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 上下古今》2024 11 21- 11 22
从武汉出发,朝东驱车100多公里,你就来到了一座名叫浠水的古城。浠水的十月,世间万物空明清朗,空气里弥漫了桂花的浓郁和稻谷的芳香。一条碧绿如玉的小河在我们眼前悠悠流过,小河两岸是一片连一片的农田,秋葵和蛾眉豆都在开花,南瓜一边开花一边结出小小的秋瓜。
负责浠水采风的毕光明教授说,这条河是浠水河,古时的兰溪,苏东波笔下的“寺临兰溪,溪水西流”写的就是这里。那些诗词我似曾相识,幸好手机马上就能查出《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苏东坡为何缘由来到兰溪河畔?追根溯源,要从乌台诗案说起,元丰二年(1079年),御史何正臣上表弹劾苏东坡,说他暗讽朝政,并附有大量诗文作为证据 — 可见言多必失,不管是说还是写。总之,苏东坡被贬到黄州,郁闷至极。一次染疾,得知蕲水有名医庞安时,即前往求知,病愈之后,庞安时陪他到了名刹清泉寺,苏东波发现山下的河水居然是向西流淌的,不禁感慨万分。回首往昔,他曾经挥毫:“大江东去,浪淘尽……”,“飞絮送行舟,水东流……”既然眼前的河水能向西流,世间一切皆有可能,纵然两鬓染霜,年华老去,也有逆袭改命的希望!
如果论名气和影响力,《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比不过《念奴娇·赤壁怀古》,后者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大气磅礴、恢弘壮丽,到底是千古名句。但是前者的“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乐观向上,充满阳光,分明是在绝望中到了希望,而《念奴娇·赤壁怀古》虽然旷达洒脱,却多少流露了怀才不遇的忧愤。
我们走过的兰溪平缓地流淌,而苏东坡的兰溪却是滚滚西流,现在的兰溪因为人工治理而变得乖顺温和。毕教授的家,与清泉寺一河之隔。清泉寺坐落在凤栖山的东北边,山下就是兰溪,水边长满了兰草。大文豪苏东坡不仅数度到此游历,在这里留下了《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和《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等千古名篇。山的南麓是一所依山而建的学校。毕教授1964年考上浠水一中初中部,就是在这里就读。毕教授说,校园里的山坡上,曾有一块半球形的大石头,朝阳的一面是一人多高的石壁,上面镌有篆体的三个大字“凤栖石”,石壁的下方一尺见方的磨光平面上是一篇碑文。曾经和同学们一起爬到石头上玩耍,蹲在石壁下试图认读碑文。可是有一天凤栖石被炸毁了,是学校里造反的革命小将干的。等他闻讯赶到时,珍贵的古迹变成一地碎石,他痛惜哀伤,又无可奈何。时光流转,几十载花开花落,回想起来依然痛心疾首。
毕教授的故事让我思接千载、心游万仞,我在美国留学时,曾遇一印度女同学,老家在印度南方,家门口有座佛像,那佛像虽然破损严重,但依然眉目慈祥,佛像是她的朋友,陪她长大,她有什么心事都对佛像说,可是有一天,佛像被邻居砸倒在地,破成好几块,说是要拿去当建房材料,她心如刀割,宛若亲人离去,再也不能回家。人生充满悲欢离合,而人的成长就是相遇和离别,一次次挥袖说再见。离别是生命的悲剧之一。
有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比如文革时的破四旧,八九十年代的大拆大建,文化古迹遭到破坏。烦心的旧事不提,走在兰溪河畔,来到鄂东地区保存得最好的文庙前边,我们相遇了一块巨石,巨石给了我们惊喜,巨石上有气势磅礴的题刻:“石壁回澜。”石壁是伸向河中间的,使水流变得湍急,回旋。据说宋代苏东坡曾浮观其间,甚是喜爱,就写下“激湍”二字,镌刻在峭壁上,到了明朝,有个县令在石壁上建了一个“回澜”亭,后来又有文化人在石壁上题刻了几个遒劲的大字“石壁回澜”,就在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块巨石的一侧。毕教授说,离这里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古代有一个龙潭,潭侧也有石壁,水底下有洞,敲打石壁,可以发出打鼓一样的声音。据记载,苏轼曾月夜泛舟于此,后来在石头上镌有“击空明”三字,又去对岸石上镌有“泝流光”三字,都出自他的名篇赤壁赋。相传这两处题刻的石壁上方都建有亭子。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的文物保存下来了,有的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让历史遗迹消失的,有的是无声无息的时光,有的是愚昧所致的人为暴力。清泉寺因寺内的清泉而得名,泉水的甘洌甜美为天下少见,故而唐代茶圣陆羽曾考泉煮茶于此。更早的晋代,书圣王羲之也来过泉边,泉下的水池是他习书时汰笔的地方,后来成为“浠川八景”之一的“羲之墨沼”。千年的风霜雨雪,让这些圣迹只留存于史志,难以在实地勘定。而清泉寺和凤栖石皆毁于人祸。不幸中的万幸,毕教授的同班同学在文革前,蹲在“凤栖石”边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珍贵的老照片,黑白光影聚焦了历史,便成了永恒的纪念,永恒的唯美与感动。
“凤栖石”隔壁的清泉寺,是浠水的坐标之一,浓缩了千年历史的风云。苏轼在此地留下了《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清泉寺还有一个轰轰烈烈的人物,红巾军领袖徐寿辉。此人差一点就替代了朱元璋。徐寿辉在元末发动农民起义,拥兵百万,在清泉寺建都称帝,国号天完。“天完”的汉字本意是想把“大元”罩住盖死,不过“天完”这个词,你细细品,吉利吗?祥瑞吗?徐寿辉过于自信,低估了人性,不知他的副手陈友谅野心勃勃,觊觎他的皇权。刀光剑影中,陈友谅弑君夺位,十年天完政权随之灰飞烟灭。
决定命运的那一刻,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功亏一篑的刹那间,历史的河流改道了!历史就是一条河,日夜长流,千年纷繁的故事。现在的清泉寺没有苏东坡的塑像,也没有徐寿辉的帝宫,取而代之的是闻一多纪念馆,一进大门,便能看见闻一多伟岸肃穆的铜像。纪念馆的后山坡,林深树密,“清泉寺”的老石碑安静地立在浓荫之下。
我对浠水的朋友说,知道闻一多是你们浠水人,著名现代诗人。但是他们几人各有不同的历史影响力,为什么不让他们各归其位,闻一多纪念馆完全可以建在他的出生地,那里不是他和清代状元陈沆的风水宝地吗?清泉寺如能复建,将苏祠和徐寿辉故宫合一,浠水岂不是多了一个文旅胜地?浠水的朋友听了,笑而不语,她的目光落在一棵柿子树上。
落了大半叶子的柿子树,挂满了鲜亮绯红的果,两三只灰白的鸟儿喧嚣地落在枝头,啄了几口,又欢天喜地飞向远方,远方有金色的稻浪隐约起伏。透过风中荡漾的芦苇,我看见现代化的高楼和长桥。长桥下面,兰溪温柔安静,与世无争向西流去,流过千年的人间悲喜和沧桑斑驳。河水重叠了天光云影,也重叠了历史的长画:苏东坡的临江浩叹、徐寿辉的金戈铁马,闻一多的背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