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津断章:纪念碑与菊 (作者: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2025 4 17

当三月的风掠过吕梁山,黄河还裹着残碎的冰凌,两岸沉睡的山桃花在一夜之间醒了,轰轰烈烈、肆无忌惮地开得铺天盖地,粉色的花浪随风摇曳,东一簇,西一簇地泼在褐锈色的崖壁上,成了流动的胭脂。

大风过时,万千花瓣纷飞如雪,有的以轻盈如仙的姿态投身黄河,秒变流浪的诗句,有的乘风直上,竟越过龙门险峡,悠悠晃晃落在悬崖的石碑上——那碑是纪念抗日战争牺牲的英烈。

悬崖上的刻字,深陷石壁, 力透岩骨:“气壮山河”、 “精神不死”。当岁月回流到1939年的夏日,抗日的烽火烧到了晋南大地。陆军第六十一师奉命驻守稷山、河津一线,与日寇殊死搏斗,血流成河,山河变色,中国军队最终保住了黄河,粉碎了日军攻占西北的企图。

“出河津县西郭门,西北行三十里,至龙门山下。东西皆层峦叠嶂,横出天汉。”河津的传奇,是黄河浪花与历史风云共同谱写的。河津贤才辈出,如星光灿耀了黄河两岸。春秋末年,孔子高徒卜子夏,曾在西河设帐授徒,传授诗书礼乐,开创”西河学派”,虽历经沧桑,千年文脉依然绵延不绝。

西汉,生于龙门的司马迁,仗剑游历,一部《史记》光照千秋,山河为证。相信河津之水,映照过他的少年壮志;龙门的大风,吹过他的浩荡文心。

河津才子王勃,文耀初唐,他在暮光中登高远望,是不是在故土就赏阅过“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惊艳?或许在梦境中见过一尾金色的鲤鱼跳过龙门,声声巨响回荡在天外。

薛仁贵出身于河津寒窑,然而志在万里。应募从军,白衣陷阵,三箭定天山,王宝钏独守寒窑,望穿秋水,他们的故事在中国传唱了千年,妇孺皆知。不过到了河津采风才知道:王宝钏是戏剧中的人物,真正独守寒窑18年的是柳英环。

如今,站在禹门口眺望,长风浩荡,黄河依旧奔腾不息,感概河津之地,人文荟萃,一水两岸,文武并耀。 而崖壁上的抗战纪念碑静默矗立,多少牺牲者让人仰望,也让人揪心,他们的名字消失在历史的某个黎明,但他们让后世记住了河东大地的风骨与血性。

我一直想写崖壁上的抗战纪念碑,却不知从何提笔。2025的阳春三月,全国活动采风笔会在山西河津举行,笔会结束后要写文章,需要各种图文资料。谢谢河津文友,给我传来了多张照片,其中有张是崖壁上的抗战纪念碑,纪念碑石壁苍黑,字迹如刀,碑前一束鲜亮的菊花,红的如霞,白的似雪,在粗粝的岩面上清冷而明艳。

这束花是谁放的?是烈士的后人,还是本地的居民?它让我忽然想起日本长崎的和平纪念公园,也有类似的菊花,安静地摆在原爆纪念碑的石碑前。两处的花,一样的素净,一样的沉默无语,却比任何激昂的声音都直抵心魂。

在长崎的和平纪念公园,有个场景让我难以忘怀,中国遇难者的墓碑没有菊花,却有密集的矿泉水瓶!大理石墓碑庄严肃静,墨灰色的石面上刻着遒劲而沉重的汉字:“中国人原爆牺牲者追悼碑”。碑前的矿泉水瓶,透明的瓶身在阳光下闪动,细细碎碎的光影斑驳。瓶里的水很满,恍然之间像一颗颗凝固的泪滴。

那日走进长崎和平公园,身边是一群北美的朋友,他们纷纷问我,为什么华人墓碑摆放了矿泉水瓶子,有特别的意义吗?我听懵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见墓碑前供奉的矿泉水。我想了一阵,试着跟他们解释:在中国的传统中,清水装进瓷杯,祭奠亡故的亲人友人。我猜那些前去祭奠的华人,为遇难同胞敬上故国的水,告慰那些未能回乡的亡魂。

我后来在网上查阅资料,据幸存华人劳工口述,遇难者临终前最大的渴望是水。核爆高温辐射下,他们痛苦至极,喉咙烧焦,却求不得一口清水。

日本侵华期间,大量华人被强掳至日本充当劳工。这段历史是中国人民苦难长卷的一页。话说山西劳工,仅运城地区就有数百人被强征,劳工被塞进闷罐车运至青岛,再如货物一般扔进轮船底舱,抵达日本后,被分配到北海道煤矿、大阪工厂、长崎煤矿。山西劳工因有煤矿经验,被日军首选进入煤矿基地,但因环境极端恶劣,死亡率极高。 长崎煤矿的山西劳工,大都来自太原、大同、运城,在原子弹爆炸时,尸骨无存,没有留下姓名,我们仅知道,核爆遇难的山西劳工共有37人,我相信这37人中定有河津人。

我记得在长崎和平公园内,华人遇难墓碑前,那些形状不一的矿泉水:”农夫山泉””冰泉” “加多宝”“康师傅”……矿泉水瓶子的汉语标签,在异国的天空下,有的鲜艳醒目,有的庄严冷静。那些水来自来自山东、来自河南、来自山西……我猜想,那是凭吊者们一个简单的心愿:以故乡之水,慰异乡之魂,祈愿故土的清水能带他们回家。当长崎温润的海风吹过汉字的倾诉,那是触目惊心的乡愁和思念。

当我笔写河津,那崖壁之上的抗战纪念碑,还有那束不知何人摆放的菊花,始终在在眼前若隐若现。我突然浮想联翩:如果有一天,我若再去长崎,一定要在带一瓶中国产的矿泉水,对了,还有一束白色的菊花。

龙门悬崖的抗战纪念碑与长崎公园的华人墓碑,隔海千里,却在某个瞬间被一束菊花牵连。战争留下的伤痕,无法安放的焦虑,最终都以沉默的方式被记住。而菊花的出现,或许是生者与逝者的对话——没有喧哗,没有解释,只是年年岁岁,以花为信,告诉后来者:山河犹在,岁月未忘。

往昔的创伤,不必用怒吼去宣泄,就像河津的崖壁纪念碑的那束菊,用最柔软的方式记下最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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