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泪在腹中流
                                                    
宋晓亮 
     

《中国怡居杂志》,2019年10月号
《华府新闻日报》副刊,2019年10月10日


 

         哭了,在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在千家万户喜迎猪年的欢快时刻,我的眼泪像是滴在心里,烫啊!
         为何落泪,为谁落泪?新移民文友群群主_ _王威。
         不禁要问:宋晓亮,你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大过年的,你为王威流的哪门子泪呀?
         1月15日临近午夜时分,王威肝肠痛断,撕心裂肺地送别了他那历尽磨难,饱经风霜的老父亲。半月后,他按着滴血的心,用一张掩着伤痛的笑脸在群里写下:“大年三十除夕夜来临之际,王威在北京向所有长辈和亲朋好友祝福!再过几个小时,我们一起迈进猪年春节,真诚祝福所有长辈和至爱亲朋,幸福团圆,健康长寿,快乐美满……”随后,他又多次在群里发红包,与文友热情互动,以此营造节日的欢快氛围。
         那一刻,苦涩的泪滴在心中泛酸。群主应有悲痛的自由,有权力把自己关在屋里,扑到父亲的遗像前放声大哭,“爸爸,我亲爱的老父亲,儿子再也没有与您一起欢度新春佳节的机会了……”。


         可是,可是,他愣要含悲忍痛,强颜欢笑,分秒不差地在辞旧迎新的时刻,出来陪伴那些太多的,他不曾见面,不曾说过一句话,或是今生都没有机会相见的“五湖四海”们,欢欢喜喜过大年!他的厚德,他的情怀,他的坚忍,他以大局为重的品行,怎不令人含泪赞叹!
          守候爸爸,在他老人家刚刚谢世,在为人之子心疼如犁的首个除夕夜,文友若见不到群主,其普遍反应除了理解,就是望群主和家人节哀保重。
          众所周知,群主的待遇:四季没假期,终身无工资;逢年过节不管自家或自身发生了什么变化,则必须要自己掏钱给文友发红包,且一发再发。群主的另一职责:用自身的热量去温暖文友;用自己的付出与奉献让文友开心;让文友交流自如,畅谈随意,感觉大家都不是外人。这是通过群主王威日积月累的实际行动所换来的真实感受。
         感受是有穿透力的。王威在春节前夕与爸爸就此天人永隔,这份无法挽回的失落与痛,太多的文友都感同身受啊!这种感受因何而来?
           “……爸爸病危期间,没能住进三甲医院,没能住进他该住进的单间病房。他的合同医院北大医院,对他永远都没有床位。一位有着八十一年党龄的老干部老革命,没有得到按规定享有的副部级的待遇。艰难时刻,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理睬,得不到任何帮助。爸爸在紧急状态中不停地呻吟,老人家吃力地告诉我‘喘,憋得厉害,从来没有这么重……’。我紧握爸爸那满是出血点的手,抚摸着他憋得满头大汗肤色发青的慈爱的脸,泪流满面,束手无策,筋疲力尽。极度痛苦的爸爸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以微弱的声音乞求着‘快叫大夫,快把我转到北大医院,那里有呼吸科……’。我的心在颤抖,万般无奈的我,只能跪在爸爸病床前抱头痛哭。怎么办啊?爸爸!我们不是达官显贵,不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在一个简陋的社区小医院里,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劣质病床上,煎熬着他那辉煌而又苦难的生命……”。
          那一刻,身心的怆痛,无法填充的失落,在王威的精神上塌陷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我拜读过王威以血泪作墨,拿胸膛当砚台,伏案秉笔的“万言书”_ _《爸爸去哪儿了》。


          

“……妈妈默默地坐在那里,宛若一尊陌生的雕像,凝重的脸上写满了心事……而在我眼中,妈妈是座大山,是城府极深的大人,是可亲又可畏的家长。她在独自承受着时代强加的巨大的命运悲歌,紧攥着绝望的期盼,投向大西北遥远的荒漠,寻觅亲人的慰藉。”
          妈妈,王威的妈妈,她带着一双幼小的儿女,这是要去找谁呀?
          “……西行地域辽阔到无人眷顾,边塞朔漠,愈发荒凉,黄乎乎的干涸土地,不时卷起股股回旋的沙尘。绵延天际的古老坟丘,久久不肯间断,狰狞地吞噬着古今以往万千孤魂,冰冷的土地闪烁着哀怨的鬼火,让人毛骨悚然……
        ‘……妈妈,送我去什刹海的幼儿园吧,我听话。’我央求着。妹妹也啼哭着找老保姆杜阿姨抱抱。妈妈轻抚着我们,还是不讲话,倔强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却转过头不要他人看到。
         爸爸是何时走的,怎么走的,去了哪里?对我来说至今都是个谜,全家人始终不愿提及,宁肯把这段刻骨铭心的话题遗失。
        ……多年后,我才获悉,从延安窑洞和华北抗日战场走出来的爸爸,被划成反党的右派分子,遣送到青海祁连山麓的劳改农场劳动改造。性格刚毅的妈妈拒绝离婚,不顾亲人们的劝阻,决然选择离开北京中央机关,义无反顾地扑向陌生的天际,寻找和陪伴逆境中的爸爸。这个命运舛误的年轮,折在‘1957’。”
         记忆说,在宋晓亮尚不知什么叫右派分子,什么人会成为右派分子的年龄段,就很会很会高唱这首歌了:“右派分子黑良心,咬着牙齿恨人民。反共反苏不算数,还要煽动工人和学生。他们早就打算好,要把共产党来赶跑,解放了的新中国,他们妄想当领导。嘿,想得好哇,想得妙,可是人民觉悟高,紧紧抓住狐狸尾……巴……啊……看你还往哪里逃!”
          “……列车终于在西部门户兰州停下了。我们这群大都市来的看似‘花团锦簇’的人群,难民似地被塞进简陋的招待所,好像骡马的大车店。”
         现实在提醒:右派家属,有个可拴骡马的“大车店”让你们歇歇脚,已是相当仁慈了。
        “……终于,换乘的火车启动了,继续向西。那时,兰州到青海的铁路尚未修通,火车在山中哼哼唧唧气喘吁吁,时走时停,完全迷失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在一个山沟工地,我们被请下车了。这里狭小混乱,到处堆着施工材料。下车的人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我们像被赶牲口似地又换乘了敞篷大卡车,继续未知的行程。 ……车在峭壁上蜗行,路面向外侧深涧严重地倾斜,不远处隆隆的开山炮声不绝于耳。每个人的心都吊到嗓子眼晃荡着,女人们不断尖叫,唯恐卡车倾斜太大坠落山涧……。
          终于,爸爸出现了,犹如土行孙从地下冒出来了。谁还能认识他呢?三十出头的他皱纹密布,黝黑消瘦,满脸沧桑。他半驼着背,凌乱的头发和胡须,又脏又土,与越狱出逃的犯人几无二致。爸爸紧紧地裹着油腻腻的老羊皮袄,俨然草原上走来的老藏民。
           ……爸爸又消失了,依旧那么神秘,不知所终。渐渐地,周而复始,我们进入了麻木的习惯性的日子。有时甚至觉得家里或者不再需要爸爸了,我们天生就活在一个只有妈妈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少天,爸爸又出现了,刚迈进我们娘仨苟活的小屋,就被妈妈劈头盖脸责备不已。原来,在他从劳改农场回家探亲的路上,偶遇乡间小饭馆杀了一只羊,长期的饥饿让爸爸咬咬牙奢侈了一下,五元钱一小碟的羊肉,一口气吃掉四碟。然后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垂着头,无语地坐在妈妈身旁……。
         爸爸继续着他神秘的消失和惊喜的闪现,间歇着给我和妹妹带来短暂的快乐。
         ……几十年后,我还是说不清当年爸爸去哪里了?何时走的?怎么走的?不愿问,不敢问。爸爸就象山野中的风雪,飘来飘去,难以捉摸,任妈妈守在凄冷的边塞陋室,拥着小儿女,望眼欲穿。那里面,填满了伤疤、泪水、苦涩和磨难。那是理想和现实的无情碰撞,是一代人碾碎了的青春岁月……。”


           王威的爸爸,1949年10月1日,他参加了开国大典,荣幸地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下的观礼台,亲眼目睹了人民和战友们洒泪狂欢的场面;王威的爸爸,从小在革命队伍里长大,长期在中央机关,两次在延安工作,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个忠心耿耿纯洁勤奋的小八路,一个从小在革命队伍里熏陶长大的革命者,被当作人民的敌人押送到遥远而陌生的青海高原,妻离子散,苦海茫茫;王威的爸爸一位清贫、简朴、纯洁,善良、正直、坚强、无私的革命干部,怎会被打成右派?在他任职的国家卫生部里,在他意气风发,满怀信心,憧憬美好之际,祸从天降了。
          身为国家卫生部的支部书记,向以廉洁奉公,严于律己著称的王浩礼同志,在整风运动中,他必须要带头发言哪!他说:“来了新的领导就带来一大群自己人,把原有的干部排除,我们是共产党人,这不好,给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觉。”他还说:“有些司局长的职务也可以由非党人士担任,他们很多都是卫生专家。”尤其是,他对违规给某些领导和夫人的工资一年内连升几级的做法,说出“不好”二字。
          说错话了,说真话了。众人心目中的好人_ _老王,共和国的功勋人物,右派分子_ _王浩礼就此栽进了难以自拔的“沼泽”里。


         爸爸,苦难缠身二十年!年轻的,雄姿英发的爸爸,在他被高原的苦难岁月折磨得满脸皱纹背驼齿脱落时,终于盼来了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不,只能叫“改正”,工资不予补发,意思是反右运动大原则没有错……。
          爸爸散手人寰后,王威含悲含泪远征大西北。他重新回到儿时的那方陌生之地_ _青海高原的劳改农场,去寻觅爸爸的足迹;去找回爸爸丢失的青春岁月;去买一整条烤羊腿,再烫壶天佑德青稞酒,让爸爸毫无顾忌地美餐一顿。
          爸爸,一生无私奉献的社会,却让他受尽委屈和不公的王浩礼啊!只可惜,只可惜,孝子王威如当年妈妈带着他和妹妹一样,向寒冷孤寂的星空伸手摸索,无论如何也抓不到爸爸那温暖的大手和破碎的衣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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