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职场长篇:穿越金光的诅咒(参考名:时光流)
作者:孟悟
长篇小说:《穿越金光的诅咒》目录
第一章 :追逐奥运梦想
第二章:闯荡娱乐圈
第三章:远走天涯梦还在
第一章: 追逐奥运梦想
(1)
生命中有些阴暗的记忆,像生了根,扎在金莱的脑子里,盘根错节,拔都拔不掉。金莱记不得自己那年有多大,五岁?还是六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顽强的记忆。那是个微雨昏黄的冬天,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直咬人的皮肤。小金莱发了烧,病歪歪地躺在床上。
她记得母亲的梳妆台亮着一盏灯,暧昧的灯影外, 是母亲懒慵的表情。她正在涂脂抹粉,白粉叠在脸上,厚得犹如刷墙的材料,口红血亮,还闪闪地发光,像刚吃了人的妖怪的嘴。门“吱哑“一声推开了,满屋子寒气逼人,父亲身后跟着一个满头灰白的老头子,尖下巴,山羊胡子,目光猥琐,像阴沟里跑出来的老鼠。金莱看见老鼠和母亲进了内屋,门关上了,红漆斑驳的门内,一阵阵高,一阵阵低,模糊的,遥远的,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打倒坏人,我要去救妈妈!“小金莱跳下床,要去推开那道门,结果被父亲按住了手脚。没多久那老鼠出来了,母亲也出来了,她的脸上挂着颓废而满足的笑,手上多了一叠翻飞的钞票,各种尺寸和颜色的钞票。
金莱看见那老鼠还没出门,父亲就去抢母亲手上的钱,母亲死命护钱,尖叫着,暴踹着双脚。父亲暴跳如雷道:“你这娘们也太缺德了,老子给你介绍的A货,你连介绍费也不出吗?“ 母亲怒骂道:“呸,老娘上次给你放风,差点抓进庙子了,你一个刚蹦儿都没给,妈的,你还是男人吗?“
金莱是过了很多年,才明白那个微雨昏黄的天,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这个场景,很顽固,反复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多少年了,她想拿水冲掉,却把它冲得更加清晰明亮。莫非这样的记忆要伴随她的一生?终于有一天,这段灰暗的记忆被彻底稀释!金莱没有想到,她的人生会迎来如此庞大的喜悦。
到底是什么喜悦可以消融生命中的阴暗和痛苦?金莱在十七岁这一年当上了体操冠军!而这个冠军,不是一般级别的世界冠军,那是钻石级别的奥运冠军!
过了好久,她还是看着亮闪闪的金牌发呆,可能吗?可能吗?她总感觉这是个美梦,美梦无边,漫延到现实的边缘,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一旦有人把她从梦里唤醒,手上的金牌肯定飞不见了,奥运场馆消失了,那些长枪大炮的媒体记者也消失了。她依然是从前的她,那个在国家队里成绩一般,不惹人注目的小姑娘,她凭什么参加了奥运?她又凭什么拿到了金牌?金莱突然把金牌放进了嘴里,用牙齿拼命地咬,她能够感觉牙齿的冷涩和疼痛,甜蜜的疼痛,这份直透牙龈的痛让她相信金牌的真实存在。她可以鼓起勇气向自己宣告,这不是梦!
往事不是烟,全都在眼前纵横交错,像一幅清晰明亮的山水画。金莱怎么忘得了?几个月前,出征马赛奥运会的女子体操大名单,千筛万选,终于热腾腾出炉了。宣布的那一天,金莱一点都不紧张。奥运前一场连一场的测试,一场连一场的比赛,大家都心知肚明,自己在队里排个什么位置。奥运会的大名单,正式出场的运动员有六名,替补有三名,当金莱听见自己的名字落在替补里面,她眉毛轻轻一扬,眼睛里含着笑,真是意外之喜啊 –自己的实力并不强大,成绩并不醒目,但教练还是把她当作替用之材。她会珍惜的,用自己的心和力,当然也期盼老天给她一个好机会,让她走上奥运的赛场。
但茵茵却气得狂吐狗血,当场就想发飙,她觉得自己很强大,应该堂而皇之坐在正式名单的椅子上,怎么被打成了猥琐的替补?总教练王亚龙扬了扬头,用老鹰一样的眼色制住了她。体操队的女孩儿大都温顺听话,是一群乖乖宝,唯独茵茵是个异类,天生的顽抗倒底,好几次把教练气得要退货,退回省队,可是她的实力摆在那里,成绩响在在那里,当教练的还是舍不得。
茵茵和金莱住同一个宿舍,分在同一个教练组,两人都是吕智的队员。大名单宣布后的那个晚上,茵茵冲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忍不住狂吼,像一头受伤的母狼,绝望中撕裂出愤怒。那夜风大雷响,很快就下了雨,雨越来越大,闪电也来了。茵茵一个人就在暴风骤雨中哭嚎,惊雷滚滚,罩不住她撕声裂肺的嚎啕。揪心的哭喊声,穿过漫天的风雨,响震云霄,没有人听得见,或许鬼神能听见,可惜他们又不显灵帮她。等雨停了的时候,茵茵也哭够了。月亮出来了,满地阴森森的树影子。操场边的树林林有狗叫声,两头狼狗一路狂奔了出来,要是搁在从前,她魂都吓飞了,偏偏那天她一点都不怕,不但不怕,还有同狼狗搏斗的雄心,她拳头捏着,眼睛瞪着,两头狼狗顿了一下,猛然都朝回跑了。
茵茵骂着:“一群狗东西!”回到了宿舍,幸好房间没人,没人看见她湿淋淋的一身,她那愤怒变形的一张小脸。第二天醒来,她对金莱说:“我怎么就成了替补?哪个狗东西编的名单,我不是第五就是第六。你记得不记得,好多次队内的测试,我都排在何童的前面。”
茵茵是全能运动员。一般来说,全能运动员容易冲进大名单,为什么?中国队太看重团体冠军 。很简单,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那是中国队几十年的光辉传统。有人拿出漂亮的比喻句,说什么团体冠军是辉煌的皇冠,而全能冠军是皇冠上最亮的明珠。那单项冠军呢?便是那些碎亮晶莹的珠子,当然也有自己独特的光芒。一句话,只要是奥运冠军,怎么样都辉煌。
金莱是单项运动员,特长是高低杠和平衡木。至于自由操和跳马太寒,寒得上不了台面。茵茵是全能运动员,说起高低杠,同金莱可以打个平手,茵茵的平衡木最出色,有拿金牌的实力。可惜每次世锦赛,茵茵都抓不好机会,不是中途掉木,便是下木时东摇西晃,别说金牌了,连破铜烂铁的牌子都没抢一个。
何童是运气来了,去年的世锦赛状态奇佳,像喝了印度神药,发挥奇好,把平衡木上的一个成套完成得滴水不漏,那个干净利落啊,简直是史无前列。木上稳,落地也稳,木上稳得像走平地,落地稳得像脚底生了根,那是一个F组的新下法,平时训练时,她从来都没站稳过,唯独比赛站稳了。不得不提她的羊跳,脚背快盖住了额头, 还被FIG(国际体操联合会)当了教科书,放进了FIG宣传片的片头。十五岁的何童拿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冠军。冠军后面是一系统的荣誉,物质上,精神上的,双倍的奖励和鼓舞,谁拿了这样的幸运,谁都会快乐开心。更开心的是,世锦赛的冠军,是入选奥运会大名单的保险箱。因为她已拿到了国际上的承认,在相同条件下,没有名气的运动员是搬不动她的。
奥运会前的训练周期,何童的状态并不好,大概是世锦赛的冠军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和运气。世锦赛后的世界杯分站和国内锦标赛,何童都输给了茵茵,就说国内的那场全能比赛吧,虽说是0.3分的差别,那也是金牌和银牌的差别,可惜这不是奥运会,没有天差地别的悬殊和对比,没有 揪人心肺的冲击和紧张,谁会关心在意呢?
奥运会前,队内搞了两次测试,都是茵茵排在何童的前面,为什么茵茵倒成了替补?而何童却以主力出征?教练们当然也有他们的想法:何童毕竟拿了世锦赛的冠军,还上过FIG网站的首页,裁判的印象已经扎根了。还有个附加的原因,茵茵脾气暴躁,是个火药桶,队里好多女孩都不喜欢她,出国比赛都不愿同她一个房间。茵茵平日在队里,也只有金莱和小豆豆跟她玩。
幸运女神朝谁一笑,谁就有了运气。茵茵没有这样的运气。好多天了,她的心直直地朝下落,朝下落,落在一个深深的,潮湿阴暗的废井里,阳光在哪儿?希望在哪儿?她的世界漫天呼啸的暴风雨,她在暴风雨中狂号时没人听得见。老天爷知道,她是多想参加马赛的奥运会!她跳动的心脏,一身的热血,灵魂的执着,都可以拿出去交换 –为了奥运的那张入场卷。
“别松了自己,抓紧时间练,你还是有希望!”吕智教练总是安慰茵茵。她不想看见活蹦乱跳的茵茵,忽然就一撅不振成了病猫,自打大名单宣布后,茵茵就像失水的植物,枯萎成了黄草。她说:“这样练下去还有用吗?连奥运会的地毯都踩不了。“
“踩不踩得了,你都得给练!”吕智说。茵茵和金莱都是吕智教练的弟子。 她总是提醒她们:“一刻都不能放松,奥运场上什么样的状况都会发生,全心备战,就当自己是随时上场的主力。”
某些时候,替补队员阴差阳错,最后当了奥运冠军的故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绮丽的传奇。体操队有,跳水队有,羽毛球和举重队都有。可是这样的传奇能落在自己的身上吗?这样的传奇是以队友的临阵受伤作代价。谁有痛心的眼泪,谁就有明艳的惊喜?谁去诅咒出征的队友早点出血,早点断骨,早点把她(他)取而代之?竞争就是这样的残忍,不讲感情,血淋淋的一团伤肉,还能看见里面的白骨头。
在法国的南部,地中海的北岸,有一个美丽典雅的城市,名叫马赛,普罗旺斯的首府,法国最大的海港。无涯的晴空下,远山和海岸线,地中海的烂漫风情浓得化不开,海水蓝得比水晶还要纯洁,半山上一片片的房子雪白耀眼,山顶的加德圣母院大教堂,在云雾里隐约浮动。凝思遐想间,忽然传来一声教堂的钟响,空旷悠远,划破了宁静的海空。那是金莱和茵茵心中的圣地,雄壮的《马赛曲》已经在蓝天下吹响,呼唤天下英雄。世人期盼中,奥运的圣火就要点燃了。
(2)
为了适应地中海气候,体操大部队在春天就被拉到希腊进行训练。茵茵和金莱虽然是替补,也跟着去了希腊。春末夏初的希腊,玫瑰和紫罗兰都在开花,空气甜蜜而温暖,百鸟正在合唱。蓝得发紫的天空,形容不出来的纯净、轻盈、深邃,深邃得可以包容千年的的风雨,历史的沧桑。街上来来往往的旅行者,来自世界的不同角落,各种的肤色和装扮,自由地走过那些神殿、神庙、露天剧场。露天剧场外那些断壁残垣,某座神秘的雕塑,似乎都与她们无关。她们看在眼里也不会多想,多年以后,只不过是大巴车窗外匆匆一瞥的印象。
金莱对希腊的记忆,是一栋栋蓝墙白瓦的房子,房子里有个老太太正在卖面包,眼睛里含着温暖的笑,这是一个安静、幸福、祥和的世界。但是她们的世界不祥和。
女孩子的体操周期太短,太短,开得灿烂,落得匆忙。她们在生命的春季开花,一生只开一季,那一刹那的芳华灿烂,在阳光下辉煌得炫目。可惜啊,顷刻间风来雨急,她们便凋谢了,只留下春残花落,繁华太短的感伤。如果运气好,把花开在最好的时候,这“最好的时候”便是奥运会,若是能在奥运会爆发生命的惊艳,让世界震撼,这一辈子便知足了。
茵茵总是在怨自己命苦。状态最好的时候,该出成绩的时候,不是手关节扭伤,便是脚跟骨撕脱,对于运动员,轻伤不下火线是家常便饭,打一针封闭就可以上场决斗。可是受了伤的身体总是不听大脑的指挥,想高,高不上去;想飞,飞不动,于是降低了难度,稍微一个不留神,一堆稀里滑拉的失误– 摔了,坐了,跪了。有多少人同情你?有多少人理解你?这是一个只讲结果,不讲过程的社会,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金牌高”的时代。拿了金牌,过去的错误都可以一笔抹掉,漂亮闪光的形容词,像节日的烟花在身边纵情开放:什么英勇顽强,奋力拼搏;什么铮铮铁骨,为国争光。没有金牌呢?哪怕你浑身是伤,耗尽了心,费尽了力,那也是急功近利,浮躁盲目,没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没有刚毅不屈的精神。
金莱看多了,心便灰了,冷了,也静了。其实金莱一直都是个冷静的孩子,冷静得有点不可思议。四五岁的时候,她不哭不闹,冷眼看父母打架,砸家具,摔门子,骂对方的祖宗八代,骂到血肉里,骂到骨子里,五花八门的脏词在空气里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两口子打累了,骂够了,似乎又和好了。一个去打麻将,一个去跳舞,都是爱玩的人,不想明天的人,尽管两人所在的集体工厂垮了,两个人也没想打点小工,摆点小摊,干脆月月吃低保,吃了上顿,不想下顿,都是好吃懒做的人,于是偷鸡摸狗,干了几桩见不得太阳光的丑事儿。
幼年记忆的那一幕,金莱想忘却忘不了。那个微雨昏黄天里发生的事,一直在金莱的记忆里跳舞,开始还是个模糊的背影,日子一长,眉目表情也清楚了。当年小金莱对父母来说,像一个多余的,碍事的,没有任何价值的拖油瓶子。她最后还是幸运,被父母一脚“踢”进了少儿体校,体校是业余的,那是一个发了财的前奥运冠军扶持的项目。凡是选中的孩子,所缴费用极少,比那些学钢琴,学绘画,学芭蕾要便宜不知多少倍。体校有个姓邓的女教练,同情金莱的家世,便把她收留在身边,管吃管住,问寒问暖,几乎成了自己的孩子。
金莱算是有天赋的苗子,练了两年,参加的比赛都拿了冠军,也拿了奖金,很自然进了专业体校。专业体校真是苦啊,那教练不是骂便是打,稍微不如意,就罚你竖蜻蜓。有次金莱练自由体操的空翻,教练嫌不到位,骂了两句,骂了后还是没有效,教练走过去一脚把金莱踢得老远,金莱似乎就成了他脚下的足球。还有一次,教练认为金莱高低杠上的转身太糙,必须做细,否则挂在杠上不准落地,金莱筋疲力尽时,从杠上摔下来,教练走过去就是一巴掌。金莱忍不住回骂了一句,那教练拿起一块不干胶把金莱的嘴给封了。夜深人静时,金莱给邓教练打电话,哭着说练不下去了,要回家。邓教练说:“坚持吧,金莱,我跟你教练谈过了,他说你是队里最有前途的队员。你没有后路,你只能朝前走。”
金莱明白自己只能朝前走,她不是邓教练的亲生女儿,如果不练体操了,她好意思赖在邓教练的家吗?邓教练家并不宽裕,她还给金莱缴了体校的学费。而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给她的那个家,她敢在里面住吗?金莱不敢想下去,除了苦练,用血珠子汗珠子铺一条路,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一路走来,虽然有痛,但也有快乐,金莱 过关闯将,从体校到了省队。十二岁那年参加全国锦标赛,拿了平衡木的银牌,高低杠的铜牌,其扎实的基本功,优雅的表现力,被国家女队总教练王亚龙看中,钦点进了国家队,分在吕智的手下。穿上了有“中国”二字的运动服,国字号的战袍啊,幸福像飞流而下的瀑布,在金莱心里溅起一池美丽。
体操路上,少的是开心,多的是苦难。第二年,金莱参加了生平的第一个国际大赛,在日本举行的国际少年体操大赛,拿了个高低杠的银牌,算是在国家队找了个位置,暂时立住了。那次比赛后,她眼睁睁看,跟自己一起进国家队的几个小孩被淘汰了,哭着离开了。她为自己感到幸运,那块救命的银牌啊!又过了半年,这半年有几个小队员拿了金牌,金莱没有成绩,不得不面对“退货”(退回省队)。但退回去没三个月,又回国家队了,为什么?一场体操邀请赛,她咬牙切齿,拿下平衡木的金牌。这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领域,有成绩你就上,没成绩你就滚。在国家队三进三出后,金莱顽强不屈地留了下来,“赖”了下来,当然这个“赖”,也是要有实力作底子的。
金莱遭过波折,吃过太多的苦,所以没有茵茵那么大的野心。茵茵家庭好,天赋高,一路阳光雨露,走得顺水顺风。有个晚上,金莱向茵茵展示身上的伤疤,从背上到胳膊上,从腰部到大腿,哪些是训练时的伤疤,哪些是被教练打过的伤疤。茵茵自豪地说:“我这辈子,从没人敢打过我,从体校到国家队,没人敢动过我一根手指头,谁敢动我一下,看我老爸不打死他全家!” 金莱很羡慕茵茵,她有个好爸爸,爸爸曾经是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带领一个连,冒着密集火力,顽强攻占了十八个山头,缴获了敌人的武器装备,摧毁了敌人的军事设施。当茵茵问起金莱,你爸爸是干什么的?金莱的眼睛暗了,脸上没了笑容,她低着头小声说,他是,他是一个工人。
茵茵心气高,一直想着奥运会的金牌。金莱呢?觉得能拿个世界杯的金牌,就美梦成真了。金莱最好的成绩,不过是世界杯分站的两块银牌,一块平衡木,一块高低杠。世界杯分站的冠军不算冠军,只有世界杯总站才算得上。茵茵已经拿了一块世界杯总站的金牌,其“玉照”已经荣登国家队的“冠军墙”。冠军墙 上还没有金莱的照片和名字,金莱羡慕茵茵:“真的好佩服你,你已经是世界冠军了。”但是茵茵瘪了一下嘴,又翻了一个白眼,她对金莱说:“世界杯算什么,不过高级一点的垃圾杯,好多高手都瞧不起世界杯。”
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奥运会的金牌最高,至高无上,无以伦比,下面一个台阶是世锦赛,他们还有个比喻很奇特:“一百块世锦赛的金牌又怎样?也敌不了一块奥运会的金牌。”第三个台阶便是世界杯,世界杯的金牌是最低的一个档次,虽然也算世界冠军,虽然也可以上冠军墙,但是份量不足,金色不纯,说起话来,底气也不够强大。
金莱刚到国家队时,常和茵茵聊天,她说真的想不通,不都是世界冠军吗?不都是为国争光吗?怎么这金牌还要分出个上中下,不一样的等级。茵茵冷笑道:“正是因为有等级,有巨大的差别,一提起奥运会,谁的眼睛不红啊。”
茵茵说得不假,面对奥运,谁不争得个你死我活,运动员之间也好,教练之间也好,甚至国与国之间也搅它个天翻地覆,你控诉我,我控诉你,我说你的运动员改了年龄,你说我用黑钱去贿赂了裁判。
金莱虽然也有过奥运梦,但欲望比茵茵浅多了,或许自己的整体实力不如茵茵强大,心头便没有那么多纷繁的想法。她在少体校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全省冠军,然后打进国家队,穿上国字号战袍。当这两个愿望实现后,她才开始有了世界冠军的梦。她与何童、茵茵不一样,她们从小就理想宏大,从小就立志要拿奥运的金牌。奥运的金牌,最大的光荣和梦想。
因为梦想太沉,太庞大,破灭的时候总让人心碎神伤,火焚刀割一样的痛。奥运会前,主力队员和替补队员一同开赴希腊,当希腊的集训结束后,主力队员便随大部队奔赴马赛,投入那轰轰烈烈的奥运会。金莱和茵茵这帮替补,自然留在希腊等待命令,等待一张调令,或许能改变命运。这算什么呢?在绝望中等待希望,在浩渺的深海里寻找明珠,可能吗?可能吗?
那边大队伍一拔营,这边茵茵便嚎啕大哭,哭得天惊地动,日月无光。茵茵这一哭,把另一个替补小豆豆也弄哭了,最后几个男队员也哭了,那场景,好象是孩子无用,父母转身而去,把他们无情抛弃,何等的悲切! 是啊,父母领着出色的儿女去参加盛宴,纤弱的,平庸的,不出众的孩子就呆在家里,别出去丢人现眼。话说透了,写在纸上有些刺眼睛,可身在其中的人就是这种感觉。
薛小丽教练是留下来的教练助理,负责替补运动员的训练。她看见灰头灰脸的一帮人,得了传染病的一帮人,而金莱是唯一没被气氛感染的队员,平静得像个看客。其实金莱的眼睛还是有些发潮发红,只是没有泪水流出来,外人看她的神色还是从前的冷静,若无其事的样子。
薛教练抬高了声音说:“他们走了,但你们的训练一天都不能停,你们还是有希望。”她又想重复那些老套的故事,替补队员也当了奥运冠军的故事。茵茵鼻子一哼,毫不客气打断了她:“拜托你别唱了,我听得耳朵都生虫了,我这辈子还能当奥运冠军吗?笑倒!当冠军的替死鬼还差不多。就这个样子了,还让我练什么练,就是四年后练成了老妖也没人要,再说前方又没有人伤,又没人残,就算有人伤有人残也轮不到我喝一口稀饭!”
薛教练被呛得说不出话。这是小孩子该说的话吗?体操队的孩子哪个不乖巧温顺。茵茵太冲了,小小的一张嘴,长出刀一样的牙齿,谁喜欢这样的孩子?茵茵很出色,肯学,吃苦,爱表现,又肯动脑筋,如果她性子和顺一些,平时少跟上面顶撞,这次说不定也能上大名单。性格决定命运,茵茵还没长大。
与茵茵成了鲜明对照,金莱低眉顺眼,是个水一样的孩子,薛教练要她练她就练,对于替补上了奥运,她根本不报任何想法,真的是心如止水,心如死水,还有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情。或许正是这种没有妄想的心平气和,一夜一天间,她的脑子和身子都亮了,水平忽然就有了质的飞跃,那是一种天闪地亮,忽然降临的脱变 。 她的踺子后手翻拉拉提上木,又稳又潇洒,她的小翻小翻接直体后空翻转360没有晃动,而且几个高难度都是一气呵成的顺下来,找不到瑕疵。薛教练一直在对她点头,一直在对她微笑。
每次薛教练的手机响起来,茵茵和小豆豆都会跑去偷听,巴望着前方有了新战情,需要替补,需要后方的支援。那一天,金莱记得很清楚,薛教练在外面讲了电话,攒眉蹙额地走了进来,她的眉目之间明明藏着军情,她们三人都感觉到了,薛教练的眼睛一直在她们之间游来游去,她在分析,她在考虑,她在举棋不定,而她必须在短时间做出判断。室内空气沉重,凝固成了寒冰,那等待足以使人窒息,死寂之中必有惊天的爆发。但是薛教练什么也没说,她转身而去,留给三人一个匆忙的背影。直到快要吃饭的时候,薛教练突然对金莱下了命令:“赶快收拾一下,去机场的车在外面等你!”
(3)
金莱的心一直在狂跳。上车前,她微低着头,眼睛眨了眨,涌起几分微光,似乎有某种歉意,在她的睫毛间一掠而过。她低声问薛教练:“我要不,要不,跟茵茵她们说声再见?”
“什么也别说,快点上车吧!我去跟她们说。”薛教练把一个食品袋匆匆递给她,那里面有两块圆胖的奶面包,还有一瓶矿泉水 。那便是金莱今晚的便当。薛教练没有让金莱留在基地吃最后的晚餐,金莱心头也明白,前方的战情肯定十万火急。
金莱看见远处的夕阳沉了,黑夜开始吞噬霞光,不经意的瞬间,一束极亮的金光落在车窗的玻璃上,回光返照在金莱的脸上,让她起了莫名的伤怀和感动:这黄昏的光,到底是预兆辉煌还是展现绝望? 终于,霞光悄无声息地散尽了,车窗外是无涯的希腊的夜色,水墨般地染开了,漾开了,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夜的中央,远处几家灯火惚地闪过,像黑夜的眼睛,诡异得不可思议。这一切来得太不可思议!
金莱还是不敢相信,是不是行走在梦的原野上?但她知道,再过几小时,飞机就会把她带到马赛,在马赛的奥运村,她就能见到大部队,她的队友,她的教练。她想起临走前薛教练对她说:“到了那边放开比,只要发挥你水平的百分之八十,拿不了金牌也是银牌。”
“薛教练这么相信我?”金莱感动得想哭。她不知道前方是谁受了伤,不管是谁,她接替的这个女孩,心中肯定装满了怨恨和悲伤。金莱的身边坐着训练局的秦翻译,她几次想问他,前方到底是谁挂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开口。最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会选上自己?为什么没有选上茵茵?问号在金莱的喉咙打圈,又落在胸口处,上窜下跳,但就是跳不出来。她突然想起茵茵,这个时间她该知道消息了吧?她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暴跳如雷,恨自己抢了她的名额,又夹起尾巴逃跑,回头一声招呼都没有,算什么朋友啊!
都是老天的安排,她一个小姑娘无法做自己的主!现在机遇落在她的眼前,她惊喜,她接受,她不可能对薛教练说:“不,我不行,我不如茵茵,还是让茵茵去。”她说不出那样的话,她毕竟是人,她不是神。都有运动员的热血,奋斗的激情,谁不向往奥运辉煌的赛场?
薛教练不出声,不出气,忽然通知金莱,让金莱悄悄出发,她也有她的考虑,那种全盘全局的考虑。何童在前方的赛台训练受伤,尽管何童眦牙裂嘴地说:“我可以坚持,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总教练王亚龙还是看出她动作的细微变形,于是顾不得她坚定的表情,冤屈的泪花,还是决定换她,换上茵茵。他在给薛教练的电话里,非常明确,非常清楚,指名点姓名要茵茵,要茵茵马上准备出发。但是薛教练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两个女孩的命运。薛教练并不是有意陷害茵茵,她没有个人的私怨,她也想体操队多拿金牌,她完全是从大局出发。当然,最后茵茵知道了事实的来龙去脉,把薛教练恨成了一团凝固的污血,一生都不可能融化。覆水难收,一切都成了时光的烟云。
手握电话,薛教练一字一句,这样回答的王总教练:“茵茵遇事太情绪化,动不动就翻白眼,动不动就要罢练,我怕她把个人情绪带到赛场,影响集体。金莱比她强!”
“金莱行吗?”王总教练一直在摇头。
“这几天金莱状态奇好,像是有神灵附体,高低杠和平衡木全上的最高难度,全都干净利落。”薛教练老实汇报。
王教练相信薛教练不会捏造事实,但他还在犹豫,这可是奥运大赛啊,山压在头顶的沉重,谁敢有一点的闪失?七八年前,雪小丽曾是王教练的得意弟子,拿过世锦赛的三枚单项金牌,奥运会的跳马金牌,全能的铜牌。师徒俩曾风雨同舟,共铸辉煌,创造过女子体操的童话,一同写进了历史。赫赫战功啊,光芒四射。她退役后,在外面闯荡了几年,神疲体倦。他问她,愿不愿给我当助理?她是个简单的女孩,不喜欢外面世界的热闹,于是笑了笑,欣欣然接了下来,因为他总是给她最彻底的信任。于是在这个半阴半阳的下午,他对她说:“我还是希望用茵茵,但是我不了解后方的情况。我给你两小时的时间,你选一个,定下来,要快!要快!”
薛教练就这样定下了金莱,悄悄把她送上车,这才舒了口气。当她慢悠悠地朝餐厅走去,远远听见茵茵的声音,爽利的,肆无忌惮的大笑在空中翻滚。五六个苦命的替补,正聚在一桌吃饭,他们听茵茵的演讲:要在痛苦中发现快乐,要在郁闷中寻找欢笑。茵茵手舞足蹈,正在编笑话,笑话是这样开始的,中国足球队去了奥运会,第一场就和巴西对绝,上半场不到十分钟,被灌了五个球。教练气得上窜下跳,吐不完的狗血像滚滚滔滔的黄河水。就在黄河水一样的狗血快要吐完的时候,教练来了命令,要坐冷板凳的替补立刻上场。这个替补叫牛逼天,牛逼天这一上场啊,真是老牛发大威,老牛直逼青天。用他独创的蛤蟆神功,再加举世无双的吸星大法,前后灌了巴西队五个球。比赛就快结束了,点球,点球,牛逼天立功啦!牛逼天立功啦!不要给巴西任何的机会!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火影忍者、蜘蛛侠、金刚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中国队6比5完胜巴西队,这开天辟地的,伟大的,光荣的历史啊!
茵茵表情丰富,解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也蹈,众人笑得肠子都断了几截。看薛教练走近了,众人的笑声才收了些。小豆豆边笑边问:“金莱怎么没来吃饭,她去了哪儿?”薛教练把装餐的托盘放在桌上,平静地笑道:“金莱走了,她去马赛了。”
忽然就没声音了,空气停止了流动,周围一片死寂。
“什么意思,金莱去马赛了?”刚才还眉飞色舞的茵茵,鼻子眼睛一霎时挂满了霜。她把胸前的一碗汤朝前一推,力大了点,碗差点儿掀翻。她眼睛翻了一下,鼻子哼了两下,冷声笑道:“我早就说了嘛,人家挑剩的烂骨头,也不会丢给我啃。”对于茵茵的发飙,薛教练早有准备,她平静地笑道:“这也是上面的安排。”
茵茵有个感觉,这绝对不是什么上面的安排,直觉告诉她,是薛小丽这个死女人搞了怪,动了手脚,黑了我的名额。如果前方有人受伤,王老头肯定想到的是茵茵我,绝对不会是别人,更不可能是金莱。记得还在国内的时候,主管教练吕智找她谈过:“不要放弃,你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大名单宣布后,茵茵愁眉不展,郁闷得想罢练,她怎么想得通,两次队内测试,她一次第五,一次第六,怎么成了替补?吕教练其实也不服气,但她毕竟是成人,知道服从组织的安排。她对茵茵说过,前方出了情况,你肯定是第一替补,这个我敢拍胸口保证。
桌上的刀叉一阵乱响,茵茵转身离去。她愤怒的背影一直在薛小丽的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的还有茵茵 幽怨的眼神,老天,那是少女的眼神吗?简直就是个怨妇,胸口燃着烈火,眼睛里才有那么多的暴怒、怀疑、冤屈、仇恨。她虽然才十七岁,但她经历的创伤和痛,身体上的,心灵上的,层层叠加起来,赶得上七十岁的老人。可是练体操的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薛教练想着想着,有些怕,也有些痛心。她问自己, 如果茵茵乖巧一点,听话一点,她是不是会多喜欢她一点,就不会向王总强行推荐金莱?毕竟王总点名要的是茵茵。可是金莱确实是进步神速,神速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是茵茵不逆天,听话的乖乖宝,就算金莱进步神速,她还推荐金莱吗?会吗?如今金莱即将上场,要是比砸了,在关键时刻大演摔跤,上面一路追下来,谁来担责任?
薛小丽忽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啊,王总当时电话一打来,直直点名要的茵茵。她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就算茵茵在奥运晒场上摔了杠,掉了木,也没有她的关系。但是金莱?你能保证她不出闪失?她出了闪失,毁的不仅是王总的名誉,更是她和王总之间亲密无猜的信任。
薛小丽很知道,王总为什么信任自己,这种信任在她当运动员时候就建立了,多年前的那届奥运会,她还是个新人,女队的姑娘们像得了传染病,一个个摔得一塌糊涂,掉的掉,落的落,坐的坐,她没掉,没落,没坐,却不能把队伍拉到好看一点的名次,是她的一枚跳马金牌维护了王总最后的尊严。那个场景至今鲜亮犹新,历历落在眼前。当最后的分数打了出来,王总抱着她哭出了声,一个男人会哭成那个样子,要知道,王总当年也是奥运冠军,响当当的英雄,当冠军时也没哭过。那个镜头通过媒体传过了万水千山,很多人都说是她救了王总。想着真是后怕,如果不是那枚唯一的金牌,女队很可能解散,王总的职业生涯可能换成另一种风景。真的,谁知道呢?
薛小丽反复地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推荐金莱上场,是从集体的利益出发。她对茵茵没有私怨,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有。说实话,第一次看见茵茵,茵茵才十二岁,她立马就喜欢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有个性,有主见,与其他练体操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薛小丽记得很清楚,几年前在训练馆,吕教练要茵茵练一个高低杠的新空翻,茵茵练了两下就罢练了,说现在没有杠上的感觉,不如让她练平衡木。训练计划都是教练安排的,哪有自己作主的?吕教练一下就火了。没想到茵茵比她还火,直嚷不练了,不练了。薛小丽在一旁问茵茵:“为什么不练?为什么不听指导的话?“她翻着白眼对薛小丽说:”我属蛇,冬天要冬眠,现在是寒冬十二月,我怎么练都没有感觉。”
私底下,教练们也时不时交流茵茵的传说。茵茵从小就叛逆倔强,她最初是F省队的,有次参加全国青少年比赛,没有拿到金牌,教练批评她在赛场上懒模懒样,没有尽力,她马上就顶嘴,这是什么烂比赛,我才不想同这些人渣比。教练说,你高级,你生来就是比奥运的,我教不了你,你走吧。她说走就走,结果被一个G省队的教练拦下了,成了她的弟子。那是个耐心极好的教练,她知道茵茵是天才,应该惊世瞩目。在茵茵顺利入选国家队的时候,她千叮万嘱她:“进了那儿千万别同指导顶撞,还有,代表中国参加国际比赛,裁判给你的分不好,千万别翻白眼。”
江河可以改道,与生俱来的本性却很难转变。看在茵茵出色的功力和悟性上,吕教练没有把她退回去,尽管好几次被她气得眼睛发黑,脸发青,最后还是忍住了。说来也是这个理,有天份的孩子多半羁傲不驯。那时薛小丽刚当助理没多久,觉得这小孩有趣死了,有事无事也爱逗她说话:你说你属蛇,要是比赛在冬天怎么办?茵茵说,比赛没有问题,再说奥运会是夏天,是我最出成绩的时候。薛小丽便说,如果奥运会在南半球开,夏天就成了冬天。茵茵说,这有什么难办的,他们可以把时间表调一调啊,季节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对吧?你不是也参加过悉尼奥运会?薛小丽被问得开不了腔,心想这小东西懂的还不少。只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那奥运会你家开的,好象天生就该参加奥运。
如今又是奥运,上天本来给了茵茵一个机会,是谁拦了她的路?是谁把她的奥运梦一脚踢到阴沟?床头的电子钟告诉薛小丽已经午夜两点。薛小丽深深叹了一口气,窗外漫天的繁星,长长的夜。她知道自己今夜将无眠。
(4)
奥运村里,吕智教练记得很清楚,王总一声声对她说:“何童受伤了,我马上通知小丽,让她把茵茵送过来,你这边也作一下准备。”吕智于是兴高采烈去作准备,没想到送来的居然是金莱!这是谁的决定啊?是谁在发疯?是谁故意在跟她过不去?答案只有一个,薛小丽弄了权, 擅自作的主。吕智知道王总对薛小丽的偏爱,在她们都是运动员的时候就大张旗鼓地流露出来了,但是薛小丽的成绩摆在那里发金光,发异彩,心头再不服气,口头也只有客气。
薛小丽是奥运冠军,还有一大把世锦赛和世界杯的金牌,而吕智只有一块世锦赛的金牌,当年为了拼那块金牌,她的小命都差点崩掉了。她怎么忘得了那场比赛,高低杠上的后团三周下,为了最后的落地,她拼出了全身全心的劲,她把自己抛得很高很高。她成功了,稳稳钉住了,一秒钟后,她痛得倒在地上 — 新伤旧伤一同爆发!疼得彻心透肺,仿佛身周有一群狼,正在撕咬她的肌肉和百骸。王总跑过来,抱着她向观众致意,四围掌声雷动,灯火辉煌,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如果这是奥运会的赛场多好! 她当时就哭了,人们都以为她激动而哭,她不是激动而哭,她是害怕而哭,怕自己参加不了明年的奥运会!
队医很早就对她说过,你如果想参加奥运会,就必须做手术,就必须放弃世锦赛。吕智不敢放弃世锦赛,她当时在队里的地位很尴尬,不大不小,大的是薛小丽这样的老队员,已修炼成精,你撼不动她的位置,而后面的小队员一个个都是凶猛的追兵。她必须用一快世锦赛的金牌来证明自己,保证自己有实力挤上奥运会的班车。吕智的预感太准了。那次世锦赛伤了她的元气和运气,她落选了奥运会的大名单。
她似乎不应该太心伤,她们那帮世锦赛的女孩,除了薛小丽继续绽放到了奥运会,全都悄无声息地凋谢了,雨打风吹去了,也就短短的一年,媒体从此淡忘了她们的名字。而媒体追逐的永远是奥运舞台的强者。
吕智这一辈子没当上奥运冠军,但她下决心培养出奥运冠军,而茵茵也是她的梦想之一。虽然茵茵的性格让她头疼过,烦恼过,但茵茵也带给了她不少的快乐,特别是有一种意会的,不用言传的快乐,那是枯燥人生的开心果,平淡岁月的冰淇淋。记得茵茵刚进国家队的时候,那帮小队员看薛小丽简直像看一尊女神,崇拜得不得了,敬佩得不得了。唯有茵茵正眼不甩她几下,还说什么:“网上还夸她是薛美人,什么美人,本人比照片还不如,这样子也是美人,满大街卖西瓜的大叔大妈都是美人,吕指导你比她漂亮多了,怎么她就成了美人?”吕智忍住一触即发的狂笑,表面上还喝叱她胡说八道,心头美滋滋的,像灌了美酒加咖啡。这样的语言是很难听到的,这样的语言是滋心润肺的。
日子长了,她们自然生出亲密信任的感情,私底下谈话也如姐妹,吕智说:“茵茵,你要是当了奥运冠军,肯定也被封成美人,不用你出门,商家都会求上来让你打广告,还有专业的化妆师。”茵茵说:“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当了冠军,你就是丑女也变美人了,不当冠军,你就是美人人家也会骂你是丑女。”
金莱也是吕智的弟子,但是吕智更偏向茵茵。这很自然,凡是老师都偏向优秀的学生。除了茵茵,吕智手上还有一张大牌,大牌是一个叫艾兰的女孩。艾兰之所以顺利入选奥运,一方面她是全能选手,另一方面她的强项自由操,那是中国队的传统弱项,艾兰有两个世锦赛的冠军,三个世界杯的冠军,可惜也是个薄命人,关键时刻命里就不带金了,上届奥运会拿了一堆破铜烂银,就是没有一个金圆宝。没办法,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破铜和烂银没什么区别,但烂银和金圆宝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艾兰已经二十一了,这个年龄已是体操女孩的高危年龄,这次不管她能不能修成正果,奥运结束后肯定是退役的路。而茵茵自然承载了吕智金圆宝的梦想。
茵茵奥运落选,吕智也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底。把金圆宝的梦押在艾兰一个人身上,也太悬了点吧。但命中注定的事,只能顺其自然。那天在赛台训练,何童受伤倒地的一瞬间,吕教练的脑子已经蹦出茵茵的笑脸。其实何童并不冤,她本来就是抢了茵茵的名额,因为何童有世锦赛的冠军,名声在外响亮,她的出场能给中国加分。什么破道理,何童状态明显下滑,而且伤比茵茵重得多。老天让她的伤病提前爆发。吕智心想,老天还是有眼睛。
伤病对运动员来说,早是家常便饭,在接骨眼碰上了,只能咬牙挺过去,谁都不敢哼,因为谁都不敢说自己是绝对主力,谁都不敢拍胸口,保证自己能上大名单。何童知道自己的伤重,每天悄悄贴一张“狗皮膏药”(据说是地方教练捎给她的秘方,专治跌打伤痛)。总之,那些“狗皮膏药”还是有些效果,暂时缓解了她的伤痛,她以志在必得的姿态,名字混上了大名单。偏偏王总火眼金睛,在赛台训练时,看出了她动作有伤,而且不是一般的重,不商量,不犹豫,坚决换人。他为什么这么坚决,正是薛小丽参加的那届奥运会让他知道什么是后怕:团体决赛刚开始,两名主力突然受伤,四个人要完成六个人的项目。他不能再冒险了!这个世界终究是要看金牌的,不是要看你坚定顽强的负伤表演。
吕智表面一副同情的嘴脸,摇着头,叹着气,其实心头乐死了。她马上就要见到茵茵了,茵茵说不定这次就要抱回一个金圆宝。再说现在正是八月,滚热的夏天,茵茵的状态奇佳,受一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茵茵的前世,可能真是一条蛇精,天气一凉,她就恹恹欲睡,打不起精神,每年的冬训,人家的难度都上了,她还是在原地睡觉的样子。吕智开始也急,慢慢就摸出规律了,只要等到春暖花开,茵茵的精气神马上就起来了,整个人就像通了电,得了光,什么样的新难度都拦不住她,哪怕受了伤,带伤上阵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等到九月秋凉,她又慢慢萎了,灵气丢了大半,再怎么急也没有用。可惜比赛的时间不可能围着她转,她前年十月参加的世锦赛,不受伤也没有状态,等熬到第二年六月的世界杯,她浑身是伤也是一头下山虎,一声大吼就搞定了金圆宝。现在是八月,炎热潮湿的夏天,正是蛇儿活跃的颠峰期。只要给她机会,她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吕智完全懵了,哭也没有用。眼前站着的不是茵茵而是金莱。她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情,虽然都是自己的弟子,但这不是她要的事实。金莱从吕教练的眼睛里早读懂了一切,失望、怀疑 、不信任。她知道自己在吕智的眼睛里不过是一根鸡肋,或者是紧急情况下的救水桶,天下太平时是用不着的,一件存在仓库里的备用品罢了。吕智平时就对金莱不上劲,一心只在艾兰和茵茵身上,把她打发给一个姓林的助理教练,虽然同为助理,那个林助理跟薛小丽可不是一个级别。薛助理毕竟是王总的红人,说话是有份量的。
既然金莱已经在眼皮底下了,吕智也不可能把她退回去,把茵茵兑换过来。她低头喝了一口矿泉水,抬头的时候,恍然看见何童教练眼睛里幸灾乐祸的笑。几个小时前她还在笑人家,现在轮到人家笑她了,风水转得快得很。这世界很公平。她远远看见艾兰正带着金莱做热身,她坐在椅子上动都不想动。王总走过来对她说:“小丽说的,金莱进步神快,又难又稳,最关键是这孩子沉得住气,心理素质超强。”吕智一边点着头,客气地应下来,一边心头发着狠:“我早就知道是姓薛的捣的鬼,现在她强大,我按不住她,等出了事情有她的好瞧。”吕智完全忘了,如果金莱侥幸拿了金牌,她是可以分很强大的奖金。
金莱心寒,知道吕教练想的是茵茵,对自己根本就当个笑话。可惜平时带她的林教练留在国内,是没有资格出国的,否则她的心头会安定很多,温暖很多。比赛明天就要开始了,自己临时上场,也不知道远在北京的林教练知不知道。金莱忽然低头一笑,林教练怎么会不知道,到时候有电视直播,全世界都会知道。
金莱猜得没错。林教练是从电视直播里,才知道何童伤了,金莱当了幸运的替身。总之,金莱没有给任何人丢脸,预赛比的三个项目,全是零失误。师姐艾兰本来好好的状态,却莫明其妙从高低杠上摔了下来,唉,一个非常低级,非常简单的换杠,艾兰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摔下来,可偏偏在奥运会上摔了。她这一摔,把自己摔出了决赛圈,而金莱的名字排在了预赛榜的第二。
(5)
这两三年来,女子体操格局,变化多端, 曾经是中美争霸没有第三者,哪知就转眼回头的功夫,俄罗斯这头北极熊醒过来,嗷嗷叫着,朝世界张牙舞爪,两次在世锦赛的团体赛惊险夺冠,成了新霸王。罗马尼亚也没敢闲,紧紧追在后面,每个单项都拥有出色的选手。要赌团体冠军花落谁家,随都不敢乱下赌,这是一个体操的乱世,狮子吼,老虎叫,还有一群恶狼在跑,总让人想起诸侯争霸的春秋战国。
中国队还是想剑指金牌,但是上上下下都知道,时代不同了,要拿下这块金圆宝比N年前不知要 艰难多少倍,N年前只有美帝一个对手,现在是三个对手,势均力敌的状况下,比的就是发挥,教练的策略、用人,队员的临场应变、 大胆 和魄力,都是缺一不可的条件,还有些东西很重要,那就是命和运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老天安排的结局,不到最后的时刻,谁也不知道结果。
最后的结局不苦也不甜。中国队在团体赛拿了铜牌,姑娘们已经尽力了,没有大失误。只恨俄罗斯太强大,罗马尼亚太稳定。俄罗斯完全是提起脑袋玩命,居然在团体赛就让队员们个个使出杀手锏,下决心血战到底,不成功,便成仁,一个个花季少女,眼睛里居然闪出狰狞的光。三支走上领奖台上的队伍,比分那个接近,接近得扣人心弦,任何一个小闪,都是惊心动魄,转眼就会让排序的数字重新组合。
这场团体赛可谓是精彩纷呈,悬念纷呈,看四支队伍交替领先,许多人受不了那份窒息的气氛,在惊心动魄中渴望比赛快点结束。这场比赛被世界各大媒体赞誉为“人类体操史上最精彩最完美的大赛”,还有什么“一场无以伦比的,华丽而又罕见的体操视觉盛宴“,“为体操的发展和传播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中国队的结局,也在王总的意料之中,其实无论金牌银牌,还是一落千丈倒数第二,所有的结果都曾在他的脑子里一一走过。团体决赛前,他曾跟远在北京的薛小丽通过话 (薛小丽在正式名单上递后的第二天,就带着替补队员回到北京)。薛小丽很认真地听完王总的计划,曾建议让金莱上难度,平衡木上的小翻小翻接直体后空翻转体360度。“她没有问题的,她的360成功率很高。”但是王总没有采纳,金莱毕竟是新人,团体比赛还是应该稳定压倒一切。
夜深了,王总还是无法入睡,团体比赛的每个细节无不在他的眼前滑过一遍又一遍。他想起薛小丽说过的话,应该让金莱上360, 如果金莱的360成功了,那么中国队的总分肯定超过了俄罗斯,俄罗斯是拼了血力才拿的金牌,中国队多少还是有所保留,他到底怕失败!怕一个失误,就把名次拖到无底的深渊,让人看不到一点的光亮,队伍一乱,士气跌到谷底,一瞬间便溃不成军,一泄千里啊。他一声叹息,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场奥运血战,团体决赛刚开始,两名主力突然受伤,四个人要完成六个人的项目,战略全乱了!一名自由操的单项高手临场受命,不得不上平衡木,从平衡木摔下来,摔得鼻子眼睛都找不到了,后面的人也像得了传染病,一个个丢魂失魄,只有薛小丽一个人稳住了。她冒险用她最大的难度避免了女队差点垫底的尴尬,然后冒险用她最大的难度拼下了女队唯一的金牌。记得跳马决赛前,她冷静得像块月光下的花岗石,飕飕冒着寒光。她在赛台跳900并没很高的成功率,王总问她的意思,保银牌,还是冲金牌?谁都知道金牌冲不上去,落下来就是满身的烂西瓜。她冷面冷语地说:我要金牌,我要跳900!她的眼睛里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心;她的声音很低,却有种压倒山河的气势。他看着她向赛场渐去的背影,完全是风萧青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谢苍天,她终究成功了!
薛小丽是成功了,但金莱能成功吗?王总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睛虽然是闭着的,但脑子里的细胞还在活蹦欢跳:金莱是薛小丽推荐的,薛小丽单独辅导金莱不过几个星期,薛小丽似乎比吕智更了解金莱。其实金莱的身上也晃动着薛小丽当年的影子,两个人在场上都有与众不同的“冷”,不笑不愁,不喜不悲,任它山崩了,水爆了,她还是那个不急不慌,不言不语的样子。
金莱没有辜负薛小丽对她的信任。她的两个项目都顺利进入决赛,高低杠预赛第二,平衡木第三。队里平衡木有三个人进入决赛,艾兰排在第四,还有个叫飞燕的队员(与何童同属一个教练,那是一个名叫梅道的男教练。) 排在第二。既然每个国家只能派两名队员参加,又鉴于艾兰是去年的平衡木世界冠军,队里让金莱放弃平衡木,专心于高低杠。金莱只有点头,虽然心头有些难过,她并不是两项都想上,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如果二选一,她宁愿选平衡木,因为平衡木上最好的感觉她找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舒缓,流畅,如履平地。
艾兰比个人全能的时候,金莱和队友坐在观众席上为她加油。在如今高手林立的全能赛场上,任何一个小疏忽,都将失去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不知艾兰是太紧张,还是太没状态,或者是预赛时的掉杠让她的身心缠满阴影。金莱看得一颗心忽上忽落,见她平衡木上一个大晃,跳马又跪了地,高低杠倒是相当精彩,自由操也发挥得很棒,给她的掌声还没响完,她一组高难度的结束串没站稳,以嫦娥奔月的造型出了界,在众人的叹息声中谢了幕。
金莱不用看计分牌,也知道她拿不了任何颜色的牌子。她听见坐在身边的飞燕说:“艾兰真倒霉,这恐怕是她最后的全能赛。”金莱说:”不会是最后,明年的全运会该参加吧?”飞燕摇摇头说:“她的伤其实比何童好不了多少,她又比我们大这么多,她自己说的,这届奥运会不管是拿金牌还是铁牌,她都不会参加明年的全运会。”
国家队的队员代表地方参加全运会,为自己所在的省份效劳,似乎是一种“伟大”的责任和义务。很多时候,全运会的奖金不比奥运会差,如果有幸在奥运会当了明星,参加全运会还有不菲的出场费。艾兰如果连全运会都不参加,肯定是伤势累累,心伤身也伤。可怜的人啊,大家都一样。金莱对飞燕说:“但愿她的平衡木能比好。”飞燕转头对她笑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平衡木好练不好比。”金莱默然点头。如今没有巨星,乱世又出了这么多英雄,也不知谁能称王当霸。
比赛结束了,热腾腾的“全能皇后”新鲜出了炉。飞燕冷笑一声哼道:“我就知道是她!”
(6)
全能皇后的桂冠,落在美国名将塔丽亚的头上。塔丽亚的父亲是前俄国的奥运冠军,母亲是前罗马尼亚的奥运冠军,两口子是在比赛中相遇而相恋,被爱冲晕了头,冲迷了眼,再也不想效忠他们可爱的祖国,虽然他们都在英雄纪念碑前发过誓,接受过这样那样的勋章,接受过最高领导人的接见和慰问,享受过政府特别的津贴和照顾。但最后还是双双“叛逃”到美帝,接受采访时说:“更喜欢美国的自由和开放,民主的制度。”
小两口借奥运金牌的金光,在佛罗里达开了个体操学校,生意还很不错,银子大大的来。塔丽亚就是在父母的体操馆长大,一学说话就开始学体操。先天加后天,注定了她的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媒体爱热闹,喜欢把最美的词汇堆集在她身上,什么:“天才的孩子注定是天才” ,什么“体操世界的芭蕾仙子”,还有什么“高低杠上怒放的红玫瑰”– 她比赛的时候,最喜欢用玫瑰红的体操服 — 据说是为了怀念她母亲的故乡,罗马尼亚一个开满玫瑰的小村庄。
塔丽亚刚出道时,确实给了世界一个惊艳,一片欢呼。可是一天天,年龄大了,身材高了,高到了一米六三,在一群小巧可爱的体操女孩里鹤立鸡群,身材高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体操人却是一件致命的事,做高难度的空翻和转体,往往吃力不讨好,就算身材修长,做动作漂亮优雅,但竞技体操又不是艺术体操,更不是芭蕾舞里的天鹅,拿金牌还是要看难度,而不是看你的舞姿有多美,多仙女。
塔丽亚身材一高,技术上的缺陷暴露无遗,她在做高难度的空翻时,虽然落地很稳,很利落,腾空时却不得不张大双腿,犹如青蛙蹦跳时的样子,于是高低杠皇后多了个美名“蛤蟆皇后”。对于外界的诟病,她爱理不理,继续昂起她高傲的头和脸,走自己的路,拿自己的冠军,让你们去说,让你们去吐狗血。当然喜欢塔丽亚的粉丝有千千万,他们尊她为:全能的皇后,高低杠上的女王。讨厌她的人也有千千万,他们骂她是蛤蟆大腿,池塘里的皇后,蛤蟆皇后,后来干脆简称“蟆皇”。有人说:“蟆皇特爱装高雅,自由操里卖弄伪芭蕾,蛤蟆一样的空翻,还想搞艺术加分?”
金莱还是从茵茵那儿听来“蟆皇”的传说。茵茵平时没事最爱上网,国内几个大网站的体操论坛她都常去,还注册了几个网名,跟没见面的网友一阵瞎聊,喜欢听网友吹捧自己,一旦遇见有“敌人”攻击她的名字,便奋而击之。看粉丝们为她吵架,她特开心。有一次金莱在宿舍,见茵茵笑得变了形,在床上翻来滚去,便上前问原因。原来她的粉丝们发挥想象力,形容蛤皇做动作时,腿张得巨大,那空间可以塞得进去一个飞燕,飞燕属于小巧玲珑形,身高不到一米五,典型的体操女孩。
这次奥运会,“蟆皇”依然冷艳,依然优雅淡定,也依然张大她那玉亮的双腿,依然还是抱了奥运会的全能金娃娃。飞燕对金莱说:“你不知道,网上早有人预料她能拿冠军,她老爸老妈的关系摆在那里。”金莱不解问:“跟她老爸老妈什么关系?”飞燕叹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想想,国际裁判席上一大堆东欧裁判,俄国的,罗马尼亚的,大都是她老爸老妈的裙子和腰带 — 从前的老队友,这社会本来就是讲关系,你看她那么丑陋的蛤蟆腿,还不是照拿冠军。”金莱也只有点头道:“体操本来就是靠裁判出分,又比不得游泳和田径,电脑报你的成绩,是什么就是什么,你不可能跟电脑送礼拉关系。”
这蛤蟆腿放在中国队根本就是个笑话。国家队的要求就是:“坚决消灭勾、曲、分”。什么意思?也就是在保障落地稳定的前提下,空中的姿态必须达标,不能勾脚,不能分腿,也不能两腿绞在一起像一台发动的绞肉机。那蟆皇每次完成动作时,不是在空中绞肉,就是在空中张牙舞爪,连蹦带踹,如果用慢镜头来检验,会让人想起一头母兽。外人总是看她落地稳,总是给她喝采,就像看跳水,外人看不懂空中的难度,只要看见水花压得好,马上就喊:“哇,高手,哇,神了!”
小娇是这场全能比赛的中国亮点。她和金莱一样,是没有多少声音的新人,但她一鸣惊人拿了银牌,也算创了历史,写了新记录。中国女子的奥运全能是“三连铜”,铜了十二年,小娇算是打破了魔咒,前进了一步。
教练也曾幻想她能冲金,虽然没有成功,也算是可喜的突破。小娇喜笑颜开,很满意自己的牌子。但是王总还是叹了一声气:“要是金牌就好了。“今晚小娇是超水平发挥啊,没有失误,又是第一次参加奥运,她还没满十六岁(年底满,符合FIG的年龄家规),她还有一大把的希望。但谢指导却哭了,她是小娇的主管教练,因为觉得冤屈、辛酸、不公平,如果裁判真的有良心,小娇是应该拿冠军的,而不是被蟆皇压在脚下。小娇任何一个空中动作都经得起慢镜头,脚尖是绷直的,双腿的闭合,几乎没有缝隙,苍蝇都飞不进。小娇不明白谢指导为什么要伤心,不来祝贺自己,拥抱自己,却拉着王总的手,哭着嚷着要去申诉。她记得比赛前,谢指导对她说:别怕,比到几名就是几名,哪怕是最后一名,只要尽了力,也是好孩子。原来教练并不稀罕这块创了历史的银牌,教练心头最重的还是金牌。
金莱看见王总没有申诉的意思,他神色镇静得像块大理石,低着头悄声对谢指导说着什么,似乎在安慰她不用激动,这个分数也配得上小娇今晚的表现。再说蟆皇出道了这么多年,裁判缘根深蒂固,没有特别出众的绝技,根本别想挂掉蟆皇。小娇满面含笑,朝观众席的方向跑过来,金莱和飞燕一人给了她一个大拥抱,直夸她今晚比得棒,只是裁判心太黑,等比自由操的时候,还有机会去抢一块金牌。小娇对金莱说:“明天看你的了,把塔丽亚干掉,我会为你祈祷。”
金莱从来没想过她会把蟆皇干掉。金莱心理素质超强大,从来不相信诅咒或祈祷会对自己起什么作用。但她后来还是相信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意念,可以化作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无声无息中搞定敌人。那天晚上的高低杠决赛,金莱是第六个出场。前面的一个中国队员婷婷,杠上的表现惊险绝美,可以说是诱人的三魂,勾人的七魄,一个个眼花缭乱的空翻,再空翻,四周的掌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就等她最后的完美落地,金牌非她莫属,绝对能打死那头臭蛤蟆!
坐在观众席上的小娇和飞燕,已经在储蓄最后的欢呼了!只可惜啊,婷婷在最后一刻心乱意杂,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心乱魂散,各类纷繁的意念呼啸滚来:奥运的冠军就是我的了,冠军墙上,我的相片,马上就可以加上漂亮的五环,我那贫穷一生的父母,没两天就可以搬进亮堂堂的好房子,这一辈子再不为生活挣扎…… 就是那一秒钟的心猿意马,她不但没有落好地,而且还向前跨了三大步。“太-可-惜了-!”电视解说员一声锐亮的叹息,同电视机前亿万人的叹息,叠成了伤感绵延的长河。
金莱就要上场了。迎着灯光走上场,她能感觉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的身上。她心如止水,脑子却又明又亮,她的那套高低杠,没有婷婷的惊险动人,但也有其独特巧妙的编排,空翻少,转体很漂亮,每一个细节都交代得清楚明了,最关键,最重要的是站稳了,像落地生了根,巨风都吹不动。金莱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镇定的,同一旁欣喜若狂的吕智教练形成了高度鲜明的对比。王总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冷静严肃的样子,他的眉头锁着,眼睛落在金莱暂名第一的记分榜上,他明白,绝不能高兴得太早,蛤蟆还没有出场,战斗远没有结束,未知鹿死谁手,只有老天爷知道。
金莱心头还是高兴,她知道自己肯定能拿牌子了,尽管暂时不知道这块牌子的颜色。婷婷站在一边脸是灰的,眼睛是暗的,她低头无语,还在为刚才的失误郁闷。金莱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她道:别难受了,你后边还有跳马,还有希望。婷婷的声音很低很细,细得像蚕吐出来的丝,丝又落到了尘埃:“跳马不是我的强项,我……”
婷婷的话还没完,蛤蟆皇后出场了,以一种优雅淡定,高贵无比的姿态出场了,不屑一顾的眼睛还翻了两下白眼,完全是志在必得金牌的样子。金莱见婷婷还是愁眉不展的脸,便低声问她,我昨天听了一个笑话,是关于蟆皇的,你听不听?是从小娇手机里发来的笑话。小娇拿了银牌后,国内各大体操论坛像炸了油锅,充满了对蟆皇的血泪声讨。愤怒的粉丝发贴说:张得那么大的两条腿,可以装进飞燕和小娇,另外一个网友马上跟贴说:装进飞燕和小娇还有多余,不如安一张小桌子,两个人在里面下跳棋。没多久又来一个雷死人的贴子:她的大腿常大开,大家不要客气,体操队里选四个,扛张桌子进去打升级。
婷婷听了这笑话,果然哈哈笑起来,金莱也跟着一起笑,她们这一笑不打紧,眼睁睁看见蛤蟆张大了一对蛤蟆腿,从高高的扛上落下来,屁股先着地,浓浓的笑意还漾在她们的脸上没有散去。老天可以作证,金莱并不是幸灾乐祸,笑蛤蟆死定了,笑自己的金牌到手了!但是媒体的镜头无处不在,她们捕捉到了金莱的笑和蛤蟆的掉发生在同一个瞬间和空间,而旁边婷婷的笑则完全忽略了。因为拿冠军的不是婷婷。
当金莱站在冠军领奖台时,她已经恢复了她那平静的,不喜不悲的表情。国歌响起来的时候,电视镜头给了她一个特写,人们没找到她眼里的泪花花,也没看见她一星半点的笑,猜不透这女孩心头在想什么,看她那神态,好像这金牌可有可无,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其实她心头还是高兴的,更多的是不适应,因为她的梦还没有这样美丽过,但现实已经提前来了,毫无准备地扑来了。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就要改变了,但她还不清楚,一群人的命运也要改变了。
从领奖台上走下来,记者的“长枪大炮”继续跟踪追击她。那阵式,让她慌乱惶恐,她何曾经历过这样“凶猛”的场面,昨天小娇拿了历史上的第一个全能银牌,也没有如此的气势汹汹。面对国家最高级别电视台的麦克风,她唯唯诺诺,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不适应,不安全,跟赛场上的从容自信完全判若两人。而站在一边的吕智春风满面,侃侃而谈,俨然是金莱的保护人,恩人。金莱透过吕智那张欢喜的脸,不知为什么恍然看见茵茵的泪眼。
(7)
所有的一切都让金莱不适应。吕教练忽然对她客气起来,声音低柔,言谈间全都是委婉商量的口吻。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大明星,闪着光,发着亮,一夜之间那么多镜头对准了她,那么多媒体的人想预约她,采访她,做她的的专题栏目。网络上已经有人封她”美人”了,粉丝们热烈跟贴:“那个高低杠的女孩真漂亮,长腿细腰的大美人,从前怎么没见过?”
从前的她,也就是说奥运会前的她,灰朴朴的没有光,没有声音,谁知道她的名字?谁记得她的微笑?金莱的记忆里,很少有记者搭理过她,采访过她。奥运会前,国家电视台到训练局采访,拍体操队的记录片,镜头里的人都是拿过冠军的人,有潜力在奥运争金夺银的人,艾兰是主角,飞燕和小娇是希望的玫瑰,连茵茵的声音和形象也保留在记录片里。没有谁想起金莱,她或许有几个一晃而过,在平衡木上翻腾的动作?有如群众演员帮衬的镜头?她记不得了。她唯一记得的是那天她忙上忙下,给摄影组的人端茶递水,又带着他们参观了运动员的宿舍。
一个回头,两次转身,高山长河都变了。记者们追问王总:“艾兰失误了,金莱是这次冲出来的黑马,她的夺冠你们没有预料到吧?”王总还没来得及回答,吕智已经在一旁抢答了:“金莱不是黑马,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她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秘密武器?金莱晕了,如果不是薛小丽,她现在恐怕已经回了老家,在老家的电视机前,冷看队友热火朝天的表演。总之,她说的话很少很少,但是吕智的话却很多很多,那些压抑和憋屈,蛰伏了多少个春秋,从运动员时代就开始了,无处宣泄,无处释放,现在终于找到了出口,可以一吐而快。当然,吐出来的都是快乐和幸福,委屈和忧郁早消融在巨大的欣喜中。
金莱很谨慎,往往记者问两句,她只答一句,而且答得模棱两可,如果追急了,她便说,你去问我们教练吧。金莱为什么小心翼翼?茵茵曾经说过的话,她记得很牢。“记者是群势利的家伙,要防火防盗防他们。” 茵茵有次参加世锦赛,有家大媒体在赛前约好了她的专访,结果见她没拿冠军,招呼都不打一个,闪得比野兔子还快。茵茵气得小脸发青,对金莱说过:“等本奶奶拿了奥运会的金圆宝,一定要打在记者的猪脸狗嘴上,再把他们拉在阳光底下暴晒。” 金莱瞎想,上天还给茵茵这样的机会吗?
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不休的采访,金莱脚软嘴干,回到了奥运村的宿舍。她和艾兰共用一个房间。夜已经深了,她知道艾兰肯定睡了,进房间时没有开灯,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猛然发现艾兰的床上盘了个黑影, 黑影潼潼,眼珠子隐着光,鬼魅般的一股寒气,悚然扑向金莱,她几乎快发出尖叫声,陡然意识到是艾兰坐在黑暗里。
“你吓死我了,艾兰,怎么不开灯?” 金莱顺手开亮了灯,黑暗赶跑了,一屋子的温暖和光明。她不知道艾兰坐在床上想什么?发了多久的呆? 艾兰耷拉着头,脸往下沉,偶尔抬起头来,干涸红肿的眼睛没有神,也没有泪 – 她可能已经哭空了,因为希望正一点点地凋零和枯萎。艾兰说:“我眼睛痛,不想开灯。”
金莱顿时便明白了,艾兰不想让人看见她哭泣的眼睛。一个人的伤心是不愿与人分享的,而金莱的成功正刺激每一个失落的人。黑暗里的艾兰幽幽地说:“金莱,恭喜你拿了金牌。”金莱能感觉艾兰的声音又冷又客气,黑暗中立起一道看不见的墙,把她们隔开了,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和眼睛。这样也好。
金莱坐在床边,不知道手脚怎么放,她不喜欢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的“与众不同”。她低着声音对艾兰说:“是的,我拿了金牌,一大半还是运气,如果塔丽亚不失误,如果婷婷站稳了,或者婷婷只动一小步,我也当不了冠军,最多捡一块铜牌。”艾兰惨笑道:“只怕我后天的比赛连铜牌都捡不到!”
金莱心头一震,艾兰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怎么能从队长嘴里脱口而出?尽管她全能失误没有拿牌,可她毕竟还是队里的灵魂人物。原来艾兰浑身是伤,这两天膝关节的旧伤又复发了,刚开始还是点星星火,她没有在乎,忽然一下就燃成了燎原之势。但她没敢告诉教练。金莱有过同样的伤,她知道那种痛,是穿心透骨的,也是绝望无边的,像被扔在无涯的火海里,挣扎一步痛一步。艾兰担心,到时候打一针封闭上场,她使不出全力,心一急,就会导致动作变形。金莱知道艾兰还有两场比赛,一场自由操,一场平衡木。她一个劲地安慰她:“别怕,放开比,比到第几名就是第几名。”
艾兰在黑暗中叹了一声气。金莱也觉得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像早春的细风里翻飞的一片羽毛。这样的话应该是艾兰来鼓励她,什么时候,高山变了,江河换了颜色?她居然安慰起了艾兰?她有这个资格吗?艾兰是队长,是体操队里的大姐大,参加上届奥运会,拿过团体的银牌,国宝级别的明星,四五个世界冠军,正是因为上届奥运没拿到个人金牌,不服气,不死心,苦苦又撑了四年。她曾经的队友早就散了,烟一样云一样的散了,各奔东西南北,读书的读书,嫁人的嫁人,出国的出国,做生意的做生意,就剩下她一个老妖还在原地打坐,就地修练。
她和金莱她们虽然只差四五岁,可是在她的眼睛里,她们全是小孩,她们之间隔着深深长长的沟,可以说是鸿沟,可以说是代沟,彼此的灵魂走不近,心与心无法交流,无法融合。艾兰的世界真的很孤独,她内心回避着与“小孩”的交流,另一方面又挣扎于不能交流的痛苦。痛苦是高高厚厚的墙,让她的寂寞和外界隔了缘。 有谁知道她的心?那么渴望倾诉!
她在那个深夜同金莱倾诉,告诉金莱,她羡慕她的金牌,哀叹自己的命,命里不含金。两三个月前,她状态超好,世界杯分站,国际邀请赛,国内锦标赛及选拔赛,她拿金牌拿到手麻木。那时候东道主为了让运动员提前适应比赛场馆,特意举行了“好运邀请赛”,艾兰是五个项目全上,拿了两块金牌,两块银牌,一块铜牌。当之无愧的全能啊!她当时接受采访就在慨叹:“这要是奥运会多好,真想早点比完!早点再见,比完人生最后的大赛,我就可以彻底休息了!”
金莱记得很清楚,那场邀请赛,塔丽亚摆高贵,没有参加,但是所有的人都看好艾兰,“她肯定能在奥运拿金牌,至少也能搞定一块。”那次邀请赛,小娇只拿了个全能第三,似乎还是个花骨朵儿,只露了一点水嫩的娇艳,并没有完全开放,哪知道两个月后,便吸足了雨露和阳光,在奥运会上肆意怒放,差点儿就结了金果子。
艾兰不愿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她的激情和运气在马赛的邀请赛上,提前爆发了,提前透支了!回到北京后,她明显感觉状况下滑,进入了低潮期,她焦虑,烦燥,心头时不时泛起无奈和绝望,她的夏天还没有花繁叶茂,就一下走到了冬天,漫天刺骨的风雪。好在王总和吕智都没有急,对她总是鼓励,还根据她的条件,制定了特殊的训练计划。毕竟是老队员,队里需要她的经验和稳重,吕智总是安慰她:“慢慢地调整,不急,在奥运前肯定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心头有了温暖和力量,她似乎感觉自己行了,恢复到了最佳状态。可是奥运比赛的第一场,就给了她迎面一盆洗脚水。怎么可能从扛上掉下来啊?那么一个低级的动作,那么丢人的错误,她想不通!但毕竟是队长,她不能垮,很快调整了过来。吕智当时还安慰她:“别怕,现在掉了,到决赛就不会掉了!”她点点头,把复仇的心憋到全能决赛的赛场,可惜签没抽好,一上来就比平衡木,平衡木上的一个团身后空翻没站好,大摇了两下,虽然像个不倒翁没有倒,但是这个样子的大晃,金牌的光已经离她远去。然后呢?自由操结束时的出界,让她彻底灰了战斗的心。
这些天她看着小师妹们披金的,挂银的,心脏像被拳头攥住一样, 紧得慌,呼吸也难受。心灰了,意冷了,从头到脚的伤病也好像约好似的,一起跑出来狂欢,一起跑出来欺负她。她心沉意乱,忽然对金莱说:“后天的平衡木,我不想比了,你替我上怎样?”
金莱吓了一跳,艾兰不是在说梦话吧?再说这比赛谁上谁下,也不是她说了算啊。艾兰说:“我是真心的,想请你帮我个忙,坐在床上想了这么久,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一个人。”金莱说:“你就是主动让我,王总也不一定安排我,你还是自己去比,静下心去比,你想想,当时为了争这张入场券,谁没有拼过命?”
艾兰听了这话,眼睛一下就潮了,她觉得金莱的心还是想着别人的,不像那个茵茵,为了自己的利益,是可以跟任何人争得像一只斗鸡。艾兰心头一热,于是便对金莱掏了心窝,彻底亮了实话。她现在的伤真的不轻,她只能保一样,偏偏她的两个项目都在同一天,如果比完了自由操再去比平衡木,平衡木肯定是一滩烂泥巴。艾兰说:“你知道,如果是茵茵,我腿断了也不会给她。”金莱还是那句原话:“我们是不能作主的,你还是自己比吧。”艾兰含着泪说:“我是真的不想比了,我真的又痛又难受。但是我不能对他们说我伤了,我怕我就是下一个何童,他们连自由操也不让我上。这样好不好,我们先去找吕指导,就说你现在状态好,又拿了金牌,我愿意把这个名额给你。我们是一个组的,吕指导肯定答应,然后让她再去找王总。”
艾兰和金莱不知道,其实吕智早就有这个心了。教练都是很实际的人。她看金莱拿了金牌,气势越来越旺,像个常胜将军,再打一仗也是胜仗。而那个艾兰却灰头灰脸,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比完了全能后,精气神早丢到天外。现在艾兰跑来主动请辞,让金莱出征,她求之不得,欢喜得很。再说预赛时的平衡木,金莱还排在艾兰的前面。果然不出吕智所料,王总也是这个意思,却又怕伤了艾兰的心,艾兰怎么说也是个功勋队员,菩萨保佑,居然有这种百年难现的“友情”。他立即行动,给组委会递交了换人申请。
比赛的前个晚上,金莱对艾兰说:这个名额是你给我的,如果我拿了牌子,该拿的奖金我全部给你,是金牌就是金牌的钱,是铜牌就是铜牌的钱。金莱以为艾兰肯定要推辞,没想到艾兰抱住金莱说了句:“好妹妹,谢谢你。”
艾兰的家庭虽然比金莱的家庭好一些,但也是在贫困线上折腾的家庭,如今母亲躺在医院准备心脏手术,筹集的手术费还是从亲友家借的。金莱问:“你两次世锦赛的奖金呢?”艾兰说:“早给家里买了房子,给我哥嫂还了债。家里确实没有余钱。”谈起奖金的差别,谁不知道世锦赛比起奥运会,那是小巫婆与大神仙的差距。
奥运的金牌至少一百万,还只是政府给的死钱,最关键,最诱人的是金牌后面的附加值,广告代言的收入,霍英东基金会的巨奖,赞助方的承诺,带着金牌回到家乡,又是一系列五花八门的重奖,现金就别说了,送房子的送房子,送车的送车。薛小丽当年拿了奥运金牌回家,出席一个几分钟的剪彩,事后打开红包一看,眼睛嘴巴都傻了,居然是四十万的现金支票 — 世锦赛奖金的多少倍啊!你说中国这些土老财,简直不把钱当钱,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体操还有什么世锦赛,什么世界杯,他们的眼睛就认奥运会。难怪体操人的嘴常唠叨一句老话:“100块世锦赛金牌也敌不了一块奥运会金牌。”就这个理,真理都是经过了时光岁月的考验。
大赛前的那个晚上,金莱说:“艾兰姐,我一定为你拿块金牌!”艾兰说:“都怪我,给你说了这么多,把你的情绪都搞乱了。你拿什么名次我都不会怪你,我们早点睡吧,不要影响明天的比赛。”艾兰转身灭了灯,一屋子深不见底的黑暗,金莱的心就在这黑暗里乱跳。她一点不怕,一点不紧张。黎明的光就要来了。
(8)
奥运会开幕后的第九天,茵茵才触摸了奥运。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隔绝了外界。可是在那一天,她知道了战情,她朝夕相处的队友们又抓了一块金子,加一块银子,再加一块铜板。
记得还在希腊“待选”的时候,茵茵总是期盼会有奇迹出现,前方有人受伤流血,她可以替而代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没人同情你的伤痛,你流血了,不打紧,后面一大把健康年轻的替补,渴望胜利的心。她曾经替代过别人,也被别人替代过。河东河西,风水轮流转,天地很公平。
奥运正式名单上递后,前方大局已定,茵茵不死心也只有死心。薛小丽带着他们从希腊回到北京。北京又是一个起点站,众人从这里出发,各奔东西,大都回了老家。每次奥运会后,都是一次重新洗牌,昔日的名将成了昨日的黄花,横空出世的巨星开始了下一轮的领军,或是呼风唤雨。
茵茵回到老家后,心很脆弱,情绪很低落,闷在自己的房间安静地发呆。她的父母早跟薛小丽通过电话,知道茵茵落选后,内心受了创伤,平日在家,总是小心加细心,根本不敢在她面前吐出“奥运”两个字。可偏偏那些日子,奥运开得轰轰烈烈 ,像热火喷上了天,今天一块金牌,明天又是一块金牌,电视里,网络里,新闻广播里,到处都是激动的,煽情的,热气腾腾的消息和评论。
茵茵的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一个在中学教语文,一个在大学教体育。谢天谢地,他们有暑假,有时间,在这个闷热的夏天照看受伤的女儿。他们约好了,家里不上网,不开电视,不听广播,只看DVD,有美国的大片,周星星的电影,还有韩剧和超级女生。爸爸总是做一桌的美食,妈妈总是陪在茵茵身边,时不时抱抱她,拍拍她,陪她说一些轻松的话题。父母在用他们的力量制造一种氛围,一种血缘亲情的氛围,可以把外面的喧嚣和人声隔开,让女儿疗伤。
好多天过去了。茵茵的目光还是呆滞的,浮散的,魂飞魄落,落在另一个世界游荡。夜深人静的时候,偶而会传来隐约的,不连续的国歌进行曲,茵茵一边点头一边叹道:“哦,妈妈,听见没有,又有人拿冠军了?” 她静如死水的眼神后面,分明藏着巨大的痛。母亲听得刺心,她搂着女儿说:“茵茵,不要再想它了,好不好?爸爸妈妈只要你快乐,哪怕你什么都没有。再说,再说你已经是世界冠军了。”茵茵说:“妈妈,我拿了奥运冠军我才有真的快乐。没拿到,我这一辈子都闭不上眼睛。”妈妈摇头说:“没觉得奥运冠军有多好。”茵茵说:“拿了奥运冠军我会给你们买别墅,比姑姑家的还要大。”妈妈说:“我和你爸不需要大房子,你的平安就是我们的快乐。”
茵茵不知道,金莱和艾兰都羡慕死了她。她有个好父母,疼她,爱她,最重要的是,都有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旱涝保收,从来没期望要从女儿的金牌里捞到什么利益、享受,或是耀武扬威的炫耀。茵茵参加大赛所得的奖金,茵茵在国家队的工资,父母一分钱都没动,全部存在一边,等她退役后,会完整交给她,让她自由设计未来的人生。
母亲敲了一下门,给茵茵端来一盘 西瓜,心平气和地在一旁看着她。这几天她情绪已经平静了,但眼睛里还是有藏不住的郁闷。母亲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对生活感恩而知足。可惜茵茵一点不像她,从小就好强争胜,刚强自负,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一点很像她的父亲,事事都要同人争,似乎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但是父亲人到中年后,性格已经温和了,平顺了,年轻时的愤怒牛角已被时光的大手抹平。
这也难怪,茵茵父亲曾是军人。八十年代在老山前线当过过兵,十八岁的眼睛见了太多的血肉横飞,残忍和杀戮,残缺不全的尸体,挂在树枝上的断肢,最亲密的战友倒在他的怀里,血肉一团的在挣扎,在呼喊…… 后来他退伍转了业,夜里梦里还是那些狰狞的,血腥的场面。茵茵的母亲记得很清楚,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常挥舞拳头从恶梦中醒来,然后怒目圆睁地大声嘶喊。
茵茵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很多的快乐,父亲的脾气温和了很多。茵茵三岁的时候,中国第一次举办了亚运会。那时候家里刚买了一台大彩电,一家人坐在沙发上,观看盛大的开幕式。各国的运动员陆陆续续出场了,当越南的代表队出场时,茵茵的爸爸忽然站了起来,他看见了镜头里的一个人,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那个人是越南的总书记(阮文灵),他什么时候当了贵宾坐在主席台上?两个国家刚打完了仗,老山前线的花环还在,他梦里还有战友狰狞的尸体。他早已气得四分五裂,一声大吼:“打死这个狗日的!”猛然间提起拳头,把电视机打了个窟窿。
他打烂的是自家的新彩电,彩电在那个年代还是奢侈品,而越南的总书记依然坐在贵宾席上。他知道战火已停,但是不知道两国领导人已握手言欢,中国说:渡尽劫波,兄弟在。越南回答:相见一笑泯恩仇。他们谈和平,谈经济,谈两国的贸易发展。刺痛的记忆只是暂时的,那些弥漫的硝烟,横飞的血肉,迟早会在时光重叠的烟云中慢慢散去。
眼睁睁看好好的彩电被砸了个窟窿,茵茵的母亲被丈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大叫:你说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茵茵倒是很镇定沉着,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镇定沉着,她居然把一包棉花盖在父亲流血的手上,然后平静地问了声:“爸爸,你痛吗?”
茵茵的母亲在那个时候就看出了茵茵的与众不同,而茵茵就在那次观看亚运会的时候,爱上了体操,立下了大志,说自己长大也要拿金牌,让国旗飘起来,国歌奏起来。至于那台被砸烂的电视机,很快被懂电器的父亲自己捣腾好了,一点没有影响观看后面的比赛节目。
茵茵当了运动员后,争强好胜,暴躁易怒的性格很快暴露在阳光下,正如她的父亲。茵茵在体校时就爱和男同学比,比倒立,比空翻,还比单手下腰,看谁的时间持续得长。少体校的教练虽然头疼茵茵的叛逆,不听话,顶嘴,但还是喜欢她,毕竟是天赋出众的体操苗子,出了成绩,谁都有好处,便没有过多教训她。而当母亲的总是担心女儿的性格,脾气不好,谁喜欢你?到了国家队都是尖子,都是花中的花,谁稀罕你?一个不小心,本是属于自己的机会也会拍着翅膀飞远了。
这次茵茵落选,母亲直觉事出有因,听她讲了希腊集训的过程,便知道是女儿得罪了薛小丽,得罪了领导恐怕自己还不知道。茵茵怎么样也是第一替补,拿出来的成绩也比金莱亮得多。如果她温顺点,懂事点,说不定现在已站在奥运的赛场,说不定早拿了奥运金牌圆了梦。母亲皱了皱眉,吞下了快要出口的话。她还不敢和女儿深谈,怕提及奥运,又要触疼她敏感的神经。
父母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奥运似乎根本就不存在,茵茵在家里看了一张又一张碟片。她看一套韩剧看上了瘾, 在那些春花秋月,缠绵温柔的情节里似乎麻木了,淡忘了刚刚走过的惨痛山河。不觉间那张碟片放完了,但是故事没有完,她对母亲说,她想去附近的超市买。母亲点头让她去了。母亲如果能未卜先知,知道女儿这一走会看见什么,肯定会挡住她的道。
八月炎炎的夏日里,没有一丝的云,也没有一丝的风,天蓝得很诡异,让人一阵心慌。白花花的太阳,热得发毒,天地都被毒晕了。茵茵走在街头,并没有感觉太阳有好毒,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竟然是冰凉刺骨。她的心已经痛得死过几次,自己不过是一堆可以行走的肉体,再热的太阳也融不化她身体里的沉冰。
一群人笑着,喊着,欢呼着,聚在超市的大屏幕前,大屏幕正在播放女子体操平衡木的决赛,茵茵搞不清楚是直播,还是转播,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总之,她看见金莱了,看见金莱的拉拉提上木,看见金莱的空翻转体360,伴随解说员的一声高呼:“站!漂亮!”她干净利落站稳了。周围掌声雷动,超市的众人都在欢呼,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击掌,他们喊着:“中国加油,中国又拿冠军!”
茵茵不知道金莱拿没拿冠军,但是那一刻,天遥地远,一瞬间也是永远,茵茵只想逃。可是她的腿没有动,她的头开始痛,痛得尖锐,像繁密的钢针在扎她。她必须逃!
(9)
到处都是普天盖地的奥运空气,茵茵逃不掉。商场外的大屏幕,街上激动的年轻人,触目可见的花花绿绿的,五环宣传画,无处不在的声音和色彩,都在提醒她,我们飞翔在奥运的空气里!这世上所有的大事都可以停止,因为有了奥运。一群鸽子在清亮的哨音中,掠过城市的天际。树上两只乌鸦“呱啦啦”地叫唤着,突然拍着翅膀,从茵茵的头顶飞过,茵茵心想,莫非它们也在传播奥运的消息?
茵茵就快走到家属区的支马路,支马路上有家小餐馆,小餐馆的老奶奶靠在门口说着话,茵茵听见她脆亮的声音在空气里乱响:“金莱那个小姑娘,我知道,拿了两个鞍马的冠军。”一个买外卖的中年妇女理直气壮纠正她:“金莱没拿鞍马的冠军,她拿的是单杠和吊环。”老奶奶说:“我不知道她拿的什么冠军,我觉得小姑娘长得很好看。”中年妇女瘪瘪嘴说:“金莱就是秀气,长得一般啦,她那个教练倒是很洋气,漂亮得像个电视演员。”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顾客摇了摇头:“金莱的教练漂亮是漂亮,但是笑起来像个发疯的巫婆。估计心肠不会太好。”
茵茵想笑却笑不动,立在那儿没有动,两三句碎语,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已经插进了她的脑子,让她捕捉到非常明确,非常到位的信息:金莱红了,因为马路上的老太婆也知道她的名字。男子体操丰收了,不然这些街头闲人的嘴怎么会蹦出单杠吊环这些名词,还有一点,最重要,最伤心的一点:吕智现在的心肯定装满了金莱,恐怕回国后已经没有茵茵的位置了。
茵茵若有所失回了家,母亲看她呆呆的,发神的样子,便问她:“碟片买了吗?”茵茵这才恍然大悟,慌忙敷衍了母亲一句:“店里没有卖的了,但是网上找得到。”她飞快冲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打开笔记本,飞速上网,她当然不是找韩剧,她是在找金莱!
金莱居然抱了两个金圆宝!一个是高低杠,一个是平衡木。茵茵被这个消息震得头晕眼花,仿佛太阳在窗外燃烧,烧得发了黑。金莱现在是中国奥运军团最红的巨星,男子体操的成绩倒是忽略了,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男子体操的辉煌成就。对于男子,拿金牌是正常的,不拿金牌是犯错,是严重失职。男队有个叫杨微辉的队员,一个人抢了三块金牌,媒体对他的追捧和报道,哪能跟金莱相提并论。绵羊和大象怎么比?小鸟和孔雀怎么比?金莱现在不仅是大象,也是孔雀。媒体喜欢重女轻男,谁也没有办法。
各大网站像发了神经病,堆满了关于金莱的,异彩缤纷的报道,从万紫到千红,像翩翩的天女在撒花。什么“开天辟地,中国奥运体操史上的“双冠皇”;“金莱一来,金牌即来,平衡木上再铸辉煌”,“金莱出场了,金牌还会远吗”;“场上是霸气的女皇,场下是俏丽的公主”;“如果昨天她还是黑马,那么今天她已是黑豹子”;“黑豹子腾空一跃,世界目瞪口呆。”
茵茵冷笑了两声,想看看这个女皇,这个公主,这个黑豹子,到底怎样“腾空一跃,世界目瞪口呆。”她顺手点了一个视频,那是金莱高低扛决赛的片断。她从头看到尾,没看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目瞪口呆啊,金莱的那个成套,她茵茵也完全可以做到,而且会做得更流畅,更优雅,更潇洒,她就这样当了冠军,拿了奥运的金牌,震惊了世界?茵茵不服气,鼻子眼睛全是不服气,一千个不服气,一万个不服气。
茵茵没看见塔丽亚和婷婷的失误,只看见金莱抱了金娃娃,赛场上的瞬息万变她完全忽略了,塔丽亚和婷婷的实力高强,她也忽略了。她只知道她会比金莱更强大,更有资格亮相奥运。如果金牌属于金莱,同样也属于茵茵她。如果薛小丽不黑她,那么她的怀里也抱着金娃娃的双胞胎,她一样也会震惊世界,成为体操史上独一无二的“双冠皇”。茵茵青着脸,咬牙切齿地继续看,继续看,一个又一个的视频,她看见王总振臂欢呼的身影,看见吕智真的笑得像个“发疯的巫婆”,看见那么多的摄影镜头对准金莱。镜头一闪,她忽然看见席上的艾兰,艾兰一边鼓掌一边流泪,艾兰她犯得着这么激动吗?又不是她要当冠军。镜头又一闪,金莱跑上赛台,挥动双臂向观众致意,掌声那么响亮,灯光那么明亮。茵茵发现金莱变了,忽然间就变漂亮了,神采和气质跟从前那么不一样,她就是奥运舞台的大明星,当之无愧的大明星。
茵茵眼痛心痛,似乎有一群持火持刀的魔鬼,正张牙舞爪扑向她,跳动的火焰顷刻间燃痛了她的身体,顷刻间就要让她灰飞烟灭。理智早散了。无边的痛苦让她提起拳头,拼了小命朝笔记本的荧光屏砸去,口里还咆哮着:“薛小丽,我杀你全家!我杀你全家!”
母亲是在厨房听见女儿房间的声撕力竭,吓疯了,等她飞快冲进屋的时候,荧光屏已经被茵茵打了个窟窿。茵茵满手的血,血流过她那布满厚茧的手心上。母亲傻了,她心痛且哀,刹那时空,前事冥蒙,十多年前丈夫手握拳头砸烂彩电,刺闪闪地亮过她的眼前。 如出一辄,茵茵到底是他的种子啊!
茵茵的爸爸随即也进了屋,他把消毒的大棉花盖在女儿的手上,只轻轻地问了句:“孩子,你痛吗?”正如十多年前,茵茵也把棉花盖在父亲的手上,只轻轻地问了句::“爸爸,你痛吗?”
被砸了个窟窿的笔记本居然还在响!还好,还好,不是奥运会的声音,是小沈阳活蹦乱跳的歌声:“你说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10)
又过了几天,茵茵心死意灰,再也不要看网上的任何报道和视频,那些嘴脸和表情不看也罢。她错过了关于艾兰的报道,那场惊心动魄的自由操比赛,其波澜起伏,跌宕曲折的情节,不仅赚够了人的眼泪,更是绞紧了人的神经。茵茵看了,她或许不会那么生气,或许也会为艾兰感动一把。
那天奥运体操的决赛有两场,一场自由操,自由操紧接着平衡木。艾兰把平衡木让给金莱后,她的心和力,都会集中爆发在自由操上,赛场瞬息万变,结局不可预料,但是艾兰下了牺牲的心,这是她生涯中最后的比赛!最后的战斗!赛场就是战场,运动员就是战士,就算血染战场,死在战场,她也无怨无悔。
自由操决赛,中国队派了两名队员,小娇和艾兰。小娇先出场,一脸的轻松活泼,音乐也是轻松活泼,让人振奋欢喜。小娇虽然完成得行云流水,可惜难度不够,虽然暂时排在第一,但最后能否拿牌,依然是个问号。好在小娇年轻,又刚拿了奥运的全能银牌,有的是机会和时间。但是艾兰的时间和机会已经耗尽了,她必须拼,必须搏斗。
吕智和王总看着艾兰一脸的杀气上了场。吕智在心中祈祷,上天保佑这个苦命的孩子,让她今晚拿下金牌,让她早点转命。如果她有神力控制一块金牌,她宁愿把它给艾兰而不是给金莱。几天赛事下来,她对艾兰充满了愧疚,艾兰的失误和她也有关系。几个月前,艾兰的实力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对于那场东道主的邀请赛,艾兰其实不想去,她想保存体力和实力,她说过:“吕指导,我的年龄不小了,这一折腾,我怕恢复不过来。”但是吕智认为自己的理由更充分:“那是奥运会的场地,人人都想去适应,但不是人人都能去,邀请赛上夺冠,必然在气势上打倒敌人,一给自己增信心,二跟裁判结良缘 – 裁判一旦认定了你,只要不压你的分,都是谢天谢地。”艾兰虽然是老队员,征战多年,拿了一堆金牌银牌,但是裁判缘还是比不过美国的塔丽亚。
对于那场东道主的邀请赛,塔丽亚口口声声说要出征,结果最后却玩起了“失踪”,说是因伤不能上场,临时没有上飞机,她父亲只带了俱乐部的一个队员参赛,母亲留在美国陪女儿疗伤。大家都说塔丽亚摆架子,显高贵。她没有装模做样,她其实在以逸待劳,不劳,不伤,不露军情,呆在自家的工作室里,在电脑前冷眼分析对手的最新实力。
吕智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她让艾兰的激情和运气提前燃烧了,燃烧在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战役里。提起当今世界女子的体操全能,艾兰和塔丽亚各有胜场,互有千秋。两个人都全面,没有瘸腿,四个项目都有夺牌的实力,塔丽亚在高低杠和平衡木可以冲金,艾兰在自由操和平衡木可以冲金。过去几年大大小小的比赛,两个人在每个项目上都能碰面,也就是说,从全能到四个单项,艾兰和她都在场上比过武,交过手。年龄上,塔丽亚比艾兰小两三岁,裁判席上,塔丽亚比艾兰的关系户多,艾兰要打倒塔丽亚,其难度大过峭壁上走钢丝。
谢天谢地,自由操决赛场上,塔丽亚没有摆出威风。老天公正,还不想造一个新霸王出来。塔丽亚自打拿了全能的金牌,似乎运气也耗完了,后面的单项一个牌子也没抢到,裁判想帮她也帮不了,因为她自己不是摔了,就是歪了。只要艾兰的心没死,艾兰就有希望。
自由操的音乐响了,艾兰表演了,她一开场便是毽子后手翻团身后空翻加转720,落地成功站稳了!席上观众的掌声如海潮,一潮高过一潮,但是吕智没敢欢呼,心悬在半空像打秋千,一分钟长过一个世纪的自由操,她捏着拳头咬牙切齿的形象,在电视镜头里有几分滑稽的感觉,但是观众能理解她内心的煎熬,冰与火重叠的煎熬。
感谢上天,艾兰第2串屈体旋空翻成功了,快速空翻接后直也成功了,后面的空翻虽然动了一小步,但不影响全局,“就看最后的结束动作了!”解说员激动地喊了起来:“漂亮,她-站-稳-了!”艾兰用尽全力站稳了,她不仅用尽了今生的劲,恐怕还预支了后世的力,她是用单腿站稳的,因为另一只腿已经不听使唤,可能已经半残了。
她站稳后的半秒钟就倒在了地上。那一刻吕智傻了,时光的河流滚滚地倒流,流过她的眼前。多年前的世锦赛,吕智也是拼了命,但站稳后又倒了,王总抱起她向观众致意,她拿了金牌!多少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她看见王总和队医朝艾兰奔去,王总抱起艾兰,四围是如潮如雷的掌声,艾兰忍痛含笑,在掌声和灯火中朝观众挥手,她是今夜的明星,也是今夜的英雄,观众崇敬她!下面的裁判正在打分。吕智已经跳起来高呼了,金莱和她的队友们也跳起来高呼了,艾兰的精彩演出加上裁判和观众的同情,这枚金牌,中国队提前锁定!
场上场下,罗马尼亚队坐不住了,俄罗斯队也坐不住了,多少眼睛开始在记分牌上来回巡视。短暂的等待,也是望穿冬水和春水的遥远,艾兰的分数到底出来了,不敢相信的高居榜首!中国啦啦队的红旗挥舞得像起了火。艾兰的分数和第二名仅仅相差0.01,把俄罗斯的自由操“女皇”气得像充气娃娃, 脸发肿,双眼圆瞪,看俄罗斯教练铁青的样子,估计是想要申述,申述不平等,不公正,怎能在竞技赛场滥用同情和怜悯?但是很多时候没有办法,因为裁判是人,不是冰冷的机器,只要是人,总是会用感情行事,有时候多一点,有时候少一点。
比赛虽然还没有结束,但中国队已经不怕了。最后出场的是罗马尼亚的新秀,那女孩王总和吕智曾研究过,空中姿态美,空翻能力很强大,但还是强不过沙俄的女皇,现在艾兰已经提前把沙俄干掉了,罗马尼亚的小丫头发挥得再好,最多不过捡一块铜板拿回家去作纪念。
吕智是这样想的,估计在场的好多人都是这样的心思。可是那小丫头今天偏不信邪,偏偏就抢了艾兰已经到手的金牌。她刚出场时,眼睛眨了眨,面部肌肉还有几分紧张,但是音乐一响,像有神灵护身,每个动作都干净漂亮,以往最出纰漏 的立转1080,今晚也规范得天衣无缝,最后呢?落地纹丝不动。裁判也只好老实把金牌判给了她。她和金莱一样,都是本届奥运会的黑马。体操赛场,惊险刺激,布满无穷的变数,群雄逐鹿,鹿死谁手,谁知道呢?不到终场哨响,谁也揭不开最后的悬念,这就是体操的魅力,也是奥运的魅力。
吕智只有叹息,艾兰的“苦情戏”算是白演了,这孩子真是太苦命了,最后战场的拼死一搏,老天也不帮帮她。她的那双腿,不知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能像正常人一样快乐行走吗?还有多少苦难等着她?拿一块金牌,至少后半辈子的医疗和生活,有了绝对靠山,艾兰的未来,虽然不至于沦为搓澡的冠军(曾有新闻报道,一位曾经的举重冠军,退役后生活无着,不得已当了澡堂的搓澡工),但是少了一块奥运的金牌,命运不会有根本的转变。吕智远远看见各类媒体团团围满了艾兰,艾兰的顽强和坚持还是感动人心,国家电视台最爱这类煽情的素材,他们给了艾兰同金牌一样的待遇。但是以后呢?漫长人生多的是清苦,少的是繁华,谁还记得去兑现那些承诺?吕智没有想下去。
吕智很快就静下了心,止住了长嗟短叹,再过两小时就是平衡木决赛,金莱要上场!吕智觉得金莱今天不对劲,没有往日的沉着和对名利的无所谓,总之,她看起来脸发红,眼发直,有几分激动,几分不服气,一见她便说:“吕教练,我拼了,这场比赛我一定给你拿下来!”她目光定在某个方向,语气很硬,眼睛里似有无限的信心。对于金莱,一块金牌已是巨大的惊喜,莫大的光荣,她还能拿第二块吗?吕智根本不敢妄想金莱能吃上双黄蛋,平衡木上风云难测,悬念四起,她还想染金指甲?是不是太异想天开,奥运的运气也不可能被她一张嘴全吞完啊!于是她对金莱说:“先别想金牌,把你的那个成套做干净就是成功。”
吕智不知金莱哪来的压力,压力一大,很容易坏事。再说这是比平衡木,体操比赛里最没有定数,最难预测的一个项目,进入决赛的8个选手都有可能拿冠军。狭狭窄窄的木头上,不要说生繁复的情绪,心头哪怕泛起一丝的杂念,起了一毫的波动,“啪”的一下就掉木了,就失误了。这次俄罗斯有个平衡木高手,去年世界杯的冠军,在赛台训练时就亮出眼花缭乱的绝技,把其他队伍都看傻了,把裁判也看呆了。倒是王总镇定,他说,别理她,也别看她,我们练自己的。结果那高手出师不利,预赛时一个不算难的后手翻,莫名其妙的栽了下来,可惜啊,还没进决赛就牺牲了。
今夜的金莱似乎忘了对手的教训,她在热身时就使出了高难度动作。一般决赛前热身,队员为了保持实力,落地都不会站稳,跟头也翻不全。吕智看见金莱像发了疯,霸着木头翻了一遍又一遍,同队的英子说:“你别翻了,别翻了,正式上场你翻不动。”英子的话还没完,金莱下木时没站稳,屁股落了地,各国的队员一阵哄笑。吕智把她拉下场说:“够了,够了,你还想练霸王木啊?”
金莱像喝了一桶的兴奋剂,就是静不下来,到了场下依然还在翻,场下没有平衡木,她就着地毯的白线条当平衡木。吕智对王总说:“她今天疯了,我拿她也没有办法。”王总倒是不急,他平静地说:“让她翻吧,翻到她最兴奋的时候上场。”吕智说:“还要怎样兴奋?你没看见她刚才已经摔了吗?”王总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说:“她刚才摔了,比赛就不摔了。”
两人正说着,比赛开始了。体操馆里出现了一面奇特的风景,上场的运动员在木上翻,等待上场的金莱在地毯上翻,她在地毯上翻得比木上的运动员惊险绝美,得到了比他们还多的掌声,也预定了下一轮更大的掌声。算是众望所归吧,金莱最后抱了平衡木的金娃娃。好几个国家提出了抗议,共有两点,热身时一上木就练霸王木,让其他运动员没有热木的机会;在地毯上的空翻惹乱了观众的注意力,不合拍的掌声严重干扰了木上的运动员。王总和吕智根本就不担心,知道他们的抗议不会生效。不过是蚊子苍蝇嗡嗡罢了。王总早些年也“嗡”过,如今平淡从容,就算山河崩了,也不会大喊大叫。
(11)
金莱这次发挥,也算是惊天地,泣鬼神,不要说媒体了,就是队内的教练和队友都傻了,吕智不敢相信,远在北京的林教练也不敢相信。金莱曾被国家队退过几次货,因为在全运会拿了高低杠冠军,又从省队回归了国家队,暂时分在吕智的手下,那时吕智一心忙艾兰和茵茵,哪有时间看管金莱,把她扔给了林教练,随便他们怎么折腾,若是能折腾出个名堂,也算你们的运气。林教练和金莱一样,处在国家队尴尬边缘的位置,可要可不要的位置,稍微一个变动就是退货的命运。师徒两个私底下也很玩命,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会玩出这样的辉煌,一对金娃娃啊!
金莱的心力已经耗尽,可能很多人还不知道,但是金莱自己已经知道了。当她从平衡木领奖台走下来,她两眼发黑,累得真想呕吐。她对王总说:“我太累了,让我回去睡觉吧,我不能接受采访。”“那怎么行?”王总说:“等会儿的发布会,那么多的媒体在等你,还有总局的领导。”吕智在一旁笑道:“你看你刚才翻上翻下,一直翻到了冠军台上,总不能现在就玩大牌吧?”
金莱低头无语,上面布置下来的作业是由不得她的心情,她必须完成。金莱头昏眼花,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知道自己是明星了,可不明白为什么当明星比当运动员还累。昨晚的现场采访,和国内的演播厅连了线,金莱居然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兴奋过度的父母在电视厅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只知道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 他们做梦都想到,他们这一辈子还能享受这样崇高的荣誉– 市委的官员亲自陪他们上北京,国家电视台的主持人把他们请到直播室。
金莱还是眼晕,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冒出来的,她有七八年没见过他们了,他们这些年他们在哪儿,都干了什么,她没有问过邓教练,也不敢问邓教练。但是有一点,金莱很清楚,她是他们的累赘,他们的拖累,早被抛弃了。她和他们除了血缘上的关系,彼此各吃各的,各干各的,他们没有陪过她,在她的身上一点的心血都没费过,就任她自生自灭。他们留给她的记忆,就是那个昏暗冬天的一幕。
谢谢邓教练收留了她,如同领养的女儿,而后一手一脚调教她,一心一意培训她,金莱考进专业体校时,邓教练还给她缴了学费,其实邓教练家并不富裕,金莱知道。她很争气,很用心,不久便在大大小小的比赛里频频拿名次,也频频拿奖金,城运会,全运会,全国锦标赛,世界级别的邀请赛,她所有的奖金都寄给了邓教练,那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信任。
她拿了高低杠冠军的那天,第一个想打电话的就是邓教练,然后是国家队带自己的林教练。但是那些采访和发布会,一个连一个,总是让她深夜才回奥运村。她虽然没和他们通话,但是她相信那些真正爱她的人,一定会为她扬眉吐气,为她喜极而泣。可是面对大屏幕里生她但没养她的父母,她还是很冷静,沉得住气,不怨,不哭,不激动,微笑着喊他们:“爸爸,妈妈。”然后又慢慢地问了句:“您们好吗?”她这一句“您们好吗?”一出口,父母的眼睛便红了,他们内疚,内疚在金莱成长的岁月里,他们都做了什么,当着全国人民的面,说得出口吗?母亲低头哭出了声,然后不停地用手背揩眼泪。但是金莱眼睛一丁点都没湿,她一直礼貌地微笑,有一份冷漠在平静中隐约细闪。
接下来还有采访。通过现场的屏幕,有个观众问金莱:“你拿第一块金牌的时候,不哭不笑,拿第二块金牌的时候,只笑不哭,这是为什么呢?”金莱老实回答:“拿高低杠金牌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如果婷婷不失误,这一块应该是她的。比平衡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实力夺金,憋了劲去拼,最后能拼下这块金牌,我当时很高兴,所以笑了。”现场又有位观众追问金莱:“好多运动员拿金牌时都哭了,你怎么没有哭?”金莱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哭,反正心头挺开心的。” 马上又有问观众问她:“我知道你很高兴,因为你很快就会分到很多奖金了,你打算怎么用这些奖金呢?”金莱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主持人在一旁帮金莱,他腔正字圆地:“如果我们运动员一心就是想着分奖金,根本就不可能 在奥运赛场赛出风格和水平,赛出我们民族的气节。”金莱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插嘴道:“如果我拿了奖金,我会给邓教练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她是我的启蒙教练,没有她,我无法走到今天。”
邓教练面对电视里的金莱,早就泣不成声。她一直在哭,自从金莱拿下了第一块金牌,她家里的电视二十四小时就开着,唯恐错过了金莱的任何一条消息。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电视台的,报社的,电台的,送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邓教练的家里人流如潮,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拥挤过,喧腾过。怪谁呢?谁让金莱是这个城市历史上的第一位奥运冠军,谁让金莱是这个省的第一位体操奥运冠军。等金莱拿了第二块金牌,她又创了一个历史,她是中国女子体操史上第一个双冠王。既然国家最高级的媒体都大张旗鼓地宣传歌颂,那地方的媒体还不紧跟着,呼应着,配合那些浓墨重彩的渲染?
金莱不知道,她当双冠王的那个晚上,万里之遥的故乡,一波波晶亮绚烂的烟花在城市的上空绽放,绽放不尽的光荣与辉煌,美丽和自豪。漫天璀璨的烟花,同万千的灯火照亮了城市的心魂。流转千古的传说里,总少不了绝色的红颜一笑倾城,一笑倾国,而金莱没有绝色的容颜,一样的倾国,一样的倾城,倾国倾城的是她叱吒风云后头顶的奥运金光 。
谁也不知道,金莱还能辉煌多久,媒体早已把她定为后奥运时代的领军人物,地方政府也把她列为明年全运会的夺金主力。她的家乡正在酝酿一场极其隆重的欢迎仪式。但是金莱很清楚,她的辉煌就要走了,就像夜空的烟花,开得漫天的灿烂,一瞬间就是永远,一瞬间就要消散。来得快,去得快,感觉也快。
每届奥运会的体操比赛结束后,都有一场体操表演晚会(gala),各个项目的冠军或是名将,都会在晚会上大秀自己的绝活和魅力。女队的金莱和艾兰都在邀请的名单上,艾兰有伤,自然不能上场,换成了小娇。表演那天,金莱悄声对小娇说:“我真的没有状态,我真的不想上。”小娇笑她:“你开什么玩笑,吞了两个金鸡蛋还没有状态,小小的表演你也怕?”金莱低着头,腿肚子和腰都在发抖,莫名其妙地抖,但她什么也不能多说,否则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在矫情。她只能想办法自救。
晚会开始了,她的表演是平衡木,但一个踺子拉拉提上木就栽了,而且栽得相当狼狈,屁股歪斜在地上,她已经听见周围的哄笑了。幸好事先设计好了救急方案,她故意装出茫然不知的滑稽表情,东看看,西望望,手舞足蹈又跳上了平衡木,观众只当她在做喜剧表演,便大方地给了她掌声,她在掌声中的空翻又掉了地,于是再扮故意摔跤的表情,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脸无辜的表情,抹抹木头,耸耸肩,仿佛是木头的问题,而不是她的问题。当她张牙舞爪跳上平衡木,她对自己说:“金莱,最后的结束动作了,你不能再摔了,你是平衡木的冠军啊!”于是鼓起了勇气,用尽了力气前翻,前翻,她站稳了吗?没有,她居然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观众狂笑着,给了金莱热烈长久的掌声。他们感谢她别出心裁的精心设计,带给了众人无穷的欢乐。这个美丽的夜晚,因为她的表演而多了份不一样的精彩。
观众席上,何童的教练梅导问吕智:“你说金莱是真摔还是假摔?”吕智说:“如果说是假摔,我觉得她退役后可以进军娱乐圈了,天生的演员嘛!比小沈阳还会搞笑。”小娇的教练谢导笑道:“不管是真摔还是假摔,她可真会找地方摔啊,热身时摔,表演赛摔,反正正式比赛就是不摔,站得比谁都要稳!”
金莱再次成为明星,人人都在夸奖她有当演员的天赋,她不管对教练队友,还是对媒体记者,都是一成不变的解释:“我觉得体操表演赛嘛,可以轻松活泼些,我也是看俄罗斯男队员的幽默表演才得到的启发。”那是一句谎言,金莱自己最清楚。夜深人静时,她看艾兰已经熟睡,便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给远在北京的林教练挂电话,她哽咽着说:“林教练,我真的不行了,我要马上退役!”
(12)
国际体操协会的主席兰化斯先生,网上有人称他是南瓜丝。前些年,南瓜丝不知在哪儿跟中国结了粱子,居然公然批评:中国队的动作像像机器人,尽管规格很不错,但缺乏艺术的美感。这届奥运会南瓜丝改了口,对金莱在决赛和表演赛的平衡木赞不绝口,赞扬她不仅有高超完美的技艺,更有幽默风趣的表演力,会让全世界更多的人爱上体操,关注体操,如果表演赛也设立金牌,他会把金牌颁给金莱。
金莱才不稀罕这样的金牌,她想起茵茵说过一句话:“南瓜丝这个老神经病早该退休去跳蹦床。”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花一样的年龄,愿意扮演拖着长长纱裙的公主,古时候娇滴滴的小姐,俏丽活泼的丫环也可以,谁愿意把自己装扮成滑稽可笑的小丑,逗世界开心啊?她完全是在穷途未路时,才使出了这一招。她在电话里老老实实告诉林教练:“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林教练吓了一跳,不知金莱出了什么状况,好好的,光辉灿烂着,飞黄腾达着,怎么突然就要偃旗息鼓,转身逃跑?她问他:“表演赛你看了吗?我一个成套摔了三次。”林教练说:“那不是表演吗?薛小丽和好多人都在夸你。”金莱一字一顿地强调:“那不是表演,我真的摔了,我已经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我是用表演在掩盖我的失误。”
林教练知道金莱是太累了,疲惫到了极点的一种正常反应。他劝慰她:“千万别想退役的事,也别说丧气的话,回来好好休息一下,会恢复得很快。就算今年年底的世界杯不参加,但是明年的全运会你肯定得上。”金莱摇头道:“我要是全运会摔得一塌糊涂呢?”林教练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拿了金牌就想当逃兵啊?”金莱在电话那头好半天没有说话,但是他能听见她隐隐约约的抽泣。他缓下了口气,柔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省的好多领导都上北京了,就是为了迎接你。你的父母也来了。”
“父母也来了?” 金莱吸了一口气,想问又不敢问。
她现在才懂了,金牌后面不仅有无限的光荣和辉煌,也有无限的责任和重担。她刚进奥运村时,夜里做梦,梦里尽是绵延无边的金光,金光温暖柔和地笼罩她,抚摸她,她在恍恍惚惚间,感觉那是金牌的信号。可当真正拿到金牌后,梦里的景色全变了,她在平衡木上腾空一跃,却不敢跃回木上,只能惶恐不安地落地。为什么?木上忽然间长满了尖锐血亮的刺刀。那个梦发生在表演赛的前夜,醒来后的第二天,她突然生了对平衡木的恐惧和厌烦,这种情绪一直伴随她在表演赛上的三次落木。
她不敢再跟林教练提退役的事,正如她知道自己的责任,不仅为自己,也为自己身后的一群人。林教练还千叮万嘱,要她在记者面前一定小心。这点他是多虑了,金莱一直都是谨慎的人。他们不知道怎么提及了茵茵,林教练听出了金莱的纠结,似乎还有几分“抢占”的愧疚,不禁让他感叹金莱的单纯和善良。他想起薛小丽上午说过的一句话:“谢天谢地,幸好是金莱拿了金牌,若是换成那个茵茵,还不知道怎样飞起来吃人。” 林教练是在金莱拿了金牌后,才知道是薛小丽在关键时刻决定了金莱的命运,他对薛小丽说:“谢谢你,谢谢你,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薛小丽对他笑道:“怎么谢谢我?你马上就拿大奖了,还不快点拿钱出来请客啊?”
金莱如果留在国家队,那林教练肯定也会留任,如果金莱急流勇退了了,他肯定是退回省队的命。再说这次金莱拿了两块金牌,教练分的奖金,吕智肯定拿大头,林教练不过是助理教练,分在他手里的圆宝能有多少?但金莱是他苦心浇灌下开出来的花,终于惊艳世界,他心头自有份难言的幸福,透心的喜悦,胜过了奖金的重量。
时不时,金莱总是会想起茵茵。她和茵茵迟早还是要见面,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茵茵的心头一定燃满了复仇的烈火,这把火或许会在全运会上强烈爆发。茵茵肯定想打败她,最好打得她鼻青脸肿,平衡木也好,高低杠也好,茵茵要向国人证实她才是真正的冠军,是金莱偷了她的奥运资格,抢了她该有的光荣位置。谁是妖,谁是仙,斗一斗就能见分晓。
戴了两次奥运的皇冠,金莱早就没了争斗的心,前冲的劲。她想起艾兰这个老冠军,为了奥运的金牌,拖着半残的身体,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没有修得正果。她在体操史上的成就不如艾兰,但金莱的影响力,艾兰只能望尘莫及,时间早就证明了,奥运的金牌才是最伟大的金牌。
金莱还能怎样呢?早一点抽身退了吧。几个月前,她的最高理想还是世界杯的冠军,名字只要上了冠军墙,这辈子就没有遗憾的浩叹,然后呢?退役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喜欢的,又不太累的工作,最好跟体操有关。
现在老天让她拿了奥运冠军,她的命运千缠万绾,绾在了某一处,已经由不得自己了,那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命运,也是一群人的命运。如果她仅仅是个世界杯的冠军,提起退役二字,林教练会心急如焚,焦虑成那个样子吗?
“你们省那么多的领导要到北京看你,你忍心对他们说:我马上就要退了,我不参加明年的全运?”这是林教练的声音。
还有邓教练的声音:“市长派人到我家,找到你的父母,效率很高,还跟他们安排了工作。”
金莱不敢想象,政府居然给她的父母安排了工作,在她的记忆里,父母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养不活自己也养不活孩子的人。这些年来,金莱把邓教练当成养母,父母在她的心中早淡成了一个模糊的暗影,暗影里搀杂了些阴暗的回忆,但毕竟影响不了金莱的正常生活,年来岁去,他们做了什么,干了什么,金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直到有一天,邓教练告诉她:“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政府解决了他们的问题。”
至于这后面,到底有怎样的问题?邓教练言简意赅,点到为止,知道金莱不会追问。就算金莱追问,她也不会对金莱坦白每个细节,很多时候,既然血淋淋的真实让人痛心刺骨,那还不如蒙上一块大黑布,罩好了,回过头来勉强笑一笑,什么也别说。
那些日子,邓教练的家里门庭若市,记者们来来往往。邓教练家里有个玻璃陈列柜,里面列队成行的,全是金莱的奖牌,光辉岁月的记载,因为借了奥运的金光,让更多的人关注每一段记载。她如数家珍告诉来访的媒体:哪一块是青运会的,哪一块是城运会的,哪一块是全运会的……然后还有本剪报,零零碎碎的,关于金莱的报道和采访,主要来自本省的报刊,都是邓教练平时花功夫整理的。一个女记者好奇地问:“你虽然是金莱的启蒙教练,但感觉就像是她的妈妈了,她的父母在哪儿呢?”邓教练一听,本来轻松快乐的一张笑脸,忽然就沉了下来,黑了起来,她叹了口气说:“金莱的父母不在本地。”记者们都是刨根问底的行家,但邓教练的心和嘴已经对他们关闭了。
也就过了一天,市委宣传部的某个处长走进了邓教练的家。他希望邓教练能配合她的工作,一定要找到金莱的父母。为什么?金莱当了双冠王,家乡也沾了她的光,这个长江岸边的三线城市:槐安市,出了S省,有多少人知道?现在城市的名字跟随金莱的名字频繁地闪耀在重要媒体上。市委领导们无不笑开了鼻子,笑开了眼,一定要抓好这来之不易的好时机,好好大大地宣传。现在不仅各大媒体的记者要来金莱的家乡采访,他们还要邀请金莱的父母走进电视台的直播室。那是冠军亲属享受的待遇。
邓教练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含糊,仿佛回荡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你真要找金莱的父母吗?她父母在什么地方,我对金莱都没有说实话。”
“为什么?”
“两个人都在监狱。”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然后她又问:“你们真打算告诉全国人民?”
金莱的父亲因盗窃和勒索坐了牢,母亲入狱是卖淫和敲诈罪,男的盗女的卖,也是般配的一对,可他们偏偏就成了金莱的父母?奥运冠军的父母?邓教练多年前就认定了这对无职无业的混混父母会搞出些惊天震地的名堂让金莱蒙羞,于是在金莱进入专业体校时果断改了金莱的名字,最好彼此能断个干净。但是血缘断不了!
市委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年轻的市长大胆拍板:“放人!马上安排工作。”他的决策危险而果断,但他有他的硬道理:金莱是给中国做过贡献的人,现在已是国际上有影响的人,国家电视台的人就要来了,海外的几家媒体也要来了,难度要让全世界知道她有个男盗女娼的父母?那不仅给槐安抹黑,更给中国抹黑,国家的名誉远高于个人的污点过失。
金莱的父母一直都是不读书,不看报的人,就算是读书看报,也不知道他们有个女儿名叫金莱,已经拿了奥运冠军。他们只知道突然有一天狱警对他们客气起来,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提前释放了,然后又莫明其妙安排了电厂的工作,还没来得及去电厂上班,又被人送上了飞机,到了北京,上了中国最高级别的国家电视台。电视台的大屏幕上,看见了他们不敢认的女儿。她从前叫金小花,现在叫金莱,她拿了奥运的金牌,有金光绵延无际,从今往后,那金光将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她的血管里有他们的血,他们断不了!就象骨与肉无法分开。因为这份骨血,他们享有同样的光荣和幸运。
后来很多媒体在介绍金莱时,都说她来自普通的家庭,父母在一家电厂当工人。总之,金莱的清白家世算是维护住了。
(13)
奥运这个大宴会,终于曲终人散,关幕吹灯了。脖子上挂着金牌的运动员,回国后自然有一堆的庆功大会等着他们,金莱也是其中的一员。从中央到地方,一路的锣鼓喧天,欢天喜地,金莱累得皮遢嘴歪,人都是飘的。这明星和英雄真是不好当的,天天要见那么多的人,要听那么多的报告。累是累,忙是忙,但她没有忘记当初对艾兰的承诺,“平衡木的名额是你给我的,无论我拿了什么牌子,奖金都是你的。”
金莱给艾兰挂电话的时候,刚好参加完了在香港举办的“金牌精英大汇演”。香港的大汇演也邀请过艾兰,但是艾兰因脚腿伤而不能前行。金莱在电话里说:“一百万已经到我帐上了,我马上给你汇过去。”艾兰听得情暖心热,她没想到金莱居然还记得那么牢,不过就是当初的一句话。她说:“谢谢你,金莱,你的心我领了,我不能要你的钱,金牌是你自己挣的。”金莱还是坚持要寄,坚持要艾兰的地址。金莱说:“你的伤那么严重,还有你妈妈的手术,这钱你无论如何也得收。”艾兰便说:“他们(当地政府)这次很照顾我,也照顾了我的妈妈,而且我得的钱不比拿金牌的少。”
当地政府给了艾兰金牌一样的待遇,这是为什么?这得谢谢国家电视台的“伟大煽情”。艾兰拼命一搏的自由操,落地后单脚站稳,站稳后壮烈倒地,倒地的她被王总抱起来向观众致意,她坚强的眼睛含泪带笑,观众雷动的掌声…… 这一系列的场景被电视台剪辑成精美的画面,再配以忧柔感伤的音乐,蒙太奇的时空穿插,一会儿是黑白,一会儿是彩色。而后一个浑厚低沉的男中音,把深情推到高潮,传向千家万户:“艾兰浑身都是伤,为了奥运的金牌,她选择了坚持,她虽然今天只拿了一块银牌,但是她顽强拼搏的精神,无私奉献的精神,就是中国奥运的精神,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她。艾兰的这枚银牌,凝聚了我们民族的气节,中华的精神!”
据说电视机前亿万的观众都落泪了。第二天的大报上便有了“艾兰精神”的标题,“民族英雄”的称呼,她所在的省市领导和赞助商立刻表示:“我们会给艾兰同冠军一样的奖励。”吕智看见了,心头很欣慰 ,高兴得眉开眼笑,她一直担心艾兰的身体,以后漫漫无期的医疗费谁给她承担,现在好了,既然地方政府能够出来担保,艾兰的下辈子她也不用去伤神了。看来还是得感谢国家电视台这个大媒体,它那儿只要喊一声,比下面打千个焦雷都管用。
艾兰家所在的地方政府没有食言,领导们很快就去艾兰家亲切慰问,并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相信政府。”当他们知道艾兰的母亲生病住院,需要开刀,马上把她转到全市最好的医院,动用了高干的病房,并安排了医院最高明的大夫。艾兰的哥嫂趁机向政府哭诉:他们开饭馆时,经常被当地的地痞流氓欺负。“还有这样的事?”政府立刻就帮他们搞定了,还跟周围的工商税务等衙门打了招呼:“看了电视没有,好好照顾这一家人,他们的妹妹是奥运的英雄。”
艾兰在电话里对金莱说:“我真的很感激他们,看父母和哥嫂被照顾得这么好,我不拿金牌也没什么遗憾了。”金莱问她:“那你就彻底退了?”艾兰顿了一下说:“全运会再退吧。拿了人家这么多的钱和好处,总得为人家干活吧。”金莱说:“你不要命了,你那腿?”艾兰说:“现在正在治疗,还行吧,你知道我们这个省体操薄弱,就看我能去拼一下金牌。他们都知道我有伤,到时候不会为难我的,就算我上不了场,带带小队员也是应该的。”然后艾兰问金莱:“全运会你肯定要上,对吧?到时候茵茵肯定盯着你,有一番恶斗的。”金莱本想说,她斗她的好了,我才没时间陪她比武。但是想起林教练的嘱咐,便改口道:“没问题的,全运会时大家华山论剑,我准备好了。”
茵茵所在的地方媒体,在奥运会后采访了她,茵茵向媒体大吐苦水,抱怨奥运的选拔不公,不透明,徇私舞弊,她的成绩是选拔赛的前五名,她还有世界杯的冠军,但因为心直口快,遭人妒恨,结果被人做掉了,彻底毁灭了她的奥运梦。这篇报道后来上了网,被茵茵的粉丝四处转贴。艾兰用手机把这篇报道传给了金莱。金莱看了苦笑道:“她没上奥运,那可不是我的错,我才没能力把她做掉。”金莱先前对茵茵还有份愧疚,看了她在记者面前的渲泻,曾有的同情心全散了,估计以后连朋友也没的做了。艾兰说:“她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没长脑子,她以为她是谁?去了奥运就能拿金牌?我看她以后还要不要在国家队混?”金莱冷笑道:“你放心,她会混得很好。”
那篇为茵茵鸣不平的报道,说什么“如果她会溜须拍马,她也有机会当双冠王。”吕智也看了,看得吕智哭笑不得。其他的几个教练也在当笑话看,谁也不会在意,大家都了解茵茵的脾气。记者最爱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一点小佐料他也可以给你炒一大盘菜。茵茵就是这样的性格,你可以说她无聊,不懂事,性格火暴,但你堵不了她的嘴。她确实也有她的冤屈,你们这边拿金牌的拿金牌,分奖金的分奖金,她骂骂人出口怨气还不成吗?再说艾兰马上就要退役了,金莱短期内不可能恢复到奥运前的实力,吕智还是需要茵茵,需要茵茵比好下面的几个大赛。
但是吕智太忙了,她没有时间去好好抚慰茵茵。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奥运会后居然红了,被几大媒体推上“最佳金牌教练榜”,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她左手有金莱的“双冠王”,右手有艾兰的“民族精神”,她想不出名都不行。奥运会期间,相对于其他教练,媒体给她的镜头最多,再说她本人长得确实也算漂亮,小巧精致的脸,大大圆圆的眼睛汪着水,立刻招来了一堆粉丝吹风点火,人气很快扶摇直上。吕智有时候不得不感叹:还是奥运厉害啊,她当年拿了世锦赛的冠军,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她,那些广告商根本不看她一眼,全对薛小丽点头哈腰。她想起茵茵说过的一句话:“薛小丽是美人吗?长得像头狐狸,因为她是奥运冠军,她就变成了美人。吕教练你是真美人,但你没有奥运冠军,广告商也不会找你这个真美人。”
是啊,谁借了奥运的金光,谁就成了美人。茵茵早就悟出了这道理。现在金莱已被媒体封成了美人,金莱没有茵茵漂亮,但是媒体的聚光灯不会关注茵茵的脸。茵茵再怨再恨,也改变不了历史。现在她一打开电视,就能看到金莱的广告,白天晚上都在播,那个国际名牌的洗发香波,天蓝色的湖水边,金莱回眸巧笑,一朵朵的玫瑰正在开放,金莱飞身跃向湖水,她幽黑的长发飘起来,像山林里的瀑布。顶级的牌子,跨国的广告,豪华的制作班底,茵茵不得不承认,广告里的金莱比她本人不知美了多少倍。茵茵总是会发呆,总是会胡思乱想:“如果我参加了奥运,那个广告里的香波女孩就是我了。”
好多人羡慕金莱的广告,诗一样的清雅,油画一样的美丽。小娇对婷婷说:“她的动作怎么这么快,奥运回来才几天啊,这么大的广告她就搞定了,那洗发香波又不是体操队的赞助商,好像是跳水队的。”婷婷说:“我们都低估了金莱,她的社会能力比谁都强,她总是让我们吃惊。你看那广告里有个跳水的动作,她这么快就学会了跳水?”
其实那跳水的动作是替身做的,不是金莱,好多人都误会了金莱,金莱之所以这么快搞定这个广告,因为她在奥运回国的飞机上结识了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叫万二莲,她周围的朋友叫她莲花,莲花是跳水队的,是这届奥运会的跳台冠军。万二莲有个外号叫万年二莲花,因为每次国际大赛她都跳不过她的师姐 — 中国的跳水女皇,只要女皇参赛,她就永远是老二,媒体总是笑她:“二莲啊,二莲啊,你命中注定就是万年的老二。”她憋了一口恶气,拼了命的练,终于在这届奥运会上一雪前耻,打破了女皇八年不败的金身,恶狠狠地把金牌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拿了金牌的她,在回国的飞机上,有了坐头等舱的资格,金莱正好坐在她的身边。这是中国代表团定的规矩,金牌坐头等舱,银牌坐公务舱,其他的统统赶到后面的普通舱,闭上眼睛思过。
二莲花对金莱说:“你可能不知道,飞机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最后面,现在我和女皇换了个位置,她坐后面了。”金莱看见二莲花的眉眼舒展着一扫阴霾,扬眉吐气的灿烂。
头等舱里有许多像金莱一样的奥运新贵,奥运爆发户,也有许多像二莲花一样的万年老二的转正户。而普通舱里也有不少郁闷的名将,他们发挥失误,名落孙山,虽然他们在奥运前雄心万丈,有定拿金牌的豪情。只是这捉摸不定的运气啊!
飞机还在飞,金莱倚窗四顾,窗外是莹蓝的天,变幻无穷的白云。而人生正如这些白云,飘浮不定。一路上,二莲花的话很多,金莱理解她这些年来,堆集在心的怨恨、委屈、不服气。二莲和金莱各自行走不同的江湖,既然不是同行,便少了嫉妒和竞争,很容易成为朋友,也很容易一吐为快,说话聊天没有顾忌和防范。金莱对她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金莱的话很少,但她一直在用心倾听二莲的牢骚。二莲告诉金莱:“别看那女皇表面上笑脸迎人,说话细声细气,媒体缘好得很,其实是头笑面母老虎。前些年,我和她是跳双人的搭档,她嫌我碍她的眼睛,便找了个新伴把我赶走了,赶走我就赶走我吧,我在单人项目上把你吃定了。”
那个女皇这次真惨,撞了滑铁卢的冤魂。先是比双人的跳台,本是一路遥遥领先,但最后一跳新搭档失误,屁股先落水,得了个零分,她们的排名从天堂栽到地狱。大概是首场不利坏了情绪,女皇的单人项目也出现了失误,越失误越慌,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霸气,最后连牌子都没抓一块,眼睁睁看二莲花登顶封王,变成了大莲花。
(14)
跳水女皇吴嫦太惨了!惨得连跳楼的心都有了。她出征前也预计过夺金的艰辛,某些失误,某些坎坷,但也没想到会直直栽进地狱的十八层。她预计最好的结果是双料金牌,最坏也能保一枚。至少双人跳是没有问题的,这两三年来,她和她的搭档梅梅,几乎就是走遍天下无敌手。单人金牌的难度要大得多,欧美高手林立,而最大的对手就是二莲花,虽然每次大赛,她都能最后发力压倒二莲花,但是二莲花争强好胜,敢拼敢杀,对她的皇位早就是虎视眈眈,上一届奥运就差点儿篡位成功,要不是她在最后一跳,稳住了心跳,稳住了阵脚,用超高超稳的难度搏出了满分,恐怕就是一跳之间,江山易主 — 二莲花成了新霸主。
女皇在出征奥运前对记者说:“这恐怕就是我最后的奥运了,比完了,我也该退了,把位置让出来,毕竟年轻的一代也渴望拿到金牌。”
这话落在二莲花的耳朵里,气得她眼睛出血,牙根乱痒。莲花后来对金莱说:“呸,什么玩意儿,她以为她天生就是霸王花啊?她不走,我就吃不了金鸡蛋,我这次就是要把她的金牌砸得碎烂,一点金粉粉她也沾不了,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她是一身烂布条,灰溜溜滚出江湖的,而不是戴着皇冠谢幕,还装出优雅淡定的模样,满腔热忱说,我还想为祖国争光!呸!想为祖国争光的人一大把,你霸在那儿不走,让人家怎么争光?”
“为国争光 “是冠冕堂皇的一件金衣裳,穿在身上,最闪亮的是自己。
听莲花含血喷天述说过去的往事,金莱心头也在敲锣打鼓:“茵茵是不是也是这样恨我啊?我为祖国争了光,她想为国争光却没了机会。” 茵茵和莲花的性格很像,都是要强拼命的人,但莲花在没拿金牌前是夹起尾巴做人,而茵茵呢?就算没有金牌,一样的咄咄逼人。金莱劝莲花:“你已经是奥运冠军了,新时代的跳水女皇,就不要生那个旧皇后的气了。”莲花叹着气说:“你以为我生来心胸狭隘啊?吴皇后如果从前不整我也就算了。我是太伤心了!”
金莱明白莲花的意思,如果吴皇后当年不排挤莲花,莲花还有机会参加双人跳台,还有机会多拿一枚金牌,成为像金莱一样的双冠王。“那几年,我都是和吴皇后配双人的同步跳台,比赛嘛,总是有输有赢,也拿过几次银牌,只要没有金牌,似乎全是我的错。她是皇后,是大牌,凡是有不协调的地方,都是我去适应她,迁就她,赢了,就是她的功劳,输了,就是我的罪过,凭什么啊?”
吴嫦后来找了梅梅跳,梅梅技术好,又温顺乖巧,经常“吴姐长,吴姐短”叫得很甜,吴嫦和她配合得很开心,便认定梅梅是她最好的搭档,于是莲花被踢出局了。没想到梅梅这次在奥运撞了大霉,不仅霉了自己的金牌,而且霉掉了师姐的金牌。吴嫦在痛失个人金牌后,痛苦不堪,“这就是我最后的奥运,人生最后的比赛?”她问自己,这次惨败带给她的不仅是漫长无边的伤心,还有黑暗无涯的羞辱。她感觉自己被人捆住手脚,一顿乱打,然后又装进麻袋,拳打脚踢扔进了粪水坑。一个念头晃过她的眼前:我不配跳水,我只配跳楼!了解她的人,都为她幸运,她幸好没拿牌子,不用出席颁奖仪式,不用站在领奖台上,把眼睛里的伤痛昭告天下,不用站在二莲花的身下,那份暧昧的摩擦,沉默无声的挑衅,羞辱的尴尬 — 她宁可去死,什么也不要,她的世界彻底黑了,半点光都没有!
媒体早就知道吴嫦和莲花之间,明争暗斗多少年,一个要保江山,一个要篡位,她们在众多赛场的表情和言谈,经常被媒体放大渲染,津津乐道。这下看新皇后成功上位,开拓了另一个王朝,知道她过去的伤心,当“小三”的无数辛酸,无数压抑,记者们蜂拥扑过去,炸出那些千姿百态的话题,无不都是引蛇出洞:
“二莲花啊,你知道你今天会开大莲花吗?”
“万年老二终于转命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对吴嫦今天的失误,你有什么想法吗?”
“如果你和吴嫦搭档,是不是已为中国拿下了双人金牌?”
“你和吴嫦才是黄金搭档?是谁把你们搞散了?”
莲花似乎早有准备,对这些刁钻可恶的记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气定神闲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金牌,比赛时根本不看记分牌,我只是跳好每个动作。吴嫦不管第几名,她依然是我的偶像。今天她没拿金牌,那只是运气不好,根本不影响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是永远的英雄,我永远学习的榜样。”
莲花在跟金莱成为朋友后,无拘无束地放飞心头的秘密。她问金莱:“我在记者面前说的话,你相信吗?全都是放屁,我从不跟记者掏心窝,我受够了那些狗仔队,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讨厌。最爱挑拨四非,你这边只亮了几滴水,他转过背去就给你发大洪水。”莲花从吴嫦痛失双人跳台后灰暗的脸色,便预计到自己肯定能夺冠,在决赛前的那个晚上,居然设计好了自己夺冠后的答记者问。
金莱问她:“赛场上千变万化,你就这么肯定你能拿金牌?”莲花说:“我当时的预感就是这么强烈,我肯定能够拿下来!”金莱说:“我比平衡木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绝对不敢提前设计答记者问。”那场平衡木比赛,金莱记得很清楚,因为有与艾兰的情谊,渴望中的金牌凝聚了承诺,也承担了信任,有一份真情,鼓励她去放手一搏。
莲花和吴嫦之间的纷争,早不是一天两天,但她们后来有了默契,在媒体面前惊人的团结,常装出亲密无间的革命友情,就当是演戏。媒体捞不了油水,心头不爽,只能背后骂两个人是假正经,却不敢乱写一个字。媒体最喜欢那些大喜大悲,敢说敢骂的真人和牛人,余转琴就是这样一个女牛人。
余转琴是游泳队的,她和莲花的情况相同,也是一个苦命女,这届奥运才转正的“万年老二”。她一出水便对一帮记者大嚷:“我告诉你们,你们喊了我这么久的万年老二,我很不爽,灰常不爽,你们今天的眼睛没有瞎,灯泡没有短路吧?”记者们听了不气反赞,很热闹地赞,带着一脸的坏笑继续追问她:“拿了金牌还要感谢谁?”余转琴扬着脖子,斗志昂扬地说:“还要感谢那些曾经整我害我,恨不得在我饭里水里下药的人,是你们让我成长,让我收获了金牌!”
金莱在这届奥运会不仅收获了金牌,而且收获了一帮金牌朋友。奥运回国后,太多的庆功会和酒会,聚在一起语言一多,自然成了朋友。金莱的朋友都是奥运的新贵,那些奥运的老金牌,大牌得很,她高攀不起,也不想去多说话。她走得勤的朋友只有两种,一是像她一样的黑马爆发户,奥运会前默默无闻谁人晓,奥运会上一战成名天下知;二是像莲花这样的万年老二,奥运会前就有知名度,少的是赞扬,多的是挖苦或同情,总算借奥运之大捷,一雪前朝之耻恨,修了正果。
修了正果的他们必然有很多机会,有了好机会也愿意同好朋友分享。金莱的第一个广告就是莲花介绍的,她在飞机上就开始给金莱传送经验:“你这次头上有了金光,肯定有好多的广告商,主动上门找你,但乱七八糟的广告也多,假货歪货也多,不小心就坏了自己的名声,惹一身的污水洗都洗不干净。”
莲花虽说曾是“万年老二”,多少还是有些名气,也打过几个广告,当了几个产品的代言人。但是同吴嫦皇后的辉煌壮丽相比,一个是大都市,一个是小山寨,因为吴皇后代言的全是大名牌。但是祸福难料,这次吴皇后的江山破了,凤冠碎了,个人品牌也瞬间跌落,好多商家都撤退了。没有办法,运动员的利用价值,运动员的瞬间放大效应,就是同赛场上的金牌荣辱与共,息息相关。莲花知道有个大商家肯定不会同皇后续签了。
那个大商家以其知名的洗发水品牌闻名遐迩,他们的中国公关部经理在奥运会后找到了莲花。其实莲花在奥运前就认识了公共经理,她喊她郭姐。郭姐最初就是想押莲花的宝,当她是个潜力股,计划给她签下合同,因为用奥运明星打广告,是种极大的风险投资,跟赌博一样,赌好了,厂家和明星都欢喜,赌输了,厂家就得慢慢吃黄连。押莲花还是继续押皇后?公司的上层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有人说莲花会逆转乾坤,有人说皇后能蝉联。
奥运会后,郭姐找过莲花,但莲花不愿意给公众以“落井下石”的印象,因为之前都是吴皇后在代言。所以她转身就把金莱介绍给了他们。郭姐说:“金莱我见过,上次在香港汇演,我看她走在两个女举重运动员前面,显得特别的清秀玲珑,小姑娘包装包装还是很上镜头的,关键她不会跳水啊?我们有个跳水的镜头,还有个出水芙蓉的镜头,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游泳?”
金莱觉得莲花虽然牢骚多,但还是一个豪爽,讲义气,以诚相待的朋友。莲花用了三天的时间教会了金莱的游泳,金莱不仅适应了水,还能摹仿几个花样游泳的动作,到底有体操的底子,学什么都快。至于那个纵身一跃的跳水动作,莲花当然没有本领让金莱三天就学会。广告制作期间,她当了她的替身,看不清楚莲花的脸,只是一个匆忙入水的远镜头。金莱说:“你一个奥运冠军给我当替身,我应该分一半的钱给你。”莲花笑道:“还给我一半?训练局要抽份子,你教练要抽份子,算下来,恐怕你自己都拿不了一半,还给我什么,我就认你这个朋友。”似乎她们之间不能谈钱,只谈情义。
(15)
金莱的香波广告,播出一段时间后,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好评如潮如浪。把上个周期的吴皇后彻底比下去了,比得简直是日月无光,天昏地暗。金莱的那张小脸,平日里看来,除了秀气和小巧,没什么让人记得住的特色,但是经过一番包装,一上镜头,就光亮了,出众了,照人了。用公共部经理郭姐的话说,金莱脸小,五官也小,没有大缺点,也没有大优点,就像一张白纸可以设计出最美丽的造型。
莲花很开心,她知道吴皇后看了广告,肯定会气得肝痛。吴皇后丢了金牌后,门庭冷落,车马稀少,过去笑脸相迎的商家企业,不是玩失踪,便是玩暧昧。媒体倒是没有冷落她,但找她的记者都是怀着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挖她的八卦,编她的故事,然后还要把她的伤心放大在公众的眼里。吴皇后在奥运不幸挂了后,一直在痛哭,谁都不见,跟谁都不说话,泪干了,血干了,嘶哑的嗓子还在嚎,她感觉自己的内脏全空了,身体已经变成了尸体,一具可以燃烧的尸体,她希望结束 — 如果立刻死亡,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老天没有收她,她死去又活来了,死去活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退,我还要参加奥运会,东京奥运会,我一定要打到东京去!把属于我的金牌夺回来!”
“没问题,我奉陪,陪你一路折腾到东京!你要有本领就来抢我的金牌吧。”莲花说这话的时候,身边当然没有一个记者,都是她信得过,无话不说的朋友。这是一个晴朗的周六下午,阳光温暖,秋日湛蓝的天空, 空气莹澈透明。金莱选了一家安静的餐厅,他们五个人在这里热闹欢庆,欢庆两件喜事,一是金莱的广告全面打响,二是祝福田大兵的生日。田大兵奥运会上拿了羽毛球的单打金牌,她和金莱一样,是奥运场上的黑马爆发户。而其他三个人:莲花、余转琴、杨中道,都是苦苦挣扎了多少年,终于熬进了奥运,然后大显神威,大出恶气,摘掉了“万年老二”那又臭又重的黑帽子。
餐厅桌上横着一张报纸,莲花便是从这张报纸里读到了吴皇后的豪言壮语,打到东京去!把属于她的金牌夺回来!。金莱问莲花:“你累不累啊,你真的还要拼到下一届奥运?”莲花说:“我今年才二十三,不老不累,吴皇后折腾到东京都满三十了!”金莱说:“真勇敢,三十岁了不去生孩子,还要想金牌?”余转琴问金莱:“听你的口气,你是想退了?你才多大一点?十七还是十八?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在省队赶鸭子(游泳游在最后面)。”杨中道是打乒乓的,他有他的看法:“金莱的体操和很多项目不一样,你看历届的女子奥运冠军,都是十五六岁。”莲花说:“体操是十五六岁出成绩的多,但也不要十五六岁就退休啊。”
余转琴给金莱夹了一块香酥鸭:“多补补,补好了就别想退休的事。”莲花在一旁叫道:“少给她吃这些东西,吃多了她在平衡木上翻不动。”余转琴哼道:“就你多事,我知道你们两个人的项目都不能长膘,现在是放假,又不是集训。”金莱听了,一边咬鸭子一边笑道:“两位姐姐别担心我,我反正永远也不会翻了。”
既然都是好朋友,金莱也就亮开了心头的山,心头的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从来就没想过奥运的金牌,糊里糊涂的,居然拿了两块金牌。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世界冠军,一拿冠军我就退,这个目标提前实现了,是我该走的时候了。跟你们说实话吧,我连全运会都会弃权,为什么?我可能被哪些没参加奥运的队友揍得一塌糊涂。”余转琴一边吃菜一边劝金莱:“考虑考虑再作决定,别这么快,好不好?奥运的火才刚刚熄,灰都是热的。”莲花也苦口婆心地劝:“你的广告才刚刚打响,你就想急流勇退了?广告商为什么找你,一是你的金牌,二是你还是现役冠军,金牌的效益就是那么短,日子一长,谁还记得你,谁还找你?”
奥运冠军又不是惊艳的天人,广告商为什么要找他们?不就是冲着瞬间放大的明星效应。奥运的金牌在一瞬间金光四射,光照四海,在一瞬间也凝聚了亿万的人心,超强的气场,这就是金牌商业的营销价值,其品牌载体,无形而巨大,最为商家所看重。但是一旦奥运明星败了,退了,不练了,头上的金光自然也跟着淡了,散了,再过些日子,便灰飞烟灭了,没人再提起当年的热闹。
金莱说:“道理我都懂。我只是觉得累,没有野心要去继续封后。”她笑了笑说:“我对现状灰常满意了,虽然我是个爆发户。”
“我也是个爆发户。”田大兵在一旁笑道:“我跟金莱差不多,赛前连名额都抢不到,抢不到就抢不到,我就干脆给抢到名额的人当陪练。”大兵就是那种活得简单,性格豪爽的人,凡事都想得明朗开阔。球打输了,打赢了,都是呵呵一笑,回家倒头一睡,第二天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反正又是新的一天。
众所周知,羽毛球和乒乓球一样,是中国的传统优势项目,内战比外战还惨烈,还血腥万倍。因为任何一个抢到入场卷的选手,也是肯定能抢到金牌的选手。金莱说:“我知道,你们的选拔赛比奥运会还惊险。”杨中道说:“我们乒乓的选拔赛也是比奥运会激烈。不是每个好兵都有资格上前线,我们中的好多战友,还没上沙场就已经壮烈捐躯了。”大兵在一旁笑道:“我其实也是壮烈捐躯的人。”
羽毛球男子单打,只有三个名额,谁不想当奥运的胜者,谁不想身披红旗,绕场几圈,然后向世界宣告:我为中国争了光!可怜的是,要想为国争光,你首先得有资格,奔赴战场的资格。那资格的争夺就是你死我活,残酷得血腥。羽毛球前两名倒是好选,最后一名,定谁呢?定谁似乎都有道理,去掉谁似乎都不忍心,三个实力相当的候选者棋逢对手,难分仲伯,教练们权衡了好久,媒体们等待了好久,想来想去,最后在大名单上交前的前一天,干脆让他们打一场,谁赢谁上奥运。
三个人都同意了。那是一场怎样的比赛,简直不是和人在打,是和野兽在拼杀。田大兵回忆道:“他们嗷嗷地叫着,张大了嘴,露出了牙,像饿疯了的狮子,要一口咬死猎物。”金莱插嘴道:“这哪是赛场,这是罗马的斗兽场。”莲花点头道:“全是冤家鬼魂啊,平时都称兄道弟的,一到奥运来了,都成了野兽,跳水队也一样,这样的杀来杀去千万别给我提情谊二字。我在跳水队就没有一个真朋友!”余转琴说:“你们两个先别在这儿感叹,等会儿有时间你们继续抒情,我还想听大兵的故事。”
大兵的故事继续。比赛是循环赛,田大兵最早一个出局。他对金莱他们说:“我当时吓坏了,看见队友怎么变成了野兽的样子?”他根本无心恋战,心有了杂念,顿时输得精光。战斗结束了,他还安慰愁眉苦脸的教练:“没事的,早死早超生,我拼过,我尽力过,也没有遗憾了,我明天照样出勤,给他们上奥运的当陪练。”
结果呢?他这个当陪练的怎么混进了奥运的队伍?原来他们的三人之战,最后赢的那个队员呢?累得吐血,后来又发高烧,又打点滴的,折腾个没完。输的那个队员呢?是气得吐血,负气出走,连教练和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网上在传说,他想去五台山当和尚,但法师认为他名利心太重,没有收他当弟子。于是在上飞机的最后一刻,总教练忽然拍板:“让田大兵走!”话一出,居然没有一个教练反对,田大兵在落选奥运后,依然阳光明朗,依然乐观豁达,让每个人都生了敬意。更重要的是他认真当陪练,竞技状态不降反升,跟二号种子不相上下。
田大兵就这样踏上了奥运的征途,一路过关过关斩将,也杀到了半决赛。中国派出去的三名选手都杀到了半决赛。半决赛上,田大兵和一个印尼的名将比,而另外一场则是同室操戈。打下来的结果是田大兵吃了印尼,而中国的二号种子吃了一号种子。“同室操戈”的那场半决赛显然要血腥得多,精彩得多。以至于二号种子在决赛场上跟田大兵拼杀的时候,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元气早耗在了半决赛上。
很多人对于田大兵的金牌不屑一顾,说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金圆宝,他赶得巧,正好砸在他的大头上,他愣了两下,才把金圆宝抱在怀中傻呼呼地笑。他听了,不气不恼,只是呵呵一笑,不多说一句话。倒是他的教练气得脸青,不服气地说:“天上落金圆宝,要想接得住,也得要有实力,有本事你去接个来玩玩看?”还有人说,如果半决赛时,来一场让球的比赛,那冠军也不是田大兵。因为只要让了球,亚军就不会这么拼死拼活,提前死在半路上。
莲花笑道:“真是白痴做春梦,一号种子会给二号种子让球?”余转琴说:“记者就知道无事生非,原先让球的时候要骂,不让球的时候呢,还是要跑出来胡说八道。”田大兵说:“我根本就无所谓,他们要怎么说,要怎么写,我随他们。我全运会后就要结婚了。”大兵的眼睛含着笑,笑得一张脸挂满了蜂王浆,他从兜里掏出钱夹,钱夹里有张未婚妻的照片。
大兵的未婚妻是他省队的小师妹。今年才大学毕业,在省城的一家健身俱乐部当教练。“温柔漂亮的小美人啊!”几个人传看着相片,啧啧地赞道。莲花说:“难怪你www不想打到东京去,原来是后方早有了美人。”杨终道笑说:“说了半天,这才是挂拍的理由吧?有这么个美人在远方呼叫你,早把你的心叫乱了。”
莲花对杨终道笑道:“你现在是奥运冠军了,大概也是美人天天呼叫你吧?记得上次在香港,一个长得像张柏芝的歌星,对你又亲又抱的,还没把你美死吧?”余转琴说:“我们刚才聊天的时候,我看他一个人低着头看短信,鬼鬼祟祟的笑,一个人偷着乐死了。”金莱说:“杨大哥,你还不快点交代,又是影视圈的哪个明星?”杨终道没有羞羞答答,倒是很大方:“没问题的,过几天把她叫出来,我们出去喝咖啡。”金莱看见莲花和余转琴彼此飞了个怪眼,神秘地笑了两下,但什么也没说。
奥运赛场的男明星,头上顶着一圈金光,很容易走近娱乐圈的女明星。因为那金光可以倾城,可以倾国,还可以倾倒一群娇艳的美人。这似乎也是一种时髦,文艺和体育,本来就是一家,再说明星配明星,也算是星星相映,天造地设的般配。但是田大兵对如花似玉的明星没有兴趣,不来劲,不闪电,灯红酒绿的庆功宴上,还是惦念着远方的爱人。
金莱记得很清楚,有次在外面搞活动,她经过一个安静的角落,听见大兵对手机说:“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 不要难过,我们马上就能在一起了,永远也不分开,答应我,不要哭了,好吗?”金莱听了,一直都在想象他手机另一边的那个女人,或许清纯如水,或许娇柔欲滴?她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田大哥人长得又高又帅,心地那么善良,性格那么开朗,最难得的是忠诚专一,爱心不变,比千块奥运的金牌都宝贵。
“你未婚妻真有好福气。”大家都是这么评论。
“还有好运气!”金莱添了一句。
第二章:闯荡娱乐圈
(16)
黎明的光穿过窗帘落在金莱的床前。金莱半梦半醒还没有起床,手机忽然响了,原来是她的经济人马帆要约她见面,估计又有一个大合同在那头等她。马帆是郭露(郭姐)在美国读MBA时的同学,她在看了金莱的香波广告后,跟老同学挂了个电话:“你们这一期的广告做得很棒啊,画面很美,视觉震撼感强,又利用了奥运金牌的效应,那个金莱还行,小姑娘镜头感不错,比跳水的吴皇后强多了,能介绍我认识一下吗?”
马帆算得上红色贵族的后代。早些年留学美国,先是在纽约学艺术,然后又继续深造,混了个MBA,毕业后在纽约一家广告公司混了几年,觉得无聊透了,感觉给人打工太没意思,干脆早早海归,回到了北京老家。还是老家好啊,朋友多,老爸还有权,老妈手上也有一大把的关系,这么多的资源浪费了不是太可惜?
于是马帆在北京开了个艺术影视广告公司,当上了明星的经济人。她手下的明星,可不是那些已成名的,红得发黑的明星,而是那些没有名气的,但有开发潜质的艺人。她知道怎样去包装他们,培训他们,开拓他们的锦绣前程,也开拓自己的滚滚财源。马帆在美国的MBA没有白念,她不仅会财务,会管理,还懂欣赏,懂艺术,更有敏锐的市场意识,最知道怎样利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去拓展一片属于自己的江山。
但是郭露老实告诉马帆:“这个广告本是安排跳水队的莲花,但是你不知道,他们跳水队的冤孽太多,关系复杂得像迷宫里的蜘蛛网。我们这一期用了金莱,下一期也不会用她了。有一点我得老实告诉你:金莱恐怕会提前退役,金牌效益不会太长。”马帆听后爽朗笑道:“没问题的,我有办法继续开发出她的明星资源。你们不用了,我正好可以接过来。”
金莱很高兴马帆自告奋勇当她的经济人,这样她可以省很多事,外面世界的天气,总是变幻无穷,她根本就无法适应那里的风雨和阴晴。马帆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去找体操队的王亚龙去谈,知道王亚龙是女子体操队的总教练,马帆也跟着众人称他王总。
金莱在奥运会后,以各种理由迟迟不归队,而她的那张脸,一天到晚都在电视上晃来晃去,广告里的她,一会儿卖电器,一会儿推销牙膏,还经常客串些白痴一样的综艺节目,比如扎着三根羊角辫,跟一个半男半女的主持人学兔子跳,两个人一起跳进了一个巧克力大桶里,变成了一对巧克力兔子– 那是一家巧克力公司赞助的节目。
王总对此早就是一肚子的浓烟,他对马帆说:“我从来没反对金莱打广告,但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有个全国明星赛,然后就是冬训。她到底还想不想在这儿混,如果想好好混,就赶快归队!”马帆点了一根烟,不慌不忙地微笑道:“王总,你们训练局拿的提成不少啊,你们和我的公司对半瓜分,而金莱的所有出成本费都是我在出血,我现在把人交给你,你还要不要我们活啊?”
金莱忙得人仰马翻,紧接着还有系列的大广告,全是国际知名品牌,美国通用汽车和摩托罗拉,德国的奔驰,还有日本的一家化妆品公司正在洽谈,估计合同马上就能签下来。金莱给体操队带来的效益是盛大而隆重的。体操队成立这么久,还没有一个广告巨星,在短时间创造出宏博巨大的经济价值。体操队和训练局都需要这笔钱,这笔钱主要用来设立“运动员保障基金” ,帮助那些伤残运动员的康复训练,还有未来的就业之路。他们付出的血泪并不比冠军少,但是他们运气不好,体操没带给他们任何的名利,带给他们的是苦难和伤痛,伤痛可能伴随他们终身。用奥运金牌的效益去帮助那些运动场上的不幸者,绝对正大光明,直抵人性的同心同德。
但是谁都知道,奥运金牌的效益是短暂的,一闪即逝的,马帆需要王总配合一下,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异口同声告诉媒体:金莱不会退,她肯定要打到东京去,再次为国争光。王总说:“既然如此,那金莱也应该回队训练,我们可以好好安排一下,让她的广告和训练不矛盾。”马帆摇摇头笑道:“目前暂时还不行,她下个星期要去日本拍外景,回来后没两天,紧跟着又要飞意大利。”
“意大利?下个星期的世界杯分站就在意大利,我原先还想安排金莱的高低杠。”王总叹了一声气。
“你说金莱的手还能抓高低扛吗?”马帆从皮包里拿出两张相片,一张是金莱过去的手,一张是金莱现在的手,过去的手心手指布满了粗黄的老茧,那是练高低杠的手;现在的手指已经细柔嫩白,那是千金小姐的手。因为一家法国的护手霜广告,马帆不得不下血本改造金莱的手,天天请专人来按摩不说,凡是动手的活儿也不干,金莱出门还得带手套,因为紫外线无处不在。
“你们把她当成了手模啊?”吕智在一旁感叹,她看着金莱的一双手发呆。自从奥运会回来后,吕智再也没有见过金莱本人,今天她却看见了金莱的一双手,那惊天变化的一双手。“照这样子下去,金莱短期怎么可能归队?全运会和世锦赛,我看她都不要比了。”
但是训练局确实需要这笔钱,需要帮助的运动员太多了,如果平均摊在他们身上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只能集中用力,用在刀刃上。当金钱到达一定数量的时候,再尊严的人也得低下高贵的头。他们对金莱不仅是睁只眼,闭只眼,必要时候还要帮她打打掩护,放放烟雾弹。奥运后的第一个大赛,体操明星赛将在上海举行,老将新手都会出征。组委会早就放出噼里啪啦的礼花:“奥运明星金莱将来参战,她精彩的表演比谁都值得期待。”
既然有巨星参赛,门票很快就卖完了,因为很多人就是充着金莱的名气,她在马赛奥运会一战成名,早就家喻户晓,名声远扬到了旮旯地的小巷子。马赛回来后,紧锣密鼓的广告,三天两头的亮相,她的形象和声音已经深入人心,网上网下一大堆的粉丝。现在金莱要出征,她奥运后的第一个大战,粉丝们奔走相告,群动沸腾,都赶着要去看看心中的偶像。
记者们眼快手快,堵住了这些天东躲西藏的王总。他们直截了当地问:“金莱真的会上场吗?”王总皱了一下眉头,顿了一下才说:“金莱应该会上,如果她的伤好了。”记者们又不傻,他们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久,早弄懂了些名堂,一般是没出名的会瞒伤,出了名的偶而会装伤。反正运动员的伤说出来大家都相信。
一个记者阴笑道:“她不该有伤吧?有伤怎么会在这么多的广告里活蹦乱跳。”另外一个记者马上回应:“是啊,她现在还会跳水了。”周围一片哄笑。吕智马上在一旁接口:“我敢保证,那个广告的跳水动作绝对不是金莱跳的。”记者飞快问:“那个替身是谁啊?看那动作也是一流的好手,水花压得那个好,泡都没有冒一个出来。”吕智赶紧说:“金莱的替身是谁,我们不清楚。现在金莱确实在外面有些活动,但是也没有耽误训练任务。”记者问:“奥运会后,我去训练馆了好几次,每次都不见她的影子。”王总便说:“她是功勋运动员,我们会给她安排特别的训练时间,因为她现在社会活动比较忙。”
记者总是刁钻刻薄,让你上不了台,下不了台,挂在半空中还得呛你的眼睛:“是啊,她现在是在忙,忙着找钱,一大堆的人民币和美元,你们当教练的可以提多少成呢?”王总听了,气得话都不想说。吕智赶紧把问题接过来:“金莱的广告分成全部上缴训练局,作为运动员的保障基金,你们就只看见运动员拿金牌时光亮照人,当明星名利双收,怎么不去关心一下那些练残练废的运动员,他们中的好多人骨头坏死了,跟腱断掉了,医疗费也没人过问,你们当记者的,怎么不去报道报道他们的生活?让社会多给他们一些照顾和关心。”
吕智此话一出,情真意切,情真意切中也夹带着几分委屈。想想也是能够理解的,记者们也默然了,不再深挖金莱的新鲜八卦。但是他们很快找到了新目标,那就是茵茵。茵茵敢说敢骂,喜怒哀乐统统形于色,媒体最喜欢她的性格,唯一的缺点是名气不够大,出了体操这个圈子,没有多少人知道,不像金莱,街上的大爷大妈都认识她那张脸。茵茵豪言冲天,对记者们说:“我相信我的实力,我一点都不怕金莱,我会战胜她的,无论是高低杠还是平衡木。”
记者们的兴趣一下提了起来,想起前段时间,茵茵对落选奥运的牢骚和愤怒,便一个劲地勾引她的话:“你实力比金莱强,为什么当初没派你去马赛呢?”茵茵说:“当初也是领导的决定,他们认为金莱比我稳定吧,但是现在谁输谁赢,马上就可以见分晓了。”
记者们没从茵茵那儿挖到猛料,还是有几分失望,看来茵茵也学聪明了,虽然豪爽泼辣的性格没有变,但也知道话中藏话,不会傻乎乎地肠子对肠子。茵茵曾经对家乡的媒体大发牢骚,骂体操队选拔不透明,不公正,没有舆论的监督。国家队的人都没当回事儿,谁都知道茵茵的性格,没有谁出来申明申明,正如吕智说的:“小孩子不服气,说点气话,我们大人犯得着和她较真吗?” 但还是有人要较真,金莱所在的省体委主任气得口吐白沫,两眼发直对记者说:“什么意思?好像我们搞了贪污腐化,去贿赂了上面,我们倒是真心想去贿赂,关键是贿赂的大门都找不到,金莱最初是替补,你们都知道,但她这个替补转正前也没谁通知我们,我们是在电视上看见她,才知道她上了奥运,你真相信我们这边一贿赂,她那边就保证能拿奥运金牌?”
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国内几家大媒体都没有转载,知道信息不可靠,体育这碗饭还是实打实的,不是说靠拍马屁和潜规则就能出成绩。更何况,金莱“前无古人”的两块金牌,摆在那里。茵茵回了国家队,吕智先是教训她,教训她不计后果的胡说八道,会给自己和集体带来多少麻烦,后来又表扬她:“不服气? 好,我就喜欢你的不服气,有本领杀到东京去,也抢几块金牌回来看看?”
奥运会后是调整期,很多主力队员的实力出现大幅下滑。唯有茵茵是个例外,她像个在笼子里困了好久的野豹子,狂躁、绝望和愤怒,发出痛苦的咆哮,现在终于放了出来,是她大显神威的时候了!她要让世人见识见识,什么是血腥的表演。
(17)
上海的体操明星赛场。众人望穿了秋水,还是没有望见金莱现身。组委会给公众的解释是:“金莱前天训练时,颈部突然受伤,来不了。”观众很失望,也很气愤,因为他们中的好多人都是充着金莱的名气,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的。众媒体也很激动,因为他们早就料到了金莱会上演受伤失踪的剧情。
一个记者问王总:“金莱真的受伤了吗?恐怕是要进军娱乐圈了吧?”另一个女记者马上接道:“进军娱乐圈的第一部片子就叫“意大利乔装伤残记”。因为前几天的娱乐版上,还在眉飞色舞地报道金莱和一巨帅的歌星,将远赴意大利拍一组浪漫写真。对次,王总只能坚定不移地声明:“金莱确实受伤了,她是为国家立过汗马功劳的人,我们必须小心保护她。”
其实王总也感觉累,撒谎不是他的强项,这些天他郁闷不爽,心里堵的难受。可是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他不得不低头配合,他没有一点私心,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集体。王总的妻子带着女儿在美国生活,夫妻两个聚少离多,他大部份的收入都寄给妻子了,剩余下来的那些钱,他也没有地方可以花,因为平时一心扑在训练上,吃住都在训练局,他经常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助那些退役后生活灰暗的队员,他对她们怀着一份深深的内疚 — 她们无名无利,只有一身的伤病。这份内疚总是沉在他的心底,让他在巨大的荣誉面前也不敢喜形于色,得意忘形,因为在鲜花和金光的后面,总有一些苦难的,忧郁的,含泪绝望的脸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出成绩的,当明星的毕竟是少数,而像金莱这样的巨星更是“开天辟地”。他没有选择,只能小心地服从大局。
他还是希望金莱归队,他觉得金莱的状况并不像她自己想像的那么糟糕,通过调整训练,完全可以恢复到奥运前的水平,而且在稳定中还有上升的空间。还有一点,金莱是中国队唯一的被体操主席赞扬过的运动员。也就是说,金莱通过奥运之大捷,在国际体操界的地位已经基本稳定,只有她自己不出差错,裁判不会压她的分,中国队需要像她这样的运动员,带动整个团体朝上升,朝上升。
没有金莱的明星赛,茵茵成了最亮的焦点。因为她不但在高低杠和平衡木上拿了金牌,跳马和自由操都进步神速,跳马拿的第二,仅仅排在飞燕的后面。自由操虽然排在第三,若是不是结束动作的一个出界,她差点儿就把小娇的金牌吃了。记者们形容她像一头凶猛的小野兽,可惜在奥运赛场没有看见她的厉牙厉爪。赛后记者们问她的打算,她说她的目标就是剑指东京奥运会。记者们又问她,你想在东京多少金牌,她居然大言不惭说想要三块金牌:一块平衡木,一块高低杠,还有就是中国队梦了好多年的女子全能。记者们都给她鼓掌,不知天高地厚是一回事,但有勇气说出口,也算是本领。
有个女记者问茵茵:“你最近和金莱有联系吗?”记者们都期待着茵茵的脸上有气愤或不屑的表情,没想到茵茵的眼睛却充满了伤感,她说:“我真的想她!”那是一种高手对高手的怀恋。茵茵相信,只要金莱重归赛场,她们还是可以重归往日的友谊。茵茵就是这样的性格,在荣誉面前,胜利面前,她那颗狂燥的心会静下来,低下来,温柔起来。
茵茵那一句“我真的想她!”可惜金莱没有听见。金莱正过着和茵茵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拍广告,上电视,学表演,学芭蕾……马帆把她的日程表安排得很紧,她是有心要带着她,大举进攻娱乐圈。她根据她的特点制定了特别的培训计划。她对金莱说:“你身材很匀称,但是个子太矮了。”金莱不服气说:“我一米五七的个子在体操队算很高的了。”但金莱也看见了马帆身边的女孩,和她一起上过芭蕾舞课和瑜伽课,哪一个不修长挺拔,不是一米七,也有一米六五,和她们一起在大镜子面前舞蹈,她确实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灰暗,不起眼。她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的个子像雨后的春竹,长,不停的长!马帆安慰她:“别急别急,你还没满十七岁,你还能长,我给你请了位特别的瑜伽老师,她还会传统的气功,她有她的方法,保证你半年就长一大截起来。”
当茵茵和队友们在体操房里练会了一个又一个的高难度空翻,开赴东京的漫漫征途,而今莱却在舞蹈室里,伴着轻缓柔媚的音乐,随老师修练“长高操”。老师让她手护把杆,双脚保持芭蕾的二位, 然后肩要打开、胸要挺、屁股要翘,在一呼一吸之间,感觉自己的双脚像树根深陷大地,吸收了源源不断的地之灵气,而小腿就像茁壮的树干不断朝上长,朝上长。老师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人的意识会产生你想像不到的力量。与此同时,老师也在一旁盘腿而坐,微闭上眼睛,为学生发功助力。
金莱旁边的一个女孩叫了起来:“我的漆关节又热又胀,我受不了!不练了!”老师虽说有气,但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和你真没有缘份,你白白浪费了我给你的发功。你看人家金莱上课从来没叫过苦。”那女孩是个小歌星,她笑道:“你怎么把我同体操冠军比,她什么样的苦吃不了?”金莱便对她说:“这个也能算吃苦?”
金莱干事认真,是她们几个女孩中最见成果的一个,她一个星期就长了一厘米半,见有了效果,她的心开始急起来,慌起来。老师说,练瑜伽和气功最忌讳急躁。她问金莱:“你想长多高?”金莱说:“一米六二行吗?”老师说:“你的心不贪,这点我喜欢,我可以帮你实现。”于是又给她设计了一个新动作,新动作在马帆的舞蹈室里估计只有金莱一个人敢上,因为是把双脚倒挂在杠子上,身体是悬空的,金莱被倒挂的时候,要运用呼吸,还要不停的想像自己的腿被拉长了,拉长了。老师也没有闲,在一旁为她闭目发功,在发功的十分钟内是不能受到任何干扰的。
金莱除了参加马帆安排的活动和广告,其余时间都是闭门修功,还有一种瑜伽功,是可以把肩膀练得窄一些,圆润一些,因为练体操的女孩肩膀都比常人要宽大,肌肉也比常人茁壮,这些都可以通过瑜伽改善。什么样的功夫,金莱都得掌握,都得学习。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跟过去的生活那么不同,她享受目前的日子,不苦,不累,还能体验新鲜刺激的新风景。
金莱不想回头,至少在一两年之内,但那些焦虑的声音,沉重的期待,她似乎也摆脱不了。王总在电话里跟她谈过:“娱乐圈并不适合你,你还是赶紧归队吧,不要越走越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吕智也在电话里劝她:“拍广告找钱不是坏事,我们支持你,但是训练不能废,千万不能陷在那个圈子里太深。你忘了当年的薛小丽?最初也是想凭奥运的金光闯闯娱乐圈,结果一身的伤和累,还不是又回来了?”
薛小丽的故事,金莱早就听说了。薛小丽拿了冠军后,也搞定了几个广告代言。但是她的经纪人太没有水准了,居然没有给她把好形象关,弄得她在广告里的造型稀奇古怪。那是一个鲜果汁的广告,头发弄得跟刺猬似的,而那眼睛化得一半像狐狸,一半像熊猫,跟她在运动场上的清新明朗,截然不同,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广告一播,什么样的怪话和笑话都在网上传。薛小丽当运动员时,听的看的都是和鸟语花香,阳光柔媚,哪遭遇过这样的电闪雷鸣,风霜雨雪?猛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离开了体操馆,你什么都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用言语伤害你。她于是转身回头,回到王总的身边当了助理教练,才发现吕智这些年埋头苦干,已出了成果,她一手培养的艾兰已经拿了世界冠军,而自己在外面晃荡了这么多年,还得从零开始。
但是金莱觉得自己不是薛小丽,薛小丽没成功,不意味着金莱就要失败。她相信马帆,马帆是个精明强干的商人,而且并不急于求成,她一步步培训金莱,给她打好底子,有长远的规划和设计。金莱没有把详细的想法告诉王总和吕智,她每次都是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我就归队训练。” 吕智后来对王总说:“金莱完全是赖一天算一天,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办?”金莱自己也清楚,如果不是她的两块奥运金牌,还有她给训练局创造的巨大效益,她老早就被国家队一脚踢到太平洋。
那天下午,她正在舞蹈室练增身高的瑜伽,手机响了,是林教练的声音:“我马上就要回省队了,飞机票已经买了,走之前我们吃顿饭好吗?”金莱的心一阵乱跳,她下意识感觉是自己影响了林教练在国家队的留任。
那是一家僻静的西餐厅,林教练先到,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窗外的景色。他看见一个装扮时髦的女郎从出租车跳下来,脸上带着大墨镜,手上带着一副黑手套,穿着尖尖高高的高跟鞋,一摇一晃,以猫步的姿态向餐厅的大门走去。他觉得那应该是金莱,可是又不敢肯定那就是金莱,金莱是天真明朗的少女,可那女人感觉更像个妖艳的少妇。
千真万确,金莱走近了他。林教练掩不住满脸的惊诧:“金莱,才两个月没见,我差点认不出了你,你去过去高多了!”金莱眼睛里装满了笑意,但嘴上还是很谦虚:“是高跟鞋的第二腾空高度。”林教练摇摇头说:“不,你就是不穿高跟鞋,也比过去明显高。金莱说:“可能是吧,我这个年龄应该还在长。”林教练说:“那你得多注意一下,好多女孩在这个年龄过不了发育关,长高了或是长胖了,体操就练不下去了。”金莱笑道:“练不下去了就不练了吧。”林教练灰着脸叹了声气。金莱这才想起了自己会见林教练的主题思想,她问:“是不是因为我没归队训练,他们(国家队)不要你了?”林教练老实回答她:“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老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很辛苦,我这些年都在外面奔波没有顾家。现在既然你已经出成果了,我也没有再呆下去的动力了。”
其实林教练还有层意思,他是想说, 如果金莱继续练,他还有动力干下去,但是金莱已经打算撤退了,他如果还赖在国家队就没意思了。林教练和吕智不同,不会说一些逼人或强迫的话,让人心生反感。他只是闲闲地喝着咖啡,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他说他上个月回了趟省队,顺路也去了趟金莱的老家槐安,因为槐安有他的老同学。槐安之行,他当然也同邓教练会了面。他对金莱笑道:“你知道我在槐安看见了什么?”
槐安市的城市公园,高高耸立着金莱的石雕,石雕的金莱手抱鲜花,胸挂金牌,站在高低杠之下朝远方眺望。石雕下的一块石头上, 刻了金莱的生平和伟绩 ,一些当地的文人墨客,还为金莱作诗写赋,歌咏赞叹。林教练有一张相片拍得特有艺术感,带着几分空灵的色调。沉默空旷的天空,晨光熹微,刚升起来的太阳掠过金莱的石雕,如金色的歌声,唤醒了沉睡中的城市。
金莱胸口一阵酸,一阵涩,眼帘一下就湿润了,水雾朦胧中有多少张期待的脸。她依然记得她从马赛凯旋归来,携金光还乡,槐安人民给了她多么庞大的欢迎仪式,礼炮在响,狮子在舞,彩旗在飘,警车在前面为她开道,街上的人们朝她纵情地欢呼。她高高在上,人们看她就像仰望一个女皇,让她很不自在。邓教练告诉她:因为你是奥运冠军,人们是从内心尊重你,佩服你,若是换成影星歌星,人们前呼后拥,只是看他们的热闹,内心很难有敬佩。而金莱,她配享这莫大的尊荣。现在他们为她立碑塑像,给了她流芳百世,千古美名的传颂,历史上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但是她有了这样的待遇。那个城市的人民敬仰她,崇拜她,她是他们的英雄!而她为他们做了什么?是的,她带回了两块金牌,在金光最闪耀之时,她想抽身而退,而他们依然仰起脖子期待她,盼望她,再带回美丽的光芒,辉煌城市的上空。
林教练看出金莱情绪激动,但他还是不想勉强她。他说:“慢慢来,别慌,这是个大决定,我不希望你感到委屈。”过了好半天,金莱才平静下来,她抬起头问他:“如果我决定回国家队,你能继续带我吗?我不想在吕智的手下练。”
(18)
林教练知道金莱和吕智的关系,清清淡淡的白开水,没什么爱,也没有什么恨。但两颗心走不近,靠不拢,拿不出彻底的信任。金莱有什么心头话也是同林教练沟通。林教练其实也不喜欢吕智,吕智这个女人虽然豪爽干练,但是情绪化,喜怒无常,而且权欲心也不小。他常感觉自己踩不准吕智的节奏,合作起来没有流畅的愉快,时间久了总是烦闷,于是才提交了还乡的报告。他最初以为吕智会装模作样挽留一番,客气一番,但是吕智只是笑笑,点着头就说:“回去也行,管好基层培训的输送,就靠你们这些骨干了。”一点礼让谦虚的话都没有,似乎林教练就是该管基层培训,当运输大队长的,尖子和人才没有他的份!金莱还是他培养出来的,但现在全是吕智的功劳,媒体和记者谁知道林教练的名字?金莱拿冠军那阵,她的一张笑脸也跟着奥运的金牌满世界转,网上还有人封她是“美女智慧教练”。
林教练性格内向,不是个牢骚满腹的男人,郁闷总是埋在心头,一个人咀嚼,一个人消化。他告诉金莱,他回家的主要原因是心累了,想换换环境,调整调整心情,另一方面,也是感觉对家人欠债太多,一年见不了父母和妻儿两面,是该对亲人们尽一些义务了。如果金莱要回国家队,他还是希望当她的教练,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报告都提交了,也不能出尔反而。从他个人的角度讲,他当然希望爱徒从返赛场,再创辉煌。不过他说话还是留有余地:“我尊重你个人的想法,人这辈子不长,应该做一些自己热爱的事情,但是以你的性格,或许娱乐圈并不适合你。”金莱说:“娱乐圈对我还是很新鲜的,等有一天适应不了,我会转身离开的,至少我不会起贪心,正如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追下一块金牌。”她想起教她瑜伽气功的静水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在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贪心,权要贪,钱要贪,荣誉要贪,最后转身全都是空。有智慧的人会把心静下来,便拥有了整个虚空,整个世界。”静水老师的两句话,像一抹温暖明亮的光, 一下就亮到金莱的心底。
林教练的一叠相片放在餐桌上,还有两张茵茵拿奖的镜头,那是在上海的明星体操赛上。她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嘴角挂着一点笑,眼睛看着远方,有几分自得,也有几分遗憾,遗憾这不是奥运会的领奖台。金莱轻轻叹了一声气问:“好久没同茵茵联系了,她最近怎样?”林教练说:“她最近进步很神速,四个项目都上了难度,目前她的全能在队里排第一,已经超过了艾兰和小娇。但是……”林教练看着金莱的脸说:“但是你如果恢复训练,你不会比她差,你也可以练全能,你自由操的艺术感染力比她强。”金莱重重点头道:“回队训练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无论什么决定,我都会告诉你。”
两个人快分手的时候,金莱莫名其妙问了一句:“我这次拿了两块金牌,你一共分了多少?”林教练被这个问题突然呛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金莱,不知金莱是什么意思。金莱说:“你不用告诉我具体数目,我也知道你没拿多少。”她把一个信封塞进他的手上,笑了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算我给你的奖金。”林教练手上的信封很薄,里面肯定没有钱,就是一张支票。金莱到底给了他多少?他一下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没有推辞金莱发给他的奖金,这几年他在国家队当牛做马,汗流浃背,国家队并没有给他多少。而家里对他充满了期待,需要他的贡献。林教练是在出租车上才打开了信封,那是一张五十万元的现金支票。他只觉得情暖心热,心热中还有种疼痛。虽然媒体到处都在传说金莱的财富,说她已经是个千万富婆,但林教练知道,金莱的财富也是瞬间的聚集,很难长久,她也该为她的后半辈子作长远的规划。
金莱其实并不糊涂。马帆每个月都把她的财务明细表给她过目,她清楚自己的收入和支出。她也信任马帆,让马帆利用资金继续投资 ,给她规划与操作的权力。听马帆的话,她也参加社会公益活动,拿钱出来办了两所希望小学,一所叫金光小学,另一所叫爱运小学,“爱运”两个字,顾名思义,是热爱运动的意思。学校建好后,她又捐了系列强身健体的体育器材,乒乓球台、篮球架、羽毛球柱、排球柱、单杠双杠。孩子们有了条件,热爱体育的梦也会发芽,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在他们中间也会冒出个奥运冠军。
体操队的集体宿舍里,小豆豆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电视节目里的金莱,金莱仪态万千的样子对着记者的话筒侃侃而谈。小豆豆对茵茵说:“你看金莱现在好漂亮,眼睛变得又圆又大。”
“好大?再大也没有牛眼睛大。”茵茵蔑了一眼电视哼道:“有什么好羡慕的,不就是开了双眼皮,然后再贴了几根假睫毛。”小豆豆还是羡慕金莱:“奥运冠军多好,拿这么多的钱,接这么多的广告,还抛头露面到处搞慈善。我也想搞慈善,也想多建几所希望小学,可惜我没有那么多钱。”茵茵说:“那就努力吧,我们都有希望,我要是拿了奥运冠军,我就捐十个希望小学。”小豆豆张嘴道:“捐这么多的希望小学,要多少钱,你得拿多少金牌?”茵茵说:“我至少也得拿两块。”“这么大的野心啊?”小豆豆先是一惊,然后佩服地说:“我真羡慕你,还有那么大的劲,我是一点也不敢想东京了。我只想拿一块世锦赛的金牌就退。”茵茵握着拳头正色地说:“小豆豆,你不能这个样子,你要加油!你如果连东京奥运会都不敢想,你可能连世锦赛也选不进,因为你根本没有向前冲的动力。”
“我还能有什么动力?”小豆豆半闭着眼睛,歪在床上。她和茵茵一样,因为落选马赛奥运会而心遭重创,流了好久的血。但是茵茵已经从血泪中爬起来,站起来,奋斗了,发誓了,但是小豆豆还是萎靡的样子。茵茵劝她:“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不能放弃!”小豆豆说:“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但是我也清楚我的情况,现在老队员里面我进不了前六,小队员也像小狼一样追上来了。有一句话说的好,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冒几个泡就牺牲了。”
国家队的淘汰制度就是这样残忍,一点情面都不讲,幸存下来的都是大浪淘沙后的金子,但就是金子也有遭遇退货的危机。金莱是遭过退货的人,那种伤痛,因不合格而被摈弃的敏感,旧时光里某句尖锐的话,某个凄冷的画面,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袭击她。记忆是脆弱的伤口,一碰就出血,就算有幸运的金牌作补偿,但金牌的金光也无法永远掩住旧时光的伤痕。而手中的金牌,更让她回想起那些灰暗蒙尘的场景,场景驻留在金莱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来回倒放。
记得有一届世锦赛,金莱的状况很好,也没有伤,但吕智还是没有派她去,而是派了茵茵,并且明知茵茵有伤。这届奥运会,金莱之所以那么幸运,那么辉煌地绽放,也是因为命里遇见了薛小丽这个贵人 ,她冒险启用了她,她才去了马赛!金莱忘不了在马赛初见吕智时,她眼睛里的抱怨和怀疑,分明就当自己是个不速之客。她让她心寒!她忘不了吕智伤人的眼神,还有天长日久对自己的忽视和冷落,以至于奥运归来,回到北京后,在训练局内部的庆功会上,她当着众人的面把两块金牌放到林教练的手上说:“林教练,谢谢你,我的成功离不开你,你比我更配这两块金牌。”林教练虽然感动,但更多的是尴尬,坐立不安,因为吕智就坐在不远处。金莱后来才想明白了,她的这个动作,没有规矩和方圆,直接给林教练在国家队的前途种下了隐患。
既然林教练都离开了,金莱也不想回到吕智的身边听她的指挥,尽管峰回路转后,吕智对金莱非常礼貌客气,她还是忘不了从前的遭遇,金莱觉得自己不是得势的小人,也没有报复的心,她只是想远远躲开,曾经那些不愉快的,幽暗的回忆。金莱想了很久,各方各面都考虑过了,她问自己:你还爱不爱体操?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你已经很累了!于是她对自己的心点头说:我退了,我定了,彻底退出。
但马帆不同意金莱马上对媒体宣布,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你现在金牌的效益正稳定增长,若是马上宣布退役,广告量会立刻锐减。”金莱说:“长期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肯定不会参加冬训,接下来的全运会和世锦赛,也不会有我的影子。”马帆说:“怕什么,等三年后再宣布要复出,不少奥运名将都是这么做的。”金莱说:“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三年不参加训练,我怎么可以上东京奥运会?其他的项目或许还可以,但体操绝对不行。”马帆笑道:“看来我错了,还得给你多加点表演课,这点应付的本领都没有,还怎么进军娱乐圈?”
(19)
撒谎对于金莱而言,是一件伤神头痛的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戳穿,戳穿时的尴尬,有一种羞愧是无处可藏。马帆像个老师一样给她上课:“你现在已经不是运动员了,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纯真简单,人要慢慢长大,长大也要有代价。你当运动员时,还是个小孩,吃穿住行都有人管,你现在成人了,要管好自己的生活,要学好综合的能力,才足够应付这个复杂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不是简单的黑与白,很多时候是灰色的。”
灰色的世界怎么行走,金莱也是摸着石头,边看边过河。这期间邓教练到北京看望金莱。她说她是带着一颗母亲对孩子关怀的心,还有家乡一百万父老乡亲的厚望和期待。自打金莱拿了金牌,金牌自然改变了金莱的人生,而邓教练的生活,也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本是一个区体校的教练,直接升成市体委的副主任,本来都是要退休的人了,居然老来发威,当了个不小的官,这都是仰仗了奥运的金光啊。金光所照之处,蓬荜生辉,熠熠灿烂,寒门也有了光芒。所以有人笑言:“一人得金,鸡犬升天 ”。用它来比喻金莱金牌的一群受益人,其实也不过份。金莱的父母就不用说了,邓教练也不用说了,邓教练的儿子没有正式工作,后来也进了体校当了武术教练,还拿了正式的国家编制。邓教练的丈夫是个老实人,在一家大厂宣传科当办事员,工作很认真,也有才气,因为生性懦弱,常被人欺负,比他年轻,比他差的人都升上去了,他还在原地踏步。邓教练披上一身金莱的金光,可以跟市委的领导直接对话。邓教练的时间也掐得很好,就在金莱衣锦还乡的那几天,邓教练的丈夫调到了市文化局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就是副科长。
对于金莱的亲身父母,邓教练也一同关照了。因为金莱,他们已经是一家人,荣辱与共的一家人。金莱拿了金牌回家时,槐安市的房屋开发商曾赠送金莱一套小别墅,金莱把别墅转送给了邓教练,算是对她养育之恩的回报。邓教练把别墅卖了,又买了两套公寓房,一套给自己儿子结婚,另一套给了金莱的父母,金莱的父母自然感恩不尽。她常叮嘱金莱的父母:“跟过去的狐朋狗友一定要一刀两断,不能再有联系,跟左邻右舍相处也要谨小慎微,对记者更要防范,尽量躲,不说话,言多必失,要像防阶级敌人一样防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金莱,我们要保护金莱,不能让金莱的名誉受到一点的损害。”金莱的父亲说:“邓教练,您放心,我们都听您的。您就是金莱的恩人,没有您,就没有金莱的一切,没有金莱的一切也没有我们现在的一切。”
总之,邓教练的叮嘱还是有了成效。一个香港的八卦记者,总觉得金莱的父母不对劲,傻乎乎的,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见镜头就躲,有点异常,这里面肯定藏了新鲜刺激的故事。她于是便一人跑去采访,想做一个独家的专题,金莱的父母一见来了记者,又是香港的,都知道那是八卦的发源地,像见了瘟大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那女记者也是好耐心,居然把他们堵在上班的路上,她问:“金太太,金先生,就几个小问题,很好答的,两年前,金莱拿了全国锦标赛的冠军,你们去观战了吗?去年北京国际邀请赛上,金莱的平衡木失误……”
“你给我滚远点,金莱的平衡木失误就是你这张乌鸦嘴害的。”金莱的父亲青筋暴跳,朝记者大声吼去。那女记者很敬业,居然没有一点脾气,反笑盈盈地说:“金先生,我们好好聊,去其他奥运冠军家采访,哪一家不是笑脸相迎,端茶递糖果的,唯独您们不一样,我真是搞不明白。”
金莱的母亲避开了记者的纠缠,用手机接通了邓教练,母亲把手机递给了女记者,邓教练在手机里对记者说:“金莱的父母都是工人,老实巴交的,文化又不高,上次也是你们香港来的记者,采访了些不着边的事情,引起了误会,谁都不高兴。你要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来找我好了,请不要骚扰金莱的家人。”
女记者只好去见了邓教练。邓教练带她参观了市博物馆,市博物馆里有“体育明星陈列馆”,馆内金莱的展览占了大半的地盘。这里的介绍次序井然,有她历次参加的各种比赛,比赛时的照片,比赛得到的奖牌,还有她童年时代在业余体校的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邓教练正在指导她压腿。邓教练对记者说:“博物馆里陈列的,关于金莱的所有奖牌、相片以及文字资料,都是我提供的。”香港女记者对邓教练笑道:“你做得很好啊,与其把这些材料放在家里珍藏,还不如拿出来供大众参观景仰,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大事啊。”邓教练听得很开心,声音不自觉地上扬,扬出一份自豪,她说:“是啊,因为金莱是我们的民族英雄,她配享受这样的待遇。”
邓教练心花怒放,但是依然没有放松对敌人的警惕。她很快探听到了,知道那个女记者并没有死心,在回香港之前,又去了金莱父母工作的电厂,像个幽灵一样在附近晃荡,向上下班的工人打听金莱父母的状况。得到的信息是金莱的父母是刚来的,是金莱拿了金牌后才进的厂,至于以前从事的什么职业,他们也不清楚。
邓教练把这个消息向市里的领导汇报后,经得相关部门的帮忙,金莱的父母从电厂调到一家私人企业,这家企业的老总是邓教练的弟弟,邓教练在里面也占了不少股份,邓教练哪来的钱,那钱全都是金莱孝敬她的。就这样,金莱的父母被保护了起来,掩藏了起来,这样做也是保卫金莱的名誉,金莱的名誉不仅关系到这个城市的名誉,更关系国家的名誉。在金莱的简介里,有一句话:“金莱成长在一个工人家庭。”这个简介不仅收进了市博物馆,还收进了世界体操协会所编写的“世界体操史”。更重要的是,它进入了瑞士的“奥林匹克博物馆”,金莱和她的简介将在那里流芳千年,光照万世。历史不容篡改。只是这历史上的事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谁知道呢?谁会去关心其中的细节呢,只要一个看得过去的结果就行了。
家里的事,金莱也不太关心,她相信邓教练会把一切安排得有条有理。这次邓教练来北京看金莱,金莱也是很欢喜,可以好好聊一些知心的话,离开体操队,她也有精彩的日子。但是邓教练不想听体操之外的话题,她跟林教练是一个心,希望金莱能尽快回队,重归赛场,她说:“只要恢复了训练,肯定能再创辉煌。”
在邓教练的眼睛里,娱乐圈这个饭碗,诱人是诱人,光彩是光彩,但是以金莱的性格是捧不久的。不过她也承认,金莱在奥运会后变漂亮了,长高了,拍出来的几个广告很有质量,清新明朗的笑容,让人眼前一亮。但她还是要说,说得语重心长,荡气回肠:“哪怕你以后当影星了,拍的电影能拿奥斯卡金人,我还是认为奥运的金牌更让人尊重,戏子终究是戏子,供人娱乐开心,评头论足的,你看谁给戏子塑过像?立过碑?金莱你要看长远,不要在这个名利场摔歪了身子,你现在没伤没病的,凭什么不回赛场?一想到你的那些队友已经在冬训了,我心里就发慌,她们都在上难度了,你知不知道?那个茵茵最近蹦腾得很厉害啊,这两天又拿了个全能冠军,你知道不知道?”
对于邓教练,金莱当然是实话相告,她说:“我不是懒,不想拼,我早说过,我身心都疲倦了,还有很重的厌烦心。我根本不想回训练局,就是每次车子经过那里,我都感到不舒服,不敢看它一眼。我在奥运会的表演赛,我只告诉了你和林教练,我那时候就是真的摔了,不是我故意设计的,而表演是用来救场。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就在告诉我:我已经到顶了,我不能再练下去了!”
邓教练一直在劝,但金莱的心已经坚定。到了后来,她几乎用一种乞求的口吻对金莱说:“这样好不好,把全运会比下来,我这次来北京,张主任(省体委主任)亲自送我去飞机场,你知道他想让我带什么话?”“不就是想让我我去比全运会?”金莱笑了笑。邓教练说:“话只猜对了一半,张主任说,你只要比了全运,无论什么结果,他都不在乎,而且你拿不拿金牌都会得到跟金牌一样的奖金。”
金莱只是笑了笑,既没有点头说“是”,又没有摇头说“不”。邓教练只有叹息,金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温顺乖巧的小女孩,她已经是名人了,开始有了自己的个性和脾气。再说全运会的奖金又有多少?顶破天一百万吧,金莱现在随便一两个广告,几个发布会的剪彩,轻轻松松挣下的钱也会超过这个数目。但金莱绝不是见利忘义,过河折桥的势利小人。她的眼睛往下落,下巴微低着,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低沉的伤痛,她告诉邓教练:“我有能力,我肯定会去拼,但是我不愿意输给茵茵,而且输得很难看。”邓教练好半天没说话,她看见金莱的眼睛里浮动着忧郁,由淡变浓,隐约着雾一般的朦胧。 那些潜伏着的失败,虽说敢去面对,但有这个必要吗?
二人正说着,金莱的手机响了,是静水老师的电话。金莱对邓教练说:“再过两小时,静水老师要给我发功了,我要靠墙站位接受她的功。”邓教练说:“是不是那个教你瑜伽,又发功帮你长个子的老师。”金莱说:“就是她,你看我是不是比从前高些了。”邓教练点点头说:“确实高些了,她既然有这个本领,怎么不发发功,让你充满了能量又回到体操场?”
(20)
马帆旗下的艺人,都受过静水老师的调教。对于那可以长高的,神奇的,瑜伽操,很多人半信半疑,同时又在观望,直到亲眼看到金莱出了效果,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心想事成”这种奇迹,于是都积极了。但她们也知道金莱天生条件好,金莱年龄小,不过十七八岁,这个年龄还可以朝上窜一截。马帆便对大家说,她二十三岁后还长了两厘米,就是有缘遇见了静水老师。
马帆二十三岁的那一年,还在美国念书,夏天没有修课,便从纽约飞回北京渡假。通过中学的闺蜜结识了静水老师。马帆根本不相信她这个年龄还能长身高,结果静水老师当场给她发功,她当场就长了两公分,这也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她惊得像见了神仙。但是静水老师平静告诉马帆:“如果没有天长日久的坚持,几个小时后就能反弹回去。”马帆当年还亲眼看见一个慕名前来的小男孩,他和家人千里奔波从外地赶来,小男孩身高只有一米六八,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希望静水老师能帮他的身体长到一米八。静水老师摇着头说:“人不能太贪心,贪心了鬼神都讨厌你,不仅不帮你,还要捉弄你。你如果肯吃苦,好好配合我的训练,我能帮你长到一米七二,那是最高的限度了。”
“后来呢?”大家问马帆。马帆说:“我是亲眼见证了他半年的时间长了五公分,后来考进了电影学院。”马帆张开双臂,摸着杠子上的金属扣说:“他常练的就是你们最怕的‘吊腊肉’,那小男孩每天都要‘吊腊肉’,一吊就是两小时。”
所谓的“吊腊肉”,就是把身子朝下,腿朝上,两只脚固定在杠上的特制金属扣里。“吊腊肉”这个动作算什么,对金莱来说,简直就是小豆腐小青菜一碟。小歌星兰兰,小时候还练过民族舞,提起“吊腊肉”她也怕,她说吊在上面,昏天黑地的,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时间一长,眼睛前面金星乱闪,好像一群妖怪在跳舞。她还说:“金莱这个奥运冠军我们不能比,她骨头是软的,肉却是硬的,她吊在那里还可以唱歌跳舞,轻松得不得了。”马帆对兰兰说:“我没有要求你和金莱比,但你也要把腊肉给我吊起来,下半年有两部电视剧,有一部还是金庸的武侠 ,剧组动不动就要把你吊起来,现在先练练功夫,打个底,没错的,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
金莱很羡慕兰兰,她能演金庸的武侠。金莱一直在想象,想象自己能演一部古装武侠,扮白衣飘飘的江湖佳人,有绝顶的武功,盖世的容貌,携一长剑,翻飞在竹林之中,或是飘逸在碧波之上。但是马帆并不同意金莱马上就去接影视,她觉得金莱的表演基本功还欠火候,如果现在就匆忙接戏,那无疑是自暴其短。现在的观众眼睛毒辣,舌头也毒辣,只要出了点差错,满大街都在传播你的笑话。
“兰兰都去拍电视了,我怎么还要等?”又过了三个月,金莱心神不安,开始坐不住了。马帆说:“我看了你几个小品,剧情稍微一复杂,你的表情就连贯不上去,你暂时还不能上电视。我是为你好,希望你一炮打红,正如你拍的广告,让人只有赞叹,而不是嘲笑。你的唱歌和表演都太青涩,一出门肯定要摔得四脚朝天,到时候我想救你也来不及了,因为观众永远会夸张你出丑的样子。”金莱灰着一张小脸说:“听你这么说来,这条路我是走错了,是不是该马上回到体操房?”马帆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有你的长处,她们没有的,你的芭蕾舞跳得很好啊,跟专业的比起来一点都不输。”
芭蕾和体操本来就是姐妹。马帆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也在大学选修过芭蕾课。她发现美国的小孩学芭蕾的要修体操课,学体操的要选芭蕾课,孩子们在兼修的过程中,会发现哪一种更适合自己。金莱的自由操,韵味十足,舞姿优美,柔媚如水中又有热烈奔放,很是鼓舞观众的心,裁判也会被她感染。她在国内比赛的时候,曾有记者写评论赞她是“蓝地毯上的小天鹅。”只可惜,她的动作够美,但是不够难度,分数爬不上去。所以在竞技体操里,自由体操始终是她的弱项。但是只要撇开竞技的难度,她的艺术性很快喷发出来,像阳光下的喷泉,四处都是晶莹耀眼的闪光点。
芭蕾老师对马帆说过:“这几个学生里面,金莱的感觉最好。几天的功夫她就可以立起脚尖翩翩起舞,而且份儿相当正。”芭蕾的份儿就是高雅、优美、挺拔,这跟体操是相通的。但金莱跳拉丁舞和肚皮舞,味道就比众人差远了,因为不够妖艳,不够风情,不够女人味。金莱也不懂,她扭了半天的胯,动了半天的腰,那老师还是嫌她的味不够。“到底是什么味?”兰兰说:“其实就是狐狸精勾人的骚味。”金莱还是个少女,她的身上缺乏这件东西。兰兰对她笑道:“你应该去谈一场恋爱。”
华国卫视台举办的“舞动江湖”,是一个明星大展舞艺的赛场。开播以来,全国热捧,收视率发疯似的狂飙。马帆安排了兰兰去参赛,对金莱却按兵不动。她总是说:“别急,别急,沉住气,练好你的芭蕾,我能帮你上春晚,那块肉比什么都肥。”
马帆在纽约生活的时候,周末常去百老汇看舞出,对其炫目的舞台艺术常常赞不绝口。她后来结识了一位百老汇的华人演员,这位演员也是来自北京,她们后来成了朋友。没几年,两个人都海归了。现在马帆就请这位朋友打造金莱的舞蹈,要参照百老汇的元素。编了个华丽灿烂的现代芭蕾,芭蕾里巧妙融入了探戈、伦巴和现代舞,既风情万千,又刚强激烈。编舞老师还利用了金莱的体操实力,编排了腾空和翻转这些高难度,金莱稳稳落地,一点问题都没有。马帆说:“你会红的,当你跳完了这个配舞。”
“搞了半天,原来我是跟人家配舞啊?”金莱瞪大了眼,嘴一直张着,半天也没有合拢的意思。马帆问她:“你知道你跟谁配舞吗?”
那人是香港的牛天王,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走遍千山万水也好,走到天涯海角也好,只要有华人的地方,便能听见他的歌声,看见他的电影。可是不管你是牛天王,马天王,羊天王,还是牛魔王,人家金莱怎么样也是奥运冠军,双冠王,让双冠王来给牛天王当配舞,还不知道全国人民答应不答应。但金莱一听见这个名字,眼睛都不眨便点头答应了。正如牛天王也很骄傲,对自己的歌声很自负,绝不同意伴舞,但是一听见金莱的名字,也是眼睛都不眨便点头答应了。
这个编排很巧妙,歌与舞,各占半壁江山,既是独立的,又是浑然一体的,彼此相益得彰,互添光芒,那份遥相呼应的艺术魅力让人眼睛傻了。总之,实况演出的时候,那个别出心裁的节目,让人一震一惊,节目得到了想象不到的轰动。许多网友发贴子说,春晚几十年,还没出过这么亮丽的节目,让人还有重看一遍的冲动。歌坛天王加体操皇后的完美结合,不,应该是震撼结合。除夕那夜表演完后,千百条贺喜的短信,把金莱的手机都塞爆了。
一直强烈反对金莱进军娱乐圈的邓教练,不得不在短信里感叹:“太美了,金莱,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你,你怎么像个仙女,会跳那么漂亮的芭蕾?”林教练也说:“我带了你这么多年,不知道你还藏着这么高的舞技,难怪主席(国际体操协会主席)夸你的体操艺术性强,他其实根本没看过你的自由操,更不知道你会跳芭蕾。金莱,你就朝你的这路走下去吧,我会一直祝福你。”好朋友莲花也发来了祝福,她不再苦口婆心劝金莱回队训练,她的原句子是:“你的芭蕾比你的双冠王还要震惊大家的眼球,走自己的路,我不会再挡你的路,让嫉妒你的人去吐舌头吧。”
茵茵和体操队的队友们也看了春晚的实况。体操队的人跟全国人民的反应差不多,对金莱的表演无不惊诧。王总看了一直没说话,绷紧了一张脸,眼睛落在远处,像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心事。薛小丽笑道:“看金莱这个样子奔下去,是奔奥斯卡,而不是奥运会。她居然会用脚尖跳舞。”吕智先是叹了声气,后来也想开了,她说:“管她用脚尖跳舞,还是脑门顶跳舞,只要按时把钱缴回队里,让她去蹦达好了。”总之,大家都应该感谢金莱,她毕竟给这个集体创了巨收。因为春晚过后,金莱的身价会再一次暴涨。
小豆豆在除夕的那个深夜无法入睡,她翻身起来同茵茵聊天,因为茵茵也翻来覆去进不了睡眠的状态。小豆豆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茵茵,你会用脚尖跳芭蕾吗?”茵茵不屑地说:“嗨,那算什么难度啊,只要脚背能够站立,穿上舞鞋就可以跳。”小豆豆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光,她还在继续羡慕金莱:“要是有人给我一双舞鞋,我也想去舞台上跳。”茵茵正色地说:“小豆豆,你现在不要满脑子瞎跑,你应该一心一意,想怎么提高你的成套动作。前几天的队内测试,你又垫底了,再这个样子下去,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
“什么样的结局?大不了退回去?”小豆豆说:“等我退役了,我也要去学芭蕾舞,然后穿着漂亮的裙子在大舞台上同牛天王共舞。”茵茵语重心长地:“你同牛魔王共舞,小豆豆,不要再犯傻了,看清楚自己脚下的路。我就不会像你这样乱做梦。”小豆豆问:“那你有什么梦呢?”
“我在梦啊,等我拿了奥运会的全能金牌,回国庆功的那个时候,应该让金莱为我们金牌运动员跳一曲芭蕾舞。小豆豆啊,我真希望那时候你的脖子上也挂着金牌,坐在我的身边。”茵茵的脸浸在黑夜里,过半天又说了句:“时间会过得很快的,很快的。”
(21)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运动员在国家队生存的基本规则。残酷冷面的竞争面前,小豆豆没有生存下来,被退回了省队。对于这个结局,意料之中,小豆豆并没有太多的伤感。临走那天,阴霾低沉的天空堆满了云,似乎也堆满了说不出口的心事。茵茵去火车站送小豆豆,她们约好绝对不哭,但茵茵还是忍不住哭了。她这一哭,也把小豆豆招哭了。茵茵不仅不安慰她,还声声骂她:“还不是你自己的错,你如果用心练,也不会有今天,我提醒你好多次,你就是不听,就知道胡思乱想闯娱乐圈,那个圈子是我们闯的吗?”小豆豆哭着说:“我也后悔啊,可是现在来不及了。”茵茵一把抹掉眼中的泪,厉声说到:“你如果真想改,想爬起来,现在还来得及,回省队好好练,把国内的几场大赛比好,只要拿下金牌,你就可以回来!”小豆豆一边流泪,一边咬牙点头。
火车开动了,泪没有理由又汪了出来,小豆豆感到自己的身体空了,心悬在半空,被活生生地被撕扯,一半在车上,一半挂在起点,她看见茵茵一边跟着火车跑,一边朝她猛喊:“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茵茵的身子越来越小,火车的轰鸣把茵茵的声音切割成了碎片。命运就是这么奇特,她们不期而遇,又注定要分别。人生肯定会再次相逢。
奥运会后,吕智就把重心放在茵茵的身上。金莱是靠不住的,艾兰也快退役了,分在她手上的几个小队员还需要花时间打磨,暂时亮不出剑光。茵茵在奥运后的第一个冬训就让吕智眼前一亮。往年一到了天寒,茵茵总是无精打采,一说她几句,她就牢骚满腹,动不动就顶嘴,说自己是属蛇的,蛇到了冬天就该冬眠。而这个冬天,茵茵这条蛇修练成了精,成了仙,天寒地冻的气候再也阻挡不了她前进的步子,她的身体像长出了一对翅膀,越拍越大,她要飞!飞给全天下的人民看一看。
体操房里,茵茵精神抖擞,什么样的难度都上。那些日子,她腿部的力量也神速增强了,腿部力量一强,跳马和自由操紧跟着上难度,把吕智看得心花怒放,也看得多了几分担心。有一次,她听见薛小丽对茵茵说:“你悠着点练,别太急,去东京的路还长着呢,别把劲给使完了。”茵茵歪着脑袋对她说:“我身上有的是劲,从大头到大尾巴上全都是劲,就是要等着上东京去大爆炸。”
艾兰是不可能去东京爆炸了。她原本打算奥运会就退,头也不回的退。可是地方政府对她太好,好得让她感激垂涕,当牛作马报答的心都有了,她必须偿还这份沉重的人情。正如她对吕智说:“我们省除了我,真的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他们确实需要我,我还是比了全运会再退吧。”吕智总是劝她:“你留在国家队训练没有问题,关键你那腿真的受得了吗?”艾兰说:“我自己的腿,我知道轻重。”吕智还是担心:“只怕是上了比赛,你便什么都忘了,咬紧牙齿就开始拼命。”
全运会预赛前,吕智从队医那里彻底搞清楚了艾兰的病情。她立刻找到艾兰所在的省体委领导。她急匆匆地说:“你们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而不要人家的命。”省体委领导说:“我们没有勉强艾兰,是征得了她的同意。”吕智冷笑道:“她一个当运动员的,你们都开口了,她还能说不?她要是这次比残了,这一辈子瘫在床上,你们谁去侍候她?谁给她端洗脚水,谁给她倒尿盆子?”
省体委的领导已经不是第一次领略吕智的泼辣冲动,她说话不讲情面、不计后果,他们只有沉默。寂静无声的空气好像凝固成了寒冰。双方不是在死静中僵持,便是在死静中爆发。吕智率先爆发,她说:“要不这样,艾兰不比赛,全运会后我从你们省挑一个到我组里。”见对方还是不吭声,吕智火了,拍着桌子喊:“挑两个还不成吗?就这么定了!”心头还在骂:“就这个破水平,我还主动贴上来给你背包袱,挑一个都够给你面子了,还这么贪,比贪官还贪。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
吕智这边帮艾兰摆平后,那边又得团团看好茵茵,怕她兴奋过度状态突然下滑,怕她突然不小心把自己搞伤。还好,全运会预赛前,茵茵没伤没病,状态奇好。吕智问茵茵感觉怎样?茵茵说我感觉我可以拿一堆金牌。吕智说,你就不想金牌了,比出最好的水平就成。茵茵说,不想金牌怎么能拿金牌呢?如果不想金牌,可能连破铜烂铁都拿不了。
茵茵绝对是全运赛场的超级明星,她一口气拿下全能、高低杠、平衡木的金牌,她精彩杰出的表现,美轮美奂的发挥,让记者们回想起多年前的艾兰,也是这样霸气十足地横扫江湖。在这些金牌之外,茵茵还拿了自由操的铜牌,跳马的第四。吕智皱了皱眉头,她似乎对茵茵的跳马不太满意。
跳马的决赛场上,茵茵是最后一个上场,在这之前小豆豆暂时排在第一,因为跳马高手飞燕和婷婷都失误了,一个是踩了西瓜皮– 坐了; 另一个是见了太上皇– 跪了,这一坐一跪,无不提前退出了金牌之争。论实力,茵茵的跳马比不过飞燕和婷婷,但绝对是在小豆豆之上的。吕智看见茵茵的第一跳都是稳稳的钉在地毯上,但第二跳就歪了身子,像挨了一记黑拳。她的第二跳比第一跳简单,第二跳比第一跳熟练。茵茵失误时的表情很怪诞异,没有丧气的落寞,懊恼的叹息,只是怪诞地一笑,像做了个外人不晓的恶作剧。吕智眼前电光一闪,有个直觉,茵茵在跳马时有心放了水。茵茵为什么故意失误?其目的是帮小豆豆拿下金牌,然后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回归国家队。
丢了跳马的金牌,茵茵依然是场上熠熠生辉的巨星。但记者们却在场外寻找另一位超级巨星,那就是金莱,虽然她没有参加任何比赛。春晚的一出表演,已经让她红得不可收拾。
(22)
金莱在春晚的表演一炮打响后,最忙的是马帆,签不完的约,讨不完的价,手机天天都在乱响。牛天王的经纪人也找上门来了,打开天窗就讲实话:牛天王很喜欢金莱,还希望和她合作。牛天王计划明年进军好莱坞,第一部片子就是大型动作片,根据《西游记》的某个章回改编的,如梦如幻,带有东方神秘主义的色彩,高端科技的制作和应用,宏大辉煌的视觉盛宴,惊心动魄的音响效果,不仅能震撼观众的心,还能燃烧观众的神经。牛天王的经纪人还没有形容完,马帆就已经在心里点头了。能去好莱坞与牛天王合作,马帆根本就不想讨价还价。况且对方财大气粗,见她又有诚意,也绝对不会让她吃亏的。
马帆现在对金莱的培训有了变化,从芭蕾舞转到了武术功夫,这正是金莱求之不得的。她想象不出来那些美仑美奂,璀璨宏大的画面,而她是画面里衣袂飘飘的侠女,刀光剑影中的美人。她学武术学得很用功,香港来的武术指导也在夸她身体柔软,脑子灵活,刀、枪、剑、棍、拳,无论什么功夫,一点就会,而且还能举一反三。
金莱这才理解了马帆的苦心:慢慢来,才能吃到大鱼和龙虾。她想起前段时间对马帆的抱怨,把兰兰安排去拍金庸的武侠剧,却把自己关在公司里学习。学习的时光总是枯燥的,无聊的,难以打发的。金莱有天趁马帆出门,跑到兰兰的剧组探班,剧组的外景地不远,就在北京的郊区。那天兰兰的拍戏卡了壳,一直没有完工。那制片主任认识金莱,很热情接待了她,还单独请她吃了饭。制片主任跟马帆是老朋友,他是个豪爽的人,酒一喝,脑子一热,满嘴的牙便管不住乱跑的舌头,他跟金莱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被你马姐雪藏了啊?这部武侠剧拍摄前,我就向马帆要过你,你是学体操的,会飞会跳,武打肯定学得快,她先是点头说没有问题,后来把兰兰推过来了,推过来了不说,还要唱片里的主题歌。”
结果那天金莱根本没心情见兰兰,黑着一张小脸直接回了马帆的公司。马帆对她冷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去了哪儿,也不用摆那张臭脸让我看着恶心。”金莱直接问:“本来是我的角色,你为什么要给兰兰?”马帆很干脆地说:“因为不适合你!对,你会飞会跳,玩刀耍剑比兰兰学得快,但是感情戏呢?那是个感情戏很吃重的角色,要演出男女间的恩爱情愁, 缠绵纠葛,还有吻戏,床戏,沐浴戏,激情戏,你敢把衣服一脱就进入角色吗?”
马帆把话一说完,金莱只有低头不语,男女间的缠绵情戏,谁都没有教过她,她也不想学,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有肌肤的交流,哪怕是演戏,她确实不敢想象。马帆对这件事的处理是正确的。她对金莱说:“你也在成长,也在学习,不可能一辈子装圣处女,今后也会面对这些情况,关键是要看档次。我在纽约百老汇看表演的时候,看那些舞蹈演员裸体演出,男男女女缠在一起,我一点不觉得黄色下流,如果换成了那些街头上的,搭个大蓬就开始吆喝,不脱衣服也觉得低级下流。你急什么,今后有的是机会,等遇见了大导演的大制作,我绝对不会挡你的路,而且还要把你往前推。你现在要打好基础,要利用你的长处,你最大的长处就是芭蕾舞,没有人比你跳得更好。我们就从这里出发。”
金莱后来还是感谢马帆,不仅是春晚的演出极其成功,网上的一篇娱乐报道更让她感慨万千。那是一篇关于兰兰的消息。兰兰在那部武侠剧组里,跟一台湾来的男星有一场对手戏,演的是一对江湖情侣,在仇家的追杀中死里逃生,后来躲进深山的幽林里潜心修练。既然是情侣,当然有缠绵的感情戏,那台湾男星公然在拍戏中大吃豆腐,轮番几次上了黑猪手。兰兰本是一个随和开朗的女孩,居然气得在片场破口大骂。金莱看见那“八卦”是这样写的:“一场竹林的亲热戏刚拍完,兰兰一边哭一边骂,兰兰的助理冲过去朝黑猪手狂揍,黑猪手的助理也飞身进来帮忙,片场只看见三个人打成一团,比正式的武打戏还热闹。”
至于后面的故事是怎样发展,金莱也不太清楚,她只记得那些日子马帆红着眼睛,白着脸,高起嗓子跟剧组讨价还价:“出了这样的事,你还好意思跟我说理由。兰兰那边我可以去做工作,但是片头的主题歌必须给她吃,片中的几个插曲也得分她一碗汤。”马帆后来对金莱叹道:“世界复杂得很,这样的场面连兰兰都应付不了,更别说你了。”
金莱跟牛天王合作的大戏要第二年的秋天才开拍。但是金莱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做,学表演,学英语,学琴棋书画,至于学武打功夫当然是放在第一重点。金莱有了目标,有了计划,日子过得很充实,心头也装满明亮的希望。就在这个时候,媒体发现金莱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新动向就是金莱恋爱了。
奥运会后的运动场上,就没谁见过金莱的影子,而金莱要复出的声音经常都在媒体上一唱三叹,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全运会时,记者们追问吕智:“金莱什么时候出来比赛?”吕智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记者又抢着问:“奥运会后,我们在赛场看不见她了,倒是在广告里看见她跳水,在央视的春晚看见她跳芭蕾,是不是再过几天,她就要去好莱坞跳踢踏舞?”
“不是踢踏舞,是大展拳脚的功夫片。”
周围一阵哄笑。吕智哼了一声,黑起眼睛鼻子说:“奥运后,金莱干了些什么,你们媒体比我清楚,你们都是体育记者,对不对?干吗不关心一下正在比赛的运动员,你们看看茵茵,她是中国队难得的全能选手,单项也相当出色,下个月就是世锦赛了,我相信茵茵能创造历史。”
或许茵茵能创造历史,拿得下中国第一块世锦赛的全能金牌,那又怎么样?记者们似乎没有太大的激情。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金莱,金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的下一个广告,下一次演出,下一部电影,到处都在传播她要同牛天王去好莱坞拍大片。吕智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对记者说:“我们是搞体育的,不是搞娱乐的,体育是拿成绩出来说话,不是无事生非,制造话题中心。全运会后紧跟着就是世锦赛,我们要全力以赴。大家配合一下,那些体操赛场外的话题,我无可奉告。”
不仅吕智郁闷,茵茵也郁闷,茵茵一口气拿下四块金牌(团体、全能、高低杠、平衡木),记者们采访她的时候,正话没说两句,话题就开始往金莱身上拉扯。他们问茵茵:“金莱曾经是你的好朋友,你们还保持联系吗?”茵茵没好气地反问:“你说我们还保持联系吗?”记者又问:“金莱虽然在闯娱乐圈,但她还是体操运动员,你觉得她应该来看你们的比赛吗?”对这一类的白痴问题,茵茵气得眼黑,她咽下一口气,顿了顿,恶作剧地说:“金莱就藏在我们周围,你们瞪大了眼睛挖,挖得出来两个金娃娃,够你们屁颠颠的娱乐半年了。”
记者们还真信了茵茵的话,开始在全运赛场全方位搜寻金莱。体操赛场没有找着金莱,但有人在跳水馆的看台发现了重大敌情。果然是两个金娃娃!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金莱淹没在普通的观众里,她虽然带着大墨镜和太阳帽,但记者们还是一眼就瞄准了她。更让他们欢喜的是,金莱身边还坐着一位神秘的男士。男士看上去高大伟岸,气宇轩昂,尽管他戴着墨镜和棒球帽,但记者们眼睛不会花,隔得远远的,几下就认出了他是华安足球队的前锋苏劲光。这下可把记者们乐坏了,急忙忙收鱼杆,拉鱼线,两条大金鱼啊!
在上半年的亚洲足球锦标赛上,中国队惊天动地拿下冠军,踢韩国,3比2;踢日本,2比0,苏劲光在这两场比赛中独进了四球,立下了赫赫战功,创下辉煌的传奇。金莱最初并不认识苏劲光。媒体都在猜测是体育圈的朋友介绍他们相识的,比如莲花、杨大兵等金莱的好朋友。运动员找运动员,明星找明星,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般配。
金莱认识苏劲光,其实跟兰兰有关。兰兰的那个金庸武侠剧拍完了,剧组在一酒楼开庆功会,金莱也去看热闹。她是好奇,想见识一下,那个骚扰兰兰的黑猪手到底是个什么庐山真模样。到了现场,看见兰兰和那黑猪手称兄道弟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正在纳闷的时候,看见一个高高帅帅的小伙子朝她走来,朝她笑道:“金莱,是你?你也在这儿啊?”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苏劲光,今年足球圈里最亮的新星。可惜金莱对足球圈不太熟,根本不知道苏劲光的大名。体操圈里虽然也有不少人追看意甲和世界杯,但她没有跟风,她闲时喜欢看电影,听演唱会,关心自己喜欢的歌星和影星。对足球提不起兴趣。足球给她印象便是“唉,中国队怎么又输了。”听得多了,她也知道世界上的几个足球强国,英国法国德国都很好,巴西和阿根廷也是呱呱叫的。在那个庆功晚会上,她才知道苏劲光的女朋友是剧中的二号女主角。
每天的阳光,每夜的月光,阳光和月光交替成生命的时光。时光照过千山照过万水,千山万水里人的故事在时光里开花,谁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是幸运还是磨难。苏劲光和金莱的相识,时光和空间都是错误的,可以说是早了一步,也可以说是晚了一步,但是他们热血激情,勇敢地打破了,至于今后的风景,谁也不知道是灿烂还是灰暗。
(23)
金莱和苏劲光相好后,全世界的人都看得出,金莱满脸写着痴情。莲花很急,是那种皇帝不急太监急。本来想约她出来,见面好好细谈,给她多吃几颗预防药,无奈比赛和训练太紧,紧张忙乱中过了一天又一天,马不停蹄,根本没有外出放风的机会。全运会后是世界杯跳水系列赛,紧跟着就是世锦赛。莲花只能见缝插针,不断地给金莱发短信:“不要太认真,我怕你受伤,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 金莱没有时间理她,她还是不屈不挠继续发:“良药吃着苦口,忠言听着逆耳,我都是为你好。”
等金莱终于得闲看了短信,四五条短信紧挨着,内容虽然不同,但目标是一致的– 不是劝解就是反对,振振有词的,好像她是把金莱从火坑里拯救出来的英雄。金莱当然很生气,也很不服气,你莲花自己都没谈过恋爱,又没有实战经验,凭什么对我进行理论指导?再说了,沉浸在爱河中的女孩总是喜悦的,天空在她们的眼里是明亮的,花是灿烂的,青草有芳香的味道,连风中的尘灰也是多情的。她们激动而幸福,天天都想对世界高歌一曲,金莱并不希望莲花支持她,但也别给她泼冷水。莲花没有几句悦耳动听的话,动不动就揭露对方是个花心大王,女朋友从模特儿到歌星,从影星到空姐再到唱黄梅戏的。
金莱哪听得进去,她在电话里对莲花说:“每个人都有过去,对不对?你如果真心爱一个人,难道还要抱着他的过去不放?”莲花说:“如果他的过去只有一个两个,你可以原谅他,忽略他,你得了空,上网去查查,他过去都干了些什么?”金莱哼道:“我现在真怕上网,那些加盐添醋的八卦不碰也好?他们什么编不出来,唯恐天下不乱。全运会时,我和他去看你的比赛,那帮记者居然对我胡编乱造,他们说,我一看见你出场,就紧张得不敢看,把头埋在苏劲光的怀里,但是一看见吴皇后失误,就笑得喜气洋洋,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些鬼话你相信吗?那天我明明戴着墨镜和帽子,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表情?你说这帮人无聊不无聊,运动员场上的比赛不看,却在观众席上乱看。”
莲花听了居然说:“是啊,观众席上的戏恐怕比场上精彩吧。记者可能会夸张,但是夸张也是建在真实的基础上,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你自己先前说过,你看队友的比赛不紧张,自己比赛也不紧张,唯独看我的比赛特紧张。”
金莱也承认,她看莲花的比赛总是惶恐不安,因为怕她失败。莲花理解她:“因为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才有亲人一样的担心,我对你也有亲人一样的担心,所以看见你和苏劲光交往,心头特害怕,总担心你出事。你又是第一次谈恋爱,对方可是情场老手啊!”金莱虽然听得耳朵又疼又痒,但又不能灭了莲花的真心,只好耐着性子说:“你放心吧,好姐姐,我不会受伤的,我会保护自己的。”莲花在电话那头似乎舒了一口气,她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我最近训练很忙,马上要去荷兰参加世锦赛,你自己多多保重。”金莱说:“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好好训练,去了那边把金牌抢到手上。”莲花笑道:“放心,上届世锦赛我栽了,这次一定要去染金指甲。”金莱说:“我会在电视机前给你加油。”莲花笑道:“算了吧,那个时间你恐怕正跟那姓苏的花前月下,谈不完的情话。”
莲花不喜欢苏劲光,着实让金莱不爽,苏劲光的花花罗曼史在网上飞来飞去,莲花确实有担心的理由。但是金莱还是找到她的支持者,那就是兰兰。兰兰和苏劲光的前女友尤婉儿,演了同一部武侠剧,两个人为了争戏份,在剧组明里暗里斗了好多个回合,尤婉儿因为名气比兰兰响亮,几次比武都占了上风,让兰兰气得暗吐猪血,郁闷得像头黑狗。现在好了,金莱抢了她的男朋友,她也尝尝什么是失落的滋味。兰兰坚定不移地支持金莱把爱进行到底,她用剧本里的话鼓励金莱说:“要爱,就要勇往直前,真正的爱没有犹豫和彷徨。”金莱还是有些内疚,她眼睛闪跳着不安的歉意,她说:“你不知道,网上居然有人说我是小三。”
“真诚的小三要好过虚伪的老大,只有小三才能帮助男人走出死亡的感情。” 这是兰兰的原话。
自打苏劲光和金莱相识后,苏劲光就对金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电话、短信、玫瑰,轮番轰炸。金莱其实早知道尤婉儿是苏劲光的女朋友,心头打鼓,不敢赴他的约。苏劲光在手机里说:“我和她早就散了。”金莱说:“如果早散了,怎么那天的晚会你们还是坐在一起,亲亲密密的样子。”苏劲光说:“我完全是配合她,他们娱乐圈的人就是喜欢炒作。那天我本来不想去的,她苦苦求我,算帮一个忙,做不了恋人,依然还是朋友。”
金莱似乎听进去了,心一软,声音就不那么强硬了,他那边步子一快,三下五除二,就把金莱的魂给伏住了。
(24)
金莱同苏劲光相好的初期,除了身边的几个朋友知道,并没有广而告之。她没有敢告诉邓教练,因为她知道邓教练会激烈反对,但是无处不在的网络,还有神通广大的记者,总是喜欢把你一点点的隐私暴露在晴天白日下,甚至还要用特写镜头加以夸张,用语言加以渲染。邓教练那天看了晚报,有金莱的报道,当然不是体操方面的报道,她在电话里责问金莱:“你大了,要谈恋爱,我不反对,那苏劲光是个人吗?我不知道他为中国踢进了几个球,我只知道他花花肠子,跟无数的女人有过故事,最近不是把那个红蜘蛛精踹了,害得人家要死不活的闹自杀。“
金莱知道,邓教练说的红蜘蛛精就是尤婉儿,在搞笑《新西游记》里演过蜘蛛精,跟沙和尚有几段缠绵悱恻的恋情。金莱不想跟邓教练多说,越说越麻烦,越说越脱不了身,反正邓教练已经认定苏劲光是个坏人,早在心头用红笔叉了他。金莱只好说:“您知道,那些记者就喜欢造谣,我和苏劲光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邓教练在电话那头点头道:“好吧,一般朋友关系,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金莱知道邓教练担心自己,怕自己年龄小,上当受骗,可是爱一个人需要那么多理由,那么多证明吗?金莱很欣赏兰兰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是兰兰在电视剧里的一段台词:“真正的爱是纯洁的爱,高尚的爱,没有杂质,没有计较,哪怕你的爱人是罪犯,是变态,是花子,是麻风病人,也要一往无前地爱。” 金莱喜欢苏劲光,那么阳光帅气的一个足球明星,蓬勃朝气的青春,恣意张扬的个性,爱上他,太容易了,太自然了,正如蝴蝶喜欢花,天鹅喜欢水。
又过了些日子,金莱的好朋友杨大兵,在全运会后挂拍退役了,退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婚典礼,迎娶相爱多年的女友。杨大兵大婚肯定要邀请圈中好友,金莱也是其中的一个。莲花和余转琴因为没有退役,还想征战东京奥运会,训练连着比赛,一个个热火朝天,出席不了婚礼,这让大兵很失望,谁不希望重量级的好友来捧场呢。
还是金莱够义气,他携来一位重量级的嘉宾高调出场,让杨家人倍感光彩。这个重量级嘉宾就是苏劲光,苏劲光是全国一线的体育明星,人又长得好,走到哪儿就把焦点带到哪儿,一阵尖叫,一片混乱,让女粉丝们当场晕倒,被媒体称之为中国的贝克汉姆,虽然两个人的球技根本不能相提并论。金莱和苏劲光进场后,现场响成一片,媒体蜂拥而至,完全忘了今天的主角是杨大兵,还有杨大兵美丽娇艳的新娘子。
邓教练无意间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娱乐新闻,不看则已,一看气得心脏病都差点发了。因为金莱当着众人和媒体的面,大大方方承认了她和苏劲光的恋情。镜头一转,一个八卦记者站在一旁,对着电视观众还在加油添醋:“摄影师,摄影师,来,来,来一个特写镜头给金莱的高跟鞋。这高跟鞋啊,高得夸张,让金莱上了一个新台阶,仿佛要与老天比高,穿上这壮丽雄奇高跟鞋的人,也只有练过体操的人才能找到平衡。不过金莱天生的个子太矮了,她就是穿上这样的鞋子,站在苏帅哥的身边,看他们两个人啊,大家说像什么呢?对,就像高低杠。大家不要忘了哦,苏莱在奥运会拿的什么金牌,高低杠金牌啊!“
邓教练“啪“的一下关掉了电视,两手发抖,脸都气得发紫了,像一根茄子。老伴好言劝她:“金莱都大了,你就别把她当孩子,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邓教练喝道:“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好的体操不练,朝娱乐圈奔,还跟我撒谎,说和苏劲光没有那层关系,现在好了,自己主动昭告天下了,也不看看这些媒体怎么恶心她。” 老伴说:“电视还是要看,我们换一个频道。“
哪料到这个频道也不是个好频道,正好撞到了香港的一个无聊卫视台,同样也在八卦金莱和苏劲光。女主持故作夸张的表情,娇滴滴地问男主持:“你说金莱吧,这么娇小玲珑,跟高大威猛的苏劲光在一起,就像一个小小的,巧巧的宠物啊,你说她怎么能承受得了苏劲光,这么大一个,这么大,一个大狮子?” 男主持不以为然地说:“嗨,这个你就别担心了,咸吃萝卜淡操心闲的蛋疼,人家金莱也是运动员出身,凶猛顽强,活蹦乱跳,需求量肯定比常人高,换一个普通的男人可能还喂不饱她……”
邓教练老伴唉了一声气,很自觉地关掉了电视,他也看不下去了。邓教练的头越来越疼,脸色越来越青,她捂住胸口说:“不行,我一定得去北京一趟,管好金莱,无论如何也得跟那个绯闻包子断了往来,娱乐圈是真的不能再呆了,她必须回到国家队。“ 老伴担心道:“你先别急,我是怕你又白跑一趟北京,你上次不是去了吗?还带着张书记的重托,她听了你的话吗?她现在已是大明星了,跟从前那个金莱完全就是两个人。再说,她也不是我们的亲闺女。” 邓教练狠狠地说:“如果是亲闺女,我早甩了她几个嘴巴。正事不干,往娱乐圈跑,都干些什么丢脸的事,看我不把她的腿打断!你说的对,可惜不是我们生的。”
金莱知道她和苏劲光的事已传遍了大街小巷,邓教练那儿是肯定瞒不住的。思前虑后,还是觉得是自己的不妥,与其让邓教练在八卦的海洋中气肿了头,还不如坦白重宽,自己亲口告诉她。可是亲口告诉又怎么开得了口? 邓教练虽然不是自己的母亲,但其恩其情已经超过了正常的母亲。金莱反省这件事,从最初起,她就不该遮遮掩掩。这不,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但是对于邓教练,金莱心头还是有个小结子,当年她在省队练得那么苦,流泪流血,稍微一个动作做不好,就被教练随意抽打,打得满地滾爬,她忍不下去了,哭着哀求邓教练能让她回家。但是邓教练只有冷寒如冰的一句话:“你只能往前走!你没有退路,退路就是死路。” 虽然邓教练对她有养育之大恩,但是那句话落在她的心头,像北极的寒冰永远不可能融化。她常忍不住回想,如果她真是邓教练的亲生女儿,邓教练肯定会让她回家!
金莱知道,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茵茵身上,茵茵的母亲早就泪流满面,接她回家了。茵茵告诉过金莱,她妈妈知道体操苦,一开始就不太同意茵茵练,但是苦和累都是茵茵自己扛起来的,心甘情愿的选择,谁也不能拦她的路。茵茵坚决不让她的妈妈去体操馆看她训练,怕看见了,心疼了,要接她回家,断了她的奥运梦。她总是在电话中告诉父母,我很好,体操让我很快乐。
有个夏天茵茵回家,本来她的处理工作做得很好,身上的那些伤,瘀青的,鲜红的伤,新伤和旧伤,她盖了胶布,抹了脂粉。但还是被细心的妈妈发现了,这下还了得,哭哭啼啼要到集训队找领导讨个说话。茵茵瞪着眼睛大声喝道:“女人真是麻烦!除了哭和闹还能干什么?这世上的大事都是被女人坏了的。” 爸爸在一旁笑道:“干大事的人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我们不能成为孩子的拦路虎。”
那时听茵茵讲自己的父母,金莱艳羡得眼睛都烫了,有人为你牵挂,为你心痛神伤,真是一件幸福温暖的事!亲生的到底不一样啊。那些细密的小心思,困在金莱的心头,隐隐约约间,渗出一抹酸涩。只是人生有太多的滋味,金莱很快就忽略掉了那些小烦恼。
有些日子了,金莱常对着窗外愁眉不展,还不是那个苏劲光,那个花少爷惹出来的段子。金莱可以包容苏劲光的过去,但无法容忍他的现在,他依然我行我素,经常都有女人给他打手机,他喜欢同她们调情,调出一些暧昧的蜜和油,甚至还当着金莱的面。事后金莱黑下了脸,苏劲光便说:“你说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个个都是吃柠檬的主?”
(25)
金莱很苦闷,也很无奈,苏劲光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睛里。金莱也不敢告诉莲花,因为事前莲花就苦口婆心劝过,如果知道了现状,这样的低三下四,忍辱负重,非把她大骂一顿不可。邓教练那儿更不能说,邓教练本来就有心脏病。最让金莱六神无主的是,她已经深深陷入了情网,一层一层把她笼罩得密密实实,挣扎不出来,一出来就是满身的刺痛。
出了状况,总得解决,对不?金莱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下来,要同苏劲光谈谈。苏劲光皱了皱眉头,眯了眯眼,苦笑道:“别弄得那么一本正经,好不好,你又不是党员,要来跟我学习党章和党史,和你在一起就是开心嘛,如果不开心,弄得那么复杂和深沉,那我们还不如各走各的好。“
“各走各的好?”金莱没有想到苏劲光这么随便,这么随便的样子说分手就要分手,就像刚认识的朋友吃完一顿饭就要散伙。她是认认真真的谈的一场恋爱,用自己纯洁的心和身体 ,奉献出了自己的初恋。她一开始就没有游戏的心态,极其投入的,真诚的态度。而苏劲光呢,一开始是想摆脱尤婉儿,因为他厌倦了尤婉儿的死打烂缠,于是转移了目标,把金莱当成他人生的一面新风景。没想到新风景里的山水平淡无奇,没有鸟语花香让他沉醉,没有诱惑的神秘让他有探险的欲望。他那颗奔腾飞跃的心,怕是不再留恋金莱了。
金莱的眼睛发涩发酸。她就要被人抛弃了,像一根快吃完的香蕉,只剩下一张香蕉皮,手一扬就扔了,“吧嗒“一声落在地上,腐黄的皮,就是她所有的回忆。她想起自己在省体校流血苦练,被教练打骂的场景,两条大腿皮开肉绽,她曾恨那个教练恨得入了骨头,但是教练从来没有抛弃过她,侮辱过她,只要她努力了,有进步了,教练依然会笑着夸她一番。而现在,她用真心去换来一场无情,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失败。
苏劲光看着金莱可怜的样子,心头还是有几分不忍,他老实告诉她:“金莱,这并不是说,我要甩你,我实在无法容忍你对我朋友的态度。你有你的事业,我也有我的事业,我出门在外,也是要靠朋友的扶持和帮衬。“
金莱是个懂事的女孩,沉得住气,如果真是苏劲光的朋友,她也不会摆出个苦瓜脸。可是那个妖妖娆娆的女主持算得上是正常的朋友吗?金莱是无意间发现苏劲光的手机留言,那些裹了奶油的甜言蜜语,是在正常的友谊值吗?都是些什么语言?诸如:“我的爱人,好多天没有你的电话,不知道我的心有多难受吗?” 还有什么:“我已在神前许愿,愿你成为亚洲杯的明星。好想好想拥抱凯旋归来的你!”
金莱读了那些活蹦乱跳的言语,眼睛里当然有兴师问罪的神色。那个名叫尚青云的女子,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角色。媒体曾经八卦过她,说是她出道之前,在深圳一个歌厅唱歌,后来给一国企老总当过小三,然后就上了几次综艺节目,混了个脸熟,可惜那老总命不好进了局子,否则还可以出大钱捧她,说不定可以奔一线的星光了。
苏劲光跟金莱是这样解释的:“尚姐大家都知道,她就是这么一个热情肉麻的人,对谁都热情肉麻,也不是我一个,你去我们队里问问,上次我们从沙特踢了场球回来,在机场她抱起孙哥(队长)就开始啃,把孙哥都啃傻了。” 金莱听了,似乎也相信了,见金莱的脸色平顺了,苏劲光继续演讲:“尚姐说话是有些不着边,但人绝对是个好人,热心肠的人。前些年,我好几个广告就是她拉的线,那时候我的名气没有现在大,广告商从不主动找我。现在我翻身了,当然不需要她从中搭桥,但我也不能过河拆桥,对人家不理不问,对吧?“
苏劲光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还有十足的底气,似乎都是金莱吃醋了,金莱耍小心眼了。过了好半天,金莱说:“劲光,只要你的心头有我就行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头装满了你。” 苏劲光信誓旦旦地说:“我的心头也装满了你,你在我的心头比足球还重。“ 金莱听着这样的表白,眼睛都快湿了,心头淌过一条甜如蜂蜜的河流。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金莱除了拍广告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马帆的舞蹈室,学习各种技艺,什么都学,表演也好,武术也好,还有朗诵课。那天下午,兰兰手拿一张晚报朝金莱走来,眼睛里闪出几分暧昧的笑。她把报纸放在金莱的眼前说:“看来是我的错,当初不应该推着你和他好,看看你那个中锋哥哥都干了些什么,你昨晚还在对我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是记者喜欢造谣,这可是有图有文字,全都是铁打的证据啊。”
金莱眼睛冒出一片花花,黑的红的黄的蓝的花花,整个世界都在花中摇晃,眩晕得可怕。要说那些狗仔队,他们知道苏劲光的故事多,最喜欢搞他的花新闻,不是跟踪追击,便是守株待兔,他们的苦心和耐心没有白费,拍到了一组他深夜归来,同一女子开车和进房的镜头,还拍到了他在一豪华房车上,同一长发女切切耳语,亲密无间的样子。文字里有大段的分析,分析不同照片的两个女子就是同一个人:尚青云,虽然照片上的脸有些模糊,但是狗仔队有科学家的钻研精神,从身材、发型、手袋、走路的姿态,作出了准确的推断。其实对于金莱而言,她不用看文字,也知道相片里的两个人就是苏劲光和尚青云。
狗仔记者还说,苏劲光还是从前的风流,他怎么就不想想金莱,他对得起金莱吗?金莱那小姑娘傻乎乎的多认真。兰兰边笑边说:“这世界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金莱亲爱的,听我的,把苏劲光先踢了,快点飞起一脚,就当他是个沾了狗屎的臭足球,让他再去臭尤婉儿好了。”
金莱愣在那里像个石头人,半天没有反应,可能是痛得没有反应。想当初,那么多人反对她同苏劲光相好,鼓励她的人就是兰兰,现在要她一脚踢走苏劲光的还是兰兰,这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一件物品,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掉或是转让。见金莱愣着没说话,兰兰拍了拍她的头说:“就当他给你上了一课,也不亏的,你也学了些经验。人总是要长大,对不对?“ 金莱转过脸去,泪水已经流了一脸,她带着哭腔,控制住自己就要崩溃的情绪,她说:“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兰兰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她说:“这算什么啊,不就是一个男人,天下的男人多的是,他不滚,更好的还来不了。”
金莱呆在家里郁闷了几天,觉得没意思透了,灰心透了。她想起莲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苏劲光一点都不适合你,你们两个是不同世界的人,你跟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正如他的名字苏劲光,输得精光,跟他走下去,你会输得精光!”
金莱恍惚明白了,良药苦口啊,莲花的苦言苦语全都是真理,她和苏劲光在一起得到了什么?等候中的焦虑,期盼中的紧张,担心着他的花心,让自己的真心受伤。一次又一次,被谎言掩盖过去,总是努力去信任他,可是最后她还是受伤了!她想起自己同苏劲光的第一次,一个小女孩的第一次,苏劲光居然不在乎,没有体贴的温暖和爱。金莱不过喊了一声痛,他便嬉笑道:“痛什么痛啊,还是运动员,还拿了奥运金牌,流几滴血莫非就要打封闭?” 虽然他后来对金莱软语温存,金莱又被他的甜言蜜语融化了,但那些不好听的话还是顽强地留下来,像石头一样堵在她的胸口。金莱是过了些日子才知道,苏劲光并不看重处女,他有他的口味,最欣赏野性四射的女人。他还偏爱女强人,能为他的事业加一把力。很显然,时间长了,金莱这个纯得犯傻的小女人,越来越不和他的胃口。
金莱的手机响了,显示屏上是兰兰的名字,兰兰声音嘹亮地说:“别伤心了,为那么一个假货,今晚我带你去一个派对,保你散心又开心!“ 金莱没选择,只好应了。如果她事先有预感,有料事如神的功力,她肯定不会去参加这个派对,那是怎样的一场灾难!
那天是兰兰开车,把金莱带到北京郊区的一栋别墅。都是兰兰演艺圈的朋友,金莱跟他们不太熟,金莱在车上说:“我跟他们见过一两面,只是点点头,算是认识而已。“兰兰说:“没事的,多来往几次,大家就是朋友了。跟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保证你忘掉人间一切烦恼。”
一进客厅的门,金莱便看见一群闹哄哄的人,有唱的,有跳的,有摇头狂笑的。她还看见一对俊秀的男女,大张旗鼓地抱在一起,滚在沙发上,女的在上面,女的边笑边说:“看我不搞残你,让你下不了床!“ 金莱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扫了几眼那女的脸,那不是大明星齐莉莉吗?出道时就以黑发飘飘,美眼水水的柔情形象走红,被媒体捧为“玉女掌门人。“
金莱正要问兰兰,一个满头长卷发的男人走过来,嘻嘻哈哈绽开一脸的菊花笑,他说:“我亲爱的兰兰啊,别说我不守信,你要的‘快乐水’我给你搞定了,绝对高纯度,纯天然,要不尝一口?“ 兰兰仰头便喝了一小杯,眼色便迷蒙了,她对金莱说:“你也喝一口吧,忘掉人间忧虑,从此地狱也是天堂。“
金莱好奇,这世上有什么神奇的水,于是试着喝了一口,什么天堂啊,喉咙发涩,舌头发麻,呛得她咳了好几声嗽,长卷发拍了拍金莱的肩膀,笑道:“刚开始不习惯,以后就舒服了,尝尝这个最新配方。对女人最养颜滋润。“ 兰兰笑道:“我要我要,我要出新唱片了,就是想指望它养嗓子。“长卷发笑道:“保证养出天籟之音,我们未来的天后。“
就在长卷发换了两个杯子,要让金莱和未来的天后品尝最新配方的时候,突然之间天摇地动,公安局的人,像是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然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金莱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轰雷般的声音已经炸穿了她的耳朵:“都不准动,全部抓起来!“
(26)
好多天过去了,金莱依然不敢相信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是天灾,还是人祸,她时而挣扎在烈火之巅,时而又落在满是寒冰的地狱。应该是一场恶梦吧,她希望有人能把她从梦里喊醒,醒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还是那个单纯可爱的体操女孩。
她卷缩在沙发上,朦胧地记得,当公安局抓人的时候,兰兰喊了一声:“她是金莱,她不能进去,她是奥运会的冠军,给国家作出过贡献。“ 那天也是巧,偏偏执行命令的警官,是从大西北转业不久的团长,偏偏就没怎么看过奥运会,就是不认识大名鼎鼎的金莱。他双目如火,威厉逼人大声说:“不管她是谁,吸毒贩毒的人都得进去。“
金莱完全懵了,她什么时候吸毒了?吸毒的人会是她?她不过是参加了一个聚会。这是个混乱的,没有逻辑的昏黑世界。幸好来了一位年龄稍大的警察,他认识金莱,也看过她的奥运夺冠,还有她现在铺天盖地的广告。他同警官耳语了两句,然后把已成木头人的金莱带到自己的车上。那车没有公安的标志,是他们秘密执行任务的专用车。
金莱在车上向警察哭诉自己的遭遇,说自己是冤枉的,根本不知道那水里有毒。那是个善良宽厚的警察,他安慰她,说看她的神态,就知道是受骗上当的,他相信她不会吸毒。他这就把她送回家,也不会把她带到派出所去“协助调查“,他一定严守秘密,对媒体也不会吐露一个字。他坚信,金莱的荣誉也是一个国家的荣誉,谁愿意让自己国家的民族英雄,搞出些丢人现眼的丑新闻。
偏偏狗仔们就是喜欢丢人现眼的丑新闻。也就是一夜之间,“奥运双冠王吸毒”的头条,迅速传遍了中国的大街小巷……马帆气得头昏眼花,她怎么想得通,前一天看金莱都是好好,风平浪静的,怎么第二天就搞出这样的洪水滔滔来?她对金莱的演艺规划,一步步走得顺水顺风,眼看着就要万紫千红了,哪料到半路来一场电闪雷鸣,山崩地裂。 “奥运冠军吸毒”意味着什么?公众形象一落千丈,大大小小的广告商们,遥相呼应,一声一声高喊着撤退。就这样,被奥运金光烘托的荣誉一夜坍塌,牛天王那边也坐不住了,他的经纪人找到马帆,说牛天王的那部好莱坞大片可能要推迟。马帆明白,言下之意,他们同金莱的合作也要推迟。
兰兰曾经告诉过马帆,本来金莱是没事的,她是被公安局内部的人保走了。兰兰和那捆演艺圈的狐朋狗友都进了派出所。派出所外早围了一圈上窜下跳的狗仔,架起了长枪大炮,兴奋得像喝了豹子血,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信息。看着一个摇滚歌星出来了,狗仔们一拥而上。那歌星一副破罐子破摔,根本无所畏惧的样子,他哼道:“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金莱本该与我同来的,人家是奥运冠军嘛,有绿色通道溜了。“
兰兰说:“如果那死摇滚不爆料,媒体怎么会知道金莱?都知道金莱的影响力比谁都大,所以现在全都朝金莱那儿扑去了。“ 马帆瞪着兰兰,眼睛都快喷火了:“全是你的错,你不用怪人家,若不是你把金莱朝那地方引,金莱会有事吗?那都是什么地方,我给你说了好多次,你自己瞎来不说,还把金莱搞坏了,我看你今年就不要出去蹦达了,圈在家里好好学习一年,反思反思自己的行为。“马帆是安心要把兰兰雪藏一年,但是金莱的损失,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回来的。
金莱病了,苍黄着一张脸,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暴风雨后被折断的小花树,横在地上憔悴不堪。那天兰兰又来看金莱,还给她带了一份外卖的鸡汤和点心。金莱说:“你经常跑来看我,哪里这么多的时间?“兰兰说:“马帆怨我害了你,把我雪藏了,准备上的新戏也派给了别人,新出的唱片也不帮我打榜,我这一年只参加公益演出。“金莱苦笑道:“是我把你害了。“ 兰兰说:“是我把你害了,我真后悔那天带你去出去,真是江湖险恶,人心歹毒,是谁下的套子,我至今也想不通。“ 金莱点头道:“娱乐圈确实比体育圈黑多了,这哪是我呆的地方,一想着我就难受死了。” 兰兰说:“你也别气了,自己糟蹋自己,等把身体养好了,我们重新奋斗。” 金莱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或许是时候了,我应该回到体操馆,娱乐圈这个地方再呆下去,恐怕还有更可怕的事情要扑来。“
金莱在遭遇了“吸毒事件“后,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谁也不说,大小媒体是望酸了脖子,也望不到她的影子。那个期间,短信把她的手机挤爆了,她也懒得理。但是那些爱她的人,真心待她的人,她必须勇敢面对他们。没多久,她跟邓教练通了一次长话,邓教练没有责怪她一句,全都是温暖的鼓励,她坚定相信她,她说:“金莱,还是回归体操吧,这件事情就算一个教训,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让你更加坚定了对奥运的奋斗。“ 金莱还是那句话:“只要林教练回国家队,我就回去。“
林教练跟金莱是一条心,愿意同金莱在一起,帮她打进东京奥运会,或许能再铸马赛奥运会的辉煌。但是有个具体的问题摆在二人的面前,林教练现在已经不是国家队的教练,要重回国家队,必须要走正当合法的程序。另外,林教练和金莱并不是在同一个省,这样的局面比较难搞,因为就算国家队要人,省队不一定放人。如今一切朝金牌看,每个省都有金牌任务,每个省都看重自己的金牌,特别是奥运金牌,奥运金牌改变的不仅是一群人的命运,也是一个机构的命运。未来的资金调拨,设施的批准,大楼的建设,全都是靠金牌说话。
林教练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省体委,省体委的主任就让他死了这条心。主任冷笑道:“小林啊,你怎么还犯傻啊,金莱拿金牌,你心血付出得最多,结果媒体报道了你吗?奥运后你拿了多少?落实到我们N省,一分钱的奖金也没有,全都是S省拿了,好处被他们占光了,他们一分力不出,结果带大红花的,分金子银子的全是他们,难道我们还要给人家当人梯子啊?小林,你如果真有心,就好好在我们省里培养几个冠军苗子,别管金莱了,人家在娱乐圈混得好好的,还回来吃体操这碗饭干什么。”
林教练面临这种状况,金莱也只有慢慢观望。但是邓教练等不急了,她对金莱说:“不管林教练回不回国家队,你也必须回去。跟谁练不是练啊,你只要回到那个大集体,有了那种大氛围,一切都可以慢慢恢复。你要向世人证明,离开娱乐圈那趟污水,你依然还是最好的。”金莱也有她的顾虑:“我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也想回去,只怕分错了教练,好多心里话不能沟通,出不了成绩是一回事,练伤了就更惨了。“
为了让金莱顺利回到国家队,邓教练同省体委主任火速飞了一趟北京,找到了训练局的领导,一番切磋后,王总教练对他们说:“国家的队的门对金莱随时都是打开的,只要她回来,我们可以通过国家体委,把N省的林教练一同调来。“
那一夜,邓教练一直呆在金莱的身边,她语重心长,不厌其烦地说:“都看到了吧,大家对你是真心的,欢迎你回去的。你就争口气吧,不要辜负这么多人的心!“
“这么多人的心?” 金莱心头明镜似的亮,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是歪心,她心头清楚得很。
(27)
“双冠王吸毒”事件后,媒体因为找不到金莱,便急切切地扑向同金莱有关联的人群。媒体第一个目标便剑指体操队。他们围堵王总和吕智,东问西问,纠缠个不休,但两人冷下脸,一律说不知道,不清楚,然后便不再搭理,要搭理也是说和体操训练和比赛相关的话题。记者们抽不了油水,只好灰头灰脸离去。
有好事的记者不甘心,私下找到茵茵,神秘兮兮地问她:“金莱吸毒了,在一家会所嗑药嗑得快乐时被警察抓了,被抓的还有好多娱乐圈的星星,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金莱真的吸毒了?我看见网上传疯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还以为谁在造谣。“茵茵一脸的愕然,半信半疑。记者又趁热打铁地问:“有人说金莱是冤枉的,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茵茵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一个人要走好自己的路,都是成人了,金莱吸毒没吸毒,她心里最清楚。“
那记者眼睛里堆满了阴笑。他问完了茵茵,又跑去找艾兰。艾兰退役后,在省队当教练,最近带了两个小队员上北京集训。艾兰听了金莱的消息,当然也很震惊,她的看法跟茵茵保持一致,她对记者说:“ 金莱吸毒没吸毒,她心里最清楚,我们这些人都不在现场,怎么知道?“”记者又问:“凭你对金莱的了解,你相信这个事件的真实性吗?” 艾兰说:“若是放在以前,金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现在金莱去了娱乐圈,她离我们的世界越来越远。“
记者大概安了心,要写个关于金莱闯娱乐圈的长篇报道,知道莲花是金莱的好朋友,又风尘仆仆扑到莲花那里去了。莲花刚刚在一场国际邀请赛上输给了吴皇后,心头正闷火呢,那记者也是找抽,关于金莱的问题还说到一半,莲花就一声怒吼打断了他:“滚,滚,滚出去,你们这帮记者除了无中生有、漫天造谣,还能干什么好事?我不怕你写,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一句真话,金莱要是真的吸毒了,我敢破开胸膛把我的心子挖出来放在你的眼前!”
“看看吧,这才叫真朋友!“ 兰兰把一堆有关娱乐版的报纸放在金莱的眼前,她说:“莲花肯定是你的铁姐妹,真羡慕你有这样胆肝相照的朋友,看看这些报道,你心里就知道,哪些朋友是真的,哪些朋友是可有可无的,或者说根本就不配当朋友。“
马帆把兰兰雪藏后,把她发配到戏剧学院学表演,表演课的老师让学生要用心观察生活,学会分析人物,剧本也好,小说也好,新闻报道也好,要从人物的语言和行为,分析这个人的性格和内心活动。于是兰兰便把娱记采访的人物当成了标本,从他们对金莱事件的看法,分析他们和金莱之间的关系,一系列的判断和整理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金莱,你那帮体育圈的朋友,只有莲花是真的。“
其实金莱根本不用看报道,也知道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她想起“吸毒“事件刚发生时,她痛苦至极,似乎浑身都是伤,伤口都在留血。她日夜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理会外面的风吹雨打,她知道外面有许多看笑话的人,但忽略了外面也有很多为她担心的人。那些日子,她因为关机,莲花联系不上她,只能给她发短信,一个接一个,全都是满载爱心的问候:“你不要怕,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相信你,你是被冤枉的。““你我都是奥运冠军,心理素质强着呢,怕什么怕。 ” “来点风雨不算什么,阳光最终会照在你的身上。“
当金莱终于平静下来,她主动去联系莲花,想约她出来见个面,说说心头的话,但是莲花已经出国比赛了。金莱有些怅然,只能在心里祝福她的比赛。走在夕阳西下的路上,她知道莲花已经是她一生的朋友。
金莱后来对兰兰说:“莲花是铁打的朋友,我从来就没怀疑过。茵茵是那个性格,一直没有变,心头有什么就说什么,噼里啪啦说了就痛快了。只是艾兰我看走眼了,人心莫测啊!我一直以为她是维护我的,她对记者说的那些话真让我寒心。”
艾兰和金莱曾经有个秘密约定,艾兰让出奥运名额,金莱拿下金牌后,金莱让出奖金。奥运会后,金莱多次表示要把一百万汇兑给艾兰,艾兰因为拿了跟奥运冠军一样的待遇,不好意思,总是推让,金莱便说:“这样吧,我们一人拿一半。” 艾兰欣然接受了,她说:“金莱,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时过境迁,好朋友也会让她寒心。让金莱寒心的还有杨大兵,那个宽厚善良,爱人爱家的好男人,一直是金莱的偶像,一直是金莱心中的大哥。当金莱出事后,记者去采访他,问他对金莱吸毒事件的看法。他说了一句话:“金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金莱了,她变得我们都有些不认识她了。“ 这些话,黑字白纸,落在金莱的眼睛里,当然让她心寒心酸,觉得没意思透了。后来想想,她也想通了,奥运会后,大多数金牌运动员只拿到国家和政府的奖励,虽然奖金强大,但是过了也就过了,正如夜空的烟花璀璨了一瞬间,没有再次重复和放大的利用价值。
但是金莱不同,她脱颖而出,闪耀出最亮的光,成了广告商的宠儿,是金牌运动员里的凤毛麟角。只有金莱,把奥运金牌的价值发挥到了最大值。众人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不平衡,有些酸酸的葡萄味,凭什么嘛,都是奥运冠军,为什么她的广告像百花开放,却没有几个广告商跑来问我?
金莱记得那年和苏劲光参加杨大兵的婚礼,婚礼完后,大兵的新娘子问金莱:“你如今在广告圈的人缘多,能不能给我们大兵也介绍几个业务?” 金莱听了,一口答应,说回去问问自己的经济人,应该问题太大。回到北京后,马帆告诉金莱,大兵虽然长得阳光,又是金牌运动员,但是名气不大,金牌效应不会强大,她不敢冒险用他。金莱只好婉转把马帆的意思告诉了大兵的新娘子。新娘子当时笑着说没有关系,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金莱,我们大兵是奥运的暴发户,你同样也是奥运的暴发户,为什么你的命那么好,总是那么走运?“
人不可能一直都在走运,大家都看见了吧,金莱在宽广的金光大道上走得正美,一个没留神,咚的一下就摔了个大跟头,摔得鼻青脸肿,四处挂彩。金莱出事后没两天,旧情人苏劲光也给她发了短信,他无比同情的腔调中含了几分抒情:“你现在也知道了吧?记者坏得很啊,最会搞突然袭击,无中生有地弄臭你,他们最开心。现在这群烂记者四处捉我堵我,我知道他们想问你的事,我们的事,我能说什么啊?我只有逃跑,我什么也不敢对他们讲,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因为我也曾经被深深冤枉过。如今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受苦人。“ 苏劲光的一番表白里,似乎对金莱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但也隐约出幸灾乐祸的欢喜,呵呵,正如我当初踩了狗屎,好了,现在你也踩了,你也知道其中的恶臭和苦不堪言。
金莱看完他的留言,只是冷笑了一声,一声不响就把短信灭了,也把苏劲光这个人从心头彻底灭了。从今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再也没有纷乱的联系。苏劲光后来还嬉皮笑脸问过她:“分了手,大家还是朋友吧?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啊,彼此还可以关照关照,事业上也可以提携提携。“ 金莱冷笑道:“不,我们不是朋友了,我们只是曾经认识过的陌生人。“
金莱的“吸毒事件“基本上到此为止,再没人敢在娱乐版上兴风作浪。这也是马帆的能力,她奔波的功劳,通过层层关系,她找到宣传部的人,在国家大报上发了一篇 义正辞严的报道,算是给金莱平反,同时也严厉抨击娱乐新闻的扑风捉影,不负责任的报道给社会造成的极坏影响,应该遭到舆论的谴责。
风平浪静后,金莱算是看清了自己的路。她已经找马帆谈过了,表明了自己要回国家队的决心,她说:“马姐,前前后后这些事,我发现自己还是向往体操,国家队那边的手续已经开始办了,最多还有两个星期,我就该回去了。“马帆知道金莱已经想明白了,作出了决定就不会回头,她不会拦她,她点头说:“回去也好,好好训练,只要拿个全国冠军,就能重塑形象,让人刮目相看,我相信,广告量又会回来的。“
金莱明白,暂遇挫折,马帆依然没有放弃她,她们之间的合作还会进行,只要自己不服输,在体操界再闯一片天地,前景依然看好,依然明朗美丽。金莱对自己还是有信心,虽然她那练高低杠的手心已经没有茧子了,但是新的茧子还会长出来,新的希望也会长出来。
(28)
这些年来,运动员嗑药的现象比较严重,不管是吸毒还是吃兴奋剂,都要遭到禁赛的惩罚。根据国际体操联合会的规定,复出的运动员,先得接受国际体联的药检,才有资格踏上赛场。金莱自然也不例外,接受药检后的金莱,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清白。马帆于是趁热打铁,请人写了一篇报道,浓重地刊登在国家大报上。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金莱过去的广告商全都回来了。
金莱回体操队前,曾找王总教练单独谈过。王总看金莱的第一眼,声音便大了起来:“好久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啊?“ 金莱说:“我还没到一米六,不算高,个子高点在高低杠上更漂亮。” 王总说:“漂亮是漂亮,但难度更大了。”
王总对金莱的回归很欣慰,目前体操队是青黄不接,老的不是退了就是疲了,小的还稚嫩,没有经验。唯有茵茵是个亮点,是个惊喜,充满了昂扬的战斗力,在去年的冬训突飞猛进,除了保持自己的优势项目:平衡木和高低杠,她的自由操和跳马都上了难度,跳马的720成功率很高,目前在冲900。通过几场国内国际比赛的检验,她的全能已经修炼得相当出色。特别是在刚结束的世界杯上,她一口气拿了三块金牌,中国女队的三块金牌全是她拿的。这三块金牌让中国女队排在了冠军榜,换一句话说,茵茵以一己之力把中国队推向了榜首,以一己之力打败了人家一个队。
茵茵今非昔比。金莱知道茵茵已坐在体操队的一姐宝座上,茵茵太需要用世锦赛和奥运会的金牌来证明自己。或许茵茵在潜意识里,并不希望金莱回归体操队。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金莱没有争权夺利的心,她一直都是个野心不大的女孩。
金莱没有打算要练全能,同茵茵争个你高我低有什么意思。能够保持她的两个单项:平衡木和高低杠,她就心满意足了。王总也是这个意思,他说:“不用急,不用把目标定得那么远,你目前最关键的是先恢复训练,然后再上难度。“ 两个人接下去的谈话,很自然提及林教练的调动,王总说:“确实费了不少周折,他们省坚决不放人,我们只有通过国家体委往下压,硬调上来,目前还在走程序。“ 金莱说:“真不好意思,让您们费心了。“ 王总说:“你不用客气了,我们理解你的难处,我们也是在尽力而为。“
王总深有感触,提起他曾经的得意名将柳安安,中国第一个跳马冠军(纯属虚构,请不要与程菲对号入座),他教练生涯的第一件精美作品。那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柳安安拿了世界杯总站的金牌后,气势继续高涨,就等着再接再厉,冲击奥运的金牌。但是由于训练局的安排,王总被调到男队当教练,而安安被分在另一个教练的手上,安安对新教练的计划极不适应,训练时带着情绪,成绩下落得狠厉害,看着队友都在朝前冲,心一急,有几次都从杠上掉了下来。
很不幸,在备战奥运的选拔赛中,安安因为新教练保护不到位,受了重伤,眼睁睁看奥运的金光离自己远去,然后眼睁睁看自己的队友在奥运争金夺银,荣誉和鲜花。她从此再也没有动力,无心恋战,奥运后连全运会都没参加就退役了。王总对柳安安一直藏着内疚,如果柳安安一直在他的身边,没有换教练,她应该顺利开赴奥运前线,拿到属于她的冠军。带着奥运金光的荣誉退役,日子会好过许多。
柳安安退役后,工作一直不稳定,先是在北京地方队当教练,然后是出国,出国没几天又回来了,在东北折腾了一番,回来后又去了广州,据说广州那边有个靠谱的单位。她居无定所,行踪飘浮不定,王总无法联系上她,每次都是她打电话给王总,问细了,她便支支吾吾。这些年,王总都不清楚她具体干了些什么。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王总正在备战奥运(就是金莱夺冠的马赛奥运),满脑子的金牌计划,每日忙得不知道室外是太阳还是星星。但他还是抽空去见了安安。看安安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他心酸难受,都不知道怎么问她,匆忙间朝她手上塞了五千块钱的现金,他说:“我现在很忙很忙,奥运会后再来北京找我。“ 安安不想要他的钱,推了几下,还是收了。但是奥运后回北京,他再也没听到她的音讯,手机打过去也是空号。
奥运会后,王总看金莱大红大紫,钱如流水哗哗而来。总是想起他落魄的弟子柳安安,同样的冠军,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天差地别?就算不跟有奥运金牌的金莱和薛小丽比,跟同样没参加奥运的吕智比,也是一个阴冷刺骨的落差!于是对柳安安的牵挂和内疚,成了王总心头永远的结子。
正是这个打不开的结子,在心头纠结不休,王总支持把林教练调回国家队,继续当金莱的教练。某个不觉意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回望,如果当年柳安安没有换教练,留在自己的身边,她不可能有现在的凄凉和颠簸。但是吕智哪知道王总心头的这份情结,她在训练局会议上说:“我们也不能太放纵金莱了,不能因为她拿了金牌就可以耍大牌,她要换教练就换教练。“吕智的发言得到一部分人的应和。梅教练说:“奥运之后,她就没有归队,现在是个什么水平,大家都不知道。”谢教练也说:“就是,体操队的规矩都是队员分配到教练手下,哪有队员挑教练的,她一来就要挑教练,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啊。“ 薛小丽在一旁接过话说:“金莱的双冠王也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啊。“ 王总知道薛小丽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用眼神对她笑了笑。
虽然众说纷纭,王总还是提报国家体委,让国家体委出面调动林教练来京。金莱奥运的金光效应再次发挥了作用。金莱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晴朗的天,她和王总在办公室谈回归后的大计划,正说得投入,王总的手机响了。金莱看见王总喂了一声后,突然皱着眉,对手机低喊道:“安安,你在哪儿,行,我马上就过去。“ 王总放下电话对金莱说:“我要出去一下,有点急事,要不我们下午再谈?” 金莱不知道王总在跟谁说话,是什么人让王总这样神色焦虑。只是几年后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让人震惊和叹息的事,让金莱把事件和那天的电话联系了起来。
对于回到体操队的金莱,就像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只是家里的成员有些变了,好多老队员都走了,活蹦乱跳的小队员她一半都不认识。自从希腊一别后,金莱和茵茵就没有再见面。薛小丽的一个临时决定,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金莱在马赛奥运赛场一战成名后,两个人便分道扬镳,各有各的路,没想到东兜西转,两个人又见面了。人生充满了奇妙的缘份。
茵茵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变,大大咧咧,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她看见金莱便笑道:“哎呀,我们的大明星来了,你头上的金光闪闪啊,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金莱笑着给了她一拳,那种带着友好和玩笑的一拳,两个人便冰释前嫌,彼此的恩怨似乎也就烟消云散了。她们毕竟共同成长过,共同成长中结下的那份友情最让人珍惜。
金莱问茵茵:“小豆豆怎么不见了?上次我看体育新闻,说她又回了国家队。“
“呸,你就当她死了吧。“ 茵茵的表情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29)
小豆豆在国家队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的故事,金莱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奥运会后,是体操队的修整期,小豆豆因为体能和技能下滑得太快,被国家队退回了省队。小豆豆本来心灰意冷,准备退役的,可是被茵茵的一番言辞又扬起了热血,在省队坚持训练,准备再次冲回国家队。在全运会上的跳马比赛,婷婷和飞燕等跳马高手们纷纷失利,本来可以拿跳马金牌的茵茵,故意放水,成全了小豆豆的跳马金牌。于是小豆豆又顺利回归了国家队。
回到国家队还没两天,小豆豆见小队员们一个个如虎似狼,思量自己入选世锦赛恐恐怕无望,便想打退堂的鼓。她私下对茵茵说:“我和你不一样,你肯定能杀向东京,我连世锦赛的队伍都进不了,混在这里老大不小的,自己看着都难受,还是早退早死早投胎吧。”
茵茵当场就听呆了,这就是她牺牲了一块金牌的回报?她又气又伤心,差不多要吼起来了,她干着嗓子问:“你为什么要退,为什么?你不是当初答应得好好的吗?为了你能回国家队,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小豆豆在经历了千山万水后,似乎已看透了人世。她平静地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要不是眼瞎的人,那场跳马比赛谁都看得出来,那块金牌,是你让给我的,茵茵,我真的谢谢你。”
茵茵说:“你如果真的谢谢我,你就不要走,我们一起打到东京去。”
“恐怕我还没有打到东京,就倒了,烂了,死成了一堆白骨头,我不想死得难看,所以趁现在还有劲,可以健康地走出去。”
小豆豆也明白,茵茵想自己留在国家队,也有她的小心思,茵茵因为性格暴躁,在国家队几乎没有朋友。出国比赛时,很多队员都怕与茵茵同屋,对她们的主管教练说:“茵茵发起脾气来,是要吓死人的,严重影响人的情绪,还会影响比赛。” 这是真的,连艾兰那样的老队员都镇不住她,莫说小队员了。艾兰有次参加世界杯的比赛,正好安排与茵茵同个房间,茵茵因为对裁判评分不满,一直在骂天怨地。艾兰说,也不能全怪裁判,你自己是否每个细节都完美,回去好好总结吧。茵茵哼了两声,对艾兰恨了两眼,在半夜故意发出鬼一样的惨叫,狼一样的嚎叫,把睡得好好的艾兰吓得魂都丢了。艾兰第二天告诉了吕智,茵茵对吕教练说,我做恶梦了,恶梦里有两个恶鬼抓我,我只有反抗喊救命。茵茵的言行让艾兰大喊头疼,从此也只有远远地躲着她。
体操队里只有两人例外,可以同茵茵单独相处,那就是小豆豆和金莱,平时和她说话的就只有她们两人。自打金莱大红大紫后,跟她们离得越来越远,几乎就没了往来。小豆豆成了茵茵的唯一朋友,唯一可以发泄,可以交换心里话的知己。茵茵需要小豆豆的陪伴和帮衬,但是小豆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小豆豆在全运会拿了金牌后,尽管是一块让出来的金牌,但毕竟也是实打实的金牌。按照政策,她得到了地方不菲的奖励。一百万的现金,然后还有一套装修好了的商品房,大概能值六七十万;还当了两家地方企业的代言。最让小豆豆高心的是,省城的一所大学还给她抛来了绣球:欢迎你来入学,学费全免,还能享受老师的单独辅导。这一系列的嘉奖让小豆豆心猿意马,渐渐熄灭了再次奋斗的雄心。
小豆豆对茵茵说:“我从四岁就开始练体操了,十多年了,没有过正常的生活,我如今浑身上下都是伤,每到天阴下雨 ,膝关节就痛得难受。我不能再战了,我要回老家上大学!”
“上什么大学啊,我就知道你满足了,一百万就把你的心弄花了,意志丢了,信心也没了,好没骨气的东西!”
但是小豆豆深思熟虑过,跟父母商量过,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任凭茵茵怎么刺激她,或者怎么鼓励她,她不会再动摇,动摇退役的心。十多年的奋斗,她身心疲惫,她有权利选择未来的生活。
“你给我滚,滚远点,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你了!” 茵茵知道自己劝解无效,一气之下,竟然把小豆豆床头的陶瓷娃娃,掷在地上,摔了一地的粉碎和干脆。那个陶瓷娃娃,还是茵茵前年送给小豆豆的生日礼物。那年在日本比赛时,茵茵在东京机场的免税商场买的。
陶瓷娃娃碎了,小豆豆的心也碎了,刺心的破裂声摔坏了友情,从今以后不再完美。小豆豆含泪咬牙说:“你放心,我也不想再见你了,我们都受够了!再见!” 小豆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茵茵见她走了,自己也觉得心伤,泪流了一脸,没想到还没有半分钟,小豆豆又折回来了,茵茵欣喜若狂,以为小豆豆改变了主意,但是小豆豆只说了一句话,像是在发誓:“我不会见你了,至少这几年,但是东京奥运会的时候,我肯定会去给你加油的!” 然后一个转身,再也没有回头。她留在茵茵最后的印象是一个伤心而坚决的背影。
(30)
金莱是在世锦赛前回归的体操队。那年的世锦赛跟往常不一样,往常的世锦赛都是安排在当年的十月,但是那年因为举办国(韩国)遭遇了地震,天灾人祸,难以抗拒,举办城市(釜山)便把比赛日程顺延到了年底。歪打正着,成全了中国队一件好事情。要知道,往年的全运会总是跟世锦赛冲突,搞得人措手不及,现在好了,全运会结束了,还可以气定闲神备战世锦赛。
金莱的回归打破了体操队的现有布局,让不少人紧张起来,焦虑起来。世锦赛的名额跟奥运会一样,只有六个人,千挑百选出来的,人数有限,竞争激烈,其激烈的程度仅仅次于奥运。其实小豆豆还是聪明的,她早看到了这一点,与其被残忍地淘汰,还不如自己潇洒走开。
至于金莱能不能参加世锦赛,完全取决于她的恢复情况,只要她能恢复从前水平的百分之八十,凭借她的影响力,六个人的大名单里肯定有她的名字。对于金莱,问题也很严峻,一年多的时间在外边瞎折腾,拍广告,上电视,早没摸体操的器械了,谁知道她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金莱身披奥运金光回归国家队,她现在走的每一段路,前面都有绿灯照亮。她最信任的林教练已经顺利调到体操中心了。这次林教练归队后,没有安排在吕智的手下,而是在薛小丽的手下。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薛小丽在奥运后,顶替了一个退休教练的缺,荣升成了正式教练,可以有自己的队员。这次林教练因为金莱的缘故,又借调回国家队,王总便有意把他安排在薛小丽的那一组。薛小丽是金莱人生最大的贵人,金莱和林教练一直对她感激不尽,现在大家在一组了,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人事上的这点小调动,吕智也认了,尽管心头有点痒呼呼的不舒服。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金莱走就走吧,过去对她没上过心,现在也不可能成为她的人。只是金莱这小妮子运气好,成了奥运会的暴发户,成了暴发户对她也没什么感恩。在奥运会后那次表彰大会上,居然当着众人把金牌放在林教练的手上,说什么我的金牌全是林教练的功劳,那阵势,把吕智当成了空气,让吕智受了番小刺激。不过没什么,吕智手上还有茵茵,还有奥运金光的梦想。那金莱在外面折腾了这么久,鬼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水平,说不定还远不如她手上的两个小队员。
金莱胸有成竹,在林教练的计划下,循环渐进,慢慢开始恢复训练。金莱虽然一年没有练体操,但过去一年的大半时间,她跟着静水老师练习瑜伽和气功,气血通畅,居然把一系列的新伤旧伤全部调理好了,股骨骨折引起的关节脱位,曾经让金莱疼得咬牙切齿,现在也没事了,这倒是个好兆头。
对于即将举行的世锦赛,金莱还是心往神驰,毕竟是奥运后的最大国际赛事。茵茵的进步神速,小队员的剽悍茁壮,金莱全看在眼睛里,表面上没说什么,心头还是有几分胆寒。林教练私下安慰她:“没关系的,你才练了几天,就算今年的世锦赛去不了,明年依然还有机会。” 但是体操馆里的竞争气氛,日渐加浓,在金莱的身体里,慢慢隐约出某种狂躁和嘶喊,她淡定不下去,全身滚动运动员的热血,那份好强和不服输。她对林教练说:“我不能被她们扔得太远!不行,我要拼,我一定要上难度,要去世锦赛。”
薛小丽看过金莱的恢复训练,她建议她:“就两个月的时间,要想恢复到过去的状态,还是有些难度,慢一点,才能走得稳一点,这届世锦赛你暂时不用去。” 金莱表面上答应,心头还是不服气,关在房间里闷头苦训,进步不会大,以赛带练才会出成绩。运动员都是需要比赛的成功来刺激自己,激励自己。
金莱知道,这次世锦赛,茵茵肯定会鹤立鸡群,大放异彩,拿下中国第一个女子全能的世界金牌,开天辟地的第一块全能金牌。正如金莱的奥运会上的双冠王是创造历史,茵茵若是拿下了全能金牌同样也是创造历史,还有几个小队员跃跃欲试,到时候也会剑光四射,让世人惊叹。她们的国际地位一旦稳固了,那金莱在国家队的日子就难受了,尴尬了。但是金莱也想到了另一种假设,如果她一拼到底,非去参加这届世锦赛,如果失败了,头破血流了,用自己的灰暗去映衬人家的金牌之光,那不是死得更惨吗?
世锦赛的前两周,王总搞了个队内测试,金莱和茵茵都是正常发挥,茵茵是第一,金莱排在第十。另外金莱的两个优势项目:平衡木和高低杠都没有进入前六名。金莱没有灰心,她觉得自己还有进步的空间,她需要的是时间。虽然信心还在,但她和林教练都准备放弃这届世锦赛了。这一届世锦赛,注定是茵茵的大舞台。
但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改变了金莱的运程。既然没有资格去世锦赛,金莱跟随一批小队员去了香港,那里举办了一场国际邀请赛。那场国际邀请赛,没有多少大腕,许多国家都是派二流的运动员出来练兵。金莱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下场,中途溜出去玩了一圈,回来什么都不是了,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金莱自带星光,是本次比赛的唯一巨星。许多国家的运动员和教练员都认识她,纷纷找她签名,还同她合影拍照。中国队的老对手塔丽亚虽然没有来,但她的母亲来了。她母亲带了两个俱乐部的小队员来参赛。塔丽亚的母亲见了金莱又亲又抱,兴奋不已,她说:“真高心见你回来了,上次世界杯我没有见到你,我还问过你教练(吕智),她说你在拍广告,还要进军好莱坞,我真为你可惜,很好,很好,现在回来了,练体操的孩子不能放弃体操。“
金莱在马帆旗下的时候,马帆曾经请过老师强化金莱的英语口语,为的是进军好莱坞,感谢那段时间的培训,金莱可以同塔丽亚的母亲进行基本的聊天。金莱这才知道,塔丽亚拿下奥运全能冠军,回到美国后也接了不少代言,跟自己差不多,然后跃跃欲试着,准备进军娱乐圈,如今还在好莱坞晃荡,看能不能拍个片子当明星。父母虽然反对,但是也拦不了她的路。她最近拍了个喜剧短片,被片中的男主角扔了一脸一身的蛋糕,狼狈得像个垃圾堆里的小花子。看得父母那个心疼!她还自得其乐,幸福得很。
金莱在那场比赛拿了一个平衡木冠军,轻松愉快地拿下了。塔丽亚的母亲给她拍了很多照片,说是要带回家去给塔丽亚看,鼓励女儿回归体操馆,不要在好莱坞浪费时间了。塔丽亚的母亲和金莱的合照,还上了美国的媒体,报道说奥运会的双金王又回来了,她的目标就是下届东京奥运会。
金莱拿冠军的时候,许多裁判席上的裁判都向金莱握手祝贺。总之,金莱处处受到西方媒体的捧拥赞美,这让中国体育官员意识到了金莱的影响力。就说塔丽亚的母亲吧,曾是罗马尼亚的体操公主,拿过两次奥运会的金牌,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金莱的喜爱,她说金莱在奥运会夺冠的平衡木,是她迄今所看到的最完美的平衡木,而金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美感的体操运动员。
尽管这是一场二流的国际比赛,金牌的含金量严重不足,但金莱却欢欣鼓舞,收获了满满的信心,还有个意外的惊喜,小巧玲珑的小花篮,竹子编的,是塔丽亚的母亲送的。比赛期间正好是金莱的生日,她送给她的祝贺,祝贺她的前程,一定会金光灿烂,希望东京奥运会再次看见她夺冠。多么美丽动人的语言,这是一个前奥运冠军对现奥运冠军的由衷欣赏,那个花篮捧在金莱的手心中,其实很重很沉,有沉心震肺的力量。
金莱感动得要流泪了,迄今为止,还有不少人怀疑她的实力和能力,但是老对手的母亲却给了她莫大的信任,信任她能再次夺冠。就是为了这份信任,她也要奋力冲击。尽管林教练和薛小丽都在提醒她:塔丽亚母亲的生日花篮,恐怕就是个糖衣炮弹,你不要再想它了!自己练自己的,别分散了精力,塔丽亚的母亲是个什么人,我们中国队的敌人!
(31)
金莱曾经搭过奥运会的末班车,怎么也没想到,又搭上了世锦赛的末班车。莫非命中注定她就是搭末班车的人,是不是又有什么奇迹要发生?她的末班车总会开进一片辉煌的金光?
金莱从香港比完赛回来,早知道世锦赛没有自己的汤喝,继续埋头训练。那时离世锦赛只有五天的时间,去世锦赛的大名单已经出来了,六个幸运儿的名字钉在上面,而掉下来的都是不幸儿。媒体发现,在去年奥运会的阵容里,就只有小娇和婷婷参加世锦赛,其余的老的老,残的残,退的退。奥运会是一场大战役,刀光剑影拼下来,伤兵残将一大堆,半天恢复不了元气。不过没关系,后面有的是崭新的,年轻的,蓬勃的力量 — 小队员们个个生龙活虎,摩拳擦掌,谁不想出去露露头,显显角啊。
世锦赛出征前,金莱看茵茵春风得意的样子,就知道她此行志在必得, 金光加冕。金莱对她笑道:”我已经备好了花篮,准备去机场欢迎你,就等你凯旋归来,拿下历史上的第一块全能金牌。” 茵茵一点也不谦虚,把金莱的赞美照单全收下,她还补充说:“不仅要拿全能金牌,还要把你们在奥运会上丢掉的团体金牌也要抢回来。“
茵茵好大的口气,比赛还没打响,似乎已经预定了两块金牌。这就是茵茵的性格,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的坏的,都不掩饰。金莱习惯了,也不会去计较,更不会去生气。这次中国出征釜山世锦赛,就是志在团体金牌。小队员们进步很快,特别是吕智组的文单,自由操和跳马都有不俗的实力,自由操和跳马是中国的瘸腿项目,文单能够把中国的劣势拉到一个高地,中国队当然要幻想团体之战的金光。
偏偏文单命不好,出征前两天的一次训练,只听空气中清脆的“咔嚓“一声,文单掌骨粉碎性骨折,吕智先是急得脸红,后来又气得脸灰。临阵受伤只好被换掉,换谁呢?周围密密麻麻,全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谁不想这样的机会啊?如果按照队内成绩顺下来,应该是何童。那届奥运会,何童本想瞒伤参加奥运会,结果在赛台训练时发作,后来被金莱顶而替之,成全了金莱的一段神话。
临阵被弃的何童,总是不敢回首那个黑暗的时刻,已经骑上了奥运的战马,战马却被叫停,伤心欲绝的片段,融入那个泪水纷飞的世界。何童回国后并没有消沉,做了漆关节手术,配合医生和教练的恢复训练。她不会放弃,奥运的梦在她的心里没灭,金光总在闪动。何童的恢复虽然慢,但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朝前挪。这次文单受伤,按理应该是何童,因为她排在测试成绩的第七。但是幸运女神就是不对何童微笑。
金光闪闪的机会不歪不倚,偏偏又砸在金莱的身上。教练组是这样认为的,金莱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这次香港之行,可见她在国际上的非凡影响力,无人可比。有她在的队伍,团体比赛的时候,肯定不会受到裁判的“欺负“。看看吧,国际体操协会(FIG)的主席,一直对中国的女子体操颇有微言,说只有难度,没有美感,如机器人一般的古怪难看,唯独对金莱大加赞颂。塔丽亚的母亲,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见了金莱又亲又抱,完全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喜欢。而金莱又是个比赛型的运动员,不慌不乱不怯场,如果在大赛上超水平发挥,说不定又能为中国搞定一枚金牌。王总说:“就算她不能为中国拿下金牌,但她也能够帮中国稳定队伍。“
金莱完全没有想到,平白无故的,居然拿到了世锦赛的入场券。她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感叹。薛小丽看她没有意想中的欢喜,便问她原因。她老实告诉薛小丽,因为知道自己去世锦赛无望,已经答应了马帆,下周去参加一个公益活动,虽然只有一天,但那公益活动正好在世锦赛比赛期间。薛小丽说:“这个还不简单吗?你推掉就行了,你现在是运动员了,就应该以体操为重。”
金莱只好给马帆打电话,说明了不能参加的原因。马帆虽然知道世锦赛对金莱的重要,但是主办方已经把金莱的名字写进了节目单,而且还打了广告。看来马帆还得去道歉。马帆只好对金莱说:“世锦赛是个好机会,那你就好好比赛吧,拿下一块金牌,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
金莱心想,怎么很多人都以为我能拿下金牌。我要是拿不下来呢?还不知道怎样怨我恨我。现在还没去釜山,怨她的人已经不少了,她拿了世锦赛的入场券,而这么多人没拿到,她的实力又没有进入前六名。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不公平的世界。那天她在体操馆的食堂吃饭,看见文单和何童端了个托盘走过来,金莱对她们笑了笑,何童先是含恨带怨看了金莱一眼,然后似乎有些后悔,便皮笑肉不笑像是在回应金莱的笑,笑得那个难过。
晚上回到宿舍,金莱想着也不舒服。她忍不住对茵茵说:“我根本就没争过世锦赛,文单的名额又不是我抢的,何童为什么给我那样的脸色?” 茵茵说:“我的双冠王姐姐,你就不要计较了,何童是个命苦的人,奥运会是你抓了她的名额。你在奥运后发大了,拍广告,捡金子,人家什么都没有,眼看着本可以去世锦赛,你又给人家抢了,给你几个不好看的脸色,你就忍着吧。“
金莱听了茵茵的一顿抢白,强忍住气,也没说什么,她这时候才后悔了。茵茵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她何苦还要去给她说心里话呢?这不是活活找抽吗?看来还是应该管好自己的嘴。奥运一战后,她远离了体操,远离了曾经的朋友,她轰轰烈烈行走在另一个世界,花花绿绿的世界。就算现在回来了,表面上嘻嘻哈哈,而人心和情谊早淡了。她懂,她们对她纷繁的看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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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莱不再开口,管好自己的舌头。当她低头看书的时候,茵茵又主动找她说话了。茵茵一边上网一边问金莱:“你知道吗?那个帅哥 苏劲光对你念念不忘呢,他对记者说,他依然在想你,希望你回到他的身边去。”
“什么?什么?谁说的。” 金莱把手上的书扔到床上,站起身来,走到茵茵上网的电脑边。她以为离开了娱乐圈,就离开了那些缠人的绯闻,怎么还是甩不掉那些娱乐编织的网啊?
事情是这样的,苏劲光所在的足球队,当天输给了泰国队,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但3比0这个比分,也太凄惨了吧。而且最要命的是,苏劲光还朝自家的大门踢进去一个球,非常华丽丽的一个乌龙球。事后记者当然要拦截他,追问他的感想,他东兜西转,就是不认自己的失误,还把金莱拉出来,当成靶子,企图转移注意力。金莱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遇见这样的男人。自己不敢面对枪林弹雨,却把女人推到前面挡子弹。
金莱歪着头,只读了一半的八卦文,便打住了,说了声“太无聊”,转头回到自己的床前。茵茵好奇问她:“娱乐圈是不是很好玩,我以后有了机会也去玩玩。“ 金莱摇头苦笑道:“那趟水还是不要去趟,体操馆里的生活干净多了。” 茵茵瘪了瘪嘴说:“你是因为玩过了,所以就没兴趣了,你看那些打广告的,又当明星又拿钱,谁不喜欢啊?” 金莱说:“广告可以去代言,其他的就不要去搅了,那些影星歌星,混那个圈子都成精了,心理素质比我们当运动员的强大太多。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想就想怎么比好世锦赛。“
两人正说着,金莱的手机响了,是兰兰的电话。原来东北的松花江发洪水了,好多个地方受灾,兰兰去参加大型赈灾慰问慈善义演。她问金莱:“你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你,不是说好你要来的吗?“ 金莱只好说:“我要去参加世锦赛,过几天就走了,所以不能去,你那里怎么样?”
“当然很好啊,能出来透透风,看看过去的朋友就很开心了。” 金莱能听得出兰兰的兴致很高。自从她被马帆雪藏后,日日都关在戏剧学院学表演,什么戏也不能接,除了参加公益活动。那些日子,兰兰常对金莱抱怨道:“憋都憋死了,哪儿也去不了,我天天都盼着有什么地震啊,水灾啊,山洪暴发啊,然后我就可以出门参加赈灾义演。“ 金莱当时还在说她:“你就别想灾难了,等会儿灾难真被你的心牵引来了,好可怕的。” 兰兰说:“我越想它越不来。“ 金莱说:“别忘了,当初静水老师告诉我们的,心的力量其实是种很大的力量。” 兰兰笑道:“既然心有这么大的力量,那你就多想几个金娃娃吧,在世锦赛拿下比奥运会还多的金娃娃。” 金莱表面上笑着答应了,但自己实际是个什么境界,她心头最清楚。
这次世锦赛,金莱只能妄想一块金牌,那就是团体金牌。奥运大战之后,几个体操强国都是元气大伤,处在休养生息的时期,据可靠消息,俄罗斯的两个绝对主力在奥运会后退了,不再参加世锦赛。美国队的奥运主力成员都在,但是伤兵残将一大堆,其战斗力根本不能与奥运周期相提并论。这个期间,谁能脱颖而出,谁就能成为下个奥运周期的新霸主。茵茵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金莱在团体赛只上平衡木和高低杠,她的两个项目都没有太大的难度,队里只是需要她的稳定。只要她能平稳发挥,就算完成任务。至于茵茵,她是四个项目都要上,如果竞争激烈,比分接近,她必须上难度,她是整个队夺冠的灵魂人物。其实金莱也清楚,如果团体拿了金牌,她不过是个混金牌的人。国家体操队里的人谁不想去混金牌,而且整体实力强过金莱的一抓一大把,但是谁也没有金莱在国际体操界的地位和影响。
金莱这次出征釜山,林教练没有随行,金莱由薛小丽看管,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薛小丽这组有个小队员叫吴今,自由操和平衡木是强项,她第一次参加世锦赛,兴奋得像快乐的鸟儿,她看金莱的目光满是仰视的崇拜。金莱知道她崇拜她的奥运金牌,其实金莱也是第一次参加世锦赛。谁让金莱是奥运会的暴发户呢,奥运会比世锦赛隆重太多,谁拿了金牌谁就是英雄。
但是这次世锦赛,金莱离英雄太远。资格赛的时候,金莱还是顺利完成了任务,成绩既不突出,也不拉后腿。等到了团体决赛,金莱上高低杠,前半套完成的非常出色,两个难点顺利过关,但是换到低杠一个简单的动作,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出现了失误,抓杠脱手摔倒在地。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根本就不紧张嘛,怎么会摔在地上呢?她一脸灰黄走下台来,薛小丽安慰她:“没事的,不要怕,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但金莱这个错误太致命了,她这一摔,把团体的分数哗的一下,一个大筋斗,眼看着罗马尼亚就紧逼上来了。罗马尼亚一直以稳健著称,她们没有高难度,但稳定得可怕,对方可以凭高难的技术压倒她们,但是高难度也意味着高风险,稍不留神就从巅峰摔向谷底。这不,金莱一掉杠,足足扣了0.9,中国队虽然暂时领先,但同罗马尼亚的差距只有0.02分。在这种紧张的状况下,茵茵主动请缨,说愿意高低杠上难度,拉开罗马尼亚,她有超强的信心。王总同意了。
金莱看见茵茵高杠起步,空翻时惊险,转体时潇洒,她的一个超长串完成得干净漂亮,最后稳稳落地像生了根,四周掌声雷动,茵茵当之无愧拿了高分,把罗马尼亚甩开了,如果团体夺了冠,茵茵是绝对的功臣。接下来就是比平衡木,金莱是第一个上,薛小丽发现金莱的脸色有点发青,问她怎样,金莱说没有问题,我平衡木应该比好的。
金莱上木时,用的是她的招牌动作:拉拉提上木,她这个动作赛台训练的时候都是十拿十稳,从来没栽过,可惜正式比赛的时候栽了。栽得金莱都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应该在木上,怎么会在地上?她意识到自己的重大失误后,还是调整过来重新上木,但重新上木后明星紧张,虽然没有大晃,但小晃不断,早丢了平时的镇定自若。薛小丽在下面看得心焦眼痛,因为金莱的掉木,不但直接扣掉0.8分,还活活扣掉了难度分和连接加分。她的分数不用看也知道低得吓人,这无疑又给了罗马尼亚机会,帮她们开了冠军的城门。
金莱一掉木,后面的吴今像得了传染病,也跟着从木上摔下来。关键时刻,还是茵茵稳住了,临危受命,又加了难度,以自己的勇气和技艺,把受伤的队伍朝前拖了一步。因为有两人失误,分数已经栽了一大截。同往常一样,中国队只能把夺冠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对手也失误的梦想上。可是对手没有失误,罗马尼亚太稳定了,稳定得恐怖,她们一丝不乱,站上了冠军领奖台,笑靥如花。中国队垂头低眼,一片哀怨的叹息声,起伏跌宕,让人郁闷得想撞墙,看看分数,她们同罗马尼亚的差距只有0.3分。也就是说,只要金莱不失误,或者只失误一次,中国队就可以稳拿冠军。
金莱坐在地上,头埋在手臂里,虽然没有谁来责备她,可她已经没了脸,没了皮,感觉自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臣。她想哭却没有泪水,脑袋和心都是空荡荡的虚无,灵魂也没了,她神色恍惚,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比赛下去。比赛依然要继续,接下来的是个人项目的决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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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金莱的重大 失误,中国丢了团体金牌,国内的电视和网络早就炸开了一锅沸腾的滚油。有刻薄的媒体把“釜山失金,金莱有罪”当成了报道的重大标题,多次强调:“从娱乐圈混了一圈回来的金莱,体操已经不属于她了。冠军是怎样锻造的?要有坚强的意志,过硬的素质,精湛的技艺。不是说你在娱乐圈唱两首歌,跳一曲舞那样轻松自在。”还有媒体把矛头直指体操内部官员,质疑决策人的用人策略:“这致命的失误,危害了团体,是谁造成的,上上下下没有责任吗?“文章明确指出:“在娱乐圈游荡一年有余的金莱,怎能够委以重任?难道就凭她是曾经的奥运冠军? 过去的将军不是现在的将军,过去的勇士不是现在的勇士,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如果金莱没有参加这届世锦赛,大概这届世锦赛也不这般引人瞩目。在这之前,王总早有预料。如果金莱没有失误,恐怕又是一番歌功颂德,什么“王者归来,永远的体操女王”,什么“金莱一来,金牌就来。” 只要输了,马上就翻出另一张脸来。媒体就是这样的势利:永远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点不讲情面。
接下去的比赛还是要进行。金莱的高低杠和平衡木都进入了个人决赛,到底还要不要她去参加。体操教练内部的争执也很大,一派是支持,当然以薛小丽为首,薛小丽说:“金莱出道以来一直很顺,不管是大赛还是小赛,几乎没有失利过,比赛难免都有失误,失误了,反而是件好事,经过了挫折的人以后会走得更坚定。” 吕智笑道:“你的话,我完全接受,当运动员难免有失误,可是你不觉得这个失误太大了吗?把整个团体都葬送了,我承认,金莱是国家的功勋运动员,但功勋运动员也有状态不佳的时候。为什么我们不多锻炼一些年轻的小队员呢?”
王总综合了两种意见,决定只派金莱上一个单项的决赛,那就是平衡木。因为金莱毕竟是上届奥运会的平衡木冠军,只要她发挥正常,应该还是能够拿牌子的。吕智说:“单讲平衡木,吴今的状态比金莱好得多,无论是难度还是稳度。” 薛小丽笑道:“吴今确实又难又稳,别忘了她在资格赛的时候,好好的却被裁判降了级。“
这个没有办法,似乎是个体操界的约定俗成,新手刚出道的时候,都会被裁判抓小辫子,稍微一个动作没到位,就会被无情降级。但是身经百战,拿过金牌的名将,只要没有明显的错误,裁判一般会放过一马。一个人的名誉和影响太重要了,因为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立起来的。
于是金莱凭着她在奥运打下的名誉江山,又拿到了平衡木的入场卷。她感涕不已对薛小丽说:“谢谢您们给我这个机会,下次比平衡木的时候,我绝对不掉木,就是耍赖也要赖在木头上。“
个人决赛的时候,茵茵先比全能,金莱真心祈祷茵茵能拿下金牌。她为自己在团体中的失误懊恼,一直挣扎在内疚中,因为失误不仅害了自己,还让所有的人没拿到金牌。全能比赛前的那个晚上,茵茵对金莱说:“你也别太自责了,谁不犯错呢,比赛场上的事,千变万化,连老天也不知道,谁能稳到最后?谁一上场就栽下来?“ 金莱苦笑道:“本来人人都可以拿金牌的,结果眼看着金子变成银子了。“ 茵茵拍了拍金莱的肩膀说:“银子怎么了?银子总比破铜烂铁好,你放心好了,我明天这个时候肯定拿金牌了。“ 金莱说:“我就期待着你明天拿下这块金牌,破记录,创历史,那一帮媒体就会把你团团围住。“
金莱确实希望让媒体的焦点落在茵茵的身上,让他们万紫千红地大歌大颂好了,把视线从金莱的身上转走,不再对她群舌乱舞,开她一个人的批判会。金莱真正地感到,失败的滋味真是太难受了,穿心刺骨,特别是那种你站在极高点又落向谷底的惶恐,一个人难以承担的悲伤。她当然希望在平衡木比赛的时候,以一块金牌来证明自己,洗涮曾经的过错,但也明白,自己的水平离金牌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
第二天的女子全能,中国派了茵茵和小娇参加。小娇在奥运时拿下了银牌,也算是超水平的纪律,让人们对这朵小花有了期待,期待她会在未来的日子惊艳怒放。但是奥运后,小娇元气大伤,一直处于调整期,冬训也没有什么起色,又恰好撞上了身体的发育期 – 长胖了,身子一沉,空翻质量明显下降。许多体操女孩就是因为过不了发育关,而只有含泪退役。如今中国队想夺牌也好,夺金也好,希望只能挂在茵茵身上。
赛场的风云千变万化。只要比赛还没有结束,谁也不敢说自己能稳拿这块金牌。果不其然,茵茵比的第一个项目平衡木,就是出师不利,一个水平立转720,掉下木来,这一掉就活活刮掉了0.8分,比剥皮还痛苦的扣分,吕智看得心都寒了,手心手背全是冷汗。好在茵茵还稳得住,失误后马上调转过来,后面的动作行云流水完成了,一点小晃都没有,算是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的程度。
茵茵不怕,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走,朝前追。高低杠是茵茵的强项,她不会给对手任何机会,上杠后,她的扭臂转体和直体空翻,完成得酣畅淋漓。最后的下杠加了难度,扭臂转体540接团身旋下,站稳了!分数一打出来,就甩开了三名对手。高低杠比完后是自由操,自由操不是茵茵的强项,因为腿部力量不够强大,要想硬拼,是拼不过吃牛肉长大的欧美选手。吕智冥思苦想,为茵茵的编排花了不少心血。在自由操的成套里,茵茵有个难度为E组的团身旋,但是因为高度不够,动作不标准,落地姿态扣了0.3,空中分腿扣了0.2,一下子就刮掉了0.5的肉,这个太吃亏!吕智想了个法子,让茵茵把E组的团身旋改成了D组的后团两周,后团两周茵茵没有问题,完成得漂亮而有力量,没有一丁点的拖泥带水,只要顺下来,就搞定了0.5的完成分,这个新思路彻底改变了茵茵的劣势。很多时候,将领的决策比士兵的实力更重要。
比完了自由操,茵茵已经从最初的第七名挣扎到了第三名,最后一项是跳马,不算是茵茵的强项。吕智问她:“是保奖牌,还是争金牌?要想保奖牌,就不要上900了。” 茵茵很有自己的主张,她说:“就算保奖牌,我也必须上900,我冲定了。如果不拼命,只怕连奖牌也拿不了。“吕智点头同意了,茵茵有理有据的分析让她心服。
谢天谢地,茵茵冲900的跳马没有失败,爆发力强,空中姿态优美,最关键的是落地站稳了,而且还稳在中心白线上。吕智高兴得跳起来狂喊,金莱和队友们的双手都拍红了,茵茵的奖牌肯定保住了。茵茵完成了任务,只能做壁上观。场上的两名高手还没有比完,罗马尼亚的一个名将马上比高低杠,高低杠是她的强项,只要她能顺利完成,她就能当冠军。就当她要拥抱金光的时候,金光哗地一下消失了。可能是太紧张了吧,一个简单的换杠动作,她居然掉下来了,她跟金莱在团体赛上犯了一样的错。这一掉,彻底掉出了金色环绕的光圈。
金色的光圈只能笼罩在一个人的头顶。运动员之间的竞赛,不仅是比实力,更是比心理,一场综合素质的较量。金莱对身边的婷婷说:“她摔了,茵茵也摔了,两个人扯平了,茵茵分数比她高,说明茵茵的实力就是比她强。” 婷婷说:“现在还不知道茵茵能不能抱金娃娃,波斯的自由操还没有比完。“
体操馆里流淌着舒缓的圆舞曲,波斯在音乐中一阵空翻,一阵旋转。波斯是美国的全能新秀,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为了冲下这快金牌,她加大了难度,可是难度也有代价,落地不够稳,然后又出界了,她最后的比分半天没有算出来,波斯急,茵茵更急。出来了,波斯排在第二,总分比茵茵低了0.2分,茵茵这边还没来得及欢呼,那边已经立即申诉了。大屏幕上,是美国总教练一张愤怒的脸,快冒火烟的眼睛。如果申诉成功,分数要重新来过,排列要重新组合过。
金莱在心头期待金牌属于茵茵,但婷婷却是一脸漠然的样子。婷婷明白,若是茵茵拿了金牌,不知道要怎样飞起来狂舞,其他人在她眼里都成了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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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队申述的原因是,波斯的720度旋转为什么被降级处理了?裁判的理由是空中分腿,姿势难看,没达到标准的要求,众裁判一遍遍回看录像,争论、比较、回应,茵茵只有站在一边干等,这一等就是三十分钟,什么样的三十分钟,春夏秋冬都穿越了,一生一世的三十分钟。结果下来,维持了原判。
裁判一敲定,便是中国方纵情的欢笑。茵茵创造了历史。两个历史,中国女子体操第一个全能冠军,第一个掉下器械还拿了金牌的全能女冠军。
茵茵心想事成了,金莱也心想事成了。媒体果然都去追逐茵茵,把金莱撂在一边,这就是金莱的愿望,媒体忘记了对金莱的责备,忙着编织赞美的华丽花篮,一波连一波的金光闪闪,包围了茵茵。
茵茵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得意忘形,要不完吃不完的暴发户样子。她微笑着,淡定着,优雅面对各大媒体。她说:“虽然这是一块我梦寐以求的金牌,但这块金牌只是一个出发点,我的目的地是在奥运会的冠军台。”吕智满面春风地告诉记者:“茵茵是中国体操史上最优秀的全能运动员,她不仅拿下了这块创历史的金牌,后面的平衡木和高低杠也有相当的夺冠实力。“ 记者问:“茵茵实力这么强,为什么奥运会没有派她去,如果她去了,是不是中国已经拿了奥运女子全能冠军。“ 另一个记者接着问:“早听说奥运会的名额是各省的猪肉,还有各种潜规则。“吕智冷下脸说:“搞体操是要拿成绩的,搞什么潜规则,运动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没有水平,你能潜出一块金牌吗?”
“那茵茵怎么没参加奥运会呢?“ 记者紧追不放。
茵茵主动帮教练解了围,她说:“奥运会前,我的水平还不够,算不上绝对主力,所以没有上奥运。我的进步是在奥运后的冬训,吕教练在我的身上花了很多心血,我今天的成功离不开吕教练。“
那一刻,茵茵似乎长大了,成熟、懂事、理智、宽容、谦虚,吕智听了她的话,眼睛都潮润了,她在茵茵这块土地上的耕耘,全得到了回报。很多人都以为,茵茵要是拿了这块全能金牌,一定会向媒体发泄过去的冤屈,被排在奥运大门外的无比悲伤。但是人们的预想错了,茵茵似乎在一夜间就长大成熟了。
但是金莱知道茵茵没有变,她骨子里的两面性格,心想事成时的大度和平静,愿与事违时的狂躁和愤怒,金莱都很清楚。她还清楚如今是茵茵的天下,她回到体操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就是以自己的名气为茵茵当花瓶。第二天就是平衡木决赛了,金莱和茵茵将一同参赛,如果茵茵又拿了块金牌,而金莱挂了白板,那媒体又该评头论足了。
金莱突然觉得,自己参加世锦赛是个巨大的错误,在自己的实力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就策马扬鞭,匆匆出征,明摆着就是出丑,暴短,吃败仗,当强者的陪衬。但是她没有退路,她只能立起脑袋朝前冲。比赛前的一个晚上,薛小丽对她说:“不管别人怎样,自己比好自己就行了,发挥出水平就是胜利。“
平衡木的单项决赛就要打响了,茵茵是斗志昂扬,披一身胜利的金光再上沙场,而金莱呢?是拖着失败的阴影,希望不再演绎一塌糊涂的悲剧。对于金莱,反正已经沉到谷底,那就干脆豁出去,拼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决赛时,金莱没有用拉拉提上木,而是改用一个B组的手倒立上木,小翻小翻接360 改成了小翻小翻接后直,她这一改,虽然难度分低了,但是质量上去了,无论是侧空翻、羊跳,还是狼跳,她都拿出了完美的姿态,最后下法也定住了,算是胜利完成了任务,举手致意时,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金莱是第五个出场,她的分数一出来,金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暂时排在第一。薛小丽低声对王总说:“你看见没有,只要金莱她自己不出错,裁判对她只有奖没有贬的。” 金莱的成套完成后,薛小丽在心头给她打了一个大概的分,结果裁判出来的分居然比薛小丽的分高出0.1,金莱在裁判的眼里比她的教练还完美。
金莱一比完,接下来出场的就是茵茵,茵茵是安心冲金牌的,所以必须上难度,她不仅有踺子后手翻拉拉提上木,还有小翻接后翻360,难度一上去了,质量就难以保证,茵茵中途有两个小晃,落地时又冲了一步,分数出来时,居然跟金莱捆在一起了— 并列。金莱一看那分数就笑了,至少可以拿块银牌。但吕智看得一脸的寒霜,茵茵那个成套比起金莱,气势和难度明显高一截,就算其间有点小瑕疵,但是最后得分应该高过金莱。这些裁判的狗眼睛啊,眼睛里就只有奥运会的冠军,一点也不顾及茵茵这个新科贵族 – 刚封冠的全能皇后。
最后上场的是罗马尼亚的一个平衡木高手,她刚出场时还有几分紧张,但人一上木后,心似乎就定下来了,一个个高难度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但她的落地不太稳,动了一小步,最后得分仅仅比比金莱和茵茵高0.01分,也就是这个头发丝一样的差距,彻底粉碎了中国队的金牌梦。吕智看得眼酸心寒,如果真要较真,她还是比不过茵茵的成套质量。就这样,茵茵和金莱并列第二,两个人都拿了银牌。站在领奖台上,金莱笑靥如花,而茵茵却是苦菜花。
拿下平衡木的银牌,金莱的这次釜山之行也算没有白行,一块个人银牌多少给她挽回了些面子。但茵茵的比赛还没有结束,第二天的自由操,两天后的高低杠,她都进入了决赛。比赛下来,自由操拿下了铜牌,是运气好得到的,因为她的自由操不是强项,她是靠前面高手失误而混到的牌子。但是高低杠那天,她拿的是金牌,是靠绝对的实力拼下来的。
茵茵成了世锦赛绝对的明星,以两金两银一铜的业绩,含笑体操沙场。比赛完了,数不清的媒体和镜头包围了茵茵,记者们问她:“你是所有参赛国的女队员里,成绩最好的一个,中国女队奖牌榜排名第一,也是因为你的功勋,你有什么想法和打算吗?” 茵茵淡然一笑道:“能有什么想法和打算,目标当然是东京奥运会了。“记者又说:“奥运会还有三年的时间,三年对体操队员变化很大,特别是女运动员,你觉得你的状态能维持到东京吗?“ 茵茵突然激动了,淡定不下来,她白着眼睛说:“其实奥运会不到三年了,我敢拍胸口,我现在是什么水平,到了东京同样是什么水平。“ 另一个记者说:“就算你现在能维持不错的实力,但是保不准有年轻的黑马冲出来。” 茵茵自信地笑道:“黑马冲出来了,我难道还在原地踏步吗?运动员是靠实力说话的,若是真有黑马要把我撞出去,那就直接上来好了。”
媒体就是喜欢茵茵的性格,喜怒哀乐全部展露在脸上。对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肥皂泡似的吹不完,而对金莱是暂时没了大兴趣。但金莱毕竟是个大人物,绝对不可能被忽略掉,面对记者的话筒,她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一些又酸又涩的问题,诸如:“团体赛怎么失败啊?个人赛怎么没拿到金牌啊?是不是在娱乐圈溜达的时间太长啊?如果中途没有开小差,奥运会后归队训练,现在拿金牌的是你,而不是茵茵,对不对啊?” 金莱被问得头昏眼花,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苦笑着回了句:“我不是冠军,别采访我,去采访冠军吧,冠军在那边。“ 于是马上就有记者说她耍大牌,心怀不满,嫉妒队友的金牌,说不定心头有魔鬼。把金莱搞得哭笑不得,想抬腿就跑,可惜又跑不出他们的包围圈。
(35)
体操队回国后,又是一系列的总结,训练,再总结,再训练。这个期间,金莱和莲花虽然没有见面,但是两个人经常在手机上谈心聊天,彼此的开心和郁闷,都拿出来交换,晒晒阳光和月光,这就是朋友的好处,什么都可以说,而不用担心害怕,害怕对方出卖了自己。金莱和莲花手机聊天的时间,一般是选择在晚上八点以后。她当然要避开茵茵,避开不必要的口舌是非,她会找一个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同莲花互诉肠子里的话。
莲花告诉金莱,她最近也很郁闷,前不久在墨西哥结束的世界杯跳水赛,她输给了吴皇后,虽然比分很接近,但是输了就是输了。一个月后,在温州的跳水邀请赛上,她又遭遇了滑铁卢,输给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那场邀请赛,因为吴皇后没有出席,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还在网上挖苦她:“暴发户就是暴发户,过一阵就焉气了,奥运时狗屎运气好,抢了人家的皇冠,看看吧,没两天就打回原形了。”
金莱安慰莲花:“网上的话你都要在意?那上面什么样的怪话没有?还有人造我和兰兰是豆奶教的(女同性恋帮派),我都当笑话看,一点伤不到我,你那么强的神经,怎么也脆弱起来。”
莲花叹道:“人受了打击,什么都脆弱了。“
金莱继续劝道:“你不能脆弱,一定不能!你也是在江湖行走好多年的人了。就说我吧,这次釜山世锦赛没有比好,那些记者还不是刻骨刻心的挖苦我,甜的苦的话都是他们在编,说什么我金莱白姓金了,本来团体该拿的金牌,也被我变成了银牌,说什么我体操的气数已尽,还是回娱乐圈给歌星伴舞吧。我在乎吗?我现在的脸皮比长城的城墙还厚,那些不好听的话,我眼睛里看进去,嘴巴里呼出来。他们媒体要怎么编你的花篮,你跟本就管不了,自己练好自己才是真。”
莲花突然问金莱:“听你的口气真是坚决,你真打算还练下去,要去冲东京奥运会?“
金莱听了这话,眉毛一跳,眼睛也圆了,莲花是什么意思?她问:“你莫非不想奥运会了?你不是一直鼓励我回归体操吗?打进东京吗?现在怎么问出这么丧嘴巴的话?当初如果不是你们在后面逼我,我还真打算退了,彻底干净的退了,不过娱乐圈也不是好地方。真要有一天退役了,我还是想出国念书。”
“那我们一起出国念书吧,彼此也可以做个伴。如果选出去的国家,我第一个选美国。我听人说,只要是奥运冠军,绿卡保证三个月下来。” 莲花的消息似乎很灵通。
金莱笑道:“绿卡三个月下来又怎样呢?你莫非还想加入美国籍,代表美国打中国?不怕被网上的人骂死?“
”代表美国打中国?这样卖国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谁不想当民族英雄,为自己的祖国而战啊?“莲花顿了一下,她心头还裹了层秘密,她向金莱彻底摊开了森林里的暗河。这大半年的训练和比赛,她发现自己的实力在下落,综合技能还是不如吴皇后,吴皇后一出征,国内外裁判还是偏着她,她已经在世界杯把属于她的金牌夺了回来。除此之外,两个人 彼此都咬得紧,在国内国际比赛上较量过好几次,也是吴皇后胜的多。更可怕的是,小队员们已经气势汹汹地追上来了。小队员们年轻,体力旺盛,爆发力强,缺的不过是动作的美观,有的是一大把时间雕琢细节。在吴皇后缺席的一场国内比赛,莲花居然输了,输给了一个刚进国家队的小姑娘。比赛后,总教练对媒体说,进军东京奥运会,吴皇后是绝对的领军人物,而小队员是未来的希望。这些话落在莲花的耳朵里,就像一根点燃的烟,凶狠地,没有理由地插进了她的耳朵里。
金莱耐心倾听,这次倒成了莲花的知心姐姐,她柔声细语对莲花说:“输了算什么,现在多输几场,反而是件好事,只要奥运大战镇得住,那是最关键的一战,金牌到手了,所有的过失都可以抹掉。你知道,输赢的风水轮流转的,我们当运动员,都有高潮期和低落期,不要急,慢慢调整得过来,相信我,我们都不是奥运的爆发户,一定要打到东京去,靠实力来说话。”
人总是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强大。金莱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本事,能在莲花低落的时候,给她信心的力量,让她振作起来,面对挑战,重新发起冲击。金莱对她说:“不知你看不看体育台,都说这次团体失败就是我的罪过,我当时也是羞死了,恨不得找块布蒙住脸,现在皮子厚了,媒体来了就面对,人不是这样成长过来的?”
莲花点头道:“体育台的新闻我看过,你们团体失败后,那么多难听的语言扑向你,我当时真为你担心,心想你怎么受得了,后来看你拿了平衡木的银牌,在领奖台上笑得那个灿烂,比冠军还冠军,我就知道你的坎儿已经过了,没问题了。看来金莱啊,我这个当姐姐的应该向你致敬,既然你拿银牌都能笑得那么欢喜,我拿了银牌也不要愁眉苦脸,像死了老子娘一样。”
放下电话时,金莱仰头微笑着,感受到从来没有的欢欣和温暖,帮别人获得自信,自己的自信也就更旺盛。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兰兰。她一上来就责怪金莱:“金莱啊金莱,找你真不容易,你的手机怎么总是处于休眠状态。” 金莱笑道:“白天哪有闲聊的时间,都在训练,当然要关机,我看昨天的网上,发现了不少关于你的花新闻,真真假假我也搞不清,你真要当单身妈妈吗?我看你频频露面,活跃得很啊,是不是昂首挺胸就要复出,一出来就接大戏啊?”
兰兰确实在准备着,一出来就接大戏,也确实准备着,一出来就当单身妈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要从赈灾义演说起。兰兰参加完了最后一场赈灾义演后,跟随演出团队,去医院看望受伤治疗的灾民。一个小女孩的目光撼住了她的心,怎样的一对眼睛啊,绝望、孤苦、冷漠、空洞,黑到了底,没有一点希望的光,周围的同情、慰问、鲜花、礼物,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对谁都不想理,不管你是大书记,还是大明星,目光直直地定在天花板上。
众人也理解她,四五岁的年龄,正承受呼啸而来的灾难,洪水咆哮着,冲垮了她家的木房子,房梁压住了她的身体,等她从医院苏醒过来的时候,一只腿已经没有了,她哭着喊着要爸爸妈妈,但是爸爸妈妈再不可能回来,他们已随洪水远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很多人都说,她要是跟她爸爸妈妈一起走了,一家三口在天堂也是一种幸福。还有人说,如果她没有残疾,应该找得到收养她的人家,因为小姑娘的一双眼睛又圆又亮,长得还是挺招人喜爱。
兰兰在一瞬间做出一个惊天的决定,要以单身母亲的身份收养残疾小姑娘汪红红。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马兰时,马兰因为出席一个会议而关掉了手机,她只好跟静水老师商量,静水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做了好事会有好报的,但这是个大事,你要想好。“ 兰兰说:“没有问题,我想好了。“ 兰兰还有个想法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想再被雪藏了,收养残疾小姑娘,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奔向自由的机会。媒体肯定会给她足够的灯光和声响。
”真的想好了?这么大一件事,你就决定了?“ 马帆在手机那头说:“收养残疾孤女,倒是个一盘炒作运作的大菜,对你好,对孩子也好,关键一点你要记住,孩子不是游戏机,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可以退的,或者转让的,弄不好你名声会一落千丈,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你要搞明白!“
早几年,娱乐圈的一个大明星,嫁给了一个富二代,因为婚后无孕,收养了一个贫困地区的小女孩。没想到这边一收养,那边就怀上了。很多人都说过,领养孩子是最好的助孕偏方,比你吃多少中西药都强。小孩到了她身边,还没有捱到两年,夫妇二人便把孩子转让出去了,被愤怒的网民斥之为“弃养婆“,名声一落千丈,制片商不再找她,广告商也躲远了。网民们还鼓唇摇舌发誓,不仅要抵制她的影视,还要抵制她夫家的产品,让她的一家人都不得好死。其实网民们什么都不知道,马兰知道那个大明星的家事,对明星一家人充满了同情。他们收养的那个女孩脑子有毛病,不爱妈妈,只爱爸爸,还说长大了要跟爸爸睡觉,要把妈妈一脚踢到游泳池里。这些事儿明星都忍了,就当她是个小孩胡言乱语。但是这个小孩对襁褓里的弟弟恨之如骨,几次都想对婴儿下毒手,有次趁保姆去热牛奶,一步步走向摇篮里的弟弟,想用手把他掐死,幸好保姆早回来了一步,否者那婴儿早没命了。保姆对女主人说:“你那女儿是个魔鬼,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弟弟早晚要死在她的手上,你还是请她走吧。“
但这些事情是家丑,明星怎能对媒体敞开,只好背上了“弃养婆“的牌子。
“我想好了,我肯定不会当弃养婆。“兰兰很平静地对马兰说:“幸好我还没有结婚,身边也没有男人,一个人简单多了。”兰兰其实早就想好了,如果要想出大名,这是最好的机会。再说,养一个孩子的费用她还是出得起。
“那我们行动吧!“ 几个策划的方案已经在马帆的脑子里发光了。
兰兰以一个未婚姑娘的身份,收养灾区残疾孤女的消息,成为那年娱乐圈最爆炸的新闻,最轰动的话题。但是媒体的眼睛是犀利的,记者的嘴是尖刻的,他们问:“你自己还是一个人,丈夫都没有,怎么可能给红红一个完整的家?“
兰兰不慌不忙,用她早准备好的答案回答:“没有丈夫的家,确实不够完美,但是我有足够的爱心给我的孩子,我给她的家没有暴力和动荡,只有平安和幸福,她的成长之路一定充满了快乐的笑声。“
”她的成长怎么能够快乐?就说你吧,既没结过婚,又没生过孩子,你怎么可能当一个合格的母亲?“
”每一个母亲在没当母亲前都没有经验,在我看来,最合格的母亲就是有爱心的母亲,不管她有没有丈夫。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优秀的单身妈妈,她们以一己之力给孩子托起一个家,您能否认她们的成就吗?就因为她们没有男人的肩膀?我不是千万富翁,但是我还是有能力让孩子进北京的好医院,接受治疗和矫正,在我的经济范围内,让她享受快乐的童年。智力的开发固然重要,我更要培养出她健康美好的人格。” 这一段话,是马帆让兰兰事先就准备好了的,果然用上了。
还有记者问:“你还没有结婚就开始领养孩子,不担心你未来的丈夫对你的看法?“
这个记者,是马帆的朋友,绝对不会提刁难的问题,但兰兰还是作了认真的回答:”至于我未来的丈夫,他如果在红红这件事情上有想法,对我有某种不满,说明我们没有共同的世界观,那就让他早走好了,我不会勉强任何人。”
兰兰的这番话说得落地有声,声声都是让人佩服的道理。记者们都没有声音了,没了质疑的声音,剩下的都是佩服的声音,赞美的声音。没多久,兰兰被众多媒体赞为 “中国最美的单身妈妈“。网络也好,实体也好,天天都涌动着赞美的波浪。其实金莱知道,那都是马帆的背后运作。这样的波浪一多,广告商自然也多了,兰兰成了美丽、神圣、端庄、爱心的代名词,在接下去的三个月,马帆马不停蹄,为她签下了两千万的广告代言。
金莱在手机里对兰兰说:“红红那孩子真是你的福星,你可得好好对她啊。“ 金莱记得很清楚,兰兰曾经对她说过,她不喜欢孩子。不过环境一变,人也会发生变化。
兰兰说:“那当然了,我如今像供神一样供着她,截肢手术后,红红在北京的一家合资医院进行康复训练,静水老师每周去给她发一次功,明年我送她去香港装假肢。”
金莱赞道:“你这当妈的还真不错,请自陪孩子去香港装假肢。“
兰兰突然抱怨起来:“我不会去的,我的助手会去的,我哪有时间啊,拍不完的电影和电视剧,还要出唱片,马帆是要把我累死的。“
金莱劝道:“我宁愿被累死,也不愿被雪藏死,你想想你被雪藏的那些日子,天天在我面前诉苦,烦得我耳朵都要长仙人掌了。“
兰兰点头道:“雪藏的日子真是黑暗,我不愿意回头看,我喜欢现在的热闹。你最近怎样啊,我知道你在世锦赛翻船了,没有拿到金牌,那个拿了金牌的茵茵好像很火似的,我上周拍广告的时候,她也在那里。她算什么啊,走来走去的,又不是奥运冠军,有什么好显摆的?“
金莱沉痛无声,她不知道怎样告诉兰兰,一场世锦赛下来,牌重新洗过了,座次也在发生变化。她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其实自己还是很在乎。有一幕场景总是在刺激她的神经。
(36)
茵茵在世锦赛可谓是全面丰收 ,金牌两块,那是全能和高低杠;银牌两块,那是团体和平衡木,铜牌一块是自由操。有记者戏语,茵茵是各种牌子的收藏家,金银铜三种金属,全部都齐全了。毫无疑问,她是本届世锦赛最辉煌的明星,中国队的绝对功臣。
体操队回国的时候,免不了有热烈隆重的欢迎。金莱在机场欢迎的队伍里,看见了小豆豆。小豆豆退役后,长高了,头发也留长了,烫了个俏丽的大波浪披在肩后,性感的丝袜,俏丽的高跟鞋,青涩蜕去,散发出女性娇媚的风韵。小豆豆看见茵茵就冲了过去,两个人抱在一起就哭了。金莱想象不出,两个人有多深的革命友情,因为曾是天涯落难人?曾是奥运失落人?彼此间便多了份相惜的理解。她们三人曾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奥运一战,金莱彻底出局,友谊圈里的两个人便更紧密了。金莱其实也明白,人生岁月的时过境迁,缘份尽了,情谊也就远了,而新的朋友在恰当的时候,也会朝你走来。
金莱听见小豆豆说:“本来说好不见你的,要等东京奥运才去见你,可我还是忍不住跑来了。”
金莱听见茵茵说:“我昨晚做梦啊,就梦见你了,你捧着一大束玫瑰朝我奔来,没想到梦想成真,你真的来了!你真的原谅我了?“
小豆豆说:“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看见你拿了冠军,我就全忘了过去的发誓,你不知道啊,你在电视里面比赛,我在电视外面看,看得我紧张死了,感觉血都冷了,还好,还好,你胜利了,真希望那场比赛就是奥运会。“
金莱看见小豆豆抱着茵茵又说又跳,眼睛扫都不扫金莱一眼,也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思,她不想去自讨没趣。茵茵很快就被一群记者包围了。金莱眼尖,看见记者队伍里并不是清一色的体育记者,那几个八卦记者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各种刺耳刺眼的问题就会滔滔而来,她赶紧转身,跳上大巴,还在头上罩了个棒球帽。
有个八卦的女记者很邪门,居然隔着大巴车的玻璃窗对金莱喊话:“金莱啊,你就别装了,你换了件马甲我还是能认出你。这是你复出后的第一场比赛,没拿到金牌有什么想法吗?是不是心头还恋着苏劲光啊?他早就说过,他还在日夜思念你,比赛前他跟你在一起吗?他去看了你的比赛吗?你还爱着他吗?“
一个个天雷一样的问题,炸得金莱的耳朵都聋了。她低下头去,脸和皮都不知往哪儿放。吴今和邓可依两个小队员,平常大都关在家里,何曾经历这样的场面,见过如此怪异的记者,睁大了眼睛看外边的热闹。吕智在一旁意味深长:“这都是哪来的记者,怎么这么讨厌啊?问些什么问题,没有一个问题跟体操有关。“ 薛小丽也在一旁说:“除了娱乐圈的八卦记者,还会有谁?“ 吕智哼道:“从前体操队很少遭遇这样的记者,自打奥运会后,就莫名其妙朝我们围过来了。“ 梅教练笑道:“还不都是金莱给引来的。“
引来这些不速之客,似乎都是金莱的罪。金莱早就意识到,进军娱乐圈和认识苏劲光,对自己是极大的错误。可是错误已经发生了,污水落在白纸上,你不可能找块橡皮把它擦干净。林教练后来安慰金莱:“发生了就发生了,不用怕,我们朝前看,你现在好好练,还有提升的空间,明年的世界杯总决赛,只要拿到金牌就会让不怀好意的记者闭嘴。”
金莱定下了心,按照林教练的计划走下去,相信金光加冕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金莱记不清在体操房熬过多少太阳和月亮,这期间她只拍了两个广告,跟娱乐圈几乎没什么粘连,偶尔会和兰兰通一下电话,兰兰如今忙得晕头转向,她拍电视,出唱片,代言大小商品,每次在电话里都喊累。金莱点头说:“累好啊,只要能出成绩。”
金莱的进步是显著的,师徒两人的日夜煎熬没有白辛劳,金莱的状态已经快恢复到奥运前的水平。她的高低杠和平衡木和茵茵不相上下,在队内的几次测试中,两人几乎打了个平手。当然茵茵是全能运动员,整体排名还是在金莱的上面。但是金莱对自己有信心,因为自己只有两个项目,术业有专攻,可以更加专注投入,把每个细节动作打磨得完美精妙。茵茵因为是全能运动员,每个项目都得花心思,精力分散了,出精品的难度要大得多。
金莱长个子了,身材明显比奥运时高,好身材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向往的,但对体操女孩却是致命的错误,个子矮,重心才低,高难度动作才好上。金莱奥运会后,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避开了体操的高强度训练,在娱乐圈呆了一年多,又遇见静水老师给她发气功长个子。金莱在奥运前只比茵茵高一点点,再见面时就高了半个头。小豆豆在退役后,身高也一下子窜了好几厘米。看来高强度的运动训练,确实在压抑女孩子的修长。
金莱因为身材修长,又接受过芭蕾的训练,体操动作特别优美,一个空翻,一个跳跃,流畅、鲜明、带着个人独特的韵律。外国的裁判为什么特别喜欢她,被她绽放的艺术魅力所征服, 这是一个关键的因素。但是中国的裁判有自己的脑子,他们才不给你什么艺术加分,中国裁判看重的是体操的技巧和难度。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竞技体操又不是跳芭蕾舞,标准是惊险的难度,完成的质量,如果你嫌体操不够优美,不够艺术,那行啊,你去看艺术体操好了。
这一切都注定好了,金莱受到国内裁判万众一心的打压。在桂林的全国邀请赛上,金莱的两个单项都输给了茵茵,其实输给茵茵并不是一件耻辱的事,关键是还输给了吴今,那个前途无限的小队员。金莱在平衡木上只拿了个铜牌,高低扛牌子都摸不着,居然落到了第五名。平衡木比赛一完,金莱就哭了。因为她没有一丁点的失误!如果真是自己的错误,摔了,栽了,跪地了,她也就认了,心甘情愿接受了。
金莱低头垂泪,她对林教练说:“我不能再比了,呆会儿我也不去领他们的奖!” 林教练面黑脸长,也很生气,因为明摆着就是欺负金莱,裁判们上下一心来黑金莱。但他一个当教练的必须先静下来,如果自己发起火来,对金莱的前途并不利。他劝金莱说:“大度一点,奖,还是要去领,拿出奥运冠军的胸怀,他们给什么牌子你就带什么牌子。怕什么怕,奥运会又不是这帮人打分!“
虽然奥运会不是这帮人打分,但金莱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如果国内竞赛没有出色的成绩,恐怕到时候连东京的入场卷她都拿不到。她现在必须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如果不能参加奥运会,还有练下去的必要吗?青春的时光,一丝一缕都是黄金一样的光。
前方的路滚动着迷雾,金莱开始在迷茫中起伏不定。就在她彷徨困惑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像谁在山上放了一把火,摧枯拉朽的燎原之势,疯狂的燃烧和咆哮,你往哪儿躲?金莱一直以为,只要远离了娱乐圈就远离了灾难,可她还是躲不过从天而降的灾难。
(37)
先从一个八卦记者说起,就是那个隔着大巴玻璃窗对金莱喊话的女记者,大墨镜,红卷发,水蛇腰,一开口就是嗲声嗲气的粤味普通话。邓教练背地里称她“红头妖”。邓教练经常在手机里对金莱千叮万嘱:“记住了,香港的那个红头妖,你一定要防她,像防毒蛇和豺狼一样防她!”
红头妖是香港最专业的狗仔,从打奥运会后,一直在关注金莱,追踪金莱,对金莱的大小新闻流连忘返,总想挖出些骇世惊俗的奇闻来。她观察到一个常人没有察觉的现象,为什么金莱跟父母的关系很淡漠?为什么金莱的父母总是拒绝采访?为什么金莱的父母神秘兮兮,从来不看女儿的比赛?她不但呕心沥血地翻阅了大量金莱的资料,而且还跑到槐安城,也就是金莱的老家,暗中追访,探寻有闪光点的线索。
槐安城的邓教练与金莱荣辱与共,对 红头妖随时睁大了警惕的眼睛。邓教练对红头妖越提防,红头妖越发觉得这里面藏着宝贝,肯定有精彩故事,若是拿起锄头往地上一掘,还不知地底下埋了金子银子大圆宝。她不怕风吹雨打,四处寻寻觅觅,千方百计打听到了金莱父母的老街坊,还好,还好,破破旧旧的老街,因为离城市的主干道远,暂时还没有拆迁。她问一个开杂货店的老奶奶:“老人家,知道一个叫金莱的运动员吗?就是拿奥运冠军的那个。“
“我怎么不知道金莱,我们这老街坊的人都见过她的。”老奶奶嘴里吐出来的全是关键信息:“金莱的爸妈我都认识,那时候金莱还不叫金莱,叫金小花,金小花是命好啊,拿了奥运会的金牌。她拿金牌的时候,槐安城都掀了个转,电视里天天都在放她 ,这姑娘长大了,我还是一眼能认出她,那眉毛那眼睛,我细瞄着跟小时候没多大的变化,对了,她右边眉毛尖有颗黑痣,打近镜头的时候还能看见。”
红头妖一听,兴奋得想翻筋斗,忙递了一张百元大钞。她知道,她找到了最重要的线索,最有价值的人物,这后面是独家新闻的爆炸,无数的钞票已在空中跳踢踏舞。
收了钱的老奶奶自然是眉开眼笑,只恨不得把知道的全都倒出来卖。她对红头妖故作神秘地说:“你知道金小花家是干什么的,她爹是当贼的,她妈是卖那个的,她奶奶是拾破烂的,我们这条街的人都叫她‘金告花子‘ 你知道告花子的意思吗?在我们这个地方是讨口要饭的意思。“
”你说的话可当真。“ 红头妖听得心跳,眼睛里金光四射。
“嗨,我骗你什么,当年她爹妈都上了电视的。”
“怎么上的电视?“
”她爹是个飞贼,功夫极好,晚上穿一件夜行衣,上墙翻楼,飞来飞去,动作可利索了,好家伙,公安局的人都没他的功夫,后来是一群警察拿着真家伙才把他制服了。你看金莱在空中翻来翻去的,你说是不是得到她爹的遗传?若是换上我们家的孩子,是没有那种骨头的。”
红头妖笑道:“我看还真是遗传,一般的人哪有那个本领飞来飞去,这个绝对要靠先天。”她又问:“那她妈是怎么卖淫的?“
”她妈长得很漂亮的,是那种风骚的漂亮,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勾引隔壁的老头子骗糖果吃,长大了也是好吃懒做,跟她老公倒是天生的一对。一般正经男人哪容忍老婆去干这种丢人的事,他倒好,他还跟老婆合作分工,有次两人联手去敲诈一个台商,把人家的发条都揪断了,那台商吃了亏心头想不过,告诉了他公安的哥们,结果把金莱的妈弄进去了。”
“那她爹呢?“红头妖问。
”她爹跑得快,早说了嘛,他功夫高,会轻功,还能翻墙走壁,只可惜翻墙走壁的次数太多了,总算给公安给逮住了,这下好了,他两口子都进了监狱。“
”父母都这样了,那金莱当时小小的怎么办呢?
“金小花命好,很早就跟体校的一个教练练体操,那教练收她当干女儿了,她是命中遇了贵人啊,若是在她父母跟前混大,现在还不是个小飞姐?金莱现在发大了,她父母也跟着飞了起来,上次她爹妈上电视,我看着眼花,心想这不是金飞贼两口子吗?莫非那两口子又犯了什么大事,怎么还上了国家电视的大屏幕?后来一看不对,这么多当官的围着他们,脸上全都是笑。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底,我还不知道?还冒充是什么电厂工人,工人阶级都会那一手吗?现在他们一家人不得了,她那奶奶早就不捡破烂了,据说市长见了她,还恭敬地喊她一声‘金奶奶‘,老太婆生病了,市里还派车送她去医院,在医院还请了两个保姆侍候她呢。你说邪门不邪门?”
“金莱红了后,你还见过他们一家子吗?“ 红头妖紧追不舍。
“我们这些穷人怎么可能见人家,人家现在早就是大鱼大肉,汽车洋房的了,再说了,人出名了最怕什么?最怕的是老街坊啊?老街坊知根知底,他们家什么丑事不知道啊?”
基本情报搞定后,红头妖心头已是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得意得很啊。但是她也明白,一个街头老太婆的话怎能服众,她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因为口说无凭,她必须拿到证据,白纸黑字的证据,才敢炸响娱乐版的头条。她把自己埋在市图书馆的旧报纸堆里,瞪大了眼睛,坐僵了屁股,苦功夫还真没有白费,她发现了一条名为“公安干警智擒飞贼”的新闻,新闻配了图片,图片上落网的飞贼就是金莱的父亲金大同,他半垂着一张灰脸,丧气地坐在审讯室里。红头妖的手上有金莱父亲在电视台接受采访的照片,她仔细核对了两张相片,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交替上演的耻辱和光荣,邪恶和美丽,而主演其实就是一个人!
金莱日夜都在体操房里苦练,怎么可能知道有人正在背后谋算自己,拿自己的家世秘密当淘金的工具。金莱这些日子也是很苦恼,为桂林邀请赛的事情一直郁闷想不通,她根本就没有失败!但是裁判就是不承认她,还联手降了她的级。她稍微争了一句,有个裁判居然横眉怒眼对她说:“国际裁判偏袒你,我们管不了,但这里是中国!“
中国也应该是讲道理的地方啊。金莱一想起那场比赛就心烦意乱,虽然表面上还是不在乎的样子。那天训练完了去食堂,她看见茵茵和小娇几个人凑在一桌吃饭,三四个脑袋挨在一块儿,窃窃低语着什么,一看金莱走过来,脑袋们哗的一下全散开了。金莱看见茵茵脸上挂着尴尬的,不好意思的神情,她们有什么秘密,她们不想与她分享。金莱心想,我在桂林的赛场上比得那么糟糕,你们还嫌我不够惨啊,是不是要看我栽在地上爬不起来才开心啊?
小娇主动给金莱搭话:“我们是看了网上的流言,传得很恐怖的,不过我们谁也不相信。”
金莱笑道:“又是我的流言? 是什么程度的恐怖? 说来听听,是在传我吸毒呢?还是在传我未婚生子呢?“ 金莱之所以想起未婚生子这个典故,因为前段时间网上也在流传,传兰兰收养的红红其实就是她的私生女,根本就不是残疾,为了作秀才编造出一段感人的情节,说得有肠子有毛孔的,把兰兰气得肝子都绿了,吐出来的血也是绿的。金莱还在手机上安慰了兰兰好半天。
不知道现在又有什么新鲜的流言落在金莱的头上。金莱对小娇说:“我已经不在娱乐圈那趟水里搅了,还能传什么绯闻出来?我现在是国家队的体操运动员,运动员不是靠绯闻出名的,运动员是靠实力说话的。“ 金莱说这话的时候,牙齿一痛,舌头也软了。是啊,她现在是运动员,运动员是要靠实力说话,可是她目前拿得出实力吗?在釜山的世锦赛让团体丢了冠军,在桂林的邀请赛上一塌糊涂的分数。不要说跟茵茵比了,连吴今和邓可依这两个小将,也能把她揍的鼻青脸肿。
金莱饭也没吃好,情绪低落地回到宿舍,查手机的时候发现了莲花的短信。莲花在短信里说:“金莱如果你上网看见了流言,绝对不要影响情绪,影响训练。散布这个流言的人一定是你的敌人,其目的就是要打击你的意志,千万千万别上当!“
“什么样的流言还能打击我的意志?”如果莲花的语言不是那么严重,一字一个响,像发生了天大的事,金莱断然不会上网去浏览。这些日子因为比赛的失败,她的情绪已经落到了冰层下面,她不想上网去看网友对她的各种评论,鼓励也好,讽刺也好,她都不需要。
但是她现在上网了,以一种强烈要求答案的心态,这个世界都在流传她的什么秘密?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原子弹在青天白日下爆炸,她的眼睛黑了,她的灵魂散了,一蓬硕大的蘑菇云把她吞噬了。
(38)
茵茵从小娇宿舍聊天回来,看见金莱晕倒在书桌旁,最初还以为她睡着了,心想好好的床不睡,干吗倒在书桌上啊?便喊了她两声,结果金莱根本没有回应,她只好去推她,金莱还是没醒过来,只是茵茵这一推,把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晃动了,黑黑的荧光屏上,突然跳出一行刺目的标题和副标题:“世纪揭秘:奥运冠军的基因也有遗传,想知道金莱空翻如燕的惊世秘密吗?“
金莱苏醒过来的时候,林教练和薛小丽都在她的身边。薛小丽摸着她的头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不要难过,振作起来,一个奥运冠军应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难道还怕网络上的流言蜚语吗?“
金莱苍黄着一张脸,像是熬不过风刀霜剑,彻底憔悴了,她声音细微地说:“如果是流言蜚语,我还真不怕,但如果一切是真的呢?“
”不是真的,全是造谣的。“林教练一脸坚决地说:“网上的消息什么时候真实过,你当过冠军,拍过广告,嫉妒你的人这么多,流言蜚语怎能挡得住?” 林教练知道,金莱和亲生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但是他们的血缘断不了,金莱需要家世的清白,那是一个女孩子行走世间的尊严。你一把剥去了她的尊严,你让她赤身裸体,你让她何以立足?
金莱只有点头,不愿意让两位真心爱护自己的教练伤心挂虑,强打出精神表决心:“我会安静下来,好好投入到训练中,你们放心吧。“ 但是一人独处时,无边的痛苦扑过来,五数的乱箭射过来,心脏都是支离破碎的。她强烈需要答案,又害怕见到答案。当真相在她面前龇牙咧嘴的时候,她宁可选择掩面逃跑。
这个期间,兰兰和莲花都打来电话安慰她,劝她不要理睬外面的世界,专注自己的训练,拿出成绩来,是对外界最好的回应。这些道理金莱都懂,可是她无法治疗自己流血的心。曾经很少失眠的她,夜里好几次从噩梦里惊醒,在噩梦里她被人剥光了衣服游街,然后一群人张牙舞爪围拢过来,狂笑声中,一张张血红的嘴。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要给邓教练挂个电话,要跟邓教练彻彻底底谈清楚。 可是邓教练呢?邓教练去哪儿了?邓教练消失了?打了三个小时候都找不到人!邓教练有两个手机,其中有个手机是给金莱的专线,二十四小时都为她开着。但是如今却没有回音。金莱慌了,一种穿心刺骨的不祥之感,让她坐立不安。她开始拼命地找邓教练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市体委的领导。她第一次感觉到人的的孱弱微小,没有希望,也没有光明,她祈求上天能够帮她,只要能听到邓教练的声音,就算外面的世界是枪林弹雨,她也不会再在乎。
你让她怎么相信!邓教练已经不在人间了,匆匆而去,走到另一个世界,与金莱隔着无法穿越的千山和万水。
当金莱父母的秘密曝光在青天白日下,邓教练的心和身体都在焚烧之中,吃不下一口饭,睡不好一个觉,整日都是恍惚的,却又不得不靠吃药打起精神,面对媒体。有个记者问她:“金莱的父母是本是有罪的人,怎么一下就放出来了,变成了清白的工人?莫非一人拿了金牌,鸡犬也可以升天?” 另一个记者也是咄咄逼人:“是不是凭着一块金牌,就可以超越任何法律和道德之上?这难道就是我们国家的金牌价值观?“
邓教练本来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突然一阵乱颤,然后怒目圆睁,声音如雷霆万钧,她手指记者狂吼:“漫天的谣言,我死不瞑目!“
然后她直直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虽然救护车呼啸而来,她被送到医院紧急抢救,但是医生的妙手没有回春。邓教练心肌梗塞,睁着双眼离开了人间,没有哭和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那句“漫天的谣言,我死不瞑目!“ 在天地间阴魂不散,悠悠荡荡,让众多的媒体猛然闭口,良心承受着无形的鞭打。喧嚣的世界突然安静了,因为一个人的离世。紧接着,国家体委向国家新闻署递交了“保护冠军名誉,抗议媒体语言暴力“的申述,但是一切都迟了。晚了,晚了,太晚了!一夜之间,金莱失去了最关爱她的人。
金莱的世界垮了。在邓教练的追悼会上,金莱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拒绝任何的采访和拍照,哪怕记者随意的一声问候,她一律报以冰刀霜剑的目光,除了邓教练的家人,没人能靠近金莱一步。邓教练的丈夫含泪对金莱说:“孩子,你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吧。“ 金莱冷漠地摇头说:“赵叔叔,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这个期间,莲花和兰兰都来看了她,陪了她,给她安慰和鼓励。兰兰还带着轮椅上的女儿红红去看金莱。心灵手巧的红红,还送了金莱一串自己叠的千纸鹤。金莱强打欢颜收下了。兰兰事后对金莱说:“红红这么小,就失去了腿,还不是一样面对生活,你一个健康的人更要乐观面对。“ 金莱惨笑道:“我宁可拿腿去跟红红交换,我宁愿选择坐在轮椅上的生活,只要是干净清白的生活,没有外面打扰的生活。”
兰兰不敢相信金莱会说这样的话,惊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但是金莱却在为自己暗自悲叹:现在连残疾小姑娘都在同情我,可见我的世界是多么悲惨。
开完邓教练的追悼会,金莱回到训练基地,人是恍惚的,训练的时候失魂落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有次在高低杠上大头朝地摔下来,如果不是林教练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了她,后果不堪设想。林教练最知道她的心思,私下找她谈话,以一个兄长慈爱的关怀,他说:“金莱,这里没有外人,你给我说实话,到底还想不想练?” 金莱先是点头,后来又是宋晓摇头,灰声灰气地说:“我这个样子就是练下去,还能走多远呢?”
林教练对她实话相告:“如果你还是这个样子,我估计你连世界杯都没资格参加。”
金莱苦笑道:“那我就退了吧。“
林教练问:“退路想好了吗?“
金莱眯了眯眼说:“我想出国,去美国,但是我英语不够好,我在美国也没有认识的人。“
林教练说:“我的师兄在美国一所大学当主教练,你先去他那儿吧。“
这是一个没有云的下午,金莱在这个下午给自己的未来打了个草稿。师徒二人间的秘密暂时没有公开,训练照常进行。林教练曾经也是国家队的队员,虽然在队期间成绩不突出,但也参加过世锦赛和亚运会。林教练在国家队时结交了一个好哥们,跟他一样也姓林,全名叫林晓童,林晓童比林教练长一岁,退役后就去了美国,拿了奖学金,读完了学位,现在是美国一所大学的体操总教练。林晓童在美国已经结婚生子,基本上安定了下来。林教练一直跟他有联系,林晓童是个智慧而善良的人,让金莱去投奔他,应该没有问题。
金莱的秘密谁也没有告诉,连兰兰和莲花都没有说。她要等林教练联系妥当后,她才递交退役报告。晚上她躺在床上,思绪是层层叠叠的波浪,荡来荡去,没有一刻是安静的,邓教练已经作古了,有些心头的话,也只有等到另一个世界才能相告。而眼下最对不起的人,金莱觉得就是林教练了,林教练为了她的体操回归,蜿蜒曲折,千辛万苦从地方队上调到国家队,也是为了帮她重铸辉煌。她这一走了之,林教练也只有回到地方队。
林教练反过来安慰金莱:“你不用担心我,你还这么小,人生的路长着呢。我回到地方并不是件坏事,我是有家的人,我老婆和孩子都会高兴。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弟子,你手上有两块奥运金牌,我这一辈子已经心满意足,不敢想得太多。“
林教练平淡、谦和,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跟吕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吕智爱争爱抢,渴望成功,注定了是个强势的女人,她的弟子茵茵就是同她一样的性格。吕智对金莱的退役报告,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她还在会上说:“急流勇退是一件好事,反正她已是奥运冠军了,读书、出国、做生意、娱乐圈,每条路都走得通。”
薛小丽对金莱的退役报告,倒是起了几分伤感和惋惜,她私下找金莱谈:“运动员都是有低潮高潮,咬咬牙就熬过去了。” 她用她自身的经历鼓励金莱:“第一次奥运会比完后,我突然就掉到一个衰落期,那两年大大小小的比赛,我就根本没赢过,老队员小队员都把我踢得老远。许多人都说,体操女运动员能比一届奥运就很幸运了,何况我还拿了金牌,干脆退了吧。但是我就是不信,我相信我的能力,我冲得过这个低谷。熬到奥运的那一年,我才恢复了实力。你想想,那几年的煎熬,痛苦得走不下去,当时连王总对我都没信心了,多次暗示我退了,可我偏不信邪,咬牙切齿朝前面冲,终于让金牌来替我对世界说话。”
金莱佩服说:“我记得你第二次上奥运,拿了金牌哭得满脸都是泪。电视上有个记者问你,第一次拿金牌你笑个不停,第二次拿金牌哭个不停,到底是为什么?”
一提起往事,薛小丽心一热,眼睛也潮湿了,她说:“到底是为什么哭?因为太难了,从第一块金牌到第二块金牌,这中间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我完全是拿命在拼。”
金莱点头赞叹道:“你是个奇迹,参加两次奥运会都拿了金牌,中国女子体操这么多年了,就你创造了奇迹。“
薛小丽说:“我希望你也能复制这个奇迹,我们一起努力吧!“
金莱摇头说:“你是我的偶像,我曾经想当第二个你,但是我成不了你!“
薛小丽动了气,她说:“怎么成不了我?金莱你缺的是运动员的意志,还没有努力,就放弃了自己。”
金莱郑重点头,似乎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薛教练,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我很清楚我的实力,就算我坚持下来,我肯定拿不了冠军,甚至连奥运入场券都没有把握。因为我的心已经不在了。“
当一个人的心已经不在的时候,外界的强力已经不可能对他(她)起任何作用。薛小丽明白这个道理,果断地放弃了对金莱的劝解,于是换了另一种口气,声音温柔而慈祥:“早点开始新人生,也不是一件坏事,我会永远祝福你,你去了美国后,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我有很多队友在美国当教练。” 金莱一直听着,一直在点头。
薛小丽是金莱生命中的贵人,金莱是不会忘记她的,一直怀着深深的感恩。但她的心跟林教练更为紧密,有亲人般的融洽和信任。只是世事难料,也就两三年的功夫,金莱便悟出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一切都会改变,包括亲密无间的情谊和信任。
第三章:远走天涯梦还在
(39)
在美国的南方有一个城市,城市不大不小,名叫“欧克堂(Oak Town)”,翻译过来就是橡树城。橡树在城市随处可见,它们四季常绿,冬天虽然也要落一些叶,但依然枝繁叶茂,在文学和电影里,橡树往往作为老南方的象征。飞机把金莱带到这个城市。对于金莱,一切都是未知新鲜的起点。人生一段新的征程,金莱的心里装满了明亮美好的希望。
到了欧克堂的第一天,看金莱没有时差,林晓童便开车带金莱浏览市容。这里曾经是法国人的殖民地,风光旖旎,历史悠久,两百多年前,这里到处是欧洲的冒险家,还有从非洲贩卖过来的奴隶。汽车开过幽静古朴的街道,一栋连一栋的老房子,富贵中流露出沧桑,岁月碾过的的痕迹 ,不说也罢。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橡树,浓郁的树荫爬在斑驳的房墙上,写满了久远的回忆,让人联想起美国南方的某些镜头。而南方庄园的橡树,沐浴在历史的夕阳下,早成了经典。
细风吹过来,有花的温香,也有葡萄酒的醉香。金莱有天一个人出门 ,走在幽深的小巷里,看见居民的阳台上开满了鲜花,一段悠长的小提琴,从那鲜花的阳台上飘下来。金莱站在音乐和花香里,怀想旧时光的辉煌,她的辉煌。她恍然觉得这个城市跟马赛有几分相似的气质,心头突然涌起了温暖的感动。马赛,那个美丽而光荣的城市,她在那里一战成名,一片金光烁烁的记忆之后,也有无限的烦恼,但一切都过去了。
金莱心头隐着一份激情,觉得可以把这个城市当成第二故乡。林晓童不知道金莱的心思,他说:“美国你是来过的,你曾经参加比赛的那些地方,比如纽约、洛杉矶、波士顿都是大都市,欧克堂这地小,没几个人的大农村,哪有国内的热闹,呆久了,你会觉得无聊。一句话,人气不足,太安静了。” 金莱说:“我就喜欢安静的地方,越安静越好。”
金莱本质就是个安静的人。她的退役过程,也是静静悄悄进行的。国家队和训练局上下保密,没有立即对媒体宣布,也算是对金莱的保护。金莱在出国前,虽然极度的郁闷,什么人也不想见,但并没打算玩无声的消失,跟自己的好朋友,都有个干净明白的交代,那是必须的。
莲花听了,手机差点落在地上,嘴张得老大,惊得像在跳水池里看见一群鲨鱼,简直不敢相信金莱真的退了,她在手机里叫道:“小姐啊,你是在砍我的脑袋啊,说不干就不干了,事前一个水泡都没有冒,就要在水里神秘地消失了?你忘了几个月前,都对我说过什么,你鼓励我,要我咬牙坚持到东京,现在好了,你自个儿闪得比野猫还快。”
金莱苦笑道:“你应该理解我,前前后后出了这些事,像有一根大吸管插进我的身体里,把我的精力全吸干了,我已经没有战斗的精神,静下来想了想,我觉得安静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
金莱的声音平缓温柔,因为早打定了主意。莲花却急躁慌乱,她恶狠狠地说:“那你就到美国寻找安静去了?美国能让你安静吗?“
金莱不缓不急地说:“至少那块地方能让你重新开始,那里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会打扰你,正好安心学习。”
莲花听了便说:“听你的口气,似乎早铺了后路,美国那边的学校,是不是什么都联系好了?“
金莱说:“是的,都联系好了,学校给我的全额奖学金,我当教练的助理还有额外的工资。“
莲花赞道:“金莱啊,动作可真是快,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这件大事,行,等你在美国站稳脚后,我投奔你去。”
金莱摇头道:“别,别想投奔我,你还是想你的奥运金牌吧。等到东京奥运那天,我一定会去见证你的辉煌。”
莲花只是沉闷地摇着头,她一肚子满满的黄连水,忍住了,没有朝金莱倾盆大雨泼过去,她苦笑道:“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去东京,到底谁见谁的辉煌。“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恼,如果不想为对方增添负担,就尽量减少语言。挂了手机,金莱发了一阵呆,当然没有忘记要给兰兰交待。兰兰没在北京,她跟着剧组到海南拍戏去了。兰兰对金莱的激流而退没有激动,也没有惋惜和遗憾。她还在电话里热烈鼓动她:“退了好啊,其实你早该退了,我早就想劝你退了,只是怕伤你的心,你想想,奥运冠军的金牌有这么好拿的吗?若是拿不了,你这几年的光阴不是浪费了吗?早点退下来,早点开始才是正经事,去美国好啊,什么时候我去美国看你。”
“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你。”金莱同兰兰讲话就是轻松,快挂电话时,她对她开了一句玩笑:“等你抱了奥斯卡的小金人,我去祝贺你!”
兰兰笑了笑,她说出一段话很让金莱感动,她说:“要抱奥斯卡的小金人,要等来世去美国投胎,你抱奥运会的金娃娃倒是极有可能,到时候不管你为哪个哪个国家抱,我都会去为你加油,因为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江河可以改道,青山可以变色,人间的沧桑,红尘的百态,最难得的是情谊不变。金莱知道自己会永远珍惜兰兰这个朋友,尽管她不可能重返赛场,或者去为某个国家驰骋沙场。
金莱的心还是牵挂着自己的父母,尽管他们之间没有强大的血缘亲情。不管怎么说,他们把她带到了这个人间,让她遍尝了生命的酸甜苦辣,每种味道她都尝到了极致。静水老师曾经告诉过她,我们应该对父母感恩,因为父母是自己的根,有了根你才能走得更远,与天地间的和谐相应,心想才能事成。因为天地都有灵知,人以善感,天以福应。
邓教练去世后,金莱的父母依然在邓教练的弟弟公司上班。邓教练的丈夫和弟弟都对金莱保证:“你放心去美国吧,你的父母和奶奶我们都会照顾的。既然我们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 金莱计划从马帆那里调来一笔钱,放在邓教练弟弟公司作投资。邓教练弟弟说:“不用了,我公司运作还不错,你一个人出国留学也需要钱。” 金莱说:“我出国不花钱的,你们放心吧。“
金莱的父母对女儿充满了内疚,每次见她都是眼泪长流,他们真的是悔恨无边,骨头都悔成了灰。他们明白,如果不是两人那段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历史,金莱也不会承受如此冤屈,不得已选择背井离乡,到另外一个国家去生活。金莱劝他们不用难过,过去了就过去了,什么也追不回来,不如现在一步步走好,过好自己的生活。金莱还说:“等我在美国安定了,我把您们都接过去,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不要分离。”
金莱既然给父母家人发出了郑重的诺言,她肯定会尽心尽力去办到的。但她也明白,她的征途才刚开始,而踩在美国的土地上,不过是漫漫长路的第一步。她刚到美国欧克堂的时候,不过是林晓童的一个助理。一边当助理,一边在学校的ESL部学习英文,等考过了托福,她就可以开始选“体育管理“的专业课程。 体育管理是她入学的专业。
金莱手握奥运的金光,拿到了“特殊人材”的奖学金,因为有林晓童努力,金莱到美国的手续一帆风顺。金莱刚到欧克堂的第一个月,吃住都在林晓童家里。晓童夫妇待她如自家的亲妹妹,彼此也交流了一些心里话。
金莱虽然给林晓童当助理,但自己也在进行恢复训练。不觉间又过了两个月,林晓童对她的实力很震惊,那日他说:“金莱,你昨天那个高低杠成套相当高啊,不要再说自己退得一塌糊涂,你完全能够回归国家队参加奥运会。” 金莱坚决摇头说:“不,我不能再吃回头草,当初决定出国,就跟国家队一刀两断了。”
金莱断了野心,整个人放开了,实力在不觉间又提高了一截。大学的训练馆里,当金莱轻松完成了一套她在奥运夺金的平衡木成套,把体操房里的美国小姑娘震得个目瞪口呆,都忘了拍掌。林晓童在一旁感叹道:“金莱啊,你若不参加奥运简直是浪费。” 金莱那个时候心也动了,她笑道:“莫非我能代表美国杀到东京去?不可能吧?”
确实不可能,金莱不可能代表美国参赛。林晓童坦白告诉她,就算她通过特殊通道,拿下杰出人士的绿卡,并很快转成美国公民,但是国际奥委会对入籍运动员有时间限制,必须入籍三年,才能代表入籍国家参赛。离东京奥运会不到三年的时间,时间上显然追不了。
(40)
金莱走过了人生的风暴,似乎也对奥运看淡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群人居然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当年的冬天,金莱代表所在的大学,参加了一个美国国内的邀请赛,她轻松上阵,比了两个项目,都是自己的看家本领:高低杠和平衡木。
金莱的高低杠一比完,整个体育馆掌声雷动。说实话,金莱心头挺感动的,一场普通的邀请赛,偌大的体育馆居然座无虚席,美国人对体操的热爱比中国人强烈多了。金莱在国内参加过的全运会和邀请赛,也没有如此隆重的气氛。林晓童早告诉过金莱:“体操在美国是热项目,竞争相当激烈,要想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卷,必须要练全能。”
金莱从没想过要练全能。她断了奥运的心,只当是在享受体操。正是这样的心态,她再一次超水平发挥,比赛完了,她居然拿了个高低杠的银牌,平衡木的金牌。这样的成绩就算不是全能运动员,也大有希望入选出征奥运的队伍。
金莱心里开满了花,几乎是哼着小曲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卫生间里都是美国籍的体操运动员,有两个还参加过奥运,金莱曾在马赛奥运会上见过她们。金莱对她们一脸的笑,而她们的脸比十二月还冷,眼睛里全是一股子敌意。
“不理我就算了,我才不用我的热脸面朝你们的冷空气。” 金莱对自己说着,扭头离开那群跟自己没有缘份的人。很简单的一个道理,美国体操竞争白热化,那群人早把金莱当作了赛场上的敌人,强大的敌人来了,自己就要落选奥运大部队。金莱还记得林晓童给她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几年前的真实故事,那是一个少年组的体操选拔赛,一个望女成凤的母亲,为了让女儿赢得参赛资格,竟然在女儿对手的矿泉水里下毒。最后当然是被绳之以法。
残忍的竞争下,谁能给金莱一个美丽的笑脸?对金莱友好的倒是塔丽亚的父母。那场邀请赛上,塔丽亚的父母也带了俱乐部的队员参赛。塔丽亚的母亲可奇,一见金莱就如见了旧友,给了她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她惊喜地叫道:“什么时候来的美国?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可奇在那年的香港国际邀请赛上,不仅送了金莱一个精美的小花篮,还亲手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片,名片后面还特地写上了自己家的电话。
金莱知道可奇是真心喜欢自己,也愿意帮助自己。只是这半年来,她人生凌乱,发生了太多的事故,她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就匆匆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开始新的生活。邀请赛结束后,金莱主动邀请可奇吃饭,在席间大致讲了自己来美国的原因,当然,一些关键的细节,她没有必要交代。她说:“在娱乐圈混了一年多,惹一身绯闻让自己痛苦,只好回到体操馆,但是实力不如从前,被过去的队友揍得灰头灰脸,最后选择来美国重新开始。刚到美国的时候住在一个朋友家,现在租了自己的公寓,算是独立了。学习和训练都上了正轨,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现在的生活好,单纯、健康、没有外面世界的干扰。” 可奇深有感触,说起她的女儿塔丽亚,本来可以再冲一届奥运,但是不听劝,非要进军好莱坞,那地方是我们搞体育的人混得动的吗?塔丽亚跟金莱差不多,凭奥运的金光开路,在娱乐圈混了一年多,什么也没得到。塔丽亚比金莱还惨,离开了体操馆,身体迅速发福,要恢复到马赛奥运前后的身材,不知要熬掉多少油。
可奇告诉金莱,塔丽亚是不可能进军东京了,但是金莱有希望,而且有希望再度封后。金莱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脱离了中国国家队,中国和美国的选拔体制不同,你恐怕不明白。” 可奇说:“我怎么不明白?我是罗马尼亚的奥运冠军,前罗马尼亚跟中国的体制一样,只有属于属于国家队的人才有资格出征,离队的人就是逃兵。”
可奇知道,金莱要圆奥运梦,不可能代表美国队出征,如今离奥运只有两年的时间了,金莱的奥运梦恐怕也只能化成一场美梦。可奇沉吟了半天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她知道联合国和奥委会共同扶持一个项目,帮助第三世界发展体育运动,把奥运精神也带到贫穷荒凉的国家,于是定了特别的新规矩,凡是入籍这类国家的运动员,当年就能参加奥运会。
金莱笑道:“是不是让我入籍毛里求斯或者乌干达,我就能够进军东京奥运会?”
可奇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金莱依然在笑,她始终把这个事当成一个神话在看。那个周末,金莱在林晓童家里吃饭,把她跟可奇见面的事跟林晓童夫妇说了。她说:“可能吗?代表那些还在吃人的国家,征战奥运会,是不是拿了金牌回国,酋长会赏你一堆人肉?”
金莱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得漫不经心,但林晓童的神色却极为认真,他说:“这是好事啊,可奇这个人骄傲得很,平时跟谁都不多说话,她给你谈到这个程度,可见她是真心喜欢你。如果能参加奥运会,代表那些非洲穷国又何尝不可以呢?” 林晓童的妻子舒音在一旁说:“代表非洲参赛,好的好的,肯定不会被骂,你若是代表美国,肯定有帮人要骂你崇洋媚外,卖国求荣什么的。” 金莱说:“我宁可被骂卖国求荣,也不想去非洲部落发展体操事业,反正感觉很难受的,奥运虽然美好,但我已经没有欲望了。”
林晓童说:“既然你没有欲望,那我们也不使劲了,到时候就去东京看茵茵抢金夺银吧。”林晓童提茵茵,本来想刺激她的斗志,没想到金莱还是无所谓的样子,她说:“茵茵若是能在东京抢到全能的金牌,我亲手给她献上玫瑰。”
(41)
林晓童哪知道金莱的心思,如今最想寻找的是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爱她疼她知她的人,虽然她还没有满二十岁,但是多年奔波颠沛的生活,让她渴望一个温暖安全的家,卷缩在家里,外面的世界就算有惊涛巨浪,她也不用害怕。
上天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真的送给了她一个称心如意的人。那天她去学校体操馆上班,停车时无意擦破了旁边的一部车,那是一部新亮的宝马,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金莱心想遭了,虽然没有人在车上,但是车主人一定心疼得要死。虽然她的第一感觉快点逃,但是良心还是让她在停留在原地等待车的主人。车主人很快就出来了, 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身材不高不矮,虽然有些清瘦,但是很有精神。
“我认识你,你叫……实在想不起你的名字,但我看过你的奥运会。” 男人一脸的喜悦,完全忘了金莱擦破了他心爱的宝马。
很多年后,他对她说:“那匹宝马算什么,就算它被撞得体无完肤,但是用它换到你的心,我是多么的幸福。”
他叫方光,是大学生物系的教授,他去法国的一所大学当了一年的访问教授,难怪金莱没有见着他。金莱所在的学校不大,学校里的中国教员和留学生,她都认识,林晓童的太太舒音是个好客的人,一有节日就开派对,但是金莱从来没见过方光。
两个人也是有缘,第一次见面就有心暖眼亮的感觉,接下去的交往似乎也很自然,自然得就像春江水暖,柳绿花红。林晓童对此倒没说什么,舒音到底是女人,心细如针,她说:“方光是个安静的人,独来独往的人,跟人不爱打交道,中国人的聚会他也不爱参加,所以他的性格我也不太清楚。他比你大十八岁,又结过一次婚,还不知道有没有小孩,你一个奥运冠军,金牌女孩,我总觉得还可以找到更好的。”
金莱笑了笑,在这个事情上似乎很有主张,她告诉舒音:“我喜欢成熟的男人,经历过生活风雨的人,才更懂珍惜,我虽然才十九岁,走过的磨难却比他多,他从来不把我当小孩看,我也不觉得他是我的叔叔,我们两个人,能彼此尊重和理解,跟他在一起,我感觉舒心和放心。”
通过金莱,林晓童和舒音才知道了方光的一些家庭背景。方光来自马来西亚,祖辈都是马来西亚华侨,在当地经商多年,有规模颇大的家族产业。方光在美国读完的大学和博士,二十六岁那年,在国家实验室当博士后,干的风声水起,却架不住父母的高压劝说,回马来西亚完婚。女孩漂亮活波,她的父母和方光的父母是世交,只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没有花好月圆的结局。方光爱静,女孩爱闹,二人婚后不到两年便分道扬镳,幸好没有小孩。离婚后的方光继续回美国当博士后,做试验、发表论文,论文发表在《自然》杂志上不到一年,便在欧克堂的大学找到教授的工作,十年的时光慢悠悠地过去了,早当上了终身教授的他,却没有一个女孩能走近他的心。外边有人在传他是同性恋,他一笑置之,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信奉宁缺毋敷衍的人生态度。他的业余时间除了拉大提琴,就是打网球,一个人的日子也算充实富足。
他老实告诉金莱,虽然他喜欢运动,但不爱看奥运,偏偏有一天无事,顺手开了电视,正好是奥运会的平衡木决赛,金莱在木头上如履平地,空翻缭乱,给了他极深的印象,他当时就在猜想,这女孩可能会拿冠军,结果居然猜对了。他没有料想到,电视机里面那个站在高高冠军台上的金牌女孩,有一天会伴在他的身边,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那天他们走在开满紫丁香花的湖边,他对她说:“简直像做梦一样,和你在一起真是幸运。”
她的眼睛流动着水旺旺的真情,她说:“我也感觉像做梦,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可是,你比我小这么多,我是不是在拐骗未成年少女?”
”如果这个未成年少女感到幸福,人生从未有过的幸福?”
他笑了笑,把她搂在胸前说:“真的很幸福吗?比拿了奥运金牌还幸福吗?”
她郑重地告诉他,拿金牌的幸福只是一瞬间,转过身后,来一场大风大雨,似乎什么都消失了,但跟他在一起的幸福,安静平和,她相信幸福能伴随他们能走完一生一世。
既然爱情成熟, 娇艳芬芳,谈婚论嫁也摆上了日程,他们约定在金莱二十岁生日那天完婚,从此每个纪念日都有了双重的喜庆。有一件事情,常在金莱心头萦绕纠缠,每次想说出口,却像吞了块石头,堵得喉咙疼。
订婚戒指钻石上的光,熠熠地闪刺着她的眼睛,她似乎得了勇气,低柔而坚定向他坦白了心中的愿望:“等结婚后,我希望把父母和奶奶接过来,不知道你的意思?” 方光很大度说:“只要你开心,什么样的选择都可以。”然后他又说:“看你神色严峻,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这不算什么,华人的传统就是喜欢三代同堂,这很正常啊,我们婚后的房子买大一些就行了。”
金莱的脸上绽开了最灿烂的笑靥。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同她分享心中的快乐。林晓童得知金莱已经订婚,只是勉强说了声:“祝贺,祝贺。” 过后又重复了一句老话:“你其实可以参加奥运的。”
“凑什么奥运的热闹,当一个幸福的新娘多好!”苏音倒是金莱的支持者,她白了丈夫一眼说:“这些日子,我跟方光也接触了不少,他是一个好男人。对于金莱,女孩子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好归宿。” 苏音一脸明艳灿烂的笑,她正跃跃欲试地,欢欣鼓舞地,要为金莱策划一个隆重盛大的婚礼。
“妇人之见最耽误前程。” 林晓童的一声叹息,把金莱本来光明的心,拖向一个暗黑的甬道。她正想开口问他,苏音的声音比她快,苏音瞪着眼睛问丈夫:“现在离奥运会不到两年了,你让金莱怎样撞进奥运,真要代表那些吃人的原始部落亮相奥运赛场啊?”
林晓童这才同金莱说了真心话,多年前在国家队,他实力雄厚,是当之无愧的鞍马王,却依然落选奥运的出征队伍,因为他是单项运动员,而中国男队更看重全能水平。痛苦 锥心噬骨,虽然时光远去,伤口依然还在。他不希望看见金莱把一个黄金一样的机会放走。前些日子,他在一个国际体操会议上还见了可奇,可奇头上多了一顶大帽子:她刚当选了联合国体育文化委员会委员, 其义务就是募捐筹款,积极投入人力、物力、才力,帮助第三世界国家融入奥运大家庭。
林晓童还说:“可奇已经行动了,在加勒比海的比宁国进行试点项目。比宁国是加勒比海最穷的国家。”
(42)
加勒比海上的海岛,星罗棋布,一个岛一个城市,一个岛一个国家,有的是殖民地,有的已经独立了。加勒比海一直被称为美国的后花园,度假的后花园。当寒冬光临,风雪呼啸而过时,美国人便选择逃离,奔向温暖明媚的加勒比海。
比宁国是加勒比海的一个岛国,岛上有繁茂的热带雨林,千年的玛雅金字塔。苏音和林晓童曾经从美国坐邮轮去过比宁国。苏音记得码头四周的环境也算幽美干净,高大舒展的椰子树下,一栋栋漂亮的私人豪宅,雍容华贵。他们后来跟了一个私人旅游团,于是看到城市的另一面,,乱哄哄的集市,恶臭扑面,一辆三轮车在 泥泞的街道上颠簸着。街道两边的木房子摇摇欲倒的样子,苏音后来回忆那个场面说:“若是来了飓风,那房子根本就挺不住,也不知房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往哪儿躲。”
苏音对林晓童说:“很显然,比宁国是个穷国家,让金莱代表那个国家参加奥运?”
林晓童说:“你想代表还不一定代表得了,你知道可奇的考核标准严得出奇。”
舒音说:“ 我知道,可奇在比宁国有试点项目,想打金莱的主意,干吗不把她自家的女儿弄到试验地去种一种?”
可奇的女儿塔丽亚,奥运会后一直在好莱坞瞎折腾,从没回到体操馆进行恢复训练,入选美国国家队参加奥运,根本就是天方夜谭。金莱问过林晓童:“如果塔丽亚要想去东京奥运会,加入比宁国不是很好吗?”
林晓童对金莱说:“你别管人家,关键是你自己想上奥运吗?至少这也是一条路。”
这样大的一件事,金莱自然要跟方光商量。方光说,他曾经去过比宁国,虽然国家贫穷,但民风淳朴、风景极美,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珊瑚岛。方光问她:“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奥运了?入了比宁国籍,不会让你羞惭的。”
带着疑问和探索,金莱又同可奇见了面。可奇倒是开门见山,一点掩护也不用打。她说她手上有一堆运动员的材料,但是她最看重的还是金莱。美国国内有几个女孩,知道自己入选国家队黑暗无涯,也想走曲线救国的路。但是奥委会也有规定,既然是帮助第三世界国家,必须要有本地区的运动员参加,不能一个队伍里面全是八国联军。代表比宁国的体操队,只能有三个入籍运动员。
“那塔丽亚愿意参加吗?” 金莱问。她心想塔丽亚如今技术下滑、身体发福,要想再圆奥运梦,恐怕也得变一下国籍。
可奇老实告诉金莱,她一个当母亲的,当然希望塔丽亚能尽快回归体操。对于塔丽亚,再入比宁国籍,依然能保持她的美国国籍,美国是承认双重国籍的国家。于是金莱开始在心头嘀咕了,我要是换了比宁国籍,我的中国国籍拍拍翅膀就飞远了,值得吗?若是在奥运会上败得一塌糊涂,肠子都要悔成两段,要知道,在奥运会上,她要面对是茵茵这个复仇女神,有必要吗?
见金莱还在犹豫,可奇也不能为她做主。她闲闲地聊起了女儿,母亲希望塔丽亚能代表比宁国参赛,并不是说非要拿下金牌,而是通过参加奥运,可以回归体操,开始有规律的生活,在成就自己的同时,也帮助了他人。可奇还从比宁国选拔了一批体操新秀,在自己的俱乐部培训。她与联合国、奥委会有个合作计划,只要比宁国能获得奥运体操报名资格,她的计划就马到功成了。全世界只有16支队伍能获得这个资格。她在训练比宁国本土运动员的同时,也要挑选优秀的入籍运动员,否者入场券都拿不下。
可奇的女儿心高气傲,偏偏就不想成就母亲的“伟大事业“,她觉得代表那些不起眼的国家去比奥运,感觉特没面子,特丢脸,堂堂大国东挑西选后的不合格产品,淘汰去了第三世界。“就是拿了奥运金牌我也不觉得光荣。” 塔丽亚丢下这句话,头一扬,身子一扭,又跑远了。
“如果能拿奥运金牌,我还是想去,第三世界就第三世界。” 面对方光,金莱还是亮了心里话:“只是那金牌高高在上,哪可能想拿就拿,上届奥运我拿了两块金牌,感觉就像做梦一样,真的,你不知道,我当时去奥运的资格都没有的。” 金莱说着这话,眼前闪出过去的画面,画面里有鲜活的茵茵,一对倔强的眼睛被无限放大了。
“茵茵在做什么呢?” 金莱忍不住浮想联翩,无论是在高低杠上翻飞,还是平衡木上腾跃,茵茵的目标很坚定:东京奥运,东京奥运,把属于她的金牌夺回来!然后想世界宣布:我才是真正的王者! 金莱若是上了奥运,不免要与她亮剑,决一雌雄,谁仰天长笑,得胜而归?谁一败涂地,伤心泪流?全世界的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再说茵茵是光明正大代表自己的祖国:中国!而金莱呢,代表一个自己都还没有见过的国家,祖国人民真的会以为她想奥运想疯了。
方光看金莱的眼光木木的,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摸着她的头安慰道:“亲爱的,不要胡思乱想了,下个月是学校的春假,我带你去比宁国看看,看看它是否能成为你的第二祖国。”
金莱摇头道:“还是不看的好,免得看了心更乱了。”
“不会乱的,那珊瑚岛美如人间的天堂,沙滩是粉红色的,海水清亮发光像半透明的蓝水晶。我会陪你去海里潜水,去看看那些热带鱼和珊瑚礁组合的世界,完全就是个童话王国。”
“还童话王国呢。” 金莱笑道:“苏音去过比宁国,她说她忘不了那里的贫民窟,记忆犹新。”
方光说:“每个国家都有灰暗的角落,没什么了不起。要不我们飞到欧洲看看?”
欧洲的城市古色古香,经典高雅,金莱倒是想去的,虽然当运动员四处比赛,去过许多国家,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没有一个城市尽心浏览过。方光知识渊博,见多识广,金莱最开心的就是同他出门旅游,他就是她的大学,她的百科全书。他们已经去阿拉斯加看过万年的冰川,在夕阳西下时走过夏威夷浪漫的海难,牵着他的手,金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 人。她对方光说过:“我从来就没有这样幸福过。” 方光便问她:“有多幸福?” 金莱说:“比拿到金牌还幸福十倍,不,一百倍。”
那一刻,方光觉得金莱已被爱情融化,是不可能雄心万丈,重返奥运赛场,尽管林晓童曾私下找方光谈过话。林晓童说:“如果你真爱她,就应该帮重回奥运。” 方光笑道:“正是因为真的爱她,我愿意让她做她喜欢的事情,想去奥运当然很好,不去奥运日子同样美好。” 话已到此,林晓童只好放弃了,不过临走时他对方光说了一句话:“金莱是可以再铸辉煌的人,希望她以后不后悔。”
转眼间桃花开了,一树喜悦的娇艳,一抬头就是春假了。林晓童从苏音那儿得知,这个春假方光要带金莱去欧洲。他给方光挂了个电话:“去欧洲的时候,你不妨带金莱去马赛逛逛。” 方光一听便知道他的用意,他笑道:“我们打算在欧洲坐邮轮,在巴塞罗那上船,沿途停五个港口,很幸运,其中就有法国的马赛。”
方光最初以为,金莱见了马赛城,最多激动一番,滔滔不绝一番,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后面的故事。环游地中海的邮轮从巴塞罗纳出发,下一个港口便是法国的马赛。那夜睡前,金莱忘记关好窗帘,黎明时被晨光吵醒了,但是方光没有被吵醒,依然在沉睡。金莱干脆独自一人起了床,轻轻推开了阳台的门。她心头轰然一震,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拥抱。她怔怔地看见斑斓霞光中的马赛城,像碧水之上的海市蜃楼,又像一副静默庄严的油画,在她的眼前铺展,带着盛大隆重的宗教情怀。又过了一会儿,日出如火,染红了圣母大教堂(Basilique Notre Dame de la Garde),宛若披了金纱的女神,傲然立在高山之巅。她想起那年在奥运村的房间,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圣母大教堂。这次是在海上,上次是在陆地上,她没想到,山转水转,换了个角度,她又见到它了!
金莱恍然听见了《马赛曲》,似乎落在耳畔,似乎又回旋在天边,那一曲讴歌祖国,赞美自由的战歌,也是法国的国歌, 旋律激昂,让人热血沸腾,在马赛奥运会期间,《马赛曲》时常响彻蓝天和白云,早就融入了她马赛的记忆里。她哽咽着,没有理由地哭了。当方光看见她的时候,她早已是泪流满面,但目光异常坚定。她对他说:“我一定要去奥运,无论有没有马赛的辉煌。”
那一刻,方光想起林晓童的话,把金莱带到马赛去看看,不由得感慨万分:“到底是运动员理解运动员,他们一腔的热血,骨子里的豪情,常人是没有的。”
(43)
金莱一回到欧克堂,就给林晓童表了决心。林晓童立刻带金莱去拜访了可奇。可奇没有废话,直奔主题说,既然决心已定,那就马上行动。临别前,她对金莱正色说道,事关重大,可不能半途而废。
要参加奥运,金莱必须入籍,一切手续都有专人操办,金莱也不用担心。目标已定,金莱不再跟着林晓童训练,备战奥运,其强度和难度都要冲击极限,金莱必须去可奇和她丈夫的俱乐部。那个俱乐部已经为美国输送了五六个奥运冠军,他们的女儿踏丽亚就是其中的一个。俱乐部在南加州,离洛杉矶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而从欧克堂飞加州要两个小时。人在俱乐部强化训练,几乎就是半封闭状态。
为了那份光荣和梦想,金莱只有和方光暂别,相思之痛是难免的。方光问她:“亲爱的,我日夜都会想你的,你会想我吗?” 金莱可怜兮兮地说:“我现在还没走,就开始想你了。” 她眼睛里浮动着朦胧的云雾,她说:“要不,要不,我不去了?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短暂的离别,相思也会痛心蚀骨。关键时刻,方光觉得自己不该拽金莱的裙子,把她拖入幸福的泥潭。他想起金莱面朝马赛城的眼泪和豪情,她表面温柔,但骨子里的斗志,永远都不会磨灭。如果让她放弃这次机会,她迟早要后悔,就算后悔,她嘴上可能也不说。
于是他说:“我既然爱你,就要让你梦想成真,我支持你上路!”
可奇的俱乐部热气腾腾,各种档次的运动员都找得到,在美国就是这样,只要有兴趣就去练,不管有没有天赋。金莱当初练体操是为了改变命运,她觉得美国孩子真是幸福,有自由的选择。可奇说,什么幸福,拿了奥运金牌的人最幸福,金牌的快乐是不分国籍和种族,全世界的人都有一样的心。
可奇给了金莱新计划,金莱必须练全能。金莱瞪大了眼睛问:“你知道我的优势项目是平衡木和高低杠。” 可奇完全换了张脸,面无表情,眉眼冷得像进了冰箱。她对金莱讲话的模样,完全是上级对下级的指导,让金莱想起了国内的吕智。她说我知道,你们中国出来的都是高平选手(高低杠和平衡木选手),但是你要记住,你上东京不是为中国而战,你代表的是比宁国,比宁国拉不出正规的队伍,所以出外打仗要靠多国部队。情况很具体,你必须练全能,就算你的自由操和跳马上不了台面,找遍比宁国也找不出在这两个项目胜得过你的。
金莱不解问:“俱乐部不是有五个比宁国的小队员吗?你两年前就把她们招来了俱乐部。”
可奇摇头说:“我把她们招来,那是因为联合国的项目,但是若是走正规的资格赛,她们没一个可以出征东京,所以你的四个项目必须上。”
金莱问:“联合国和奥委会既然要照顾比宁国,怎么不给外卡?”
可奇冷笑道:“就算给了外卡,也必须拉去世界杯亮相,如果能以强大的水平比过了资格赛,何必又需要外卡呢?”
金莱这才发现可奇野心不小,用联合国的项目为自己建功立业。当然,金莱同样也想建功立业,重铸辉煌。但是可奇的计划显然打乱了金莱的计划,金莱是想专攻自己的两个特长项目,而可奇要让金莱全面开花,一旦练全能,必然分散精力,弄不好金莱去一场东京,恐怕连破铜烂铁的牌子也抓不了,那可不让茵茵笑死,让国内的媒体挖苦死。
晚上回到自己的宿舍,金莱抱起电话就跟方光诉苦。方光说:“可奇把你招到她的旗下,肯定有她的全盘计划,如果她的计划和你的理想有冲突,你先退一步,看是否可以协调,如果无法协调,还有合作的意愿吗?”他补充了一句:“你要愿意回家,家的大门永远对你开着。”
“我不能退,我没有退路。“ 金莱突然提高了音量,她矛盾彷徨的心依然渴望奥运会:“我下个月就要去比宁国宣誓入籍了,我听俱乐部的一个队友说,比宁国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虽说现在摆脱了殖民地,但宣誓的时候依然要说效忠英女皇。那个队友来自罗马尼亚,她说她这辈子也没想过要效忠英女皇。”
方光从金莱那里学到了不少体操知识。他知道罗马尼亚的女子体操队,跟中国一样的人才济济,竞争惨烈,在国内挤破了大头也拿不到入场卷,心灰了,跑到美国开辟新天地,从美国出发曲线救国,应该说曲线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方光对金莱笑道:“效忠英女皇就效忠英女皇吧,为了奥运,这个口号应该喊得出来吧。“
金莱突然问:“方光,听你的口气,很悠闲自在啊,我不在你的身边你也很快乐?对不对?”
方光声音低柔地说:“我亲爱的人啊,你又想多了,我夜夜都把你的相片放在枕边,枕你入怀,梦里是你,睁眼还是你。”
“这还差不多。“金莱边说边笑了。当她沉浸在方光的柔情蜜意之时,哪里知道国内有个人正在拼命找她,那个人就是莲花。
(44)
金莱到了美国后,一头跳进了新生活,跟莲花的通话哪像在国内时那么火热。但是两个人遇了大事都会相互通个信。金莱谈恋爱的时候也跟莲花汇报过,还把方光的相片发给莲花看过,莲花的审核顺利通过了。她对金莱说过:“相由心生,方光看起来就是个正人君子,虽然年龄大了些,但他是个靠得住的主,比那个花花大少强多了。”
莲花为什么给金莱打电话?这些日子里,国内的媒体传得有眉毛有眼睛,说金莱贪图豪门,找了个超强大的富三代,是马来西亚玩具大王的儿子。
“又是谣言漫天。”金莱一声冷笑,处变不惊,似乎早适应了混乱的场面。她老实告诉莲花:“什么豪门、富三代,方光是我们大学的终身教授,他拿的是常春藤的博士。我知道他父母在马来西亚有家族产业,但我不知道什么玩具大王,我一直为他很自豪 ,他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从来没靠过父母的赞助,也不需要父母的赞助。”
“你到底了解他多少?” 莲花似乎比金莱还了解方光和他的家庭。莲花说:“方光曾经结过婚,你知道吗?女方的家是马来西亚的糖果大王,两个家倒是门当户对,只是男的太木纳,不解风情,女的活波美丽,在外边玩起了劈腿,男的被戴了军帽子,怎么想得通,一怒之下去了美国。”
金莱无语了,莲花一个外人,到底还知道多少情节?那些该杀的八卦记者,他们干什么职业不好,偏偏热爱深挖隐私,挖出来的原材料还要拌上油盐酱醋。金莱回想得起,方光很不愿意提从前的婚姻,在她面前只是一语带过,带过就完了,没有细节的补充。无奈的人生,谁没有遭遇过黑暗的山,曲折的河啊?金莱很理解,绝不多问一句,正如她在给方光述说从前的恋情,简单明快,不要半点拖泥带水。他们都深爱着对方,认定对方就是今生的最爱,曾经的伤情是记忆中的暗影,离得越远越好。
金莱到了美国后,很少上中文网,一方面她想尽快投入到英文的大环境中,另一方面中文网那些五光十色的八卦,她像躲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她很安静地享受在美国的生活,学习、训练、恋爱,然后一心一意再次备战奥运。但是国内的八卦记者们显然没有放过她,她依然还是媒体瞩目的焦点。
金莱和方光恋爱后,两人几番出外旅游,金莱因为是明星,旅途中有不少华人把她认了出来,时不时也会撞到几个美国华文媒体的记者,金莱总是落落大方,告诉他们自己恋爱了,告诉他们方光是大学的终身教授,方光的学术论文曾发表在世界级别的名刊上。方光和金莱的合影很快传到了国内,国内的狗仔队兴奋地行动了,他们嗅觉灵敏,技术专业,掘地三尺,真的还挖到了金银财宝。
他们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柏林体操世界杯分站后,记者去采访拿了三块金牌的茵茵,却故意兜出有关金莱的主题。一记者故作神秘地问:“知道金莱在美国恋爱了吗?” 茵茵说:“我在网上看见消息了,我祝福她。” 记者显然不喜欢这种平淡无奇的效果,继续问:“那男的比他大十八岁,是马来西亚大富豪的儿子。” 茵茵瘪了瘪嘴说:“那关我什么事?” 记者不甘心,紧追不放:“你若是拿了奥运冠军,是不是也要嫁到豪门去?” 茵茵正要回答,旁边一个女记者也问:“现在似乎是流行趋势,女明星总是喜欢直奔豪门,奥运明星也不例外,只看钱和地位,才不管对方的年龄和修养。” 还有个记者也在煽风点火:“现在的社会啊,似乎特别流行年轻女孩找大叔大伯,不知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茵茵本来就烦这帮不说正话的记者,这些话更是落在胸口添堵,她冷笑道:“我才不喜欢老头,老头有什么好,就算他有座金山,半截身子也埋在黄土里面了,动也动不了!有什么意思?”
茵茵此话一出,记者们眉开眼笑,他们收获了他们的效果,然后在报道中,断章取义茵茵的句子:“对于前奥运队友金莱找高龄富豪,茵茵明确表示,她拿了冠军也不会走金莱的老路,即使老头有座金山, 半截身子也埋在金山下面了,动也动不了,人生还有什么趣味?”记者的文字里弥漫着一股子暧昧的春色,真的是冤枉了茵茵,茵茵心直口快,可毕竟是个干净的小姑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体验过男女之情,却被不怀好意的记者信手拈来,炒了盘香辣小菜。
茵茵哼了哼,扭头而去,投入到轰轰烈烈的训练中去,管它后面洪水滔天。而那些文字被莲花传到了金莱的电子邮箱里,金莱无法悠闲淡定了,鼻子都气歪了,眼睛都气肿了,她咬牙切齿对莲花说:“我离他们那么远了,还是不放过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们也是为了生存,一路颠簸啊,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活得不容易。”莲花说。
从什么时候起,莲花开始同情狗仔队了?这让金莱很意外,她很快就静下气来,继续听莲花的感叹:“你不知道啊,国内的报道一直在跟踪你,说你到了美国,因为有奥运金牌,很快就拿下了绿卡,但是没有入籍,就算入籍也不能代表美国参赛,说你在美国的国内体操赛上亮过相,技惊四座,实力依然超群,只可惜奥运的路是走不通了。”
金莱冷笑道:“他们对我还真是关心,一步步都在跟踪追击。” 她的话都到了舌头尖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告诉莲花自己重返奥运的秘密。但她把话死死咬住了,她不能说,不能说,不到关键时刻什么也不能说。国内的狗仔队就算信息四通八达,但还是不知道加勒比海的比宁国,藏着一个惊涛骇浪的故事;不知道金莱已经静悄悄转身,在可奇的俱乐部开始了秘密训练。
换国籍征战奥运,是件天大的事,可奇给金莱打过招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但毕竟没有成行,等到明年的世界杯总站亮相,才算是尘埃落地。金莱私底下同林晓童商量过,他们也一直认为,暂时不用告诉国内的林教练,尽管林教练是金莱的恩师,师徒俩曾心心相印,无话不说。金莱相信,林教练就算知道也会为她坚守秘密。只是环境变了,时间变了,心和感情也在时光的风中荡起了微妙的变化。
变化最大的还是莲花。金莱不敢相信,莲花和她的死对手吴皇后居然成了搭档。金莱是从网上找出来的故事。金莱本来是不想上网的,但是又按捺不住某种好奇,看了那些写自己的八卦,当然也没有错过莲花的新闻。莲花和吴皇后为什么要联手配合双人跳台,原来跳水队竞争惨烈,新人如虎似狼,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了,在单人跳台项目上,莲花和吴皇后随时有危险被新人一口吞掉。为了再冲奥运,两人化敌为友,搭档双人跳台,以双倍的实力行走江湖,共抗敌手。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杀到东京。” 那天莲花对金莱全招了:“你当我喜欢吴皇后吗?为了共同的利益,我们才被绑到了一根绳子上。”
金莱点头说:“我很理解,万分理解,你和吴皇后就算曾经敌对过,但你们都是为祖国而战,为中国争光。”
莲花说:“为国争光的调子一百年前就不流行,现在都是崇拜个人价值,你没有个人价值,哪个祖国派你出去争光啊?”
金莱问:“那些在海外的运动员,代表外国参赛奥运,你觉得如何?“
莲花说:“很好啊,只要能拿奥运冠军,娘家婆家的人都当他(她)是英雄。你没看见上次有个打乒乓的,先前在国家队出不了头,只好去了马来西亚,马来西亚也是一堆中国人,竞争强着呢,于是不远万里去了阿根廷当国手。她今年发了疯,居然在北京举行的世界杯拿了块单打金牌。那个轰动啊,她从前体校的老师带了一群人去帮她摇旗呐喊,媒体也为她高唱赞歌,你不知道啊,现场居然还有阿根廷的国旗飘舞,举旗的人全是中国人。她每赢一个球,场上掌声雷动,似乎全体育馆的人都在给她助威,自家人倒是不管了,因为自家人拿乒乓金牌就像上街买了颗大白菜。”
金莱心头一热,声音高了一截:“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莲花说:“千真万确,你自己网上去查,中国媒体认为她远渡重洋,终于实现了个人价值。阿根廷足球虽然举世闻名,但是乒乓球默默无闻,一点响动也没有。她的一块金牌是开天辟地的金牌,载入了阿根廷的史册,当之无愧成了阿根廷的英雄,凯旋归国后总统接见了她,她目前的知名度和热度在阿根廷快赶上马拉多纳了,中国也为她骄傲。”
金莱听得热血沸腾,兴奋得想手舞足蹈:“她要是拿了奥运的金牌,恐怕更是民族英雄。”
莲花感叹道:“可惜啊,金莱,你当不了谁的民族英雄。要不有个办法,离开美国去南美洲的小国家找个主?”
金莱微微一笑道:“我不离开美国,我不离开我的未婚夫,他在我的心中比奥运金牌重一百倍。”
莲花“呸“了一声道:“就你肉麻!”
快挂电话时,金莱意味深长说了句:“要说人生的滋味,一半是幸福甜蜜,一半是痛苦无奈。”
(45)
金莱很清楚,只要自己在世界杯上现了身,全世界都会知道,她已经穿上了比宁国的战袍。那又怎样呢?不用惊艳亮相,只要全力展现了自身的实力,她就会为之骄傲,说不定还能成为比宁国的民族英雄呢。
她不能想得太远,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一步步,跟好可奇的计划。可奇根据她的特点,要强化她的两个弱项:自由操和跳马,这两个项目对腿部的力量要求很高。金莱从清晨到深夜,数百次次重复着助跑、起跳、空翻、落地等动作,只要一个动作不到位,马上来过,直到得心应手,技术炉火纯青。
金莱没有料到,她还没有踩到世界杯的地皮,海内海外的媒体,已经沸沸扬扬大爆她的佐料了。莲花急急打了个电话问她:“金莱,你是不是已经投敌叛国了?到处都在传说你在加勒比海的一个海岛上做了海盗王的压寨夫人。”
金莱一开始听得紧张,心里寻思着不知哪儿漏出去的消息。后来看开后,也无所谓了,她边笑边对莲花说:“一会儿说我嫁入了豪门,一会儿说我当上了压寨夫人,过些日子我要当葡萄牙的女王了。”
玩笑归玩笑,金莱觉得自己应该给莲花亮底了,没必要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自己还一脸天真上演不知道吧,现在的狗仔队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真应该去当特工。可奇俱乐部里有个罗马尼亚小姑娘,名叫桑马,跟金莱差不多的命运,也想变了国籍上奥运。桑马的嘴紧得像封了水泥,但罗马尼亚的驻美记者还是把她的秘密曝光在青天白日下,同时附上了一张偷拍的照片,桑马和一个东方面孔的小姑娘清晨跑步的照片。那个东方小姑娘是谁啊?罗马尼亚媒体不在乎,但华文媒体高兴得要翻筋斗,那姑娘不正是金莱吗?如今通讯四通八达,一个动作,一个神情,一个声音,只要入了镜头,就可以让想象力编织的八卦飞越千山万水。
“我并不是要有意隐藏什么。” 金莱老实告诉莲花:“我们有纪律,不能外泄秘密。“
”这么说来,你真的要代表海盗国打中国?” 莲花惊得下巴都要脱位了:“网上的八卦还真成了事实?”
金莱一本正经地说:“那不是海盗国,是个有名有姓的国家,别看比宁国国家小,人口少,人家的足球在中美洲也排得上前三名。”
“乖乖,说不定它的足球队可以干掉中国队。”
“完全有这个可能。” 金莱声音响亮,似乎为自己的这个新祖国骄傲起来。
就在金莱准备出征世界杯的前两周,比宁国的足球队还真去中国参加了一场友谊赛,三比一,轻轻松松赢了比赛,球迷们在嘘声中叹息:“中国足球又给我们普及了地理知识,又让我们多认识了一个小国家。”
林教练很快知道金莱加盟了比宁国。当金莱跟莲花通完了电话,觉得既然莲花都知道了,林教练也应该有心理准备吧。于是立刻行动,把一切和盘都告诉了他。林教练很平静,似乎早就听过故事,他在电话里对金莱说:“一直担心你去了美国就平淡下去了,想不到峰回路转,你又得到了机会,小的比赛你总是抓不住,大的赛事你总不会错过,老天确实眷顾你!你如今成了可奇的弟子,技术上肯定有质的上升。”
金莱说:“她要我练全能,我现在的训练强度比国内的冬训还高。”
林教练说:“你如果不练全能,对她还有多大的价值?”
金莱点头道:“我们彼此都有价值,说白了,我和她是相互利用。”
林教练说:“能被可奇利用的选手,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快挂电话的时候,金莱突然想起了薛小丽,这么久没她的消息了,相信她在王总的手下一定干得热火朝天,世界杯就要来了,她和她又会见面,她带出来的队员也该当冠军了吧?
但是林教练却给了金莱一个动天震地的消息:“薛小丽不在了,王总教练也不在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金莱一直以为自己换了国籍,是新闻圈中的手榴弹,怎么能想到背后还有更凶猛的炸弹。
(46)
王总教练是国家队的功勋教练,他执教严谨,精业勤业,海内外威信极高。要说他突然辞职不干了,天上的神仙都不相信,莫说地上的凡人了。谁能想到,世事难料 ,红尘喧嚣,人世间多少悲喜哀叹。这件事情跟柳安安有关。
对于柳安安,金莱记得很清楚,她是王总教练生涯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也是中国第一个女子跳马冠军。王总和柳安安为中国创造了历史,在当年可轰动了,因为那个年头世界冠军还是一件稀罕物。金莱是错过了,因为她那个时候还在另一个世界晃荡,还没有来到人间。小时候练体操,她在邓教练的办公室看过一本体育杂志的封面,封面就是柳安安胸挂金牌,手捧鲜花,笑颜如春光。邓教练对金莱说过:“你长大了也能成为她。“
谁也没有想到,金莱长大后收获的美丽,远远超过了柳安安,因为金莱头上有奥运的金光。柳安安也是命不好,拿下了世锦赛的冠军后,也想再接再厉冲击奥运冠军。但是那一年,体操内部机制发生了变化,管理上也进行了调动。王总教练暂时借调到男队去当教练。柳安安失去了朝夕相处的旧教练,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在训练中受了伤,只好黯然退役。
“王指导,你走了,你不要我了,我的世界全黑了。” 许多年后,隔着漫长时光的烟云,安安对他说了这句话。她的眼睛里弥漫了绝望和悲哀,而泪水早就流干了。王总本来就对她充满了内疚,内疚的心在岁月中沉淀出悔恨和哀痛。
安安退役后留在了北京,因为父母家人都在北京。她先在北京的一家大学当体操教练,不知为什么,她跟上面的关系总是处不好,周围的人纷纷抱怨,说无法同她交流。安安四岁就练体操了,从小成长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实在无法适应现实的喧闹和复杂。一气之下,她干脆辞职去了广州,在广州干了四五年,风风雨雨,居无定所,那个期间她匆匆结了婚,又匆匆离了婚,一身的伤心和疼,檫干眼泪,收拾行囊便想回家。回家后她才知道,她犯了一个相当大的错误。她当初去广州时,下了北京户口,改成了广州户口,想回北京时却上不了户口,谁都知道北京户口是块钢打的材料,被美国绿卡还难搞定,你放弃容易,想重新拿回时,你前面耸着一座喜马拉雅山,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翻过那座山。
安安听之任之,似乎也没在意北京户口,因为她很快恋爱了,再一次远走高飞。男方是海南人,在当地开了一家健身俱乐部,安安有世界冠军的头衔,在里面当健美教练,自然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轰动热闹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回归了平淡安宁的日子。安安结婚后才发现丈夫身上的坏毛病,比满世界的跳蚤还让人难受。他脾气暴躁,夜夜在外面吃喝嫖赌,稍微劝他几句,他便骂她是个不值钱的女人,白拿了世界冠军,一点忙也帮不了他,还讥讽她,又不是什么原生态,当初嫁给他时,已经是被别人啃过的烂苹果,还好意思干扰他在外面跟小姐快乐。
安安眼前一阵烈火,一阵黑烟,拳打脚踢跟他打了起来,纵然是体操世界冠军,但打架一点没有优势,她的脸被他打成了紫色的猪头,肋骨也断了两根,躺在医院的床上,伤心的泪流了一脸。过去的岁月如鲜活的影片,一幕幕在眼前滑过,在体操队时,她曾受伤躺在病床上,那时候的伤痛也是一种暖心的幸福,有队医的照顾,队友的问候,教练时不时都在关心她。在她漫长的记忆里,最在意自己的就是王指导。
她十一岁进国家队,国家队的第一个教练就是王指导。那时候她是个小队员,王指导是个小教练,但师徒二人却憋足了气,要打造出自己的江山。安安第一次出国比赛,王指导因为资历浅,还不能去现场指导,要说的话全都写在纸上,体操 比赛 出场注意什么,规定动作注意什么,中途有观众的噪音干扰该怎样处理,比赛前要化好妆,戴好花,给裁判一个好印象…..事无巨细,点点滴滴叮嘱全留在了纸上。安安一直保存着那张纸,连同那枚珍贵的金牌,可以用生命去珍藏的成长纪念。
十六岁那年,她收获世界冠军的那场比赛,他已经有资格在现场指导,她腾空飞跃后,稳稳定在地上,分数打了出来,冠军属于她!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流了泪。她真希望时光凝固,永远停留在那一刻,那一刻,她真的爱上了他,千百种情绪在心头纵横交错,真的渴望与他天长地久,永远也不要分开。
但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子和孩子在海外,两个人聚少离多。他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她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对他动了情,她不清楚。日日夜夜与他朝夕相处,少女敏感易动的心弦, 不经意的一个瞬间,拨动了,余音袅袅不绝,云一样的缥缈,水一样的轻灵,向天边悠悠散去。
那个周末,两个人都没休息,呆在体操馆里,上百次反复跳马的成套动作。等饥饿提醒他们的时候,食堂早关了门,他二话不说,就给她煮方便面。她低头接过方便面,在热气腾腾的汤雾里,她的心狠狠地咚了一下,脸突然绯红,心摇神驰间,她恍然看见花开花谢,芳华一刹那,似乎穿越了前世和今生。但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初潮,降临在那个周末的黄昏,她投入忘情的训练,悚然从镜子里发现月白的训练衣上染了一片腥红。窗外的夕阳惶恐地看着她,她没有受伤,哪来的血?他走过去,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安慰她不要慌,然后找来了一个女队医。人生如梦,走过无数的欢喜和悲苦。他或许忘记了,但她都记住了。
离开了体操,离开了他,她一路坎坷 ,尝够了命运的苦痛。当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充满暴力和侮辱的家,她身心俱疲,魂碎神散,只剩下一个空壳在世间行走。回到北京老家,父母一心一意照顾两个双胞胎孙子,对她拿不出多少心和体贴。那些日子,她日夜都在思念一个人,一个在她心里最重的人,她鼓足勇气去看他,但是他太忙了,他在备战奥运,计划、训练、满脑子的金牌,每次见面,他似乎都有话要给她讲,但是他不可能给她太多的时间。他问她:“你在哪儿工作?” 她说:“我没有工作。”
他的心被针刺了一下,不敢相信曾经的世界冠军在北京找不到工作,而且又失去了北京户口。他太忙了,他能帮她什么呢?和她谈话的五分钟,催他开会的电话就响了五次,无可奈何间,只是匆忙给了她一把钱,身上的现金都给了她,然后丢了一句话:“奥运会后来找我,我一定帮你找份工作。”
奥运会后,一系列轰轰烈烈的庆功大会,紧接着,新奥运周期的计划必须上马了,那个期间,她没有去找他。他在忙乱中的某一天突然想起了她,手机打过去,没有一点信号。赶紧着问了几个她过去的队友,她们说,安安行踪神秘,总是找不到,平时都是她主动联系她们,而她们永远联系不了她。
莫非她真像断线的风筝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一个细雨昏暗的天,她突然接到安安父母的电话,有紧急情况需要他立刻去医院?安安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安安深夜回家时,在胡同口遭遇抢劫,她奋起反抗,被歹徒拿刀捅伤。好心的过路人把她送进了医院,她在昏迷中一直在喊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王总教练。
他听得心碎神伤。当安安的母亲告诉他女儿退役后,遭遇各种磨难和颠簸,求职不幸,婚姻更不幸,内心的犯罪感呼啸而来,他觉得用一生的力量也无法抚慰她的伤痛。
病房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终于有个机会,把重叠在岁月山河的千言万语,全都倾倒出来。说完后,她也轻松了,她对他苦笑道:“你看我真是蠢啊,我怎么会对你有那份心思呢?你的女儿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吧?”
他坐在了她的身边,用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声音真诚而有力量:“其实未尝不可呢?我在七年前就离了婚。”
她抬起头来一脸的泪,全都是喜泪。幸福来得太快,她觉得是在梦里。
王总教练是个行事低调而谨慎的人。他与妻子长期分居,关系已逐日淡薄,孩子是维系婚姻的唯一纽带。当妻子爱上了孩子的网球教练,婚姻之城不堪一击。他理解她,两个人心平气和,静悄悄办理了离婚手续,王总只告诉了身边的几个亲友。
(47)
金莱在电话里对莲花喊:“这天下真是大乱啊,你敢相信吗?王总和柳安安结婚了,结婚没两个月就辞职了,带着柳安安到加拿大定居了,网上也有人说是在美国。”
莲花不屑道:“这样的事你也大惊小怪?这样的事在八卦新闻上根本就挂不了两天。”
王总娶了自己过去的女队员,在媒体看来,惊奇是惊奇,但没有多少轰动的效益,他对她,同情大于爱情,娶她完全是为了照顾她,两个人的年龄虽然相差十多岁,但是跟那种小女孩贪图钱财,嫁给大叔大爷的婚姻有着本质的区别。媒体赞叹王总教练的牺牲精神,并给两人献上了真挚的祝福。
金莱问:“结婚了就结婚吧,结婚又不影响事业,干吗要辞职?”
莲花说:“这个嘛,我也是听体操队那边传过来的,说是柳安安精神受过强烈刺激,时不时要发神经病,她有次跑到体操馆去,大骂吕智是狐狸精,一直在勾引她的男人,说得有地点有时间有情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吕智哪下得台,气得两眼发黑跟她打了起来。薛小丽在中间劝架,也吃了柳安安一个耳光,因为柳安安严重怀疑薛小丽也偷过她的男人。说什么还有相片作证,她和王总在奥运会上拥抱过。”
金莱大声叹道:“王总在奥运会上也拥抱过我,她是不是也要来打我啊?王总怎么这么倒霉啊?娶了这样的疯女人?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所以王总坚决辞职,带着柳安安去加拿大治疗神经病。王总说过,他欠她,后半辈子为她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金莱冷笑道:“王总这么大把年龄了,还要玩山崩地裂的爱情?谁拦得住?他这一走,便宜了吕智,吕智当了总教练,难怪薛小丽要走,薛小丽莫非还能受吕智的气?不过薛小丽走了,林教练当上了正式教练,接管了薛小丽组的所有队员。这也是件好事。”
莲花笑道:“什么好事,林教练的队员就要和你抢奥运的冠军,他们都成了你的赛场敌人。”
金莱笑道:“敌人也会变啊,比如你和吴皇后,曾经是敌人,现在是搭档。这个世界都在变化中。”
莲花说:“对,这个世界都在变化中,但是我们的情谊永远不变。”
金莱点头说:“我相信。“
但金莱不相信吕智变成了吕太后。一出门幸福就砸在头上,吕智想不到跟柳安安打了一架,会把自己打上了总教练的宝座。她泼辣能干,权欲心极强,一门心思要开辟出自己的王朝。无事生非的媒体说:”吕太后临朝天下,天下何时可得安宁?“ 自打吕智变成了吕太后,她擅权专制,谁谁谁可以进国家队,谁谁谁给我退回去,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记者有次问她:“小娇这些年虽然受伤痛的困扰,但是在全国锦标赛还拿了亚军,怎么没出现在集训队里?” 她语气坚硬似铁:“全国锦标赛不过是我们的一个参考罢了。”
谢天谢地,这些都跟金莱没有关系了,她只是隐约为林教练担心,在吕太后的淫威下,过着怎样低三下气的日子。一转眼就是世界杯,金莱代表比宁国出征柏林,海内外的记者们兴奋得像喝了狗血。这届世界杯是奥运前的最后一场大赛,也算是各国在奥运大战前的一场演习。很不幸,金莱在比赛前感冒了,头昏脑胀,可能是对感冒药过敏,皮肤又红又痒,两眼发肿,眼前朦胧一片。金莱说,这个样子我还比吗?可奇便给她改了计划,让她只上两个弱势项目:自由操和跳马,虽然金莱没有亮出看家的绝技,但是她给了众人一个强烈的信息:奥运会她是要冲全能!
金莱带着一身病体,自由操拿了第七,跳马拿了第五,不觉间喜行于色。可奇告诉她,不要高兴得太早,今年的世界杯很邪门,好几个国家没有派绝对主力。很自然,保存自己的实力,观察敌人的军情。中国也不例外,金莱在赛场居然没见到茵茵,倒是见到了吕智,吕智没有传说中的威风凛凛,她和颜悦色地告诉金莱,茵茵的颈部受了伤,只好在队里调养。金莱也不知道茵茵是真伤还是假伤,反正受伤是运动员最好的借口。
金莱很开心见了林教练,林教练手下的吴今成熟了,在这届世界杯上了两个项目,自由操拿了金牌,平衡木拿了银牌,一朵充满梦想的玫瑰,很快就会在奥运的土地上金光怒放,很快就会成为金莱的竞争对手。金莱能感觉,她和林教练之间已经漾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说,推心置腹。两人相处时,只是一些简单的问候,礼貌的关心、点头、或者微笑,无意间提及一些敏感的话题,都突然打住了。她只是问了一句:“备战奥运,薛小丽还会回来吗?” 他无语,眼睛里有份难言的沉重,空气里浮动着异样的气氛 。一切都在变化中,或许还有更大的变化要来。
金莱仰头喝了一口水,从视线的余光中看见吕智和林教练有说有笑,很轻松快乐的样子,仿佛他们是多年的好友,配合默契、感情融洽。或许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们放下旧恨宿怨,联手合作,开辟美好的山河。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和战场,正如莲花和吴皇后,金莱和可奇。金莱一边想着,一边朝可奇走去。
一群华文记者拿着摄像机和话筒在后面追金莱。金莱自知逃不过,只好微笑面对。好在她有了方光,方光是她最好的军师。针对记者出其不意的的刁难采访,方光帮助她上过模拟演习。这个时候,媒体对她与方光的爱情故事,豪门故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热爱,他们有了新方向、新目标,直接了当地追问她:“金莱,是不是只有当了比宁国人,才能实现你的奥运梦想?”
金莱以打太极的方式回答:“你们也知道,女孩子体操生涯极短,能参加两届奥运已经是奇迹。”
记者又问:“你现在已是比宁人了,如果比宁国与中国打起来,你会站在哪一边?“
金莱笑道:“我不相信比宁会和中国打起来,正如我不相信绵羊会和狮子打架?比宁国没有军队,每年都给英女王进贡,就是希望被外国侵略时,能得到英国的保护。”
记者又问:“如果你帮比宁国拿下金牌,比宁国的总统会给你什么好处?”
金莱说:“如果一个运动员脑子成天都在寻思什么好处,他(她)就别想走向奥运的赛场。”
一个女记者故作惊奇的表情问:“你不知道啊,上个月有个比宁国的大臣防华,想推销比宁国的旅游项目,还把你拿出来打广告。“
按理说,金莱一门心思在俱乐部封闭苦练,这样的国际大事如果不是方光在电话里提醒过她,她还真不知道。她笑道:“若是能促进两国的友谊,经济的发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记者依然变换着花样问:“你先前的队友就会成为你的对手,如果你赢了过去的队友,让比宁国的国旗升在最高处,看见五星红旗飘在比宁国旗的下面,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金莱笑道:“作为一个运动员,我想的是怎样提高自己的技能水平,非我控制的东西,我从来不想。”
金莱表面沉静,内心早就乱鼓声声。不知道还有哪些张牙舞爪的问题要缠她,幸好可奇及时走过来,给金莱挡了风雨。记者肯定不会放过可奇,他们追着她,哇哇哇地问她:“你把金莱抓去为比宁国出征,你自己的女儿怎么还放在美国?”
可奇一声冷笑,扭头而去。她的高傲是出了名的,从当运动员时就开始了,媒体一直称她“冰玫瑰“, 如今玫瑰虽然老了,依然冰冷如初。她就是这个性格,但也有记者骂她很势力,如果换上大媒体或者某个大人物,冰玫瑰也会变成甜玫瑰。他们手上有证据,可奇和联合国主席的合影,可奇和奥委会主席的合影,她温柔谦和,笑意盈盈若春天的蝴蝶。
(48)
可奇后来对金莱说:“给记者说两句就成,跟他们浪费那么多时间干吗?又不是大电视台的专访。”
金莱说:“其他的,我随便怎么应付都成,但他们毕竟是中国的媒体,得罪不起的,我父母家人还在中国。”
可奇问:“你在美国也有些时间了,怎么不把父母接过来?“
金莱老实说:“我父母没有专长,在美国也不能独立,只有等我结婚了,一切都安定了,再把他们接来。”
可奇说:“也是这个道理,你目前的重点就是奥运,其他的都顾不过来。“
可奇这次带金莱桑马等人亮相世界杯,没有给比宁国抹黑,没有给奥委会和联合国丢脸。最重要的是,可奇在这次比赛上,起用了比宁国的两个 本土运动员,她们的技能虽然还不算出色,但是已经有了竞技大赛的底气,一个在自由操上拿了十名,一个在高低杠上拿了八名,虽然没有摸到奖牌,但对比宁国也算奇迹了。如果没有可奇的俱乐部,联合国和与奥委会的赞助项目,靠比宁国单枪匹马,一百年也撞不进国际体操的圈子。
通过世界杯一仗,让可奇信心倍增,她觉得带领全队冲击奥运的前五应该不是梦,而金莱,是绝对具有争金夺银的强大实力。金莱怀着她的金牌梦,一路苦练,进步非常明显。那天她在平衡木上练团身前空翻转体180度,刚跳下平衡木,便听后面传来响亮的掌声。她是谁啊?原来是可奇的女儿塔丽亚,金莱愣了一下,三年多不见,塔丽亚长胖了,完全是妇人的脸和身材,变得有些不敢认。
塔丽亚说:“我看了你的平衡木,比马赛奥运会还出色,我觉得你不该练全能,应该专注你的优势项目。”
金莱听得心暖心热,塔丽亚像她的知己,但她还是说:“我们现在情况特殊,必须练全能,全能是我上奥运的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 塔丽亚说:“全能太分散你的体力,只怕到时候你连优势项目的金牌都拿不了,要不,我去跟我妈说一下?”
塔丽亚带着一脸明媚的自信,跑远了。金莱知道她不会成功,可奇意志坚定,信心强大,计划早已订好,就算女儿求情,她绝不可能为她更改。金莱的预料没有错,塔丽亚没有成功,但她们从此成了朋友。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彼此交流了心里话,自然就生出牵牵挂挂的感情。
塔丽亚待人热情,还给金莱介绍了一个针灸师,那针灸师是个华人,姓韩,三代都在洛杉矶行医。塔丽亚的脚腕受伤做过手术,手术后还是疼,西药不管用,后来还是韩医生用古老的针灸给她消除了病根。金莱的腰部有旧伤,平时也没事,但上了难度后开始发作了,她听塔丽亚的建议,接受韩医生的治疗。
那天细雨朦胧,塔丽亚亲自开车,带金莱去了韩医生的诊所。塔丽亚对金莱越好,金莱对塔丽亚的内疚越浓。躺在韩医生的理疗床上,金莱的背部插满了银针,金莱对身边的 塔丽亚说:“有一些话,埋在心里,一直说不出口。”
“那就说出口吧,堵在心里会得病的,找心理医生要花冤枉钱,告诉我是免费不收钱的。” 塔丽亚幽默一笑,对她眨了眨眼。
金莱于是敞开心胸告诉 塔丽亚。她在国家队的时候,大家都不喜欢 塔丽亚,总觉得她的体操美是美,但难度不够,可恨裁判总是偏向她,给她无数艺术加分。许多人气不过,背地骂她、讽刺她,还给她起外号叫“蛤蟆皇后”。
“这算什么呢?“ 塔丽亚扬声一笑,反过来安慰金莱:“曾经我们是对手,就像战场上的敌人一样,总想拼个你死我活。骂我的人多着呢,全世界都有,网上到处都是,放心,伤不到我一根神经!为什么我会遭骂?因为我优秀!我出众,失败的敌人嫉恨我!我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平庸的人永远得不到关注,也永远不会被咒骂。” 她拍了拍金莱的肩膀:“就为这个心怀内疚啊?太不值得了!’
金莱的心结打开了,不觉间跟塔丽亚走得更近了。那些日子, 塔丽亚已经放弃了好莱坞,一直在俱乐部里帮忙,是母亲得力的小助手,她不仅帮助母亲训练几个比宁国的小队员,同时也在观察金莱,对于金莱的平衡木,她建议可以利用动作连接价值去抵消高难动作;至于自由体操的舞蹈编排,她也有新颖的看法,还纠正了金莱D组跳步中的缺陷。
对于塔丽亚,金莱还是服气的,人家毕竟是上届奥运的全能冠军,还拿过世锦赛的自由操冠军。塔丽亚的自由操舞蹈, 在优美中绽放热烈, 在细腻中展现灵巧,其迷人的风韵俘获了千万人的心。“我在表演自由操的时候,不仅用了我的技巧,更用了我的心,我要用身体的语言演绎我的梦想和爱。” 当她在给金莱传授经验的时候,金莱总是虚心聆听。其实金莱的体操艺术表演力也很强,还受过国家体操主席的赞美,但是博众家之长会让自己走得更远,金莱明白这个道理。塔丽亚当初为什么能获得众裁判的“艺术加分”, 肯定是有她过人的地方。
(49)
奥运的圣火就快在东京点燃了。期待中的兴奋、紧张、欣喜,交织在一起,让金莱心神不安,若有所失。她对塔丽亚说:“ 我也搞不懂自己,不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了,怎么比上次紧张得多?”
塔丽亚说:“这很正常,最没有压力的是新人,因为失败了还有下次,所以敢放手一搏。压力最大的是冠军,因为总想保住过去的荣誉,越害怕越容易失败。要想彻底放松,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塔丽亚建议让方光来陪陪金莱,调节一下绷成钢丝的神经。金莱连忙摇头:“什么时候了,大战就要打响了,我不能让他来捣乱。”
“他怎么是捣乱呢?” 塔丽亚笑道:“我觉得他每次来看过你后,你都容光焕发,眼睛亮,头发亮,整个身子都发亮,训练效率高,上新动作特别快。”
金莱的脸一下就红了,跟方光相处的时刻是最幸福的时刻,云舒云卷,花开明媚,因为聚少离多,一个月只见得了两次,相聚的时刻更为宝贵,一分一秒都是黄金打造的。奥运大赛即将来临,两人在电话相约,等奥运结束后再相聚。
塔丽亚是趟过爱河的人,她知道金莱的心思。她告诉金莱,马赛奥运会的时候,她就在跟一个摇滚歌星谈恋爱,虽然父母极力反对,但是也没能打散鸳鸯,看塔丽亚的训练并没有受到影响,父母只好作罢。“女人是离不开爱的,男人对我们,有时候比教练和医生还管用。” 这是塔丽亚给金莱说的悄悄话,金莱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大战前夕,金莱背部的旧伤又复发了,幸好不是很严重,这个期间只能采用保守治疗。塔丽亚每周都送金莱去韩医生的诊所治疗。针对金莱的症状,韩医生还给她熬制了特殊的中草药,另外还有一副药,顺气安神,补心静气,消除因过度焦虑而引起的失眠 。因为金莱说过,大赛一天天临近,她莫名其妙的紧张,好几个晚上都处于半失眠状态。韩医生安慰她:“没问题的,只要你按时吃药,肯定能精神百倍走上赛场。”塔丽亚在一旁赞道:“韩医生是保障金莱进军东京的最好后勤。”
金莱正要道谢,这时候护士进来告诉韩医生,王先生和她的太太已经在外面等候了,王先生说,很满意你上次的配药。韩医生说了句:“他们来了?我知道那药对安安有效果,我马上就去。”
“又是王先生,又是安安,哪个安安?莫非是柳安安?” 金莱自言自语,她心头一亮,眼前似乎立了一架监视器,能看见一墙之外的一切行动。她的第六感真的很准,外面正是她的王总教练,还有他的新婚夫人柳安安。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这样的一个地点,人海茫茫,滚滚红尘 , 转首之间,天涯也是比邻。见到金莱,王总悲喜交集,心头也有无限的浩叹。在金莱的眼睛里,王总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王总,他慈祥而温柔,是个知暖知热的好丈夫。金莱看见他一直握着柳安安的手,而柳安安并不像莲花形容的神经病泼妇,她的话不多,温顺平静,时不时像小猫一样依在王总的胸前。
由金莱做东,在洛杉矶中国城一家高档的酒楼里,宴请了王总夫妇,席间大家由着性子,畅谈各自的生活,欢声连着笑语,真情连着理解,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过。聚会之前,王总还有几分担忧,他说:“金莱,东京奥运马上就要开战了,还是等战斗结束后再聚会吧,别把心弄散了。” 金莱说:“没事的,没事的,见了你们,我真是高兴啊,在美国的这些时间,我日夜都在思念过去的队友和教练。” 安安在一旁说:“人家金莱这么热情,我们就不推辞,去吧,好吗?” 安安跟先生说话时,眉眼挂着撒娇的浅笑。金莱看在眼里,想起莲花说过安安因为乱吃醋,曾经打过吕智和薛小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也不知道谁编出来的荒唐神话。
送别了王总夫妇,金莱带着一身明亮的快乐回到俱乐部。远远看见一个人立在大门口,原来是可奇,可奇冷眉冷眼地盯着金莱,吐出来的话有一股子寒意,她说:“我知道你今天去见了谁!”
金莱心想,自己今晚的行踪,塔丽亚是知道的,估计是她告诉了老娘。大战前夕,莫非可奇怀疑王总是中国派来探听情报的间谍。金莱对可奇说:“王总早辞职了,陪着他的新婚太太在美国,已经不是中国队的教练,我见他们就当见过去的朋友。”
“过去的朋友?” 可奇冷笑道:“过去的朋友送你一颗子弹,你也当是巧克力?”
金莱突然回忆起“糖衣炮弹“的往事,那年她在香港参加国际邀请赛,可奇因为喜欢她,私底下送了金莱一个小花篮。当时林教练和薛小丽说什么来着?说那花篮是糖衣炮弹,要金莱提高警惕。如今山在转,水也在转,转到一个先前谁也无法预知的时间段,人物变了,地点变了,但是故事的核心没有变,因为人心不会变,千百年都来是一样。
金莱因为心情好,脸上一直挂着盈盈的笑。她对可奇说:“等有时间了,我会告诉你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相信你会同我一样感动。”
“什么伟大的爱情故事?莫非比奥运金牌还重要。” 可奇瞪大了眼。
“绝对比金牌重要,超级的浪漫。” 突然间金莱神色凝重,她的眼睛望在前方,前方似乎有迤逦奇美的海市蜃樓。她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我今天见了他们两人,依然感觉在梦里,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爱情?”
那荡气回肠的真情与爱,金莱跟可奇解释不清楚,更重要的是也没有时间解释。她们即刻投入最后阶段的冲刺。
(50)
金莱最后阶段的训练调整得很好,安全平稳,没伤没病,从心理到技术上,都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她很兴奋,想着马上就要在东京见到茵茵。她明明知道茵茵如今不是她的队友而是她的敌手,但她对她依然怀着一份深情,难忘与她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是像溪水一样在心头细细流过,一旺一旺的情里面,载满了过去岁月的美丽记忆。在国内她没有这样的感觉,而在海外呆的日子越长,那份深情越浓。
茵茵对她是否有同样的感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茵茵在国内,跟过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金莱不敢想象,自从离开中国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茵茵,而命运要让她们在奥运赛场上重逢,以战斗的方式,以亮剑的方式。金莱只希望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平,至于金牌银牌,或者没有牌子,那就只好交给老天了。
启程东京的前两周,方光飞到加州会了金莱。两个人独处时,免不了一番柔情蜜意,也算是大赛前的最后一次缠绵。他把她搂进怀里说:“天天都在想你,但又不能影响你,训练到底最重要,所以也不能时常飞来看你。“
“你会去东京看我比赛吗?” 她声音含情,眼睛也含情。
“这个还用问吗?“方光说:“肯定要去东京给你助威加油,酒店都订好了。”他还告诉她,不仅他要去,他的父母和亲戚也要去,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差不多有50多号人马。金莱说:“你们这一去,我要是拿不了牌子,好给你丢脸!”
“丢什么脸?“ 方光说:“你只要在赛场展现出你的风采,我就为你万分骄傲。”
两个人聊着说着,不觉间夜已深了,她枕在他的怀里朦胧睡去。方光不知道她合上了眼,继续说着话:“有个叫什么兰兰,把电话打到家里,我不知道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怕影响你的训练,所以没把你的手机告诉她。“
“兰兰?兰兰她找我?” 金莱一下子就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到了可奇的俱乐部后就换了手机,没有通知她,慢慢断了联系,她是我过去进军娱乐圈的一个朋友。“
方光一听说是娱乐圈的朋友,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他嘱咐她:“奥运马上就开始了,你要全心投入,等结束了再去联系兰兰不迟。“
金莱点头答应了。等第二天送走方光后,她便沉不住气了,当白日的训练一喊停,她便回到房间开始用手机寻找兰兰,想不到兰兰的手机也不通,她只好打给前经纪人马帆。马帆听到金莱的声音,吃惊地问:“你不是改了一个什么小国家要参加奥运吗?我正想联系你,但大赛临近,又怕影响你的训练。”
“没这么紧张。” 金莱笑道:“我上届为什么能夺两块金牌,还不是因为很放松,没有包袱上阵。”
“好的,没有包袱上阵,等这次拿了金牌回来,你在中国的广告我都帮你代理。” 马帆出于职业习惯,依然把金莱看成潜在的摇钱树。当金莱向马帆询问兰兰的联系方式,马帆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金莱不用多问,便猜到马帆跟兰兰拉爆了。一切都在变化中,不变的是利益,朋友很难永远。马帆犹豫了半响,还是把兰兰的新东家告诉了金莱。
当金莱听到兰兰的声音时,兰兰正在江南的一个外景地,拍摄一部大型电视剧。金莱问她:“是不是又在扮演竹林里的侠女啊?”
“什么侠女!金莱,我告诉你,这是一部关于奥运梦想的电视剧,我是女主角,扮演一个体操女孩,不怕吃苦流汗,最后抓住机会,拿到了奥运金牌。”
“真的?” 金莱的声音突然明亮了几倍:“听起来像我的故事。”
“那些日子,我满世界找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还想听听你过去的故事,也算是我角色体验的一部分。”
“电视剧的名字叫什么?” 金莱两眼发光,迫不及待地问。
“《金光》。” 兰兰回答。
“是个好名字。” 金莱说:“金光,金色的光芒,也就是奥运金牌的光芒。”
兰兰笑道:“金光还有层意思,金光的背后是精光,输得精光,因为命运多难,难以预测,你本来有灿烂的金光笼罩你,但一转身就输得精光,什么都没有了。”
金莱饶有兴趣地追问:“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啊?”
“体操女孩拿了奥运金牌后,家喻户晓,然后凭着奥运的金光闯荡娱乐圈,结果输得一干二净。最后她醒悟了,于是回归体操赛场,再现奥运的辉煌。“
“怎么越听越像我的故事。”
“导演和编剧在创作的时候,我奉献了你的一些故事,当初找你就是想对说这个事,为什么他们让我演女主角,因为我曾经和你有过相处的经历。”
“行啊,行。” 金莱心头已是风起云涌,但嘴上还是说着客气的话:“我借你的吉言出征东京,如果那电视剧里的女孩能 再现奥运的辉煌,想必我也可以再拿奥运的金牌。”
跟兰兰通了电话的那个晚上,金莱睡得很不踏实,一些凌乱破碎的画面,在脑子里斑斓交错,混杂着一些荒诞的情节:兰兰带着导演向她走来,她变成了《金光》的女主角,女主角拿了金牌,但金牌却变成了一头怪鸟,长出极其锋利的牙齿,飞起来咬她,她倒地受伤后,没有人来救她,隐约听见风中的笑声,转头看去,是茵茵和小豆豆在偷笑,吕智和林教练也在偷笑,他们笑她找了一个豪门男,其实一点也不爱她。
她是被自己的噩梦吓醒的,醒来后再也无法睡回去。她想起方光那日给她的嘱咐,让她千万别因小事分心,等奥运过了才去联系兰兰。“应该一心专注奥运,我谁也不去找了,就算天王老子跳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要理。” 金莱在心头给自己下了最后通令。
就在金莱下定决心,要跟外界断绝一切往来,偏偏莲花又找上门来了。莲花因为压力大,夜里无法入睡,如今安眠药也没了效果。莲花所在的跳水队,为了提前适应场地,已经提前一周飞到了东京。金莱对莲花说:“东京和北京就相差一小时,又不用倒时差,你怎么可能失眠?”
“压力太大了,你无法想象。” 莲花有气无力,像得了一场大病:“因为你是好朋友,我才给你说真话。“
金莱安慰她:“我前段时间也是压力大,无法入睡,现在调整过来了,你就这么想吧,你我都是拿过金牌的人,这次就当上奥运打醋打酱油,也很开心啊。”
“我怎么开心?你跟我不一样,我有金牌任务,拿不了金牌,我罪不可赎。”
怎么一会事呢?东京奥运会的女子跳台只有两个名额,双人跳和单人跳兼报。莲花和吴皇后联手双人跳台后,实力大增,跟国内的新秀杀得难分雌雄,以微弱的优势拿到奥运出场卷。但是遭到了媒体的强烈质疑,因为莲花和吴皇后已是三上奥运,早摸过了奥运的金牌,又是奔三的高龄运动员,而新秀们不过十七八岁,为什么不把黄金一样的机会让给活力四射的新秀?莫非这两个死不下山的老夕阳,还一定能闪出奥运的金光?
“所以我们必须拿下金牌!” 莲花对金莱说:“这些天我都在做恶梦,我只拿了块银牌,所有的人都在朝我吐口水,他们把我押到菜市口斩了,我血淋淋的脑袋在地上乱滚。”
“呸,呸,呸!” 金莱喝断了莲花,她语气坚定地说:“事到如今,说什么丧气的话,你们是凭实力拿到的出场卷。媒体要风吹浪打地胡说八道,你也控制不了,但是你能控制自己,只要自己静下心,管它是金牌也好,石头牌子也好,反正一丝不乱笑对世界。”
“金莱,你的内心真强大啊。” 莲花由衷地赞叹道:“有你这个朋友真好,什么话都可以说。”
跟金莱说话就是舒心养神,莲花心花怒放,又开始传播她知道的八卦:“你恐怕不知道,你们体操队的小娇和我们跳水队的一个队员泡上了。”
“小娇和你们跳水队的好了,算什么有价值的新闻啊?”
“新闻是从他们那儿传来的,你知道薛小丽为什么辞职吗?她有个深夜去会议室找她丢失的手机,撞见了吕智和你那林教练的好事,知道未来要穿不完的小铁鞋子。”
“别说了!我不想听!” 金莱大声喝道,她不敢想象这样的流言,流言变幻莫测,恐怖无比。林教练那么一个正派的人,是自己的恩师,她还不了解他?他怎么可能喜欢吕智,怎么可能跟吕智纠缠出这么恶心的故事?这么恶心的故事肯定是有人蓄意编造出来的。对了,小娇,她不是在奥运前被吕智下了课吗?不知为什么,金莱眼前恍然闪出一个画面,吕智和林教练在世界杯上有说有笑,融洽温暖的画面。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晚安,莲花,但愿东京是我们的福地,祝愿我们都有奥运的好运。” 金莱果断地挂了电话。
奥运是越来越近了,该来的都要来,胜利、失败、荣誉 、遗憾、诅咒、赞颂……金莱都会微笑迎上去 。她心平气和,很满意自己的心态,她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完,2012.3.24
2014.4.14. 修改
2015.8.18, 二次修改/ 2015.11.17. 三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