怎样呢?她们的签证一帆风顺,而自己却是一路的冰风暴,她拼了命地朝前走,可还是见不了蓝天和阳光。
如果这辈子不去美国拿到学位,何月一辈子也不会死心,她会把那份恨怨带到坟墓,下一世依然纠结不休。
如今何月身陷一个复杂的局面,她必须作出选择:是安心留在国内嫁人生子呢,还是去美国留学完成心中的愿望。说实话,未婚夫对她不错,体贴温柔,凡事总为她考虑。有次她偶然说起喜欢吃樱桃,那时候是初春,樱桃还没上市,他去了超市,买了几盒昂贵的进口樱桃。未婚夫心好,人也聪明,放弃父母安排的机关好工作,自己创业开了个包装广告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买了车不说,还置了两处房产。
未婚夫家境富裕,父母都都是实权部门的处级干部,对何月的家庭成员时有照顾。她还能怎样?人生苦短,快乐易逝,珍惜身边爱你的人,当一个幸福的贤妻良母吧,享受细水长流的平安岁月。
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何月在大婚后的那一年,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那天是愚人节,何月心想,我干脆再去签一次证,就当是愚人节的礼物。她淡心无肠地走进了美领馆,出来时手上还真多了份愚人节的礼物。一群等候签证的人,涌过来恭喜她。她的脸上只有苦笑。
何去何从?何月愁眉不展,心头的秘密能跟谁说?丈夫是不可能去美国扎根的,他的事业在中国发达着。何月纠结着,彷惶着,要不要跟远在美国的莹雪发个邮件?
莹雪和肖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时山河已经换了颜色。
2. 感叹签证
那是一个可容几百人的大厅,在计算机系大楼的地下室。因为是本科的课程,选课的人特别多,大厅的座椅上密密挨挨,坐满了各种肤色各种味道的学生,跟研究生的小课堂不一样,那里是老中老印一统天下。
第一天上课,总是很兴奋,莹雪去得很早,挑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左边是一个阿拉伯女生,从头到脚用袍子把自己藏得个扣密严实,只剩两个眼睛接触空气。右边是个美国女孩,袒胸露背,饱满的胸部正遭受紧身衣的压迫,有欲爆欲裂的紧张。莹雪觉得自己坐在阿拉伯与美国的文化中间,也是坐在两个极端世界的中间。
威廉斯博士(DR.Williams)来了,他是这门课的教授,四十五岁的样子,气宇轩昂走上大厅的讲台。声音铿锵有力,像金属清亮的碰撞:十五年前,我是IBM公司的高级程序分析员,那时候我们的工资偏高于其他技术同行。人们不服气,他们说,这样的好事不会长,编程行业总有一天会供大于求,我们会没有饭碗。十五年过去了,大家知道如今的市场吗?我们系的毕业生都会拿到几个公司的聘书。很多年后,莹雪还在回想这段话,思前虑后,总是忍不住苦笑,历史最爱开人的玩笑。
听了一个月的课,纪林问她的感觉,她说她还撑得住,很奇怪那些老美,平时上课接嘴比子弹还快,但一个程序下来,三分之一的人都DROP(退课)了。这就是老美,看他们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的样子,还以为个个都是从西点军校毕业的教官。他们也爱当教官,公司里那些部门的头,大都是商学院的老美,不用一天到晚编程序,工作就是对手下的老印老中发号施令。这不奇怪,人家是本国人,英文说得溜。
“所以我没去读MBA,”莹雪说:“那是人家的天下。但是我想起了一个人,何月。其他方面就不说了,一口漂亮的口语就可以把你听呆。”连外教都说,如果只听声音不见其人,还只当她是个美国人呢。”
“她现在还没签出来?”
莹雪摇头:“何月啊,何月,真不知熬到何年何月。”
“那天鲁明阳也在,”他说:“我们系里有不少单身汉,给她介绍一个如何?”
“何月那个性格是不可能屈居当F2(陪读)。”
纪林说:“什么屈居,是人总要大婚的。”
“你有这个心怎么不关心你妹?”莹雪意识到说走了嘴,忙换了话:“现在美国签证官也怪,哈佛的全奖都被拒了,但有个探姐姐的小姑娘居然还拿了签证。”
纪林说:“他们高兴给谁就给谁,说不定何月还要被拒。”
“说不定纪美能拿签证。”莹雪小声对自己说。
纪林第二天对莹雪说:“不怕你笑话,昨晚我做了恶梦。纪美来了美国,跟一个监狱的老黑好上了,不听我的劝,反邀一帮老黑来打我。”
莹雪说:“纪美没你想的那么坏!”
3. 他们在肖云的婚礼上见过面
时间到了,威廉斯没现身,讲台上站着一个中国年轻人,他朗声告诉大家,他叫Song,是系里的博士生,也是威廉斯的助教,教授去外州开会,这两个星期的课都由他负责。
莹雪明白了。Song换成拼音就是宋,他就是宋云青!怎么了?她心里一阵慌,脸也莫明其妙红得像草莓– 他,他不就是那个在肖云婚礼上,把我推倒的那个男人?
宋云青坦然站在讲台上,微仰着头,有棱有角的脸,浓密微长而略乱的黑发,被阳光晒成褐色的肌肤,粗犷中带点豪放的神情,浑身上下有种不在乎的味道,也隐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他的英文还凑合,算不上标准,但声音泰然沉静,像在说自己的母语。
大厅里鸦雀无声,学生们专心记着笔记。他几乎以权威的口吻演讲他的观点,不容反驳,不容怀疑。他做的幻灯片图解,非常干净,让人一目了然,弥补了他口语的不足。在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个老黑站起来提问,声音含糊不清,像一滩泥水,莹雪根本没懂他的问题,她看见宋云青很干脆地回应了他。
第二天是实验室的上机课,宋云青也来了。上机课是小班,所以学生比大厅少得多。宋云青布置下来的程序有点咬人。坐在计算机前,莹雪绞晕了脑子也没让程序动起来,不得已问身边的老美:“能不能帮我看一看?”那个老美好不容易把程序弄活了,正自鸣得意,举双手作鸟儿飞舞状。宋云青突然提前宣布下课,又说若有什么不懂,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学生们纷纷离开了课堂,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莹雪面前,立刻改口中文:“我认识你,高莹雪,文霁光的婚礼上见过你,你还记得吗?”“怎么不记得,”莹雪笑道:“我脚下的蚂蚁窝,是你差点把我推倒在地。”“真是得罪了,“他笑道:”如果当时不是罗霞拉我去救鲁明阳,我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向你道歉。““你别道歉,我应该向你道谢。”莹雪忙说:“那天人来人往的,我连跟新娘说话的空都没有。你是文霁光的朋友?”她心里纳罕,怎么从没听肖云提过他的名字。
“我跟新郎新娘都不熟。”他笑道:“是鲁明阳硬拉我去的,他说喜酒嘛!不喝白不喝,人家新人正喜气洋洋的,哪会驱赶前去贺喜的人。”“是去骗喝喜酒啊!”莹雪宛然一笑,没想到鲁明阳的肚子还刨得出这种歪主意。
“我们也没白吃白喝,鲁明阳多备了两份礼物,他说是罗霞的主意。”宋云青笑道,露出了一排洁白醒目的牙齿,眼睛里闪出柔和的光,冲缓了他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他说:“我自己也想去看热闹,不知道他们在美国怎么个结婚法。”
“那一天肖云非常漂亮,文霁光也很潇洒,两个人真是一对壁人。”莹雪赞道:“肖云的婚纱,还有那么多的玫瑰,整个婚礼美得就像一幅画,不,不,更像一部电影。”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今天的话好象特别多。
4. 她见识了他的与众不同
实验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问她:“332这门课你没有注册吧?我昨天查了名单,没见你的名字。”
“我这学期是旁听。”她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把头低了下来。
“我就猜你是旁听,干吗不正式入学呢,我看过你的作业,挺不错的嘛。”
“还说不错呢,我今天的程序就没有Run出来。”
“让我看看。”他凑了过去,查她屏幕上的CODE(代码),还不到两秒钟,他笑道:“你漏打了一个标点符号。”她叹了口气:“这样的错误我不知犯了多少次。”“不要给自己泄气。”他鼓励她:“我知道好多中国人,还是学理工科的,写出来的东西还不如你。你本科学的金融吧?”
他居然还知道我的专业,他到底对我还了解多少?她沉着气说:“332这门课怎么不见中国人,老印倒见了不少,虽然是本科的课,但也该有中国人啊。”
中国人是能免就免,巴不得今天还在学校上课,明天就去公司上班。你知道,C语言这一系列课共设有三步,332是最基础的一步,333是中级,要到334才能学到些Object Oriental Feature。可大多数中国人,无论在国内有无基础,一上来就想奔334,以为334一学出来就可去上班骗银子,其实还差得老远。“既然没学过基础课,怎么能免呢?”莹雪问。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人是扭着教授软磨硬求,教授听烦了,就给他免了。还有的人自己动手修改成绩单,把国内的中国革命史修改成计算机发展史,又添了许多相关课程,本科一门都不想补,直接就上5字头(研究生)的课。我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肖云曾经对莹雪说过,他们会计系要补的课也很多,中国学生总是想方设法免课,开始系里也同意,只要你能拿出相关证据。后来去的中国人多了,吵吵闹闹争了几次,系里烦了,凡是非财务金融专业的,一律从头补起,什么话都免谈。
宋云青又说:“今年商学院来了手狠招,定了个新规矩,并非针对中国大陆学生,而是对所有的外国留学生,凡是本科不在美国拿的,相关基础课一律重读。”
最不服气的是英国学生,但是他们很有礼貌,婉转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们为什么还要重学商务法(BUSINESS LAW)这门课,美国商法的主要规则,其实就是来自我们英国早期的法律。学校负责人听了,婉言相劝。那意思很明白,虽然英国曾经是美国的爸爸,但是爸爸已经不如儿子了,你们既然来美国学习,就应该认真学习美国的新知识。
三言两语打发走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又来了。
“我劝你们还是要补这门中级财务。”为什么?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美国,任何一家上市的公司,都必须对外公布自己的财务状况,虽然同是资本主义国家,但是法国德国的一些公司,从来不对公众披露真实的会计账目。最重要的,我是为你们好,你们不是毕业后想考CPA吗,现在AICPA(CPA出题机构)有新规定,如果没有修到一定美国大学的会计学分,是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
但是一个台湾学生振振有词:我在台湾读书时,学校和美国密执根大学是友好学校,我们的教材和美国的一模一样,这是我的证明。这个嘛……学校居然也找到理由打发他:你托福的听力不太强,你就把这些课当作练习听力吧,然后学会用英文思考,这对你的将来大大有益。
“虽然是强词夺理!但也是一视同仁。”莹雪笑道:“还是计算机系这边自由多了。居然有人乱改成绩单,胆儿可真大,查出来可不是好玩的。”
宋云青说:“谁去查呢?谁会多事去揭发呢,人在美国,天天忙都忙不过来。”
“正是因为人在美国,更要处处小心。”
一抹夕阳的金光,穿过窗外橡树的枝叶,漫不经心地洒了进来,墙角处晃来动去的光影子。莹雪低头看了眼表:我的天,都快六点了,SHUTTLE(校园巴士)已收班了。
“别急,我的车停在楼下。”他笑着看她。
“你的车停在楼下?”谁不知道教学楼前的停车位,都给了教授,而最近的学生停车场,一般也要步行两个街区。“我有残疾人的停车牌。”他半是得意半是炫耀:“残疾人的停车牌可以乱停乱放,警察绝不过问。”“什么?”“不是我的。”他似乎爱看她惊奇的表情,“我ROOMMATE(室友)女朋友的,她上个星期攀岩时摔了一跤,找医生混了个临时残疾停车牌。今天下午两个人不出门,我借来用用。”
莹雪看了他一眼,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室友,肯定不是中国人。“他是个老黑。”果然不出所料,宋云青说:“篮球打得特棒,我跟着他学了几招,球艺长进了不少。”
“你跟老黑住在一起啊!”莹雪沉不住气了:“你干吗不住秋谷呢?”
“我刚来的时候也住秋谷,简直就是个流言蜚语的鬼谷。有一次,我在游泳馆认识的一个美国女孩来看我,第二天整个秋谷就在传我得了爱滋病,还有人神秘兮兮问我室友:你家的马桶和浴缸消过毒吗?可别沾上爱滋病病毒。我要是知道谁在背后造我的谣,非把他的脖子扭成麻花不可。”莹雪只是低笑,也没多言。她是听过这个谣言的,但没想到主人公是他。
夕阳下的停车场静悄悄的,空荡荡的,他们的影子落在一部白色的单门敞篷跑车上,“这就是我的车。”“这是你的车?”莹雪朝他望了望,这个宋云青,为什么总是与众不同!
“别以为我买得起跑车就等于我有钱。”他主动为她开了车门,“这部老式跑车叫TRIUNPH,英国产的,其实也就六千块钱,我喝醉的时候买的,酒醒后才知道上了大当,简直就是A Piece of Junk(一块垃圾),每个月都要进医院,我的豆腐渣跑车。”
5. 送礼恰到好处
跑车停在莹雪的单元楼前。不知为什么心慌,她的手很乱,左扭右转,居然两次都没打开车门。“急什么啊?”他笑了笑,顺手从车内抓起张广告单子,飞快划了几下:“我办公室的电话,我晚上都在戏剧系上班,负责他们的SERVER(服务器)和HOMEPAGE(网页),作业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
他是计算机系的助教,怎么又跑去了戏剧系?按照学校的规定,F1(外国学生)一周只能工作二十个小时,否则违法,移民局也要查。但她哪敢多问,接过纸头,逃一般的跑了,跑了才发现连声谢都没道。
回家对纪林说:“有个程序出不来,让TA(助教)给看了一遍。”莹雪心里有几分乱,脸也发热,她打开冰箱一阵乱找,冰箱挡住了她的脸,其实菜就放在厨房的桌上。纪林并没有追问TA是谁。
“你别忙了,我刚才吃了几口剩饭,今晚有考试,我得早点去教室,我跟鲁明阳约好了。”纪林说完,把装书的背包往手上一提,推门出去了。
灯光落在莹雪的教科书上–C++,封面有一群蚂蚁在跳交谊舞,女蚂蚁粉红色的裙子在风中翩跹,男蚂蚁一身白衬衣红领带,比人还潇洒,美国人怪幽默的,明知是枯燥无味的编程书,却偏要抹上童话的想象,诱惑你上当。
翻了几页书,她脑子有些进不去了。“如果要想学好编程,最好把基础打牢。”那是宋云青的话。莹雪耳朵发热,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残疾人的车牌,爱滋病的谣言,助教以外还有份工作,那草地上的蚂蚁窝,雾蒙蒙的看不清,隔着一层白纱,是肖云的婚纱,好像就在昨天。她神思恍惚,想从包里抓出一支笔,却抓出他的电话号码。她更恍惚了。
门外有脚步声,纪林回家了。“考得还不错吧?”她起身迎上,把他手里的包接了过来。“还行!”纪林声音乾脆,底气十足:“肯定是A。”她问:“今天这门课是戴维斯的吧?”
“当然是他,挺好的一个老头子。”他的脸发红,有暗暗激动的光:“我在他手下选的课全是A。我知道他有一个印度助教这学期毕业,希望能补上他的空,但……”纪林脸暗了:“你知道,这么多的老中老印的眼睛,鲁明阳下学期也想从机械系转过来。”
莹雪记得这个教授,个子不高,一见人就笑。那时她刚到美国,去系里要资料,在大楼里迷了路。路上碰见一个人,身穿短裤,手提木箱,只当是学校的电工,电工热心死了,一直坚持把她送到系里的行政办公室。后来查了网页,什么电工,居然是个教授。戴维斯教授,中国人都叫他柿子老头,特好说话。纪林笑道:“谁不知道,他和老婆爱吃中国菜。他老婆在图书馆上班,周末不想做饭,常唤学生到家中开Party,规定每人必带一样菜。”
“干脆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让他把GA (助教) 给你。”莹雪说:“哪怕只有十个小时,也可以免掉贵死人的学费!”纪林唯唯诺诺,不好意思开口:“过几天吧。”
“过几天?”莹雪冷笑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应该立刻行动,明天,明天一早就去戴维斯办公室,直接了当地谈。”
“可是,我拿过C,总觉得问心有愧。”
“你又不是在他手下吃的C。”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就象低三下四地去讨钱。”
莹雪哼了一声:“就算你低三下四地去讨,也不一定讨得到呢。”她打开柜子,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呼拉拉都出来了,最鲜丽活泼的,是一群载歌载舞的胖小孩,每个人都笑得满嘴的牙,没有烦恼的胖小孩。“你想送礼?”纪林说:“我真的不会。”
“如果不会,就自己付学费吧。”莹雪低下头:“你想一想,我在餐馆打工,心头再恨,身体再累,脸上还不是堆满了笑,想客人能留下小费。回头想想自己,真像讨饭的一样。”
戴维斯办公室没有窗户,但是光亮十足,书桌上供了一盆幸运竹,枝绿叶长,长得精气神十足。他从一本厚厚的书里抬起头,看见两个中国人的脸。
“还不快进来!”他喜笑颜开,招呼二人坐下,他的记忆很好,居然还记得莹雪,这个可爱的老头。“谢谢你还记得我,不愧是教电脑的教授。”莹雪顺势夸他。
戴维斯的记忆确实与众不同,纪林曾经告诉她,系里有两个中国人,都叫张伟,为了弄清楚,他把二人分为大张伟和小张伟,不仅分辨得出他们的长相,也鉴别得出他们的字迹,对他们的作业和考试,一点也不含糊混淆。
莹雪落落大方地跟戴维斯攀谈起来,她告诉他,她目前暂时是旁听生,可能下学期会正式入学,到时候一定要在他的手下选几门课,因为纪林在他那儿学了不少知识。一番话,说得戴维斯红光满脸,眼望莹雪乐不可只。纪林反而在一旁插不上话,心里暗想,她还挺会社交的,英文又说得这么流利,完全该去读MBA。
莹雪留了个心眼,跟戴维斯谈话的同时,目光也把办公室扫了扫。室内有一副中国的山水字画,书桌上还放着精美的贝雕和竹筒。看来给他送礼的中国学生还不是一个两个。她心里暗自揣度着,立刻改变了昨夜的主意。
她告诉戴维斯,九月是中国的教师节,中国自古有尊重师长的传统,我们想邀请你和夫人来我家作客,如果你们能前来,我们将不胜感激。纪林大吃一惊,不知莹雪想演什么戏,正在不惑,戴维斯的脸上早绽开了一朵花:“好,好,我们一定去。”
纪林回家问:“不是说好送双面绣的吗?”
“你没看见他桌上那个贝雕,比我们的双面绣强多了,鬼知道那送贝雕的人是不是你的竞争对手,我更不愿把他的办公室变成中国工艺品展览厅。他看多了,收多了,自然不稀奇。到时候人家问起,说不定还把你的名字供出去。”
所以莹雪要请他吃饭。什么棘手的问题在饭桌上一谈,无不迎刃而解。这方面她在国内体会很深。虽然这是美国,但是人还不是一样的人?她说:“都知道戴维斯两口子爱吃中国菜,经常光顾胖瓜的半月楼。我还有一条真丝围巾,与送给汪容的一模一样。”
“莹雪,你是我的军师。”纪林笑道,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也是逼出来的啊,谁愿意绞尽脑汁去请客送礼,但这资助也太重要了,你如果有了它,我下学期就可以FullTime(正式)入学。”她笑着望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望着她笑,他笑得很吃力,像敷了一层胶。
莹雪的宴请是相当成功的。在这之前,莹雪知道很多老美知识分子吃鱼不能带刺,吃肉不能有骨头,在材料上她也是费了番功夫,连虾和蟹都用净肉,没有外壳,她又深知老美不爱油腻,样样菜肴做得清淡而又色彩鲜丽。戴维斯老两口,不仅嘴在吃,眼睛和鼻子也在吃,“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菜?半月楼的菜也不及你的一半。”莹雪趁势锦上添花,苏绣大围巾闪亮登场,把老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月后,戴维斯的那个印度助教,因为在公司实习太忙,把二十个小时的TA(助教)让了一半出来。大概是难忘莹雪的人情,戴维斯把这十个小时给了纪林。由于纪林恰好是在半期考试前接下的这份工作,按照研究生院的规定,他可以免去学费的一半,下学期自然是全免。这意外的喜讯让小两口兴奋不已,也让莹雪起了提前入学的念头。
6. 难忘初恋情人
纪林手头的活儿,主要是给本科生改作业和考卷,有给好的标准答案。十个小时的活,纪林两小时就可以抹平。想不到美国也有好拿的钱。有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思维天马行空一阵乱跑,不知道会在哪儿停下来。玉如!时间这么久了,相隔这么远了,为什么这个名字还在心中发颤?岁月会冲淡一切吗?为什么她的笑靥依然美丽如初。她怎么会走得那么匆忙?那么蹊跷?他摆不脱心中一波又一波的思念。他手中的笔,仿佛被人操纵似的,在记满各种程序的笔记本上突然写下了:“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那是《诗经》里的一句话,也是他青春时代的烂漫和誓言。
第一次和玉如相遇,纪林还是大三的学生。那一天的校园烟雨迷朦,他站在桥上,四围林深竹密,碧水悠悠,就像一幅画。这时候他眼睛一亮,画中还有人。他对画中人说:“你干吗一个人在这儿?没看见天在下雨吗?”
“既然天在下雨,你怎么也在这儿。”画中人转过身来,抬头悄然一笑,眉是黛山,眸子里有秋水流转。
“我送你回家吧,你看这雨越下越大。”
雨真的下大了,配合著纪林的心思,打在亭外的竹叶上,淅淅沥沥,似琴声四彻。再望远处,雾蒸云饶,“水澹澹兮生烟”。烟雨中的故事,自然有个浪漫的开始。更何况那个年龄的心,干净而单纯。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和闲情,去享受青春的风花雪夜。
玉如是学校中文系的学生,从小体弱多病,却聪明过人。五岁时,爷爷教她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只念了三遍,她就熟记于心,一字不差背了出来。八九岁时,肚子里已经装了几百首唐诗和宋词。十岁那年,跟父母和姐姐去看灯展,回来后父亲要两姐妹作文。玉如作了一首古诗,名叫<<梦游>>:
“远看云伴月,袅袅半空萦,月照堂前镜,星辉水下灯,彤云红袖舞,翠雾绿裳生。酒尽人何在,花间一梦馨。”
奇了,小小年龄,无师自通,居然写得有模有样,是个才女的胚子。“真是你写的吗?”父亲还是不敢信。“这算什么。”小玉如不服气。硬叫父亲又给她出了个题目。这是首七言律诗,名叫《春感》:“树妆碧玉花铺绣,最是人间春色浓,几啭莺啼缠暖树,一行雁影远晴空,喜看明艳迎新蝶,愁坐暗香思旧鸿,珍重韶光情莫负,年来岁去太匆匆!”
玉如后来学书法,把《春感》这首律诗,泼墨成一幅飘逸灵动的草书,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多年以后,纪林见了,震惊于十岁的孩子就能发出:“珍重韶光情莫负,年来岁去太匆匆”的感慨,更把玉如视为天人。
纪林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满心都是玉如的声音和影子。反正莹雪又不知道,反正他又没干越轨的事,他心安理得地在心灵的深处同玉如幽会。若是玉如在世,他们会是怎样的神仙美眷?玉如怎么会走得那样匆匆呢?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在他的心中纠缠,生根发枝,长成了一棵树,一棵痛苦的树。
玉如的声音,玉如的诗,隔着时光重叠的山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落在他的耳里心里:“我将半卷湘帘锁在月中,心随明月冷葬花魂成冢。非喜非愁觉来幽怨无人诉,石榴半吐难解切切情衷。不堪昨夜风急雨重,可怜明媚鲜妍谢得匆匆,转眼红消香断莫怨东风太恶,也则难留梦里旧迹已朦胧。我将十里柔情寄至风中,心有灵犀却恨无飞翼。非梦非醒胁下生翼成鸿,席卷满怀愁绪飞到天涯地角。不知香丘何处试看红尘滚涌,可叹世事茫茫幽怀能与谁共?卷帷望月牵愁照恨无穷,也应向君道一声独在异乡珍重!”
那一年,他在西南一所兵工厂实习,二人云中锦书,鸿雁频传,远在家乡的玉如把诗夹在有花香的信签中。他后来才知道,这诗其实是一首藏头诗: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这十六个字,暗藏在每句之首。
在办公室灿然的灯下,纪林一遍又一遍地写,从“心随明月冷葬花魂成冢”写到“也则难留梦里旧迹已朦胧”,他蓦然而惊,难道玉如未卜先知,料到自己会像春天的花,不堪风急雨浓,转眼红消香断?当他笔走至最后一句:“也应向君道一声独在异乡珍重!”纪林懵了,玉如知道我会漂洋过海来到异乡?他心凝神痴,对着写满方块字的白纸,像对着遥远幽燧的世界,恍恍惚惚,一直捱到深夜才回家。
7. 人人都在想资助
莹雪那日去图书馆,一进门就见肖云和露露,两个人正在赶作业。肖云还是那样爱笑,快乐得像只小白兔。
肖云贪玩,没有听取莹雪的建设性意见,悠悠晃晃只选了两门课。在他们学校,全日制(FullTime)学生至少得注册三门,如果有资助性的工作,可以只修两门课。“反正有资助,有什么可急的。”肖云振振有词。露露也在一旁帮腔:“大不了晚一年毕业,没必要把自己弄成苦菜。”露露因为免了学费,心里没有压力,所有她也想开了,这学期只选了三门课,空出些闲荡的时间,跟着一帮朋友上山下海,样子看起来开心极了。可是她的笑不远如肖云的笑那么明净爽亮,隐约浮动的暗影,一闪而过。
“每个人走自己的路,”莹雪只是想:“我要是有资助,我会全力以赴读完学位。”又过了一个月,她在学校参加了托福考试。莹雪在出国前只考了GRE, 等要考托福的时候,她和纪林在王老师的安排下,匆匆完成了大婚,婚礼后没几天,他们便拿了签证到了美国。莹雪知道要想入学,托福成绩不能缺。
学生们是凭护照和准考证入场,站在莹雪前面的,是个披纱带环的埃及妇女,她向莹雪抱怨,她已经在美国呆了十多年,早拿了公民,入校读书还得重考托福,没有办法,她在埃及上的中学。凡是来自非英语国家的人,没一个飞得开托福的关。莹雪身后是个漆黑的非洲妹,一张苦瓜脸,她说她来自肯尼亚,早期英国的殖民地,官方语言就是英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美国居然不承认,让她考过托福才能入大学。莹雪安慰她:你也别气了,考出个满分吓死他们。
门开了,偌大的一个教室,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考听力没有耳机,大家都听录音机。录音机嗡声嗡气,像没有吃饭的老头老太,考场上有人在咳嗽,考场外有人在唱歌,莹雪好几个地方都没听清楚。
“才考了580啊?这是你GRE高手的分数吗?”
“够了,只要过了录取线。”莹雪把分数单子从纪林手中拿过来,“你还别说,今天上午去系里招生办,那个秘书左看一眼我的托福,右看一眼我的GRE,眼睛怪怪的,问我的GRE是不是在中国内考的,好像在中国考的就是假的。”纪林说:“中国学生分数越长越高,老美都怀疑了。”
莹雪说:“学校最近发现了几起假成绩。我今天在系里碰见一个女孩,她告诉我的,说是中国人自己搞的文化大革命,互相揭发和斗争,中国人不闹,老美也不会去抓。那个女孩的名字好奇怪,叫什么黄樱子,像个日本人的名字。”
“我知道黄樱子,她不是在医学院读Ph.D(博士)吗?难道也转到计算机系来了?”纪林笑道:“鲁明阳第一次见她还起过邪念,后来发现有勇士在追就回家相了罗霞。”
黄樱子告诉过莹雪,她曾在北京协和读了七年的医学。如果能想办法弄到资助,她也准备转到计算机系来。莹雪叹了一口气:“读了七年的医还要转过来,我都替她可惜。”
那可不是,纪林说:“人人都在想资助。只是天上下了月饼,直接下在我的手上,多亏夫人的功劳。鲁明阳昨天还问我,你怎么拿到了这份差。” 莹雪问:“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直接找戴维斯聊啊,他说他也找戴维斯勾兑过,怎么没给他?”
“鲁明阳成绩比你好,肯定心头不快。”莹雪说:“你别过意不去,他目前仍在机械系拿全奖,你先前一分钱都没有,这份工作对你太重要了。守住了它,就可以守到毕业。纪林,你可得好好干啊。千万别弄出个三长两短。”
8. 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莹雪的一席话,语重心长,说得纪林心跳血涌,连连称是,他想起昨晚还在办公室想玉如,在PHOTOSHOP(图画软件)里画了一大片的竹子:那一年他们在竹海,怎样的情意绵绵。他心虚,他感觉莹雪的额头上生了一对神眼,亮晶晶的,可以看穿五脏六肺的神眼。
“你别什么事都倒给鲁明阳。”莹雪的眉宇间起了一个细微的结:“他人好,但常没脑子,有事没事的,邀三呼四去喝酒,喝了酒就开始胡说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面泼!”
那还是纪林告诉她的。有一次鲁明阳醉了,对大夥儿喊:别看我们罗霞平时看着苗条,脱了衣服那屁股是屁股,奶是奶,胸脯子上的肉啊,可水灵了,比嫩豆腐还嫩。于是众人起哄:“那奶头的颜色呢?”“比樱桃还好看,含在嘴里居然是甜的。”
“别说了!”莹雪断然喝道。纪林本想博老婆一笑,没想到老婆反把它当作反面教材:“他一醉就成了活宝。纪林,我提醒你一句,少跟他出去喝酒,明白吗?”
纪林表面答应,心头却不服气,以后再不跟莹雪提外边的事。这天两个人在学校碰见了,鲁明阳又提议,周末去酒吧快乐去。纪林先是犹豫,后也爽快应了。自己刚拿到资助,捆绑多日的身心也该松动松动。
莹雪晚上去图书馆看书。家里不是学习的地方,这秋谷的房子,左邻右舍说话声,夫妻斗嘴声,小孩啼哭声,声声入耳,扰得她看进去的字又飞了出来。图书馆的电梯下来了,她还没有进去,谁的声音在后面拉她:“高莹雪,这几周都在逃课啊。”
转头一看,“哈,没想到是你,宋云青,威廉斯(Williams)不是回来了吗?”
“威廉斯最近活儿多,希望我帮到底,所以我得跑完这学期。”他手按电梯的号码,回头看她:“准备去几楼看书?”
“去四楼,那儿人少,安静。”
“如果要想安静,还是去顶楼吧。”宋云青不由分说,自作主张按下了7。
七楼安静明亮,几乎无人打扰。他说:“你欠了不少课,要不要我帮你补?”
他要帮她补课。他难道是天生的助人为乐,她想起第一次在LAB(机房)和他独处,想起他的跑车,还有他的电话号码。她的心和笑都是乱的:“前段时间缺课,主要是在忙托福,申请学校,其实一直想……想上你的课。”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温和:“你这次是正式入学了?”她点头。但当他问及她的GRE时,他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知道这儿不少中国人,经常瞎吹牛皮乱报分数,跟大跃进时乱报亩产量同个风格。他抬手拍了拍头,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很突兀,想收却来不及了。莹雪倒没在意:“那是国内强化的结果。我托福是在美国考的,连六百都没上。”
于是他建议她去申请资助。她摇头:“计算机系高分如云,我又没有计算机背景。”他说:“我在戏剧舞蹈系里有份GA(研究生助理)的活,我可以让你。”
戏剧舞蹈系?那不是她的世界。他告诉她,戏剧舞蹈系(Department of Theater and Dance),属于本校的艺术学院。他在那里负责计算机相关的技术工作。尽管一周八小时,但是工分高,每小时12美元,最重要的是能免学费,一学期四千美元的学费,对谁都不是小数。她低下头,脸和耳都热乎乎的,这可能吗?如果说纪林的资助是天上掉下来的月饼,那月饼后面有她的功夫。这又算什么呢?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她没有看他,眼睛落在书的封面上,封面上的两只蚂蚁正在起舞,背后似乎飘过一段朦胧的音乐。
9. 夜风掠过窗外的橡树叶子
图书馆很安静。他对她说:“戏剧系的网页我基本建好了,余下的只是维护,添添材料而已,只要懂基本的HTML和JAVASCRIPT(一种网络程序)。” 莹雪说:“可我根本不懂。”
他说HTML很简单,我马上就可以教你,愿意跟我去戏剧系吗?他站起来了,她也跟着站起来了,犹豫只是刹那间的火,闪一闪就灭了。她不相信自己又上了他的车,车内的空气有些凝重,也有些古怪,她不得不找话:“我听人说,跑车的保险很贵。”
“确实贵,为了供它,我不得不到处找活干,比养个儿子还精贵,唉,养不动了!”
“国际学生不是只能干20小时吗?你怎么到处都在干。”话出了口,莹雪才咬住舌尖。晚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好在他并不以为然:“我一周四十个小时的活,早就犯规了,但是学校管理很乱,系统程序没写好,要是我来写,没一条鱼漏得了网。”
“你就是条漏网的鱼。” 她笑。
他这条鱼在戏剧系和计算系之间游来荡去,隔得那么远的行道,谁能知道?只要没人揭发,不会出事。他转过头来笑道: “你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
“放心吧,我又不是美国之音。”她心头到底有些冤屈,他告诉了她这么多,又不信任他。静心想去,似乎又能理解,她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先生。”他们之间多了共同的秘密。
“多谢你了。”他冲她一笑:“你知道中国人的圈子是非多,空话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小人也不少。前些日子,我们这儿有个中国人,转到商学院还拿了奖学金。他老婆居然跑到学校去揭发他,成绩和履历全是人造的,学校二话不说,取消了他的录取。”
“有这样的事?还是夫妻?”
也只有夫妻才有可能,细细想想,凭白无故的闲人,跟你没怨没仇,吃撑了没事跑去害你?两口子之间,什么底细不知道。曾经是亲密爱人,现在是红眼睛仇人,逼急了,互相一阵乱咬。
宋云青说:“两口子当时正闹离婚,那男的我认识,后来花了点钱,又秘密转了学。临行前谁也没说,就跟我通了个电话,他含血喷天,说天下最毒最假的就是妇人的心了,两人十六岁就山盟海誓了,当初她发誓可以为他死,现在是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他说这一辈子再也不相信女人,只想报复女人。我劝他,悠着点,哥们,哪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天涯何处无好草?”
莹雪听得胆颤,一时半刻没了言语,眼前一圈碎光细闪:“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姓李,他老婆姓文。我知道小文进了计算机系,但是好久没见小李了,没想到,原来转学了……”
“知道就别提了。”
“我懂。”晚风吹在脸上有些寒意。眼前是一栋典雅庄严的长方形建筑,暗红色砖墙,门前七八根白色大理石雕花圆柱,顶天立地一派巍峨的气势,建筑周围有长长的回廊,廊外植着繁茂鲜媚的花草。他说:“这就是戏剧系和舞蹈系共用的大楼,据说是个石油大亨生前捐款建的,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他们站在大厅门口,里面灯火辉煌,四围明镜照人,钢琴声一响,成串成叠的音符落下来,如春水流过他们的身周,一大群身着练功服的女孩,一会儿舒肩展臂,一会儿凌空腾越。莹雪看着稀奇,停了脚步,静观了好一阵子。
“看见那个领舞的黄头发没有?”宋云青问。
“她是老师吧,她看起来真是美丽。”莹雪赞道
他问:“猜她多大?”
“最多不超过三十吧?”
“哈,你也被蒙了,这个老妖精,肯定拉过皮的,已经快五十了。前苏联什么国家芭蕾舞蹈团的台柱子,还得了一大串列宁斯大林的勋章,苏联快解体的时候趁乱逃到美国,最初在纽约的舞蹈公司混,现在在学校当老师,但她不是TENURE(终身教授)。”
宋云青为什么知道?因为他管理这个系的网页,很多老师的资料都在他手上。他对她说:“我们还是回办公室,看她们跳翻了天,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办公室不大,两张桌子,两台电脑,房内见缝插针地堆了些机器和各种颜色的磁盘。宋云青工作的电脑旁,放有戏剧系的服务器,呼呼地响,他打开了电脑里的软件,回头对莹雪说:我先教你几个简单的格式,你自己要多摸,书在旁边,没事儿时翻翻。
她学得很快,二十分钟后就搞出了一个简单的网页,还联上了图画。她笑道:“确实比C语言有趣多了。又不怕出错误,CODE(代码)随便怎么写,结果都会出来。 ”
他说:“过些日子,我给你装上DREAMWEAVER (写网页的软件),你的工作会轻松很多。这工作时间很活,没人监督你,你自己报满八小时。我一般都喜欢晚上来干活,干完活看自己的书。”
她还是不安:“这么好的工作你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我还有二十个小时的TA(助教)。贪得太多,会遭到报应。”他微皱眉头,“只是有一点,我知道你先生和鲁明阳关系不错。”
“放心吧,我不会说。”
“鲁明阳是个好人,也是条汉子,我最初也打算把这份工作给他。只是这个人,特爱喝酒,你可能不知道。”
莹雪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边是书,一边是电脑,莹雪沉了进去,忘了时间的流逝。突然冒出个问题,她转过头来就要问他。她还没张口,她就呆了。他双手抱肩,两眼不动正打量自己,须臾之间,她脸就红了,心跳成了鼓声。他沉着平静,心里根本无鬼,有鬼的倒是她自己。
他笑道:“我说对了吧,做网页一点不难。”她说Table(表格)有几个小问题,无意识扫了一眼表,差点儿跳起来:“都快十一点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过道很安静,早没有初来时的喧闹和音乐。他们的足音响在坚硬的磨石地板上,四周回荡起空旷的清响。“真的安静。”她说。
“现在安静,期末就不安静了,毕业生要出ShowCase(汇演),天天都在排练,深更半夜都在喊:Turn Turn(转),Run Run(跑),Jump Jump(跳),Strong arm(高举臂膀)。只见里面的人又是旋转又是跳,跳得楼都在求饶,可怜这一百多岁的老楼,还经得住几次折腾。”
外面下雨了,滴滴沥沥的落在头上。莹雪身子往后一退,一件夹克已披在她的身上,夹克上有他的体温和气息,“你站在这儿别动,我把车开过来接你。”她凝眸呆立,他的声音和他的人已在雨中,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蚕一样蠕动,遥远的记忆里,有伤心也有温馨,母亲拉她的手走在街上,下雨了,母亲把大衣脱下,裹在女儿身上。她恍惚又回到了从前,母亲朝她走来。再一细想,抬头已是泪水如注。幸好是雨天,她可以骗人:“我真的没事,那是雨水落在我的脸上。”
“可是你哭过了。”他固执地说:“你的眼睛是红的。”
她也很固执:“这么暗的光,你怎么看得见我的眼睛。”
“因为我有一双猫头鹰的眼睛。”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笑了,笑声消融了车内凄然的氛围。下车前,她把他的夹克脱下来,叠好放在座位上,又轻又重说了声:“谢谢。”
夜深了,莹雪闭上眼睛,感到心和肉都在微微地颤,像一条暗红的绳子,搀揉着一团朦胧的光影。夜风掠过窗外的橡树叶子,声声碎响,一点点沉入心的深处,又一点点在心深处挣扎。她想起戏剧系办公室的窗外也有一棵庞大的橡树。大概两点钟的时候,听到开门声响,她倏然从床上起来,“你终于回来了!”
“你现在还没有睡?”
“我心里很乱,纪林,我好想跟你谈谈。”
“你怎么了?”纪林好不容易搞定一个作业,回到家中,骨头和筋都软了,只恨不得倒在床上,化作一滩泥。他眯眼望了一望她,她今夜似乎有点异常,像个满脸无知的姑娘。
“我在想资助的事。”她低低地说,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我认为我该不该去争取?”
“太难了,第一学期就不要妄想。”纪林疲倦地阖上眼睛:“反正我有资助,你就放心入学吧。”
“你能守到毕业吗?我真的担心。”
“你还是不信任我。”纪林睁开双眼,又累又烦:“这样好不好,等你入学了,我把GA(资助)让给你,免得你为我担忧受惊。”
“什么意思?”莹雪胸口一紧,心也空了,没有依托的空。
10 . 在中国,他成了一条活泼的鲤鱼
中华村的邓老板终于回家了。本来一到中国,他就成了一条活泼的鲤鱼,游在花海酒河,悠哉游哉,快乐得搞不清东西南北。可怜的邓太太,心急如焚,眼睛望穿了春天的山秋日的水,那么多电话,那么多眼泪加威胁都没生效,后来她轻言细语,只对他说了句:“再不回家,餐馆就要跟别人姓了。”
先说名驰遐尔的鼓浪屿。那里有座庭院式的宾馆,窗外是大海和沙滩,还有鼓浪听涛,室内是欲死欲仙的人间天堂,“我要死了!”邓老板横在床上,搂着纪美的身子,发千般誓,许万般愿,只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吞进肚里,融进肠胃里,彻底给消化了。
“宝贝儿你太伟大了,比毛主席还伟大。要不要跟我去美国?”
纪美翻了个身,懒慵地地倚在床栏,手里吊甩甩捏了根烟,一对春波乱荡的双目,觑眯着他:“你好大的胆啊!让我跟着你去美国,你那黄脸蛋老婆不找我拼命?”
“我哪来的老婆,我单身啊。”邓老板早修得脸老皮厚,他嘻皮笑脸地凑过去,亲她性感油亮的嘴唇,“我聘媒说亲娶你如何?”
“呸!”纪美朝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烟,他一不小心吸进去,禁不住咳了一串嗽。“像你这种老男人我见多了,少在我面前装纯情,好意思假冒单身,说不定家里的猪崽儿都下了两个。”
“厉害,厉害,火眼金睛啊。”邓老板嘻嘻笑道,跟这种直来直去的烈女打交道就是爽,“美美,说实话,我的确真心喜欢你,你如果想去美国,我还是愿意帮你。”他说着,起身站起来拉开了窗帘,窗外幽蓝的夜空,繁星闪烁。“美美,快过来看星星,天上星星亮晶晶,好像你的眼睛。”
“像我的眼睛?”纪美漫不经心望了一眼窗外,嗤笑道:“我说天上这么多的星星,像一张黑黑的大脸长满了数不清的白麻子。”
“说得好,说得好。你大才女啊!”邓老板听得笑歪了嘴,越发喜欢这个野性的女人。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叠绿花花的票子,在纪美眼前晃:“见过美钞吗?这是两千美金,喜不喜欢,嗯?”
“你给我美金,是不是因为我陪你睡过觉?”纪美眼皮都不抬一下,又吐出一口烟雾。邓老板一下愣了,走南闯北,阅女无数,难道还有不爱钱的奇女子?心想自己在纽约,花个两百都可以找到极漂亮的金发白猫,美如好来坞的星星,只要出钱,什么样的花姿势都摆得出来。
“收起你的美元,我又不是鸡。”
“我没把你当鸡,我真心喜欢你。”他讪讪地说。
“是吗?”纪美把剩下的半截烟扔进烟灰缸里,一阵大笑,笑得花枝乱颤:“我也喜欢你啊,邓老板,你年龄虽然大了一点,但是床上功夫还不错,真可谓宝刀不老,你若再吃点不倒翁丸,也可以去拍一级枪战片,嗯,你的块头还凑合。”
邓老板先还笑着,忽然眼睛就直了,厚如城墙的老脸开始泛起红潮,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嫖客,而是被人嫖了。
“不过钱嘛,我还是喜欢。”纪美立起身子,从他手里抓过那叠美元,响亮地朝票子上的人头一吻:“特别是绿颜色的,最养眼睛了。”她盯着他,半笑半真地说:“我收下这美元,是因为我给你面子,陪着你这几天没有参加演出,损失了不少,应该由你当赔家。”
邓老板问:“演一场多少钱?”纪美故意夸大了一倍,以体现自己的价值。
“才一百啊?”邓老板说:“吴总告诉我,他付你们的出场费是一千五,如果你们五个模特儿来分的话,应该每人三百,当然阿黄该多拿一些,但他……”
“他妈的死阿黄不得好死,我操他的太奶奶!”纪美一声大叫,从床上蹦起来,气急败坏地嚷:“我早看出他屁股拉的是猪屎,邓老板,快送我回福州,他不把吞的黑钱给我吐出来,我就要把他的黑心给他挖出来。”
“别闹,美美。”邓老板意识到自己言多已失,哄劝道:“他贪污多少,我双倍补给你。”他拍了拍她的脸:“走,去餐厅吃风味小吃。”
二人正准备出门,电话铃声响了,邓老板用叽里咕罗的福州话跟对方交谈,纪美坐在一旁,一句也听不懂,但看见他一点点萎了,脸像被人打过。
11. 我向毛主席发誓,我是干净的
邓太太现在急成了火人,餐馆出事了!卫生不合格,吃了一个C (餐馆的卫生标准为ABC三个级别,如果连续拿了两个C,餐馆必须下课整顿 )。
偏偏祸不单行,厨子们想造反,阿福恶语伤人,闹得一群人都想打架,大家集体威胁邓太太,如果不解雇阿福,他们集体辞职。两个打杂的阿米够(墨西哥人)也趁火打劫,把发货来的鸡翅膀偷了两箱出来。还好,被心细的阿福拦下了。
邓老板只好打道回美,老婆可以不要,餐馆可是他的生命线,维系他尊严和富贵的根基。见到日思暮念的先生,邓太太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和激动,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只要你在,餐馆再乱我也不怕了。”
女儿茵茵,像只蝴蝶扑向父亲:“爸爸我好想你,妈妈说我没学好中文,爸爸不回家,现在我天天都在练书法。”女儿的眸子里有一片纯净的天空,邓老板的心一阵暖一阵疼:“爸爸答应你再不回中国了,要回去也带上你们一块儿走。”
邓太太的心满是湿漉漉的感动:“去吧,茵茵,回房间做你的功课,爸爸刚下了飞机,让爸爸好好休息。”支走了女儿,夫妻二人免不了一番缠绵。同样是夜,二人世界总是温暖美丽。独自一人守着长夜,窗外世界的凄惶和寂寞,邓太太不愿回想。她现在躺在丈夫的怀里,娇嗔轻问:“为什么到现在才回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修祖坟,建房子,三亲六戚,左邻右舍,你来我往的,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总得去拜见人家吧。”邓老板温柔地解释,邓太太抱紧了他,这个体贴而忠实的丈夫。
“可是,可是你去厦门干什么?那儿又没有亲戚朋友。”
“我向毛主席发誓,我是乾净的。”宣了誓后,邓老板沉静地说:“我早该告诉你,有个朋友在鼓浪屿搞房地产,他邀我入股,我就跟他们上岛考察。”邓太太长舒了一口气,温柔地问:“那你愿意投资吗?”
“我可不当冤大头。”邓老板动情地吻妻子:“花点小钱考察倒罢了,这年头我相信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和女儿怎么办?”邓太太感动得眼泪鼻涕双双落下,原来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卫生局(Dept of Hlth And Env Control)是怎么搞的?”邓老板变了音:“怎么给了个大C,不是定期都进了贡吗?”
“局里来了个小姑娘,刚从学校毕业的,不吃你那一套,金中国在她手上也哭过一次。”
邓老板哼了一声:“我不相信她能纯洁到永远。警察局、交通局、卫生局、移民局,哪个局不能用钱炸开一条路。龙老大办的绿卡,还不是我朋友在移民局找的关系。他们推荐的那个胖律师,肥得像猪八戒的表哥,先前移民局的官员,他妈的,和他以前的哥们勾结起来,黑起心肠,喝干了我们的血。”
邓太太说:“说起移民局,帮阿福一个忙吧。”
中餐馆和其他企业一样,如果向国家缴了税,就能领到劳工配额,甚至可以帮劳工申请绿卡。但是邓老板不喜欢阿福,他说:“等他以后有钱了,自己找人假结婚好了。我听龙老大说,他性情暴得很,大夥儿为了他不是差点起义了吗?”
“还不是赌钱惹的祸。”她靠紧了他,呐呐地说:“反正你回家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邓老板回家后,果然重振雄风。厨子们再不敢聚众狂赌,闹到深更半夜。卫生局那边想了点办法,自己这边也揩干净了屁股,不到两个星期,中华村的卫生鉴定又拿到了A。
“我说嘛,这餐馆缺了男人还真不行。”邓太太深有感触地对莹雪发了一番感慨。莹雪正在剥雪豆,雪豆在桌上堆成了小山,她说:“邓太太,下学期我就要正式入学了。”
“你想辞工吗?”邓太太并不吃惊:“当了学生,想不想打周末工?”
莹雪想了想:“那就保留周五的晚上吧。”
邓太太问:“你一星期只干半天?”
莹雪只好解释:“我老公已经免了学费了,我打了这么久的工,还可以吃些老本。”其实,宋云青给她的工作已是十拿九稳,她减免学费的事基本成定局。但她不想多说。她只说些不打紧的闲话:“我婆婆成天想着把小姑子送过来,前些日子给她寄了I20表,现在就看她的签证运。”
“千万别把她弄过来!”背后的声音洪亮如钟,原来是邓老板。
“人人都当美国是天堂,天天累得半死,国内的人活得多阳光。我的两只眼到现在都还没倒过时差,回了趟国才知道,人家过的什么日子,那么多漂亮姑娘,温柔的,野性的,半野半柔的……”他猛地打住,太太的眼睛正盯着他,比老鹰还狠的眼睛。
12. 天赐的良缘
“怎么拿到的资助?”纪林还是不敢信。
“那天在图书馆上机,遇到戏剧系的一个女老师,她说她需要人做网页,问我会不会HTML和JAVASCRIPT(网络编程语言)。我先答应下来,回家慢慢摸索,你看我这一堆图书馆的参考书。她说谎说得很平静,只是舌头有些麻。
“怎么就让你撞见了。”纪林依然不敢信。
“我呆在那里守株待兔。”
“美国搞艺术的人,大都是同性恋,那个戏剧系的女老师可能看上你了。”
纪林笑道:“只要不跟她上床,其它都好说。鲁明阳过去在工厂有个师傅,老婆同他闹离婚,他只当有人给他戴了绿帽子,暗道地发誓要把制帽人打个半死。跟踪追击了半年,绿帽子的主人原来是个女人。他一下就没气了,说女人给的绿帽子充其量是顶蓝帽子。”
一支笔在桌边没放好,“啪”的一声坠地,落在莹雪的脚边,她捡起来放好,抬头对纪林说:“这学期马上就完了,我想在寒假请一次客。”
肖云的嘴像开了喇叭花:“你早就该请客了,什么时候啊,我来帮你的忙。”莹雪在电话那头笑道:“别来帮我的倒忙。对了,文霁光这学期毕业吧?他的实验……”
“他的实验已经胜利完成了。”肖云的声音像小溪水哗啦啦。
文霁光论文送出后,很快被Nature《自然》接受,稍微修改后就发表了。老板推荐他参加学校Outstanding Student(优秀毕业生)的评选,每个候选人还得准备五分钟的演讲,这两天,肖云正陪他演习呢。人的运气来了,头一抬就撞到。肖云说:“New Jersey(新州)一家大型制药厂给他八万的年薪。我上个星期陪他去实地考查,离纽约也就三十多分钟的车程。”
“听你那口气,是不是嫌八万美元太少。”莹雪笑道。
“什么啊,我根本不想去。一点不喜欢New Jersey(新州),路上的车全在乱抢,稍微反应慢点儿,后面的喇叭咆哮得像群疯狗。人野蛮不说,天气也恶劣。我们这儿还是花红叶绿,那儿已经下雪,路上结了冰,一步一个跟头。”
莹雪说:“北京的冬天也是这个样子。”
“那不一样,北京是我的故乡,这儿是我的第二故乡,我舍不得第二故乡的朋友。”
“你舍不得我们?总有一天我们要各奔东西,你又何去何从?我不信文霁光会听你的瞎指挥。”
“他就爱听我的瞎指挥。”
莹雪笑:“爱情的力量会这么大?”
她的声音有有些羞怯, 羞怯中揉了两勺蜜:“因为我,我怀孕了。”
这一年的十二月,乔治亚的冬天似乎还没来,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亲人的温存和爱。文霁光的论文终于发表在《自然》上。无论是谁,名字放在了《自然》或《科学》杂志上,那名字也就有了某种意义的光芒,那光芒会暖你的心,明亮你的一生。
“霁光,如今谁不羡慕你的聪明,佩服你的能力。”肖云的眼睛流泛着柔媚和温柔: “告诉我,你真的想去新州吗?”
“八万年薪不是一个小数。你愿意走吗?云儿。”他抚了抚了她的脸和长发。”
“你知道,我还有几学期的课,不想离开哥哥,也不想离开莹雪和露露。”肖云还是颗孩子的心。日子住久了,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春天的樱花,秋天的红叶,阳光下的橡树林,触目都是熟悉的画,贴心的温暖。但她心里还是清楚,他是她最爱的人。她说:“你如果要走,我肯定跟你走。”
“那我就留校当POST-DOC(博士后)吧。”留校当博士后只有三万年薪,他选择了。他太了解她的心,他只要她快乐。她还没有毕业,她已经有了身孕,这儿有她割不断的情,亲情和友情。北方工资高,但那是一张陌生冷漠的脸。
夜中万静,他们相携站在阳台上,夜空的星光落下来,往事就在眼前。他们说起那个晚上的鹿肉和误会,西佛吉尼亚山中的缠绵,镇上老板娘的绿玉佩,越发觉得这是天赐的良缘。他说:“愿这天赐的良缘保佑我们不离不弃,爱到永远。”
13. 干吗不从养殖场里牵一头活的跟我配对
纪林期末考试都拿了A,自然有些飘飘然。晚餐桌上,莹雪为他盛了一碗汤:“我就知道你是聪明的,虽然拿过C,还不是把GPA追到3.5以上。”
“你怎么知道我的GPA?”
“我自己算的,你每学期的分数,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还是老婆最关心我。”纪林表面感恩,心头却在打鼓:“她这么厉害,可看得穿我的心。”
“你下学期打算修几门课?”纪林问。
“四门。”莹雪说:“一门研究生,三门本科。其实也就三门,332这门算是复读了。她似乎胸有成竹。
他看了一眼表:“我得走了,戴维斯又给了我新任务。”忙是好事情,暗示你的重要和能干。纪林明白,每次都干得一丝不苟。
“那你去吧。”她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纪林,我想同你谈……”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他已经开了门,扭过头来看她。
“没什么,我心里……”她又忙说:“你去吧。”
他推门而去,心想大概又是肖云那一摊子鬼事,人家去不去新州管你什么事,她有她老公照顾,你莹雪瞎操什么心。
冬天的夜来得快。刚吃过晚饭,窗外的树影和山影,都沉入了浓郁的暮色中,依稀的轮廓,像她昏暗的心境。期末结束了,寒假开始了,新学期就要来了。开学了,上课了,一切都来得遽然和仓促。他来了,我们认识了,我有了资助。宋云青。一颗心在胸腔里一起一落,她异样的不安,却隐着异样的喜悦,淡淡细细的,像月光下的花影和水色。
黄昏的太阳照过玻璃窗,金晃晃地落在计算机显示器上。显示器上是Access表格里密密麻麻的数据。宋云青说:“下学期,你要做一个新Showcase(节目演出)的Database(数据库),但你可以仿照我的格式。”
莹雪说:“但我不会写ASP,老板要求网页要和Access相连,用户马上可以查到数据。”
“你别理艾第,他就是这个急吼吼的性格。程序的事你不用愁。”
“谢谢你。”她声音低柔。
“不用谢。”他声音有力。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凝重压抑,两个人站在办公室的服务器前,都没了言语。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她和他相约在戏剧系的办公室,她安慰自己是正大光明的学习,正大光明吗?却似乎夹了份秘密和默契,心照不宣,又昭然若揭。她看见窗外的一棵老橡树,叶子在风中颤颤地晃,像飞起来的黄蝴蝶。她一直以为橡树是常绿的,不落叶的,没想到也有橡树叶要变色,然后化作蝴蝶飞去。
你说我们的Server(服务器)会遭到病毒感染吗?莹雪低头看桌上的ZIP驱动器,无话找话。
“应该不会吧。”他眼睛凝神地看她,他似乎想闯入,想冒险。
“病毒的CODE(程序代码)一般用什么语言?”他的目光炙热如火地罩在在她的头顶,她不敢抬头:“你写过病毒CODE吗?”
“曾经用C写过。”他眉头上了结,一闪而过的落寞和忧惧,他说:“算了,别提旧事了,人该多积德,少干坏事。”
“宋云青,你有女朋友吗?”她费劲一笑,尽力把声音修饰得轻快柔滑。
“没有。”他老实回答。
“可是我听人家说,你有好几个老美女朋友。”她纯粹无话找话。
“是啊,美国之音的广播,过两天再广播我有几个混血小杂种,跑来齐声唤我爸爸。?
“没有就好。”她笑道,说不出的轻松愉快,不知为自己还是黄樱子。“黄樱子,好可爱的姑娘,你们两个正好一对。”
“正好一对?干吗不从养殖场里牵一头活的跟我配对。”
14. 浑身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大疙瘩
莹雪笑是笑,却真的来了劲,大概每个女人身体里都有红娘的基因:“人家黄樱子在国内可是医生啊,心灵手巧,人也长得好。”
莹雪说的倒是真话。她和黄樱子似乎有缘,初次相识就谈得投机。黄樱子不仅学习好,手也巧,打毛衣,钩花,绣花无所不能。那一件白色空花背心,粗看柔媚淡雅,细看玲珑精致,莹雪拿在手上,比在身上,一个劲称奇。
“你的手怎么生这么巧?”
“我读书的时候,有位教授对我们说,如果以后想当外科医生,现在就得有意识训练,男生可去学雕刻,女生可去学钩花绣花。”
“难怪呢,外科医生的手。”
黄樱子也很高兴:既然你喜欢它,就送给你吧。
莹雪先是客气,后来也欣然地收了,然后越聊越深:“樱子,你有男朋友吗?”
她知道她住在校外,跟一个韩国女孩和日本女孩共用一套公寓。“还没有呢。”黄樱子倒也大方:“有杰出的候选人吗?给我介绍一个吧。”
“你还需要介绍?你不要眼光太高,挑得头昏眼花。”
“我身边的科学家也不少,可惜不是毛病太多,就是眼光太高。”
“你住校外,没有搬来秋谷,秋谷的单身不少呢。”
“秋谷的的长舌妇太多,一天到晚都帮美国之音制造谣言,我的一个师姐曾经住在那里,一见面就给我讲谁和谁乱来,谁家的男人根本不行,谁生的孩子不像爹倒像隔壁的王医生。”
“谁是王医生啊?”莹雪笑了笑,又说:“你在国内也是医生,为什么不考执照呢?我知道有些中国人考了Board(医生执照),当了三年的Resident(住院医生)后,自己开业行医,轻轻松松挣二十万。”
“谁说轻轻松松二十万!三年后就行医,只是普通内科或家庭医生。如果做专科医生,手术科,麻醉,放射什么的,在做完Resident(住院医生)后,工作好几年,才有可能拿20万。一般内科,儿科和家庭医生都拿不到20万。”
黄樱子笑道:“我有不少的师兄师姐都过了Board,能马上找到Resident(住院医生)的也是凤毛鳞角,找不到的就去医院当Volunteer(志愿者),先挣些经验再说。我有个师姐在一家大医院做Resident,她的英文和技术都是很棒的。但老美根本不理她,有一次参加抢救病人,因为有几句话没听懂,被她的老板狂骂了一顿,说我们平时给你说得慢,是怕你听不懂,关键时候谁敢误半拍。骂得她偃旗息鼓,再也没有信心。前天给她通电话,她在医院很不开心。有些病人报怨她态度不好,虎着一张脸,从来没笑过。她说她在中国看病的时候就是这张脸,给病人有什么好笑的。那些又肥又丑的老黑老白老棕,浑身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大疙瘩,去检查他,摸他的时候还要温和地笑,你笑得出来吗?没恶心得呕吐出来都算好的了。”
莹雪笑道:“我听着都难受。”
“难受还在后面呢,你听我说。”黄樱子进入了状态,故事高潮迭起,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急救室送来了一个奄奄一息的黑女人,身体庞大得把Examination Table(病人检查床)都快压断了。
“她得了什么病?”
“拉不出大便,已经憋了整整五个小时。”黄樱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就为这个看急诊?”
“全部医生即刻进入紧急状态,我师姐的老板命令她和另外一个实习医生,一人站一方,同时般开她的半边屁股。”
“怎么了?”
“奇迹出现了!”
“什么?”
“她肛门里的东西,忽然像条蛇,猛地窜出来,一直窜到天花板,又落到……”
“我求你,不要说了。”莹雪笑得抬不起头。
“我不说了,只补充一句,最后现场的清洗工作,还是她这个中国医生来干,她说她想转业,去读个什么医学统计,钱少点,但心情愉快点,活得长寿点。”
在美国当医生确实不容易。
15. 她的影子就落入了他的心波
“你有完没完!当什么不好,偏要当媒婆。”
宋云青越是反对,莹雪越想干,她要证明自己是光明磊落的,没有杂念的缠绕,她要促成黄樱子和宋云青。只要促成了这段姻缘,她心头蠕动的阴暗的虫,就会变成光明的蝴蝶,翩翩飞走。
她低眉叹气,恍惚想起玉如,她娇柔的身段和面容,在洒满阳光的梧桐树下,像一首婉约的词。难怪纪林忘不了她。于是机械地说:“黄樱子模样漂亮,身段娇小玲珑,你应该很喜欢。”
“谁告诉你我喜欢娇小玲珑,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还要你来指导?我喜欢高挑而丰满的,就像你一样!”
莹雪傻了,傻乎乎地看着他,何处来的一股力,从四面八方堵她的胸口,好一阵子出不了气。她低下了头,他也不知怎样再说。一份隐约的犯罪感和怯喜感交织在心底滋生,一红一白,化作两朵花,温柔地开。空气里似乎弥漫出神秘而幽暗的花香。他们都是成人,只能暗恋花香的喜悦,却不能打开花朵的秘密。
那晚他送她回家。两个人走在戏剧系的过道上,都没有吭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突然挽住了她的腰,她一阵颤栗,如电流全身,片刻间还是推开了他。两人上车的时候,依然沉默不语。他的车开得很慢,自从车上有了她,他的跑车也变成了乌龟。
她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宋云青,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你帮我补课,教我做网页,我……”她停了一下,直直的望着车前方,“我不要再给你添麻烦。”
“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他平静地一笑:“人有时候很傻,明知此路不通,还是要碰个头破血流。”
“退一步,海阔天空。”她说。
“如果我聪明,早就退了,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
这时候,车停了,家到了,她应该回家了。她推开车门,“莹雪。”他喊住了她,声音带着无限的感伤和无助,她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瞩,时间和空气都化作了前世的虚无,他们静静地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久,他才叹道:“回家吧,莹雪,我再也不打扰你了。”
“不要这么说,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冲她一笑道:“好吧,朋友,再见!”汽车绝尘而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冬夜凄凉无声,只剩下离别的惆怅。
宋云青一个人开车的时候,速度相当快。他吃过几张罚单,依然屡教不改,又安个雷达在车内,唯恐中了警察的十面埋伏。想着莹雪,他心乱如麻,一片迷茫,怎么会爱上这个结过婚的女人?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她的影子就落入了他的心波。风吹水涌,涟漪四起,难道是一见钟情?
16. 他为他保住了贞操
他从来没缺过女人,在中国没缺过,在美国依然没缺过,谁说中国男人在美国不好找女人,宋云青刚来美国第三天,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套上了一个丰满性感的红发女郎。他们在学校的泳池中相识,女孩是学海洋生物的,三年级本科生。她刚从南半球大西洋探险归来,大概也想在这个身材矫健的亚洲男人身上探一番险。两个人一触即燃,打得热火朝天。所以秋谷的美国之音广播他得了爱滋病,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自认为男欢女爱,无可非议,只要两情相悦,哪怕暂时拥有,他一律来者不拒。
“宋老兄,还是你爽啊,就是做鬼也风流。”面对鲁明阳一脸坏笑,他对他说:“总得考虑一下身心健康吧,别憋出一身病来。”
那时候,鲁明阳还没有回国娶罗霞,两人有时结伴去体育馆健身。鲁明阳眯着眼,打量他一身线条流畅的肌肉,“还是你老兄练得好,连腹肌都这么漂亮,不像我们一身肥肉。你是安心要找个洋妹妹生洋娃娃。”
“生洋娃娃有什么难的。”他笑道:“把老美妹妹绊倒并不难,你想不想试?只要注意安全卫生。”
鲁明阳表面上闹闹嚷嚷,天不怕,地不怕,东北虎一头,实则胆小如鼠,唯恐患上见不得人的疑难杂症,听他这么一说,头摇得像拨郎鼓:“美帝国主义我还是不敢惹,她们还没扑过来,我就成了纸老虎。”
宋云青在国内就很聪明,大二的时候,为学校开发出来的系统软件,学校至今还在使用。但他也有见不得人的经历,比如他编过病毒程序,破坏一方安宁。编过黄色软件,毒害青少年。编过赌博软件,简直就是帮人抢钱。读研第二年,他因哥们义气,为朋友两胁插刀,卷进了一宗犯罪案。学校看他的贡献份上,极力保他,他自己也破财免灾,花尽了在外编程的血汗钱。虽然免了牢役之灾,却免不了被学校开除的命运。开除后,凭着他在电脑上的功夫,混口饭吃绰绰有余。一年后,他烦了编程,伙同几个朋友,南来北往地开始做投机倒把的生意,不料又被人暗算,差点儿丢了小命,于是心灰意冷,决定考寄托出国。
到了美国的宋云青,拿着PH.D(博士)的全奖,过得单纯快乐,像水中的一条鱼。他常对鲁明阳说:“我天天都在炒冷饭,你说我在美国能学什么,除了学英语,但每天上课听那几个干老头咿咿呀呀念经,还不如找个蓝眼睛的小波斯猫跟她学猫叫。”他的英文口语可能就是这样提高的。
他刚来美国也住在秋谷,当一对夫妇的室友。对于过去,他讳忌莫深,绝不轻易在人前提及。但仍有几个过去的校友,把他国内的历史翻了出来,经添油加醋的传播,闹得沸沸扬扬。他忍无可忍,想提起菜刀砍人,又查不出来谁在背后造谣。这时候,他的市友夫妇要毕业了,他正好趁机搬离秋谷,学校也有好公寓,但本科生太多,他嫌吵。
没多久,他在学校打篮球撞上了个老黑,机械本科专业,名叫帕垂(Butree),他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正想招伙伴,租金不贵,一个月不算水电也就两百。那房子是典型的美国南方Bungalow(小木房),一层楼,青灰色木墙,没有车库,但有宽畅的前廊,放几把摇椅在廊上,闲遐的黄昏也可以看满天的晚霞。房子半英里内没有邻居,孤家独院地立在铁路旁,一条小河从房前流过。碧树葱茏,绿水悠悠,也倒清幽安静,深秋时节,碧云天,黄花地,霜林红了醉了,河边的野苹果树结满了果,他和帕垂采了几篮子回家。有那么几天,满屋子都是烤苹果的甜香。
鲁明阳算得上他的酒肉朋友。那时候罗霞还在国内,两人周末常在一起喝酒,喝得兴奋了,便把自己当成个人物,指点江山一番。有一次,两个人都喝得头麻,摇摇晃晃嚷着,要去看脱衣舞表演,神智不清地去了一家脱衣舞厅,不贵,门票只要七块钱。但是门口的保安却坚持要查他们的ID(身份证,一般是驾照),看他们的年龄是否过了21岁。他们很不服气:我们的脸有这么幼稚吗?一气之下直接投奔隔壁的酒吧,还好,酒吧没人问他们的ID。二人在吧台前坐下来。奇怪,这酒吧怎么全是青一色的男人,不见抛媚眼的性感女郎?有几个人还神色暧昧,娇声嗲气地凑向他俩,鲁明阳早喝得一片黑夜茫茫,口齿不清地用中文嘟囔:“你站好,你站好,别一个劲地往我身上钻。”宋云青喝得不算多,大脑还留一半清醒,猛然反应过来周围全是同志,拉起鲁明阳的衣袖落荒而逃。
鲁明阳总算醒了:“我的妈啊,再不敢去了,我可不是东方不败!多谢宋兄,为我保住了贞操。”
17. 一声叹息消融在夜色里
寒冬到底来了,风吹在人的脸上像冰锐的刀片,但武华的家里却很温暖,一屋子的春天和笑声。汪容正在削苹果,她对肖云笑道:“文霁光是个好丈夫,为了你宁可要三万不要八万。”
武华却摇了摇头:“文霁光还是应该去NewJersey(新州),如果放弃了,以后估计也追不回来了。”文霁光说:“我还年轻,以后有机会,主要是肖云有了身孕。”
武华说:“女人生孩子又不是好大的事。”
“怎么不大?”汪容把苹果放在肖云手里,回头瞪了眼武华:“无论是怀孕还是生产,男人都该陪在女人身边。”
武华不吭声了,一肚子胀鼓鼓的气。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自打肖云结婚后,他常看不顺眼这小两口。文霁光一会儿握肖云的手,一会儿搂肖云的肩,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凝视着她笑,他只觉得肉麻不堪,是中国人嘛,就应该含蓄庄重,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你讲不讲公共文明?他扫了一眼文霁光,他看起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你又能说他什么?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武华曾是文霁光博士答辨的评审之一,论文答辨会上,文霁光英语流畅,答辩无隙可击。他心服口服,文霁光确实超过了当年的自己!虽然自己有常春藤的名校牌子。
他心头多少有些失落。他想起肖云刚来时什么都听他的,他说选什么课肖云就选什么课,他说肖云你课选多了,肖云就马上去退掉。那时候肖云勤奋努力,浑身都是冲劲。可自打嫁了人就开始懒散,不思进取,更可气的是有了什么事,她宁可跟汪容商量也不跟他这个当哥的说。
他继续固执地说:“文霁光还是应该去NewJersey。”
肖云继续气他:“我说过,我不喜欢NewJersey。”
“为什么?”
“气候恶劣,交通拥挤,车乱路乱,我怎么开车?再说冰天雪地的,我连一个好朋友都没有。”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在波士顿呆了七年,那个地方才真是车乱路乱,人也乱,一上路就迷路。人在美国,是人跟着工作走。当初我们从波士顿搬到这里,也是因为我在乔治亚找到工作。在机场和朋友告别时我心都抓空了。但是我们把家安在这里,生活又从这里开始,在波士顿的一切也就淡了。”
肖云低头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囔囔地说:“在乔治亚呆了这么久,我现在真的怕冷。”
“怕冷,干吗不搬到非洲去”!武华话一落,大家都笑了。汪容说:“真的,在乔治亚呆久了,让我搬回波士顿,我想想也是怕,那种冷简直是啃骨头的,会要人的命。”
夜已深了。武华和汪容把二人送到门外,看他们的车灯渐渐远去。夜风里传来一声野猫的怪叫,寒意瞬间掠过武华的脸:“我有个预感,肖云要后悔的。”
“悔什么悔,肖云怀了他的孩子。”
生孩子怎么了?我奶奶生我爸爸时,前一个小时还在地里干活,感觉肚子胀就回家生了。我爷爷说,就跟拉陀屎一样简单。
“农民。”
“农民又怎么了?”武华鼻子一哼:“他就是获得了诺贝尔奖,也是个上海小男人。”
“上海小男人又怎么了?上海男人又怎么把你得罪了。”汪容不服气地说:“我爸就是上海人,当初他在上海当厂长,因为我妈在苏州调不进上海,他厂长也不当了,户口也不要了,直接调到苏州与我妈团聚。我从来就不认为他是个小男人,他爱家,爱我妈妈有什么错?难道那些人,为了所谓的利益和前途,抛妻别子,才算得上大男人?”
“别说了,我是为肖云担心,说不清楚的一种担心。” 武华的一声叹息消融在夜色里。
18. 请客的女主人是谁
肖云说:“我哥现在怎么了,每次见我都要教训我,像一头更年期的老牛。”文霁光把她搂进怀里揉她的耳朵:“可不能让他听见。他其实也是为你好,只是不懂你,懂你的人是我。”
她的心说不出的柔软和明亮,像阳光底下松软的黑土地,长出绿色柔蔓的植物,开了温暖奇妙的花。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你是世上最疼我的人。我既不漂亮又不能干,不明白你到底爱我什么。”
“你的纯洁和天真。”
“纯洁和天真?”这一句话勾得她柔肠百折,不敢抬头,一下子泪如泉涌:“其实我早该对你说。”
那个搞摇滚的长头发男人,肖云的初恋男友。她曾经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二十岁就跟了他。可他的感情比大海还澎湃,需要不同的女人点缀或穿插。他说过:“我的创作需要激情。”她居然能忍,直到忍无可忍,出家和上吊都想过了。
“都过去了,还提什么。”他咬着牙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心头一阵痉挛。但他还是要撑出他的大度,他说:“那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你想象的纯洁。”她伏在他的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人心都是肉生的,如果她知道他的痛,她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泼出秘密。诚实也需要表达的艺术。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她抬起头来莞尔一笑:“真好,我们扯平了。”他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个孩子,既然是孩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他说:“别忘了,明晚去莹雪家作客,该带点什么礼物。”
“去莹雪家混饭还带什么礼物?我得给罗霞挂个电话,下午一起去给莹雪打杂。”
罗霞在电话那头神秘地说:“打杂事小,明天还有任务呢,不过你得保密。”
“那还不告诉我?”她抬头瞥了眼文霁光,喊道:“老公你得出去,罗霞要跟我说悄悄话。”
几乎同一个时间,宋云青的电话也响了。“宋兄啊,你近来日子过得如何?鲁明阳一脸的歪笑。”
“托你的福,还活着,就是油水少了点。”宋云青靠在床背上,懒扬扬地说,一只手拿电话,另一只手玩球,彩色塑料电子球,那是帕垂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较之老白,老黑性格豪爽耿直,容易交心,一旦他把你当成一个朋友,就会为你两胁插刀,在所不辞。
“我知道你下面的油水不缺,上面的油水太少。”鲁明阳坏笑道:“听我说,宋兄,现在有个机会去吃大户。”
“又有哪家要办喜事?我的酒肉哥们。”宋云青把球往空中一掷,又稳稳地抓住:“喂,在什么地方啊,可不可以带个尾巴?”宋云青一心想带上帕垂。今年感恩节,他就是在帕垂家里过的,帕垂家在一个黑人小镇上。一家人济济一堂,老的少的,帕垂的家人对宋云青热情至极,宛如自家的亲人,那份真挚是发自内心的,没有虚伪的礼貌,白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帕垂的奶奶已经95了,坐在轮椅上,依然乐观豁达,笑口常开,她拉着宋云青的手说,她一定要健康地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只要她活着,孩子们在感恩节这一天,无论隔得多远,都会赶回乔治亚。如果她死了,很多人就不会回家了,大家庭就散了。
“你吃大户还想带人,哪来的规矩?”鲁明阳提醒他。
“既然是大户,多一双筷子还不成?”
“又不是我家的筷子,我得去请示领导。”鲁明阳放下电话,又打来电话:“主人家说没问题,带上你的尾巴吧,喂,尾巴是谁啊?”
“帕垂,你见过的。”
“你要带黑鬼?”鲁明阳大声怪叫。“罗霞在餐馆打工,一天到晚对老黑恨之入骨,骂声不绝,他也受其影响:老兄,你怎么想起带黑鬼?”
“你这头黄鬼闭嘴吧。”宋云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如果你狗眼看我的兄弟,我不去了。”
“别,别放弃追求嘛。”鲁明阳慌忙叫道:“我再去征求一下领导的意见。宋兄,算你运气好,遇到个好心肠的女主人。”
女主人是谁?他这才想起还没问到主人家。
“当当”的两声,他手中的电子球掉落在地,一道耀眼的光直射他的眼睛。
19. 清丽秀气的一张脸,她是谁啊?
天还没有亮,莹雪就起床忙开了。今晚上将有一个浩大的工程。多少人要请来。小魏夫妇因为孩子生病不能来,那就是她和纪林,肖云和文霁光,露露和托尼,赵伟和方亭,罗霞和鲁明阳,黄樱子和宋云青,已经把黄樱子和宋云青放在一起了,两人还没见过面,还翻不到书后面的答案。宋云青,她低叹了一声,心头千回百转,有种难忍,难忍也得放开。对了,别忘了他的帕垂,算起来就有十三个人。
纪林手拿一本书,又准备出门:“老板的活堆得比泰山还高。”
“你是愚公,快去移山吧。反正你也帮不了我。”
莹雪把一包干木耳放进水盆里,“等会儿黄樱子会来帮我。”
小魏本来说好要来指点她的,但是家里小孩事大,莹雪也不敢多打扰。小魏虽然不能来,但奉献出自制的泡姜泡辣椒,还在电话里指导她:“做好家常川菜并不难,关键是佐料,比如姜、葱、蒜、泡姜、花椒、泡辣椒、干红辣椒。佐料一半,主料一半,这样味道才浓厚,佐料最好都要过油,弄出来的菜才香。”她试着用小魏告诉她的土方法,准备弄些鱼香肉丝,回锅肉,蒜泥白肉,水煮牛肉片,宫爆鸡丁,酸菜鱼汤,至于虾和螃蟹,到时候用大火和姜葱爆炒,那是肖云的最爱。韭菜和苦瓜都是从中国店买的,好多老美见都没见过。对了,应该考虑托尼和帕垂,两个老美,一白一黑,说不定会对满桌的佳肴一筹莫展。她想了一下,决定单独为托尼弄一条三文鱼,为帕垂做一盘虾炒饭,她在餐馆干多了,知道绝大多数老黑都爱虾炒饭。 为保万无一失,她又跟露露挂了个电话,露露实话实说,她正在愁这个问题,她本人当然是爱极了川菜,但托尼活该没有口福,舌头不能沾辣,福州人骗老美的自助餐倒能吃几口。
黄樱子确实是个好帮手,细致认真,且极有耐心,不像肖云毛手毛脚。她把葱切成碎花,姜切成细丝,蒜碾成泥。然后把把油菜洗乾净后,放在一个空盘里。
“莹雪,你老公呢?我怎么没见他。”
“他去学校忙去了。”莹雪正在菜板上切牛肉:“这些家务事他也不会干。”
“不会可以学啊,”黄樱子笑道:“我要是结婚了,可不愿意一个人白干。”
“夫妻嘛,何苦比着干。”莹雪笑了笑,突然问:“你认识宋云青吗?”
“计算机系的宋云青?”她的手浸在水槽中,洗好的豆芽没有拿出来。转身看莹雪,莹雪的身后似乎有一条洒满阳光的长河。
“他今晚可能会来。”
“他不是有个美国女朋友吗?”她眼睛一闪一暗。
“美国之音的谣你也信?”
“这么说来……”窗外的阳光照亮了黄樱子的微笑,脸上涌了层模糊的红晕。她不傻,她听出了莹雪后面的话。
外面的敲门声比雷还响。黄樱子说:“哪来的神经病找错了门。”莹雪笑道:“肯定是肖云那个疯子。”开了门,肖云一下子扑入她的怀里:“快救我,露露要杀我。”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又跑又跳。”她又说露露:“你知道她情况特殊,也该让让她啊。”
“我为什么要让她,我又不是她老公,她自己在家惯了,出来也以为人人都是她老公。”
“你才以为人人都是你老公。”肖云转身扑向露露,想抓她。
“都别疯了!”莹雪挡在二人中间,像块夹心饼干,“这么早跑来干什么?
“她一个馋猫,熬不住了,把我拉过来,还美名其曰要来帮你打杂。”
“你恶人先告状,”肖云推开莹雪,又想去抓露露。露露朝后一闪,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眼一看,呵,清丽秀气的一张脸,她是谁啊?
“我叫黄樱子,你们二位是……”
“你就是黄樱子?”肖云和露露同时怔住了,忘了刚才的疯颠,眼睛都成了探照灯,上下扫射黄樱子。肖云说:“你长得真好看,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是医学院的PH.D学生,平时不大过来,如果能转到计算机系,我也会搬到秋谷来。”黄樱子落落大方,迎着两人越来越聚焦的注视。
“你怎么叫樱子呢?象日本人似的。”露露问。
“我爸爸是搞地质的,他研究过一种岩石叫黄英岩,想就地取材叫我黄英岩,我妈说黄英岩这三个字太男孩。我妈特爱樱花,我又生在樱花开放的春天,于是我就成了黄樱子。”
看两个人稀奇古怪的眼神,莹雪心里直呼糟了!她后悔没跟罗霞打声招呼,这么快肖云就知道了,有她这个玩童闹,什么样的事情不搅乱?
她得先把老玩童送走。“肖云,你过来一下。”她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餐馆的外卖汤盒:“这是人参子鸡汤,专程给你熬的,我怕你闷油,面上的鸡油我都用勺子打净了。”
“我没说错吧。”肖云把鸡汤举在露露眼前:“我是多么伟大光荣正确,如果跟老公去了北方,谁来给我煲汤?”
黄樱子噗哧一笑:“没见过你这么爽快的人。”
“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人。”露露补充道。
“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你这张喇叭花嘴。”肖云跳起来,扑了过去,露露没站稳,差点儿摔在地上。汤盒也落在了地上,幸好汤盒是密封好了的。
20. 善意的谎言也是美丽的。
太阳偏西的时候,凉菜已经全部备妥,汤也烧好,莹雪告诉黄樱子,热菜只等客人来齐后,最后下锅炒。
黄樱子笑道:“肖云像个大宝宝,肯定是被老公宠的。”
“你怎么知道?”莹雪问。
“你看她好爱笑,眼睛里没一点阴暗。我最怕见那些怨妇,一开口就是苦大仇深,不是骂美国就是骂老公,好象她本来就是一朵花儿,却没享受花儿的待遇。”
莹雪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像个怨妇?”
“你倒不像,那个露露有一点。”黄樱子说:“你看她说肖云,说得那么狠,虽然是开玩笑,如果换上我,我可要翻脸。”
“她们是好朋友。”莹雪解释道。
“好朋友更不能说难听的话。‘别以为人人都是你老公’,你听听什么话,她是不是对自己的老公有怨啊?”
“她的老公啊,”莹雪笑道:“你呆会儿自己看吧。”
文霁光和肖云,露露和托尼这两对是约好齐来的。肖云一进门就嚷她没有吃午饭,故意留出肚皮的空间来装莹雪的晚饭。
黄樱子说:“你这样爆饮爆食不仅对你自己不好,还会影响胎儿。最好要吃多样化食品,饮食要有规律。”
“我上午给你的鸡汤喝了吗?”莹雪问肖云。
“被露露偷喝完了。”肖云指着露露笑道。
“你好意思说我偷喝,你为了晚上来爆饮爆食,白天不敢多装,见你不吃,我才吃了一小碗。”露露笑道:“托尼看见我碗中的一个鸡头,没吓得半死,他问我,你真的敢吃?你难道连鸡的眼珠子都要吃?”
众人哄堂大笑,莹雪解释说这鸡是在越南店买的,所以带鸡头。托尼木木地看着大家,感觉自己成了小丑。露露用英语向他解释了前因后果,他耸了耸肩:你们中国人勇敢,无论鸡头还是鱼头,鸡眼还是鱼眼,都能吃,我是服了!文霁光说:“今晚的菜会不会太有特色,千万别吓坏他。”
“烤鸭是全鸭,但愿那两个鸭头别让他受惊。莹雪笑道:“幸好我给他准备了Salmon(三文鱼),用老美的barbecue Sauce(烧烤佐料)。”
门铃再次响起,莹雪的身子下意识地一转,脸上的笑容也胶住了。宋云青和帕垂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鲁明阳和罗霞两口子。帕垂像一座黑塔走进房间,文霁光警惕地瞪大了眼,双眉纽扎在一起。但很快又舒开了,忙朝帕垂点头招呼。罗霞一进门,直奔黄樱子面前,喜出望外地傻笑:“你应该就是黄樱子吧?”她从头到脚上下打量,又急急回过头去:“宋云青你快过来啊,让我给你们介绍,大家来看看,他们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完了,完了。一个肖云已经够了,怎么罗霞也疯了,等会儿吃了酒,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莹雪心慌意乱,本来处心积虑的安排,只求个善始善终,两全其美,自己从此也可以心安。她转身进了厨房,把闹哄哄的场面抛在外面。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黄樱子出乎意料的冷静,尽管红了脸,神态却落落大方,倒让众人没了打趣的兴致。她说:“我见过你,宋云青,我陪朋友旁听过你的一堂课,你讲得很棒。”
“你过奖了。”宋云青勉强一笑,似乎不想多讲话。他的目光扫过客厅,最后锁在一面白底蓝花的门帘上,门帘后面便是厨房。
帕垂和托尼,两个老美很快地用英语交谈起来,满屋子都是他们弄不懂的语言和玩笑。莹雪还是出来了,把一盘切好的桔子放在桌上,她的声音有些打抖,一一招呼过众人,包括宋云青,没人注意到她细微的失常,除了他。
鲁明阳的嗓门依然惊天动地:“莹雪,你老公在哪儿奔?什么时候开饭啊?我肠子已经跳舞了。”
“我也是。”肖云一迭连声地跟着喊。“
等一等吧,”文霁光说:“赵伟他们还没来呢。”
门铃又响了,莹雪知道这次肯定是纪林。她没有猜错,不仅纪林进来了,赵伟和方亭也进来了,他们恰好是在停车场相遇的。好久不见方亭,瘦多了,莹雪拉起她的手问:“最近还好吧?”
“钱赚了不少吧?”罗霞接过话:“你是我们最富的人。”
“最富的人?最苦的人还差不多。”方亭嘴一撇,眉毛一横,莹雪想起黄樱子刚才说过的怨妇,仇大苦深的怨妇。
“还不是为生活所逼,我要是能读书,也去读了,不用受那死黑鬼烂黑鬼的臭气。”她一瞥眼,冷不防看见帕垂,帕垂正友好地冲她笑,并用中文说了声: “你好!”
方亭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全是惊诧,只当帕垂是一个来自天外的怪物:“莹雪,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中国人的房子里怎么钻出个黑鬼?”
所有的人都震住了,帕垂虽然不懂中文,却感到方亭的敌意,尴尬得不知手脚放在何处。
宋云青从椅子上立了起来,冲到方亭跟前:“什么叫中国人的房子?别忘了中国人的房子还在美国人的土地上,你又是哪儿钻出来的烂鬼。”
“你是谁?想帮黑鬼来欺负我?”
赵伟面带歉意看了宋云青一眼,上前拉了拉老婆:“没有谁来欺负你,这儿是莹雪和纪林的家,又不是金中国,你是来作客的,又不是来打工的。”
方亭面容沧桑,神色冷漠地看了四周一眼,眼睛里不仅有股怨气,还有股阴冷的寒气。她打工真是变了态,莹雪闭眼摇头:“我幸好读书了。”
罗霞对宋云青说:“你从来没打过工,不知道老黑常打铁,方亭在餐馆受够了,眼睛容不得一点黑。”她转过头来,又对方亭说:“又不是天下老黑一般黑,也有好老黑啊,帕垂就是个很Nice(好)的黑人,你不信跟他谈谈。”
还是托尼帮了大忙,他对帕垂小声说:“这个女人是个神经病,还没治好就从疯人院逃跑了,天天在床上折磨她的男人。她上次也对我大声嚷嚷,都是些听不懂的中国疯话。”
善意的谎言也是美丽的。
21. 他恨不得一脚将饭桌踹翻
宋云青说:“我知道餐馆的小费,也就几块钱,凡不着恨得咬牙切齿啊。”
“几块钱也是钱啊,你接受了服务就得付钱。”肖云说:“你口渴了,去路边的小摊买水喝,别以为只有几块钱就可以白喝啊!不付钱就是抢。”
“付钱也好,不付钱也好,我们都不该歧视人家。”黄樱子的声音很轻柔:“我们自己都是外国人,谁对歧视不敏感?”
“你躺着说话,膝关节不痛,没打过工吧?”露露打断了她的话。
莹雪没有吭声,她和方亭把两张桌子拼凑在一起,铺上大花的桌布。盘中的菜肴,每一样都漂亮悦目,有的青幽碧绿,有的五彩斑驳,香气挡都挡不住,在空气里一阵打滚,滚的人垂涎不己,食欲大增。莹雪笑道:“可惜小魏没来,味道不太正宗。”罗霞说:“你的味道正好,小魏的太辣了。”
“莹雪真是能干,今天辛苦了。”文霁光还没赞完莹雪,转头看见肖云已经在风卷残云。
“吃慢点,别呛着了。”又低声阻止道:“这是啤酒,你不能喝,要喝就喝饮料。”
肖云问“你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
“你要不要医生再给你解释一遍?”莹雪问。
露露笑道:“等你的小孩出来了,文霁光恐怕既要当爹又要当妈,他就是想拿诺贝尔奖也没心了。”
“还有位诺贝尔奖候选人。”肖云用筷子指着赵伟,说:“赵伟,你别一声不响只顾吃饭,也得谈谈你的远大目标。”
“他能有什么远大目标?”方亭的筷子在碗上一敲,叮当一声脆响,“他那个破专业,还能指望找个正经工作?”
“找不到工作就回国,就这么简单!”赵伟嗡声嗡气,牙齿却很硬。
“我不回去!”方亭的脸绷得像铁皮,心里还是乱的慌。
“赵伟你什么时候毕业?我知道在美国拿个生物的
PH.D (博士)相当艰难。”文霁光唯恐二人争起来没个完,连忙用话岔开。
赵伟低缓地说:“你知道,有些生物试验要受季节的限制,我去年的实验,培植的植物不理想,怎么办?重新来过,只好等第二年春天。不像你们化学试验,没有时间性,春夏秋冬都可以做。”
“哪儿做的实验,是在热带雨林的植物园?”莹雪问。赵伟说:“早就换温室了。”一听赵伟谈起植物温室,肖云的兴致一下涨起来:“温室里有没有牡丹花开?”赵伟不解:“你要牡丹花干吗?”
“她把邓太太的牡丹花撞坏了。”文霁光解释,他当然不好提肖云那一天喝得酩酊大醉,撞翻了邓太太心爱的花盆。
“怎么把花给撞坏了?”黄樱子一脸的惊奇,想像不出其中的古怪。莹雪明白,笑而不语,一不小心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宋云青相撞,他一对眸子,亮堂得很,正朝她望。她先是一呆,视线慌慌闪走了。
“我的温室没有牡丹花,”赵伟说:“我们做试验,一般都用最普通的植物,因为要考虑到试验成本。海棠花倒有不少,你要不要?”肖云说“我不要海棠花,我要牡丹花。”
“你如果真要牡丹花,可以在网上订。”黄樱子对肖云说:“我有个朋友去年订的腊梅,今年就开花了,你不用看门牌号码,就闻着一股子清香就可以找到她家。”
“美国居然还有梅花?肖云惊异地问,这时候她已经吃饱了,浑身都是劲,看了看黄樱子那张娇美的脸,想起了这场饭局最出彩的戏。她径直问她:“你有男朋友吗?”黄樱子还没回答,肖云又转过头审讯宋云青:“你有女朋友吗?”,
全体人民的目光都落在宋云青的脸上,宋云青恼羞成怒,五脏冒烟,又想起刚才方亭侮辱帕垂,恨不得扬长而去,念及莹雪,他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他肆无忌惮地迎着肖云的目光:“你指什么样的女朋友?”罗霞接过话:“如果真有女朋友,你就不会反问。”
闹了半天,原来你们在相亲啊?鲁明阳恍然大悟:难怪罗霞在家里鬼鬼祟祟打电话。他忙盯了黄樱子两眼,又跟宋云青飞眼色,口里直嚷:“嗯,不错,不错。”
黄樱子含羞带怯低下头去,睫毛半垂,她没有喝酒,但整个人却像浸在了美酒里。宋云青本想发作,看她这个样子,又见莹雪也是一脸的难堪,只得把气吞进肚里,奉陪着,将这场闹剧进行到底。
纪林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大快朵颐,没在意餐桌上的暧昧和脸色。他大概真的饿坏了,莹雪坐在他的身边,不时为他加水添菜,是个贤惠的妻。她左环右顾,动辄站起身来。“我自己来。”露露将莹雪推回坐位,“你辛苦了一天,也该坐下来吃饭,我们都是成人,知道怎样照顾自己。”她扫了一眼兀自埋头海吃的纪林。
“天天吃西餐受得了吗?”方亭问露露:“很多人都说,跟老美生活,最受不了的就是一日三餐。”“其实也有好吃的西餐,”露露说:“比如意大利餐,希腊餐,本地的MeatLoaf(番茄牛肉泥),ButtermilkFriedChicken(奶油烘炸鸡)。最喜欢的是PeanutSoup(花生汤),FriedIceCream(火烧冰淇淋),但是热能太高,你们看我脸上的肉。”
肖云不敢信:“冰淇淋可以用火来烧?”文霁光笑道:“先把冰淇淋和核桃混搅在一起,做成一个个小球,送急冻室里冻上几小时,再裹上层蛋清,在烧滚的油锅里一过而起。我在上海吃过。你如果想吃,我可以在家里给你实验一下。” 罗霞笑道:“你的实验为什么成功,因为你有事无事都为肖云操练。”
“那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做实验又不是做菜。”赵伟认真地纠正。“你这个啃死书的,不懂少说两句行不?”方亭眼睛翻了翻。赵伟脸红颈粗:“我不懂,你懂?”
“肖云,宝宝的名字取好了吗?”莹雪故意高声喊,打乱了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 “哪这么快呢?还不到两个月。”肖云低了低头,唇边的笑意像漫溢的酒香。
“你们的孩子一定聪明漂亮。”黄樱子说:“因为你是北方人,你先生是南方人,按照优生学的观点,血缘隔得越远,生下的孩子越健康。”
“你以后的孩子也健康啊!”肖云没有吃酒,却道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酒话:“因为你是南方人,宋云青是北方人。”
文霁光也呆了,像个木鸟。他帮不了妻子收回泼出去的水。水溅了宋云青一脸一头,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将饭桌踹翻。
22. 他骤然立在她的眼前
房子里曲终人散,留下满桌的残羹剩饭。黄樱子说:“莹雪,我帮你收拾战场。”
“你还是回家吧。”莹雪不安地说:“今天肖云太不像话,别放到心里去。那个死疯子,我明天打电话训她。”
“你别介意,我一点都不怪她。”黄樱子笑道:我喜欢她的性格。”
她执意帮莹雪收拾了残局。见天色已晚,莹雪走进卧室朝纪林喊道:“你出来一下,一块儿送樱子去停车场。”纪林满脸惺忪从卧室摇了出来,他酒喝得太足,饭吃得太饱,正需要躺在床上好让肠胃生养休息。莹雪也就不为难他了。
“你真的很宠他。”停车场夜静天寒,风冷飕飕地扑来,黄樱子笑道:“就象文霁光宠肖云。你和文霁光差不多,两个人都在照顾宝宝,你还打算要个小宝宝吗?”她摇了摇头。
樱子的车在夜色中渐渐远去,她转身过来,听见橡树枝条嘁嘁喳喳,像在夜风里传递见不得人的秘密。莹雪开了卧室的灯,低声问纪林:“我能跟你谈谈吗?” 纪林神态迷怠,勉强睁开一只眼:“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只想跟你说说话,”她含娇带痴,语音低柔:“你为什么不多陪陪我呢?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但是已经放假了,你至少也该给我些时间。”
纪林只觉得她莫明其妙,这女人今天怎么了?莹雪开不了口,她需要纪林的爱和温暖。心头那一股欲诉还休的情愫,道不尽的悱恻,说不出的寥落,如影随形占了她的心。
她这么一闹,纪林睡不了觉,有些烦了。看她那么能干,连第一学期的资助都能自己搞定,却又撒娇扮痴,一副可怜柔顺的样,怎么看都是装的,又不是弱不禁风的玉如。莹雪委屈地说:“你为什么总是对我不理不问。”
纪林从床上坐起来,女人都是些什么动物!只得勉强抱了抱她:“你还不知道我,这学期忙得要命,又要干好工作又要保住A,还不是为了遵从你的命令,怎么又怨起我来呢?”
“纪林,我想,我们能不能……”她双目低垂,口齿不清地说:“有一个小孩?”
“决对不行!”纪林应声回响:“莹雪,你应该比我清楚,我们还是学生,自己都忙不过来,怎么可能养孩子?”他盯着她,看不懂,想不通。每次都是她提醒他,什么安全避孕,什么危险期,这女人到底怎么了?
“如果我真的有了呢?”
“不会吧?”他悚然一震。
“可是也有意外的时候。”她迎向他那惊慌的目光,心头涌起一份微妙的苦涩:“我这几天头晕无力,特别闷油,身上该来也没有来。”
他完全没了睡意,拉住她的一只手:“如果有就把它做掉,我们绝对不能要!”
“为什么?”她固执而哀怨地说:“我们都有资助了,还养不活一个孩子?人家肖云……”
“就知道你同肖云比!我没有文霁光那么能干,也没有当父亲的准备。”
“我怕痛,我不敢去医院做人流。”
不会痛的。他侧过身子,摸着她的头安慰她:“鲁明阳告诉我,罗霞在美国做过四次,一点都不痛,第二天就去打工了。”
“罗霞做了四次?”她听得心慌眼黑,只觉得下体一阵隐痛,像有紫色的血在流,大腿都软了。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痛。
鲁明阳告诉纪林,没事的,还是美国好,手术用的是全麻,一觉醒来手术也完了,一点痛苦都没有。只是走出来的时候摇晃晃,脸色看起来很大白菜。只有黑女人厉害,雄赳赳地进去,气昂昂地出来,把外套朝肩上一搭,手一挥,精神抖擞的对老公说:Let’sgo(我们走)!人家老黑的身体就是棒,比我们东亚妹妹强多了。老白也不行,从手术室出来也是一张紫菜。
莹雪越听越气,耳朵像是进了火,她说:“那鲁明阳根本不是人,我要是罗霞早就跑了。既然嫌亚洲人身体不好,干吗要回家娶罗霞,娶来又不疼人家,乾脆找个三百磅的强壮女人不是更省事吗?”纪林边笑边说:“你可不能这样冤枉鲁明阳,人家可是一本正经的,哪像宋云青那样胡来乱搞。他说他是连送上门来的白女人都不敢碰,唯恐得了爱滋病。人家在婚前还是个处男。纯洁的处男。”
“好伟大的处男!让妻子三番五次做人流。”
“我劝过他,让他注意安全,他说他不愿意戴那个帽子,像戴了绿帽子。”
莹雪灭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大脑晕沉沉的,想罗霞的人流,想肖云的孩子,肖云的笑一直在她耳旁琅琅地响,世间能有几个女人象肖云那样幸运?她未来的孩子,将在期待中降临,拥抱人间的爱和温暖。而尘寰里更多生命,混混沌沌地形成,混混沌沌地夭折,黑暗的,无辜的,无声无息的,同样是命,也有千差万别的运。
又是新的一天。学校虽然已放了寒假,但是纪林和莹雪因为有资助,依然要去上班。临出门时纪林说:“要不要我陪你去趟校医院?”“不劳你费心。”莹雪淡淡地说:“如果有了,马上做掉,反正美国的手术不痛不痒。”“你不要生气嘛。”纪林看出她的不乐,走过去揽她的肩,突然想起了鲁明阳的一句话:“女人是世上最难侍候的动物。”不由得生了同感,他叹着气说:“平时都是谁给我讲大道理,怎么现在糊涂了呢。”
“我才不糊涂,干你的正事去。”她把他的手从身上拿开,问了一句:“中午的饭菜带了吗?”纪林说:“给老板干活废寝忘食,晚上的菜我都带上了。
莹雪是下午去的戏剧系。坐在电脑前,真的无事可做。因为放假,学校没有新任务,而旧的项目宋云青早理顺了,跟本不用她费心。是的,宋云青,他给了她一个多好的工作,既解决了学费,又可以挣经验,还可以上班看书。
她的十指滑过键盘,他的手也敲过同样的键盘,教会她 C++,ASP,JAVASCRIPT,那些曾隔山隔海的东西如今都近了,还有他的声音,同这些陌生的程序,一起抵达她心灵的土地。温柔多情的土地,神秘幽香的种子,偷偷长出的嫩绿的芽。行吗?不行,长错了季节的植物,终将会受到自然的惩罚。
“砰“的一声巨响,宋云青骤然立在她的眼前,像一条毒蛇的头,眼睛发出铁青的光。
23. 橡树下的梦与现实
“跟我走。”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我不走。”她条件反射地反抗,头昏目眩地看他。他没有松她的手,相反加大力气,她的手腕很快地出现了一抹红痕,”你必须跟我走,我有话问你!”
她直觉跟黄樱子有关,跟昨晚的聚餐有关。那好吧。她吸了一口气,锁上了门,同他穿过大楼的走廊,天空似晴非晴。
车开出了校园,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空气像罩了一层透明的膜。跑车一旦上了高速,快得要飞起来。莹雪瞥了一眼时速显示器,指针已经摇晃在90英里。“能不能慢一点,”她轻声提醒他:“这段路的限制是70英里,别碰上警察。”
他面无表情说:“一旦上路就慢不下来。”
“警察追上来你也慢不下来。”她心想着,却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们这去哪儿?”
“国家森林公园。”
“为什么?” 她又问
“安静。”他的脸上凝起一个冷笑,但莹雪并没看见。车内震耳欲聋的黑人摇滚乐,像金属敲在她的胸口。四周林深树密,车在森林公园里东转西拐,拐到前面没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冬日惨黄的阳光,照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上。莹雪望了望天,老橡树苍荫盖顶,把天日都盖住了,两三声鸟鸣更添了幽谧,幽谧的空气里有无声的气息在涌动。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他问她。
“不知道。”林影沉荫中,她不敢看他。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禁抱肩寒噤。他突然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她,她本能地挣扎,却是徒劳,他的双臂如钢铁箍住了她。她被动贴在他的胸前,一丝一毫都动弹不了。“你想干什么?”她又惊又羞。
“我要强奸你!”
“为什么?”她脑子轰隆开过一列火车。
“是你先强奸了我的心。”
“你不能这样对我。”泪水迅速地流满了她的脸庞,她只觉得委屈:“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也是为了你好。”看她流泪的眼,他胸口一抽,不经意间松开了双臂。“你这是为我好吗?”他双目如炬,一眨也不眨地看她:“明知我爱的是你,为什么还要设计来害我?让我赴你的鸿门宴,生拉硬拽出黄樱子!特别是那个北京傻姑,算了,我也不想多提她了,典型的先天愚型,任何男人娶了她都要倒楣。”
“我不许你损我的朋友。”她急促地说。
“你的朋友是怎样损我的朋友。”他愤恨地说:“你以为帕垂不懂中文就不懂你们的歧视?你以为你的虾炒饭就让他高兴了?昨晚在回家的车上我主动向他道了歉,他很平静地说,没有关系,我知道中国人不喜欢黑人。那一刻,我难过得想打架。我真的疯了,干嘛把他带到你家去受气!”
她只能对他说:“对不起,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这个错。”他看着她说:“能和我在一起吗?她说:“你明知不可能!”他摇头:“你明知我不喜欢黄樱子,还是要乱来。”她只能找理由:“感情也可以培养。”他拉紧了她的双手:“和谁培养?我自己不能作主吗?”
什么是情之所系,什么是梦之所依,第一次,他用语言表达出来,她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她只是呆呆地看他,天地自然,乾坤世界,在此时全都化为子虚乌有,什么都不存在了。
一只蓝鸟从他们的眼前一飞而过。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要直接的答案:“你心头到底有没有我?”
“如果没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累,希望你和黄樱子好,还不是希望自己死了这份妄想。”
那是她心灵最深处的隐秘,水落石出,袒露在他的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揽紧了她,她只好顺从这样的热烈和强力,身心都在震颤,仿佛听见陨石坠地,看见惊涛拍岸,她惊骇地闭上眼,一任他的吻,像狂风中的雨点,急骤地打在脸颊和唇间。
几颗橡树果“啪啪”地坠在地上。莹雪在他的怀里问:“那是核桃吧?”他笑道:“这儿不是戏剧系,哪来的核桃树。”
戏剧系大楼的背后有一个池塘,天气晴朗的时候聚了不少的学生。那天他给她布置作业,要她马上完成。她说我听你讲了两个小时,头都大了,哪还做得了作业。他说既然做不了就干脆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到池塘边,坐在草地上,看一群表演系的学生,念经一般的背剧本。他说剧本可能是莎老头写的,一个个都是拖的英国腔。一颗坚果“啪”地一声坠在地上。他说那是核桃,她不相信,说核桃哪有这么尖的形状。他说美国的核桃就这个样。“卡”的一声,他用手捏碎了果壳,壳里果然是核桃的仁。他把仁放进她的嘴里:“尝尝是不是,居然不相信我!”又有几颗核桃掉在地上,她跑过去拣起来,这才想起他刚才喂过她的核桃仁,脸不禁红了。转过头去看他,他没事似地充她一笑。然后他说,你吃了核桃,脑子也补了,我们该回去做作业。那一夜她躺在床上,梦里总有核桃落地的声音。
又一颗橡树果“啪”地坠在地上。莹雪醒了,这才想起不是梦,她真的被他拥入了怀抱。他的怀抱,在梦里走过了无数次。梦中她站在一棵橡树下,橡树遮天盖地,自成一个繁绿的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他向她走来。而现实中的橡树下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声音和责任。她慌乱挣脱出来:“云青,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女人!”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提起了肖云的婚礼。“那一天,你穿着一条灰格子裙子,比所有的女宾都要朴素,但比所有的人都漂亮,所有的人都在看新娘,而我一直都在看你!我看你穿着凉鞋走在草地上,你雪白的脚腕那么纤细,我想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踩着蚂蚁窝了。”
她立刻回忆起他推她的力量,火一样的热。
“如果你有老公,怎么不会陪你参加婚礼。”他说:“所以我还以为我有机会。我后来听罗霞说,他对你并不怎么样。你如果是我的媳妇,我每天肯定爱你都爱不过来,绝不忍心看你去餐馆受苦受气,我会想方设法让你快乐,让你……”
“别说了。”前尘旧事在眼前跳来跳去,莹雪的心底又悲又喜又无奈。森林的寒风,穿过橡树的繁枝密叶,带着一股凛冽萧瑟的气息,在他们的身边长呼低啸。橡树下的梦与现实,纵横交错,莹雪遽然惊醒,猛地推开他,心如刀割的绝望。“我们回家吧,不能再错了!”
24. 有缘相逢而无缘相守
“好吧,我送你回去。”他点了点头,顺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你别脱下,”她喊道,忙把他的外套推了回去:“你给了我,难道你不冷吗?”他心头一热,将外套和她一起揽入了怀中,情激意荡,荡出百感交集的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她被动地倚靠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怀里,意识早已模糊,她希望寒风能把两个人化作两棵橡树,根叶相伴,永远长在森林。“这只是一个梦吧?“她对他说:“梦醒后我们又会回到人的世界。”
“我知道,”他低缓地说:“这是一个梦,只是希望梦再长一点。”
“我们必须上车了。”她提醒他。暮色越来越浓,寒风越来越紧,两三颗寒星在头顶不安地闪烁着。车慢吞吞地动起来,像一只没有吃饱的甲壳虫,哪有初来时的风驰电掣。他故意避开了高速,让车子缓慢地滚在城区的路上。“我们应该找家饭馆吃东西,这么晚了,你早该饿了。”
莹雪脸红心乱。在森林里吹了多久的寒风,人是飘的,像当了神仙,什么神奇的力量撑着,如此星辰如此夜,可以餐风饮露,可以伫立中宵,而不觉饥寒交迫?“章露露昨天说的火烧冰淇淋,Downtown(城区)有家餐馆有卖,我带你去去尝尝。”
莹雪忙说:“听露露那口气,那地方挺贵。”“你又没嫁给我,干嘛考虑为我节约钱?”他的笑玩世不恭。她心跳气急,干脆什么也不说。“别生气了,我心里很难受,想请你吃顿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完饭后,我们各走各的,我保证以后再不扰你。”
纵容是山重水复,人也有见面的时候,他又何必说得那么绝然。莹雪忽然起了伤感,她轻声说:“既然是请我吃饭,只要有情谊,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总不可能请你去吃麦当劳吧,那地方老黑成群。”他一脸的嘲谑,实在无法原谅方亭的言行。
莹雪固执地坚持要吃麦当劳,他说你犯不着为我精打细算,那家的西餐确实不错,环境又漂亮,虽然价格咬人,但是值!那儿还有Escargot(法国蜗牛)。“上次我帮老板完成了一个项目,老板请我吃蜗牛。在饭桌上他告诉我,法国人自认为很上流很高级,但在美国人的眼里也就莫过于吃虫子。”莹雪还是不想去。这算什么啊,见不得光的感情,谁敢与他明目张胆外出?若是撞见熟人,比如露露,她还活不活。不过谢天谢地,他总算理解了她,把车停在了麦当劳的门口。
“吃啊,怎么不吃?不是说饿坏了非要麦当劳吗?”见她一动不动,盯着汉堡发呆的样子,他问:“你在想什么?”她的思想一直落在他身上。她说:“你把戏剧系的工作给了我,现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TA(助教),你还要养跑车,你行吗?”
“难怪要为我节约。”他仰天一叹:“这么好的女孩,我怎么就没有运气早点碰到。”
“我以后再不问你了。”她的声音一沉,脸又红了。“莹雪。”他喊她,又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室内光亮人多,她挣脱了两下,没有成功,任他的手盖住了自己的手,任满怀的惆怅化作嗟叹在心底缠绵低徊。“别担心我,莹雪,我虽然一周只有20个小时的工作,但是我在帮老板干私活,他在外面有不少的项目。”
她不明白:“学校有规定,国际学生校内只能干20个小时,如果被发现……”他解释道:“他知道我的身份,所以用私人支票付我,我年底还可以不报税。”她笑:“老美也搞这种名堂?” 他的声音很正点:“别跟任何人提起。”
“晚了,太晚了,美国之音开始广播了。”她歪头一笑,他也笑了,拍了拍她的头:“快吃东西吧。”她说:“我真的不饿。”“要不要我喂你?My Baby girl(我的小女孩)。”他把一小片鸡块送到她的嘴边,她如幼儿般张开了嘴。她想起了核桃树下的核桃仁,舌尖上的温暖流传到心脏,满心都是神秘的芳香。
“你会想我吗?” 他眼睛里面有火,只恨不得把她点燃。
“我会想你,但我们是成人。”
“我知道,”他试图满不在乎地扬起头,嘴角浮出一个潇洒的笑。但笑里面分明有酸楚,有缘相逢而无缘相守的酸楚。是谁说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25. 黑天黑地的嗟叹
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脸,异样的美丽像沾了仙气。他抱过她,吻过她,拥抱时的余温,残留唇齿的吻痕,像魂一样附在她的肉上心上。她应该把这个魂冲掉。一蓬蓬的热气很快朦胧了卫生间。她散了神似的站在淋浴之下,哗哗啦啦的水声,打在回忆和幻想上。出了浴,那个魂似乎还在。
窗外夜阑风静,躺在床上,她枕着他的魂入了梦乡。梦乡里有橡树垂地参天,葱茏苍翠,她靠着他站在一棵庞大的橡树下,站成了黄昏地平线上的暮色苍凉。也不知过了多久,纪林回来了,推门的声音很重,她猛地醒过来,眼睛里全是慌乱。纪林开口就是一句:“你今晚上哪儿了?”
“我晚上出去了一趟。”脸红了,她用手捂了捂脸。纪林并没有追。他放下手中的书,疲惫地说:“听了电话的留言吗?”
“还没有。”莹雪机械地说,一转头,床头柜上的留言机,红灯一闪一烁,是对她的警告。
“那是我给你的留言。”纪林有气无力,“妈今天来电话,说纪美的I20表已经收到,护照也快了,马上准备去上海签证。”
“等签了再说吧。”莹雪淡心无肠地说。纪林一头栽在枕头上,“都是你做的好事,纪美来了你把她往哪儿放?打个电话回去,Cancel(取消)还来得及,别去上海乱撞运气。”
“你说什么?亏你这个当哥哥的,事情都办到这个份上,你居然让她放弃?你让妈怎么看我们?这是我们的责任。”
“你哪来这么多的责任,这么多人,你管得过来吗?纪林不耐烦了,高声嚷道:还有你那个监狱里的哥哥,你也要管吗?怎么管?等他刑满释放,你难道也要想方设法帮他弄到美国来吗?我们现在好不容易学习生活上路了,可以松口气,你就恨不得把所有的担子往身上搁。我实话跟你明说吧,纪美过来了,我们不会有安宁日子!”
莹雪只觉得心寒。哥哥虽然在监狱,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浓过水的亲情,一辈子也冲不散。她忽然动了气:“我哥的事不用你管。”
“好大的口气。”纪林冷笑道:“你这样帮纪美,是不是等几年后也想把你的哥弄过来?我知道金中国有个厨师,曾经在国内坐过牢,后来借高利贷漂过来了,过来没几年,居然要以杰出人士申请绿卡。”
莹雪坦然道:“厨师是可以申请杰出人士,邓太太告诉过我,龙师傅的绿卡就是她帮办的,三个月就批下来了。”纪林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哥以后也可以这样出来?出来以后也可办绿卡?莹雪,你小心点,别把我们家当作亲戚们的避难所。”莹雪硬碰硬:“没办法,我就是安心要当避难所的所长。”
见莹雪真的动气,纪林还是心虚,他眉头一皱,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一件让他担心挂虑,整日不安的事,“你今天去校医院检查了吗?”
“查了,没有。”她面无表情。他举手向天,欣然笑道:“我就知道不可能,肯定是你思想乱,弄得月经也乱了。害得我怕了好阵子,还跟鲁明阳商量着哪家医院。”
莹雪火了:“这样的事情你居然去同鲁明阳说?”
“都是过来人了,你又何必动肝火。” 纪林讲他的道理:“我给你说实话吧,我最怕听小孩的哭声,比魔鬼的嚎叫还可怕。上次跟你去小魏家,满屋子的奶味和尿味快把我熏晕了。她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人还要我抱,我才不敢抱他呢,别把尿洒在我的身上了。“
纪林一脸的笑,他俯下身子抱住她,要来一个缠绵的吻,莹雪脸一晃,甩开了他凑上来的嘴。她说:“不是怕我怀孕吗?”他的身体已经热了,只好耐着性子,装出柔情的样子,想起鲁明阳说过:女人最爱听这一类的狗屎—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但这次的狗屎没了特效。莹雪转过身子,埋下头:“我今天不舒服。”
“你今天有毛病!”纪林的身体降到冰点,他灭了灯,鼻子哼了哼,爬进被窝,口中还在嘟囔不休,又想起鲁明阳的一句话:天下的女人都是妖怪。操她操多了,她说你不怜香惜玉,只顾自己快活。操她操少了,她又成了怨妇。鲁明阳太智慧了!可惜他没见过玉如,那份出尘的美丽,真的,人世间的稀罕。也难怪她走得如此匆匆,缥缈缈,孤鸿一影,原是为尘寰所不容。我又是谁,人世间的粗人一个,只好粗男配粗女,与仙人无缘。
纪林的抱怨已化作清风远去,莹雪没有心思去捕捉。她满心满怀都是宋云青的影子,高速上的风驰电掣,寒风四起的橡树林暮色苍茫,麦当劳的鸡块和汉堡,他的调侃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叹。俯仰之间,心底风起云涌,她芳心千重,柔情万斛,却又不得不,发出一声声黑天黑地的嗟叹。
26. 城堡里的白雪公主
宋云青手抱足球,正准备出门,帕垂喊住了他:“去哪儿啊?”
“踢足球,今天打比赛。”他把球朝上一举说:“跟我一块儿去吧,打篮球我是你的学生,踢足球我当你的师傅。”
前些天,图书馆的布告栏上贴了则广告,广告上画了个飞起来的足球,作者是个巴西学生。他常一个人踢球,实在是索然无趣,于是招来志同道合者,一大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没有一个美国人!油然一碧的天空下,绿草茵茵的球场上,嗨!全都是来自足球名国的朋友们。人人七嘴八舌,夹杂着五颜六色的口音,全都在嘲笑美国的无知。法国学生先抱怨,这里的人居然不知道席丹,赫赫有名,横扫天下无敌手。阿根廷学生说,他骄傲地提起马拉多纳,美国人问马拉多纳是搞什么的,唱歌的还是游泳的?意大利学生说巴乔红遍欧洲,这里提都不提。德国学生则嘲笑这里的美国人居然不知道贝肯鲍尔。最后连喀麦隆的学生说,他们至少应该知道喀麦隆号称是非洲雄师啊,连世界杯冠军巴西队都曾败在我们足下。“我们还在美国本土拿过1996年奥运会的足球冠军,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尼日利亚的一个学生也是满脸的不服气。来自哥伦比亚的一个黑头发男孩说:“我同巴尔德拉马还是一个中学毕业的呢,他成名后回母校作客,大家都把他当英雄。我代表学校赠送他T恤衫,他给了我一个签名的足球。”
宋云青本来一言不发,因为无言可发,无劲可提,这下开口了:“他那头金发可是真货?在中国我们叫他金毛狮王。”
“假的,自己染的,我们学校的人谁不知道他的黑头发,就跟我的一个颜色。”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最后一场球踢下来,大家都对宋云青的球技喊好。这才想起从来没在世界杯上看到过中国人的影子,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宋云青只好解释国际足联每次只给亚洲三四个名额,竞争太激烈,中国队每次运气都不好。荷兰学生忙说,这也太不公平了,你们亚洲这么多国家怎么只有四张票?为什么不去国际足联抗议,那帮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喀麦隆学生插了一句话:虽然从来没见过中国队,但是你们女足很棒啊。那一句话可以把他羞到地底下。但他还是打着哈哈说:中国女人就是厉害。
帕垂对宋云青爽快一笑:“我不喜欢足球,也不会踢足球。”说笑时露出一排白亮亮的牙齿,模特儿的牙齿,应该上牙膏公司的广告。宋云青心里想着,顺手又跟鲁明阳挂了个电话:“周末在家有什么劲,又不是中国,看不了意大利甲A联赛。”
鲁明阳还在床上,整个脑袋缩在被窝里,眼睛半开半闭,声音也是散的:“我说哥们,还踢什么球,老婆一来,身子骨被她榨得球精干,跑不动了,好好的一双飞毛腿也成了火腿。”
宋云青还没开口,罗霞的高音差点把话筒震穿:“鲁明阳,你这条火腿还不给我挂起来,给我说清楚,谁榨谁了,我的血汗才被你榨干了!你看看你,臭衣服臭袜子臭内裤堆得满地满沙发都是,臭得都快生蛆了,还不快收起来到洗衣房洗了。”
“滚你娘的蛋,你这臭娘们还嫌我臭,我娶老婆干什么的,来当皇太后的?”
鲁明阳忙着去吵架,连电话都忘了搁。宋云青知道这两口子喜欢打,打完了又缠成一株甜蜜的藤。他笑了笑,放下了电话,感觉还是没有老婆好!至少自由,还可以保持体力,想起那晚怀里的莹雪,心头还是牵挂,像夏日阳光下的葡萄藤。
“Song,Ying-Xier是什么东西啊?”帕垂突然喊他,Song是宋的发音,英语里恰好又有这个单词,所以老美喊他的名字不拗口。宋云青心一惊,Ying-Xier不是莹雪吗?只不过是老美的发音有点怪。
“我半夜上卫生间,听你在房间里喊Ying-Xier,是不是你买的股票,升了还是跌了?”
宋云青愣了,抱在身上的球也滚在了地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中都在唤她的名字。自己还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告诉帕垂,Ying-Xier的中文是白雪的意思,他曾经的白雪公主。
帕垂恍然大悟,大笑起来:“原来你有白雪公主了,难怪好长时间没见到丽沙(Lisa)了。我其实还挺想她的。”
宋云青一脚把球踢出了门外,那个丽沙,不提也罢,就是那个在游泳池里认识的美国女孩。多大的年龄,才二十一岁,他的经验没她多,只好当她的学生。她教给他享受,极值的快乐,这快乐是浮躁而放肆的,像酒和烂苹果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春末夏初的一天,他们把车开到荒无人烟的海边,银白温柔的沙滩,亮晶晶的贝壳和海星,他高兴得要脱衣下海,她说不行,这个季节危险。海水中的水母会咬死你。水母会咬死我?那么柔软轻盈的小东西,在明亮的海水里一开一翕,像透明的精灵花。你不信尝尝,她骑在他的脖子上,他一步一步朝水里走去,哎哟,脚心像踩到了烙红的钉子,他跳起一丈高。这是月亮水母(MoonJelly,学名是Aurelia),她告诉他,看起来彬彬有礼,实际上凶狠歹毒,像你们男人。
没几天,他的车又飞在偏僻的山区路上。Song,你必须停下,把车开到边上去。丽沙命令他。为什么?他奇怪地问,这儿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停下车,可别被歹人劫了,莫明其妙当了山中的野鬼。我要你停下来,因为我-要-你!丽沙蓝幽幽的眼睛一闪一闪,像月亮水母,全是凶恶的欲望。不行,他可没兴趣在光天化日之下,深山老林中与她野合,要干回家去!他没理睬她,照样把车开得飞快。回到家,关上门,丽沙反而没了激情,他也偃旗息鼓了。自那以后,他再没有约她出来。
他后来把这段经历告诉帕垂。帕垂不以为然,你这就不懂了,好多女孩就是爱在野外干,刺激得很。那时候帕垂正在跟一个白人女孩搅,那女孩是典型的金发女郎,眼蓝如海,肤白如雪,发亮如金,身段高挑而丰满,真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比丽沙还要性感迷人。宋云青好奇地问帕垂是怎样骗到手的,帕垂不屑地说这哪用骗,是她自己扑过来的,比母狮子还凶残。他骄傲地告诉宋云青,白人那方面不行,比黑人差远了,无论是体积还是耐力。他们总用清高来掩饰自卑,可怜啊,连自己的女人都满足不了。宋云青只是没搞懂,帕垂把自己夸得那么勇猛,怎么没几天就分了道,帕垂摇着头告诉宋云青这女人实在是太烈了,他哪有力量堵死她。她在高速上超速行驶,被一个又高又壮的黑警察抓住,罚单递过来,她媚眼儿一眨,他心领神会,两个人找了家旅馆做完了运动。她爽得灵魂出窍,居然忘记把罚单还他。一次酒醉后,还好意思向帕垂夸耀。
跟丽沙分手后,宋云青又跟一个来自西佛吉尼亚的女孩磨了一段时间,她文静秀气,思想保守,并不是那种可以随便上床的女孩。她常告诉宋云青,她参加过教会的千人发誓仪式:一定要把贞操保持到婚前。不知为什么宋云青总感到她特别的假,象用筷子吃西餐,用刀叉吃水饺,让他浑身不自在。她在考试前绝不容忍宋云青来见她,一个电话都不准打。考完后又巴不得领着她处处兜风,吃大餐,去酒吧,逛商场。心情不好的时候,把宋云青当心理医生,缠着他吐不完的苦水从深夜到黎明。不要以为宋云青是傻瓜蛋一个,他在中国就阅人无数,颠过风波,只是因为无聊才跟她交往下去。当教授给他排了个公司的项目,他便趁机与她分手说再见。
是老天安排他与莹雪相逢。那是一种春来风至,高山雪融的感觉。好几次,他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编程序,她海草一样柔黑的长发,她温馨芬芳的气息,真想从后面抱住他,对她说出那句在心底憋了好久的话。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怕惊吓了她,从此再也不能见她。心因为有她而变得清晰明亮,不再浮躁轻狂,喧嚣飞扬。他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她有种强烈的归宿感,她的美丽?她的安宁?或者是因为她身在城堡,更加激起了自己血液里天生的冒险欲望–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去拼命得到?她是爱他的,他知道–他回忆起他在橡树下拥吻她时,她身体细微温柔的反应,像海水深处的一朵花。他采不到的一朵花,原来思念也是一种苦和折磨。
“我还是应该忘掉她,她被人关进了城堡。”他对帕垂说。
“那个白雪公主?”
27. 每个人都有苦涩的故事
莹雪惊骇地醒了,深夜的电话像锐利的剑。“莹雪吗?我是妈妈,我和纪美正在上海,纪美的签证被拒了。我不能再等了,我准备想点办法,让她再去北京碰运气,我听人说只要出个证明,她也可以在北京签。”
“算了吧,妈。”纪林接过电话好心地劝道:“您老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省省心吧,别再折腾了,北京那么多的全奖高手,纪美一样是死路一条。”
“北京不行,还有沈阳、成都和广州。”王老师似乎信心百倍。放下电话纪林说:“我真佩服我妈的干劲。怕纪美在国内出事,就不怕她在美国出事?”
“睡吧,明天还有那么多的活儿。”莹雪关了灯,躺了下来,纪林也没有再出声。他感觉出她跟以往不太一样,在家话少了,还经常叹气。两个人都忙都累,这样也好,谁也不说谁。
第二天是个晴天。莹雪上班查看Email,何月的名字居然跳了出来,久违了!鼠标一点,点开一个好消息,何月胜利拿下了签证!莹雪真是兴奋,兴奋得想起一句老话:“不经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扑鼻香。”她手头正好有张电话卡,算了一下时间,决定打个电话祝贺。身在西半球的莹雪,哪知道何月的新故事,她结了婚,搬了家,变了电话,老同学谁也没有通知。
“你是何月的朋友,不知道何月的电话?”何母莫明其妙。
“何月不住家里?”莹雪也莫明其妙。
何母还只当来了个骗子:“你真是美国的莹雪吗?她结婚后自然搬出去了。”
“什么什么?何月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串连一串的问号像打出去的子弹,连她自己都觉得失态。她心头起了烟,一层又一层,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对何母说:“请转告何月,祝贺她签证成功。”
“什么什么?何月签证了?什么时候签的?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下轮到何母失态了。放下电话的那一刹那,云消雾散,她心头青山碧水,阳光灿然。每个人都有自己苦涩的故事,藏在深处,不愿示人的伤或隐痛。面对何月有喜无忧的字句,她手触键盘,真不知从何说起。
许多年后,莹雪同何月又见面了。年来岁去,她们已人到中年。回望年轻岁月,总是无限的感伤和慨叹。何月从美国名校毕业后,一直在华尔街从事证券交易,百万美元的年薪、曼哈顿的豪华公寓、海岛上的别墅和私人沙滩,谁都羡慕她的智慧和成功。莹雪问她:“你到底有多少钱,我来世也挣不了你那么多钱。“
何月问她:“你觉得钱多就是幸福吗?”
莹雪反问她:“如果钱多不是幸福,那你奋斗这么多年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何月边叹边点头:“是啊,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干就是十多年,一部高速运转的挣钱机器,为公司也为自己。我也不清楚,从来就没想过奋斗的意义,生命的价值。
莹雪问她:“如果时间能倒流,你愿意有另一种选择吗?“
何月说:“我肯定不会选择出国,我肯定不会离婚,我的孩子说不定都上中学了。在美国颠簸了十多年,到现在也没有家没有孩子,这就是我当初选择的报应。”
莹雪低头苦笑道:“回头看看,每个人都有报应,每个人都有苦涩的故事。”
28 想解脱却又藕断丝连
春季学期开始了。戏剧系又添了新项目,老板给莹雪加了工时,每周十小时。每月有了五百美元的进账,加上纪林的一千,两个人的生活费绰绰有余。但周五的晚上,莹雪还是去中华村打工。
“都免学费了,还去餐馆混什么?”黄樱子不理解:“我要是像你这么幸运,就不去医学院了,早转过来当FULL TIME(全日制)学生。”她这学期跟莹雪同修一门本科的数据库(Database Design)。两个人一周要见三次,下完课后站在过道上,总有说不完的话。莹雪说,一天到晚盯着电脑看,两只眼睛都成了对眼,呆在家里也是看电视,不如去餐馆活动一下四肢,还有零钱赚,这才叫劳逸结合嘛。一抬头,只见宋云青迎面走来。莹雪把头一扭,只当没看见,但是黄樱子却没有放过他:“宋云青,这么傲啊,看见我们笑都不笑,是急着去上课吗?”他停下来说:“我没有课。”
黄樱子主动发邀请:再过两周就是春节了,她和室友准备开个Party,想请他,还有莹雪一家。黄樱子落落大方,宋云青不知是拒绝还是答应。他看莹雪,莹雪只是装笑,装得浑身不自在,只恨不得立刻逃跑。他心里琢磨着:难道又是一个鸿门宴?
“对了,我有好多问题,能不能向你请教?”黄樱子笑得很大方。
他说:“什么请教?大家互相学习吧。”
“谦虚过了头就是傲慢。谁不知道你这位高手啊,他们说你一下飞机就可以在硅谷挣十多万。”她一门心思只跟他说笑,没有看见莹雪的脸。但他看见了,时红时白,眼睛里有幽怨的光。
“在硅谷挣十多万!”进了办公室,还在回想这句话,他扬了扬头,想笑。他大学的一个哥们正在硅谷挣十几万,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天天都在加班,周末也是支离破碎,人家要养家养口养房子,被逼上了梁山,他宋云青犯得着吗?他经历过人生的骇浪,在出生入死的俯仰之间又侥幸活了过来,自此看淡了金钱和世务,及时行乐,游戏人生,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出国也是迫不得己,考寄考托(GRE 和托福),弄得他怨气冲天,一年下来,寄没有一千八,托不到六百,却拿到了全奖,签上了证。
他是一个极讲义气的人,他深谢威廉斯教授(DR.Williams)对他的知遇之恩,在他内忧外患的时候让他脱离了险情。他第一次与威廉斯会面就向他保证:一定会把这个博士念完。宋云青知道威廉斯手下没有弱兵,个个出类拔萃,好些人受不了外面公司的诱惑,纷纷半途撤离,以MASTER(硕士)毕业,有中国人也有印度人。教授自然心怀不满。对未来的候选人难免疑神疑鬼。但是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当宋云青的才华和诚心终于征服了威廉斯,他成了他的爱将。
宋云青感到有些闷,顺手开了百叶窗,怎么又见莹雪!她和黄樱子坐在花坛边的铁椅上,有说有笑,隔得那么远,她的气息和眼神,依然恍惚在前。他哼了两声,“啪”地关上了窗帘。
冬天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松枝,在她们的脚底下抹出一朵蘑菇状的阴影。莹雪说:“如果纪林能去,我想应该没问题。”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问他?”黄樱子笑道:“他不来,你就不能来?”她看了一下表:“我得回医学院做实验。”
“回头电话聊,我下午还有课。”莹雪心不在焉地说,胸中揉搓着落寞,人像漂在水中的植物。黄樱子一定爱上了宋云青,她的神色和声音都沾了喜气,莹雪只觉得心酸,虽然自己没有心酸的权力,但至少对她是个解脱,尽管那解脱是苦寒的。
“莹雪你在想什么?”
声音像是半空扑来的一只大鸟,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竟然是宋云青。他正看着她:“我站在这儿好久了,看你一直在发呆,我没喊你,你也没发现我。”莹雪赫然耳赤,全身的肌肉都紧了,这儿不是戏剧系,这儿是计算机系,太多中国人的眼睛。
“你答应过我,再不来打扰我。”
“我怕你设计又要害我,那个黄樱子怎么又来了?”宋云青得理不饶人。
“她主动邀请你,不关我的事,她不是给了你电话吗?你直接去问她啊?”她悻悻地说,脸上却是委屈。
“好了,别生气,我不是安心来打扰你,我中午带你去吃饭。”
莹雪面有难色。
我知道你怕美国之音,放心吧,呆会儿还要来个灯泡。今天是星期四,国际学生联谊会的免费午餐,我们仨一块儿去。正说着,宋云青站起身来,挥了挥手,一个精瘦的小男孩朝他们跑来。“叫他小鱼儿吧。”宋云青对她说。
小鱼儿自我介绍道:“我原名叫余迟茂,听起来像是鱼吃猫,这世上只有猫吃鱼的,哪有鱼吃猫呢?”
莹雪差点笑倒。
“所以干脆叫他小鱼儿。”宋云青补充说:“这条小鱼儿,又聪明又精灵,遇到事情反应最快。”
小鱼儿爸爸是国内大款,十六岁就把他送到美国。在美国没人管他,书也不认真读,全在网上看花花东西。好在人还伶俐,考上本州的大学也是不费吹灰之力。进了大学学电脑,并不是轻易混得走的。上学期有门课正好宋云青是TA(助教),他以为宋云青是中国人不会难为他,也就马马虎虎乱混,宋云青劝了他几次,最后也不再瞎操心。期末考试的时候,好多题都是聋子哑巴,他横了心,干脆在卷子上用中文写:小鱼儿在此叩谢宋大侠!宋云青改他的卷子,改得啼笑皆非,最后还是给了他个B。成绩出来以前,骗他是印度助教改的卷。小鱼儿信以为真,脸色发青,只当这门课F掉了。
29.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有小鱼儿一旁相陪,莹雪的心放得很松,饶有兴趣地问了一串问题。小鱼儿有问必答,他告诉莹雪,他现在住在学校的公寓大楼,每个月550,包水包电包市内电话。莹雪知道那种公寓,大都是美国本科生,整个公寓楼摇滚乐不绝,又吵又闹,又脏又贵。小鱼儿先前的室友是个美国人,神经兮兮的,失了恋,想不通,用刀把手指划破,在雪白的墙上写血书:God bless my little heart!(上帝保佑我可怜的心)。他刷牙的时候不去卫生间,专门要在过道上公共饮水处(Fountain)刷牙,把好好的地方弄满牙膏泡沫,气得清洁工找上门来骂。这学期他换了室友,是个科威特的学生,有钱得不得了,打国际长途就跟市内聊天儿。他跟小鱼儿吹嘘,不管你信不信,拿一把手枪,朝我家后院的地上一打,啪!滚滚的石油就冒出来了。
莹雪说她不知道学校还有免费午餐。小鱼儿告诉她这样的免费午餐每周都有一次。学校联谊会的目的,就是想让国际学生聚在一起,互相交流认识,以免思乡之苦。进门之前,你要签到,写上你来自哪个国家。午餐虽然很简单,主要是面包、香肠、沙拉、鸡面汤,但去混饭的外国学生还是络绎不绝,也有浑水摸鱼的美国学生,也不知他们签的哪个国家。
莹雪一进门就看见刘慧。那个台北女孩,在金中国当过收银员,为小费的事曾同方亭争过。看见莹雪一行人,刘慧忙叫他们加入,她那一桌全是台湾人。有个志愿服务的老美问众人,是不是这张桌子都是中国人,大家说是。他又问你们是来自台湾还是大陆?有个台湾男生回答了他。刘慧笑着用中文说:什么台湾和大陆,不都是中国人吗?我们还没有分,他老美就先挑拨离间了。众人一听,都笑了。宋云青说:“这老美还算头脑清楚的,知道台湾和大陆,我那室友的女朋友还当日本人,韩国人,中国人全是一家人,我给她解释了半天她才明白。”
吃完饭,莹雪向刘慧告别,刘慧指着宋云青低声问她:是你先生吧?我看他对你好体贴。莹雪羞红了脸,忙阻止刘慧不要乱说。这也难怪刘慧误会,宋云青坐在莹雪的身边,一会儿给她加茶,一会儿给她递餐巾纸,问寒问暖忙个不休,把莹雪弄得浑身不自在。
三人刚一出门,只见露露和肖云跟一群亚洲学生也来吃白食。没想到还能碰上莹雪,肖云喜笑颜开,她一见宋云青,忙直问黄樱子在哪儿?莹雪心里乱成一团,告诉肖云她去医学院了,否则也会同来吃饭。说着,忙把小鱼儿介绍给了她俩,看小鱼儿同她们有说有笑,她心中的尴尬才稍微淡了些。
我觉得好怪。看三个人走远了,露露对肖云说:“怎么宋云青会跟莹雪走在一块儿呢?”肖云说:“这有什么奇怪,三个人都是计算机系的,下了课一块过来骗饭。”
露露摇头:“可他们不可能同修一门课啊,再说莹雪的性格你还不知道,最不喜欢热闹的场合,几次邀她去教会吃饭,她不是嫌生人多不去吗?”
肖云吃了一惊:“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敢乱说,”露露低下头悄声地说:“那天去莹雪家作客,我感到宋云青对黄樱子并不在乎,倒是看莹雪的目光有点不对劲。”
肖云又是一惊,一口汤差点儿咽进气管,她放下手中的小面包,“露露,可别乱说啊,我对莹雪是太了解了。” 露露哼道:“算我没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什么人家!”肖云忽然若有所悟:“难怪老公劝我少管人家,瞎操什么心,宋云青和黄樱子两个人没有戏。我还在跟他争,说黄樱子那么优秀,哪儿配不起他?”
露露只是冷笑。肖云问她:“托尼进司法局的事办得如何?”露露喝了一口冰茶,闲闲说了几句:“他叔叔说没有问题,这些日子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名堂。别提了!”她不想多说,自个儿的苦橄榄,还不是含在自个儿的嘴里?她长吁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谁都不能跟你比,肖云,你是天生命好。”
太阳矮了,沉了,室内也晦暗了。摊在莹雪面前的书,两三个小时了还没有翻过一页。她想起那一天他给她灌ASP,ACCESS,还有JAVASCRIPT,脑子里杀乱了,血光一片,分不清谁是是谁的队伍。她低声恳求,就用JAVASCRIPT的Textfile吧,别连Server了,我弄不懂DBI的程序。他一下子火了,现在数据少,你当然可以用Textfile,下学期有了大项目,连ACCESS都不够,你还得学用UNIX。她不是懒,她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把她弄进来的时候说什么,不是只要懂HTML和基本的程序就够了,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够格。她满心的委屈,只是说不出。他也楞了,声音一下子从冰化成了水“都怪我太急,我都忘了,你才学了两个月的C语言。”她没有接他的话,脸忽然红了,他离她那么近,她甚至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味道,像透明的羽毛贴在她的肌肤上。她心神都在飘,幻想他突然抱住了自己。他却没事似的继续讲ASP的技巧。
隔壁有夫妻说笑的声音,莹雪一下子醒了。我还是忘不了他!今天还跟他一路去吃饭。她突然恨自己,骂自己那么贱。坐了几个小时,一页书都没看,脑子里全是他,还有黄樱子的笑,刘慧的话,同他的脸重叠交错。她只好发誓,然后强迫自己默写出一行新程序。
纪林是在傍晚的时候回的家。莹雪正在厨房做菜,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眉头微微一皱,继续把油倒进锅里。“老婆,我饿死了。”纪林一进门就嚷:“这开了学真是累啊,又要干活又要应付作业考试。”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谁不累得要死不活。有活儿能让你累还是幸运的。”莹雪头也不抬,油已经烧滚了,她把菜倒了进去。纪林走了过去,带着法官的目光审视她的脸,“你变了,这些日子你魂不守舍,有什么心事吗?”
莹雪的眼帘惊愕地眨了一下,随即又垂了下去,她盯着锅里的菜:“我能有什么心事吗?我的心事能有你多吗?”纪林本能地一凛,咽喉一哽,声音底气明显不足:“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能敢干什么?”莹雪把炒好的菜倒入盘中,“我命中注定是你的丫头,侍候你吃,侍候你穿,受了气也要窝在肚里不能吐出来。”
纪林妥协了,他牢记鲁明阳的教导:千万不能跟老婆斗。这是鲁明样从战争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教训。他走近她,强装出几分温柔:“开学了,你的压力也大,还要给我弄饭,老婆辛苦了。”莹雪当然听不见,他心头还有个声音:怎么没完没了的,我求你快开饭了,别把我饿成死鬼了。
吃饱喝足后,纪林的精力又回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把饭碗朝前一推,站起身来:“好了,我得去办公室干活了。”说完包一提,又要出门。
“你真有那么多的活儿吗?好多人一周干二十个小时的也不像你这样忙。”莹雪一直低首吃饭,头都懒得抬起来看他,经常是她还没有吃完,纪林就匆匆忙忙要出门,她本来已经习惯成自然,独自一人吃完再洗碗,想不到今天却忍无可忍。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纪林转过身来。
30. 总是忘也忘不了她
去学校的路上,纪林心头烦得长毛,又想起鲁明阳的一段话:女人就是这副德性,从不打量自己的老脸,还以为今年二十八,明年十八,总想得陇望蜀。千万不要让她们入学,一旦入学了,便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好了不起,我独立了,你配不起我了,份内事情不干,饭不煮,衣不洗,天天就想跟你闹。
但是纪林能阻止莹雪入学吗?他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想法,更何况莹雪本身就比他聪明好学。他搞不懂为什么跟鲁明阳走得这样近,鲁明阳并不是一个情趣高雅的人,他粗鲁不逊,脏话连篇。如果玉如在世,肯定容不了这个朋友。唉,玉如,他心灵的一方圣地,纵然世事多变,光阴不再,依然凄惋唉叹,也不知她在的那个世界里,有没有柳絮纷飞,花落春归。旧事恍惚眼前,纪林心底酸楚,叹着气进了计算机系大楼的正门。
“嗨,纪林!”肩膀突然被人一拍,回过头来,原来是鲁明阳!他满面都是春风,一张大嘴笑歪了。“有什么喜事?
“我老板同意我Master(硕士)毕业,下学期就可以正式转来了,那老头挺好,还保留我一学期的资助。”“恭喜,恭喜,”纪林用劲地握他的手:“等下学期正式转来,所有的课程一鼓作气搞完。”
鲁明阳乐不可支,露出满嘴的牙:“明天是周末,我请你喝酒如何?”这就是鲁明阳,无论喜事坏事,不是用酒助兴,就是用酒浇愁。可是纪林吞吞吐吐。他上次瞒着莹雪,两个人去酒吧痛饮。莹雪知道后,把脸苦成了黄连,一连冷落他好几天。
“是怕老婆吧?”鲁明阳哼哼笑道:“我那老婆也在家里发羊颠疯,我最近精气神不济,没把她操舒服,成天摆出一张死猪脸给我看,我受够了!学习压力这么大,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周末,出去快乐快乐还要请示啊?”他停了停,又笑道:“不过,我知道,你那个漂亮老婆是贤慧惯了的。”
“什么贤慧,天下女人都差不多!”他想起这几天莹雪的反常,心里早就窝了一股野火。恨不得放出来烧。但他不是鲁明阳,知道帐帷内的私事别拿出来现眼。他突然眼一瞪,牙齿一咬:“就这样定了,周末去酒吧!”
周末莹雪开车去了中华村。她一进门便看见阿福,弯着身子,正在餐台前换餐。他一身油腻腻的酱色工作服,染了好几处铜钱大小的甜酸酱和辣椒酱,红红闪亮,比他手上的那盘扬州炒饭还要灿烂。 莹雪堆上笑,上前打招呼:“阿福,你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卖苦力的命。”阿福赤着手,慢吞吞把旧盘取出来,一搭没一搭地掼在手推车上的钢槽中,晃晃啷啷的一片乱响,他说:“我哪能跟你们学生比?”
“学生有什么好,每天压力大死了,完不成的作业,做梦都在做作业。”莹雪说着,系好了围裙,进了厨房,从冷库房里抱出一箱水果,红的苹果,黄的香蕉,紫的葡萄,花花绿绿滚在厨房的工作台前。
“馅不能太多,朝中间走。”谁的声音?回过头来,原来是邓老板。他正在指导几个新来的工人包春卷,看见莹雪在旁,便凑过来同她瞎聊:“你小姑子怎么样,签过来了吗?”
“在上海被拒了,”莹雪淡淡一笑:“学生签证哪可能这样容易呢?”
“不一定非要学生签证嘛,换换其他方式嘛。”邓老板从盘里抓起一条刚炸好的鸡翅膀,边啃边说:“我有个朋友在北京专搞这事,你要不要找……”
“找你的人在前台,黄页的广告人已经等你好半天了。”邓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他的后面,声音又冷又快:“你还不快点去,明年的广告做不做专页?”她气得眼绿,但还是没说出口:“你正事不做,关心人家小姑子的签证,什么毛病啊。”
莹雪切完了桔子,又开始切香瓜,“邓太太,白天生意还好吧?”
“还行,星期五午餐和晚餐都不会差。邓太太把切好的瓜果分类装盘,突然又问:“你真打算把小姑子弄过来?”
“过不过来,看她的运气,”莹雪把一串葡萄洗干净后,一颗颗摘下来放入沙拉盘中,她抬起头时唇边浮出一个苦笑:“如果她来了,能在你这儿打工吗?”
“她是个什么样儿,肯吃苦吗?”邓太太把坏掉的葡萄从沙拉盘中挑出来,扔进垃圾桶里:“看你老公那个样子,估计他妹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晚上七点是餐馆的高潮,客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队,莹雪忙得晕头转向,怎么也想不到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里,那里有他的丈夫和鲁明阳。
“这地方怎样?那小洋妮子长得够味吧?”一两口Margarita(一种墨西哥混合酒)下肚,鲁明阳就开始云里雾里,话也多了起来:“我曾经带宋云青来过,他小子不喜欢,嫌这儿档次太低,说没有格调,我又不是来这儿谈情说爱,要它个猪格调。”
纪林缓缓地呷了一口Chablis(一种法国葡萄酒):“那个宋云青,我听人说,他又是开跑车,又是约洋妞,还跟老黑住在一起,算是一个稀有动物。”鲁明阳嗡声嗡气地说:“我们哪能跟他比?人家既有身体又有钱。”纪林奇怪地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不就是个TA(助教)吗?”鲁明阳口齿不清地说:“他在国内复杂着呢,有人告诉我,他在中国抢过银行。”
纪林显然不相信,犯了这样的罪,国际刑警也会把他送回中国,“是不是有关银行计算机的犯罪?”
“反正都差不多。”鲁明阳嘟囔地说:“我想他肯定卷了不少钱来美国,不然怎么会养得起跑车。你我就是买得起也养不起啊。唉,这个死美国,呆起可真腻烦,有时候人都疯了。” 纪林叹了一口气:“那你打算回去吗?”
“回去也得等挣几年经验,既然来了,咱们走走瞧吧,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地方,真没想到当初哪来这么大的干劲考托福,妈的。”他放下了酒杯,斜望了纪林一眼:“你当初怎么要出国,你在国内还有个好工作,不像我,社会上混混一个。”
“我想出国,是因为……” 前尘往事又浮在眼前,纪林的心弦纤颤了一下,因为酒兴,心底的暗河流了出来:“是因为一个女孩,我才想出国。”
“为一个女孩想出国?”鲁明阳愣了,像看猩猩一样看他:“难道莹雪在逼你出国吗?”
“她不是莹雪!”纪林轰然打断他,心脏开始紧缩。
鲁明阳把眼睛眯成细线,又睁成铜球:“不是莹雪?不可理喻,你到底还有几个,你老兄艳福不浅嘛,她比莹雪还漂亮?”
“她比莹雪漂亮!”纪林斩钉截铁。
“真的?”鲁明阳一叠连声地追:“她在哪儿?啊!啊!那你干吗没娶她?”
纪林用手枕着头,头沉得像花岗石:“她,她跟着一场风雨走了。”
“她跟着有钱人家走了?切!这样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能要。”
“没听清楚话,少胡说八道!”
31. 这个寒冷而美丽的夜里
“到底是个什么美女?”鲁明阳的眼睛越瞪越大,像个滚圆的球。纪林两手支撑着额头,神魂儿飘飘又回到过去:“一个不吃人间烟火的仙女。
”还仙女呢?我就知道她是个巫女。鲁明阳心里想着,但是没有出声,他只是异常好奇:“难道比莹雪还漂亮,我指她的模样和身段。”纪林狠狠皱了一下眉头,没想到他凭空问出这句话,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发现酒入愁肠愁更浓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在好多人的眼中,莹雪比她漂亮,但在我的心中,所有的人加起来都及不上她的一半。”
“哇赛!”鲁明阳惊喊道,双手一挥,两眼如通了电似的闪闪发亮:“那她在哪儿?”
“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唉,自古以来,天妒红艳,红艳薄命。”鲁明阳陪着纪林摇头晃脑地感慨了一番:“节哀吧,老兄,你还有个好老婆。我就不信莹雪比不过她。再说像仙女一样的女人是中看不中用的,冷不得,热不得,操不得,天长日久你也会累的。”
“可是我心甘情愿!累也让我快乐。”纪林再次举杯饮酒,酒杯子已经空了。“那段时光是我的黄金岁月!我这一辈子再也走不回去了。莹雪虽好,可是我心底总有一种不满足,像是恨又像是怨。更像一个看不见的深沟,永远也无法填平。”
“算了吧纪林。”鲁明阳为莹雪打抱不平:“谁不羡慕你有个好老婆,你还在怨天怨地,我劝你老兄小心一点。”
“是啊,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纪林冷笑一声,反问他:“我看罗霞也不错啊,长得漂亮,对你又好,你怎么也伤她,还狠得下心动手打人。”
“我是因为太爱她了,才气得想不通,想不通才打的她。”
纪林笑道:“这可怪了。”
鲁明阳的一张脸像圆鼓鼓的气球,他说:“我怎么想得通,她跟人家结过婚的。”纪林说:“你酒喝多了又在胡说。人家嫁你前还是姑娘。”
“跟人家上过床还叫姑娘?宋云青先前告诉过我,他十九岁就结婚当了男人,因为他十九岁就与他女朋友同居直到毕业。”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纪林说:“人家在嫁你前又不认识你,她有权力去结交男朋友。”
“OK,她有权力去结交男朋友,我也有权力生气啊,总不至于让我摊到这种烂水果摊子,还要天天假装很高潮很幸福吧?”
纪林双手一摊:“那你干吗要娶她?”
“我是因为爱她才娶她,这是真的,但是我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愤怒,就像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什么,好像有个看不见的沟,一辈子也填不平。”
“什么时代了,你还有这么重的处女情节。”纪林叹道。
“哟,你没有处女情节?”鲁明阳不服气地嚷:“只不过你尝过处女了,无所谓了。就像你吃过了肉,并不觉得它有多香,你吃过糖,并不觉得它有多甜,但是如果你没吃永远也不知道香和甜,人人都吃过了,我为什么不能吃?我也是人啊!”
纪林说:“你喝多了。”
“别教训我,”鲁明阳打着哼哼说:“你是吃过糖的人,别告诉我糖一点不甜,对不对?”
纪林低头无语,算是默认。这下鲁明阳更来劲了,受了冤似地大声嚷嚷:“人人都说处女难找,为什么人人找的都是处女。你和宋云青,所以你们不计较。我从来没干过坏事,大学时也恋爱过,但想到毕业后很难分在一起,说什么也要忍住不能坏了人家的幸福。我老老实实地做人,遵守社会公德,注重个人品德修养,我真的想不通,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啊?老天爷啊,你的眼睛在哪儿啊!”
纪林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还好,场中之人没有一张亚洲面孔,无人听得懂鲁明阳的高鸣长嚣。纪林拍了拍他的头:“那你打算怎么办,就算心中有一个沟,你还能跟罗霞过下去吗?”
鲁明阳反问纪林:“你心中不是也有个沟吗?那你打算跟老婆过下去吗?”
两个人相视一笑,忽然间生了同病相怜。人在世上,最怀念无法拥有的东西。正如云间的明月,迢迢不可得。永远的明月,永远的遥不可及。
这个晚上餐馆生意太好,客人一拨拨的来,十点钟都还在闹,收工也跟着延后了。邓老板关大门时还在跟众人说:“累是累,大家都发财。”莹雪上车后才发现引擎启动不了,车死了!“邓老板,邓太太!”她慌忙推门而出,邓老板的车早已绝尘远去!她跑到公用电话亭给纪林挂电话,纪林居然不在!她又挂到办公室,还是无人!她想到了肖云,希望他们能来救她,但又念及肖云有了身孕,这么冷的天,文霁光肯定不放心。
她只好拨通了鲁明阳家中的电话,罗霞带着哭腔向她嚷:“莹雪你最好找其他人去救你吧,鲁明阳这个混帐把车开跑了我现在都找不到他的鬼影子。他是成心要把我害死在这个鬼地方,这个烂农民,比农民还要农民,这个烂鬼,比黑鬼还要心黑,他不把我逼死最好自己上吊马上变成吊死鬼。”
莹雪知道这小两口又在吵架,只好放下电话。这么深的夜,又去麻烦谁家呢?她的心慌了,室外天寒地冻,寒意很快侵入了她的全身,站在萧萧的风声中,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纪林没有开车来接她,让她站在雪花纷飞的寒夜。如果是云青……对,云青,他绝不可能让我受寒受冻,她想着,泪水晕花了视线,视线里一道雪亮的银光,划过了黑夜的沉寂。眼前突然开来一部白色的小车,难道是云青?难道是幻觉?莹雪用力地眨了一下眼,泪水滚出后,眼前是一个星月满天,清亮明朗的世界。真的是他,他已经向她跑来。她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在拥挤的路口被人群冲散,终于又回到了父母的怀抱,她抽噎地说:“我的车死了,我再也回不了家。”
“我马上送你回家。”他抱紧了她瑟缩颤抖的身子,心头的信心膨胀了,他认为有力量给她爱和温暖。在他的怀里,寒风不再有刺骨的凛冽。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今晚和帕垂开车经过这里,一眼就看见你的车,知道你在里面打工,本想进去吃饭看你,又怕你尴尬,还是忍住了。晚上来了一大群朋友,酒喝完了,我抽签又输了,罚我出来买酒。心头说不出的慌,似乎你在喊我,就开车过来了。”
莹雪落泪了,她弄不清楚是幸福还是感伤,这寒冷而美丽的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的车死了,你车上有Jumper(电池搭火器)吗?”
“我帮你Jump(搭火)。”在突,突,突的轰鸣声中,莹雪的车又活了过来。“我能开动了,云青,”她欣然从车上跳了下来。“不要马上关Engine,让它启动一会儿。”他叮嘱她,同时走近了她。她醉人的笑意如浓郁的酒,芬芳了黑夜,在那么一瞬间,他们的唇紧贴一起,天地化了,寒夜和星辰也化了。如果这寒夜能够永恒,他们宁愿被冻成标本。
31. 你要去哪儿?
寒风停了,月亮从云里出来,亮得像面白晃晃的镜子。他说:“刚才对你说了那么多,其实也就一句话: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愿意等你。”莹雪脸色红润,睫毛半垂:“夜已深了,我们必须回家。等我想清楚了,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什么时候?”
“我尽快。”她说,心中另一个声音却惶惶地催她:“赶快回家!赶快回家!”她知道,如果继续倚在他的怀里,肌肤下面的欲望全都会张牙舞爪爬出来。“我必须回家了。”她又说了一遍。
“开车小心。”他再次吻了吻她,终于松开了双臂,看她转身打开了车门,他说:“我明天一早去戏剧系找你,听你的判决。”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像一块冷铁,这寒夜里的一块冷铁。她不敢再看他一眼,车终于开走了。她浑身炽热,血管里似乎涌进了新血,新血在旧血里呼啸着挣扎。
纪林不在家。她第一次没有牵肠挂肚的担忧,反起了一种顺其自然的快意。“我要和他离婚!他关心过我吗,爱护过我吗?我在餐馆打工挣钱,他却在外面游荡夜不归家,他算是个丈夫吗?”她想着,在心底给自己遍寻理由,理由只要安心找,旮旯儿都能抓一大把。
听到开门的声音莹雪并没有应声起床,她的思绪像张网,无声撒在黑暗中。纪林顺手开了灯,眼前霍然一片刺亮,她的思绪融化了,消失了。“今晚去哪儿了?”她必须问。
“跟鲁明阳帮朋友搬家,搬完后人家留我们喝酒。”他知道他满身的酒气瞒不了莹雪的鼻子。
“原来是做好事啊?”莹雪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笑着看他,她想起了罗霞的哭喊和咒骂,恐怕这个时间鲁明阳也在对老婆说同样的谎言。“干脆去戏剧系选一门表演课。”
“选表演课? 你发什么神经,”纪林说:“你天天呆在戏剧系呆糊涂了。”
“天天在戏剧系上班?”莹雪冷笑道:“我天天都在戏剧系上班?你关心过我的Schedule(时间表)吗?你连我的办公室都不知道。”
纪林也有理由:“你带我去过办公室吗?好像那里有鬼见不得人。”他说完转身去了卫生间,里面传来急躁的水声,响在她的耳畔,淋在她的心上,乱哄哄的情绪搅荡成浆,更没了睡意。纪林湿哄哄地走出来,看见莹雪像个木雕人,他问:“你今晚是吃了兴奋剂啊?安心不睡觉。”
“我今晚想跟你谈谈。”
“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谈。他想睡觉。
“你瞌睡虫投的胎?”莹雪骂出了声。纪林由于睡得晚,每天起床都临近中午,而莹雪无论睡得早还是迟,最迟七点钟也得起床,她就像一只百灵鸟,只要天亮了,她就无法闭眼。这类的人,老美用EarlyBird(晨鸟)来形容。大多数中国学生都不是晨鸟,是夜猫子。
“你说你是不是我的丈夫!”莹雪突然大声间,心头的冤屈像现了原形的鬼:“新婚之夜,你对我不理不睬,把我丢在一边看了一夜的书。后来你又把我弄得那样疼,连句体贴的话都没有。”
仿佛青天有雷,纪林震醒了:“你想干什么?想对我秋后算帐?”
“都是你的错。”莹雪起身来关了灯。
静了半天,黑了半天,纪林从后面抱住了她。莹雪像一块木头,对他的柔情没有反应,他又是道歉,又是乞求,还搭了那么多甜蜜暖香的话,莹雪听来,全是戏剧系学生的台词。她说:“我很知道你的真情,到底被谁榨干了。纪林,你还是放我走吧!”
“我绝不放你走!”地雷爆了,在身周炸成一片,他死命地抱住她,宁可与她同归于尽。泪水很配合地滴在她的脸上,到底是夫妻有恩,化得了再多的怨艾,她终于松开了手,心管不了身体,她顺从了他。忧虑和秘密全兜在心里,一会儿隐约模糊,一会儿又喧嚣入云,她整夜都像在云里晃。猛一睁眼,窗帘已经透出橡树的光影。
“这么早你要去哪儿?”纪林忽然唤住了她。
32. 门外传来敲门声
“我要去戏剧系上班。”她静静地说:“你放心睡吧。”
“我睡不着!昨晚做了个恶梦,你不见了,我开着车到处找你,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我开到悬崖边,他们说你在下面,我就毫不犹豫地开了下去了。”
“别说了,纪林。”她相信他的梦,她和他,就象水和鱼,人和空气,鱼儿离不开水,人离不开空气,但并不意味着每条鱼都对水充满了感谢,每一个人都在歌颂空气。
“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
“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她似乎在心头下定了决心。
她不可能随便离弃自己的婚姻。婚姻这栋房子谁都需要。就说鲁明阳吧,别看他跳得高,每当罗霞哭着闹着,动真格喊离婚,他还不是吓得跪倒在地,拼命地挤出鳄鱼眼泪。纪林和他又有什么区别?纪林也懂百般哄劝,千般温柔。过些日子还不是心安理得恢复了原形。莹雪曾对罗霞说过,谁不爱自己的家,一旦家破了,就像房子垮了,谁受得了风吹雨打?只要婚姻这栋房子不垮,人在里面闹也好打也好,不照样过完一辈子?别期望太高,人生哪有那么多的甜蜜。话虽这么说,但肖云那小两口,似乎爱炫耀他们的快乐。罗霞看不惯,常对莹雪说:“是真是假,老天爷最清楚。”
这是个寒冷而晴朗的周末。苍白的阳光照在戏剧系大楼雪白的柱子上,眩得莹雪睁不开眼。无意间扭头一望,那里有棵橡树,树下没有人,孤独得像个寡妇。
她还没步进大门,他就迎了过来,“莹雪,”他朝她低声喊道,随即拥她入怀。她紧张地推开了他。这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都是学生。
“你别怕,戏剧系没一个中国人。那几张面孔都是日本人和韩国人。”
“云青,我有话对你说。”
“先什么也别说。”进了办公室,像进了无人之境,他用力抱住了她,唇辗转压在她的唇上。她想开口却开不了口,她的身体不听话,隔着厚厚的毛衣,本能地反应他。“莹雪,我一整夜都无法安睡,我梦见你跳进一条河,我也跟着跳了进去。我当时就想,这样也好,死了反能相守。”
一个“不”字,真是千钧沉重,沉在口中吐不出来。她到底还是挣开了他的怀抱,每一个字都像烈火滚过她的舌尖:“云青,我不能离婚,我们还是分手吧。”
“这就是我等了一夜的答案?”
“婚姻不是儿戏,它还有责任和义务。”她企图平静地说。
“责任和义务?你忘了你的车死了,站在寒风中孤苦伶仃的样子?”
她只是摇头,很无奈的摇头。
“如果你是我的媳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你生来就是让人宠的,让人疼的,要像白雪公主一样活得幸福快乐。”
多么动听的话,像枝头上那些鲜媚明亮的果实,诱人的芳香和味道。她真的想尝入口里,一定比酒还醉人。但是她说:“我真的爱你,但我不能嫁给你。”
“我知道,你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
她苦涩一笑:“如果真的传统,怎么会在你的怀里。”
因为我们都是人。他又说:“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嫁给他,他并不爱你。是不是因为出国。不……”
唐突了,好在她并没有动气,反而很干脆地承认:“对,就是出国。”然后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语塞。那些带血含泪的记忆,挣扎着,喊着,又奔了出来。泪水带着纵情的渲泄,也有份凄然而彻底的撒娇。“父母去了,哥哥也入了狱,我失去了家,只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家。”
“真不知道你这样可伶,嫁给我吧,让我爱你一生。”
她感动地点了点头,蓦然间息了啜泣,止了眼泪。因为门外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33. 不知道橡树果子是人间美味
“是谁?”莹雪紧张地用英文喊。原来是艾第。艾第是戏剧系的信息部头儿 (Information Departmental Head),也是莹雪的顶头上司。他平时上班都是晚来早归,活儿全扔给当兵的干。大周末的,他跑来办公室干什么。艾第喜笑颜开走进来,一看是宋云青,一张大脸笑得更加灿烂,简直就像夏日阳光下的紫薇花。他说:“我正好有几个问题要找你。”
宋云青给艾第当了一年的兵,计算机系统问题全包了,疑难杂症几乎是手到病除。艾第对他很欣赏,希望他能干到毕业。当宋云青向他推荐莹雪时,艾第极不情愿,他才不缺做网页的人,随便找个本科生,一个小时六美元,根本不用管他的学费。莹雪是研究生,还得给GA(研究生助理)的名份,还要管她的学费。宋云青虽然也是GA(研究生助理),但宋云青是计算机系的助教,不用操心他的学费。
宋云青向他保证,只要答应莹雪上班,一有问题他随叫随到。在这种前提下,他才勉强收了莹雪,并答应开出同样的工资,也就是一小时十二块美元,这是系里付给学生的天花板价格,不能再高了。
莹雪刚进去时还是紧张,他安慰她:这里面的水其实并不深,只要你肯多看书,搞熟了就是那几个常见的问题。我们要感谢艾第,因为他完全是个混饭吃的主儿。他虽然是个混混,但做人却精滑,与领导群众都打得火热。提升成了头儿后,他老谋深算,就是系里有钱,他也不招正式员工。招来干什么,让技术全面,年轻有为的人来威胁自己?宋云青是学生,自然不会同他争,而且又有本领给他挡风遮雨,他真的满意。
“今天是周末,怎么没在家陪老婆。”宋云青问他,两人相处已久,早就称兄道弟,扯上两三句就可来串黄段子。有时候莹雪不在,他也是一脸坏笑:“这么帮她,关系不一般吧?”宋云青并没否认,反而笑着点头:“确实不一般。”“又换了床友?”他见过红头发的丽莎,知道丽莎和他的关系。哪知宋云青半真半笑说,莹雪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FIANCEE)。他知道这样的话传不到中国人的圈子里去,所以才有胆量说出口。
“家里的传真机坏了。” 艾第扬了扬手中的传真稿,临走之前,看了眼莹雪,再用单眼朝宋云青一眨,脸上那一堆意味深长的笑,真是比酱油还浓。
艾第一离开,他又想把她重揽怀里。她推开了她,想起艾第脸上的怪笑,心就乱了,到底是做贼心虚,这见不得阳光的情啊。
他说:“这儿说话不方便,去我家好吗?”
去他的家,他说他有好多话没对她说?她忐忑低下头,脸蓦然红了。“去我的家吧,上次你请了我的客,我这次该还你的情。可别小看我,我也会做菜的。家前面有条小河,鱼多得打架,那是我和帕垂的Water Garden(水上园子)。冬天的鱼虽然少,但都很肥美。你信不信?”
“我信,但是我对鱼没有兴趣。”她说:“我改天去你的家吧。”
他继续说:“不要改天了。我会让你见识一下新鲜事物。橡树果面包你品尝过吗?用橡树果子做出来的面包,那个香啊!”
“橡树果子能吃吗?”她问:“秋冬的时候,总能看见橡树下一地的橡树果,那黑乎乎的小果子没有毒?”
“哈,这个你就不懂了,橡树果曾是印地安人的粮食。把果子的硬壳敲开后,取出果仁放在滚水里煮,去掉涩味后,可以用来烧鸡或是烤面包,那橡果子的味道比板栗还好十倍,真正的人间美味。”
“这样的人间美味?“她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我居然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这就是橡树的诱惑。”他笑。
她突然颤声道:“云青,我们都不要吸毒了。”
他先是一怔,遽然明白了她话中话,脸色变得铁青:“对,我犯了毒瘾,戒不掉了,我也不想戒!”
“可是我必须戒,我的功课……”她没有说出口,她的功课里全是他的影子。
“功课有问题吗?”他关切地问。
“有问题也不能问你。”她还想说,越问越糊涂。他笑道:“我又不是你的敌人。”他又想去抱她,“学习知识可来不得虚假,最忌讳不懂装懂。”
“再也不要你的糖衣炮弹了。”莹雪背过身子,用了力量抗拒他的拥抱。
他笑道:“糖衣炮弹?把糖衣刮来吃了,再把炮弹吐给我,你就不亏了。”
“我要走了。”她向门口冲去。
“别走,莹雪,”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声音真是伤感:“我们是没有结局的,只是希望能同你多呆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
她浑身一震,脑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她又醺醺然了,不知道是摆脱还是留下。眼前蔓延而上的,是绮丽逼人的金光紫雾,金光紫雾中还有活波跳动的橡树果子,要把她融化进去,她不能!
于是她说:“或许,你该有个女朋友了。”
“你烦不烦,又想把我当种马。”他恼怒了:“我十九岁就有了女朋友。”
“十九岁就有了女朋友?那她……”莹雪嘴唇有些涩。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我曾经栽得很惨,你想听吗?”他满不在乎冲他一笑,看样子并没有栽得很惨,而是想卖弄他的故事很精彩。
“不,我要回家。”她说。他颓丧地松开手臂,专心看她的眼睛,清清盈盈,像汪着的一潭水。纵然无情,也是如此动人。
“好吧,我送你回家。”
走在过道上,两个人各有所思,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娇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莹雪,是你吗?”两人蓦地回头,原来是黄樱子!
34. 听别人说她的故事
“真是你们?”黄樱子又惊又喜:“我还怕认错了人。”
莹雪像当了贼,脸是一阵红来一阵白。但宋云青却一脸的平静,完全没事似的,他说:“莹雪今天在戏剧系上班,她的老板找我,他们有些技术小问题,没想到碰上了她,现在又碰上了你。”
“今天真巧,大家都碰上了。”黄樱子笑逐颜开,只顾跟宋云青说话,也不看莹雪的脸:“我跟我Roommate(室友)说过,去戏剧系恐怕会碰上我的朋友。我的日本朋友美子,这学期在舞蹈系选了门形体课,白天也想跳,我就过来看热闹,没想到……”
“没想到大家凑在一块儿。”宋云青笑道。
“春节来我家的Party?”黄樱子眼睛只看宋云青。莹雪小声地说:“我应该没问题。”黄樱子笑着问:“老公跟你一块儿来?莹雪回答:“应该是吧。”。她觉得黄樱子不该问这句话,如果她希望邀到宋云青。
“那你呢?”黄樱子等他的答案,她又说:“春节的Party,美子要亲手做Sashimi和Sushi(生鱼片和寿司)。艾丽丝早准备好了她的Kinchi(韩国泡菜)。”
“我明天给你电话。”他不想拂了黄樱子的一片好意,但又不想违背自己的心。莹雪只觉得尴尬,是自己该走的时候了。故意低头一叹:“学校房管科的人下午要来喷虫子,我得快点回家。你们……你们周末愉快。”她身子都歪了,手脚也是硬的,不知道怎样逃出的大楼。
“真是个标准的贤妻。”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背景,黄樱子叹道:“这么急着回家,多半是给老公做饭,什么喷虫子,肯定是借口。”
“或许是吧。”宋云青眼睛直了,玻璃门外有棵橡树,莹雪的影子在树下一闪就不见了。
午饭时间到了,黄樱子主动问他:“怎么样,去Burger King(汉堡王快餐店),今天我请客。” 他笑道:“不等你的Roommate(室友)?你把她卖了?”她点头:“她这一跳肯定是两小时。我们走吧。同胞优先。”
汉堡王就在戏剧系大楼的对面,车也不用开。两人过了马路,直接推门进去。“有句话在先。”排队的时候宋云青说:“要不我请,要不AA制。我实在没习惯占女人的便宜。”
“这也叫占便宜?”黄樱子把两杯可乐放在桌上:“现在是男女平等,你观点还这么陈旧?要说占便宜,我这儿倒有一个故事。我中学的朋友,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每个月都把工资喂了男朋友,男朋友喝得理直气壮,因为他还在读研究生。”
“天下还有这种男人?”
“是啊,老同学都看不惯。可她说两个人既然相爱,还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他的。她男朋友到外地搞调查,学校只管火车硬座,他怕苦怕累,非要女朋友买软卧。他家里要装电话,他父亲要住医院,他妹妹找工作需要请客送礼,他都要女朋友出钱出力,简直把她当成……”
“别说了,这种男人天生长了鸭毛。”宋云青打断了她:“但是只要人家两人乐在其中,也不管外人的闲事。”黄樱点了点头:“你觉不觉得我那个同学像莹雪,无条件的奉献,人家反过来并不领情。”他望了她一眼,淡心无肠地说:“她只是没有找对人而已。” 黄樱子说:“她就是那个性格,不温不热的,跟谁都一样。”
“那不一定。”他随口答道。店内四周的玻璃很明亮,他可以清楚看见室外的街景,一棵不高不矮的橡树,可能生病了,掉了一半的头发,枝枝丫丫,纵七横八扑向多云的天。从他的这个角度看去,树和云隔得有多近,相依相衬,仿佛近在咫尺,近在咫尺?他的人和她的人,他的心和她的心,唉,不想也罢!
“你最近忙不忙?”黄樱子变了话题,他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说:“不太忙,反正就是老板的那堆破事。”他勉强咬了一口汉堡,干得如橡皮。她问:“如果不是太忙,我能向你请教问题吗?”他说:“没问题。周二和周四的都有答疑的时间,那个时间找我,我肯定在。”
“谢谢你。”她的脸庞突然抹了层半透明的红晕,宋云青看在眼里,心里暗想这女孩长得还真不错,比傻姑动人多了,但是心眼儿也比傻姑多。如果她没和莹雪走得那么近,没有那场闹剧,他还真有心情和她呆一呆,天南海北和她聊一聊。
喝了一口水,她有心无心地说:“我是很想向你请教的,但是莹雪说,最好思考后再去问人家,问出来的话也不至于太浅薄。”
“她道理还真多。”莹雪的名字再次被提起,宋云青的兴致像落地的篮球又蹦了上来。
“可不是吗?”看他来了精神,黄樱子急忙点头:“有时候我也搞不懂她。”
“你说说看。”他的兴趣更浓了。
看宋云青两眼发光,黄樱子便毫无顾忌地说了下去。莹雪是个不错的女孩,漂亮又大方,还会为人,可有时候,怎么说呢?说得不好听一点,她有些虚假。好像她挺忌讳我去问你问题,如果我和你走得近,她似乎并不开心。
“会有这样的事?说,说下去。”宋云青放下手中的汉堡,安心听她的故事。
“她大道理挺多的。前些日子我跟她聊天,我自认为在编程上没有天才,总有些灰心丧气,想换到医学统计上去。莹雪却劝我坚持,她说她也相信天才,但成功还是靠恒心和毅力,还一本正经给我讲了挖井的故事。说是一个人想挖井,每次挖几下就停了,以为没有水,再换一个新地方,白白挖了五六个坑也没有找到水。她拐弯抹角地批评我做什么事情都浅尝辄止,我这么大的人了,犯得着她这么教育我吗?”
宋云青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莹雪这么搞笑。他想起那次给莹雪补课,因为心急,凶了她几句,她委屈低头,那欲泪却笑的样子。只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好好爱抚一番。
“有意思,有意思,”他边笑边说:“什么时候她也给我一番再教育,我这个人最缺乏毅力。”
外面一阵响,突然闯进来一群人。大约有五六个,闹嚷嚷的,小鱼儿和鲁明阳也混在其中。
35. 心头的花在这个下午枯萎了
鲁明阳在周末一般都会去外面躲灾,这个灾是罗霞布置给他的家务作业。他每次外出的借口都很充足,不是赶作业就是老板给的任务多,有电话往办公室打。只有鬼大爷才知道他在办公室排演的什么戏。
星期六上午,鲁明阳邀了一伙人在办公室打拱猪,规定谁当猪谁请客。小鱼儿不幸当了猪,鲁明阳为了替他节约,直接把车开到Burger King(汉堡王)。一进门就见宋云青,鲁明阳上前打招呼,哈,没想到黄樱子也在,他眼一睁,嘴一歪,做了个鬼脸给宋云青:“好好好,棒棒棒,大伙儿的周末都甜蜜。”
鲁明阳的声音远了,黄樱子的脸红了,眼角眉眼却很柔媚:“真是倒霉,被鲁明阳撞见,有事无事都要说一大堆事。”宋云青说:“反正没事,怕什么。”她问:“你不怕他去乱说我们?”他答:“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她觉得嗓子胀大了,燥乎乎的热,桌边一大杯带冰的可乐,但她没有动。
他低了声音问她:“你真的没有男朋友?”
“你知道我没有男朋友。”她缓过气来,喝了一口可乐。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优秀,如果身边的男人不够合格,可以考虑老美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不找异类!”黄樱子嗓子紧了,像有银针在细细地跳:“我哪能跟你比,听说你的美国情人常在换。”他望了望天:“那又怎么了?”他吊儿郎当的神态激怒了她,她微笑:“可有的人偏要替你遮掩。”他吹了一声口哨:“没办法,有的人就是喜欢瞎操心,拦都拦不住。”
微笑从她的嘴角涣然隐去,她感到被人泼了一身的水,湿淋淋地回了家,还要为自己慢慢清洗。她对着浴室的镜子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她知道心头有朵透明而娇柔的花,就在这个有阳光的下午枯萎了。
这样也好!她吸了一口气,心头全是酸涩,无意识地拿出一把梳子,梳理根本不乱的长发。她突然对镜中的自己微笑:早死早超生,别浪费我的时间!我才二十六岁,依然年轻漂亮,我急什么急,我会笑到最后。盯久了,她的眼睛有些昏花,镜中的那个人儿也蒙了层纱,取而带之是一张年青男人的脸,在眼前晃荡。那不是郭青吗?一位才貌皆备的博士后,曾不紧不慢追过自己。她喜欢男人的果断坚定,像高山长河一样的力量。但是郭青没有。因为心的摇摆,她玩了点小小的傲气和矜持,没想到他望而止步,转身就回了国,转身就找了个小美人。
当郭青把黄容带回美国时,黄容已是他的老婆。她最初听见有人叫他郭靖,还不知道背后的故事。心头终究有些酸涩,当她看见两个人手拉手在校园的橡树林散步,阳光落在黄容年轻的脸上。他们的笑不经意间滑过她的耳畔,像一把生锈的铁锯,横在树木间拉锯,永远也拉锯不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年龄每天都在折旧,但她的信心不能折旧。
“莹雪为什么要骗我?”她想不通,把梳子扔在了洗脸槽。她老公对她不好,难道来寻我的开心,可看她的样子那么真,又不像在骗我。那个露露分明是个怨妇,那个方亭简直是个超级怨妇,肯定都是对男人不满,这世上哪有完人可找。肖云傻乎乎的倒有狗屎运气,我比她漂亮也比她聪明,我未来的人应该超得过文霁光!对,让宋云青也看看。
客厅大门“晃荡”一声巨响,把她的思维砸了个窟窿。她从卫生间里冲了出来:“爱丽丝(ALICE),出了什么事?”
爱丽丝是韩国人,姓金名英,到了美国换了个洋名。爱丽丝咬牙切齿:“还不是那群荷兰猪!比狗屎还恶心。趁我不注意,又把避孕套贴在我的车窗上。”
她们隔壁是两个荷兰人。别以为一提及荷兰马上就想到郁金香好优雅,风车好烂漫,野蛮粗鲁的狂人哪儿都有,看看荷兰足球队场上一脸的狰狞,也可知其海盗的端倪。他们常聚众狂欢,唱到深更半夜,闹得人吃安眠药也睡不宁静。爱丽丝胆大气壮,直接上去敲门,小声点行不?他们哪把她放在眼前,你算什么东西,韩国人吧?我们在世界杯五比零把你们魂都灭了。她气死了又活过来了,告到公寓办公室。夜总算安静了,倒霉的是她的车,车玻璃在大白天招来了避孕套。
“算了吧,你还能怎样?”黄樱子劝道。
“他给我上避孕套,我就泼他狗血。”爱丽丝脸都
震红了。“ 你当这是韩国乡下,还可以杀狗?” 美子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美子从小在地广人稀的北海道长大,性格温柔恬静,说话恭敬谦让,一头直发温温顺顺地披在肩头,不象爱丽丝那样染得个红红绿绿。爱丽丝因为来自韩国,有事无事爱给美子补课,看看你们日本犯过的滔天罪行,罪大恶极,现在还不认罪,这样的政府该不该死?
美子总是说,都是国家的事,我们又能怎样,不管什么战争,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有权的还是有权,没钱的还是没钱。政府道不道歉,赔不赔款,怎样编历史书,我影响得了他们吗?千百年来历史都是人写的,谁知道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这次是真的,我要报复!”爱丽丝那样子是想打架:“如果没有狗血,我就上他车顶上拉一堆屎。”
三个人笑成一团,笑够了什么都忘了,爱丽丝忘了避孕套,黄樱子忘了宋云青。三个异国异族的女孩,来到举目无亲的地方,有缘相聚一室,日久天长生了份真情,多少年后,也足以温暖她们的回忆。
36. 男人女人都在找人吐苦水
莹雪心急火燎赶回家,纪林并不在家。她往办公室挂了个电话,他电话里的声音很爽快,似乎昨夜今晨什么也没发生。“我中午在外面吃的,不用担心我。只有一件事,妈来电话说纪美在北京又被拒签了!”
“这有什么奇怪。”莹雪只觉得如释重负:“但愿妈能够死心。”纪林说:“她才没死心呢,让你通知学校重发I20表,让纪美去成都再撞运气。”
纪林打开电脑中的程序,思想还没入状态,门外的敲门声大得像是警察抓人。先进来的是鲁明阳的脑袋,小鱼儿的身子后面还拖着一个小张伟。鲁明阳大大咧咧坐在纪林的办公桌上:“大张伟老婆太凶猛,把她相公押走了,现在拱猪三缺一,你去顶一下如何?”纪林也干脆:“我下周就有个考试,改天吧。”
“我下周也有考试。”小鱼儿说完正要开溜,只听见鲁明阳神秘兮兮对纪林说:“我们刚才在Burger King,看见了宋云青和黄樱子,瞧他俩那样儿,亲热死了,估计今晚就能睡在一张床上。”
“你胡说什么啊?鲁大哥。”小鱼儿在一旁忙喊:“宋大哥才不会喜欢那个女的,她长得像个狐狸精。”纪林和鲁明阳忍不住大笑,纪林问:“那你知道你宋大哥喜欢谁?”
“我当然知道。”小鱼儿拍着胸脯,胸有成竹。
“说,说,还不快说。”鲁明阳急不可待,两眼发出亮灿灿的光。纪林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纪林随手一接,原来是个错号。鲁明阳说:“我还以为是你老婆。”
“不是莹雪,她已经来过电话了。”纪林回答。
“莹雪是你老婆?”小鱼儿瞬息反应过来,抓了抓头皮。几根头发立了起来。
“怎么了,难道我们不配?”纪林笑着问。
“配,配,配……”小鱼儿眨了眨眼,口吃地,机械地说:“真没想到她是你老婆,上次同她去吃过学校的斋饭,她看起来好年轻,没想到她结过婚。”
“没想到她结过婚?”鲁明阳眼睛乜斜着,一脸的阴笑:“你难道还想去追她?你小子两条腿小心点。”小鱼儿有句话埋在心头只能对自己说,那天看宋大哥对她那么好,难道不知道她结了婚?
“你宋大哥到底喜欢谁,你还没回答我。”鲁明阳抓了抓他的脑袋。
“是个,是个黑头发的白妹妹,长得像白雪公主。”小鱼儿嘻嘻一笑,信口开河,同时暗自庆幸没泄天机。
“他又换了白妹妹?不过那不算,”鲁明阳咽了咽口水,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我是指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什么新动向?”小鱼儿故作不解,假装糊涂:“你要不清楚,直接去问宋大哥。好了,我回家看书去也。”说完一阵风似地跑了。
小鱼儿刚没了影儿,鲁明阳便嘻笑着问纪林:“看你老兄这个脸色,灰溜溜的,是不是昨夜喝了酒,老婆那里没过关。”
纪林哼了两声,把一本书朝桌上一扔,只听“啪”的一声,代表了他说话的声音和感情。
“其实女人都差不多!”鲁明阳深有感触地吐气,仿佛他是个女性专家,他歪着嘴说:“你不知道罗霞昨晚简直像个泼妇,要跳起来吃我,我恨不得把她撕成风筝。还没读书就飞成这个样子,要是独立了还不把我的脑袋当屎盆子。”
“她是彻底独立了,比台独还牛。”纪林唉声叹气道:“不过这日子总得过呗,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想要怎样,在她面前低三下四还不是为了安定大局。”
“说穿了,哪个男人不想过平安日子?”鲁明阳苦笑道:“有什么办法,你吃饭和睡觉两件人生大事都离不开她们,对吧?只好把爷们的脾气暂时夹起,把上下两大问题解决了再说。”
“我老婆她,”纪林吞了一下,憋了一天的气还是喷了出来:“她居然想离开我,她居然开得了口,我做恶梦都没想到。这什么世道?你还夸她成熟懂事,屁!”
“女人都一样,”鲁明阳鼻子眼睛都在冒苦水:“罗霞天天在家里吵,要跟我散会,女人要想飞,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只是可怜我当初费钱费力回国结婚,最后反成了她的运输队长。”
两个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语互诉衷肠,越发感觉天下的道理都团结在他们周围。谁也不知道罗霞的声音哑了,她抱着电话哭得泪水涟涟:“莹雪,我恨不得马上跳楼,一想到要跟鲁明阳这个死鬼缠一辈子,我……”
“罗霞,你慢慢说,”莹雪企图让她平静:“鲁明阳本质上还是个好人。”
“他不是人!经常胡说八道把我的心都伤透了!他只把我当成做饭的小保姆,床上的大玩具。他不准我上学,想对我实施愚民政策。我想去社区大学转成F1(学生),他说学校要托福。但小魏说只要补两门英语,就可以免了托福。我想自己开车去问,但鲁明阳说什么也不把车钥匙给我。”
“都是真的吗?”莹雪只觉得头皮发麻。自己满腔的幽怨说不出口,但比起罗霞她还算幸运,真是幸运吗?如果是罗霞,反而可以横下心,干脆一路走到底。
罗霞继续在电话那头哭:“我何苦去造鲁明阳的谣?别看他在外面很豪爽很仗义,就认为他是个好人。他对我就象是他买来的女奴,我是再也跟他过不去了,我宁可跟洗碗的阿米够过,跟街头流浪的老黑过,也不要再看鲁明阳这张恶毒的,扭曲的,半人半兽的猪脸。”
“气话说说也就算了。”莹雪只能这样劝。
“可我说的都是真话啊!”罗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相信我吗?你直接去问鲁明阳。他还说他帮我办来美国,一分钱都没有花,现在人家福州人偷渡过来的都涨到五万美元。他屁眼儿不要的说我若要下他的课,就得赔他五万美元。”
她劝她的话很软,软得没长骨头:“我让纪林跟他谈谈。”
谈什么谈,这样的男人还要来干什么。但她说不出口,她不能背离散人家夫妻的罪。
罗霞的哭腔慢慢收了,声音多了几分明亮:“我当初在国内有个男朋友,他待我很好,但我没有珍惜。是老天爷在惩罚我,让我受这样的罪。我前些天用电话卡跟他通了电话,他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他说他依然爱我,如果我回国……”
“回什么国!”她打断了她:“你这是一错再错。回国就万事大吉?你就敢保证他一直爱你,对你的结婚没有想法?有了矛盾你又该何去何从?”
罗霞笑了笑:“其实也就说说,我还不知道自己?我还能往哪儿跑?”
莹雪最后有些走神,她说她也差不多,心头会生出些意念,但都是梦幻,不期而遇的想象。她的话很朦胧,罗霞也没心情追问。
37. 她心底开了一片自留地
有时候莹雪出乎意料的冷静。她知道自己不仅嫁给了纪林,也嫁给了他的家庭,更何况哥哥还在国内,还在狱中。她走在一连串微妙的圈里,圈与圈各自为政,圈与圈又千丝万缕,绾在了一起,便拉扯不清。
她尽量回避与云青相遇。但毕竟都在一栋楼里上课,免不了在电梯里或过道上迎面而对。他只是对她笑,她则低下头去,有时脸红,有时脸白。除了他们自己,没人会读出后面的隐秘和缠绵。
有一次他俩又在电梯相遇,她勉强一笑。三楼快到了。他见电梯里没中国人,忽然凑近她,看她慌乱的眼睛,飞快地丢了一句:“总是忘也忘不了你!”她盯着他离去的地方发呆,好像他还站在那儿。
“他说了什么?”一个头发剃得光光的老黑,露出满嘴雪亮的牙。他是计算机系的学生,这学期跟莹雪同修一门课。“当然是我爱你。”他怀里靠了个黑女孩,满头密密挨挨的小辫子,她居然替莹雪翻译了,然后歪着头,伸手朝男朋友光秃秃的脑袋一摸:“你没瞧见他当时的眼睛,就是在说我爱你。错不了!”
“不是,不是。”莹雪羞红了脸,连忙纠正,心想连老黑都看出来了,以后可真得小心点啊!
总想忘掉他,而影子总在眼前心头晃,时而清淡如烟,时而又浓郁似酒。她不再难为自己,干脆在心底开了一片自留地,那里种了她柔情的树,一片一片的叶子便是现在的眷念。当然也有缺憾,是那种“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无奈。
她很清楚自己的前途,对于功课她倾了全力。她上课的时间一般在早晨,而纪林一般在下午或晚上,这样就算他们同修一样的课,也不能坐在同个教室。在他们系里,夫妻同修一课是常见的事。小两口交上去一模一样的程序,教授也没有办法。怎么惩罚?责怪妻子抄了丈夫的作业?夫妻相互帮助有什么错?她和纪林不会有这个问题,他们各学各的,平时在家也很少讨论。
过了几日,莹雪去图书馆还书,在门口碰见武华。他知道莹雪入了学,并且拿了资助,便说:“那就抓紧时间快点读吧,这学期选了几门课?”莹雪说:“选了四门,我也是尽力而为了。”武华叹道:“要是肖云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我现在都不劝她了。一个女人不管嫁了什么人,自个儿也得立起来,否则家里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好。”
“肖云她没事的。”
“她刚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懒散样,那时候她又读书又打工,各门功课都不错。一嫁人就变了。她上学期只修了两门课,居然拿了两个B,和文霁光一起来骗我拿的全是A。又把我当了猴子。”莹雪明白武华的失落感,她笑道:“总有一天她会懂你的苦心。”他摇摇头:“只要她这一辈子平安,懂不懂我的苦心都是小事。”
半期考完后,莹雪才发现桃花都开过了,一地的落红缤纷。转眼便是春假。真是难得的春闲,罗霞两口子邀约他们去亚特兰大看熊猫,她没有去,只想好好睡几个懒觉。刚闭上疲惫的眼,纪林闹醒了她,他带给了她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38. 纪美混到了签证
“什么大消息?” 她问他。他说:“你相信吗?纪美在成都签证成功!”
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纪美何尝有这样的决心,一路茫然无望的签证,从上海辗转到北京,再从北京北上至沈阳,又从沈阳南下到成都,几千里迂回作战,屡败屡战,却在成都打了个胜仗。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邓老板接到餐馆告急的电话,对纪美说必须立马回福州。在路上又向她叮嘱,对于阿黄的贪污,千万别闹,也算给吴总一个面子。除了美元,他又给了她三千人民币,算是对她的赔偿。纪美大模大样接过钱,眼睛一斜,嘴一裂:“好吧,看在你邓老板的面上,我饶了那个姓黄的,他若再跟我耍花招,”她停了一下,拔高了音调:“我找人废了他!”
邓老板一听,禁不住心惊肉跳:这女人味道虽好,可也太辣了,她要是真跳起来,我也架不住。好在马上就要回去了,恐怕这一辈子也见不了她。也好,走了干净!
纪美回到宾馆还没来得及点根烟,一大群人就围了过来。“你这下舒服死了,”阿黄眯着一对小眼,一脸的烂笑对纪美绽开:“钱也赚了,身子骨也疏通了,我也要当女人。”
“你要当女人没人拦你啊,”纪美爱理不理地吐了一口烟出来,她人坐在沙发上,两条修长的腿却拉直摆在茶机上:“你要乐意,可以去医院变性。顺便把那层膜膜也做了,出来卖个好价钱。”
“他就是有膜膜也没人要他,”红红在一旁修直径:“肚子上的膘肥得象头老母猪,倒贴两筐香蕉,黑猩猩才跟他成交。”
“女人,世上最万恶的病毒,比爱滋病毒还毒。”
芳芳吭声了:“那邓老板是从美国回来的,会不会有爱滋病哟。”
“爱滋病有什么怕的?”阿黄嘻嘻一笑:“涂点碘酒消消毒就没事了。只是美美你这一走,演出可紧张了,四个人本来就不好编队形。每次抢妆的时候都乱成一团,前天从猎装换成旗袍的时候,红红连皮靴都忘了脱,旗袍一上身就往台上冲。芳芳更疯,穿泳装的时候没脱内裤,从里面露出来,台下的客人笑断了气。”
“说来说去好象是我的罪。”纪美懒洋洋地喷了一口烟:“我知道四个人的表演不容易,但阿黄你该给大家加分。”
“加分?”阿黄的的一张脸顿时上了胶,声音冷得象冰谷回音:“我有多少钱,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一走队形全乱了,吴总昨天还嚷着减分呢。”这就是阿黄,黄色玩笑也好,下流动作也好,有多少他接多少,但千万不能提钱,那是他的命根,比他裤裆里的那根香肠还金贵。这是红红说的。
纪美知道阿黄见不得人的花动作,本想挖出来晒太阳,摸了摸口袋,邓老板的额外补助还兜在身上。算了吧。
回家没几天,纪美的脸开始发炎,王老师说:“肯定是演出太多,化妆品过敏,看你还演不演。”到底脸皮重要,纪美也打算休息一阵。王老师抓住时机,慢慢疏导。纪美想了想说:“好吧,也该去美国吹吹风,看看稀奇。”
就这样她跟着母亲开始了签证之旅。从上海到北京再到沈阳,纪美连番被拒,反而激起了她的兴趣。“这么多人拼命去美国,美国一定有意思。”
学生签证恐怕走不通,王老师也没了信心:“乾脆办商务吧,或者嫁人出去。”
“我才不愿意随便嫁人,”纪美抓起桌上的苹果,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是个猪八戒你也要让我嫁吗?”日子久了,纪美对高帆的感情似乎也淡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频繁探他。当妈的很欣慰,心里很清楚,知道自己又干成了一件漂亮的事。
这几天王老师眼睛都在笑:“我刚得的消息,据说成都换了个领事。”
“那就再去抽一次奖。”纪美信心百倍去了成都。阴差阳错拿到了签证。
那天下午,当她的名字在美领馆被叫号时,她一步一摇迈着猫步走到窗口,眼睛还滴溜溜地朝里面张望。“去美国干什么?“签证官用英文问她。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以无理拒签而闻名,据说在北京曾遭到一车皮的投诉,最后被总领馆发配到成都。
纪美听懵了,随即抛了个媚眼给他:“你在说什么?”
那老头也楞了,当学生居然听不懂英文?抬起眼一看,好飞扬的一张脸,工作了这么久,每天阅不尽愁脸、苦脸、毕恭毕敬的脸,何曾见过顾盼生辉的水媚媚的脸。
“你去美国干什么?”老头和颜悦色,改用了中文。
“读书呗。”纪美的眼睛又漾出一层秋波。
“考过GRE和托福吗?”老头扬头朝她一笑,他每天接待的留学生谁没有寄托的成绩。
“考过”。纪美大言不惭地说,ETS的常识王老师还是给她强化过,并且告诉过她,“纪林的托福考了620,莹雪的GRE考了2200,这两个都是不错的分数。”
“多少呢?”老头很快扫完了纪美的材料,肯定她从未考过寄托,只是好奇她的表情。
“这个嘛,”纪美眉毛一扬,想了想:“GRE620,托福2200,还凑合吧?”
老头忍不住一阵大笑:“来了中国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幽默的人,好,好,我给你签证,去美国好好学习,再考出个托福2200。”
纪美双手插进风衣的大荷包,像走T台一样走出美领馆,一大群人围涌而来:“快说说,快说说,怎么拿到的签证?”
“笑话!他敢不给我签?”纪美鼻朝蓝天:“我托福考了2200!”
39. 一红一绿,红杏与绿帽子
那就准备订机票吧。莹雪心不在焉地说,两眼一直望着窗外的蓝天,蓝天上有一抹飞机划过的云痕。她觉得纪美就在那架飞机上。
“还能怎样,既然人都来了。”纪林说:“只求她别惹出乌糟糟的事让你我也陪她去电视台暴光。”
“没那么严重吧。”莹雪有气无力躺在床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纪林就象一条船上的两个人,为了到达彼岸,也为了平安和取暖,必须同舟共济。只要婚姻这条船还在行驶,没有侵蚀,没有进水,那就朝前开吧,开吧。
那个人的影子常在她心底肆意穿行。和他在一起会幸福吗?夜深人静,她常静心自问。有时候她的手会轻轻游过他抚摸过的地方,像是光热照过,种子发了芽,花偷偷地开过。那种温柔让人心摇神痴,他们都没有朝前再走一步,这样也好,反留下了悠长的想象。
她只和丈夫做爱。那一夜,她和纪林例行公事完了事,他看她茫然朦胧的眼睛,像夜空不安的星星,随口便问:“你脑子到底在想谁?”
莹雪面不改色,泰然一笑:“那么你呢?你的脑子里会是谁呢?”
纪林没有生气,他坦然说:“我上网读过一些文章,好多夫妇做爱时心头都有个幻想的人,其实这并不神秘。”
莹雪半天没出声,他突然问她:“这个人是你想象中的影子,还是真有这么个活人?”
“就算是活人,活人哪比得过死人。”莹雪笑了笑,从桌上拿起瓶矿泉水仰头就喝,身子里面似乎有浓火,水也扑不灭。
“莹雪。”他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肩,无奈和迷惘网在两个人中间,他低沉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说下去。她顺手把手中还未喝完的矿泉水递给他,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来,一气喝尽。“我们的身体早没距离,但是我们的心依然遥远。”莹雪想说,但话压在了舌底。心知肚明,又何必点破呢?地球在转,日子天天过,人类继续繁衍,还想要怎样?
纪林忽然说:“其他都好说,可别给我戴军帽。”
“军帽?”莹雪笑出声来:“你就明说绿帽子,何苦侮辱人民军队?”
“亏你还笑得出来。”他感觉到她真的变了,尽管外表还是淑女的份,但骨子里常跳出些飞禽走兽来,吓他一跳。说是桀骜不驯吧,又不完全像。他怎么不明白,当女人独立了,与男人平起平坐了,说话的威势和力度也就凸出来了。
“自古以来,女人只要红杏出墙,那男人就戴了绿帽,这一红一绿真是千古绝配。”莹雪讥笑道:“那男人出墙呢?女人又被称为什么?没有!似乎男人出墙就是天经地义。”
“少闹几句行不行?”纪林灭了灯,“你明天不是有考试吗?”
沉寂的黑夜像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看得穿光阴的隧道。他无法成眠,莹雪刚才那句一红一绿的笑谈,又把他心深处的枝蔓勾得漫天飞舞。玉如的影子悠悠忽忽地飘来,印在混沌不清的背景中,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40. 一红一绿,玉如的典故
那时他们还是热恋中的一对学生。纪林总爱往玉如寝室跑。玉如寝室有位女孩,因为长得胖,绰号“象妹妹”。
那天象妹妹突然发火了, 因为不喜欢男朋友的装扮,她说:“上身红体恤,下身绿军裤,你就这档子的穿衣水平?”他说:“这叫红花还要绿叶扶,多漂亮!”玉如忍住笑,也在一旁帮腔:“万绿丛中一点红,一红一绿总是最美。”象妹妹说:“万绿丛中一点红,那红只有一点,你看他的半红半绿,鬼都要哭。”玉如笑着说:“半红半绿才美呢,白居易的‘半江瑟瑟半江红’,江水半红半绿,美不美。还有他的‘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也是一红一绿。李清照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宋祁的‘绿柳烟外晓春轻,红杏枝头春意闹。’都是红配绿的名句。
”象妹妹还是不服气,她鼻子一哼,两眼一翻:“ 自然界的颜色倒也罢了,没看见人也跟着花草乱配色的,我肯信你找得出典故,有妙龄少女穿得又红又绿。”
“怎么没有?”玉如紧捂胸口,抑住迸裂欲出的大笑:“我们家的老祖宗孟浩然,他写过:彤云红袖舞,翠雾绿裳生。”
“对啊,红袖绿裳,”众人恍然大悟:“也亏玉如记得这么全。”
象妹妹本想低头认输,一眼瞥见玉如窃笑的脸,她心里一亮:“孟玉如,孟浩然是你家的祖宗吗?是你随口瞎编的吧?”
如果不是纪林挡在前面,象妹妹肯定饶不了玉如。那是纪林最幸福的时光,玉如笑颜如花,是他胸前可人的小鸟。玉如的笑靥转眼就消失了,她蛾眉婉转,泪眸凝睇,一路月影花香伴她走来,似有无尽的冤屈欲说还休。
“玉如!“纪林心脏紧缩,忍不住高喊,没喊住玉如,却把莹雪给喊醒了,她坐起身来,“啪的”一下开了床头灯,“你有毛病啊,纪林。”
“对不起。”纪林眼前还是黑,埋下头,低声说:“我只是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想不通去学校看医生!”她扭过头,灭了灯,心中依然有火:“亏你好意思,还叫我别给你戴绿帽子,你就先让我穿了绿裙子。要喊要叫也等我考完后再闹吧。”她说完便倒了下去,把头狠狠埋进被窝中,有意识地作深呼吸,数绵羊,强迫自己必须入睡。
被莹雪抢白了一顿,纪林满心都是尘灰。他怎么会想得通呢?就算找来最好的心理医生,最好的巫师,组成一个团队也散不走他心中的疑云。他记得很清晰,那个黎明的朝霞很灿烂,玉如一脸温柔明亮的笑,她对他说:“放心吧,纪林,我明天就嫁给你,我明天就打结婚报告。”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莹雪被叫醒后,翻来覆去,越急越无法入睡,清晨起床的时候,头在还晕痛,看了眼纪林,他还在昏睡,心想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吗?居然大张旗鼓地呼唤玉如的名字!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早饭也没给他弄,让他自个儿好生想想。
她是坐SHUTTLE(校园巴士)去学校。满车学生的欢闹,松缓了她憋闷的情绪。身旁坐了个黑女孩,一直在摇晃,随车内的摇滚乐边唱边扭。莹雪心想:她哪来这么多的快乐。老黑天生乐观,爱唱爱跳,不像大多数白人独居离群,动辄就去看心理医生。白人表面礼貌周到,热情开朗,骨子里却不愿跟你套近。黑人简单豪爽,最容易交心,云青曾告诉过她。
“为什么总是想到他,无论高兴还是悲伤。”莹雪满腹惆怅走进大楼的电梯。“莹雪!”有人在喊她,声音像一道光朝她扑来。她一下子没睁开眼,除了他还会有谁。
“我正在想你,想不到一抬头就见到你了。”
他大步上前拥住了她,很自然地吻她的唇,像久别的恋人。全然不管电梯里那些好奇的眼。背后一声清脆的口哨,那是一个戴着鼻环的老美,背后拖着根又长又细的辫子,他是宋云青这学期的学生。
“你不要太过份!”莹雪狠着眼睛说。
41. 没有一生一世,能有一天一夜吗?
如果没有老美的起哄,她不会生那么大的气。他忙解释:“我是情不自禁,不是哗众取宠。他低下头来,看见她苍白无光的脸,他说:“是不是近来用功过度?注意身体啊。”她心头一热,声音也柔了:“我不能跟你多谈,我马上有个考试。”他又问她吃过早饭吗?她摇头,不自觉间带出几分委屈。
他让她在教室门口等她,他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块巧克力,“将就吃吧,别在考场上晕了。”她轻声道了一声谢,转身进了教室。考试还没开始,她咬了一口巧克力,香甜润了她的舌头和牙齿,只觉得温暖而镇定。
交卷的时候,教授叫住了她,递给了她一张纸条,是一个叫Song的人请他转交的。走在过道上,像走在快淹过头的江水里。他在纸上告诉她,他有重要的事找她,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去吧?又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局。她以为自己会把纸条揉碎,转身离去。却被纸条上的话拉扯着朝前走。
前面就是他的办公室。她听见鲁明阳在说话,声音非常亢奋:“事情是这样的,花眼镜把他的ID借给了小鱼儿,小鱼儿也混进去看了脱衣舞。”鲁明阳像头肥硕的大猩猩,攀靠在办公室门口,他头一扭:“莹雪,是你啊!我们刚才还在说花眼镜,那个花坏蛋,你认识的,危害青少年,小鱼儿这样的纯洁少年怎能进黄色场所。”
“是吗?”她的声音模糊得像抹轻烟,她的脸很烫,她想一定红了。鲁明阳提及的花眼镜,她知道。此人本名花小雄,原是国际政治系的博士生,目前也在计算机系选课。很多人都知道他的花典故。去年中秋,学生会组织了一场舞会。那天晚上,花小雄有作业,和一群学生在机房里编程序。花小雄想天想地,也想不出一行Code(代码),却想起今晚有舞会,在静悄悄的机房里大叫一声:“弟兄们,还编什么程序,冲啊!抓紧时间咱们去抱花姑娘。”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也醒过来了,笑声如雷,把室内的老印搞得莫名其妙。鲁明阳边笑边嚷:“原来花小雄想抱花姑娘啊!你看你是不是一个花眼镜?”自那以后,花眼镜的绰号便安在了他的头上。
“莹雪,你来得正好,”宋云青大方招呼她:“知道黄樱子的家吗?她上次留在我办公室的书我得给她送去。”她知道他想摆脱鲁明阳,只好将计就计:“我知道她的家,你现在就要给她送去?”
鲁明阳嘻嘻哈哈走远了。他对她说:“这儿说话不方便,你先去David Center(学校体育中心),在大楼门口等我,我随后开车去接你。”她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声音轻得像朵棉花。
到底还是上了他的车,她心虚心软,怀里像揣了个偷来的兔子,“告诉我,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
“到家后会告诉你。”他平静一笑,那笑容温暖如窗外的阳光,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一半明一半阴,“是去你的家?”
他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只有十二分钟的车程。那地方依山傍水,风景优美,但并不是一个好区,因为四周全是老黑。市政府的House-Project(供无收入黑人居住的免费公寓),就建在此区的附近。
“一路风光不错吧。”他对她说:“河两岸的林子里,常有动物出没,象什么梅花鹿,野兔和蟒蛇什么的。”
“吓死人了,还有蟒蛇?”她本能地一惊。
“夏天的时候,我看过一条金黄的蟒蛇,有水桶那么粗。”他挽住她的腰,柔声说:“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你故意吓我吧?”她一把推开了他:“读大学的时候肖云有个男朋友,天黑的时候把她带到林子里面讲鬼故事。”
“我没你想的那么坏。”他笑道:“你还是第一次来我的地儿。”
她说:“你这地儿也算山青水秀,但我四周全是老黑的房子。”
他笑道:“十几年前,这儿几乎都是白人,但自从老黑爱上了这片地,老白纷纷逃了,所以地价也一落千丈。”
莹雪说:“再好的区只要黑人一多,皮价自然下落。邓太太的房子几年前买成十二万,现在卖出去十万也没有人要,因为周围的邻居全是老黑。她后悔得要死,说她当初看房子只是图便宜。金中国的王老板先前买了栋十万的房子,因为在白人多的好区,现在已经涨成了十五万。”
“我才无所谓老黑多不多,只要地方我喜欢。”他用钥匙开了大门,“外面虽然看起破,里面还凑合。”客厅明亮宽敞,家俱虽然旧,但也清爽简单。地毯是月白色的,干净得令她不忍踩蹋。
“帕垂昨天又吸了尘。”他说着,走过去拉开窗帘,巨大的窗户訇然而现,将外面的风光收成一轴山水画。
“真是漂亮。”她赞道。“所以别小看人家老黑,讲起卫生来很较真。”他揽了揽她的腰,她的眼睛望在别处。
“帕垂总嫌我太Mess(脏),他没见识过大学的男生宿舍,非把他熏晕不可。”
结果被熏晕的是她。茫然无助间,也没有反抗,任一股洪流把她冲在床上。“云青,你别。”声音朦胧地从她的嘴里飘了出来,像一片落叶晃在风中。脑子乱了,堆积的想象和思念,该有的道德和理智,拉扯着她的身体,不知道是在挣扎还是迎合。在一片如火又似水的液体里,慢慢漂了起来,似乎由不得自己。“云青,你听我说,”她双眸微阖,呓语似地乞求:“你这个样子我也拦不了你,但是我会难受,会后悔。因为我们没有结局。”
“没有一生一世,能有一天一夜吗?”
他说得那么悲哀,酸楚一子涌到莹雪的胸口,她又何尝不想呢,日里夜里都有他的影子,干脆闭上眼睛给了他,也给了自己。于是她开口说话,那么清晰干脆的声音,却是一个“不字”。她自己都楞了。他恼了,声音也高了:“这就是你的心?”
她轻柔地说:“我还在等你的话,你让我来你家,到底是件什么重要的事?”
42. 他过去的故事
他什么也没说,依然在抚摸她,她的身体酥软而潮热,像亚热带的沼泽地。他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其实心头也明白,可自己还是要来。她不问他了,她说:“我口干了,你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他果然中计松开了手臂,她趁机从床上起来,执意要跟他走。“怎么着?不相信我啦?怕我在水里下蒙汗药?”他把玻璃杯放在冰箱的制冰器下下,两三块冰“嗤崩嗤崩“发出清亮的脆响。他转过身来,桔黄色的果汁晃荡了两下,“要不要我先尝一口?”
“那你先喝吧,谁知道杯子里放了什么玩意儿。”
“这水里面有春药。”他扬头喝了一口,“糟了,我已经中毒了!”再顺手将她拉入怀里,手轻轻一抬,果汁自动喂入她的口中,“喝下吧,宝贝,等药性发作后我们一起上床疯狂。”
“你这个流氓!我不喜欢这样一来的玩笑。”她红了脸,霍地抢过果汁,啪的一声放在饭桌上。他说:“你别恼,我只是心里太苦。与其让三个人痛苦,还不如让两个人快乐。”
“我做不到。”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满脸凄凉的样子,他顺势搂紧了她。她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蓦然间,心头有毛绒绒的虫咬她,真不知如何自处?“云-青- ”声音从他的怀里飘了出来,象一只蜻蜓颤在小提琴的琴弦上。“我在。”他的下颚擦在她的发际间,他嗅到了一脉淡淡的香,仿佛刚开的栀子花。他闭上了眼睛,忍不住要沉下去,沉在花香的深处。
她的身体漂浮不定,既然已在风起浪涌的海上,干脆让波涛吞噬了自己?“不!”每到关键时刻,她总是发出让人扫兴的声音,他似乎习惯了,又一次依了她。
室外的阳光很灿烂,静静照在流水上,像一河闪动的银子。橡树沉荫间,鸟儿和虫对唱对闹,满树满地都是叽叽呱呱。河畔起了风,送来一些只有春末夏初才有的花草味道。他受了挫,一直静默无言。她只好主动点:“你刚才不是说,你们的房东要卖这栋房子?”
“他喊三万五,估计还可以还价。”他嘲谑一笑:“想不道吧?三万五就可以在美国买栋House(独立房子),还可以假冒花园洋房,寄张照片回家又可以骗倒不少人。”
“就三万五啊?小翠都能买,餐馆打长工的谁买不起。只是中国人喜欢好区的房子,好区才有好学校。”
他说:“别担心下一代的问题,孩子读书可以往私立学校送啊。这房子坐南朝北,门前有河门后靠山,难得的好风水。” 她听得面红耳赤,什么孩子读书,下一代的问题,心有默契, 承载了某种神秘的特殊,那是半明半暗的甜蜜和暧昧。
然后他问她,就象丈夫问妻子:“快十二点了,去哪儿吃饭。附近有家店,名叫东风红,刘麻子开的,”
“我不饿。”她也觉得怪,只要跟他独处,整个人像中了魔,飘的,虚的,不落地的,成了半个仙人。
他知道她怕在东方红见了熟人,于是说:“我给你弄饭如何?”她笑着问:“当真吗?”
她所接触的北方男人,没几个喜欢呆在厨房的。就说鲁明阳吧,他是受不了双重饥饿,才赶回家娶亲,目的是要解决双重饥饿,一个上面,一个下面。罗霞来美之前,鲁明阳的日子是地狱。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厨房的方向,他母亲给他灌的:有本事的男人不下厨房。母亲的话还有错吗?到了美国他连蛋炒饭都不会弄,总不能天天吃汉堡吧,他把鸡翅膀鸡大腿扔进锅里一阵煮,熟了蘸着酱油吃,吃得他狂吐,做梦也在吐。
阳光穿过河畔橡树的枝桠落在莹雪的身上,她突然说:“你的故事吧?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吗?”他仰头看橡树的枝桠,满脸满眼都是光影子,还有过去的影子。她是二外的系花,长得可以说是巨漂亮,气质也好。把同宿舍的哥们儿看得口水直流。他那时候真的意气风发,这就是男人脸上的光。但这个光可不是一直都亮。想要充电必须花钱流血。
“于是你到外面接活儿?”莹雪问。
“是啊!我又没本钱经商,当然只有挣那个辛苦钱。”他苦笑一声:“为了她,中关村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序我都写过。有时候自己根本不会干的东西也先接下来回家自个儿琢磨。我必须挣钱,因为她要买高级的时装,还有进口化妆品,我们在外面还租了一套公寓。开销加起来不是一个小数字。”
“她可真贵啊!”流水饶过水中突兀的岩石,泠泠地响。她心头揉搓出橄榄的味道:“谈恋爱又不是谈钱。”
他似笑非笑:“但是她不同啊,如果养不活她,她肯定要跟其他人跑。她寝室有个女孩,人长得不如她,男朋友开的是宝马。我当时真怕,如果她跑了,很多人会看我的笑话。我必须拼命地干活,那时候真傻。”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她用的一种收缩水吗?女人化妆用的,就跟中指头大小差不多,要花几百块钱,一支进口口红也是这个价。一条裙子一两千块钱也罢了,毕竟那么大一张,可那些口红和奶液什么的,一点点狗尿就得花几百块钱,你说值不值?那化妆品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利,真恨不得丢一颗炸弹把柜台给灭了。”
“都是你自找的,有什么好抱怨。”她低下头,朝河里丢了一颗石头,扑通一声,流水也在渲泻不满。他说:“我确实在自讨苦吃,但我得养活老婆啊。”
她肩膀抽了一下:“你们结了婚?”
“除了没领那张执照。”他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是没能守住她。有一次,我为老板赶活儿几周都在办公室,等我熬得两眼通红回家的时候,她变鸽子了,知道她跟谁飞了?”
“谁?”她好奇极了。
“我的老板,也是我的朋友,他有宝马车啊。”他低下身子,顺手捡了块石头朝前扔去,远远的,河面上溅起一朵浪花,转眼就随波而逝。
“都过去了,我早就无所谓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莹雪,我告你一句实话,虽然跟她做了几年的夫妻,但现在想来,我对你的感情还是重得多。”莹雪默默地听,心底像有细水流过,温暖而滋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怅惘道:“你当时一定气疯了吧。”
“我确实气疯了,根本就想不通,朋友之妻不可夺,这算是什么朋友?我提起把刀就跑去找他拼命。”“云青!”莹雪心里一紧,忍不住喊出声来。
“我没砍了他,反被他手下人砍伤,血流了很多,他们怕出人命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见我是打架受伤的,麻醉也没上就开始给我缝线。”
莹雪心如刀割,泪水已经跑出来了:“你怎么会这样冲动?我哥小时候也常出去打架,记得有次受伤后送进医院,医生也是故意不上麻药。我赶去医院的时候听见他在里面惨叫,那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我也痛得想朝地上滚。”
莹雪在他怀里语无伦次地说,阳光照在结了疤的伤口上,有泪可落也是幸福。她还没来得及诉尽,旧事重叠落在她的眼底,父母的灵柩那么黑,监狱的铁丝网上爬满了荒草,荒草后面闪过王老师的脸,冷得发青。不远处传来纪美的大笑,好像她什么都知道。莹雪打了个寒战:“她要来了。”
“谁要来了?”
“我的小姑子,她马上就要来美国了。我想我该回家了。”她茫然站起来,泪水还在她睫毛上闪。他没有再问,只是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厨房的角落立着一根钓鱼杆,他笑道:“想不想吃活鱼?你想象不出河里有多少鱼,我两分钟就可钓上一条来。很多老美只吃海鱼,不吃河鱼,嫌太脏。但老黑跟我们中国人一样,没那么多穷讲究。他们也能吃鱼头。”莹雪低首垂眉:“别弄得那么复杂,有没有方便面。”他笑:“第一次上我家就请你吃方便面?”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吃什么我都快乐。”很干净的一句话,像清水流在阳光底下。她红了脸,但也没觉得尴尬。“真是个好孩子,”他听得暖心,忍不住再次揽她入怀:“不知道怎样爱你才行!”两人默然相拥。有什么办法,纵然相逢又相知,却难相伴又相守。
厨房的百叶窗帘上,树影慢慢地移,花枝悄悄地摇,一两声鸟啼声破帘而入,清脆而愉快。莹雪一下醒过来:“云青,该下方便面了。”
“这康师傅方便面,老黑也爱吃。帕垂每周都跟我去中国店,什么都想买,水饺、元宵、还有月饼和绿豆糕。帕垂有次对我说,白人笑黑人爱啃西瓜,我说这有什么好笑,中国人也爱啃西瓜。中国人几万年前跟老黑应该是一家。”
“赵伟是学生物的,他说东方人跟黑人有近亲血缘。白人似乎跟我们远些。听露露讲,有天晚上托尼累了,她好心给他煮元宵。元宵快好的时候,黑色的豆沙馅外面隐约看得见,托尼吓坏了,忙问这是什么东西,活像眼珠子似的。”
“只有白人想得怪。我老板说,他年轻时到他老婆娘家做客,她的家人是东欧移民,招待他的菜居然有猪大脏,他当场就吐了。”
两个人都笑了。她喜欢和他这样的闲聊,很温暖很贴心,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汤雾袅袅的飘在两个人的中间,他说:“这次凑合了,下次再认真请你。”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心头有些伤感。
43. 罗霞跑了
午后的太阳,穿过浓密的橡树枝,一缕一缕的金光,亮晃晃地洒进车内。莹雪心怀百忧,还是开口了:“云青,能不能把跑车换了。”
“干吗要换?”他扭头望了她一眼。
“跑车太小,我感觉不太安全,你又喜欢开快车,我总是害怕。高速……”她千虑重重的样子在他的眼里可爱极了。
“哟!”他一声感叹,谐谑之词差不多就要滑出来,幸亏即刻打住了,他的双眼在刹那之间有些潮湿。他忙点了点头:“莹雪,我听你的,我马上就换。”
车停在戏剧系的门口。她再次看了他一眼,狠下心,门一推就要走。他主动喊住她:“只想问问你的工作,艾第那边的新项目开始了吗?”
自从两人的关系突破了友谊的界,她再不敢问他技术问题。她静静地说:“数据库是你设计的,连接的程序也是你写的,我只不过用你的筐子套新来的鸭蛋。”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语言。他终于出声了:“放心走吧,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有女朋友。”她心头有说不出的酸楚,可又得装出为他高兴的样子。知命随缘吧。她低下头,又点了点头。
电脑亮了,C++的Code(程序)像天女散的花铺在眼前。她神思恍惚,好象他还在身边,那是一种升天入地,虚无飘渺的感觉。好不容易定心调完了程序,这才想起了纪林,今天没有给他弄早餐,今天还没有见着他,今天真是好长的一天!
她有些心虚,有些愧疚,像闯了禁地的孩子。电话通了,她说:“纪林,我刚在办公室完成了作业,你还好吧?”
“还好?好什么好?什么时间了,还不回家弄晚饭!”纪林在电话里气势汹汹:“你今天上哪儿野去了?”电话喀嚓一声断了,留下一串盲音。
最后一班巴士向秋谷开去,坐在车内,她倚窗回望,重重浓荫之外的戏剧系大楼,在斜阳的金光中一隐而过,她心内倏忽生了无限的怅惘。
纪林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还知道回家?我当你是黄鹤一去不复返,跟着人家飞了呢。”她退了半步,血管霎时凝固成柱,心虚嘴却硬:“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出了这种事我能怎么办?”他像火鸡一样从沙发上立了起来:“这次是鲁明阳,下次说不定就轮到我,你们这些女人,一闭上眼睛就开始乱想乱想,还当自己是灰姑娘,呵呵,等着白马王子接你到城堡里去享福,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别东一榔头西一棒,”莹雪不动声色,听出了话中的重幕,幕后面是人家的戏,她问:“鲁明阳到底出了什么事?”
纪林盯着她一字一顿:“罗-霞-跑-了!”
“罗霞跑了?跑到哪儿去了?”莹雪也呆了。
“她昨晚跟鲁明阳动了武,今儿白天就不见了。鲁明阳开始也不知道,邓太太下午打电话找罗霞,今天她该去打工怎么没见人?鲁明阳这才反应过来出事了。”
“找到了她吗?”
“找到个屁,鲁明阳把整个秋谷的地皮都锹翻了一遍还是没把她挖出来。”
那后来呢?莹雪也糊涂了。她想起今天白天还在宋云青的办公室见过鲁明阳,一脸轻松的笑,怎么一下子变了个天。今天是个什么天,想想都是邪。
“她没有开车,鲁明阳以为她是搭小魏的车。邓太太来了电话他才慌了,即刻去查他的密码箱,罗霞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女人身上也有些功夫,不知是用榔头还是用菜刀,把鲁明阳的密码箱砍得稀烂,偷走了自己的护照。”
莹雪冷笑:“自己的护照也叫偷吗?”纪林说:“他是早看出她心怀不轨才藏了她的护照嘛,哪想到她比他还猛。”纪林为朋友打抱不平:“他辛辛苦苦回国娶她,还不是一心一意要跟她过,脾气再怎么燥,也从没动个离婚的念头。我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在想些什么,自以为在美国离了婚,就可以当一朵花儿,也不看看自己的那一把年龄,还以为可以穿着开裆裤到处撒娇卖痴。”
莹雪抓起茶机上的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别以为鲁明阳回国娶了罗霞,他就该对人家发号施令,记住,他是去娶老婆而不是去买奴隶。罗霞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清楚,如果丈夫对她好,她会知恩图报的。哪个女人天性爱闹,不想有个快乐的家?如果他像文霁光那样待肖云……”
“别提文霁光了!”纪林烦嚣地打断莹雪,他明显感染了鲁明阳的深仇大恨:“鲁明阳最烦的就是你们女人提文霁光,比什么嘛比,有什么好比的,世界上的男人你比得完吗?无聊!尺寸长短你比不比。”
“够了!”莹雪喝道:“你跟着鲁明阳越学越混帐,一个尺寸的混帐。”
44. 家不和,万事衰
门铃响了,莹雪还没走过去,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纪林开了门,鲁明阳像头狮子扑过来,他毛发竖立,双目圆瞪:“罗霞跟谁私奔了?” 莹雪不火不急地问:“我怎么知道?”
鲁明阳收减了几分气势,但声音还是逼人的响:“罗霞平时最崇拜你,动不动就说莹雪长得那么好,脑子也好用,从未学过计算机,刚一读书就拿资助,把我和纪林都对照成了笨蛋。”
纪林的脸像冷冻的鸡血。而鲁明阳像个妇人,拉扯出几坛子的旧咸菜:“她平时最爱同你泡电话,向你诉说我的深仇大恨,她这下飞了,你心头总该有个谱儿吧?”
莹雪只好老实说:“我有什么谱儿?最后一次通电话也就几天前,她说你不让她读书。”
“我不让她读书?”鲁明阳一声惨叫,像被拖上案桌的猪:“我什么时候不让她读书,我把托福的资料都借好了,花眼镜在图书馆上班,可以帮我作证。可她那个水平,连题目都看不懂,什么鸡鸭不如的水平,也不知英文四级是怎样蒙过关的。” 莹雪说:“社区大学不用托福,你干吗不让她上学。” 鲁明阳又一声惨叫:“你怎么尽听她的一面之词?那所烂学校的土政策,托福没有500,必须补三门英文,一门600美刀,我疯了啊,为什么不考托福,为什么要拱手送上冤枉钱。”
“缴钱就缴钱吧,她打了一年的长工,也够辛苦了。”莹雪心平气和地说:“如果真心爱他,又何苦在乎这点钱,你现在这样子……”
“鲁明阳样子又怎么了?”纪林气不过,断了莹雪的话:“夫妻两个人的事,当老公的还没权力问问?”
“对不起,我说多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七点,她掀开厨房的帘子。为了省时省事,她就昨晚的剩饭,做了一大盘虾炒饭,再炒了一个芹菜肉丝,烧好一锅青菜豆腐汤。饭菜很快上了桌,鲁明阳拿起筷子,愁眉苦脸,一颗饭都咽不下去,有气无力地叹气:“你说罗霞能跑到哪儿?”
“也就是赌气,说不定今晚就回来了。”莹雪轻言答道。纪林说:“你总该有点线索吧?打工时她跟随走得近。餐馆的那群女人最爱东家长西家短,爱把老公比来比去,越比心里越不平衡,恨不得马上跳槽走人。”
鲁明阳突然醒了:“罗霞上周好象去过一家新餐馆。”
“哪家餐馆?”鲁明阳想了一阵:“好象是胖瓜的,不,不,好象是刘麻子的。”
“需要报警吗?”纪林忙说:“让莹雪给露露打个电话,让托尼帮帮忙。”
“报什么警!”莹雪眉毛一扬,看了纪林一眼:“别大张旗鼓,闹得个满城风雨,罗霞又不是无故失踪,她拿着护照跑了,说明她本人还是安全的。”
“她当然安全啊,她早就预谋好了,她替鲁明阳考虑过吗?什么女人!”纪林大声嚷嚷,好像是自己的老婆跑了。
鲁明阳一听,哪还坐得住:唰地站起,两个眼睛都燃了火球:“他妈的都不得好死,想让老子一个人急死啊,没门,既然要我不得安宁,那全世界都不得安宁!”他盯着纪林:“可不可以用你家的国际长途?”
“你想给谁打?”莹雪霍地站了起来,眼睛瞪住鲁明阳的手。
“给她父母打,告诉他们养的这个小溅妇当姑娘起就开始胡来,好不容易嫁掉了还是不守规矩。”
“你放不放电话?”莹雪冲过去:“这关父母什么事?人家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交到你手里,隔山隔海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你好好疼过吗?别让她全家对你恨之入骨,如果你还安心要跟罗霞过。”
鲁明阳哼了一声,乜了莹雪一眼:“我知道女人总帮女人,但你要知道,外面有人造你的谣,我可是站在你的一边啊!”
莹雪胸口发紧,失了语。“造莹雪什么谣?”纪林放下筷子,眉头敛紧了。
“算了吧,美国之音什么样的谣言广播不出来,那个花眼镜,捕阴风捉鬼影的,上次…..上次还造,造小张伟和薛玉的谣,明明他自己想薛玉想疯了。”鲁明阳摇了摇头:“其它的都免谈,我只想知道罗霞在哪儿。” 莹雪说:“她没有车,能走多远,恐怕就是哪个朋友家里。”
纪林应声说道:“别因为这事误了学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老兄身体不垮学业不误,就算她跑了,还找不到更好的?”莹雪听了想笑,低头喝了一口汤。
“这段时间烦死了!”鲁明阳恨不得把筷子咬断:“她一天到晚都在闹。前天那门614,你猜我考了多少,79分!B都没吃到。”
“前天的考试不难啊。纪林得的满分,自以为鲁明阳拿满分也是小菜。”
45. 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鲁明阳把考试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天天都在跟那个混帐婆娘战斗,哪有精力练正功。“他吃了一口菜,如同嚼木屑皮,吞也不能吞。纪林在一旁问他:“702的程序写好了吗?明天要交了。”
“明天要交了?”鲁明阳一惊,眼球随之膨胀:“我连题目都还没有来得及看!”纪林一旁乾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印度老头是出了名的刁难,我那个程序也是熬了几夜才Run(搞)出来的。”鲁明阳听了,人都快休克了。纪林见他这个样儿,哪敢再吓他:“先把饭吃饱,等会儿我陪你去机房,今夜熬不出来,还可以就我的作业改改Variable(改改变数),变变顺序,敷完那个印度老鬼再说。”
“那印度老头是不是Dr.Huerta(赫瑞踏教授)?”莹雪吃完了饭,拿起书包也准备走:“我劝你们小心点。人家小夫妻的情面他也不给,他自己在课堂上说的,男人若能帮他老婆生孩子,我就允许他老婆抄他的作业。”
纪林说:“那个印度老鬼是个变态,从没结过婚,也不是Gay(同性恋),班上有个印度人告诉我,他年青时受过打击,爱上一个和他不属同阶层的姑娘,印度那个社会容不了他们的爱。”纪林看了眼莹雪:“怎么,你也要去学校?”莹雪说:“去戏剧系。白天有个程序还没有弄完,我后天还有考试。”鲁明阳若有所思地看她:“你似乎学得挺顺。编程要是遇到妖怪呢?”
“自个儿对付呗。”她垂下眼帘。
“难怪罗霞对你崇拜死了,直夸你聪明,不知情的人还当你有高手相伴。”鲁明阳似笑非笑。她听出了他的话中话,心里免不了一沉,又能怎么样,恐怕是越描越黑,她回头冷笑道:“什么是高手相助?我从不相信天生的高手。我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时间堆呗。本科学计算机的人,不就是比我多学了四年吗?我承认我输在起跑线上,但我这一辈子还长着呢,我一天当两天用,我才不信赶不上去。”
学校晚上不开巴士,莹雪一般步行去戏剧系。上路的时候,夕阳早已沉了,暮霭从四面合来,绛红的云霞落在远方的橡树林,逐渐融成一片苍茫的晕紫,晚风吹来,池塘边的野杜鹃残红成了阵,一片一片的落花在水中漂,似乎想找一个新家。莹雪驻足暗想:“这么晚了,罗霞会在哪儿?”
谁也不知道罗霞在哪儿。打开办公室的电脑,调出程序,莹雪依然看不进半行Code(代码)。思绪是散的,一会儿云青,一会儿罗霞。像两条蛇在风沙中鏖战。静悄悄的室内,电话铃声遽然狂响,她的心霍地一跳,思想却刹的一亮,像黑房子开了一扇窗。果然是罗霞!
“你在哪儿?鲁明阳找你找疯了!”办公室空无一人,声音撞在墙上特别的响,像冰冷滚圆的金属落下来。她的后背开始发凉,背后似乎有只巨眼在睚眦着她。
“我住在男朋友的家。”罗霞乾脆明了,不愧是东北女孩。豪爽到底,没编个故事作铺垫,直接亮了谜底。
“你男朋友?谁是你男朋友?”莹雪只觉得特别的刺耳,有老公的女人,似乎不该把男朋友三个字喊得特别的亮。
“我男朋友是刘麻子。”罗霞声音嘹亮,不需要遮头遮脸的黑纱。“刘麻子?”莹雪被震得手麻,电话在手里变成了电棒。
谁不知道刘麻子,一张典型的广东脸,黑皮深眼,扁平的嘴,说起广东话也算乾脆,可惜操国语的时候,声音便如灌进了葫芦,杠咚杠咚的,满嘴吐不出一句利索的话。都在说他是本地的首富,餐馆开了十几家。刘麻子大名刘马智,脸上也没生麻子,全都因为名字作怪:刘马智喊溜了口,世人都当是刘麻子。
退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刘麻子还是深圳的菜农,因梦想花花世界,乘风破浪游到了香港。在香港混不走,又花钱上了偷渡的船。海上漂了些日子,上了美国的岸。先是在纽约唐人街的餐馆打杂,因手脚勤快,颇得老板赞赏,还混上了炒锅的位置。可他不知恩图报,好好干活,却神不知,鬼不觉,把老板女儿的肚皮搞大了。老板恨不得找人杀了他。两个年青人只好私奔。可怜的老板千金跟着他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吃了不少气和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两个人的餐馆做大了,钱滚滚而来,像密西西比河的水。也难怪在那个年代(七十年代),美国南方根本就没几家中餐馆,一旦开张,客人象怒潮涌来,每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顾客依然水泄不通,怎么办?不得不拉下店内一张门,只准人出,不放人进。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哪位先贤总结的真理,颠扑不破的真理。虽然女儿都喊爸爸了,刘麻子还是与妻子分了家。女儿归母亲,一半的家产流走了。第二次娶的是个越南妹,年青漂亮,会说广东话。但这场戏也没演满两年。为什么?老婆在医院为他生崽,他同店里的韩国妹在自家的花园做崽。
女人走就走呗,反正刘麻子的生意天天都比太阳还红。餐馆在美国的大地接连开花,甚至开到某海军的基地–一座几千人的小岛上。红红绿绿的中国房子立在那儿,军舰大炮和直升飞机都成了它的背景。海岛上的中餐馆名叫Paper Tiger,翻成中文就是纸老虎,刘麻子说:美帝国主义像纸老虎外强中干。岛上的军人和家属偏偏喜欢纸老虎,天长日久,纸老虎成了军队的食堂。那个时候,刘麻子还嫌餐馆太多,战线太长,千头万绪管不过来,想关掉纸老虎。军人和家属一听都慌了,从将军到士兵都在劝他: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这么多热情的人,刘麻子到底没杀纸老虎,老虎转给了朋友继续养着。
刘麻子有情有义,帮他的兄弟姐妹纷纷拉到美国,侄子侄女也前前后后上岸了。全家人在他的指引下,齐心打下灿烂的江山。他是江山的皇帝,没有人不服。自打第二次离婚后,他也没心再婚,反正儿女都全了,又不缺女人,结婚干什么?他跟中华村的邓老板气味相投,有事无事爱去中华村闲逛。他最爱同罗霞说话。莹雪太死,虽然长得美,那笑却是模子里倒出来的,对男女老少一个样,没有味道。罗霞就可爱多了,人漂亮,又活泼,说起话来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都是风情。莹雪记得有次打工,听见刘麻子问罗霞:“你结了婚,怎么连钻戒都没带?”
电话拿在手上,莹雪越想越不通:“他应该知道你结过婚。”罗霞哼哼:“结过婚又怎么样?”是啊,结过婚又怎么样?难道云青不知道我结了婚,莹雪心跳脸热,有什么资格去教训罗霞。只不过一个明处,一个暗处,一个承认了,一个还藏在心头,实质又差多少?谁比谁高贵?
她问她:“那你打算同鲁明阳离婚?”
“对。”她乾脆得像嚼花生糖。莹雪又问:“你保证刘麻子一定娶你?”她先是支吾,像供电不足的灯泡,灯泡闪一闪又亮堂了:“不结婚又怎么样,只要他真心爱我。”
莹雪有种倾诉的冲动,秘密压在胸口像一堆青柿子。但她知道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她满口的话冲出来只有一句:“你好好保重。”
46. 别弄得两败俱伤
莹雪躺在床上,纪林在一旁自语:“我看鲁明阳这次是栽了,好好的一个聪明人,过去什么样的程序压得了他。都是女人给害的,天下最毒妇人心。”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莹雪面朝墙壁,话像冰球弹在墙上。纪林说:“谁都不是半仙,哪能神机妙算,婚姻这笔买卖,就看赌运如何。” 莹雪定定地望着他:“那你的赌运又如何?”纪林不耐烦地说:“鬼话少扯。我只是替鲁明阳担心。”
“他今晚抄了你的程序?”莹雪问。纪林答:“抄了又怎么,他现在丧魂落魄的,哪还写得出一行Code(代码),他连我的程序都没力气看,我只好替他再写了一份。”
“替他再写了一份?纪林,你现在真是高手啊?”莹雪笑道:“你们那种换换Variable(变量)的鬼把戏,算了吧,你以为骗得了那个印度教授?别让他赏你二人一个F,两个人跟着完蛋吧!”纪林嘴唇动了动:“上帝保佑,别出乱子!”
莹雪面壁睡了。纪林洗完澡上床的时候,莹雪朦胧地感觉到了,她下意识地往里一闪,朝墙更近了。纪林有些吃惊,本想问她几句,却没有精力理她。他太疲惫了,夜里做梦都在写程序。
上帝和菩萨怎么了,祈祷和阿弥陀佛全都没效,下了课,教授说: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两人怆然暗惊,还没来得及串供,教授已经开了口:“请解释这两个程序,逻辑结构几乎一样,老实告诉我,到底谁抄谁。”
“我抄他的。”鲁明阳的心凄凄惶惶,这世界的末日。“我抄他的。”鲁明阳的话还没有落,纪林已经斩钉截铁。鲁明阳用中文喊出声:“你想过后果吗?”
“我正是知道后果,才不想让你雪上加霜。”纪林也用中文回答。那印度老头瞪眼扬眉,看二人争先恐后抢罪名,确实吃惊不少,无奈又听不懂他们的话。
“我就是受了惩罚,下了课,好歹还有个老婆是F1(学生),可以帮我打掩护,大不了去当F2(家属),你怎么办,鲁明阳?别跟我争了!”
一听这话,鲁明阳心一热,胸口一酸,喉咙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海绵:“算了吧,纪林,还是让我下课吧,你以为你那个老婆又靠得住?我告诉你一句大实话,天下的女人就像天下的乌鸦一样黑!”
“什么意思?”纪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请用英文告诉我!”印度老头忍无可忍,断了二人的国语。
或许是急中生智,纪林想起小文的故事。她上学期抄作业被抓了,面对教授她哭得流水滔滔:丈夫和她离了婚,她又带孩子又读书,前些日子小孩高烧不止,差点儿命都保不住。都这个样子了,教授还能怎样?于是纪林深吸了一口气,对印度老头说:“让我实话告诉你,鲁明阳的妻子失踪了,这些日子我们都在找她。”
“他妻子失踪了?”教授的眼睛比牛眼还大,他已经想到了那些妇女儿童的失踪广告,每天都投在自家的邮箱里。他拉住鲁明阳的双手:“真抱歉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道怎样帮你。”他看了一眼纪林,挥了挥手:“都回家吧!”
上帝和菩萨都显了灵!出了他的办公室,纪林象从恶梦中醒来,后背还是濡湿的,“逼死我了千万个细胞,这老头子表面凶煞恶煞,内心还是蛮善良。”
“多亏你的锦囊妙计,让我过了鬼门关。”鲁明阳一边吐气一边说:“还是《三国》说得好,兄弟是手足,妻子如衣服,不,衣服都不如,烂布一块。”
又过了两天,鲁明阳还是没见着罗霞的脸,但罗霞与刘麻子的艳闻,被美国之音广播后,闹得比热锅里的红烧肉还沸腾。鲁明阳气得生出三个脑袋:“只恨不得把那奸夫淫妇的心肝五脏用尖刀给抠出来放在案桌上。”他想去找刘麻子打架,但是刘麻子又比不得一般的学生,有钱有势,黑道上据说也有些人马。纪林怕他出事,死死拉住他:“别忘了你还是外国学生,还想不想在美国混?”
鲁明阳成了个半疯的人,纪林让他顿顿都在家里吃饭。鲁明阳平时就出口成脏,现在火又在势头上,咒起罗霞来,阵式之浩大,好像不把罗霞的祖宗八代通通挨个操完他是死不瞑目的。这期间,罗霞也试着跟鲁明阳联系过几次,无奈每次都被他那猛兽状的咆哮吓得丢了话筒。鲁明阳越想越气,心想你这死不要脸的女人做了这等无耻之事不给我负荆请罪,还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明目张胆谈离婚。他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在学校的中文网上大张旗鼓狂骂罗霞,怎样痛快怎样骂,像倒马桶一样倒在网上。
这一下,把那些看戏的,诸如花眼镜之流的,乐得心花怒放,兴奋得上窜下跳。自此,花眼镜不再羡慕成对结双的鸳鸯,他满面都是春风,对单身兄弟们喊话:“哥们这次可看清了,婚姻多可怕!别猴儿急似的往围城里瞎冲,还是我们舒服,虽说寂寞是寂寞,苦闷是苦闷,但自由啊!自摸自搞也自由啊。”
这天晚上鲁明阳照例在纪林家里混饭。莹雪对鲁明阳说:“你网上的那些话,罗霞完全可以告你。少逞一时之能,图一时之快,如果坐了牢,有了坏记录,你在美国就完了。”
鲁明阳坐在椅上闷声不响,后悔的草疯长。这些天花眼镜鼓唇摇舌,给他的主意不少:“对付这样的女人绝不能心软,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别以为来了美国,男人就可以被女人送进监狱。”
莹雪说:“就算你把罗霞绊倒了,那些摇旗呐喊的人会帮你?受伤的还不是自己。”
“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鲁明阳如丧考妣歪在桌边。莹雪的口气缓和了些:“罗霞那里我去说说。好说好散,别弄得两败俱伤。”
“莹雪,你真能干啊!”纪林的头靠在沙发后背上,面带微笑看她。他的笑意味深长,似乎大有涵意,但是莹雪已经懒怠去想了。她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
罗霞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说话,她在电话那头声音尖锐:“我饶不了他!我要和他在法庭上见,我男朋友有钱,我请得起律师。” 莹雪说:“把他送进监狱,你是不是很快乐?”罗霞苦笑:“我也是逼上梁山,他欺人太甚。朋友们都劝我要把他告倒,最好驱逐出境。”
她哪来的朋友们?莹雪低头想了想,小心地探问:“这些日子你都在忙什么?”罗霞说:“在家看周星星的带子,闷了也上MALL里去Shopping。”
“你一个人去的?”莹雪趁机追问。罗霞说:“方亭有空时会陪我,她现在与我同病相怜。”
“她与你同病相怜?”
“你不知道? 赵伟要跟她ByeBye了。”
47. 世事漫随流水
听说赵伟要跟方亭拜拜,莹雪第一个反应就是造谣!她说着话,脑子里却滑出昏黄苍凉的一幕,仿佛发生在上个世纪。赵伟忽然抱住了她,那个可怜的男人。
赵伟今年回的上海,参加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上海有家生物制品公司看上了他,愿出高薪聘他。罗霞说:“他的实验很成功,又发表了论文,论文发表的地方和文霁光同个地儿,我记不得名字了。”
“是Nature(自然)吧?”莹雪平静地接过话,心里暗生佩服:文霁光和赵伟,你不服不行,东西摆在那里,是人家做出来的。罗霞说:“现在赵伟一心想海归,方亭却死活要守在美国。那怎么办?两个人若走不到一块儿,明摆着就是离婚。方亭现在也蛮可怜,昨天找我的时候,两只眼哭得像灯泡。”
莹雪想象不出方亭俯首听话的样子,叹了几声气:“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还是我们变得不可思议。”罗霞说:“是我们喜欢瞎折腾。”
“那就别折腾了!”莹雪说:“干脆放了鲁明阳!得饶人处且饶人。” 罗霞说:“你少劝我们破镜重圆。”
“谁劝你们破镜重圆,只希望你们好说好散!鲁明阳现在的景况很糟,抄程序被教授抓了,弄不好期末一个F,自动失去学生资格。不用你去告他,失去学生资格后,他会自动离境的。”
罗霞的声音总算软了,莹雪松了一口气。快放电话时又说:“说得难听点,斗来斗去,最后受伤的是谁,朋友又帮得了多少?”仿佛醍醐灌顶,罗霞醒了,她笑道:“休想再看我的西洋镜。”
放下电话,莹雪一头插进程序里,也不知调了多久,总算运行了。她抬头一望,月亮都偏西了。匆忙赶回家,书包还没放下,纪林赶过来就问:“跟罗霞谈得怎样?”
“她同意好说好散。”
“好说好散?我便宜了这个臭娼妇!”鲁明阳粗着嗓门喊。这个晚上他没有走,一直在同纪林谈论功课。莹雪问他:“你还想怎么闹。”
“我只是吞不了这口气。”鲁明阳咬牙切齿:“如果不出这口恶气,我迟早会爆成碎片。”
“这么大的气?”莹雪笑道:“干吗不发泄到功课上,作出一番成就让罗霞看看,让她后悔莫及,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鲁明阳捏紧拳头听进去了。
尔来倏忽间,阳光变得火辣辣的,有了唬人的威力。那些昨天还开得热闹的花儿被烤晕了头,垂眼低眉,一副受气的样子。期末考完的第二周便是Summer 1(夏季一学期)。这时候,校园内的枇杷树黄了,熟了,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亮眼。美国人从来不吃,说这东西是鸟吃的,活该乐死了一帮亚洲人。去年这时候,鲁明阳在放学的路上为罗霞采了一大袋的枇杷。今年果子还在,人却没了。转眼一个月,枇杷树只剩下绿叶在叹息,Summer 2(夏季二学期)也就近了。
鲁明阳同罗霞心平气和地解了结子。由邓老板牵线,在徐律师的办公室办妥了分居协议。按照本州的法律,必须分居一年才能正式离婚。因为没有小孩和财产的争执,一切进行得很顺滑。
但鲁明阳心头还是气。出了律师楼,他脖子一歪,眼睛一斜,唱道:“你眼光可真准,找得可真好!那大叔既可当你老公,又可当你老爸,还可以唧唧嘎嘎,陪你操练一辈子的广东鸟语,你这是一嫁三得啊,全中国最智慧的女人,恭喜你啊!”
“我才该恭喜你,你不是日日都在梦处女吗,恨不得找条母狗都是处狗……”说还没完,一条黑白相间的狮子狗,摇头晃尾朝他们跑来。罗霞弯下身子,挥手对小狗喊了声:“旺财!”它居然听懂了似的,乖乖跑到罗霞的脚边,她拍了拍它,回头对他冷笑道:“它说它是条处狗,你要不要娶它?”
鲁明阳面红耳热,讪讪笑起来,看他一笑,罗霞也放出了笑,笑声在初夏的空气里干脆而嘹亮,所有的怨恨都融化了。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过去的默契和融洽。只是往事已沉,罗霞叹道:“都过去了,你走好!”
追悔也没用,鲁明阳的心头泛起一层酸楚。看眼前的人儿,双眉是远山叠翠,眼波是春水无尘。两年前他漂洋过海,风尘仆仆飞回家,这就是他一见钟情的女人。她的美丽,她的笑语嫣然,在他凝视她的第一眼,就认定要和她不离不弃,共度今生。一不小心回过头来,她却不见了,跑了!
“我知道我错了。”他低下头:“如果我重新爱你,你还能回头吗?”他去拉她的手,她抖搂了两下,最后还是没有拒绝,任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中摩弄爱抚,一如从前。
她慢慢地抬头,又无语低头,泪水在眼眶里转,朴簌簌地滚出来也没有用。她看清手中的协议文件,他们刚刚才签了字,她说:“回家吧,你多保重!”他说:“做不了夫妻,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想……还是算了吧。”
他眼睁睁地看她,趔趔趄趄跑向自己的车,那一部半新的宝马(他不知道她特意挑的这部车,是车库里最旧的一部,只为了见面时不想刺激他)。她发动了引擎,在他满眼的惆怅和憾恨中绝尘远去。
就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鲁明阳最后也认了。
48. 当老鼠摇身变成了狮子
离婚后,鲁明阳常对纪林说:“对老婆还是好点,别跟我一样,到时候后悔莫及。”纪林说:“她要跑就跑,我又不是她的腿。这世界离了谁不是照样的活?谁怕谁啊?”
“谁都不怕谁,但谁都需要谁。”鲁明阳又问:“莹雪最近还不错吧?”
“不错,她是最不错的了。”纪林气呼呼地说,他环顾机房四周,见无一中国人,便放心地说:“她最近象得了性冷淡,碰都不准我碰她。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她做出那副委屈样儿好像我强奸了她。不知道从哪儿害的毛病。我稍微说一些重话,她要不就置之不理,要不就挖苦我几句,有事无事还翻出些旧芝麻吵架。还居然说什么我受不了啦去外面找洋鸡,她也不会过问我半句。你说这世道霉不霉。”
鲁明阳若有所思:“她确实有点不对劲,那样子跟罗霞当初的症状差不多。”
“你的意思,莹雪在外面会有人?”纪林身子紧了。鲁明阳欲言又止,还是说了:“我确实听过花眼镜的广播,但莹雪是什么人,花眼镜是什么玩意。”
“花眼镜到底说了什么?”纪林眼睛都红了。
“他亲眼看见莹雪从宋云青的车走出来。”
“什么?”
“可你别忘了,莹雪坐过我的车,还是深更半夜的,被花眼镜撞见恐怕又是一篇花故事。”
纪林好半天没出声。鲁明阳又说:“别乱想了,算我多嘴。鲁明阳拍了拍纪林的肩:咱们抓紧时间做程序吧,Summer(夏天)太短了,转一个身就到了期末。不过Summer的学分还是挺好混的。”
“那个宋云青。”纪林还在念。
“那个宋云青我还是了解,他虽然心花怒放,四处风流,但他从来没跟中国女孩有过纠葛。他私下对我说过,要玩儿还是跟老美小妞玩儿,她们拿得起放得下,好说好散,哪像中国小妮子,让你吃不了黏着走,那才叫惨啊,是猫咪抓糍粑,脱不了爪儿,麻烦一串儿连着一串儿。你想一想,上次给他介绍黄樱子,长得挺甜的一个姑娘,他都不想惹,更别说莹雪这样的良家妇女了。”鲁明阳说完,纪林叹了一口气,烦恼缠在心头如山隐水流。反正也看不进去程序,他乾脆鼠标一点,退出了计算机系统。
“哈哈,二位同志好啊!干得舒服啊!”
谁朝他们扔了一个鞭炮,纪林和鲁明阳同时抬头:“花眼镜,你有毛病?”花眼镜趿拉着一双大拖鞋,肩膀一耸一耸的摇进了机房。
“小声点,行不?”纪林说:“没见满屋子的老印都朝你瞪眼,你还在笑!”
“谁理他们死老印?”花眼镜坐了下来,摸着头,嘻嘻一笑:“老印还在笑你们二位呢,天天形影不离,是不是Gay(同志)啊。”纪林笑问:“有这种事?”
“是啊,昨晚还有个老印问我,你们两个谁是Boy,谁是Gril。”
“你歇歇吧,花儿。”鲁明阳裂开嘴朝他笑道:“又有什么新消息?”
“新消息没有,都是旧闻了。”花眼镜漫不经心地开了电脑。纪林问:“什么旧闻?”
“还不是方亭和赵伟离婚的老事儿。”花眼镜轻描淡写吹了一口气。
“谁又在造谣?”纪林忍不住想笑。花眼镜故意拖长了调:“方亭和赵伟嘛,两个人迟早要散伙的,我老早就预言了,可大夥儿就是说我造谣。”他一脸神秘地悄声说:“知道吗?赵伟回国还不到两个月,就要一脚踹开老婆。”
“赵伟?给他十个胆儿他都不敢。”连鲁明阳都不信。
花眼镜翻了翻白眼:切!别以为赵伟永远就是一头老鼠,任猫儿践踏,这只老鼠一回国,嗨,摇身成了狮子,威风着呢。他回国后很受器重,老总恰好是他的大学同学,下海下得早,早发了。知道赵伟这个人有真才实学,又吃苦肯干,给他的待遇不低,配车配房还配女秘书呢。
“还配女秘书呢。”鲁明阳啧啧叹道,一脸的光亮。
纪林说:“真猜不透方亭,老公都走了,呆在这儿有什么劲,她F2的身份不是跟着化了吗?”
“化什么化,她给语言学校送银子,估计已转成了F1。”花眼镜不愧为小灵通:“够她折腾一阵的,活该!她这个泼妇终于有了今天,这叫老天终于有了屁眼儿。”
“你少幸灾乐祸。”纪林话虽这么说,但心头还是为赵伟扬眉吐气,赵伟终于也当了回男人。
“那种女人,该杀!”花眼镜表情愤恨地说:“有次赵伟做实验太专心,去餐馆接她晚了几分钟,她居然横着不上车,当着众人的面把赵伟骂成猪头,连听不懂中文的阿米够都看不惯她的嚣张,抓起扫帚恨不得把她扫地出门。”
方亭做过恶梦,梦到自己死了,但没梦过自己还有今天。她四处找人诉苦,女人们给她同情和眼泪,却开不出立竿见影的偏方。谁帮得了她?谁都帮不了她。她一时肠荒眼乱,连稻草也想抓。“你说我该怎么办?”方亭急急问莹雪。
莹雪把一杯泡好的茶放进她的手头:“那就回国吧。”她边说边看表,心里算计方亭什么时候才能走,她还得赶去学校完成作业。夏季课紧时短,只有一个月,人家选一门课都够呛,她偏偏要选两门课。Summer1(夏季一学期)下来,她熬得面色苍白,恹恹瘦损,头发都掉了一小把。Summer2来了,她死不悔改又选了两门。纪林看不惯,问她:你现在家务事也不干,发了疯地学,到底跟谁在比啊?她淡淡地回答:“跟我自己比。”无人知道她的心,思君如蔓草,隐秘压在心头,只有高强度的学习才能逼退相思。
莹雪又扫了一眼表。方亭只顾说自己的:“他居然要离婚。”她脸色发青,又说了句:“他居然要提出离婚!” 莹雪还是那句老话:“那就回国吧。”
“回国回国,要是我签不出来,那不成了破蛋?”方亭眼角的鱼尾纹纵横交错,清晰得刺眼。莹雪看得触目惊心,韶华已去,她还能怎样?
“我有个主意。”莹雪忍不住再次看表。她那门离散数学的作业还没干完。她的分数,那是她的命根!她现在要去救火,她没有时间再同方亭耗。“我长话短说。去一趟墨西哥,拿到返签,为了你的婚姻,回国一趟吧。”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真的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个考试。”
方亭收起了满腹的长话,眼角隐约有些泪光。
49. 日思暮念的人就在身后
莹雪好久没见过他了。回头一望,真是长啊,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上个世纪的一段缘,长成春天的蔓草,绿过了她的心头。
相逢的人总会再逢。
“莹雪,好久没见你了!”
期末考试的前一晚,他们又在电梯相遇。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小鱼儿。他对她笑得很洒脱:“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憔悴?”
“学习太紧了,好在后天就可以脱离苦海。”她想装出一个笑,心却杂揉着酸楚和委屈,倒不如哭来得痛快。“真的这么苦啊?”他依然在笑,眼神凝在她的脸上就再也不愿移走。
三楼到了,小鱼儿得走,下电梯时对他说:“宋大哥,我今晚要熬夜,你不用等我,只是提醒帕垂别关客厅的灯。”
她懂了:“小鱼儿现在跟你住?”
“跟我同居有些日子了。”他的眼睛碰撞着她的眼睛:“去几楼?”
“五楼,那里的大Lab(机房),人少。”
她喜欢他的目光,那温柔而安全的光,像春水流过她的肌肤,似乎很自然地拥吻了她。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我的车已经换了。你这下放心了吧。”
“晃”的一下,电梯停了。这是四楼。门一开,闪进花眼镜的脸。他蹑着脚步猫了进来:“没想到是你们两个人。”
“没想到是你一个人。”宋云青说。莹雪面红耳赤,五楼一到,她头一低,慌忙闪了出去,电梯里似乎有头恶狼。还没走进机房,花眼镜的声音像长虫爬了过来:“你若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像是在唱戏,莹雪笑了笑,花眼镜又在求人写程序。花眼镜脑子又没生花,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平时东游西晃,以传播宣传为己任。一到交程序就寻爹爹告奶奶,自愿当人家的孙子。鲁明阳说他的程序是百家诗,他自己写几行,印度人有空帮他写几行,中国人被他缠烦了再帮他写几行。就这样他也能蒙混过关,一连在系里拿了好几个A。
机房静悄悄,所有的人都在专心。莹雪看见了黄樱子秀气的背影,她没有打扰她,她知道夏季的两学期她都在系里选课。她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刚打开系统,花眼镜的声音也随之摇了进来:“就坐在这里吧,宋兄,你帮我看看,我想了一整天都没天亮,逼我明天交程序,简直就是在逼公鸡下蛋!”
莹雪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宋云青没想到会摊上这样的飞差,本想同莹雪多说几句话,跟着她上了五楼,哪料到横空飞出花眼镜,花眼镜一脸的痛苦,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他今天都得帮他。
“宋云青,好久没见你的人了,你最近忙什么忙?”一个豪爽嘹亮的声音,莹雪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鲁明阳。
“两个Summer都在分校帮老板干活。”
这声音一直撞到莹雪的心底里去了:原来你去了分校,难怪我见不着你。一刹那间,她心牵意绾,情思迤逗,整个人像在水波中晃荡。想念的人就在身后,她却不敢回头。
鲁明阳与宋云青这一喊一应,黄樱子也听见了。她转过身来,从她视线的角度只能看见莹雪面前的计算机而没有发现机器后面的人。她离开了自己的位置,笑着向宋云青的方向走去。
“这程序可把人逼疯了,我从白天一直调到现在,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再Run(搞)不出来我就准备跳楼了,哪位英雄能不能帮我看看。”
“我帮你去看看。”看见黄樱子一张楚楚可怜的脸,鲁明阳心生怜悯,人也随即起身,真不愧为怜香惜玉的好汉。莹雪这时也车转过身子,对众人勉强笑了笑,算是都打了招呼。鲁明阳看她那张黄瓜菜的脸,熊猫的眼,同黄樱子一个模子压出来的憔悴,心里想道,这编程的工作还真不适合女人,花容月貌也要被折磨成变形金钢,真是暴殄天物,糟蹋资源。这活儿就是体力活儿,男人的活儿。
鲁明阳坐在黄樱子的身边,看她监视器里的程序。花眼镜冲着二人的背影,先是吐长舌,后又挤咪眼:“古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共读西厢,今有鲁宝玉和黄黛玉共调程序。”宋云青心里明白,笑了笑,低声说:“明天又要发布花新闻?”
莹雪知道那个人在身后,她思绪流乱,感觉芒刺在背,于是吸气咬唇,狠逼着自己静下心来。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也不知过了多久,程序终于运行了,监视器前绿光熠熠,一片慧光流转,她欣慰地闭上双目,快乐和倦慵同时向她涌来。
抬头时已不见鲁黄二人,自己太专心,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她轻推了一下键盘,起身站起,见花眼镜和宋云青还在聊天。花眼镜问她:“程序写好了?”嗯了一声,她点了点头。花眼镜又叹又惊:“你一个Summer两门课,两个Summer四门课,我们的女英雄啊!”
“向女英雄学习啊!”宋云青笑道,他的目光在一霎时间冲进了她的眼睛,温柔的,潮湿的水草漫过她的心。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小鱼儿跑了进来:“宋大哥,你原来在这儿啊,我当你在办公室呢。”
“我今晚跟你花大哥服务。”宋云青笑道,扬了扬手中的打印纸。小鱼儿认真地说:“花大哥,你怎么自己不动脑筋,以后上班谁帮你写。”
“呸,小家伙,我有你教训的吗?我上次冒着坐牢的危险借你ID让你进去看花姑娘跳的花舞蹈,没有良心的小东西!”
“谁愿意看啊,你故意引诱我进去看的,你这个又坏又花的花狐狸。”小鱼儿毫不手软扳倒花眼镜。
莹雪不敢看他,知道这不是久呆的地方。她的背影一转就不见了,宋云青也感到泄气,白白在机房磨了两小时,一句话都没跟她搭上。他问小鱼儿:“今天这么快就搞定了,不是说准备熬夜吗?”
“那是个GroupProject(集体项目),大夥儿都到齐了。我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小鱼儿说:“那我们回家吧,免得帕垂说我是个夜游神,天天都深更半夜才回去,他说得轻巧,让他修修编程课看看。”
“小鱼儿,你同你宋大哥住在一起?”花眼镜抹了抹脸,心里浮想着其中的蹊跷:“高级公寓不住了?” 宋云青帮小鱼儿回答了:“他那个公寓太嘈杂,看不进去书也睡不好觉,这个夏天先搬到我那儿过渡下再说。”
开车回家的路上,宋云青语重心长,像个大哥:“你家里出的事,也没必要跟那帮无聊闲人扯谈,他们帮不了你什么,只会涂脂抹粉帮你乱传。”
“我明白了,宋大哥。”小鱼儿频频点头:“我这次家里出了事,多亏你雪中送炭,要是换上别人也就不痛不痒说几句安慰的话,绝不可能像你这样帮我。”宋云青打断了他:“我能帮你多少,最后还不都是你自个儿扛着,也难为你这么小的年龄就出来跌滚摸爬。”
50 . 小鱼儿搬进了他的家
小鱼儿的父亲在国内出事了!那还是上学期的事。舅舅在电话的话还没完,小鱼儿两眼发黑,头肿筋浮,如中了霹雷一般呆立不动。他的父亲,他那个不可一世的父亲,拥有千万产业的民营企业家,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畏罪自杀,从二十三层的大楼一跳而下。两个哥哥已经遭到隔离审查,母亲难以承受变故,两次自杀未遂,被亲戚强行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可怜的小鱼儿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美国的幸福日子结束了。宋云青最初见小鱼儿情思恍惚。还当他在网上花东西看多了,中毒了,于是把他拉到无人处:“马上就期末了,你想干什么,安心要吃一串F?” 小鱼儿两眼发青说:“F就F吧,反正过了这学期我就回国了。”
“出了什么事?”他现在就是他的兄长。小鱼儿把伤心全都倒了出来,说到最后,他也是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宋云青用力拍了拍小鱼儿的肩膀,沉稳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天垮了也得撑住,这点事情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泪水依然还挂在小鱼儿的脸上:“宋大哥,你站着说话不腰痛,家里不可能再给我钱了,我要回家。”
“千万别回家!”宋云青果断地说:“国内的情况凶多吉少,你这一去,说不定美国的学业就完蛋了。再说你回去能帮大人的忙吗?”
“但我没钱了。”小鱼儿说着又哭了。家里本来给足了他的钱,可是他提前消费了。他去年夏天飞了一趟拉斯维加斯,圣诞节又跟发财团去了一趟大西洋城。“这两下就赌完了?不怕爹妈捶你?”
“我知道我老爸拿得出钱,当时心里也不慌,最多年底回家时在我老妈面前撒撒娇,可是,可是我现在该怎么办啊?”他茫然地咬着手指,像失了家巢的小鸟,满眼的惊惶不知飞向何处。宋云青说:“中华村的小翠和小毛头,还是你自己讲的,跟你一样大的年龄来到美国,头上顶着几万美元的债,还是黑身份,人家不是人啊?怎么没见他们吼着哭着要回家。”
小鱼儿止了眼泪,低了头。宋云青又说:“我知道你再没钱住高级公寓了。搬到我那儿去住吧,饭钱房钱都算我的,存款上就别动了,留着下学期当学费。”
宋云青当天就找帕垂商量,帕垂乾脆豪爽,一口答应。宋云青主动提出每个月再多付帕垂一百五美元。帕垂先还推辞,最后喜笑颜开地应了,喊着Buddy(朋友)捶了下他的肩膀。他哪有不笑的道理,这送上门来的钱,只不过多了个人而已,又不影响自己的作息。因为床是加在宋云青的房间里。
这期间,宋云青还跟小鱼儿的舅舅通了电话,询问了国内的情况。他舅舅也是希望小鱼儿目前最好别动,回国只会添乱,对宋云青的相助,他感激不尽,只是家里今非昔比,小鱼儿必须独立。宋云青说:“在美国只要不懒,任何人都能吃饭。”
期末刚考完,帕垂的哥们开了一部卡车来,几个人齐心协力,一个下午呼拉拉地,帮小鱼儿安了个新家。
“风光真漂亮。”走在河边的草地上,小鱼儿很兴奋:“尽管周围全是老黑,房子看上去也太破,但是有河可以钓鱼,有林子可以打猎,夫复何求。”
宋云青暗想:你现在已经落难了,还在拣肥挑瘦,一心恋着享受,可见你从小在蜜灌里泡大。宋云青正想说他两句,只见他忽然高举双手,边跑边笑:“快来看啊,宋大哥,河里有条好大的鱼,我们晚上吃……”
还没喊完,突然哑了,原来从林子里闪出一对鹿子,从容而幽雅地向他们走来。小鱼儿拍手欢歌,没料到还能撞见鹿子:“打鹿子,打鹿子,我们今晚吃鹿肉!”
“吃你的肉。”宋云青厉声朝他喊道。这时候帕垂也出来了,拿着面包和饼乾,两头鹿子温顺地走近他,极有灵性地,用头轻轻地摩擦着他的手,
“鹿子吃起面包了?”小鱼儿歪头张嘴道。“喂什么它们吃什么。”帕垂告诉他,也就三个月前,一只鹿子路过他们房前,他们顺手喂了它些炸薯条,吃完了,蹦蹦跳跳回林子了。没两天,把它的伴儿也带来了。真是有灵性的小东西,每次回林子前,都要扭头望他们一眼。人类和动物共享一片天地,心灵都是相通的。宋云青说:“只是有些人天生可恶,又不缺肉吃。我也喜欢枪,但我就狠不下心把枪对准它。”
“我曾听鲁大哥说过,上帝造鹿就是让人吃的,他说他最爱去打猎了。可惜机会太少,他特别Enjoy(享受)打那种怀了孕的母鹿,跑不动,发出咪呦一声,然后倒在血泊中。还有文霁光,他也爱跟邓老板出去打猎。上个星期天还在教会看见他,还有他的大肚皮老婆,大肚皮说她特想邓老板家的鹿肉,文霁光说打到鹿子一定给她吃。”
“马上要当爹妈的人,还是积点德吧。”宋云青若有所思地说。小鱼儿的话没有完:“鲁大哥说过凡是男人都爱Killing(枪杀),那种吃了肉又怨杀生残忍的人,是绝对的伪君子,吃素的是超级伪君子,别以为吃草就不杀生了,植物没有生命吗?说不定比动物还敏感。”
宋云青认为安心要诡辩,何患无辞,他不想浪费时间。饭后两个人一起整理房间。腾出些空间给小鱼儿。好在宋云青的卧室不算小,小鱼儿的东西不算多,放了两张床也不显挤。宋云青靠在床上笑道:“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别以为我在你面前装大尾巴狼,装腔作势扮深沉,我是为你好。”
他要小鱼儿拿出个计划来,一方面要认真学习,另一方面也要打工赚学费。生活已经朝小鱼儿摆出了冷脸。这个夏天他要去分校上课,“我希望你去旁听。” 小鱼儿不服气地扭了扭头:“我334都学了,还旁听332”
“你别给我嘴硬。”宋云青从书中抽出一张考卷:“这学期我给332的期末考试题,你做做看,能得多少。别忘了你那学期的332还是我手下留情让你过的关,较起真来你只配拿F。别当我不知道,你平时的功课全都在混,选程序课之前,不是把上课的老师侦察清楚,就是东求西借先前的考题和作业,专挑软的去。就算混毕业了又怎样?以后找到工作也要原形毕露。我告你句实话,学东西不能搞投机倒把。本领在手中谁也偷不走,只有握了真功夫,走遍江湖才不怕!”
“我哪能跟你比,宋大哥”小鱼儿揉了揉鼻子:“鲁大哥说,你十九岁就讨了媳妇,在外面找房子成亲了。”
宋云青气得目肿头大,他本想以身作则为小鱼儿竖立一个光辉形像,没想到小鱼儿居然不领大哥的情。他又羞又气,头往上一扬:我十九岁成亲了又怎么了?我十九岁就开始独立不要父母的一分钱,我养得活老婆养得了家。”他恼羞成怒地说着,目光碰到书桌上的一个石膏像:可爱的白雪公主,她手牵长裙,秀发轻扬,似乎正对他微笑,他猝然止了怨言,陷入了沉思。
51. 都是浮云
小鱼儿看了一眼白雪公主又看了一眼他,似乎也看不出个究竟。“我跟帕垂上山逛礼品店买的。”他微闭上眼睛,淡心无肠的样子。“怎么会买白雪公主呢?你怎么会有这种爱好?”小鱼儿觉得只有女人才买这样的石膏像。
“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宋云青不耐烦了,他高声说:”靠一边儿去,把那张考试卷子给我做一遍,看看你到底差多少。”
小鱼儿不敢多言,只得乖乖地去做题了。从现在起小鱼儿不敢瞎混了,用心用力学了些真功夫。他还安排得挺合理的,一三五跟宋云青去分校听课,二四六去餐馆打工挣钱。Summer2(夏季二学期)的时候,宋云青劝小鱼儿正式注册一门课,既然生活已上了正轨,就应该抓紧时间多选课。小鱼儿不愿意,他想多挣些钱。宋云青说:“就一门课耽误不了你打工,你现在状态好,应付下来没问题,别担心你秋季缴完学费后山穷水尽,我可以贷款给你。”小鱼儿忙说:“两学期的学费都够了,这些日子我还存了不少钱,原先一个人住公寓,不知怎么花那么多银子。”
他打工的中餐馆是刘麻子侄儿的外卖店,店开在老黑区,因为是赚老黑的钱,众人便戏称为黑店。也无所谓啦,老黑的钱不是钱吗?一样是美元,对不对,又不是冥币!
东方红的老板名唤刘二,但众人都清楚,真正的老板还是刘麻子。小鱼儿在东方红主要在前台,收钱接外卖,因为是黑店,打交道的几乎全是老黑。老黑吃饭没有规律,早一阵,晚一阵,深更半夜的还来一拨。没办法,你也得耐心侍候。东方红附近有House Project(免费公寓),住在里面的全是无业游民,用刘二的话:一群好吃懒做的东西,不过,他也得感谢这群懒东西,没有他们,谁帮他发财。有些老黑吃救济,政府每月发Food Stamp(食物券,可到指点的商店拿食物。)。老黑孩子生得越多,得到的福利也越多,相应每月的Food Stamp(食物券)也拿得越多。有时候一家人胀爆了肚皮也吃不完一个月的食物券。他们便想出方来,用食物券去东方红换鸡翅膀,那是他们最爱的食物。
“Food Stamp嘛,我们可以收。”刘二对小鱼儿说:“但是一块只能按七毛算。”小鱼儿转过头,用英文告诉要买炸鸡翅的老黑,他的手上正握着几张脏得没头没脸的Food Stamp。老黑听了,一脸的委屈,满腹牢骚地咕哝个不停,说他在任何商店都是一块对一块的,怎么一到东方红,就象上了外国人的地,可以被人乱敲竹杠。
“要买就买,不买就给我滚蛋。懒得跟他哩哩罗罗。”刘二斜了老黑一眼,用中文告诉小鱼儿:“我们不是国家指定收Food Stamp的店,收了那玩意儿,还得通过关系找人去兑换,烦不烦啊!对付这类黑猫一定别手软,也别怕得罪他,他们的心理素质特强大,无论你给他多少白眼,他第二天照样厚起一张老脸来餐馆。”
老黑叽叽咕咕了半天,还是遭了剥削,一比零点七的兑换率,买了四个鸡翅膀走了。小鱼儿心想,刘二这家伙也过份,人家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吃水还打挖井人,正想着抬头一看,都十一点半了,他开始洗茶筒、扫地、擦工作台,老黑该不会来了吧?
他高兴得太早。大门框的一声被推开,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晃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弯下腰,从裤脚的某一处掏出一大把各式各样的硬币,往柜台上一放,稀里哗啦地在台面上乱滚,有Peny(一分),有Nickel(五分),有Dime(一毛),有Quarter(二毛五),其间还混杂着污泥和树叶儿。不知是从大街上捡来的还是从大街上讨来的。总之,他们饿坏了,要用这一把硬币换一盒炒饭,至于这一把硬币有多少钱,他们不清楚,一盒炒饭要多少钱,他们也不清楚,你老板点清看着办好了。你们说什么?要关门了?那对不起,我们饿昏了,爬不动了,今晚就睡在你们这儿,总比外面风吹虫咬强。
俗话说: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歪死缠。刘二平时也够刁歪的了,此时也只得骂两句,喊厨师重新架锅炒饭,厨师们刚收拾完备,一听还要干活,没气得半死,边炒边咒这两个游魂撞尸不得好死。小鱼儿也跟着倒霉回不了家。
“那些老黑真不是东西!”打完工回到家,小鱼儿向宋云青抱怨:“该吃饭的时候不来吃,尽在颠三倒四的时间出来晃荡。”宋云青低声招呼他: “小声点,帕垂都睡了,他这学期选了课,白天起得很早。”
“他的那个非洲妹妹呢?叫什么叙利亚的,今晚没在这儿睡?”宋云青说:“是塔提亚(TATIA),好像吹了。他说那女孩想搭他的桥混绿卡。”
“帕垂都生出这种肠子,稀奇。”小鱼儿吐了吐舌头:“我还当他是最简单的动物。”
“这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帕垂的一个表哥同一个加纳女孩接了婚,女孩拿到临时绿卡后就开始闹,还背着老公跟人走私。后来他表哥也狠了,坚决不在绿卡转正的文书上签字。”
他转过身去,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这是你下学期UNIX的教课书,我想方给你弄来的,怎么样?又给你节约了50刀吧?还有,你的电脑修好了,你可以用了。”
“谢谢宋大哥。”他的脸突然红了,眼底飞过一缕流光。宋云青小声催促道:“还不快去洗澡,动作快点,别把帕垂惊醒了,免得白天又要呛我。”
小鱼儿带着浑身的热气从浴室出来:“忘了告你一件大事儿,你猜罗霞跟谁跑了。”
“你还当是新闻啊?”宋云青笑了笑,顺手抓起一本床头的书,那是一本JAVA.2Certification,过些日子,他准备去参加SUN公司的证书考试。
“你早知道了啊?”小鱼儿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分校忙,没机会跟组织联系。那罗霞的事还是刘二告诉我的。他说他叔叔可宠她了,还准备在山上的湖边给她建栋大房子。他长长吹了一口气:还是女人好啊,只要生张好皮毛就能享受荣华富贵。”
“你的皮毛也不差啊。”宋云青抬头笑道:“说不定哪位富婆看上你,包你一生锦衣玉食。”
“宋大哥,怎么能这样说我?”小鱼儿满脸通红,柔媚的灯光一打照,真是娟逸动人,女孩儿一般的水嫩。“那可不是吗?”宋云青安心同他逗趣儿:“你不是羡慕罗霞吗?你比她还年轻,前景更加光明美好。”
“宋大哥……”小鱼儿忽然走到他的床前,声音含羞带怯,面色比霞光还亮。“你怎么了?”宋云青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莫不是发烧了?”他这一摸一问,小鱼儿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一道电光石火,心脏咚的一下跳得很异。他猛地推开了他,断然而抱歉:“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开你的玩笑。时间不早了,上床休息吧。”
熄了灯的室内一片黑寂。宋云青说:“小鱼儿,我当你的大哥还行,但是当不了你的老妈。”他说:“我明白。”夜很深了。窗外月色横空,花梢弄影。白雪公主的倩影落在帘子上,像今夜梦中的一片浮云。都是浮云。
52. 她一下就没了语言
莹雪彻底累倒了。好在从夏季到秋季开学还有两个星期的空档。她昏睡了两天,昏昏默默醒来后,凌乱的屋子空无一人。她饥肠辘辘摇到厨房翻冰箱,冰箱早已空了,连个鸡蛋都没剩,幸好壁柜里还有些面条。她打开电炉烧水的时候,纪林进屋了。
“哎哟,睡美人,您终于醒了。”他把一个白色的外卖盒放在桌上,那是他吃剩的外卖。“也不知是哪家的王子把你吻醒的,反正王子不是我。”
午后的阳光正好晃在外卖盒上,雪亮亮的,刺得她的眼睛痛:“你就知道你自己,怎么不给我买一份。”
“我怎么知道你活过来了。”纪林回答:“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妈来了电话你都不知道。”
“妈来过电话?”她心里一惊。
“不仅妈来过电话,肖云章露露方亭罗霞黄樱子都找过你,可是我叫不醒你,只好说你冬眠了,不,应该说是夏眠了。” 莹雪苦笑道:“干吗不说我与世长辞。”
“还不是你自作自受。”纪林一直憋着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看看这个家还像个家吗?乱七八糟的,跟熊洞有什么区别。你先前教训肖云不收拾房间,还当自己是个榜样呢。你聪明能干啊,两个Summer(夏季学期)选了四门课,没人比得了你,但你不能不做饭啊!你看这两个多月跟着你,顿顿方便面,速冻水饺,把鲁明阳都吃跑了,我也要吃到棺材里去了。”
“你自己没手没脚?你当你是个婴儿?”这时候水开了,莹雪忙把面放了进去。
“我不是婴儿,但我是有家的人。”纪林加重了语气:“莹雪,你要不安心跟我过,你就展翅高高飞翔吧。”
“随你的便!”她背过了身子。
“宋-云-青。”是纪林的声音,更像地狱里的声音,她要看莹雪的一张脸变成鬼脸。莹雪转过来的脸确实变成了鬼脸,鬼脸也喊了句:“孟-玉-如。”就像被吸血鬼咬一口也成了吸血鬼,现在屋子里两个鬼在对峙。
是纪林先变回人的。前些日子,总觉得似有非有的风影子缠得他心慌,他和鲁明阳偷偷约好,暗地里跟踪了莹雪好几周。折腾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抓住,纪林除了欢喜还有几分心空。
他说:“莹雪,其实我相信你。我还是愿意和你一起过。”
“这日子怎么过?我们还是夫妻吗?”
纪林说:“我们是夫妻,但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
莹雪笑道:“你从前更冷,那时我们还是新婚夫妻。”
“你又在翻老帐,算来算去一辈子都扯不清。”纪林坐在沙发上,沮丧地抱起头,像抱起沉重的铁:“纪美就要来了。”
“纪美就要来了。”莹雪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来了先让她睡客厅的沙发,这张沙发一拉出来就是一张床。”她挑了根面条含在口中,像在嚼橡胶,饿了这么久了,居然没有吞下去的欲望。
“秋季你打算选多少门?”纪林淡淡地问。听莹雪选了五门,纪林忍不住叫起来:“又发什么疯?这个夏天你还没有疯够吗?纪美马上就要来了,我们都要花时间帮她。你……” 话还没完,电话铃大响。“肯定是你的,不是肖云就是方亭。”
结果是鲁明阳找纪林,他约他有要事相谈。莹雪笑道:“什么要事?莫非还想回国找老婆。”
“你好话不说,好意思嘲笑人家。”纪林趁机把愤怨都倒了出来:“都是女人害的,如果不是她,鲁明阳完全可以在夏天多选两门课,然后一鼓作气在年底毕业。”
“他是人穷怪屋基,米少怪饭稀,真要安心年底毕业,秋季干吗不多选两门课?”
“说得轻巧,他要选Compiler Construction,怎么可能再加两门,怎么有精力找工作。”纪林愤愤不平,为朋友也为自己。
莹雪的声音低了:“我下学期也选了Compiler Construction,都说是系里最难的课。”
“你选了它还选了这么多课?莹雪,你想当什么模范,要不要学校给你发奖章。”
她很有信心地笑:“模范我当不上,但是明年五月跟你和鲁明阳一同毕业。”
“知道你行。别忘了纪美就要来了。”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纪美无论怎样横,但还是对你服气,你得拿出当嫂子的表率来,是不是?”
她一下就没了语言,呆呆地,看窗外的天不再明朗,乌云越积越厚,像一头黑龙朝这边滚来。
53. 男人一海归就变心
莹雪在电话里笑道:“怎么样,Baby快出来了吧。”肖云心头一股子喜气直往外喷:“还有三十多天吧。莹雪你好久都没给我送吃的了。”
“给你送吃的?”莹雪气鼓鼓地说:“你老公还没把你喂够?我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像个……。”莹雪慌忙止了口,心情不好时最容易出言不逊。
肖云才不会生气,每一天的好心情比春天的牡丹花还舒展:“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何必嘛,人生苦短。就说何月吧,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已经去了哈佛,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跟拼命似的,这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去赌博吗?就是当了WallStreet (华尔街) 的金融家,年薪上百万我也不羡慕她。”
“我羡慕她。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拼。莹雪若有所悟:“好多人是因为没有她的能力,才用享受生活的道理去掩饰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人是复杂的动物,很多时候不知道何去何从。”
肖云笑道:“什么何去何从,好像你站在感情的十字街头,是不是在搞婚外恋啊。” 莹雪眼睁睁的说不出话来。
好在肖云已换了话题:“方亭的事你听说了吧,好好的怎么成了一锅粥。可我老公说,他早就猜到了离婚,还说很理解赵伟。最近不知为什么,大伙儿脾气都不好,一个个像吃多了辣椒,露露也是,跟你差不多,说不了两句话就上火。”
莹雪问:“她怎么了,不是今年结婚了吗?”
“婚是结了,但她并不快乐,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愿说。”
“她不愿说,你就别追问。”莹雪提醒她。肖云说:“好朋友之间什么不能说?平时我什么话都对她讲啊!”
你平时什么话都对她讲,莹雪心里冷笑:你平时把幸福挂在脸上,恨不得招摇过市,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幸福太多,会遭天妒。生活总是苦多甜少,谁有好心情去享受你的喜悦?
莹雪给肖云讲道理:“每个人都有烦恼,烦恼不一定要同人分享。是朋友终究是朋友!”肖云笑嘻嘻道:“我知道,你也有不能分享的烦恼?” 莹雪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接肖云的话,自己说自己的:“纪林的妹妹快来了。”肖云说:“看纪林的样儿,他妹妹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她这一来,单身汉可要疯了。”
“饶了我吧!”莹雪的头开始作痛。肖云又说:“昨天在图书馆碰见花眼镜,他还奇怪纪林妹妹怎么不读研究生。”
“还研究生院呢,她一来就准备当博士后!”莹雪心想这花眼镜真是搞新闻的料。她放下电话还不到两秒,铃声遽然又响,这次是方亭。“我找你找得好苦。”方亭的话筒都烧烫了:“能来我家一趟吗?”
门铃响了,门开了,莹雪只觉酸楚,方亭憔悴不堪的脸,骤然老了十岁。她说:“真不知道怎样帮你。”
“你帮不了我什么,其实大局已定。”方亭的头发很乱,两个眼睛都枯了,她说:“他上周回美国,居然住在酒店不愿见我。” 莹雪不敢信:“赵伟会是那么绝情的人?你们有儿子啊。”
“儿子又怎样?”她的嗓音像带电的金属锥子:“儿子也敌不上那个狐狸精,你看那赵伟成日在众人面前也装得个人模人样,哪会料到是个衣冠禽兽,一条披着羊皮的老色狼。有家有口的人了,儿子都读二年级了,居然还要出去乱搞。祖宗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这就是美国培养出来的博士,什么素质!”
话像针一样穿过莹雪的耳朵。她的脸因为愤怒,五官全变了形。莹雪的同情心也淡了,她明白了赵伟为什么宁愿呆在宾馆也不愿见她。可是方亭还在继续:“这就是女人的命啊,一心想着奉献。等青春熬尽了,他头一扭,跑跑颠颠的舔新鲜的去了。那嫩草是老牛吃的吗?吃了就可以返老还童吗?”莹雪不想听下去,她问:“我能帮你些什么?
“也就死马当作活马医。”方亭抽噎起来,身子像起伏的山。莹雪曾听肖云讲过,她和露露也当过方亭的说客。见了赵伟,开头两句话也算客套,一旦入了主题,他便成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安心让你难堪。莹雪想了想,还是跟赵伟通了电话。她没有告诉纪林。
54. 她也当了一次说客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鲁明阳也在家里,莹雪在厨房洗碗,两个人高昂昂的声音穿过帘子落在她的耳旁:“方亭派的说客全都洗白了。”那是纪林的声音。鲁明阳说:“赵伟吃了铁丸子,那些女说客啊,最好劝方亭快签字,别耽误她青春的秃尾巴,好好摇两下,还可以骗个跳楼价。”
房间的门开了。见到赵伟的第一眼,莹雪还当走错了房间。仿佛换了一个赵伟,年轻了五六岁,潇洒了好几倍,穿一件合身得体的的衬衣,清雅而干净。男人有了底气,该有的气质都出来了。赵伟劈头就问:“纪林怎么没来?”
“因为我有话想单独同你谈。”莹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不想绕圈子。”他和颜悦色的脸像要下雨:“我尊重你,希望你也能尊重我。”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你想过儿子吗?”
赵伟冷笑道:“儿子除了认他的爷爷奶奶,谁都不认,这样也好,我们离婚对他没影响。你当方亭真爱儿子?真爱儿子就该跟我回国。”
“她守在美国,是怕再签不过来。她平时对自己特别节约,但儿子读好学校的钱都备好了。”
“别说了!”赵伟的话像射出去的箭,哪有回头的余地:答案只有两个字:“离婚。”
就当莹雪是个朋友,他对她说了实情。那个有关第三者的故事,她其实早已知道,从方亭发了疯的舌头和牙齿间,长出一朵丑陋的蘑菇。一旦换个地方,换个人,故事便成了花,开在诗情画意的春天。
那个名叫青苹的女孩,总让他想起青苹果的温柔和芬芳。她是他的秘书,帮他整理资料,接听电话,从不多语。他喜欢看她温柔明净的笑,黑亮亮的眸子,眸子对他满是崇拜。夜深人静,心头的某一角在悄然蠕动。是上帝成全了他们。
那一天,他们去南京路上的华侨饭店开会,除了他们两人,全是外单位的人。华灯初上的夜晚,会议包了一艘游江的船。他们避开了舱内鼎沸的卡拉OK,迎风倚靠在船栏上。外滩的万家灯火,照亮了他们的私语和微笑。起风了,空中飘起了细雨,他们都没有回舱,因为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就不想再分开。雨停了,江面上烟雾飘渺,她湿淋淋的头靠在他的怀里。他看见东方明珠穿破云层的隐秘,晶莹剔透。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夜景,无论是在拉斯维加斯,还是在曼哈顿。
一口饮料不小心呛进莹雪的气管,她咳了两声嗽,口里喊着“没事,没事。”心头却在思忖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赵伟也有这样的胆,记得云青说过,有胆骑龙虎,无胆抱鸡母。怎么想到云青,这个名字在眼前缠住了,一层层的水波纹漾了过来。她总算回过神来说:“赵伟,你回国还不到三月。”
他说:“有缘的人在一起一瞬间也是美丽,没缘的人在一起一辈子也是苦难。” 莹雪想笑,他回国谈了一次恋爱,回来便成了哲人?莹雪记得邓太太说过,男人要是安心不要你,什么样的理由找不出来?
“可是我们都是成人,成人应该知道责任。”话出了她的口,在空气中振振有理,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赵伟。
“人确实应该负责。”赵伟的声音陡然提高:“如果方亭能有你一半的善良,我碰到青苹也就生出一种遗憾罢了。你其实最清楚,方亭是怎样伤我的心。”
昏暗的房间,窗外没有太阳,赵伟苍白的脸和唇,他开不了口。她把钱放在他的手上,他的手还在抖。两个人同时回想起那一幕,打住了,再想下去彼此都会尴尬。
“我该走了。”她礼貌地说。他没有挽留她,他的脸上有初恋才有的红光,“再过几分钟,我必须给青苹挂电话,我离开中国前就和她有过约。她肯定守在电话旁了。”
方亭房间的灯光雪亮,照得她的脸更白了。“协议书上签字吧。”莹雪一进门就说。“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方亭笑了笑,头虚弱地搭在沙发后背上。
“我还有机会吗?”
“怎么没有机会,你现在已经是F1了,身份不用担心。等把语言关过了,去社区大学选一个实用的专业,比如计算机、会计、护士什么的,只要努力最后都会成功。武教授的妻子汪容,你知道的,她嫌自己年龄太大,不愿花时间考托福和GMAT,就上了社区大学的会计系。七八门课拿了个证书,连学位都没拿到,现在不也是找了个PartTime(半职)的工作吗?她没做Full Time(全职)是因为想全心照顾先生。方亭,你如果拿到学位,肯定会干得好。”
天性的好强在燃烧她,她咬着唇说:“我真的不服这口气,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把儿子接到美国来!还要让赵伟后悔!别以为我只会打餐馆。先让他和烂婊子快乐去,像动物一样快乐,终有一天会遭天打雷霹。”
莹雪低下头去,似乎应该理解赵伟的绝情。方亭莫名其妙来了劲,忽然东拉西扯:“我会干一番事让大夥儿瞧瞧。我才不会当罗霞,她算什么呢?找的人有钱又怎么了?湖边的大房子又怎么了。她罗霞没本领,离开一个男人就只好投奔另一个男人。”
莹雪听不下去,起身要告辞。“纪林的妹妹快来了!”这是她的理由。
55. 纪美媚眼儿抛了过去
出了机场,纪美若无其事地叉起了腰,对纪林的车评头论足:“这样的破车还能上路?别在半路断了气,到时候我可走不动路。”
“走不动总爬得动吧!”纪林盯了她一眼:“楞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抬你的箱子。”
莹雪说:“你放心坐进去,车外表不漂亮,心地却善良,从没跟我们找过麻烦。你当模特儿的人天天都在猫步,怎么可能走不动路?以后你出去打工,两条腿跑来跑去,跟本就歇不下来。”
“你让我打工,打什么工啊?”纪美问。这时纪林启动了车,纪美把脖子伸出了窗外,“这就是美国啊?怎么没几栋房子。”莹雪不紧不慢地说:“早告诉过你这是乡下。” 纪美忙说:“住在乡下更需要车,我得买部自己的车。”
纪林哼了一声,欲言,最终也没有出声。莹雪笑着说:“想买车,你首先得拿驾照,考试全是英文。”
“全是英文?”纪美的声音低了一半,神采也没有刚才那样飞扬,“我的中国驾照不能换吗?”
“不能!”纪林硬邦邦地回了过去。
车停了,家到了,三个人忙着下来搬运行李。“老天爷,好重啊!”纪美边抬边骂:“刚到美国就开始当苦力。”
“要我帮忙吗?”花眼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对眼珠子滴溜溜朝纪美身上转。纪美在上飞机前,王老师强行为她打扮,头发被编成两条辫子。一件天灰色的体恤衫,一条水蓝色的牛崽裤,竟然有了女大学生的清纯。
“你就是钟纪林的妹妹?”花眼镜吞了吞口水,不停地眨着眼睛,真是年青漂亮,玫瑰花儿一般。“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纪美吧。”纪美扭了扭腰,声音娇滴滴,媚眼儿也抛了过去,尽态极姘的样儿:“这箱子好沉好重,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来,我来。”花眼镜受宠若惊,如接了圣旨,慌慌忙忙趋上去,为纪美搬起一个最沉的箱子。
纪林和莹雪的预料都错了,纪美很快适应了美国生活。莹雪由于选课多,每日气喘如牛,哪有时间去照看她。好在并没有出事,只是每天每夜的电话闹过了头,十有八九都是纪美的。纪林沉下脸,莹雪也旁敲侧击。纪美怕什么,驾照还没到手,手头早有了一批司机任她调遣。
花眼镜牵的线,纪美去餐馆打工。莹雪还以为她干不动,想不到纪美见有钱可赚,干得热火朝天。打工的第一个餐馆是刘麻子侄儿的一家店,名叫东方黑,是东方红的分店,纪美因为英语不好,不能接电话,只好包外买。想想也是,谁在美国放不下脸面打工呢,无论你在国内有多珍贵。
莹雪对纪美说:“老是麻烦人家接送,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该花些时间考驾照。”
“我的英文考什么驾照。”坐在镜子前,纪美爱理不理地说:“你别操心,我迟早会拿到驾照的!”她站起身来,把小提包往身上一挽:“我要去打工了!”
“你去打工?” 莹雪问。就她这个样子打哪门子的工?紧身黑衣,高跟鞋,一对金闪闪的大耳环在耳垂上晃来晃去。
纪美冷笑道:“当然是去打工。不打工哪有钱,没有钱怎么租房子?租不到房子就只能睡人家的客厅看人家的鬼脸壳。”
“我并没有赶你。”莹雪正色地说。但纪林给过妹妹鬼脸壳,纪美哪可能低头缩尾受臭气。至于纪美这次来美身上带了多少钱,她不清楚,婆婆也没明说,好多事情本想跟纪林商量一下,却总是说不出口,两个人的心已是越走越远,算了吧,顺其自然。她常连自己的作业都顾不了头尾。
“我需要钱,需要车,需要自己的房子。”砰的一下关门声,纪美走了。莹雪愣在那儿还在发呆。现在是下午一点,她能打什么餐馆工?如果是打午餐肯定太晚了,如果是打晚餐又太早了,她会去哪儿?莹雪想立即追出去,看看什么样的一部车在外面等她,转念一想,罢了吧,都是大人了。
56. 她卷缩他的怀里
她低头看了几页书,又该去戏剧系干活了,活只干了一半,还有两个作业搁在那儿巴巴地望她。几天几夜,她冥思苦想,想不透成行成网的CODE(代码),眼睛花了,像在森林迷了路,没有阳光,天又黑了,怎么也爬不出来。戏剧系里的新任务又下来了,她忧心如焚,焚成了一抹黑烟。这学期的选课确太多,但是Drop(退课)的期限已过,只有硬着头皮前进。也不知干了多久,脖子都酸了,总算可以向老板交差了。
仰起头来,窗外天高云淡,一大群野鹅,排队列阵向远方飞去。“云青,”她在心底轻唤着,嘴唇被牙齿咬得发麻却没有疼的感觉,双手撑着额头,浑身累得象一滩泥,心里乱哄哄地静不下来:“工作完了,还得回系里赶作业。明天就是Due Date(最后期限)。”她晕晕沉沉走在戏剧系的过道上,跟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女孩撞了个满怀。她这次想起学期过了大半,戏剧系舞蹈系都有毕业汇演,难怪老板催项目催得急。
“莹雪!”她听见一个声音朝她涌来,像五彩的光朝她涌来。光太亮,照到她的心底里去了,眼睛反而睁不开,但她知道是他,“云青!”她的身体站不住了,软成了流水,流到他的怀里。也不管灯火明亮的过道上人来人往,还有两个东方女孩正站在她的旁边。
“云青,帮帮我。”
“我一定帮你。”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他看清了她乌发中的两三根白发,很喧嚣的得意样子。他说也就三个多月的时间,怎么把自己苦成了这个样子。
“我,我想我是太苯了,或许我已经老了,根本就不适合学计算机。”她百忧其心,丧失了自信,是那种“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宋云青很乾脆:“我这就跟你去系里。”他笑了笑,又改变了主意:“系里人多嘴杂,还是去我家吧。我家里的电脑有你需要的软件。”她点了点头,顺从了他,任他的手臂拥住自己朝前走,她太累了,巨浪里颠荡了这么久,她需要靠岸休息,对,休息,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没有多久,她就会被另一个波浪席卷入海。
小车朝他的家开去。他问她:“这学期怎么选这么多课?CompilerConstruction和WindowsProgramming都是很重的程序课,干吗跟自己过不去?”
她摇头:“我知道错了,但现在又不能Drop(退课)。“别难过,”他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拥抱她的腰,“我会帮你过关的。”
她点头:“我还是离不开你,还是要你的糖衣炮弹。”
他的右手从她的身上移开,又落回了方向盘上:“别把我想得那么坏。”
“你不坏,你的车总算换了。” 这部丰田没有经过中间商,直接从私人手里买来。那小年青买的新车,只开了五个月,卖给他还不到一万。
她笑,故作轻松地说:“不过自动车总是比手动车方便。”他转头看她:“自动车没有手动车的Fun(快乐),但开自动车可以空出手来抱你。”
莹雪摆开他的手臂:“你到底在这车上抱过多少女人。”“只抱过你一个人。”他的脸忽然背了过去。莹雪没留意。
河岸的树叶被泼了颜料,红的红,黄的黄,紫的紫,绿的就只有橡树了。上次来这儿还是春天,现在已是秋天了。莹雪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眨眼就是半年,时间过得真快啊!”
“有时也慢得令人心焦,”他揽她入怀,轻轻地吻她,她卷缩他的怀里,盼望他更有力的热情,更大胆的言语,但他却悄然停止了:“我们进去看作业吧,我不想误你的功课。”
室内的两张床挤得房间不剩一点空间,也挤得她心慌意乱,“小鱼儿还跟你住在一起?”她问。
“谢天谢地,明天就要搬走了,他找好了房子。” 他知道她的担心,笑道:“他今天在打工,不到半夜是不会回家的,你别怕他。”
莹雪低下头,红着脸在包里一阵翻,最后翻出一张软盘,“我写了一半的程序,再也走不动了,我只是担心这张软盘有病毒,别感染了你的电脑。你知道,我用的是系里的计算机。”
“别怕,别怕,人脑都被感染了,还怕电脑感染?”他边说边把软盘插入了计算机,莹雪写的程序很快被调了出来。“我去搬张椅子。”她说。
“别走,他起身揽住了她,我就是你的椅子。”他抱她入怀坐下来,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他低下头吻她的唇,不是很热烈,却很温柔,她仿佛躺在晓月清辉之下,是那种宁静安祥的喜悦,再也不愿睁开眼睛:“云青,我好困,我想睡一会儿。”
你睡吧,他的吻落在她闭合的眼帘上:等你醒来后,程序一定会Run(执行)。他抱她的双手放回了键盘,两眼盯在她没有写完的Code(代码)上。
57. 唇齿间还留着橡树果的芳香
耳畔传来一阵爽亮的口哨声,莹雪睁了睁眼。窗外一片黑。我在哪儿?什么地方?怎么会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是不是还在梦里?梦里似乎有片金黄色的原野,一条飘满鲜花的河流,她慌张而起,茫然间不知身在何处。
“你是太累了,差不多睡了四个小时。”他坐在她的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程序做完了你还没有醒过来,干脆把你抱到床上让你睡个够。”这一觉甜梦沉酣,睡过了时光和空间。她柔顺地靠在他的肩头,一眼看见了书桌上的白雪公主。
“帮你弄的那个程序,没有另起炉灶,顺着你的思路朝下写的,别担心教授会发现有诈。”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起床吧,菜都放在厨房的桌上。你肯定饿了。”她抬眼望他,满腹都是话,拥挤成一团,反而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她本想说:跟你在一起从来就没有饿的感觉。但她还是说不出口。厨房因为动过油锅和烤箱,空气中游动着食物的余香,唤起了她沉睡的的饥饿感。
”上次向你夸口的橡树果面包,你这次可以品尝了。”
厨房的餐桌上摆着刚出炉的面包,长方形的深棕色面包,他用刀切了一片放进她的盘子里。鲜香中的清甜,淳厚中的细腻,莹雪说:“有一种很独特奇妙的口感,这面包真甜啊,但不是白糖的甜。”
“是橡树果仁的天然甘甜。”他说:“这里面有个诀窍,果仁本是涩的,要放在滚水里不停地煮,第一锅水很浑黄,中途要换水,换个四五次都不嫌多。这是帕垂奶奶告诉我的秘方。”
“老人家懂的真是多。“莹雪吃得很慢,慢慢领略唇齿间的芬芳,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停止在一刻,最动人的瞬间,一生一世的美丽凝固。
他坐在她的身边,夹了块鱼放进她的碗中:“这是Catfish(猫鱼),河里最多的就是这种鱼,若是夏天不怕蚊子咬,黄昏的时候去钓鱼,十秒钟一条。”
“这么容易啊?”莹雪咬了一口鱼肉,又看了看他:“你怎么不吃呢?”
“我早吃过了。”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不过看你吃饭也是一件乐事。”
“云青。”千百种情绪,像大江也像小河,在她心中交融和奔流,似乎要流出一种想法,一句话来。
“你别急。”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唯恐她生了误会:“你放心我吧,我不会得寸进尺,吃好了饭我就送你回家,绝不误一秒钟。”她只好低下了头,把失望和鱼肉一同咀嚼,然后咽进了肚子。他没有食言,吃完饭后,立即送她回家。
他的车停在一棵橡树下,橡树静静地望着他们。上车前,她恍然地看他,欲说还休,眼睛里全是情, 他再次揽她入怀,热烈地吻她,深深地爱抚她,她用心和身体回应他的爱。爱如潮水虽然还象从前那样汹涌,但是已经有了理智的堤坝,挡住了洪流。他俯在她的耳畔低言:”莹雪,我已经知足了。”
“你知足了什么,为什么不说?”呼喊在心底痛缩成一团,却出不了口,莹雪颓然垂首,抱他的手臂松了,他的手臂也松了。她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口口声声要娶她的他了。在车上,她自始至终也没说出一句心里的话,心如水面的浮萍在风中飘摇,真不知何去何从。
她带着一身惘然向家走去,唇齿间还留着橡树果的芳香,一种冲动在心头乱滚,她想同纪林谈谈,结局不管如何,她不能再这样苟且偷生,每日被自己的心逼得透不过气。她还没有开门进屋,便听见里面的争吵惊天震地,震得过道的楼梯都在发抖。
58. 纪美跟邓太太有什么纠葛?
“给我说清楚,那人到底是谁,不说清楚,我绝不准你搬走。”纪林的声音像过了高音麦克风。
“我搬到哪儿管你屁事,这客厅是人睡的地方吗?”纪美朝他对吼,莹雪是伴着这个高音进的家门。
“喔,是你,你还知道回家?”纪林对她也没有好脸色,“你恐怕也想搬家吧?”
“是啊,我也想搬。”莹雪头也不抬地坐在沙发上,她说:“我也想过几天安宁的日子。”
“搬吧,搬吧,大家各走各。”纪林狠敲了一下桌子,高喊道:“这个家迟早要散。”
“既然如此,我马上就搬。还你们安宁,别让妈误会,我坏了你们的幸福。”纪美收拾好的一个箱子,正横在沙发的一角。
“你要去哪儿?”莹雪问。
纪美说:“刘老板那儿,我准备打长工,可以住在他家里。”纪林冷笑一声:“你少骗我,你当我不知道,刘二家从来不住长工。” 莹雪说:“刘二开的堂吃店有阿米够,应该会有长工住在家里。”纪林笑望莹雪:“你不是一心都在读书吗?每天忙得饭都不弄,想不到天下的事你还知道得不少。”他停了停,看了眼纪美,又面向莹雪高声道:”知不知道邓太太今天来了多少电话找你!“
“找我作什么?”莹雪疑惑地问:“我跟她讲过,这学期我忙,不可能帮她替工。”
“那个黄脸婆你少理她,自己男人看不住,怪天下的女人都要偷她男人的鸡巴。整个儿一个变态。也不数数她男人脸上的皱纹,也到了该吃药的年龄,我还看得起他?”
莹雪怔怔地望纪美,心里半明白半清醒,还没等她问话,电话铃响了,莹雪顺手接起,一个气势汹汹的女声,骂天喊地要找纪美。
“是母的还是公的?”纪美边问边接过电话,她还没有开口,对方的骂声辟里啪啦象手榴弹炸了过来:“你这个骚货想公的想疯了,你这个臭婊子,烂娼妇,不得好死!”紧接着“啪”的一声,不容纪美回应,电话彻底断了。
纪美哪容得了这口恶气,她头肿筋突,眼内出火,狠狠地跺脚,把一个屋子跺得山动地摇,口内不停地乱嚷道:“莹雪,把你的车钥匙借给我,我要去找那个老货算帐,我今天不把他的房子一把火烧了,也要扔石头把他的窗玻璃打得稀烂。”
“刚才打电话的女人是谁?莹雪声音变了调:“你和邓太太到底怎么了?”纪林早怒了,声音是脱了缰的马,因失去控制而蹦得老高。
“管你屁事!”纪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扬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儿,她喊道:“别欺负我没有驾照没有车,我会有的,到那个时候你们休想拦我。”
“你做梦!”纪林冷笑道。
“你也是成人了,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谁也拦不了你。只是提醒你自个儿当心点。”莹雪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莹雪,你这是什么意思?”纪林追了进来:“你不好好劝她留下来,反而让她走,要是出了事,怎么给妈交代。当初还不是你同意帮她过来,现在人来了你又撒手不管,有点责任感好不好?”
“我的责任感?我又不是她的妈,再说她早就成人了,我们总不能捆她的手脚吧。”莹雪冷笑道:“反正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既然如此,那我就乾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她要怎样随她好了。”
“好了,少说几句吧。”纪林沮丧地坐在床上,抱起头:“我的头都要爆了。”
“我的头也要爆了。纪林,我们谈一下,好不好?”莹雪鼓起勇气开口,但声音抖得像蝉的翅膀。
“空话就少谈了,陈谷烂芝麻也别晒了,我们现在的事还少了吗?老板的新任务又下来了。”纪林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唉声叹道:“我还得回办公室,一天到晚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望着一脸苦闷的丈夫,想他这学期既当TA(助教又兼RA(助研),连秋假也在为老板卖命,莹雪把快到舌头上的话硬生生地嚼了。
“纪美呢?”推开门,没见妹妹,纪林惊慌失措地喊。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她会去了哪儿?客厅角落还放着她来不及带走的箱子。他的目光落在电话上,“该跟邓太太挂个电话?”
“先别挂,”莹雪连忙阻止他,“纪美又没在中华村打工,跟邓太太会有什么纠葛?”
59. 谈孩子、谈绿卡
肖云的家里。每个角落都飘出婴儿的奶香味。她的那个儿子,也就两个月,简直可爱得神了。无论你是谁,他都对你展开无邪的笑,让人浮想起小天使,扬起翅膀,抱着花儿,一身白衣的小天使。文霁光常说:“无论在外面有多苦,只要回家抱起儿子看他的笑,一天的疲倦都没了。”
是上帝的恩赐,他们的日子未见风雨,记忆里都是阳光的温暖,花草的清甜。那时孩子在肚里还不足三月,不知是男是女。肖云问丈夫:老实交代,到底是想男孩还是女孩。“当然是想女孩。”文霁光的回答很响亮。
“你少油腔滑调哄我。”肖云笑道:“你们男人惯用的伎俩,心里明明想儿子发疯,嘴里却口口声声要女儿。我先前给鲁菲当Roommate(室友),听她说过,她在国内怀孩子时,她老公小田人前人后都说要女儿,还宽慰鲁菲:女儿多好,等日后有了女婿还要打酒来孝敬我,结果呢?”
结果一听老婆生的男孩,他高兴得跳起来,边跳边喊老子有儿子了!后来小田还得意洋洋对他哥说:别以为人人都能生儿子,儿子哪有这么容易种的。他的父母听说是个孙子,当场就激动得老泪纵横,说是菩萨没有白拜,真的显灵了。
“我家正好颠了个转。”文霁光笑道:“我姐姐比我大两岁,一生下来就是全家的宝贝。祖父母疼爱得不得了,其他姑姑叔叔也跟着瞎起哄,家里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让她先吃先用,我开始也不服气,也闹过,可我妈妈说,姐姐是女孩子就该多得,你男孩子就是应该让她。”肖云不服气:“什么道理,男女平等都做不到。”
文霁光的家就是这个样子。她妈很少下厨房,他爸把饭菜弄好了,她还在电视机前磕瓜子。文霁光从小就看不惯,常去厨房帮爸爸。“那你姐呢?”肖云问。
“她就陪我妈玩。有一次我妈和我姐为一件小事在饭桌上吵起来,我妈大发脾气哭出声来,我爸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还亲自喂她吃完饭才算平息了风波。”
“没见过这么肉麻的老妈!”肖云笑骂道:“居然当作儿女的面在老公面前撒娇。还有你姐,还不是你妈惯出来的结果。”
三个月后的B超测试,肖云如愿以偿,她想的就是男孩。临产前她同老公开玩笑:宝宝出来了,你爱他第一呢,还是爱我第一?“当然你第一。”文霁光向她表忠心:“宝宝小时候再可爱,也有长大离家的一天,以后的岁月还不是我们老两口相伴度过。”
肖云还在笑:“我怎么感觉你有了小的就不要大的呢?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喜新厌旧的倒是肖云,当了母亲的她,睡里梦里都是孩子的牛奶和尿片,把老公的柔情蜜意早撂在一边。文霁光表面吃醋,心里却暗喜。原以为自己要忙里忙外,要当全职奶爸,想不到肖云全包了。
老板早为文霁光申请了绿卡,是属于第一优先的杰出人士。三个月就获了移民局的批准。汪容说:“既然绿卡稳了,肖云你也不别担心学生的身份。干脆把学退了,一心一意在家里养孩子。”她又转头表扬文霁光:“你们的绿卡比我们当年还快。”
文霁光低声说着谦虚的话,但额头和眼睛都有光。肖云知道他有些得意,安心给他灌点冰水:“少臭美了,别以为就你一个人拿得快,小翠来美多久?人家的绿卡也批了。”
“小翠?中华村的小翠?”文霁光的眼睛圆了,汪容的眼睛更圆。小翠连高中都没读完就偷渡到美国。肖云说:“她昨晚打电话告诉我的,有几张表格要我帮她填,据说在申请社安号。”
“社安号都没有,绿卡倒先批了。”文霁光不得不服。
汪容半信半疑:“她是跟人假结婚吧?我认识一个福州小姑娘,不到二十岁,跟人假结婚,用的假年龄。”
肖云说:“什么样的招都有。”邓太太讲过,福州人办绿卡,十有八九都是申请计划生育避难。故事嘛,自己创作呗。在法庭上,一个福州小女孩声泪俱下,沉痛地说,那一年,与男友同居怀了孕。这大逆不道的丑事儿,天理难容,她没有生产的权力。只好躲到乡下亲戚家,想偷偷把孩子生下来,乡下卫生环境差,又缺医少药,生了病,不得不回家看医生。结果被街道管计划生育的老太婆发现了,她还跑得掉了吗?被一群人五花大绑,强迫拉去医院行人工流产,她尖叫着,奋力反抗,四五个医生护士,按头的按头,按身子的按身子,拿刀的拿刀,麻药也不给她上……编得字字是血,句句是泪,把女法官骗得热泪哗哗,当场就批准了她的避难申请。
“你当美国人是傻瓜?“汪容说:“这样的眼泪移民局早不信了。”
肖云正要接口,门铃响了,来人果然是小翠。“肖云姐姐,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小翠的声音又甜又脆,像河北的鸭梨:”“我知道你带宝宝辛苦,我本想去找莹雪姐姐的。”
“打住,打住,快把表格给我,”肖云笑道:“你现在的腔调越来越像你莹雪姐姐,你最近看到她吗?”
“她哪有空啊?”小翠说:“我找过她,她忙得要命,抽不出一点时间,叫我来找你。”
肖云笑道:“原来她把你推给我,她忙成了唐吉诃德?” 汪容说:“我在学校见过她一次,她走得急匆匆的,也不愿停下来跟我多谈,只是说她这学期课多,梦里都在做程序。她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看,象生病似的。”
“搞编程的人大都辛苦,”文霁光说:“听花眼镜说,她暑假选了四门,这学期选了五门,照这个速度她明年五月毕业都有可能。”
“我的妈啊!”肖云一下站起来:“露露五月都毕不了业!莹雪她在拼什么啊?是不是暗地里同何月较劲啊。”汪容说:“他们都觉得奇怪,莹雪本科并不是学编程的,她学得这样猛,背后肯定有高手帮。”
“肯定是纪林在帮她,”文霁光说:“她希望同纪林比翼齐飞,一同毕业一同找到工作。”
“纪林会帮她?算了吧。”肖云的嘴角朝上一牵。她笑了笑,把目光投到一直插不上话的小翠:“小妹儿,别愣在那儿发呆,快把表格给我。”
反正绿卡已经批了,小翠也就没了顾忌。她告诉大家,乘飞机在美闯关时,蛇头对她说,今天海关的人,是我们的内线,你不要心虚,到时候勇敢撕掉护照,申请政治避难。于是她的案子在移民局备了案。后来又花了些银子请好律师,开了庭,出乎意料的顺,绿卡给批了!
汪容边听边感慨,想自己的先生寒窗多少年,不分白天黑夜,泡在实验室,抬起头来,不觉间头发白了一半,这时候绿卡才到手。小翠呢?今年才十九岁,人生从一张白纸开始描,也描得出最美的前程。文霁光也感叹:“你真幸运。”
“我算什么幸运,为了挣那几个血汗钱,每天在餐馆脚都跑肿了,有一次还累得流了鼻血,为什么没有富翁接我去享福,房子和绿卡都是现存的。罗霞才幸运。”
肖云语重心长,像大姐的模样:“小丫头,记住,靠自己双手打下的才最稳妥。别羡慕人家。” 小翠反问: “那为什么好多人羡慕你呢?”
“羡慕她什么?”文霁光笑道:“她老公既没钱又没房子,要羡慕就羡慕你身边的邓太太啊。”
“羡慕她?她才叫苦啊,每天被那个霸王花气得地上乱滚。”
汪容摇了摇头:“纪林的妹妹,怎么会呢?你看她哥嫂都是一本正经的人。”
“有那么些人想打人家的歪主意,”肖云笑道:“现在都懂了,汤虽然好喝但是烫嘴。也好,烫烫那些嘴歪牙黑的,别以为女人都软弱好欺,吃了亏,就得装哑巴不敢声张。”
“无论怎样,她也不该去抢人家的老公。汪容说:我上个星期天在教会碰到鲁菲,看她说话的样子,还以为她老公被人抢了。”
“鲁菲的话也甭全信,原先她还传露露跟老头同居。”肖云说:“夫妻两个人若是一条心,老公是不会被人抢的。”文霁光也同意:“不管哪一方被人抢了,只能说明两人的婚姻有问题。”
“肖云姐姐,快帮我填表啊。”小翠急了,看肖云尽说空话,提起笔来却一字未落。
“急什么急,”肖云笑道:“你都拿到绿卡了,人家小毛头还没有影儿,是不是该团结互助,帮小毛头也搞定绿卡啊?”
小翠的脸红了。
60. 大白天见了女鬼
卧室传来宝宝的啼哭,“时间到了,该喂奶了!”肖云喊着,慌张起身,向里面冲去,文霁光也随之追了进去。她小心地从摇篮里抱起儿子,撩起衣襟,宝宝的小嘴很快捉住了乳头,专注地吸吮起来。有一种感觉,像蜜一样流在了母亲的心底。她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丈夫相视,无限的爱意都融化了,她的身心荡漾在一种异样的喜悦之中,幸福是这样的浓烈又是这样的普通!他用臂膀环绕着她和宝宝,她的头倚靠在丈夫的肩上,窗外有风,她看见秋叶在风中飘扬,金黄的,火红的,云紫的,霞橙的,如无数斑斓的蝴蝶在狂舞–那也是幸福在狂舞,美得令人心醉!
秋风忽然大了,也忽然冷了,砭人肌骨,一夜之间,秋叶不再绚烂,摧败、枯萎、零落、化作忧郁的苍黄飘过莹雪的眼前。干不完的活儿,考试和作业,还有纪美,她不得不管。她没有跟邓太太联系,去听她的一面之词。既然纪美在刘老板的店里打工,刘麻子一定会有纪美的行踪。莹雪一个电话挂到罗霞的住处。
罗霞果然没让莹雪失望。罗霞最近的心情还不错,刘麻子已经正式向她求婚,送给她的那个钻戒贵得惊人,据说可以值辆新车了。
听完罗霞的述说,莹雪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她对纪林说:“纪美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想管也管不住,想说也没有用。邓太太对我们肯定是恨屋及乌,最好跟她少打交道,她若再问起纪美,我们一律说不知道。”纪林摇头叹道:“她怎么在国内认识的邓老板,我想不通。”
“别想了,费脑子!”莹雪苦笑道:“等熬完了这学期我就松绑了。”纪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想追问一句,她早已转身走了,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怅惘和悲凉。
纪美最初在“东方黑”打工也是迫不得己。她生性自由惯了,住在哥嫂家像泡在鱼缸里。不懂英语,又不能开车,出了门便成了个哑巴聋子。好在花眼镜对她有意。她不傻,早瞧出了他的歹心,也就顺势用用他,当然得给他点甜头尝。
纪美自打工后,眼界开了,朋友也多了,便寻思摆脱花眼镜,花眼镜哪服这口气,吹牛打靶威吓纪美,你当纪美是谁?胆小怕事的小女生啊,他没能威胁住纪美,反而被纪美吓得抱头鼠窜。
纪美说:“你不要脸心却大,给你一颗芝麻吃你就想西瓜,想跟我上床,是不是?可以,但是你自个儿的形像也得及格啊!就你这歪瓜裂枣丝瓜身,不是我吓你,我出手就把你修成标准的公公。”花眼镜听了赶快逃,邪心贼胆全烂成了一锅汤。
纪美现在最想要的是驾照,但是一想起英文笔试,感觉比当嫦娥还难。小鱼儿对纪美说:“我有个法子。”小鱼儿常在东方红和东方黑两个店轮流干,他喜欢纪美的心直口快,平时教了她不少的口语。纪美小时候学过一年钢琴,有一对音乐的敏感耳朵,很快就会用英语对付吃喝拉撒。
要说纪美为什么能下劲学英语,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纪美最初干的包外卖,用不着同客人讲话。有次小鱼儿在厨房帮忙,整个店堂就只有纪美撑着,一个老黑闯进门,张口便问厕所在哪儿,纪美听不懂,老黑急得耳红筋涨,一张脸由包公变成了关羽,老黑没有法,只好给纪美比了个直立小便的动作,纪美这才反应过来!一定要学好英语。天天在餐馆打工,心头哪没有恶气。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小鱼儿领着纪美奔向一栋大楼。什么大楼?公共安全局 (Department of Public Safety) 下属的车辆管理处 (Division of Vehicle Motor Division) 。楼外有垃圾站,他们偷了两袋垃圾,运气真不错,从中掏出了所有的考卷。小鱼儿说:“阿福也是这样过的关,阿米够传给中国人的宝贵经验。”三天后,纪美欢欣鼓舞拿到驾照。拿到驾照的第二周,安全局宣布撤销笔考,全部由电脑取而代之。纪美对小鱼儿说:“你是我的救星,你是我的恩人。”
纪美第二步自然是买车。金中国的王老板正好要淘汰一部旧本田,纪美听到消息后,心里有意,刘二和小鱼儿也去帮她砍价,最后两千美元成交。纪美开车回家的时候,把莹雪和纪林都吓了一跳。“谁的车?”莹雪紧张地问:“在美国无照行车可要坐牢的。”
纪美嘴一撇,眼皮都没抬,哼了一声就把驾照和车文件从包里抓出来,朝哥嫂扔了过去。文件直挺挺地飞过来,差点撞了纪林的鼻子。他俩翻来覆去地看证件,也没瞧出什么牛头马嘴,又问不出个名堂,只好由她去了。
再说纪美和邓老板的相遇,也够巧成一部奇书。很长一段日子里,刘二非常苦闷。因为他一踩到美国的地皮,就给刘麻子当长工。八九年了,英文熟了,业务懂了,早就想撑起自己的天空,无奈叔叔总不放手。他提过几次,每次都被刘麻子骂得鼻青脸黄:“怎么,翅膀硬了就想飞?闭上你的狗眼,想想你是怎么来的美国?谁给你办的身份,活烦了是不是?滚回老家挖地球去。”
自由的土地上没有自由的生活。阿福看他心烦,邀他去胖瓜家搓麻将,回家的路上,二人说了些心里话。阿福说:“不如咱兄弟俩合伙开家餐馆,我早就烦了给人当奴才。”刘二口头上应了,心里并不情意,因为与人合开最后都要打架,但是自己单干又拿不出大把的银子。
他思来想去,总是苦闷。为了散心寻乐,带上纪美和小鱼儿去附近的赌城玩牌。巧的是刘二自带上纪美,逢赌便赢,心中大乐。他回来后,常在餐馆老板们的麻将桌上吹牛夸口。邓老板听了,心生好奇,“她是谁啊?能不能借我用两天?”
“好运借给了你,我发什么财。”刘二边说边喊了一声:“碰。”
邓老板到底还是见了纪美。那是一个周末,刘二又带纪美和小鱼儿去赌城,纪美刚拿到驾照,执意要开车,刘二只好由她。车开到了赌城的停车场,因为是周末,放眼望去全是车,找不到一个停车位,纪美旋来转去,好不容易发现一部吉普准备离去。她眼尖,赶紧跟了过去,没想到眼前又冒出一部车,有人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等吉普彻底倒退出线,人就抢先跑进了停车位。纪美气极,管不了这么多,“去你娘的蛋,你连命也不想要?”她一边怒骂,一边高按喇叭,油门一踩,就要冲上去,那人到底要命,屁滚尿流摔出线外,半个屁股歪在了地上。他“呸”了一口,悻悻地摘掉脸上的墨镜,要看看是何方的霸主。
“邓老板!是你?”纪美跳下了车。
墨镜摔在了地上。大白天见了女鬼,他魂魄散出去半天都收不回来。
61.她像一条银环蛇缠在他的身上
莹雪越来越累,像个万米长跑的运动员,已经捱到最后的冲刺,必须竭尽全力跑到终点。还有两周就是期末了,她日日夜夜熬在机房里,面对一壁无情的监视器,疲惫像暗河一样涌来。俯仰之间,甚至听到体内憔悴的声音。
“云青,你在哪儿?”她总是控制不住想他,敲打键盘的手指微微地抖,闭眼睁眼都是纷乱的Code(代码)。程序出不来,成了张牙舞爪的鬼,恨自己无力捉鬼。她垂下头,又开始想他,想他上次为她写好的程序。不仅逻辑严谨,布局也美,环环相扣的结构,推理层层延深,一路写来,是行云流水,连Comment(注释)都没有语法错误。莹雪恍惚抬起了头:“云青,你在哪儿?”
“就在喷水池边,大家快来看, 不是宋云青是谁?” 花眼镜的高音在机房乍然响起:“那女的像一条银环蛇缠在他的身上。”
一群人一拥而上。莹雪的心仿佛被猫抓了两下,再跳起来已没了节奏。她就坐在窗前,却不敢把视线投向窗外。
“我见过那个女的,上周末在学校PeachStreet(蜜桃街)的露天舞台上,又唱又跳的就是她。”花眼镜激动得要飞天。
“你花眼镜带的什么眼镜,这么远都瞧得有眉毛有鼻子的,干吗不改名儿叫花花望远镜?”鲁明阳在不怀好意地笑:“宋云青这个风流公子又换了口味。”
“你敢肯定那女的是他的床友?”这是大张伟的声音,象针尖一样扎在莹雪的肉上,痛得出了血点子的话:“她好像不是个白人。”
“是个混血杂种,但杂得特亮的那种,巧克力型嘛,”花眼睛啧啧赞道:“那眼睛,那睫毛,还有那身段,哇!别提了,说多性感有多性感,好多纯的金发女郎都赶不上她,她简直就像,就像……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
“你也恨不得咬一口。”小张伟应声答道,室内哄堂大笑,印度人不满的目光从四面射来,这群中国人才不得不压低了嗓音。
“还是宋云青有口福啊,吃够了Vanilla(香草)现在又换成了Chocolate(巧克力)。”大张伟羡慕得流眼泪了。(在美国,香草用来比喻白人,巧克力则是黑人)
“老天有眼,我们大家看着吧,总有一天会吃出毛病的。”黄樱子的声音带着一股子飕飕寒气,从众声喧哗中冒出来。莹雪忍不住抬头看她。
“莹雪,你这是怎么了?”黄樱子的目光敏捷如爪,抓住了她脸颊瞬变的灰暗。
“窗外有太阳,晒得我头晕,我想还是换个座位。”她呼吸急促地站起身来,抱起书和笔记本。
“冬天的太阳你都怕晒吗?”黄樱子笑着看她:“你真是白雪堆出来的人?人家老美还要故意晒成Tan(褐色)。”
“不是个个老美都爱Tan(褐色),也有人很骄傲自己的CreamyWhite(奶白色)。”莹雪朝右边移了两个位置,太阳光晒不到那儿。
黄樱子依然惊异地盯着她:“你生病了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好糟,没有一点血色。”
“我没事,只要这个程序能出来,什么都会好了。”莹雪不看她,只看监视器。
“你还怕程序出不来吗?”黄樱子顺势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看她屏幕上的Code(代码),“哇,写了这么多!这是你的Function Call(函数调用)?你可真会用Function。如果无人指点,我永远也想不到这一点。你真的好聪明!”
“什么聪明,如果程序无法执行,写得再多也是废话。”她听出了黄樱子的话中话,也用话中话和她对话。
黄樱子退了半步,面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别把自己弄得这样苦,想开一点,人在外面都不容易,应该多爱护自己。”
“多谢你了。”莹雪慢慢把目光从程序掉转到黄樱子的脸上:“只是我不如你,你是医生,更知道怎样爱护自己。”
“爱护自己人人都会,又不是只有医生才知道。” 她站起身来,脸色更不自然:“不说废话了,我还有一堆的作业,考试期间人人都在忙,像我这么笨的人,哪找得了人帮我。”
黄樱子的影子刚一退出她视线的余光,泪珠子随即串成了线,水一样落在她的手背上。心头更痛,痛像肿大了的嘴,还插了块烧红的烙铁。“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一出机房的大门,她眼冒金花,几乎跌倒,艰难地扶住墙边,避开了人多的电梯,朝楼梯口奔去。
她推开家门的时候,纪林正横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看她。他这学期只选了三门课,功课早已上路,远没有她这样坚苦劳累。“怎么了?莹雪,别学得个头昏眼花,糊里糊涂走乱了路!”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她几乎在尖叫。纪林哼道:“你有毛病吗?”
“对,我有毛病。”她笑得比药还苦:“等期末考完,我有话给你说。”
室内一刹那死寂。愤怒胀痛了他的胸和眼:“你要想清楚,一旦走乱了,没有路可退。你知道什么叫始乱终弃?”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完成作业。”
“那好吧!”他起身向门口冲去,忽然又扭头看她,“莹雪!”他咬牙切齿地喊,却欲言又止。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了过来,把他关出了她的视线。
“我该怎么办?”她抱着头,十指深深插入头发中。昏黑无边的思潮中,失望和悲哀一点点吞噬了她,但她却不甘心地挣扎着,恍然看到一盏摇晃的明灯,在黑暗中提醒她:“完成作业,完成作业!”
大楼的电梯晃了两下,就她一个人,她本能地按下了5。电梯在三楼的时候停了下来,外面却没人上,她鬼使神差地跨了出来,被一种飘渺的力量推着,四周浮动着恨和羞辱。
他办公室立在眼前,门关得严严实实,关紧了那些并不遥远的秘密和伤痛。门是灰黄的颜色,灰黄的冷漠,似乎在笑她:“我和你曾有过关系?”
“我想干什么?”她问自己:“我是在自取其辱!他给我过承诺吗?对我提出过要求吗?”莹雪凝伫成了一棵树,记得最后一次在他家里,她满怀的柔情,期待他的承诺,他什么也没说,还慌着要早早送她回家,原来他早有了女友。为什么不对她明说呢,为什么要让她受伤受辱?她心灰意冷,正准备抽身离去。背后忽然刮来北冰洋的风:“莹雪,你在找我吗?”
62.一群黑蝙蝠在他眼前狂舞
“我没有找你!”她眼睛里的绝望,逼得她的脸更加惨白。他真的吓坏了,走上前去拥住了她:“走,我陪你去趟医院。”
“我才没有病!”她甩开他,“离我远一点,别把你的HIV病毒传给了我!"
”你是疯了!”他也怒了,两对仇恨的眼睛在彼此抗争。她累了,垂下眼帘,泪水滑了一脸。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跟我明说吧。”他的口气低缓多了。
“我还能说什么?”莹雪抬起泪眼,又朝后退了半步:“求你别打扰我了,我还有作业没有完成。”他冲到她的面前,眼睛像一把寒刀在逼她:“是不是美国之音在造我的谣?”
“除非这世上的人全都是瞎子,我才相信是美国之音在造谣。”莹雪背对着他,头也没有回。
“你作业还行吗?”他又追了上去:“我一直都在担心你,特别是MFC的作业,我昨天已经听好多人在议论,说是特别难,我正准备去机房看你,看能不能帮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便勾起了黄樱子的话,羞辱像毒药在身体里漫流,她说:“我宁可被F了,被学校下课了,也绝不要你帮我!“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回头,径直朝电梯冲去。反正心都死了,就当我是你的仇人吧。她的心在对他说,她感觉他会听得见。
五楼的大机房里坐满了人,都是准备熬夜苦干的老印和老中。一小群中国人坐在一角窃窃私语,这是他们的习惯,最爱相互讨论,说是要拿出集体的智慧来,打过长江去。莹雪喜欢独干,众人的七嘴八舌反乱了她的思路。当她经过那群人时,声音嘎然而止,花眼镜抬起头来,讪讪地朝她一笑:“你也来赶作业吧?”她“嗯”了一声,觉得空气中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你那么聪明,不该完不成吧?”大张伟的眼睛一直在莹雪的脸搜寻,仿佛会挖出些金子来。
“我又不是超人,你怎么认为我就完成了。”莹雪淡然一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从书中抽出软盘插入机器内,把那群暧昧的笑容也插入机器内。她脑力和心力都耗尽了,程序还是半死的样儿。这移不动的山,搬不走的河,仿佛面对自然的凶险,她只有无奈和叹息。思维稍一松懈,各种各样的杂念像野生的长藤,爬满了大脑。
“出不来就是出不来,熬到天亮也下不出鸡蛋。”花眼镜在一旁乱叫:“只要能下出鸡蛋,就是做变性手术也行。”实在没有法子,他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哼哼哧哧的原来是京剧:“当,当,当……打,打,打,打……那一旁松林内暗暗藏隐,寻一个良谋好出城。抓一把灰土把脸罩定,我装一个疯魔要过此城。”
“他在唱什么?”莹雪身边的印度人悄悄地问。“他说他想装一个疯子蒙混过关。”莹雪头也没动,眼睛直直盯在监视器上。
“他真的疯了,是被程序逼疯的吧。”印度人笑道:“正好装疯不交作业。”
又过了一阵,莹雪盯着监视器的眼睛开始发黑,但是脑子开始有些亮了,思维聚成了一丝闪烁的金线,不敢有丝毫的杂念。花眼镜的一声大呼像利剑砍断她的金线:
“妈卖鸡蛋的,这不公不母的Project(项目),又是COBOL,又是C,什么都要我们做,杂交的龙凤胎你要不要—我可以帮你慢慢做!一个晚上就够了。最后一句,绵长而响亮,是用京剧的腔调拉出来的。”
众人先是一楞,随即哄堂狂笑,笑的当然都是中国人。大张伟笑得背了气:“花眼镜,你是不想活了,你就不怕有人告,那老头子把你给F了,你还想帮人做杂交的龙凤胎?回家做你的国产龙凤胎吧。”
“他们到底笑什么?”印度人也乱了,想笑又听不懂,急得两眼发绿。莹雪思路被彻底打散,心里有火,哪还笑得出来,没气没力地说:“他说他不想活了!”
“他说他做得出儿子,却做不出程序。”小张伟替印度人翻译了。
十一点了,监视器上的程序还是横眉冷对的样儿。她心里暗想,既然我都做不出来,想必也有大部份人做不出来,教授一定会手下留情,我又何苦熬得个心神俱碎?大不了保不住A,拿个B+或B也行了。这么一想,心情反而松了不少。
走在回家的路上,满怀的心事压得她想哭:回家,回家,我还能回家吗?我和纪林已是心知肚明。我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云青,可到头来却是虚梦一场。偌大的世界,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可是除了那个家,她又有何处可去?她万般无奈地用钥匙开了家门,不知道是归来,还是应该离去。
“莹雪你回家了?”鲁明阳坐在沙发上,正同纪林交头接耳,看莹雪进屋,忙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
“你这么晚回来,作业该完成了吧?”纪林把双手环挽在胸前,后背胶在沙发上,两只眼睛凝神地看她,像看一本深奥离奇的书。
“没有完成。”她的头微微一低,手上的书啪的一声搁在饭桌上。
“真的没完成?”纪林的声音平平静静,不温不火。
“什么意思?”莹雪抬起眼睛。
“我该走了,我该走了。”空气中已滚出战火的硝烟,鲁明阳想退了。
“你今晚在跟纪林在讨论作业吧?”莹雪笑着问他。
“没有,没有。”鲁明阳老实地回答。莹雪又问:“那是在出谋划策,还是在交流信息?”
“哪里哪里,我真的得走了,都快十二点了。”鲁明阳夺路而逃,只想避了这是非之地。
“莹雪,你相当厉害!”纪林依然坐在沙发上,表情未变:“我一直小看了你,所有的人都小看了你。自打你去了戏剧系,你就一直在演戏。”
莹雪静静地看他,呆了,滞了,嘴唇费劲地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拼了全力,朝壁柜冲去,打开门,取出自己的箱子。
“你要去哪儿?”纪林大声喝住她:“你这样深更半夜的,外边的天又这么冷。”他跑过去,用力夺过她手中的箱子,她扑过来抢,他扔下箱子突然把她抱入怀中,用变了调的声音朝她低喊道:“我不相信美国之音,莹雪,我宁可相信你一人,今晚肖云也来过电话。”
“肖云来过电话?”她微微一怔。
“肖云也听了很多传言,提醒我千万不要信进去,伤了你的心,因为你又漂亮又聪明,肯定有人嫉妒你,造你的谣。莹雪,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外面的传言全是谣言。”
她扭过头,推开了他。他木然地退了一步。十二点了,又是新的一天,房间内的钟声响了,浑厚而沉闷,像要告诉他什么,像要提醒他什么。他的身子一阵寒,一阵烫,似乎看见一群黑蝙蝠在他眼前狂舞,还发出呜呜的轰鸣,真实而刺心。他相信了,相信了鲁明阳带来的汇编信息不是谣言。
花眼镜虽然热爱大众传播,但他的想象力也不是空穴来风。空闲无聊时,他爱逛学校的网页,无意间闯进了戏剧系,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挖出了宋云青的大名。“原来他是戏剧系网页的始作俑者。”他歪头闭眼寻思道:他怎么从来没提过。慢着!须臾间,他眉头一皱,思接千载,眼珠子一转,视通万里,记忆中闪闪烁烁的蛛丝马迹,全都亮了,全都动了,全都活了,高莹雪凭什么在戏剧系找到资助?她为什么几次从宋云青的车上走出来?她没有计算机的背景为什么学得又快又好?哈,哈,哈!几个为什么问一问,答案不都滚出来了吗?
另一条可靠的消息来自黄樱子。黄樱子的两个室友:美子和爱丽丝。她们在一天练舞归来,亲眼看见两人相依而立,站在戏剧系大楼的过道上。“你可看清楚了,是她吗?”初听这个消息,黄樱子吃惊极了,如果说爱丽丝酒喝多了,两眼昏花看错了人,但美子却是清醒的。“我看清了,是她。”美子置信地说:“你那个漂亮朋友,今年春节还和她先生来我们家吃过饭,但她身边的男人绝对不是她先生。”
“那男人是谁?”黄樱子声音尖了。美子说没见过,爱丽丝一旁笑着补充:“我觉得那男人虽不如她先生漂亮,但特别的男人。”黄樱子霎时间心明眼亮,她明白他是谁了,那个男人,她不是也在戏剧系巧遇过他吗?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偏偏都被她撞上?
63. 什么都能兼容,什么都能吃?
终于捱完考试的最后一门。莹雪浑身无力地站在车站等Shuttle(巴士)。冬日的太阳像醉酒后醒来,从云层里探出半张脸,阳光洒在她的头上和肩上,有那么几丝微弱而昏沉的暖意,暖在面上却暖不到心里去。
桔红色的巴士摇晃晃地开来了,像没有吃饱饭的老牛。“莹雪,别上!”谁的喊声震住了她,她猛地一转头,宋云青突然现身:“我从考场追到车站,你果然在这儿,跟我走一趟!”他不想多说,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她的一只手臂。
“不!我绝不!”她含恨带怒,使劲地挣脱了他的手,“光天化日之下,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你说算什么,”宋云青降低了声音,但语气更逼人:“我今天不把HIV病毒传给你我不是人!”她明白了他的愤怒,终于点了头,去说清楚也好。
一下车,她似乎感到地震来了。轰隆隆的摇滚乐像看不见的妖怪,在冬天的日头下肆意喧腾。他边开门边对她说:“希望你别介意,帕垂突然有个Party。我事先也不知道,他们老黑就是喜欢闹,这下考完更要翻天了。”
满屋子清一色的老黑,男男女女,又唱又跳,尖叫声,怪笑声,假哭声不绝于耳。一个老黑故意高声呻吟着,横躺在地毯上,一个满头小辫子的黑女孩跑过去,趁机坐在他的肚皮上,说是要把他当作绵羊来骑。莹雪立在门口,呆成了木鸡,真不知如何自处,该进还是该退。音响旁,一个穿得银光闪闪的女孩,长发齐腰,身段惹火,正随着音乐狂扭疾舞,看见宋云青进了门,像一条长蛇游过去,热切地绕在他的身上,口里直唱:“Song,song,song,sing a song。I would like you to sing a song……”
宋云青尴尬地推开了她,不自然地对她笑了笑。她紧身衣上的层层银片刺痛了莹雪的眼,像是一条银色的蛇。莹雪心里正乱想着,她恰好转过头来,正面对看她,隔得那么近,仿佛有几百道银光射得四壁生辉,莹雪霎时呆了,不敢正视,吸了一口冷气,脑子里一片银光,银环蛇!她一定就是花眼镜在机房里喊出的银环蛇。
门一关,客厅的喧嚣赶远了,室内开得过高的暖气像猫爪子。小鱼儿已经搬走了,原先放床的地方摆了一壁的书柜。她坐在沙发上,蹙眉低头,有些手足无措。
把你的毛衣脱掉吧,你的脸都热红了。他从厨房回来后递给了她一杯有冰的可乐,“没办法,这是老美的习惯,出门都不关空调,夏天时把冷气开得像冬天,冬天时又把暖气开得像夏天。”她接过可乐,握在手里,一声不响,眼睛落在书柜的下部,那儿摆放着一溜的JAVA程序书,花花麻麻的程序书(GraphicJava,JavaDistributedObjects,JavaServerProgramming,AdvancedJava2Platform,JustJava,NotJustJava,JDBCAndJava ,CoreJava2,PatternsinJava……)
“你倒是说话啊,这些日子都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抬头看他,目光茫然地从书柜的下部往上移,依然还是JAVA的书,有一本JAVA书平躺了下来,白底红字的封面设计,画中一杯冒起热烟的咖啡。
一杯热咖啡,JAVA书的封面真怪,不是咖啡,就是咖啡豆?莹雪对着咖啡发呆,那热腾腾冒烟的热气,似乎也暖融了她心头的哀怨。他们的谈话从JAVA开始,因为谁也不想碰伤心的主题。 他说:“JAVA还有个意思?那就是咖啡。它的始作俑者们在造它的过程中一直没断过喝咖啡。”
他曾教过她Javascript,但没教过她Java,他当时就对她说:“这是两种语言,不是一家人。”现在他又成了她的老师,告诉她JAVA是个好东西, Sun公司推出来的,是微软的眼中钉。JAVA 灵活简短, 写出来的程序可在任何系统执行, 不像微软的玩意儿, 什么都得与它自己的东西配套才能相容。 黑心歪门的就想搞垄断。老板常吩咐他,写出来的程序一定要在Netscape的浏览器测试。可学校的好多教授说, 微软的Explorer是好浏览器,Netscape是坏浏览器。都是比尔盖茨搞的鬼,他为了取悦客户,Explorer的浏览器可以默许程序错误。但是程序写在Netscape上, 稍微有错, 就会死得很难看。 微软之所以这样做,还不是为了独霸市场, 但是它的行为 远不及Netscape坦荡光明。 微软还有更过份的地方,他们以低价给诸多州政府提供计算机系统,然后再拿出全套的培训计划。又以同样的方式一网打尽州政府下属的医院、学校、工厂、图书馆。天长日久,大家只好依赖微软。微软阴险狡猾,吞了独食,其它软件公司连剩汤都没得喝!微软这不是垄断是什么!
她只选过一学期的JAVA,那是门三字头的本科课,好多东西她没有听明白,(比如ODBC的应用)于是他又给她举了一个实例:
“我最近在帮威廉斯接差,程序是ASP写的,ASP和WindowNT都属于微软的玩意。但是公司里面的一个领导发了神经病,要用CGIPerl代替ASP写新的Project,结果WindowNT见不是微软的货,死活也不干。我建议他们试试JAVA。”
“结果呢?”莹雪把目光投向窗外,没有落光叶的枝头上,飞来了一对漂亮轻盈的小鸟。
当然成功了。我用了JavaServletAccessDatabase,搜索速度那是又快又干净。宋云青满脸都是喜光:“如果用ASP,就只能用微软的OperatingSystem,绝对不可能在Unix或Linux项下工作,但是用JAVA,不仅可以在微软的WindowNT下执行,在Unix或Linux下更是如鱼得水,协调得不得了。”“协调得不得了?”莹雪先是一呆,然后笑出了声来。
“Song,你这条懒蛇,从你的洞里给我爬出来!(Song,you lazy snake,get out of your den!)”银环蛇的一声尖叫插进室内,背景是一群人肆无忌惮的狂笑。“她是谁?”莹雪气白了脸:“敢对你这样放肆?”
别理她,莹雪。他的眼色相当乱,几乎是在乞求她,求她继续当自己的学生:“我们谈我们的,你看JAVA有多棒,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兼容,什么都能吃,就像……”
“就像你一样,宋云青!”室外的狂笑和银环蛇的尖叫,把她心底的愤怒勾得天翻地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兼容,什么都能吃,无论黑的白的,都可以接受,都可以通吃,统统都能往床上拉。”
他们总算面对了今天的主题。她的眼睛里有深长的,悲切的痛,“我只是心里难过,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他本想坦白,又不敢坦白,看见她眼睛里的泪水拦也拦不住地滚在脸上。她直接问:“和她上过床?”
他没有用声音回答她。她其实也明白了,她脸上的泪冷了,凝成了冰,冰把她隔到另外一个世界。
64. 无边的妩媚为他舒展
银环蛇名叫姗丽娅(SANLIA)。父亲曾是扎伊尔政府公派法国的留学生,在巴黎同一个姑娘一见钟情,结下百年之好,第二年便有了姗丽娅。她父亲虽然是黑人,但家世显赫,血统高贵,整个家族在扎伊尔有钱有势,姗丽娅的爸爸留法归来,便成了政界要人,七十年代还随国家领导人访问过中国,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姗丽娅在扎伊尔的童年,可谓是金枝玉叶。
但天时不测多风雨,父亲猝然离世,山河变了颜色,孤儿寡母只好辗转回法,投靠外婆家。可怜的母亲除了漂亮,并无能力能养活姗丽娅。外婆家的人虽然无钱无势,却有先天的斜视,看她这个混血儿的眼珠子从来没正过。无可奈何,母亲准备再嫁,决定把姗丽娅放逐到美国,临行前对她说:“无论混得好或坏,最好别回法国了。”所以姗丽娅这一孤身去国,可谓是四海无家,后路也断了。
姗丽娅越长越美,像一朵花儿,围在身边殷勤的男人全都变成了蜜蜂。黑蜜白蜜都有。她对他们都好,但谁也不想固定。她在大学读的金融,读得相当认真。帕垂的叔叔在Downtown(市区)开了一家老黑夜总会,姗丽娅课余在那儿当招待,打工挣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帕垂和宋云青就在这家夜总会认识的她。相识没两天,二人邀姗丽娅去Party。姗丽娅拒绝了,说有很难的数学题没有搞定。宋云青说,你把作业拿给我,我保证几分钟给你答案。姗丽娅先是不信,最后对宋云青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帕垂都吃醋了。但宋云青一点也自豪不起来,这样的赞扬,简直就是看不起他,好比称赞一个人,啊,他多了不起,竟然知道会开车。
两个人话还算投机,很快成了朋友。他同情她的身世遭际,枉持两国护照,却有国难回,有家难归。人在异国,总是一身客寄。寂寞如水,在漫长的黑夜里侵肌透骨,唉,人生苦短,何必要跟自己较真呢。那天晚上在夜总会,姗丽娅没有当班,他陪她喝酒闲聊:“你说你老爸见过毛主席?”
毛主席请他们吃的宴席,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有一种汤,三种颜色,互不混淆,每一种颜色是一个味道。他不相信:“胡说,哪有这种汤!”她样子很认真:“我父亲从不说假话,我父亲还说,你们毛主席好凶。”“胆敢乱说我们领袖,看我怎么罚你,”他嘻嘻笑道,用手扭她的下巴:“知不知道,毛主席是人民的上帝。”
谈笑间,摇滚乐轰轰隆隆地开过来,像部火车开过来。他搂着她的腰迈向舞池中央。灯光逐渐闭了眼,撕心裂肺的打击乐,撕心裂肺的吼唱,老黑们的张张黑脸在昏暗的舞厅中消融了,只见无数雪亮的牙齿在漆黑中飞舞。鬼影潼潼的暗光,幽灵在闪烁,那是什么?群魔乱舞,名符其实的阴曹地府。姗丽娅有些害怕,把身体主动贴在宋云青的胸前,趁着酒兴,他们紧紧交缠在一起,像两只孤独寂寞的兽。
欲望膨胀了,他把她带回了家。两个人交颈并头扭成了麻花,滚在床上。姗丽娅的肌肤油光水滑,令他想起了蛇,小时候他在爷爷家的池塘里捉过一条水蛇,光溜溜的,抓也抓不住,就是那种感觉。“你是一条蛇。”他对她说,同时感到自己正在征服一条蛇。“什么蛇?”她听后格格地笑个不停,在他的身下左摇右摆,更像一条蛇了。
“妖蛇,”他裹紧了她,再告诉她,就像中国传说里的白蛇,修练成精,专到人间勾引男人。
他在回头的无意间瞥见了桌上的白雪公主,她秀发轻扬,依然对他微笑。他颤了一下,脑中飞来一群蜜蜂。“你怎么了,Song?”她问。他刚才还那么大的劲,怎么突然熄火了。
“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回应她,离开她已经燃火冒烟的身体,向白雪公主走去。他呆望了它几秒钟,把它背过身去,再顺手拿起一张纸,盖住它的头。那张纸就是他刚刚拿到的JAVA证书(Sun Certification)。然后他灭掉室内的灯,趔趔趄趄又倒回床上。
他是个敢做敢当的人,敢做敢当的时候却感到有对眼睛在看他,隔得那么远,那一束受伤的目光,化作凛冽的寒光,在午夜梦醒时划过他的心。他总能找出理由为自己开脱,她身在墙内,有自己的丈夫和家,而他也需要温暖和爱,姗丽娅给了他,他应该感激并予以回报。在情深意浓的高潮瞬间,他也涌起了与她白头谐老的念头。
似乎宋云青多情了。姗丽娅并不愿把自己的终身过早固定。她年青貌美,又能歌善舞,总以为自己会像一颗新星冉冉升在夜空,成为广告名模,她花了很多钱给模特儿猎头公司,梦想一举成名,可他们在收了她不菲的银子后,只不过装模做样,给她拍了几张宣传照片(比如Portfolio和Compcards),先前那些五彩缤纷的许诺(比如We can market you,We can make you a star),莫过于吹出来的肥皂泡。宋云青早就提醒她那是骗人的勾当。因为他亲眼目睹帕垂的几个黑哥们,自组了一个合唱队,他们多才多艺,能唱能跳还会作词作曲,被一个猎头公司骗了钱,自费灌了几盘带子,说是要为他们大肆宣传,宣什么传,大头的传,至今也没给他们一个演出机会。姗丽娅听后,一笑置之,依然我行我素,做自己的梦。
宋云青并不傻,慢慢发现她很爱耍些小花招。例如她在白人面前称自己来自法国,在黑人面前称自己来自非洲,虽然说的都是真话,但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还有令他难受的事,她谎称要去纽约看她生病的表弟,因为时间紧迫,不可能买到便宜的机票,而她一下子又拿不出钱。他豪爽痛快,立刻答应了她的机票。后来只觉不对劲,慢慢用话套她,才发现她早就订好了廉价机票,哪有什么生病的表弟。说不定去纽约幽会老情人。你当他傻疯了,戴顶绿帽子还要赔银子?
他很快收住了自己的情和心。但收不住身体的饥和渴。两个人的关系好比是半斤水加了八两油,水和油混在一起,腻在一块,水不是水,油不是油,反正说不清楚道不明。好在彼此都拿得起,放得下,也可以情人,也可以好友,更可以疯疯打打。
‘我和她,现在真的没什么了。’他在莹雪面前低头坦白:“忘也不忘不掉的还是你。”
“还是我?”莹雪不敢相信,那些日子,当她侵心透魂想他的时候,他正温香软玉抱满怀。她问他:“那天是怎么一回事?所有Lab(机房)的中国学生都看见了,你和她在喷水池边抱在一起。你要向众人炫耀你的美人,我还能说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我的心!”她的心被他零落成泥,碾作了尘。
所有的点连成了线。电源通了,灯也亮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天她的愤怒。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她的情绪已经失控了,“你比JAVA还花心,你对不起我的心!“她泪流满面,猛地扭转过身,泪雾中一壁的JAVA书,重重叠叠晃在眼前,仿佛一群狰狞的女妖。她的心被抓空了,飘了起来,浑身又冷又热,她抓起一本书就要撕。只是书的壳子是硬的,哪里撕得动。
“你想干什么!“宋云青慌了,从后面抱住了她:”如果撕书会让你舒服,那就撕吧,注意,外面壳子太厚,小心弄疼了你的手,要撕就往中间撕吧。“他故意这样说。没想到她动了真格。眨眼的瞬间,已扯下几页碎片。他不敢相信,直到看清了碎片上的一行字:ServerProgrammingwithJNDI。
他惊怔片刻,气急败坏:“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我。”
“对不起。”她呆呆地说,书一撕,心也静了,她把手中的碎片递给他,“还补得起吗?”“补得起。”他凝视着她,所有的怒怨都融化了。她的手松了,碎片飘落在地毯上,她已经被他抱离了地面,“云青,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知道,我都知道。”
窗外的落霞慢慢融成一片苍茫的晕紫,暮色一点点染进室内,黑夜来了。再多的语言都成了多余,她微闭上眼睛,任他的爱如暖水,滑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滋润曾经侵透骨髓,融入血脉的每一段相思。她静静含笑着,如一朵在夜色里开放的花朵,无边的妩媚,恣情地,层层为他舒展。
65. 计划中的私奔
她的灵魂飘离了她的躯体,跟他腾身而下,共融大江,天长水阔,洪波浩荡,她想问他:“何去何从?”倏忽间一朵祥云飘来,又把他们托上碧空,瑞霭缭绕,芳泽幽远,蓦然惊魂的刹那间,百年的霞光,千载的紫雾,把他们推向辉煌的巅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莹雪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已经打开了床头的壁灯,柔黄色的灯光笼罩着一屋子的芬芳和温馨,两个人意痴心醉,都没有说话,彼此凝视着对方,肌肤依然还紧贴在一处。“云青,”她轻唤道,睫毛微微一颤,似有泪光在眼中流转,“这是真的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搂紧了她,用力度和热忱再次告诉她,不是绮梦一场!仿佛一生一世的风光都已览尽,就是死也无憾。真的,自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两个人执手相叙,想叙尽今生前世。在他的面前,她所有的思想都可以放飞,她大胆地告诉他:
“只不过我不敢承认罢了,那一次在肖云的婚礼,你把我推倒在地,你的影子就一直晃在我的心中。还有那次在Lab(机房),你第一次带我们的上机课,我对你就有了感觉。”
“我当时早就喜欢上了你。我还记得那一天在Lab的情景,我讨厌那个坐在你旁边的老美,你怎么有问题去问他而不来问我,我气得没有办法,只好提前宣布下课。”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神含欲语。他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她说:“我要你娶我,这一辈子我们不离不弃。”
他感动地看她。她轻柔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如花,娇羞解语,似玉,温柔有香,他再次问她:“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只是……”只是什么?她咬了一下唇,下定决心:“云青,带我离开这儿吧,越远越好。”他问她:“为什么要急着走呢?你没几门课就毕业了,还是不敢面对现实吧?
她说:“除了你,我现在谁也不敢面对了。”
“那好吧,我带你走,为了不负你,我只有负他人了。”
“他人是谁?”她紧张地问,心里狐疑不会是银环蛇吧?他说是我的老板威廉斯。虽然课程选完了。但是他答应了他,一定要完成这个PH.D(博士)。下学期他要他搞个新项目,都给外面签了合同。
她的心一浮一沉。“云青,我不要你为难。”
“不,我还是得带你走,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他猛有所悟:“PH.D(博士)以后还有机会拿,但莹雪你只有一个,我不能因小失大。”莹雪想了想又说:“现在你申请Master(硕士)毕业已经太晚,申请Practical Training(OPT实习)十天半月也批不下来。让你带我走真的不现实。”
“OPT不行,还有CPT,只要老板和学校同意,不用通过移民局。”他松开了抱她的双臂,从床上坐起来:“总之,我要好好考虑这件事。明天还得跟加州的一个中国人商量。”
他侧过脸去,暗影落在他的脸上,“他在加州的SanJose和Fremont都开了自己的IT公司。”她知道SanJose和Fremont,都是美国的硅谷,她心里纳闷,以他的本领应该是走遍美国都不怕,为什么不去老美的公司?何苦非要去硅谷投靠这个所谓的朋友。
“因为他有通天的本领啊,我把一个大学哥们推荐给他,那哥们不仅在两年内拿下绿卡,而且年薪也有十几万。我们这一走,当务之急是尽快拿下身份,其他的……”他皱了皱眉,突然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事儿太多,我们今天不谈这个。”
她靠在他的怀里,想今晚发生的一切,半真半幻,恍然做了一场梦,梦似醒非醒。刹那间她满怀萧瑟,心中乱愁如织,“天都这么黑了,我是不是该回家了?”
“回家?”他心头一惊,搂紧了她:“我们已是夫妻了,你还回什么家!”他凝神地看她,半是甜蜜半是隐忧。“这样吧,”他的声音夹着一股执拗,“你留在这儿,我去跟他谈。”
“不。”她慌忙起身,满心满怀都是感动,“既然我做了,我就应该去面对。一人做事一人当。”
“笑话,你一个人做得了吗?”
两个人出了卧室,客厅的人群连同噪音早已散了,只有帕垂一人横在沙发上养神。莹雪这才想起了外面曾有过的喧闹。她只觉得自己从天堂又回到了人间。
“Song,对不起,你的东西全灭光了,”看见二人出来,帕垂懒洋洋地说。“这么多东西全吃光了?”宋云青不信,翻箱倒柜的看,果然如此,不仅月饼和凤梨酥集体蒸发,就连怪味胡豆和麻辣牛肉干这类中国特色的玩意也没了行踪。“连这个都吃?”宋云青忍不住骂:“简直是鬼子进村,给我扫荡得一干二净。”他再往里面搜,看见壁柜的上层歪着几个八宝粥:“谢天谢地,给我剩了点粮食。”
帕垂抬眼望了望八宝粥,漫不经心地说:“那个东西啊?他们打开过一个,说看起来像牛屎(Bull Shit),恶心得很,只有我吃了。”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吃了八宝粥挺给宋云青面子似的。“没有办法,遇到这群强盗。”他对她摊了摊手:“八宝粥不能当晚饭,我们出去吃吧。”她摇头:“我不饿。”他说:“你在我面前从来就没饿过。”
她低下了头:“我,我还是回去吧。” “回去?”他脸色铁青。
“嗯,回去。”她点了点头:“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至少我应该回去说清楚。”
“我绝不容忍你挨打受骂。”
“放心吧,我心里有底。”她低头苦笑,用双手抚摸他逐渐捏紧的拳头:“你这就送我走吧。”
他犹豫了半响,终于替她打开车门,在她弯身入车的一刹那,“莹雪!”他猛地伸出双臂,捩转过她的身体,紧紧拥她入怀。寒烟绵绵的橡树下,心中无限的柔情揉杂着千忧百虑,都融化在深深的拥吻之中了。她不得不快刀斩乱麻:“让帕垂送我回家。”
“没有问题。”帕垂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身来,摇头晃脑,嚼着口香糖,走出室外,打开云青的车门坐了进去,发动起引擎,把车内的收音机调到老黑的音乐台,轰轰隆隆的鼓声和唱声震耳惊魂。在汽车发动的那一下,忧到极处的云青,忽然气定心明:“你放心去吧,我不会上门打扰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记住,你只有一条路可选,不是朝东就是朝西,没有中间的路走得通。”
帕垂才懒得理会他的长篇大论,一是听不懂,二是没这个耐心,驾着车一溜烟地跑了,把他的声音抛给了黑夜。
66. 她抵死不肯再回头
纪林坐在沙发上,神态弛缓从容,若无其事望着她:“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和我商量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一会儿都忍不住了?”他极其平静的声音拖到后面也因力不从心开始瑟瑟发抖。她侧着身子,双手抱肩,“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你应该编出一大堆漂亮的理由。”纪林平静地对她微笑:“我都替你想好了,第一,我们的感情没有基础,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第二,夫妻感情不和,没有共同语言.第三,没有小孩也没有共同财产,所以……”
“我们愿意协议离婚。”莹雪面无表情地接了下去:“其他废话就别说了。”纪林怔了一下,依然维持平静的微笑:“听你口气好像你多有理的。”
“我能有什么理,所有的罪名都可以朝我身上安,王八蛋也好,潘金莲也好,随你怎么说,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她显然作好了思想准备。
“莹雪!”纪林终于沉不住气了,愤怒把他的声音冲得老高:“这不是你的性格,你怎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否则我决不放过你。”
“我没有义务给你解释清楚,更不愿受你的审讯。”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又饿又渴,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那儿至少找得出几包方便面。莹雪的眼前突然一亮,仿佛受了震,半晌发不出声音,厨房的饭桌上,大盘小碗摆放了七八种菜肴,五彩斑斓进了她的视线,她艰涩地惊问:“纪林,你这是?”
我以为,我们还能有顿最后的晚餐。他的喉咙有些酸楚,他知道她考试结束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他照着菜谱忙了一整天。“我只想平静跟你说些话,没想到你考完后还是没有回家。”
莹雪的咽喉辣呼呼地胀大了,容不得她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想到。在纪林面前,她发现自己的心很容易变成一块薄冰,无论有多寒冷,只要有那么一点阳光,就会慢慢融化。”
“莹雪,你过来,”纪林轻言柔语,拉住她的手坐在了桌前,“吃完这顿饭我们各走各,我绝不会为难你。”
那种滋味,是油盐酱醋再混上白糖和中药在她的喉咙处一起搅荡,“纪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把我打一顿骂一顿,我心里还好受一些。”他说:“你没有做错,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
她惊诧地抬眉看他。“是我对不起你,莹雪,我一直没有好好珍惜过你,总是让你受委屈。”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脸色渐渐转为灰白,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虽然心里无法接受,刚才还对你说了气话,但是……”他没有看她的脸,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我还是得面对事实。”
她无言低头,千思万虑在心底是林中蔓延曲绕的荆棘,她必须拿出一把利刀把它们统统砍去,否则她寸步难行。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正前方,过了好半天,她才低声说道:“纪林,是我走错了,我没有办法,只有朝前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知道,莹雪。”他的声音在微微地抖:“你也要保重你自己。”
两个人同时流泪了,他们突然相拥在一起,头靠在一起,脸贴在一起,泪水融在一起,但是他们的未来却永远无法系在一起了。
“莹雪,你哭了。心里也很难受?”他搂紧了她,唯恐稍不注意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如果对我还有点情意,就不要走,好不好?”他抓住时机乞求她:“这次教训已经让我终身难忘,你留下来吧,我今后一定好好爱你。”
莹雪艰难地摇了摇头。“你给我一次机会吧,你一直都是那么善良。”望着满面是泪的妻子,纪林期望她的心会融冰成水,“我们明年五月一起毕业,然后离开这儿远远的找一份工作,把从前所有的伤心事都忘掉,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买一栋房子,生两个孩子,你愿意去上班就去上班,不愿意上班就留在家里。”
她从前一直在等纪林说这样的话,却在这个时候听见,“我求你别说了。”她含泪打断他:“我不可能再回头了。”
“为什么?”
“今晚回来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纪林怔怔地看她,肌肤底下有鞭抽刀砍的痛,他忙说:“我真的不会计较,你了解我的,我又不是鲁明阳。”
“可是我计较!”莹雪用双手扶着自己的头:“我们还是分手吧。”
“那……你去吧。”纪林慢慢地松开了双臂。“那……我走了。”莹雪茫然地朝前面走去。“你回来,莹雪。”纪林的声音突然沙哑了。
她猛然转过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他的脸坚硬地挤出一个微笑:“你应该有一个箱子,装上你的衣服……还有我们的存款,你都带去。”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啜泣着说:“钱你还是留着,你一个人刚开始也不容易。”
“我一个男人怕什么,你别担心我。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总可以应付一下不测吧。”两个人呆呆地对看,刹那间眼中流血,心内成灰,都忍不住趑趄上前相拥痛哭,有时候,这生离比死别还要令人心碎神伤。
“我真的得走了,”莹雪努力地静下来,推开了纪林,跌跌冲冲进了卧室,开始胡乱地收拾自己衣服和书籍。她明白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正如云青所说,不是朝东就是朝西,如果自己再踟蹰动摇,那么所有的人都会受伤。
“我要走了。”箱子已经摇摇晃晃地提在她的手中。
“非走不可吗?不可以再考虑几天?”
“我必须走。”她心里明白如果再不走,就永远也走不了了。“我过一些日子再打电话给你,商量我们后面的事……”她埋下头,呼吸急促,有些说不下去。
纪林猛然扬起头,果断地为她打开了大门,“请多保重,以后的路走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提箱冲了出去。“莹雪!”他的声音震住了她,她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那一年你大学毕业来我家,是我给你开的大门,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就爱上我了。”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门边,“真希望时间能够倒退到那个时候,我能为你再开一次门。”
她笑:“倒退到那个时候你也不会要我。”
“我一定会要你。”他一声比一声急,像剪刀剪在她神经的末梢:“那时你心中没有别人,如果我求你,你肯定会答应我。”
她哆嗦了一下,手中的箱子差点儿跌落在地上,她甚至有种冲动扑进他的怀里,对他哭喊:“我答应你,不走了。” 但是她却咬紧了唇,抵死不肯再回头,脚步不稳地朝楼梯口奔去。
67. 是离去还是归去
满屋子一缕又一缕的烟草味搅混了空气,也熏得帕垂坐立不安:“Song,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我也不想被污染成了肺癌。”宋云青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吭声,身子平在沙发上,歪着头,两只脚翘在沙发扶手上,依然我行我素地往空中吐烟圈。“她就是回来了,满屋子的烟味也会把她熏跑。”“是吗?”宋云青飞快起身,把烟灭了:“你说她会回来吗?”帕垂诡秘地一笑:“如果你床上工夫了得,她肯定会回来。”
床上工夫(BedGongFu)这一词,极其中国特色,还是宋云青随口教他的,想不到帕垂还会活学活用。宋云青只好乾笑了两声,闭上了嘴再不扰他。他又重新点燃了一枝烟。“出去,出去。”帕垂打开门,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两下就把他推了出去。
室外瑟寒的风吹在他的脸上,没有冷只有涩的感觉。心里长了个大爪子,紧紧抓住了他,悬在半空,一直放不下去。他丢掉手上的半截烟,落寞地仰起头,看见天上稀稀朗朗的寒星,闪烁着不可知的乱梦。他突然喊出一声来:“今夜你会不会来?”今夜你会不会来?他想起了,这不就是从前的一首歌吗?黎明唱的,多少年了?那时候他还在大学里瞎闹。有一阵子,男生圈子里流行学弹吉它,说是要想追住女孩,就必须学好吉它,因为吉它是爱情的冲锋枪。他才不信这个邪,却深受其害:有天晚上,同宿舍的一个人好像中了魔似的抱着吉它,狼嚎狗叫:今夜你会不会来?你的爱还在不在……他听得头晕目大,回他:今夜她会不会来?你的钱还在不在。大夥儿一听都乐了,称他说得太棒了,那可不,这世道只要你有钱,她还有不来的道理。
“我真他妈的是个无聊透顶的人!”他自嘲道。想不到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她去了多久,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有什么理由忧柔寡断!怎么还不快来!她会回来吗?是今夜还是明朝,如果今夜不来,她会留在何处?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突然感到自己是个白痴,如果再过一小时还没有她的电话,最好就别给我来了!他愤恨地想,这漫长无边的等待,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咬他,隐隐地折磨着他,会把他心底的愤怒和焦躁一点点地勾引出来。
她跌跌晃晃冲下楼,夜风卷来黑暗淹没了她的眼睛。“莹雪,你要去哪儿?”她居然没看见眼前的人,那不是小魏吗?还有小魏的丈夫陆主席,陆主席刚好去中华村把他打工的老婆接了回来。
小魏从头到脚打量她:“去旅行吗?这么大的箱子,那纪林呢?” 小魏似乎醒悟过来,舌头在嘴里打转:“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中华村的人说,说你……这可能吗?还有邓太太,她从前在背后都夸你。”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莹雪的箱子上,于是她的嘴涩了,越说越苯。“你罗嗦什么,儿子还在家里生病。陆主席的声音四平八稳。”
偏偏老婆不领情,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莹雪,我还是想说几句,纪林虽然也有缺点,但他绝对是个好人。”“你有完没完?”陆主席冲过去把老婆往回拉。
莹雪没有回头,“砰”的一下,她的身后响起了关门声。秋谷的房子太老,隔音效果不好,关不住的争吵声从门缝间忽大忽小地飘了出来:“人家跟谁跑管你屁事。”“太不可思议了,又不是小翠小毛头的年龄。”
声音渐渐消失了。我怎么了,我真做错了什么吗?她想,又不敢细想,只有朝前走。我要去他的家,他一定在等我。她自问:就这样去他的家?走过去?可是天都这么黑了,我真的连方向都弄不清楚。
她应该给他挂个电话。她必须穿过秋谷这片住宅区,秋谷外的大街上有公用电话。寒风簌簌地扑在她的身上,肆虐地逼她后退。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微微地喘了口气,有些迷茫地朝后望了一眼,又不得不继续朝前走去。她从白天考完后一直没有吃饭,身疲心倦,浑身无力,越发感到路程的漫长和黑暗。前面隐约有些人影子,这么黑的天,这么冷的夜,怎么还会有人跟我一样在外面行走?她胡乱地想。走近了,原来是一群熟人。鲁明阳和花眼镜,方亭和黄樱子,还有章露露,他们在干什么?忙忙乱乱的动作,是在搬家吧?
“我帮他们搬家,快搬完了。”露露手里抱着一堆书,主动招呼了莹雪。“谁搬家?”她奇怪地问,路灯下,她看清了路边停放的一部U-HAUL(搬家卡车),卡车身上一道明艳的红色,凄怆地抹在夜色里,像血。“他们四个。”露露笑了笑。她奇怪地看他们四个,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四个?”
“这年头太乱,人人都要干莫名其妙的事。”方亭笑着说:“没想到吧,我和樱子,鲁明阳,花小雄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什么?”她更不解了。“有什么不解?”黄樱子笑着解释:“我们四个人搬来秋谷分租一套公寓,都是穷学生嘛,大家彼此凑合着共度难关吧。”她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要去哪儿?”花眼镜大声问她。“这还不明白?这么大的箱子你没看见?”黄樱子笑道:“当然也是搬家。”
“你真的一个人搬家?”方亭眯着一对眼看她:“你这一走,当然是越走越好,我们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怪说不得……”鲁明阳眼神古怪,话只说了一半又收回去了。他突然哼了一声,冷笑起来:“不知你是罗霞的老师还是罗霞的学生。”
“互相学习,互为师生吧。”黄樱子的声音夹杂着黑夜的寒风向她袭来。
她迎风扬了扬头,眼前有些黑,她直接转身面向露露:“你最近见过肖云吗?她还好吗?”
“她当然好,只有她还活在童话中,没人比她更简单的了。”露露站在橡树底下,昏弱的路灯从后面打在她的头上,她的面部表情湿晕晕的,莹雪看不清楚,但她的声音却清脆发亮:“你如果腾得出空,希望去看看她,聊聊你们最近的事儿。”
我会去跟她聊聊我们的事儿。她笑了笑,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强作精神道了个别,径直朝前走去,一步靠一步,渐渐把他们抛在了后面。但他们的声音却乘风滚滚而来,像涨潮的水,打湿了她的身体和头发。
“我怎么也当了一回睁眼瞎?”
“女人只要皮子长得比别人强,骨子里就没有好东西。”
“话可不能这样说,人家樱子也长得漂亮啊。”
……
说吧,说吧,随你们怎么说。事到如今,莹雪恍恍惚惚,自己都弄不清楚怎样沦落到这不伦不类的地步,像是一场梦吧?自己只不过穿行在梦里,等一觉醒来,什么都还是原样,我还是那个传统的女人。天黑地暗的,一不留神,她踩虚了石梯,摔在了地上,膝盖撞得阴疼,不会是梦吧?梦里不会有疼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把蜷曲的手指放进唇齿间,用劲地咬了咬,不痛,只有发麻的感觉。
不远处有两三个流浪的老黑,推着装满了空易拉罐的购物车,稀里哗啦,正颠颠晃晃地游荡,他们放肆的说笑声惊醒了莹雪:这分明不是在梦中!她定了定神,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提起箱子,三步并作两步向电话亭奔去。
在她抓起电话的那一瞬间,按在键上的手指僵住了,她的大脑一片晦暗,她居然记不清楚他的住宅电话!她拼命地想,越想越乱,越想越黑,那个号码,那个七位数的号码,好像被扔进了不见底的深渊,连落地的回音都听不见。她仓皇地放下电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出奇的荒谬–她要投奔的这个男人,她连他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纪林的眼神浮上来,像支离破碎的月亮。他说他要等她回家。回家?他的言语那么恳切,却混杂了众人乱七八糟的声音,这猥琐而黑暗的夜。我要去哪儿?她问自己:是前走还是回头,是离去还是归去?迷惘的人和心,何去何从?
尾声
莹雪把刚出炉的面包端到餐桌上。
“这就是乔治亚的橡树果面包?“何月轻轻地咬了一口,对莹雪笑道:“味道真好,乔治亚是个好地方,我早就该去那里拜访你们。“
这是何月的豪华公寓,窗外是曼哈顿的璀璨灯火。莹雪悠悠叹了一声气:“想不到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恍然一梦啊,怎么就人到中年了?”
“是啊,”何月边吃面包边煮咖啡:“我们居然都是四十来岁的人,小时候想起这个年龄,感觉比天堂还遥远。”
“不知不觉,我们离天堂更近了。”
她们感叹着世事总是无常, 人生过于匆促。何月突然换了话题:“这些天,我们聊了这么多,我们都有不堪回首的故事。但是有个人,你始终在回避,肖云!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她嘛,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她结婚了, 那时候你们都在乔治亚读书。”
“对,都在乔治亚。” 莹雪接过何月递过来的咖啡杯, 面对老友, 她有些恍惚。 生命中经历的一些事,也大也小,沉入了心底,有了份量,一直伴随着她,一直都是那么清澈明晰, 从来就没有年来岁去的痕迹。她口里的咖啡苦得像中药,她终于鼓起了勇气:“一直想告诉你,肖云她,又嫁了。”
“又嫁了? ”
“嫁给了……” 舌尖似乎顶在刀尖上, 因为痛和流血, 但她没把血吞进肚子里,她清了清嗓子:“纪林。”
“纪林?纪林不是你老公吗? ” 何月手一晃,差点儿晃翻咖啡杯。
“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莹雪!”
眼前似乎刮起一阵风,风里有纷乱斑驳的橡树叶,每一片落叶都是一个故事,那些随风而去的往事,乔治亚的往事,像风中的落叶,飘远了,又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