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窗外就是欧. 亨利— 美国职场短篇小说选
O. Henry is standing out the window
作者:孟悟
作者英文名:Moona Wu
内容简介
书稿分为”职场凶险” 、”职场自信与生存”、”职场看奇葩” 、”职场与爱情” 、”职场冷幽默” 五部分。移居美国的新移民,人在职场,人在情场,人在坟场,人在商场。。。从繁华喧嚣的纽约都市到乔治亚荒原,从华尔街金融公司到佛罗里达农场,从国际超模到卡车司机,从阿拉斯加的北极花到密西西比河里的亚洲鲤鱼……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有匪夷所思的传奇。
揭示美国诡异而奇特的另一面, 它的光怪陆离和色彩斑斓。
通过这本书,看职场中的主人公,其职业保罗万象:软件工程师、税务师、统计师、金融分析师、建筑师、FBI主管、人力资源主管 、医生、护士、中医、放射师、国际超模、舞蹈艺员、舞蹈老师、商人、教授、美发师、银行经理、瑜伽老师、餐厅招待、图书管理员、卡车司机、农场主……
通过这本书,看美国斑斓多彩的职场,其领域覆盖:华尔街、高科技公司、计算机集团公司、私营小企业、建筑公司、肥料公司、水泥公司、政府部门、医院、教会、大学、中学、小学、图书馆、百老汇、舞蹈公司、私人舞蹈室、美国南方大农场…
书稿特点
不同千篇一律的职场书稿,不用陈列枯燥乏味的原理和术语,直接以讲故事的方式,走进多姿多彩的美国职场。
相关评论:
感谢您用睿思与辛勤将自己的人生经历打磨成一颗颗光润的珍珠,每一个您所讲述的故事都泛着时代与社会的光。– 《侨报》编辑 颜菡
孟悟向读者展示了希望与绝望、真情与伪善、坚韧与宽容等饱润着生命底色的社会画卷,这是一部浓缩在异国他乡行走的所有当代华人的时代画卷。— 著名海外评论家 陈瑞琳
孟悟对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通常不会有太多的笔墨,而是通过对话或场景及身体语言显露得淋漓尽致,精彩的妙笔随处可见。文字流畅不拖沓,叙事简单而深刻,留给读者很多联想。–
– 荷兰华语作家 梦娜
孟悟的文字干净明亮,故事惊心动魄,语言机智幽默,再忧伤黑暗的情节也能让你感受世界的温暖和真爱,触及心灵的每个角落。— 北美华语作家 陈小惠
在这本书稿里,我最偏爱的故事是《等我》,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贯穿前世今生,写透了人性的美好和龌龊。—- 北美华语作家 蓝海
孟悟小说的叙述节奏会产生一种“引力”,一步步地引领你登堂入室,待“卒章显其志”似乎还意犹未尽……作为读者,我很享受这种被引领的过程。– 美国华语作家 陈金茂
孟悟脑子里全是故事,似乎流淌不完。有的故事凄美动人让你落泪,而有的故事诙谐幽默让你忍俊不住,我相信好作家可以让读者又哭又笑。—- 北美华语作家 白衣飘飘
作者简介
孟悟,女,旅美作家,现为《华府新闻日报》专栏作家,先后在美国企业和政府部门从事过网络编程和金融财务工作,目前在几家机构任舞蹈形体老师。大量文学作品发表在美国《侨报》《世界日报》等华文媒体。出版长篇小说《橡树下的诱惑》《逃离华尔街》《拐点》《雾城》《彼岸紫薇》;散文小说集《有一种风景叫行走》; 邮轮游记《漂游的原风景:坐上邮轮看世界》《偷一段时光在路上》《拉美梦幻行》; 文化散文集《美国,另一种生活》。其小说刊登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广州文艺》、《安徽文学》、《小说选刊》等国内文学刊物。
部分小说内容简介, 某些段落也可选作封面和封底设计的广告语,尽可能利用封面封底,给读者提供最大信息量(参考):
纽约这座国际大都市,天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让它充满了旺盛的活力,也让它开满了千姿百态的奇葩:在华尔街随地大小便的流浪汉,在地铁里赤身裸体的疯子,赖在家里不走的叙利亚难民。。。面对朵朵奇葩,一个刚毕业的华人MBA以什么姿态面对?
佛罗里达的沙滩、迪斯尼、海滨别墅、游艇秀举世闻名,谁又知道那片土地还有一望无际的棉花田?学人力资源的他,居然到了佛罗里达的棉花地。棉花地里里的故事时而浪漫,时而又让人哭笑不得。
美国职场表面平静如水,实则险象环生,老板想借刀杀人,而一个华女工程师是怎样在夹缝中求得生存?事实证明,有真本领的能以不变应万变。
想竞选美国总统吗?华人第一代不可能,因为要为生存打拼,第二代有点难,因为资源似乎不够,第三代根基稳了,渐渐有了天时地利人和,总该有点盼头吧?
她在美国有喜欢的工作,宁静的生活,而远在中国的一套房产,因母亲去世引发了怎样的战争?
在国内贪污犯了事,跑到美国就万事大吉吗,殊不知日夜辗转在提心吊胆中,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远逃?
中国开放了二胎政策,当在美小留学生听到母亲生下了双胞胎,是惊喜还是惶恐?现实就是这么具体,家里出现了变故,独享的资源有了分流,她未来的职业也得跟着拐弯。
她本是个富二代,热爱美国的自由,毕了业也不想回家,父母断了她的粮草。为了生存,什么工作都敢接下来,会跳芭蕾的她在墓地给一个变态的摄影师当了模特儿,一系列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洪水,白骨,浮在水上的精美棺材。。。
亚洲鲤鱼在美国泛滥成灾,美国人以娱乐的方式残杀群鱼,而对一头被猎杀的狮子却报以巨大的同情,一个中国老记者看在眼里,发出怎样的独特见解。
“小鲜肉”这个词在中国很常见,但在在美国千万别说,一说就要惹来事故,让你在职场丢了饭碗。
她是个肚皮舞舞者兼老师,本在老家混得山青水秀,风景不错,可惜个性太强,两年之内休掉四个老公,实在受不了周围的目光和热议,跑到美国开始新篇章,从餐馆打杂到做美甲,她希望有日能重操旧业:跳肚皮舞。当她与一个阿拉伯的美少女相遇,神秘美少女的背后有什么样的山和什么样的水?
茫茫夜海中,一个女子在波涛中挣扎,是谁把她痛揍一番后,又推向了大海。女子是一个在美长大的中美混血儿,职场之路从国家运动员到软件工程师,一路走来,诸事不顺,最后还差点丢了小命。
她能歌善舞,是华人社区的表演狂,而后以怎样的魅力,在犹太人的地盘里混得水起风生?但是一个小错,还是让她断送锦绣前程。
她是个时装模特儿,人人都在整容她不整,相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虽然在国内时尚圈子屡次受挫,但是接受命运,勤奋好学,最后以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世界。
他,一个半路出家的金融硕士生,怎样拿到投资银行的面试?而后又怎样成了高层的一枚棋子?有一种心态叫开放,以不变应万变。能成为人家手中的棋子,说明自己也有能力。职场中彼此合作,彼此需要。
作为一个新移民,跟本土的美国人竞争国防部军区的工作,她是怎么脱颖而出?有一种机会叫天赐。但是天赐也需要勤奋和智慧。
金融危机中,工作朝不保夕,为了面包,每个人都争得头破血流,朋友也是竞争对手,谁要是不小心丢了饭碗,留出工作位置,一群人都会扑过来,就像一群恶狗扑向一块肥肉,人的世界和动物世界有什么区别?
职场中的一个偶然,她发现老板和女同事的男秘密,居身其间,该怎样应付?利益和情感的抉择,两者选其一,老板会为情人踢掉业务骨干吗?当然不可能,但有一种手段叫借刀杀人。
因为一起医疗事故,身为护士的她跟领导闹翻,不得已远走美国。没有身份,又不懂英文,沦落到一家华人诊所惨遭剥削,怎么能甘心被人呼来唤去?她抓住机会,以独特的方式打入美国主流医院,却在得意洋洋中伤了不该伤的人。
一个优秀的建筑师,怎么跳槽,也跳不过资本家的手掌心,与其等着未来成了鱼肉,还不如现在就努力改变,在职场的明天拥有主动权。
企业效益下滑,公司必须裁员。职场中的不测风雨!总监在解雇下属时心脏病发作,下属故意装傻不呼救。谁都知道,见死不救在美国是一种罪。当总监在医院里昏睡一年后醒来,是否还记得当初的一幕?
一家美国化妆品公司因节约成本,搬迁到了印度,不想去印度的她只能跳槽,跳槽到了一家肥料公司。那是个奇怪的公司,形形色色的怪人和怪事情,办公室自由游荡的猫,偷吃同事午餐的女员工,跟女老板私通的男雇员。。。女员工被假猫王骗了,有一枚子弹穿过假猫王的头发。。。
亚洲鲤鱼在美国成了灾,他计划从事鲤鱼加工产品,再卖到中国,自以为抓住了商机,却被一条成了精的鲤鱼俘虏了心?情场和商场能否兼得?
她,一个公司的白领,穿一双时尚的名牌鞋,却踩了停车场的一堆大便,由此牵引出一系列怪异的故事。。。似乎都跟臭哄哄的大便脱不了关系。带病工作的秘书在商务会议上大便失禁,
被裁的程序员心怀不满,黑了公司的网站,还把主页改成一堆冒热气的大便。。。
美国大公司,竞争激励,作为华人工程师,他是怎样冲破阻碍,冲破头上的天花板,抓到了读MBA的机会?又怎样把公司高层震得东倒西歪?
公立学校都关门了,公司的饭碗也是朝不保夕,作为一个养家的男人,面对怀二胎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他该如何为家撑起一片天空?
她们是对好朋友,职场本在同个起点,但因各自选择的婚姻,导致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是家庭事业双丰收,一个悲惨凄凉。
他本是公司的骨干,在完成一个重大项目后,老板以公司改组为借口把他突然炒掉,面对突发变故,他悲痛难言,神志慌乱中又开车遇祸,让他失去妻子和女儿。当他从巨痛中走出来,又找到了新工作,但是一切都变了。他曾经发过誓,职场再见后,永远也不要相见。谁也无法料到命运又让他和前老板相见,以一种悲痛欲绝的方式。
书稿目录
之一:职场凶险
职场之借刀杀人
窗外就是欧.亨利
人的世界和动物世界
阴差阳错
既然痛,那就变
枇杷熟了
神秘的未知
一错之殇
永不相见 9
之二:职场自信与生存
从大暑到立秋
这个夏天
总统是我孙子
本是同根
记住,千万别说“小鲜肉”
被命运眷顾的超模
亚洲鲤鱼成了精
一树华美不是一天长成 8
之三:职场看奇葩
纽约开满奇葩
不是天涯沦落人
这世上的秘密
飓风前后的墓地模特儿
纽约的奇遇和怪遇
纽约卖艺
天生一个表演狂 7
之四:职场与情场
欢迎到佛罗里达看棉花
为了爱情的迁徙
失控的灵魂
等我
海上催眠师
一套房子引发的战争
震荡
浮生半世
有些喜悦无法分享
覆水难收
女人的期待值
又是一年樱花纷飞
有院墙的庭院
世界尽头的爱情14
之五:职场冷幽默
非正态人生
灯火后面的鲤鱼阴影
中国不是你的前世
土地的尊严
邻居的份量
梅巧的弟弟在哪里
新总统与命运一起出炉 7 +2 total :47 -1 = 46 (侨报)
之一:职场凶险
职场之借刀杀人
因为经济危机,文秋画被一家大公司裁员了,闷在家里,愁眉不展。秋画在美国读书期间一直被同学赞为编程天才,天才也会丢掉饭碗?她不服气,让简历像雪花般乱飞了一阵,却终究没找到满意的东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事总是结伴而来,工作没找到,秋画家的房顶又闹问题,几场暴雨后,发生了漏水现象。怎么办?花钱请人修吧,虽然美国的劳工费高。工人在阁楼查看墙面,老公嘱咐工人小心点,因为阁楼没有装楼板。工人说,没有问题,我干这个都三十年了,话还没完,只听轰隆一声,工人直接从阁楼栽到一楼的办公室。当时秋画正在办公室用电脑,看那工人没有脑袋,屁股悬在半空,两只脚一阵乱舞,然后老实垂下。
秋画对朋友小青说:“先是惊吓得想叫,然后就是一阵好笑。” 小青说:“出了这样的事,你还笑得出来。工作找到了吗?”
小青和她先生都是秋画的同学,当年在计算机系,三个人常选同样的课程,两人对秋画的才能心服口服。但是毕业了,命运变了,小青和她先生的工作都比秋画稳定。小青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一家包装公司,临时需要人,5个月的合同,只要会Javascript和 Photoshop,马上就能上班。”
秋画居然沦落到要小青帮她找工作,有什么办法,合同工就合同工,总比在家里闷成忧郁症强,家里的房贷和车贷也不轻,不能让老公一个人扛吧?当初小夫妻买房子的时候,仗着两人的工作都好,一出手就买了30万的大房子。谁能料到花团锦簇的生活还没有享受,马上就来了一场张牙舞爪的飓风。小青早对他们说过,房贷最好以一个人的工资为标准,不要把两篮子的鸡蛋都放进去,因为美国的工作比较摇摆,防患意识强一些,日子才走得安稳。现在再懊悔没用,闷头朝前走吧。
秋画的车在一条荒凉的小路上颠簸了半小时,才看见包装公司的建筑。厂房和办公楼是分开的,办公楼像民居老房改建的,房墙栏杆,痕迹斑驳,历经了岁月的沧桑。秋画没有独立工作间,与公司的正式雇员共用一间大办公室。大办公室的格子间,密密挤挤,像鸽子笼一样,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秋画幸好面对一户落地窗,可以看见窗外一棵威风凛凛的核桃树,那核桃树比办公楼还高。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秋画与隔壁格子间的苏瑞混熟了,午餐时还跟她分享自己做的煎饺。全世界的女人都有相同的习惯,人一熟,话就多,什么样的谣言和八卦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苏瑞对秋画说,老板麦克受过刺激,有几分变态,心情不好就炒人,炒了又招人,有次他感恩节前聘了新人,圣诞节后又把人踢走了。苏瑞打了个响指,一脸诡秘的笑,她说,就是这样,快而干脆,没有回旋的余地,叫你滚蛋就滚蛋。
秋画从前的公司是因为效益下滑,才叫员工下岗,像这种变态的老板还真没遭遇过。她问苏瑞,我是签了5个月的合同,会不会在合同中间的某天,突然命令我滚蛋?苏瑞耸了耸肩,挤了挤眉说,真的难说,你要作好精神准备。
秋画一直认为美国人喜欢装饰办公室,盆栽的植物、瓶子里供着的玫瑰,儿女信手的涂鸦,与配偶相拥的甜蜜照片…… 都是温馨可爱的装饰品。但是在这家公司,办公桌上只有电脑和文件。秋画对苏瑞说,这个很容易理解,当你突然被一脚踢开,还要回来收拾一堆装饰品,那种狼狈尴尬的镜头,不想也罢。脸发青,眼发黑, 瑟瑟微抖的手,脆弱的人生充满了不可知的伤痛。那份伤痛搅动着委屈,像竹签子插在胸口上,也像光脚走过滚烫的石头小路。
秋画后来亲眼目睹,几个同事被叫进麦克的办公室,然后黑云惨淡地出来,有人的脸上还有泪痕。秋画心想自己或许也有这一天,办公桌绝对不放私人物品,最多放一个喝水的杯子,到时候收拾起来干脆利落。
秋画对苏瑞说,麦克高大挺拔,样子英俊潇洒,是很吸引女性的男人,怎么会有那么狠毒的心肠。苏瑞听了,神秘一笑低声问,怎么了,你想睡他吗?秋画脸色变了,她说她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苏瑞又说,她在公司干了八年,算是老员工,麦克最初也正常,没患癫狂症。他曾经非常器重一个员工,那是个销售天才,给公司创造了巨大价值。麦克给他许多特权,比如他可以吃3个小时的午餐,出差都是坐商务舱或者头等舱。但他还是被外面的诱惑拐走了,说走就走,还把经手的项目带走。几十万美元的合同,麦克气得心脏病发作,差点踏上天堂的路,自那以后变得冷漠无情。
还有一件事让麦克深受打击。麦克全心扑在事业上,那方面也不给劲,妻子寂寞出墙,居然跟空调装修工好上了,还被他堵了床。妻子不思悔改,干脆一错到底,跟空调工跑了。当然没有白跑,知道他有钱,自己不出面,找了个律师跟他周旋到底。你说他能不火冒三丈吗?
苏瑞说得眉飞色舞,秋画也听得津津有味。秋画后来一琢磨,觉得哪儿不对劲,你说这苏瑞一个电脑绘图员,怎么知道领导那么多秘密?那些敏感的隐私,见不得光的故事, 她是听谁说的?公司里男人多,零星的几个女人也不爱说闲话,根本就没有八卦的氛围。
大家都在努力工作,谁也不想中途被开掉。秋画也不例外,她希望能做满合同,对自己也是一个挑战,表示能力得到认可。跟麦克接触的时间长了,她尊敬他,并不认可苏瑞形容的变态和癫狂,他业务精强,也善于用人。有次秋画刚完成一个项目,麦克发了个电邮让他去趟办公室,秋画心慌气急,心想肯定要被他踢走,于是作好准备,挺直了身子,让自己走得比较有风骨。
麦克一脸温和的笑,他告诉秋画,非常满意她的工作,然后又问她会不会JAVA和SQL,秋画信心百倍告诉他,她做过JAVA和SQL的数据搜寻项目,而且拿下了Oracle的系列证书。秋画看见麦克的眼睛闪出明亮耀眼的光。他立即问秋画,愿不愿意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秋画惊喜说,当然愿意。麦克的声音干脆明快:那好,今天就签合同!当然你也不用马上签,把合同带回家给你家人看一下,股票问题可以问我,医疗保险之类的问题向人事部请教。
秋画从麦克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发现苏瑞眼睛瞪得大大的,把她从头看到下,像是在对珠宝研究。秋画懂苏瑞的好奇,直接告诉苏瑞,麦克没有炒我,还准备给我转正,因为我会SQL数据库编程。苏瑞嘴上说着恭喜恭喜,但秋画能捕捉到她脸上隐约的嫉妒,便不再同她分享股票和奖金的喜悦。秋画心想,麦克不傻,他知道留用人才,他炒走的人都是没达标准的人,他的标准确实过于苛严,弄得草木皆兵。但是秋画心头挂了个问号,苏瑞不学无术,整日涂脂抹粉,性感招摇,晃动着一对大丰乳,从一个格子间摇到另一个格子间,她怎么就没被请走?秋画转念一想,苏瑞是花瓶,或许每个公司需要一个花瓶,花瓶也有她的实用功能。秋画记得公司里来了重要客户,都是请苏瑞端咖啡。
秋画转正后,更加勤奋用心,经常主动加班。因为麦克对她承诺了,年底的奖金跟项目挂钩。又过了半年,秋画被提拔成项目组长,俨然成了麦克眼中的大将,凡是重要技术问题,都请她去办公室商量。每次去麦克的办公室,秋画都能感到背后寒风入骨,有刀一样的目光追着她,她没有闲暇去在意。苏瑞的脸色难看得像死了亲爹,那又怎样?她们曾经戏说八卦的亲密无间,早成了记忆。
秋画只想在职场上大展才华,再上一个台阶。那天她跟麦克讨论,要查过去某个项目的数据,但在公司的online server上找不到。麦克告诉她,他故意毁掉了那个项目,但是顶层阁楼里有台电脑,贴了蓝色标签,你可以抱去测试一下。秋画没想到老板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保留数据,莫非家贼难防?
秋画本计划下周启动这个项目,但心里牵着挂着,周五下了班还留在办公室。公司的办公用品都在阁楼里,什么铅笔、笔记本、计算器、剪刀……员工可以随便进去拿,但是还有一道门,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麦克给了秋画一把阁楼的钥匙,可见对她的信任和重视。麦克还嘱咐她,放电脑的那间房子,部分楼板没有装修(unfinished attic),走路一定要小心。
秋画当然小心,因为美国的房子都是木头搭建的,看不见钢筋混泥土,就一豆腐渣工程。 前年家里请人修房,工人从阁楼摔到她的书房,那一幕至今涌动在她眼前。
公司的阁楼阴暗森冷,只有一面狭小的窗户 ,隐约传来的嗡嗡声让人心慌。秋花谨慎地踩在地板上,找到了有蓝色标签的电脑,正准备低身抱走,突然听到下面的声音,那是苏瑞的声音:“你如果真喜欢我,就把那个婊子开了。”然后另一个声音说:“我需要她干活,要找一个技术全面的人太难,要信任一个人更难。”秋画浑身冰凉,毛发全都立了起来。那不是麦克的声音吗?这两个狗男女,他们在说我吗?她听见苏瑞撒娇的声音:“你信任我,还是信任她?你如果还想要我,就让她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别骗我,我知道你们男人喜欢亚洲女人的小眼小嘴小屁股。”
秋画咬紧了嘴唇,眼前没理由的发花,脚下一个踉跄,随着”轰哐“一声巨响,她不敢相信,她以自由落体的形式落在了二楼的会议室,再准确一点,会议室的大长桌上。然后她听见一声尖叫,那是苏瑞的尖叫,苏瑞衣裙凌乱,能清晰看见她胸罩的镂空雕花,还有深邃的乳沟和奶白色的肌肤。麦克呢,领带是歪的,裤子是垮的,半个雪亮的屁股刺瞎了秋画的眼睛。红木长桌托起三个人,以或躺或爬或仰的姿态,如果被人用相机搞定,该是多么的滑稽和奇妙。秋画记得很清楚,三个小时前,她和麦克就在这间会议室,长桌上放着麦克的手提电脑,他告诉秋画,他感谢她,因为她让他有信心为公司开拓更广的领域,他目前正在争取一个陆军部队的大项目,只要秋画在技术上给她把关,他就有勇气拿下来。她说,她不会辜负他的期待。两人约定下次见面再谈具体规划,谁能料到以这样的形式再次相见。
秋画的那个周末沉重如山,把人压成了一张薄纸。丈夫在一旁叹气说:”本来好好的工作,说完了就完了,你干嘛要去加班?“秋画很委屈,她说:”我怎么知道那两个野鸳鸯,苏瑞是有丈夫的人啊,夫妻关系似乎挺好的,麦克若是看重公司前途,还是会留用我的。“丈夫摇头说:”你撞了他们的秘密,他就是不马上砍你,今后也给你无数的小鞋小帽子,让你受不了自己滚蛋。当年我在国内上班,有个同事晚上去办公室拿毛衣,不幸惊扰了经理同秘书的野战,从此便没了好日子。“
周一回公司上班,秋画缩手缩脚,目光不敢看人,好像自己当了贼似的,而苏瑞倒是理直气壮的样子,看秋画不屑一顾,好像秋画欠了她的债。秋画心想,红杏出墙,还出得这样耀武扬威啊?她不理她,让麦克来选择吧,是选情人还是选事业。
不出所料,麦克把秋画请进了办公室。他整洁干净,儒雅而干练,实在不敢想像那日在会议室长桌上的尴尬。他开门见山说,军区的项目已经拿下,他决定让秋画全权负责,包括整个项目组人事的安排,也就是说,秋画可以选人也可以炒人。项目完工后,项目组成员将按照贡献大小得到自己的奖金,只有秋画一人可以享受10%的提成。秋画神色镇定说,放心,我一定出色完成任务。
麦克最后提了一个要求,他想把苏瑞安排在秋画的项目组。秋画脸色大变,即刻摇头。麦克说,我下放了大权给你,任何不合格的产品,你要毫不留情踢进垃圾箱。记住,我们是拼命发展的小公司,不是声名远扬的大企业,我们养不起闲人!
秋画知道麦克这是在借刀杀人,但她还是坚定地点头,因为麦克承诺了,只要她能胜利完成任务,明年提拔她当副总。当了副总,她想把小青和他的先生招进来,小青最近不幸下岗,小青先生虽说保住了工作,但跟新组合的领导关系纠结,上班很郁闷。她想向小青证明,秋画从前能干,现在依然能解决各种问题。
窗外就是欧.亨利
金融风浪袭来,文伟供职的投资银行又裁了一批人。裁员背后隐约闪出两派人马的刀光剑影。文伟还算幸运儿,不仅没成刀下的猪羊鸡鸭,还得到了休假的许可。休假其实是暂避烽火的借口,幸福的日子还有多长?他不知道,抓紧时间享受当下的清风明月。他即刻在网上订了票,带着夫人和儿子直飞佛罗里达西海岸的彭萨科拉(Pensacola)。
彭萨科拉的海滩虽在美国当不上头牌,但它独具的特色也让众海滩望尘莫及。海滩的颜色太白了!雪亮亮的晶莹,闪人的眼睛,从远处恍眼望过去,以为下了一场大雪,白雪优雅地堆积在海边。脚踏白雪走向大海,海水清亮像闪烁的琉璃,水下的沙滩温柔起伏,诱惑你朝前走,朝前走,走上大半英里,那水也不深,刚好迈过你的大腿,水里的大鱼小虾,没有畏惧感,在你腿肚子四周来来去去。
文伟躺在沙滩椅上,一边检查手机里的邮件,一边用余光扫海里嬉戏的妻儿。二人突然朝他跑来,说带他去看热闹。原来一群青少年正在戏弄一只水母,那水母足有脸盆那么大,那些少年也不怕被咬,纷纷用手去拍水母的脑袋,说是手感特酷,只要避开它的吸盘和触须就没问题。一个穿比基尼的女孩冲过来说,就是它,我上午被它蛰了。文伟看见那女孩抬起小腿,脚腕处果然有狰狞的红斑,像张牙舞爪的龙。一个男孩说,它侵犯了你,我们要它不得好死,于是用一根木棍把水母挑起来,放到沙滩上来一番日光浴。
文伟心想,可怜的水母,就这样被虐杀了,下次投胎当海豚或者海龟吧,带上了被保护的牌子,谁敢大张旗鼓对你下手?而周围的人呢?要不晒自己的太阳,要不是看热闹的表情,没有谁来谴责一声,因为水母的命太过低贱,就跟地上的蚂蚁一般。文伟想起前不久的裁员风波,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这头水母,逃不过被宰的命运,然后干净无声地消失,谁也不会知道你存在过。
文伟胡思乱想间,手机响了,是副总裁贝蒂的电话。贝蒂明知他在度假,不出大事绝不干扰他的悠闲时光。银行果然出了乱子,贝蒂希望他即刻回来。皮特愤怒走人,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摊子需要收拾。
皮特走人了,也就是说贝蒂赢了!文伟长长舒了一口气,隐在心口的担忧被海风吹远。皮特是部门主管,业务精强,行事高昂,他和贝蒂是死敌,欲协助另一副总裁把贝蒂搞下课,谁也没料到贝蒂的动作被他快,先下手者为胜者,让对方成了死在沙滩上的水母。
文伟对贝蒂怀着一份知遇之恩。那些年他热爱英美文学,擅长写作,崇拜海明威和欧·亨利,到了美国攻读文学,还以为奇幻的梦想会开花。现实很快泼了他的冷水,文学专业根本找不到工作,想到中小学去当老师?人家嫌你口音太重。男人当务之急是要撑起一个家,否则老婆跑了都还不知道。虽然文伟相信他的漂亮妻子会跟他同甘共苦,但还是转身进了商学院,选了大量的金融课和统计课。
文伟半路出家,从英文改到金融,又不是名校毕业,还没出校门就进了投资银行!那么多有金融经验的中国同学没找到工作,也不知道他怎样混到的面试?面试的城市,离学校有半小时车程。面试那天大雪纷飞,车在风雪里像头迷茫的小野兽。文伟的心一直在打鼓,是否取消面试?但最后还是开车上路。他是第二年才知道,所有的面试者因为天气恶劣,打电话要求改延时间,这让他的出现有了别样的光芒。
第一个面试文伟的人是皮特。皮特对他不屑一顾,直接告诉贝蒂,此人没有工作经验,相关课程也不优秀。但是贝蒂说,我喜欢他的工作态度,他是唯一在大雪中出现的应试者。文伟跟贝蒂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气场祥和,言谈投机,那份融洽像走在开满兰花的湖边。而跟皮特呢,是冰炭不投,干裂而紧张的空气里,皮特一路给他暗礁和险滩,而文伟步步为营,随时处于防御状态。
皮特气势汹汹地逼问他,知道怎样建立金融数学模型吗?知道怎样分析客户公司的财务报表吗?你知道怎样向公司高层解释价格、税率、利润等相关数据,并给予合理化的投资建议?当文伟说,他会努力做到。皮特又说,可惜你并没有实际的操作经验。
贝蒂呢,一开口就没提专业问题,她和颜悦色地对文伟说,看你的简历,发现你曾读过英美文学。听了这话,文伟晃荡的心一下静了下来,他老实说,因为文学找不到工作,才学了金融,毕竟靠爱好不能生存。贝蒂笑道,我小时候也喜欢文学,还在中学校刊发过文章,那时就想报考文学专业,梦想以后能当小说家,特别崇拜欧·亨利。文伟兴奋接过话说,我也喜欢欧·亨利,他的小说还出现在中国的中学课本里,我在大学里读完了他的原著全套,最爱他的小说结尾,总是出乎意料的让人拍案叫绝。贝蒂突然对文伟神秘一笑,她说欧·亨利就站在我们不远的地方。文伟以为贝蒂在玩幽默,便顺着她的话说,是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欧·亨利永远活在他的文字里。贝蒂突然拉开了百叶窗,指着窗外的一座雕塑说,那就是欧.亨利。雪早停了,浓云翻涌的天空,偶尔露出一点点欢喜的蔚蓝,而太阳只要得了机会出头,便射出灿烂的光芒,光芒落在欧·亨利的身上,把他染成了神圣的金色。
文伟算是醒了,北卡州的绿博(Greensboro) 不仅是他申请工作的地方,也是欧·亨利的故乡。文伟对贝蒂说,他读过欧·亨利的介绍,知道他的故乡在北卡绿博,但是这些年忙于学习新技能,文学艺术已离他越来越远,如果不是今天面试遇见贝蒂,他根本不会联想到欧·亨利的故乡。面试的时间早到了,两人言谈意犹未尽。文伟说,真是幸运的一天,我知道我不够资格,拿不到这个工作我也感谢你,等会儿我想去看看欧·亨利的故居。贝蒂对他笑道,你怎么知道你拿不到这个工作?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欧·亨利的故居?
一对蝴蝶从文伟的眼前飞过,一树紫丁香隐约开花。文伟心想,莫非这份工作也跟欧·亨利的小说一样,有出乎意料的结局? 一惊一喜后,他顺着她的话问,欧·亨利的故乡没有他的故居?贝蒂说,欧·亨利的故居在德州奥斯丁,毕竟他的重要作品是在那里完成的,他对故乡并没有多少感情,功成名就后也没有回乡长居,而是选择北卡的Nashville,可以理解,那是个时尚优美、艺术气息浓郁的城市。但是故乡的人没有忘记他,城市的街头到处都能看见他的雕塑。文伟问,那欧·亨利童年住过的房子呢?应该建成了博物馆吧?贝蒂笑道,他童年的房子早就不见了,估计还没成名就拆了。市区有条街道,据传说,曾是欧·亨利年少时生活过的地方,有时间我带你去逛逛,但是旧房子早不在了,重新立起来的商店和餐馆,倒是喜欢借用欧·亨利的名字,利用名人效益发展经济,哪儿都一样。
一个优雅的转身,文伟成了投资银行的金融分析师。人生有欢喜也有悲苦,顶头上司皮特,处处给文伟下石头雨,上班第一天就扔了一堆报表给他,让他出写详细的分析报告,没有参照的格式,你自己去琢磨吧,文伟想查找过去的文档,皮特生硬地回答,我不知道。这个难不倒文伟,他上网去寻找相关案例,然后结合数据分析,写出了漂亮的报告。
第一仗虽然打赢了,苦水还在后面长流。皮特总是给他无边无际的任务,让他在黑夜里扑腾,看不到亮天的希望。有一次,皮特还把另一个同事的项目派给他,他加班加点搞定后,皮特又把功劳算在自个儿头上,似乎跟文伟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就算是牺牲,也要死得明白干脆。文伟决定去找贝蒂,虽然他下过决心,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在职场立起来,但关键时刻他还是需要外力。文伟在一家中餐馆请的贝蒂,窗外就能看见欧·亨利的雕塑,欧·亨利的脚下是他的爱犬,让文伟联想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贝蒂直接告诉文伟,皮特这种行为她都看在眼前,他就是安心在整他,让他苦恼不堪后自己辞职。贝蒂问文伟,你愿意退出舞台吗?文伟目光坚定说,我愿意接受挑战。贝蒂欣慰地笑道,我喜欢你的执着,相信你会成功。她告诉他,做事不仅要认真,更要聪明,展现自己的能力,同时又不能惹怒领导。文伟说,你们上面既然知道皮特是这种龌龊小人,为什么任他胡作非为?贝蒂说,你不知道,银行内部非常复杂,有个副总跟皮特是结了网的,上次面试,他们本想安排自己人,我不想他们的网铺天盖地,所以选择了你,很好,你聪明吃苦,没让我失望。
过山过水之后,才发现自己是贝蒂的一枚棋子,文伟头皮发麻,这是个怎样的世界?窗外的欧·亨利依然是那副严肃思考的表情。文伟后来细想,能成为一枚棋子,也得有自己的本领,他那么多同学比他强,想当棋子还没人指引。能踏进这道门的人,都该谢天谢地谢上帝,可不是吗?他去年圣诞就拿了9万美元的年终奖,比好多人的年薪都高。
贝蒂还告诉文伟一个秘密,她跟皮特那帮人,几年前因一个大项目结过怨,彼此表面微笑,心头早恨不得吃了对方。鹿死谁手,还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文伟立刻表态,我支持你,我相信胜利会属于正义的一方。
争权夺利的路上,贝蒂突感力不从心,到医院去检查,原来得了乳腺癌。文伟听了消息,感到天地都晕成了一张抽象画,画里有皮特一帮人呲牙咧嘴的坏笑。贝蒂反过来安慰文伟,没事的,幸好发现得早,目前还是一级,恶性程度最低,化疗化疗就好了。化疗化疗就好了?看贝蒂说得云淡风轻,文伟只觉得胸口处全是冷气。
文伟不得不服,贝蒂就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化疗期间也没放弃工作,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对文伟说,如果让她回家彻底休息,她反而会枯萎。这个期间,文伟全力顶起来,是贝蒂最得力的臂膀。文伟夫人也不闲着,从中医朋友那里寻来方子,用红豆杉 、灵芝,冬虫夏草等材料煲汤,只要贝蒂那日有化疗,就把汤给她送去。贝蒂开始还有抵触情绪,喝了几次后发现精气神足了,便开怀大饮。
贝蒂一边上班一边治疗,效果奇好,没让皮特那帮人笑得太久。有次开会,众人发现贝蒂的胸部奇形怪状,还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大家神情怪异,互换眼神,后来是秘书传出来的故事。贝蒂在接受乳房修复手术前,医生给她装了个临时假乳,那天她上班太急,居然忘了装假乳,只好从办公桌翻出塑料袋,然后用橡皮筋捆成一团,当成了填胸材料。还有一次更奇,贝蒂去文伟办公室谈事,离开的时候,什么东西从她的裙子落出来?一条女式内裤才有的蕾丝花边,堂而皇之躺在地上。紧跟着,几个同事进了门,笑容凝成一脸的古怪,文伟尴尬不已,那神色像跟贝蒂干了什么勾当。这件事还是总裁秘书去弄了个水落石出,毕竟女人之间好沟通。原来是贝蒂的粗心闹的笑话,她一心都扑在工作上,连洗澡时间也在思考解决方案,洗浴后糊里糊涂穿了件烂内裤,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
一个抗癌的女人,能把工作干到这个程度,让文伟仰头敬望,除了佩服还是佩服。他对贝蒂说,外人要笑就笑吧,你早是我心中的英雄。贝蒂抬头望他,一刹那江山倾覆,红尘翻涌 ,她眼中涌满了泪水,似有无限的委屈,那神色像个无助小孩。文伟心头一阵痛惜,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贝蒂顺势靠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文伟什么也没说,任由她哭个痛快,说个痛快。
那是个周六的下午,两个人都在银行加班,不用担心门外突如其来的打扰。贝蒂向文伟打开了她的内心,她并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也渴望男人的臂膀可以依靠,但是她从小就不信任男人,父亲突然离家出走,那年她才八岁,留下孤苦无依的母女三人。妹妹刚满五个月,一出生就没有视力,那么美的蓝眼睛,却看不见五光十色的世界。尽管有政府的帮助,母亲还是出门打了三份零工,贝蒂从小就知道要努力勤奋,帮母亲分忧解愁。她在年少时就表现出写作天赋,但在高中毕业后只想进护士学校,原因是读了两年就可以工作,工资也高。贝蒂有个老师看贝蒂数学成绩出众,劝她进商学院读金融,理由是有前景打入华尔街。
四年后,贝蒂如愿以偿,在华尔街的一家投资银行站住了脚,但是只干了两年,便匆忙回到故乡,因为母亲生了场大病,妹妹也需要人照看。贝蒂问文伟,欧·亨利有篇小说,关于证券经纪人的浪漫故事(The Romance of a Busy Broker),你还记得吗?一百年前的华尔街啊,跟如今的华尔街一模一样,投机 敛财, 疯狂逐利 ,繁忙的交易大厅里每天都在上演生死和浮沉。文伟说,我读过那篇小说,欧·亨利的语言很生动,形容证券经纪人忙上跳下,如嗡嗡乱响的轮子,也如一架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贝蒂说,对,现在华尔街的经纪人也是那形象。文伟说,百年后唯一的区别是设备,那个年代是电报、备忘录、飞来飞去的单据, 股票收录器翻滚的卷纸,现在是电脑、监视器、智能手机。贝蒂深有感触地说,爱财的本性百年不变,我记得小说里有一句话:在这个金融世界里,人类的情感和真性没有落脚之地。
文伟问贝蒂,还想回华尔街吗?贝蒂摇头,还是回家好,心里比较安稳,在华尔街上班的时候,拉开窗帘就能看见自由女神,而现在呢,窗外就是欧·亨利。我喜欢欧·亨利,他隔我那么近,自由女神太远了。
人的世界和动物世界
白诗云年过三十三,还是荡悠悠一个人。母亲叹道,你最好的年华都快过去了,还想不想当妈妈?天云说,我还没结婚,怎么当妈?您和老爸都是爱面子的人,总不想我给你抱回一个黑孙孙吧?
父母面对面叹了半天的气?就是急出一身病来,诗云也没有相亲的行动。诗云总是有她的理由:您们愿意看我当单身快乐呢?还是在围城中打得头破血流,要不就是离婚后拖一个油瓶回家啃老?周围亲友圈里有不少的负面例子,父母只好由她去。
诗云父亲有个学生名叫李大顺,在美国工作多年,回家探亲也拜访了高中时期的班主任,闲谈之间提及自己已经离婚,一个人生活了大半年,诗云母亲眼前一亮,即刻着手搭桥:你看我们诗云如何?她一直都没有男朋友。
诗云这次没有闹,开天辟地听从了母亲。她从小就认识大顺,他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以全区第一的高考分数考到了北京某所著名大学。年少的她,对他多少有些仰慕之情。少女的情怀,如梦如幻,像夜空里浮动的莲花云。 转山转水之后,命运让两个人执手相牵,不得不感叹这份天赐的良缘。
诗云结婚后跟着丈夫到了美国。母亲劝她,你还是早点生孩子吧,诗云想暂缓一下,她一直渴望在美国的校园学一技之长,这下正好有了机会。读什么专业呢?大顺说,你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大顺的一个朋友建议她学护士,理由是读出来就有工作,再说以后家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知道怎样用药治疗。
诗云进了学校才知道,美国的护士专业有多难啃,她在国内学的英文,毕业后在出版社当翻译,这护士专业对她完全是爬山涉水到了另一个天地。班上有个中国同学在国内是医生,到了美国也学护士,诗云看那医生也学得辛苦劳累,心想不必继续遭这个罪,赶快改变方向,于是选了放射专业( Radiology )。
流光瞬息,两年一眨眼就翻过去了,诗云幸运进了一家教会医院,成了放射技师(Radiology Technician)。放射技师的待遇肯定不如护士,不过时薪也有18美元一小时。天云一周只拿了24个小时,很显然,这是个兼职(Part time),而不是全职(Full time)。诗云告诉大顺,在她工作的那家医院,一周若能干到36个小时,就能算全职的正式工,正式工的各种福利让人羡慕。慢慢熬吧,总有转正的一天。
上班第一年,诗云认真干好本职工作,其他都是浮云,想都不敢多想。诗云所在的部门负责乳房X光检查 和乳腺癌检测。同事简妮常和诗云开玩笑:我们每天干什么?就是跟各种形状和颜色的奶子打交道。这让诗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一个护士朋友说,什么对我最熟悉,千千万万个屁股最熟悉。很简单,她的职责就是给病人打针。
诗云告诉大顺,简妮跟她一样,也是个Part Time,只要有机会,大家都想多拿工作时间,表面上是朋友,背后也是竞争对手。简妮是当地人,诗云的英文肯定不如她,但是诗云做事仔细,对病人客气周到,再加上当地华人移民越来越多,遇到不会讲英文的华人,医院许多部门都会找诗云。诗云也有她独特的价值。
放射科还有个女技师名叫温迪,身段婀娜,宽大的工作服也掩不她玲珑的起伏 ,一头大波浪的深金色长发,荡漾出神秘的妩媚。她比诗云和简妮都年轻,但在医院的工龄长,比二人资格老。温迪出了高中的校门,就看上了社区大学的放射专业,没走一点弯路。那年间经济繁荣,医院每个部门需要人,温迪一上班就是全职员工,职场之路从来就没有摇摆和蹉跎过。
温迪一直淡定悠闲地上班,近些日子才感到压力从四面朝她隐约袭来,新来的兼职放射师个个勤奋努力,业余时间也不放松,埋头苦干考下一张张资格放射证书,证书用镜框镶嵌,挂在了墙上,这明摆着就是抢班夺权的警告,盯着她福利丰厚的全职位置。但是温迪也不用担忧过度,只要自己不犯错误,谁能把她拉下马?
放射科的威廉医生,跟温迪关系极好,在工作中时不时扶她一把。简妮跟诗云私下传过小话:鬼知道他们有没有那种关系。诗云听了只是一笑,没有朝下面接,她所在的单位是医院,女人多,谣言是非也多,稍微不注意就会被搅进去。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美国电影里,常有医生和护士偷情的镜头。人在医院,没有证据最好还是管好舌头。
威廉医生热情好客,每到圣诞节前,喜欢邀请众人去他的农场作客,他的农场远离城区,足足要开一小时的车。威廉医生的农场里养了鸡和羊牛,没有鸭子,诗云知道,美国人不爱吃鸭。威廉医生屠宰了牧场的一头小牛招待众人。肉嫩鲜滑,但诗云感觉很残忍,毕竟是主人看着长大的动物,主人怎能忍心提刀?但她没有吭声,低头吃自己的盘中餐,倒是简妮问了诗云心头的话:威廉医生,你牧场那么多可爱的动物,你跟它们有感情吗?威廉医生一脸正经地说,这个你必须分清楚,哪些动物是宠物,哪些动物是食物,若是混淆了,不仅无法享受生活的甜美,人也会搞成神经疯癫。
从牧场回来后,温迪越来越像神经病,她逢人就说,威廉医生爱上了她,要把她接到牧场去照看牛羊。诗云和简妮都觉得她疯了?什么样的天方夜谭?威廉医生的妻子优雅娴静,三个孩子聪明活泼,一家人幸福快乐着,要她去牧场干什么?
医院的女人们最怕没有新鲜爆料,温迪的故事让她们激动得像春天的野猫。流言蜚语中,院长找威廉医生谈话,威廉医生信誓旦旦地说,从来就没有的事,我和温迪只是正常的工作关系,但温迪像得了病似的威胁他,骚扰他,让他不能正常工作和生活,如果逼到绝处,他会找警察,对温迪发出restraining order (禁制令:法院签发的命令,禁止某人的某种行为)。
简妮问诗云,你相信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诗云说,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关系,温迪干嘛不去骚扰医院的其他男医生?简妮说,是温迪不对,明明知道威廉医生是有家的人,她偏朝人家的后院撞。天云说,用一只手怎能拍响掌声,两个人都有原因。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最后受伤的是温迪,她被医院劝退了。温迪离开的那天,阴郁的天空飘着细雨,烘托出冰凉的心碎,简妮和诗云都有几分伤感,但伤感很快被狂喜冲跑。医院放射部暂时不招新人,温迪的工作小时被简妮和天云平分。真是上天眷顾啊,她们梦寐以求的全职工作就这样到手了!那天简妮笑成了一朵玫瑰花,诗云也快乐得要飘起来。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人在哭泣,就有人在欢笑。一部分人的快乐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
这份全职工作对诗云就是一场及时雨。大顺所在的公司因效益下滑而遭遇裁员,大顺不幸中招。大顺愁眉苦脸呆在家里看电脑,诗云安慰他,家里又不缺米下锅,就当老天给你的休假吧。大顺说,这种时节哪里有度假的心情,还是上网找工作吧。大顺在原公司职务高,工资也不低,还有博士学位,一般的用人机构都嫌他资历吓人,宁可聘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也不想要他。
简妮的父亲在一所四年制的州立大学工作,最近提了化学系的系主任。美国也是个讲关系的国家,靠着简妮搭的桥,大顺在里面当了兼职老师。如今美国经济发展缓慢,许多人都想在学校和政府部门谋职。大顺刚毕业那年,从没想过到学校当教授,只想去大公司找钱,命运诡异,当年怎能料到今天的结果?罢了,人生总是起伏跌宕,就算走在谷底,也不要对明天失望。
诗云对大顺说,先进去踩个脚印,以后肯定有转正的机会,你有博士学位,又在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大顺说,这学校是四年制,没有研究生院,不在乎科研水平和论文发表,只在乎教学效果,我跟其他的兼职教授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他们都是当地人,个个英文都说得比我好。我现在只是攒些经验,希望有天能去综合大学。
去综合大学的难度更大,先混在里面看看时机。这不,时机一下就来了。系里有个女教授提前退休,她的先生是个企业主,家里已经挣下了足够的钱,她根本不在乎退休金,只希望尽早享受没有压力的生活。她的位置一退出来,一群人都在争。大顺给诗云形容:一根骨头扔到饿狗群里,你可以想象那个场面。学校放在网上的招聘广告都是装模作样糊弄公众的,是啊,自己内部都消化不过来,怎么还会招外面的人?最后争到宝座的兼职教授,因为在学校服务龄最长,大家似乎也服气。
竞争激烈的时候,人心也失去了慈善和温暖。大顺告诉诗云,几个兼职老师常在一起开玩笑,要是谁谁谁得了癌症,要是谁谁谁开车死在路上,是不是我们就可以占领他的地方?诗云说,因为病人增多,我们部门聘了两个临时放射师,她们雄心勃勃,肯定也在幻想顶替我的位置,会不会在背后咒我得了重病,要不开车夭折在半路上?这世界就是动物世界,血淋淋的吃来吃去。
诗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鬼节,她和大顺去剧院看了一场话剧:度假的私人飞机栽到了密林深处,一飞机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对年轻恋人,男子最初还帮女友疗伤,搀扶着她,希望早日走出密林,只是怎么也走不到有人的地方,食物早吃光了,人也精疲力竭。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有天女孩醒来,发现男孩的眼睛里闪出野兽的饥渴和凶狠,他居然拿刀想杀她,要吃她的肉……诗云停了故事,突然对大顺说,我们两人要是也陷在密林中,你肯定也会吃我的肉。大顺笑道,放心,我会把我的肉割下来给你充饥。诗云扑到大顺的怀里说,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十四岁那年我就朦朦胧胧喜欢你了,嫁给你好幸福。大顺爱怜地说,能娶你也是我的福气,初三那年我就注意到白老师家有个可爱的小姑娘。诗云突然叹气道,可怜的温迪,她就没有我的福气。
温迪被医院劝退后,威廉医生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轮胎被人扎了铁钉,家里的电话常在深更半夜乱响,他知道谁在搞鬼,但是又找不到证据,报警也解决不了问题。情绪郁闷紧张中,工作中也出了误诊,耽误了病人的及时治疗,院方给了他严重警告。没过半年,更大的风暴来了,威廉先生被院方调查,关于十年前一宗医疗费用的申报。医院谣言纷飞,说是威廉医生跟人合伙贪污了20万。但是威廉医生一口咬定,是被人黑了。
大顺对诗云说,你们医院还是教会办的,怎么跟黑社会一样复杂?这威廉医生把女人伤害了,女人报复起来真是奋不顾身。诗云对大顺感慨道:男人品行不端,事业也不会兴旺发达。又过了些日子,一个突降的喜讯让二人欣喜不已,诗云怀孕了!高龄孕妇在放射室工作,大顺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她把工作辞掉。诗云对大顺说,医院对孕妇员工有严格的保护措施,应该没有问题。大顺摇头说,生命和健康最重要,不就是一个工作吗?等宝宝出来以后再说吧。
诗云内心风起云涌 ,毕竟工作来之不易。为大局着想,她还是辞了工,她知道有人会欢呼她的退位,把喜悦建立在她的无奈之上,这让她非常不爽,大顺依然还是个兼职教授。诗云后来也想开了,困苦都是暂时的,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翻天覆地,只要家里的日子恬静美好、阳光温暖,一切知足常乐。他们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期待的日子里开满了希望的花朵。
诗云在家里静心养胎,简妮打来电话说,那两个临时工高兴得太早,原以为你走了,会让她们分你的全职面包,结果医院又找了个临时放射师,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医院现在也学精了,员工转正后一堆福利,人多了,谁也招架不住。
阴差阳错
柳影对安妮说:“我老板的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安妮微低着头,一边给柳影上烫发水一边问:“老美也会空手套白狼啊?”
安妮跟丈夫移民美国后,没有像其他新移民那样,非要学个什么专业,找个什么工作,她在国内学的服装设计,毕业后因为父母的关系,进机关当了公务员,业余时间喜欢帮人剪发,打造出新颖别致的发型。到了美国后,她重拾在国内的兴趣,给人烫发剪发。安妮手艺好,收费又便宜,在华人圈子里名声越来越大,家里已经接待不了这么多客人,干脆考了执照,在外租了个铺面开起了美发屋,天长日久,光临美发屋的美国客人也多了。安妮说,阴差阳错,若是不来美国,我还当不了正经八百的理发师。
柳影是安妮的常客,凡是出席什么重要活动都要请安妮打理头发,常说你是我的专职造型师。柳影在国内是一家剧团公司的舞蹈演员,她丈夫生在中医世家,虽然在国内读的西医,到美国后便以望闻问切的中医维生。柳影对安妮说,当初决定移民也是想换个环境吧,感受多彩的人生。柳影到了美国,凭着从前的经验,在州立大学的孔子学院当舞蹈老师,也兼职汉语老师,用她自己的话说,阴差阳错,一个转身就当了中华文化的传播使者。
孔子学院人才济济,竞争激励,柳影一周只拿了五节课,因为不是学院的专职老师,没有福利,只好去外面兼课,什么健身房、社区中心,还有图书馆的学生活动,合同每两个月签一次,许多机构拿不到资金就放人,当然不如孔子学院稳定。柳影告诉安妮,美国人的单位比较简单,没有华人圈复杂曲折,东家长,西家短,各种流言在空中飞舞。许多人是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到底是中国人,最后谁也离不开谁。跟美国人干完活,拿钱就走人,因为交流不到心里去,所以也没有家长里短的口舌之争。安妮同意柳影,她说看了一部好电视,就想跟朋友分享,大家在一起聊得特开心,像吃了一顿精神大餐,但是说多了,也有带刺的争论,跟老美就没有这个问题。
时过境迁,柳影在老美的圈子呆长了,感觉那个圈子不再单纯明亮。她对安妮说,其实世界上的人心差不多,中国人美国人都一样,上次我们聊起孔院一个老师聪明绝顶,手上什么都没有,就敢做中美的木材贸易,只要跟中国的买方说好,把美国的卖方搞定,就可以空手套一匹漂亮的白狼,这个把戏,柳影的美国老板也会玩。
一家中学的课余活动需要老师,柳影在那里教学生跳中国民族舞。负责人阿西丽,一没资金,二没训练室,三没生源,就敢空手套项目。阿西丽先去一家公立学校游说,说什么开一个国际艺术活动节,让学生开阔眼界,拓展思维,感受不一样的世界文化和历史。那学校因为面向贫困家庭的学生,政府定期都有拨款,阿西丽折腾了几下就搞到了银子。阿西丽第二步便是招募老师,老师的技艺水平不用太精尖,关键要便宜,而且能说英文。这两个条件柳影都符合,连着签了两次合同。
柳影对安妮说,在美元这个问题上,这阿西丽精明而敏感,老师的工资嘛,她是压到了尘土之下,但是又希望老师迸发出最大能量。至于出外参加演出,明明拿到了赞助,却希望老师以奉献的方式义务演出。夏天参加”蓝月亮之夜“的公演,柳影除了义演,还在剧院门口卖票收钱,像牛一样累了三天,最后一个铜板都没有拿到。
安妮对柳影说,既然遭遇了吝啬鬼,那就別干了。柳影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跟着她,在中国社区表演都是义务。你不知道啊,在中国社区里的”表演狂“特别多,春节的时候,好多华人的节目排不了,居然有人愿意自己出钱演出。阿西丽这边呢,都是美国人居多,外国人也就几个拉美姐妹,竞争不大,还有学习的机会,跟阿根廷来的姐姐学探戈,跟哥伦比亚的妹妹学雷鬼。安妮说,这也好啊,就当免费学习技能。柳影说,先混混看吧,希望阿西丽的项目越滚越大,未来可以明亮。
但是阿西丽似乎滚不动了,你想想,一个连工作地址都没有的老板,招进来的人能对你满怀信心吗?网站做得光彩华丽有什么意思?阿西丽为什么不租训练室?明摆着就想省钱。每次开员工会议,不是去咖啡厅就是去餐馆,还有一次是蹭一家豪华俱乐部的休息室。居无定所的状态能维持多久?柳影对安妮说,或者她拿不出这笔钱。安妮说,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地方?我要是没有美发屋,把顾客约到公园去剪发吹发,你觉得我能吃这碗饭吗?
柳影暂时不想离开阿西丽。阿西丽神通广大,关系网四通八达。什么样的业务都能揽下,公司年庆,生日宴会,结婚典礼……活动多了,阿西丽开始给柳影报酬了,其他人多少,柳影也不知道。
有一次活动把柳影惹火了。那是一个富豪葬礼的追思会, 阿西丽承包了赞礼歌舞,她们四个女子一袭白纱长裙 ,管风琴响了,庄严肃穆的音乐拥抱梦幻空灵的舞步。一曲舞罢,掌声雷动,亡者的儿子认为她们的节目精美而凝重,拿出一叠钞票作为小费感谢。这个镜头无意间落入了柳影的眼睛,但是阿西丽却装不知道,独吞了小费。那天的演出报酬只有35美元,柳影开车上高速,来回就是两小时,怎么想都觉得委屈。
是跟阿西丽说再见的时候,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柳影定下神,不再想外面的世界,一心在孔子学院教课,夏天是老师们回国探亲的高潮。有个太极老师订了回沈阳的机票后,希望柳影能帮他代课。柳影知道他的担心,害怕新老师抢占位置,回来没了工作,于是一口答应。柳影的太极课上有个美国老头,慈眉善目的样子像个圣诞老人。他告诉柳影,他有严重的关节炎,吃了很多西药,也看过中医和韩医,似乎都不见效,骨头疼起来真是要命。柳影说,我先生是中医,有祖传秘方,治疗过许多疑难杂症,你去他的诊所看看吧,第一次会诊不收你的钱,算在我身上。
安妮对柳影说,你这不是给你先生添乱吗?如果人人都去他诊所免费看病,你一家人就变成了植物,你会光合作用外加餐风饮露吗?安妮在外面也是广交朋友,但若有人妄想免费的洗剪吹,她一个都不答应。“绝对不能坏了规矩。”这是她的原话。柳影说,这道理我不懂吗?我先生的诊所扛起来也不容易,好多草药都是自己培植的,我怎么可能让他的诊所变成免费会诊堂,太极班的那个老头慈祥善良,对中国文化特别崇敬,我愿意帮他一次。
柳影家的阳光房一分为二,中间用透明的塑料帘子隔开,一边是先生的草药培植房;另一边安装了落地大镜子,是柳影的练功房。那天安妮到柳影家玩,聊起自己近日失眠多梦,睡不安神,柳影的先生便在阳光房里采了一把新鲜薄荷给她,让她拿回家熬粥喝。柳影听了,也想试试,当晚就用薄荷熬了碧莹莹的香粥。安妮说,这翡翠一样的颜色,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喝下去更是滋心润肺。人舒服了,脑子里也不是一片乱麻,安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安妮的客户里有个女军官,是负责军区的教育文化,她闲闲聊起军区内部的健身房需要健身舞老师。柳影得了这个消息,马上打电话给女军官。女军官看了她的简历后,让她到军区去做指纹检查(finger print)。军区的大门不是随便可以开车进去的,必须在大门口停下,里面的人把你接进去。
指纹检查是在一栋特别的大楼进行,那栋楼像密封的圆柱体,没有一个窗户。柳影在做指纹检查的时候,陆续进来四五个候选人,突然闪出阿西丽的一张脸,阴差阳错,又见了阿西丽!
阿西丽自己当老板,怎么会喜欢这份工作?她说外面东奔西征太累,还是找一个稳妥的工作比较舒服。柳影说,这是合同工,又不是正式工,享受不了军人的福利。阿西丽说,军区是国防部下面的联邦政府机构,合同工也能享受部分福利,你看军区的超市(Exchange),许多商品只有外面的一半价格,食物更是便宜。再说了,只要能在军区呆下去,站住了脚,慢慢都有转正的机会。
招工的名额只有两个,对于五个候选者,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女军官在面试的时候,随口问了柳影一个问题,你家的成员里,有没有为美国部队工作过?柳影后来对安妮说,好郁闷的问题!我是第一代移民,怎么编也编不出军烈属的故事。听说部队的就业政策要照顾军人家属,比如你有个哥哥在伊拉克打过仗,你有个姐姐在阿富汗服过役,如果有个爸爸在越战牺牲了,那就更伟大了,这个工作肯定会落在你的头上,别人抢不走!安妮便问,谁的老爸在越战牺牲了? 柳影说,阿西丽的老爸虽然在越战没有挂掉,但是光荣负伤。安妮叹气说,她就是你的竞争强敌,她老爹的伤真是恰到好处。柳影说,这是个拼爹的时代,我认命。
安妮又说,别急,名额有两个,其他候选人家里有军属吗?柳影说,这个我不清楚,但拐弯抹角的亲戚总是能找出来,什么叔叔啊,姑姑啊,小舅子什么的。安妮说,七姑八大姨的排不上号吧,只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算得上。
不久又出了一件事,柳影的指纹检查没有过关,被FBI拒收。女军官让柳影再去军区重做检查。重做也没用,因为柳影的指纹太浅,电脑软件无法辨认,军区只好派两个高手来协助。柳影看两个刚入伍的小伙子也在做指纹,两分钟搞定,电脑上的绿灯一闪,检测报告就哗啦啦地打印了出来。柳影愁眉苦脸地说,大家为我折腾了两小时也没见绿灯,那小伙子笑道,如果电脑也辨不出你的指纹,你正好可以当间谍。柳影笑着回应说,我不知道,原来当间谍也要靠天生的手指。
柳影过后暗叫不妙,怎么可以在那种地方戏说间谍?军区管理层一定会有想法。东兜西转,思来想去,柳影降低了期待值,慢慢把军区的工作淡忘了,可就在这时候,女军官来电话了,通知柳影被正式录用。柳影后来在电话里向安妮汇报情况:我参加新人培训的时候,看见另外一个候选人,不是阿西丽,她居然被淘汰了!
没有任何背景的柳影,是怎么抢过了独木桥?关键人物,太极班的那个慈祥老头!人不可貌相,他曾是叱诧风云的将军,在韩战指挥过千军万马。柳影的先生用针灸和草药让他的关节炎大为缓解,无意之间,他听说柳影正在申报军区的工作,于是义不容辞奉献了自己的资源和人脉。
这是个拼爹的时代,也是个讲关系的时代,关键时刻就看谁的背景更为坚实牢靠。柳影说,我从没想过老先生会帮我这么大的忙,正是因为老先生的面子,我参加了第三次指纹检查,采用最传统的方式,直接用油墨按手印,跟古时候的签字画押一样。安妮说,将军老矣,余威尚在,说话自然有他的份量,但是一想起韩战,就想起老将军的双手沾满了志愿军的鲜血。柳影说,是啊,我奶奶的哥哥就是志愿军,牺牲在朝鲜战场,我太奶奶哭坏了双眼。人生是什么?一场接一场的阴差阳错。
既然痛,那就变
叶鸿飞赴美留学,在东部一所大学读建筑,两年后硕士毕业,中国同学大都当了海归,因为搞建筑这一行还是国内繁花灿烂。鸿飞在读书期间交了个美国女友,毕业后便在当地的一家桥梁建筑公司当设计师。五六年的汗水没有白流,其智慧和勤奋得到了老板的认可,先是提拔成了组长(Team Leader ),没多久又当上了负责技术的部门总监,算是一个中层领导。在婚姻方面,他也走得风和日丽,美国女孩柔丝成了他温柔的妻子。
柔丝勤劳持家,最初是辞职在家带孩子,孩子可以上小学了,她又回到工作岗位,她在一家中学教数学。她对鸿飞说,当全职妈妈太闷了,工作让人愉快,享受了了创造价值的喜悦。柔丝的课程都是集中在上午,下午就能及时回家照看放学的女儿。
一切都踩在按部就班的节拍上,但老天一个坏动作,就破坏了它的旋律。鸿飞供职的公司突然被一家集团公司买下。流言像悬挂在山洞的大蜘蛛,它的网是越织越大。公司兼并后,各种机构肯定要重新洗牌,员工的工作保得住吗?到底还剩多少饭碗,又有多少人必须卷铺盖回家?
鸿飞是部门经理,新东家负责人皮特,很快找他谈话,皮特的声音语重心长:你们部门不会裁掉,安心干活吧。但同时又给他派了个助手,协助他的工作。鸿飞不傻,回家后告诉柔丝,助手可能会接替我的位置,饭碗会被他端掉,我现在应该着手寻找新工作。柔丝说,不一定吧,或许机构重组后你会高升,你在公司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半个月后,皮特在员工会议上宣布新政策,公司所有的人,无论职位大小,全部要重新面试后再上岗。也就是说先解雇,再招工,这是新老板选人的一种策略,不想要的包袱,就此甩掉。
柔丝所在的学校也玩过这招,那还是市政府的公立学校。校长说政府喊穷,财政预算下不来,学校只好解散。鸿飞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国家办的学校怎么可能说关门就关门,这在中国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现实是柔丝和她的同事全部下课后又重新竞争岗位,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个损招。这个法子把好老师留下来,看不上眼的老师只得另找婆家。柔丝还算幸运,重新招聘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关键时刻,鸿飞多留了个心,他一边准备公司重组后的面试,一边又在外面放飞简历。鸿飞的猜测没有错,兼并后的公司为了省钱,砍掉了鸿飞所在的部门,因为新东家本来就有一模一样的技术部门。
突然一下失去工作,有一种天垮地陷的恐怖。鸿飞手下的人找他诉苦,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们部门会全部保留。鸿飞说,当初也是皮特给我的承诺,我把他的承诺传达下来。现在想来,新旧公司交接的时候,他们不想看到在兵荒马乱之时遭受惨重的损失,先用谎言和工资把人心按住。是的,一旦他们熟悉情况 、轻车上路,便提起剑来砍掉所有障碍。谁也不能埋怨鸿飞,毕竟他也没保住饭碗。
鸿飞不愿当冻死的天鹅,在冰雪降临前就试飞了。一手拿着公司不菲的赔偿金,另一只手又接下一家新公司的聘书。鸿飞进了新公司,第一周是新员工培训,到了里面才知道,这家公司也是新被购买,其东家跟买下从前公司的居然是一家,世界真是太小。员工培训的经理就是皮特,鸿飞怎么也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跟他重逢。鸿飞觉得尴尬像细针在扎他的后背,而皮特倒是笑得春光灿烂,他说我喜欢接受挑战的人,有本领的人哪儿都走得通,你看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鸿飞脸上在笑,心头却在喝药:我怎么飞也飞不过你们的控制,就像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是的,年强力壮的时候受得起挑战,经得起颠簸,但是年老体衰呢?临近退休时,被不良企业榨成药渣,再一脚踢飞,到时又跟谁哭去?
鸿飞女儿一天天长大,钢琴课、滑冰课、画画课……孩子的业余兴趣都是要靠父母的美元去扛起。柔丝又怀孕了,检查后得知是个男孩,儿女双全是他家庭的理想构图,鸿飞很激动,但在欣喜之余感觉肩头的山压得更沉了。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什么时候都不能垮掉。如果跟人打工,风和日丽也好,冰刀霜剑也好,一辈子的命运都是受人牵制,自己作不了主。
凡人之情,穷则思变,痛则思变,千万别等逼到了绝境才想起要改变。鸿飞算是想通了,暗下决心,等到时机成熟,一定要努力创业,拥有自己的企业。将来他会善待员工,不会让他们活在担惊受怕中。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从事桥梁工程在美国已经饱和,公司的好几个项目都是来自中国,他有中国的文化优势,只要有恰当的机会,他会展翅高飞。
枇杷熟了
干活累了,陈芦荟喜欢抬头看窗外,窗外风景恰好,几棵绿云如盖的枇杷树,正舒枝展叶拥抱阳光,一地婆娑的的光影子,似乎在风中起舞。芦荟是从一家CPA Firm(注册会计事务所)跳槽到的这家保险集团公司,在金融部的财务组从事财税分析。大公司因为分工明确,规划细致,干活没有小公司劳累,周末也不用加班。但是上司丽莎告诉告诉芦荟,报税旺季还是要加班,时间不长,只有三周。芦荟心想,还是比CPA Firm好多了,在那里面干活简直就是牲口,根本别想照顾家和孩子。
金融部的秘书玛丽,很快成了芦荟的朋友,这里面自有它的缘分。那天玛丽看见芦荟站在树下采枇杷,便问她,这果子能吃吗?芦荟说,当然能吃,中国人都喜欢吃枇杷。玛丽便说,我儿子在广州读书,还交了个可爱的中国女孩,等他们回来看我,我就采枇杷给他们吃。芦荟说,枇杷呆在树上的时间不长,等他们回来时可能落地烂了,我可以教你做枇杷果酱。玛丽说,这也是个好办法,等过些日子,你陪我去趟中国杂货店,教我怎么采购,然后再教我做几个中国菜。
玛丽和芦荟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都喜欢用Lunch Hour(午餐时间)在车上休息。话聊得多了,心自然就近了,那天玛丽问芦荟,你知道丽莎和琳达两人的结子吗?
琳达是丽莎的主管,也就是芦荟上司的上司。但是十几年前的场景是另一种画面。那时琳达还是个大四学生,最后一学期分在丽莎手下实习,丽莎对她非常耐心,大事小事,一应俱全为她考虑。实习生是不能享受员工停车待遇的。但丽莎有本领去Operation Department(运行处)为琳达拿到了停车牌。
琳达大学毕业后,有丽莎帮她开绿灯,一帆风顺进了公司,继续听令丽莎。琳达做事严谨认真,遇到问题不回避,其敢于吃苦的精神让丽莎大为欣赏,慢慢把手上的重活和累活移交给琳达。那时丽莎的两个孩子还小,一会儿生病要看医生,一会儿打球需要人接送,孩子们还没搞定,好客的丈夫又领了一群朋友到家里,期待她做出一大桌美味佳肴…… 各种琐事纷繁零碎,搞得她人仰马翻。谢天谢地,办公室有琳达帮她顶起来,让她毫无牵挂地投入家庭建设。
丽莎不知道,琳达很快踩在了抢班夺权的节奏上。琳达一直没有男朋友,全身心都倾注在事业上。忙累了一天还有精力去读商学院蹦达,MBA拿下后,再接再厉,CPA(注册会计师)通过了,CFA(注册金融师)也通过了,这样的人才不提拔,只能说明管理者是个瞎子。当琳达升成了预算组经理,丽莎还给予她真心的祝贺。也就两年功夫,琳达继续高升,成了金融部总监,也成了丽莎的主管。
作为昔日的恩师,丽莎最初还以为琳达会照顾她,她一如既往迟到早退,琳达最知道她家里一摊子事,但是琳达第一个就拿她开刀。琳达在一次部门会议上 疾声厉色说,公司是盈利机构,不是慈善团体,既然我们拿了工资,就应该为公司创造价值,我不能容忍混日子的人,到了年底的评估,我只看具体数字,不听任何理由。
玛丽告诉芦荟,琳达变脸这么快,所有的人都没料到,丽莎肯定肝子都悔绿了, 当初好意喂了一头狗,结果狗长大后变成了狼,要把她一口吞掉。芦荟问玛丽,琳达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吗?玛丽点头说,是啊,这年龄还没有男人的女人,多半都变态了,只好跟事业谈恋爱,她一个工作狂飞在上面,我们全体都要倒霉。要怪只能怪丽莎,当初眼睛不好用。芦荟说,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当初怎么看得出来?丽莎把琳达招进公司,还不是看她聪明勤劳,能独挡一面,蠢的懒的,谁喜欢?玛丽说,作为公司经理,聘人很讲技巧的,蠢笨懒惰确实不好,但是过于聪慧和努力,是不是会威胁经理本人的地位?丽莎确实太嫩了!
丽莎仗着自己是公司元老,依然我行我素,家里的孩子演出,丈夫看病,她都请假陪家人。她当然也有她的办法,她把所有的活都派给下面的人做,这让芦荟苦不堪言,活多堆成了小山,比CPA Firm还累,内心气岔怨重:你把事情扔给我,好照顾你的家,那谁来照顾我的家?她突然理解了琳达的“忘恩负义”,当初琳达就是这么一步步忍过来的,小鸭熬成了天鹅,哪容你随便欺负的。
丽莎请假的理由总是那么多,那么五花八门,有天她决定去波兰,说是看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是她的舅爷爷,已经100多岁了,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一提起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她的理由是如此的悲壮有力,谁也不敢拦她。只是她回来后,又送女儿去纽约参加天才秀,领导的脸色变茄子了。
丽莎还在纽约的时候,琳达把芦荟叫到办公室,指着一堆报表问她: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芦荟只能回答是。琳达说,活干得不错,但是你晚了两天才上交,直接影响了其他部门的工作,也影响了我的进展。芦荟委屈道,前些日子晚上都在加班。琳达说,干嘛你要加班?这活应该是两个人的活。
丽莎从纽约回来的那个清晨,玛丽跑过来告诉丽莎,琳达让你去一趟。丽莎头也不抬,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才懒散地立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拢了拢头发,理了理袖口。后来发生的事情着实惊天动地,整个集团公司的人都不干活了,众人围成一圈议论纷纷,有信口雌黄的,有添油加醋的,纷乱的谣言和想象,像夏日黄昏的一群乌鸦。
芦荟能记起的镜头是,救护车开来了,停在枇杷树下,昏迷的琳达被急救人员用担架抬了出去。丽莎苍白着一张脸,瞪大了眼睛,看谁都是神经质的样子,而后不停地说:“上帝上帝知道,琳达怎么会心脏病突发(heart attack )?
玛丽知道的内幕显然比芦荟多。玛丽后来告诉芦荟,事发前一天公司高层开会,面对经济危机,公司效益滑坡, 琳达发言说,公司这棵大树上有太多的残枝和废叶,我们要果断地拿起剪刀,否则这棵大树一天天走向死亡。玛丽还说,丽莎进琳达办公室的时候,她就坐在外面,听见里面断续传出气势汹汹的吼声,从捕捉到的断言碎语,推测是丽莎不服被炒,两人刀枪舌剑打开了。突然之间一片寂静,静得恐怖,静得毛骨悚然,像陷入黑夜里的沼泽地,玛丽直觉里面出了大事!也管不了规矩,起身就要推门进去,丽莎突然开门尖叫:快打911, 琳达心脏病发作了!
因为工作压力,在办公室遭遇heart attack,这在公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但是琳达的事件有几分蹊跷,许多人怀疑, 丽莎对解雇怀恨在心,琳达心脏病发作的那一刻,丽莎装聋作哑,故意拖延时间,让她慢慢死去。否则那宁静得恐怖的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该有个怎样的解释?
面对公司总部的调查,丽莎似乎是坦诚相告,当琳达宣布要解雇她时,她开始是愤怒抓狂,然后处于一种昏天黑地的状态,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了昏在办公桌上的丽莎,才跑出去喊求救。
琳达被送进医院急救后,命还是保住了,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玛丽对芦荟说,晕倒在办公桌前的琳达,面容痛苦扭成了一团,一只手抓紧了胸口,另一只手指着前方的小包,包里有救心药。如果琳达醒了,那宁静的三分钟就揭开了谜底,否则永远是丽莎的一面之辞。芦荟说,揭开了谜底又如何,大家都回来上班吧。玛丽冷笑道,如果能证明丽莎见死不救,那就麻烦大了,到时候肯定是法庭上见,搞不好还要坐牢。
芦荟记得在商学院读书时,选修过美国商法,学过 “Duty to Rescue(义务拯救) ”这个法律术语,也就是说,一方在遭受危难时,在场的另一方有义务施予援救,否则将受到法律的制裁。当然这个术语比较模糊,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聘了好律师,也可以免受罪责。只是岁月静好,谁都珍惜,谁愿意去法庭打得鸡飞狗跳?
琳达入院后,丽莎因祸得福,继续留在原来的岗位。芦荟发现丽莎完全变了个人,工作积极努力,从此再也不请假。丽莎从前是个有说有笑,热爱传播谣言的人,如今独来独往,变得沉默不语,但是突然间冒出一些话,让人觉得稀奇古怪,有次她问芦荟,如果病人从昏迷中醒来,是不是会彻底失忆?或者还能记住从前的部分?芦荟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但她能感觉她的心挣扎在不安与焦虑中。 玛丽正好从她们身边经过,玛丽说,我昨天看了一个新闻,说一个女子昏迷一年后醒来,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母语的英文反而退化了。芦荟看见丽莎傻乎乎地笑了,又说琳达醒来后能说中文也不错。
窗外的枇杷树又结果了,灿黄耀眼挂在树上,等待欢喜它的人去采摘。玛丽和芦荟边摘枇杷边闲聊,玛丽对芦荟说,上周我咳嗽得厉害,按照你说的方子,用枇杷熬了汤,喝后效果还真不错,你知道,我现在越来越不想吃化学做的药片,能用植物解决是最好不过。芦荟说,那我们用枇杷多做几瓶果酱,等到了冬天也可以熬汤喝,再说你儿子媳妇要从广州回来了,他们也会喜欢的。玛丽点头说,是个好主意,我儿媳还爱吃枇杷果冻。芦荟又说,琳达醒过来后,据说身体很虚弱,过几天我们去看她,顺便带瓶枇杷果酱。玛丽当场否定,她坚决摇头说,不行,不行,要是吃出了问题,你我都得上法庭。
一阵暖风迎面袭来,芦荟看见几个果子摇落在地上,心里想着,又是一年枇杷熟了。
神秘的未知
小草圆脸圆眼睛,胖乎乎的样子特别讨喜。小草爱吃爱玩,在美国读书并不用功,本来打算把学位混到手就海归,老家的美食在梦里馋得她流不断的口水。可是看见大陆同学一个个都在发简历,她也受了影响,没怎么折腾就进了一家化妆品公司,成了公司的数据分析师。大家都说,小草的模样像吉祥如意的招财猫,任何公司见了她都会欢喜,美国人也不例外。小草没有丈夫没有家,也没有愁嫁的情绪,有了工作有了钱,正好享受快乐的单身生活。
一个深夜来电打乱了小草的正常节奏。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奶奶脑梗突然去世了,希望她回家参加葬礼。小草幼时奶奶最疼她,还没享到她的福就走了,小草泪流满面,义不容辞回国奔丧。半个月后,当她再返美国时,职场的山河换了颜色,好好的一个化妆品公司居然要搬迁到印度,去印度干什么?小草在网上看印度,城市满地垃圾,到处是随地大小便的人和牛;颤颤巍巍的火车不堪重负,火车顶上挤满了人;印度最让女人心惊胆颤,每半小时就发生一起强奸案。小草只能重新计划人生,先让简历像鸽子一样飞一阵,若是两个月内没有回音,她即刻打道回府。
一家肥料公司通知她去面试。那是个私人企业,总裁就是国王,说一不二。总裁心脏病去世后,全由夫人当家。夫人咪咪面试小草,她第一个问题非常直接:你对猫过敏吗?小草楞了一下,化妆品公司有各种过敏元素,都没问过这么怪异的问题。她只能老实回答,我对猫不过敏。她是进了公司才知道,总裁夫人咪咪养了几头宠物猫,咪咪在哪儿,猫就在哪儿。同事切瑞告诉小草,猫在办公室大摇大摆走来走去,公司的员工见惯不怪。
切瑞是个年轻的美国女孩,五官精美,曲线玲珑起伏,人长得美不说,待人也特热情。小草第一天上班,她就告诉小草,她是公司的记账员,工作上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问她,然后又指引她厨房在哪儿,卫生间在哪儿,每个周末公司有免费的批萨,那天就不用带饭了。小草有次问切瑞,你长得这么高挑漂亮,怎么不去当模特儿?切瑞告诉小草,她业余时间在当模特儿,给好多产品拍过宣传广告。小草便问她,你给我们公司拍过宣传吗? 切瑞表情夸张,一对蓝眼瞪成了猫眼,她问,给我们公司打广告?知道公司卖的什么产品?全都是有机肥料,牛粪鸡粪马粪还有人粪。
公司还卖人粪?这下轮到小草震惊了。切瑞不屑地说,公司有种产品叫绿色力量215(Green Power 215),就是人粪加工制造出来的,高尔夫球场为什么绿得那么心醉,全都是“绿色力量”的功劳。
既然身在肥料公司,午餐时间,面对同事之间屎尿横飞的题材,小草也习惯成自然。这让她想起在中国学的一句古话:“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她跟国内父母汇报自己的工作单位:生产各种高档时尚的农家肥,还有呢,几头漂亮的猫陪我们一起上班。
切瑞把一只雪白的猫唤到脚边,轻轻抚摸着猫头对小草说,你知道咪咪的老公去世后,她不甘寂寞,已经有了秘密情人,情人就在我们公司。小草问,你知道是谁吗?切瑞低声说,听说是一个质量分析师,外面传得可热闹了。小草正想细问,切瑞突然禁了声,小草一转头,看见咪咪走了过来,一张寒霜的脸,面无表情。
转眼半年过去了,小草发现切瑞变了,不如从前那么喜笑颜开,眼袋大了,身材也胖了,曾经的妩媚似乎蒙上了灰尘。切瑞有次居然穿着一件破裙子来上班,裙子后面绽线了,能隐约看见里面的内裤,小草跑去提醒她,她居然对小草爱理不理。小草心想,真是病得不轻。
紧接着,一件蹊跷的事在发生。小草的便当似乎遇鬼了,就说上周吧,她明明带了20个饺子,但吃下肚里似乎没有饱。后来留了个心眼,发现便当里的饺子在午餐时间变成了11 个。这年头,谁去偷吃人家的午餐啊?中国肯定不会有,现在中国单位的午餐都是免费,也只有美国这块地方,五湖四海的移民,才会生出乱七八糟的怪事。
连着几天的诡异,小草一心想惩罚那个偷她午餐的人,包了几个辣椒饺子放在最上面,一定要把小偷辣得尖叫。好奇怪,那天的便当原封不动,这鱼儿挺聪明的,没有上钩。也就是在这天,一个霹雳的消息炸下来,切瑞被公司炒了,什么原因?偷吃同事的午餐。
切瑞偷吃的方式比较怪异,她一般在上午10点钟左右打开冰箱,巡查同事们的午餐盒子,看见沙拉,吃一口,看见批萨,拉一块,如果是汉堡,咬一口后,直接扔进垃圾桶。那天她咬了一块三明治,抬手就要把咬缺的三明治扔到垃圾桶,很不幸,咪咪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意味深长地对她微笑。咪咪是听了员工的抱怨后,下决心抓住这个午餐的贼。
小草和同事们议论纷纷,众人都不理解,切瑞怎么会干出这种荒唐事?恶劣而滑稽。是不是受了精神刺激?没多久,又一个震耳欲聋的消息传来,切瑞在朋友的生日派对上,酗酒过多,跌到游泳池里半天没有爬出来,泳池上下都是狂欢的人群,谁也没有小心看护她,等大家反应过来把她抬出水面时,她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
消息传来,小草和几个同事感慨生命无常,带着沉重悲凉的心,参加了切瑞的葬礼。安静如菊的切瑞躺在鲜花丛里,让人哀叹生命的美丽和脆弱。小草后来问同事律克,如果切瑞没被公司炒掉,是不是依然还活在人间?律克说,跟公司没有关系。她被男朋友抛弃后,神经失常,才干出了疯疯颠颠的事 – 偷吃午餐。小草问律克,我在葬礼看见一个忧郁悲伤的男人,低头落泪,站在棺材边一言不发,那是她的男友吗?律克说,哪可能是男友,男友根本不敢来,那是她的弟弟!
律克见过切瑞的男友,男友是个歌手,以模仿猫王的演唱在当地颇有名气,城市里只要有音乐节,就能看见他的载歌载舞,从发型到服装都山寨猫王。律克告诉小草,那假猫王的父亲是个银行家,家里的钱足够让他当花花公子,他对切瑞根本没有动真心,但是切瑞陷进去了,被抛弃时精神遭遇重创,作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但是为此丢了性命,实在是太可惜了。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小草看见窗外的一棵枫树灿黄如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嫁人五年了,律克成了她的丈夫。人生充满或悲或喜的未知。这五年发生多少事,让她感慨万千。律克是公司的质量检测师,他和小草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平日里相互帮忙,遇到问题交换一下诚实的看法。小草做梦都没想到会成为他的妻子,她在认识律克的时候,律克已经有了个神秘女友。
一次偶然的加班改变了两个人的情感轨迹,办公楼静悄悄的,没有第三个人,律克一脸的伤感,却装出勇敢顽强,无所谓的的神态,他告诉小草他被人蹬了,像穿旧的皮鞋被人踢到了垃圾箱,他开始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之间怨气冲天,说想拿枪杀猫。小草一下就明白了猫的主人是谁。小草请他去外面走走,吹在脸上的清风带来野葡萄的醇香,郁闷的情绪散到天边。两个人聊了很多话题,关于家庭,关于事业,还有复杂的人情世故,彼此的眼角挂着对方,交换了情投意洽的淡淡喜悦。 心通了,有一束光照了进来。
小草嫁给了美国帅哥!这消息还在中国社区引起一阵波澜。大家都说小草性格好,是个开朗活泼的好姑娘,可惜就是长得太圆滚了,中国男孩当她的哥们还行,没想过要成她的男朋友,美国人的欣赏目光跟国人不同,在他们的眼中小草并不算胖子,可以形容成丰满圆润。总之,大家都祝福小草。
小草和律克新婚后,双双离开了公司,找到了满意的东家。婚后第二年,夫妇在郊区买了栋两层楼的房子。那天律克出门遛狗,小草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律克站在芙蓉树下,跟两个邻居闲聊,聊得月亮都出来了,忘了肠胃蠕动开始抗议,律克表情专注、眼睛发亮,是什么样的精彩故事抓住了他?回到家后,律克一脸的神秘和迫不及待,他告诉小草,原来假猫王住过我们社区,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可轰动了,你还记得切瑞的弟弟吗?
小草忘不了,切瑞弟弟在姐姐葬礼上悲伤的神情。他跟姐姐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弟弟一直认为姐姐的死跟假猫王脱不了干系。如果假猫王不抛弃姐姐,姐姐应该还活在人间,有幸福的前程。那弟弟是个爱专牛角尖的人,心胸不宽,女友踢了他另结新欢,他一气之下拿枪对准女友,女友跪地求饶,凄凉的哭声让他放了她,但他心头的恶气没有散,于是提枪跑到假猫王的住处。那天猫王正在前院修剪海棠树,看子弹朝他飞来,吓得屁滚尿流倒在了地上,那弟弟以为假猫王已死,平静如水,用枪解决了自己。假猫王命大,没有死,只是吓瘫在了地上,那子弹穿过他蓬松飞扬的猫王发型,嵌进了海棠树茁壮的枝干。
小草感叹道,假猫王毫发未损,是海棠树为他挡了子弹,我要是他,就把海棠树贡起来侍侯。律克说,海棠树是他的恩人,就算不用特别照顾,但也不要砍掉它。小草问,怎么了?他把救命树给砍了?行不得,要遭老天的惩罚。律客说,你看,大家都懂的道理,对不对?故事还没有完。又过了半年,假猫王认定海棠树在夏天枝繁叶茂,挡了车道的视线,决定砍掉它,他本来可以聘专业人士锯树,但是那天他心血来潮,手拿斧头亲自上阵,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他砍向树的什么位置,先前嵌入树干的子弹蹦了出来,弹向假猫王的太阳穴,当场就要了他的命。邻居们都在惋惜长叹,那颗子弹蹦向什么地方不好,怎么就认准了他?
小草认为这是海棠树的报复,童年时奶奶讲过,三尺以上的树都住了神灵 ,砍树之前,最好焚纸烧香,通知神灵搬离, 等三天以后才能行动。律克倒不认同神灵居住在树上,他一直在感叹:子弹嵌在树上这么多年,最后还是到了目的地,算是给切瑞报仇了。命运诡异,充满了神秘的未知。
一错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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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习惯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每天晚上六点半,只要不出大事,蕙兰会准时收看NBC的晚间新闻,她喜欢新闻节目里的主播莱恩.威廉姆斯(Brian Williams), 知性、智慧, 言谈举止自带一种特别的风度,声音温暖亲切,极其自然地落在耳边,让人在恍惚之间以为可以同他交心。
这个晚上有些诡异,她心仪的男主播并没有准时出现。出了什么状况?她连忙上网去查,春风得意、快马蹄疾的莱恩,居然遭遇了职场风暴的袭击。这能怪谁?莱恩曾经去伊拉克采访报道,侃侃而谈自己所乘的直升机,被敌军的炮弹击中,他虎口脱险,差点有去无归。马上有人跳出来,指责他信口开河, 当年莱恩所坐的飞机平安无事,遭遇炮火的飞机是前面一架。莱恩立即道歉,事过多年,记忆有些重叠交错,模糊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但是作为美国重量级别的新闻主播,怎能随口虚构,编造故事?新闻容不得想象,美国媒体吵翻了,他的声誉一夜跌落到冰点。
十年了,雪崩、海啸 、火灾、洪水、冰雹、飓风…无论哪儿出现了灾难,他总是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报道。蕙兰忘不了那年春天,英国威廉王子与凯特大婚,美国媒体蜂拥奔向伦敦,那份欣喜激动和狂热崇拜 ,让人误以为美国还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但是莱恩没有跟风,毅然取消了既定行程。西部一场龙卷风让许多人流离失所。莱恩站在废墟之上,拥抱一位失去家园的白发妇女,那个镜头一直落在蕙兰的心里。这个世界不缺锦上添花,最盼望雪中送碳。他不过就是犯了一次错误,就不能原谅?就必须接受离职的惩罚?
蕙兰长叹短吁,由彼及此,往事纷繁涌到眼前,苍凉的背景,跟别人无关的伤怀。往事不是云烟,飘飘散散就不见了,往事比木雕刀刻还要触目惊心。
心思迷乱中,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听那音乐,蕙兰就知道是薄敏的电话。薄敏是她十几年的好友,两人在美国的校园就相识了。套用贾敏的一句话:“我们一起见证了彼此的美好年华是怎样消融在美国这片土地上,是美国把你我从朝气蓬勃的美少女变成了黄脸中年婆。”
话是这么说,贾敏似乎并不后悔来到美国,她是因为失恋痛苦,才到美国留学,读书期间认识了黄瑞祥,还没毕业就嫁给了她,开始了幸福美好的人生。黄瑞祥是个聪慧过人的青年,博士帽子戴上后,被一家生物制品公司看中,开始了繁花似锦的职场生涯。贾敏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最后一次搞定白胖小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气定神闲享受自己的主妇生活。
蕙兰没有薄敏幸运,感情道路一直坎坷曲折,不是她嫌对方是极品男,就是对方看她是奇葩女,捱到了三十之后,遇见一个貌似温润的郎君,彼此情投意合。新婚虽然甜蜜,可惜保鲜期太短,两人很快就为一些小事争吵不休,蕙兰觉得丈夫的性格一下从婚前的羊变成了现在的狼,怎么也无法接受。蕙兰面若寒 霜 ,冷言冷语,丈夫经常半夜归家。有次蕙兰把门反锁了,让丈夫进不了门,丈夫第二天在商场遭遇拿枪横扫的疯子。那段灰黑带泪的日子,贾敏经常陪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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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心灵疗伤的最好药片,春花秋月会过去,腥风血雨也会过去。那天晚上蕙兰打开电视,正好是莱恩的NBC新闻,新闻里报道一个年轻的女子,遭遇了乳腺癌,而丈夫在伊拉克的战场一去不复返,她面对生活的种种磨难,乐观坚强,独立养育两个孩子。蕙兰心想,我的情况比她好,我没有理由再沉沦。
第二天拉开窗帘,一屋子的阳光簇拥她。一天天过去的日子,蕙兰也似乎看到了鸟语花香,只是再没有走进婚姻的城堡,她对薄敏说:“不是我心如死灰,我确实没有找到合意的人。薄敏是欢天喜地的,她一直在当红娘,希望闺蜜好友跟她拥有同样的幸福人生,有一个知她疼她的丈夫,有一群活波可爱的孩子。但是蕙兰告诉她,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她享受目前的安静时光,一个人的日子虽然寂寞,但是那份自由却是宝贵无价。
因为是单身贵族,蕙兰谁也不用商量就可以改变职业轨道。蕙兰在国内读的学前教育,三年中专,四年本科,毕业后在部属幼儿园工作了三年,教小朋友唱歌跳舞,日子快乐而满足。后来受朋友的影响,考了托福和GRE,想到美国开开眼界,换一种活法,所谓的实现自我价值。到了美国才知道,学前教育毕业了,工作机会不多,工资低,根本办不了绿卡。没问题,穷则变,变则通,蕙兰一个优雅的转身,直直走进了商学院统计专业,从高等数学补起,两三年的煎熬之后,头发都掉了小半,总算挣了片艳阳天。
蕙兰毕业的那年,她和薄敏同时找到工作。当时有家集团金融公司正在扩建,需要统计师,蕙兰递了简历不到一个月就进了大门。朝九晚五的工作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快乐,这期间她还经历了情感的摧残,丈夫的遇难,先是轰天的霹雳,然后是一把生锈的刀子慢慢绞她的心脏。
情感流着血,职场也在磨她的筋骨,她先后跳了三次槽,每一次都让她心疲神惫。当然,命运也没有让她一直喝苦药,苦到极处,甘泉也就慢慢涌了出来。有那么一段时光,她感受了发家致富的小快乐。前些年,蕙兰的哥哥在国内炒房,蕙兰搭上哥哥的电梯,把自己攒的美元的也投了进去。国内经济发展快,房价也直飞,惠兰见好就收,卖了中国的投资房,把美国房子的贷款全部付清了不说,还养了个小胖猪。
有了经济基础,便可以发展心灵的上层建筑,不必为生活辛劳奔波,不必看上司难看的脸,那张脸总是变化莫测,一会是春天,一会儿是腊月,一会儿是微风细雨,一会儿是电闪雷鸣。蕙兰寻思着回到从前,像在中国那样,当幼儿园的老师,美国人称之为 early childhood educator (学龄前教育者),听起来还有几分时尚和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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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敏说:“去幼儿园好,天天跟着小朋友唱歌跳舞,人也开心快乐,告别黄脸婆时代,尽快找到如意郎君,结束单身的苦日子。”
薄敏总喜欢把”黄脸婆、黄脸婆“挂在嘴上,但是蕙兰从不认为自己年老色衰,好年华还有一大把。蕙兰淡然一笑说:“哪里就黄脸婆了,自从去了幼儿园,我感到自己又开了一次花。” 她其实心头还有话,凭什么单身一人就是苦日子,天天在家带孩子,孩子的奴隶,没有事业和自由,生命有什么价值?” 这些话,她当然不能顺着舌头吐出来,一吐到空气里,就会变成软刀子,扎疼薄敏的自尊和骄傲。
薄敏很快就失去了自尊和骄傲,当然不是蕙兰的破坏。手机冰凉贴在蕙兰的耳朵上,薄敏的声音像回旋在地狱的冰谷,一字一断,每个字都透着心悸的寒光:“黄瑞祥不要我了,他不要家了。”
黄瑞祥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一直对蕙兰和孩子呵护备至,众人都夸他是模范丈夫,不过出了一趟中国差,就被修炼成精的兔子还是狐狸迷了心窍,连家和孩子都不要了?
薄敏一直在哭,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黄瑞祥自从去了中国就跟散了魂似的,薄敏对自己太有信心,根本就没把老公往歪处想,那些妻离子散,那些鸡飞狗跳的悲剧肯定不会在自己家里彩排。直到有一天,她喜气洋洋地在朋友圈里晒老公给她买的大理翡翠手镯,有人羡慕嫉妒恨,也有人不怀好意,满肚子坏水没处洒,给薄敏的邮箱传了张手机的街拍,老公搂着一高挑秀美的长发女子,悠闲地走在古色古香的街头,背景是粉墙黛瓦的建筑楼,那楼上还挂着牌子,牌子上有黑字,手机稍微拉近就可以看清楚:大理福吉翡翠店。
蕙兰没想到闺蜜也有落难的一天 ,虽然薄敏时不时在她面前摇晃炫耀的旗帜,酸过她的眼睛,也震过她的脑神经,但她绝不会落井下石看人家的好戏,她希望事情朝有光明的地方走。
薄敏蓬头垢面, 脸色憔悴得比死人还难看, 她的女儿告诉蕙兰,妈妈躺在床上一周都没有下床,大部分时间在昏睡,醒过来了就哭,哭着哭着就骂人。蕙兰用热毛巾给薄敏擦了脸,然后给她削了一个苹果。蕙兰轻言细语地说:“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男人在外面犯了错吗?我不相信他会为外面的女人放弃整个世界,只要你原谅他,他会回家。“
“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能原谅他?”薄敏问,声音在尖锐处发抖:“他还有脸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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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幽幽地说:“如果他还活着,无论他干了什么,我都让他进家门。“ 蕙兰的眼睛里漾过一抹 酸楚,酸楚的深处是绝望。薄敏知道她在思念亡夫,她的他是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也为她悲凄起来,眼泪流在脸上,不知是为自己流,还是他人流。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像两棵树在对望。蕙兰的双眼发湿,闪着莹莹的光,她扬了扬头,伤心的旧事点到为止,不能朝下铺展,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她先开口打破沉默:“薄敏,你若不让黄瑞祥进家门,就是变相把他朝小三怀里推,有件事一直在卡我的喉咙,大理那张照片,到底是谁传给你的?是不是小三设的计?让你的后院和房子都乱起来,她好坐等渔翁的福利。“
薄敏似乎醒了,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若跟老公继续闹,小三求之不得,欢喜得要烧香,我为什么要成全她?”
蕙兰的猜测没有错,瑞祥并不想离婚,只是被薄敏呼天喊地的气势给吓坏了,只好躲在朋友家里。老婆这边只请闺蜜打了个电话,老公就屁颠颠地回家了,从此安心上班下班,做家务,陪孩子,哄老婆,中国的那段艳遇不过就是一场春梦而已。
家和万事兴,薄敏种的一盆兰草本来都快死了,但这几天青枝翠叶,满屋子异香四溢。蕙兰感叹道:“心旷神怡啊,家里的风水好了,花草都不一样。”薄敏一旦想通,心宽了,天地也寬了,她说:“还不是听了你的教育,人都不是神仙,哪能不犯错?犯一次错应该原谅。”
蕙兰的目光落在窗外:“犯一次错应该原谅,应该得到宽恕,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
薄敏眼睛一闪,听出了话中话,她忙问:“你有什么故事?”
蕙兰提及往事,当初她在金融集团公司上班,是个兢兢业业的数据分析师,却突然摔了个底朝天。有年公司任务紧,她加班到了晚上八点,还剩一个尾巴了,想带回家继续革命,于是神经短路,把数据表下载到自己网站的OnLine Server (网络服务器)。
蕙兰不是不知道,公司有严密的保密制度和监视系统,员工在计算机上的一举一动,在电话上蜚短流长,全都有踪可查。那些日子,蕙兰因为老板催得急,只想快点交作业,居然忽略了那张数据表,上面有几千客户的金融信息,若是蓄意泄出去,那就是犯罪,公司能饶过她吗?痛苦和委屈像带刺的长藤抽打她的五脏六肺,所有的辩解都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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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兰说:“我丢了工作,一个错误就让我丢了饭碗,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面子上过不去,我潜在水底下三个月,等找到了新工作,才吐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的姿态,给大家说我跳槽了。”
薄敏说:“我想起了,北京奥运会的那个夏天,你特别反常,闷在家里不出门,城市的湖边音乐会,朋友的婚礼,凡是活动你都不参加,我正寻思你是否因为工作压力得了忧郁症,突然之间,你欢天喜地告诉我,你换了新工作。我当时就有个预感,你后面肯定有故事,但是你不说,我又不能逼问。”
“人性都有软肋和弱点,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命门。”蕙兰说:“我的自尊心比你强,遭遇风暴之后,希望把自己关起来疗伤,如果自己能解决,永远没人会看见我的伤疤。”
薄敏说:“虽然我不会满世界亮伤疤,但是我会找好朋友倾诉,你看我和老公的情况,跟你一唠叨,问题不是解决了吗?不过你工作上的苦难,跟我说了也解不了结子,只是给你一些安慰而已。”
蕙兰说:“好在都过去了,总算捧起个称心如意的好饭碗,绝对不犯幼稚的错误。”
命运就是喜欢跟你演戏,然后看你出丑的样子。蕙兰怎能料到,她还会在同一条路上摔跤,还会犯同类项的低级错误。在幼儿园教书,在音乐和舞蹈中过了春夏秋冬,轻松活泼的一年,时不时参加一些社会活动,蕙兰的路似乎越走越宽。那年复活节的慈善表演后,幼儿园园长东奔西跑,联系到一个拿银子的项目,项目由政府专项投资。服务的对象呢?不是学龄前的小朋友,而是一群十五六岁的青少年。
这群青少年来自贫穷家庭,一家大小都是吃救济,有的父母还吸毒贩毒,自己神志都不清楚,怎么可能关心孩子的教育?孩子问题就推给政府管吧。政府出钱给相关机构,把他们召集起来学习体育和艺术,学多少算多少,蕙兰管的那个班都是女孩子,她负责教她们基础芭蕾,一周两节课,每节课45分钟。
蕙兰在国内读了7年的幼教,修过大量的舞蹈课,从芭蕾舞到古典舞,每天训练的时间超过6小时,教这群没有舞蹈基础的小女孩,对于蕙兰不过是一道小点心。蕙兰是在后来才领教了她们的厉害,她们不是点心而是一盘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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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龄前的小朋友大都温顺乖巧,听老师的话,但是青少年就不同了,他们热血沸腾,身体里的荷尔蒙上窜下跳。蕙兰对薄敏说过:“她们就是一群女斗神,不过我也理解,出身在底层家庭,从小缺乏关爱,身体里滚动着汹涌的叛逆细胞。其中有个女孩命运特别惨,刚到这个世界,父母都在抽大麻,谁也不管她,她就爬到室外的垃圾箱里找吃的,自己养活自己,后来父母又生了几个孩子,她就掏垃圾养活弟弟妹妹。”
“美国还有这样的事情?” 薄敏像在听天方夜谭。
蕙兰说:“那孩子后来被社会义工救了出来,被她的姨妈收养,姨妈家庭也不富裕,不过精神还算正常,知道多个孩子多份福利。义工曾经问那孩子,你最怕什么,她说她最怕饥饿,感觉肚子里有个巨大旋转的黑洞,什么都可以卷走。“
薄敏叹道:”号称世界最富裕的国家居然有填不饱肚子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落在非洲也就一辈子苦下去,在美国至少还能享受免费的教育,学学什么唱歌跳舞,长大当明星也说不定。”
第一节课,蕙兰教了她们几个芭蕾的基本动作,她们一边练,一边笑,说这动作像机器人,还有人说像博物馆的骷髅在跳舞。蕙兰气是气,但还是忍气吞声把这节课拖完。蕙兰是在美国受过折腾的人,她问自己愿不愿意干下去?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应该接受挑战,她天性喜欢跟人打交道,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里的数据冥思苦想。
舞蹈室设在幼儿园的地下仓库,仓库里 有几根水管子, 那天蕙兰看见几个女孩手抓管子,歪着身子在那里踢腿弯腰,她心想,到底是女人,骨子里还是好钢管舞这口,芭蕾舞枯燥严谨,有规有矩,你们天性是不爱的。钢管舞无拘无束,没有固定程序,想怎么发挥都可以。蕙兰在国内的时候,朋友开了个钢管舞俱乐部,报名的几乎全是白领丽人,白日里在办公室里劳累,下班了,便想在钢管舞中消融一天的压力和疲惫。周末有时间,蕙兰也去那里当过兼职老师。
脑子里突然跳出些有趣的小想法。那天上课蕙兰对她们说,只要你们练上30个芭蕾的全蹲 、30个五位擦地、 30个一位小跳……我就教你们跳钢管舞,那几个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先是互相瞪了瞪眼,然后眉目间都开了喜洋洋的小花。
蕙兰颇有几分得意的成就感,感觉自己把我行我素的小野鸭训练成高雅的白天鹅,也算是本领吧。那个四月的黄昏,窗外的樱花回风舞雪,花飞曼妙,在金色的夕光中舞动出辉煌的悲凉。蕙兰在薄敏家包饺子,薄敏一边擀面一边说:“好好的芭蕾舞课,你教青少年跳钢管舞,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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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说:”能有什么麻烦,钢管舞只是一种辅助手段,是想哄她们更好练习芭蕾。小时候学舞练功太枯燥,老师在练功中间允许我们跳十分钟的迪斯科。”
薄敏说:“迪斯科倒也罢了,只是让未成年的小女孩跳钢管舞家长不反对?你完全可以让她们跳街舞啊。”
蕙兰突然觉得薄敏罗嗦,她说:“你放心好了,没问题的,有几个女孩的妈妈每次都来现场,孩子们练芭蕾时,她们不是瞌睡的样子,就是在手机上消磨,等钢管舞的音乐一响,她们便飞出了神采,一个个跃跃欲试,也想起舞的样子。”
薄敏的眼睛里有隐约的冷笑,她说:“我能想象这些孩子的母亲都是出自什么阶层。政府出资的舞蹈课程,你让她们用钢管跳舞,总感觉那么怪怪的,违背常规的不舒服 。就像现在网上流行的那个词汇,什么小鲜肉,说不出的恶俗和怪异,形容年轻男孩是小鲜肉,那上岁数的男人不成了老腊肉?”
蕙兰也不喜欢“小鲜肉”这个词汇,英文叫 fresh meat…. 她是从电影《中央舞台》(Center Stage) 里学到的这个词汇。镜头里,一群芭蕾女孩嘻嘻哈哈,站在训练室门口看男生训练,男孩子穿着紧身衣裤,随着一系列的奔腾跳跃,身材线条毕露,一个女孩喊了声 fresh meat, 女孩们轰然一笑,眼神暧昧迷离,有什么绵长的意味藏在里面。
但这些跟蕙兰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说:“ 小鲜肉听着是不舒服,但是只要我的学生跳舞开心就成。“
薄敏把包好的饺子丢进盘子里,随口扔了一句:”你喜欢就好,生活只要平安就好。“
如果平安成了奢侈,那生活肯定遇到了麻烦。好好的夏日蓝天也会飞沙走石。蕙兰一个学生的父亲,无意间听说女儿的舞蹈课,居然加了钢管舞动作,气得鼻子眼睛都冒白烟,他是一个从阿富汗回来的退伍军人,退伍后一直找工不顺,走一处黑一处,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在跟他作对,一听女儿在跳钢管舞,不问青红皂白,顿时觉得女儿也被欺负了。他打开电脑找到教育厅的电邮,恶狠狠地发泄了一顿,连同自己所受的委屈和侮辱都一股脑地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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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痛快了,倒霉的是蕙兰,那个灰蒙蒙的下午,幼儿园长眉头微蹙,要找蕙兰谈话。以蕙兰的职场经验,临时被上司唤到办公室谈话,一般不会有好事,正常的公事,一般通过电子邮件,就算请去办公室,手上都有相关任务,绝不搞突然袭击。
园长开门见山说,有个退伍军人去上面抱怨,说什么他在前线浴血奋战,枪林弹雨,而后方也不给他安宁,好好的女儿被人教唆成脱衣舞娘。蕙兰听得浑身发抖,一股子热血噌的一下飙上脑门。园长安慰她说,你不用愤怒,你的课程是什么样,我都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有人去抱怨了,我们必须表示一下什么,本来也想拖拖时间,让它慢慢融化,但是这个退伍军人也是无聊,居然纠结了几个学生的父亲来闹。
“居然纠结了几个学生的父亲来闹?” 蕙兰若有所思地问,在她看来这种泼妇行为只有当妈的才做得出来,当爸的要挣钱养家,每天累死累活的像头狗,哪来的闲功夫去折腾。
“这些孩子的父亲大都没有工作,有工作的也是一天几小时的零时工。你也知道,孩子的母亲对你的课程并不反感。” 园长说。
蕙兰一下想起母亲们在舞蹈课上的兴奋欢喜,想与孩子互动的场景。园长又说:“同一个课程,父亲和母亲的反应截然不同,换一句话说,男人和女人的反应截然不同。”蕙兰懂,夜总会里看钢管舞的观众,几乎清一色的男人,淫 乱好色、荒诞无耻,男人最知道男人的本质,而女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断然不可走向那样的场合。而钢管舞对于女人而言,既锻炼了身体的柔韧,又展示了女性的妩媚和灵动,女人自然欢喜,不会排斥,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会给予宽容的默许。
园长摇摇头,叹着气说:“父亲们去抗议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她停了半截话,最后还是艰难地吐出了口:“只能辞退你。“
“辞退我?“ 那一刻蕙兰觉得自己五脏都被抽空了,像晃进了一个巨大无涯的黑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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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并不想真正辞退蕙兰。蕙兰是个难得的多面人才,除了教唱歌跳舞,还会用彩色拼板教孩子们世界地理,她又从中国社区借来灯笼、熊猫、 宫廷扇、双面绣等道具,绘声绘色讲述中国文化,园长坐在一旁也听得入了迷。因为是科班出身的幼教专业,蕙兰知道怎样寓教于乐,让小朋友在兴高采烈中掌握知识。蕙兰还有个优势,曾经在美国大公司当过白领,能熟练运用各种统计软件,分析报告也写得出色,园长在外面开拓业务的时候,无不需要蕙兰的鼎力相助。
园长说:“你别难过,辞退你只是给外面做个样子,半年后我们再登广告招聘,那个位置肯定是你的。“
半年后再回来,蕙兰短吁长叹 ,她居然跟NBC的莱恩主播一样的命运,因为工作中的一个失误,没有原谅,不得不面对惩罚。蕙兰什么也不想说,美国职场的各种艰辛她早就品尝过。
蕙兰留在幼儿园的私人物品不多,但也装了一个小纸箱,旧日的往事涌过来,收拾纸箱走人在美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哭笑不得的职场经验!是谁在背后拍了蕙兰一下,原来是同事南西。南西的头发本来是深棕色的,染成了耀眼的金色,一头大波浪的红发妩媚诱人,站在哪里都是个惊叹号。南西是个画家,在市区的展览馆有自己的创作室,幼儿园成立了课外活动后,她是被聘来的绘画老师。南西刚见蕙兰就跟她诉苦:”当艺术家不容易啊,我画了一幅油画,材料花了一百美元,时间和心血更是无法估价,结果只卖了50美元。” 蕙兰当时心想,这完全是靠钱堆出来的爱好,不能算是职业,也不知她靠什么维生,后来才知道,南西的父亲是个企业家,家里就她一个孩子,所以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啃老。
南西安慰蕙兰:“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无聊的脏东西(dirty bum),要不呆在家里看A片,要不去科研所做大脑皮层实验,还可以挣点美元,大白天的跑出来害人,上帝会惩罚他的。”
蕙兰说:”没关系,我会很快找到工作,有家健身俱乐部已经让我去面试了。”
南西说:“还是教成人好,未成年人在哪儿都是个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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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多年前差不多的模式,蕙兰并没有即刻告诉薄敏自己被幼儿园辞退了,而是在当了健身舞教练后,才对薄敏细说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薄敏说:”你这事根本不算事,跟从前被公司炒鱿鱼完全不一样,就当是半年的无薪长假。”
蕙兰笑道:“这世界变化太快,半年后还不知回不回得去,就像 Brian Williams,也不知他能不能重回NBC?”
薄敏说:“ Brian Williams回不去了!所谓的墙倒众人推,他曾经年薪1千万美元,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凭什么拿那么多钱,这世间大多数人都仇富,幸灾乐祸是人的本性。我看了NBC的网上投票,只有42%的人希望他回去,估计都是亲友团和粉丝在拉票 ,因为你是他的粉丝,我还给他投了一票,可惜啊,半数都没过!再说了,全美国成千上万的新闻主播都在觊觎NBC的那个位置,他就歇菜吧!但是你蕙兰能回去,你跟他不一样,你在幼儿园是不可替代的。”
蕙兰摇头说:“没有誰是不可替代的,离开谁地球都转,离开谁太阳都光芒万丈。”
薄敏说:“就算倒霉透了,没有饭吃,还可以到我家蹭吃蹭喝。”
蕙兰说:“谢谢你给我一个蹭吃蹭喝的理由,我肯定不会浪费。其实园长对我不薄,她给我介绍了好几个临时工作,我只是想不通,美国的职场如此黑暗阴险。人非圣贤,孰能不错,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要把人家的饭碗咔嚓掉,号称什么民主和自由,真的不如中国宽松。“
薄敏摇头笑道:”你是好多年没回国,脑子里还是过去的中国,吃大锅饭的中国,这些年中国发展飞速,职场竞争也相当激烈,就算公务员也不是铁饭碗了,天天躬着背干活跟孙子一样,压力跟泰山似的。”
蕙兰点头说:“没错,除非自己当老板,可以神气十足,走路时想把脚抬多高都行, ,只要是给人家打工,在哪儿都得当孙子。”
二人正聊着,蕙兰的电话响了,她看来电显示是园长,以为她又要给她介绍什么工作,不是健身馆领操,就是社区的什么文艺活动需要歌舞老师。园长的声音貌似平静,但掩不住一闪而过的恐慌。她问蕙兰:“你能不能到办公室来一趟?”
薄敏不理解,也不赞同,她说:“把人家都炒了,大周末的还把人家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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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见了园长才知道,这次幼儿园真的摊上大事了,要怪就怪幼儿园想挣外快,承办什么课外活动。跟学龄前的小朋友打交道,只要管好他们的温饱,再领着他们唱歌跳舞学点知识,彼此都开心。但是跟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稍微不慎就会出乱子。
居然是南西惹出来的火灾,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娇艳丰满,像熟透的水蜜桃。蕙兰还跟贾敏聊过天,说南西老师如此性感美好,怎么还没有男朋友。贾敏用她的思维回答,肯定想钓个有钱的糖爸爸,就是美国人说的Sugar Dady。蕙兰即刻否决了,因为南西来自富裕家庭,钱对她算不上诱惑。
晴天一个霹雳雷啊,南西居然把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哄上了床。男孩的母亲得知后,气得血沫子乱喷,气势汹汹来到幼儿园,扇了南西几个耳光,还想扯她的头发,被男孩的父亲给拉住了,否则南西会被修理得很惨。园长告诉蕙兰,男孩的父亲倒是无所谓的表情,似乎还有几分羡慕儿子的艳遇。
男孩的母亲叫希娜,希娜的女儿曾是蕙兰舞蹈班的学生,当时蕙兰教钢管舞的时候,希娜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自己也想加入进来跳,可惜钢管有限,她就用椅子当工具。后来蕙兰辞职了,她还从园长那里要到蕙兰的电话,问蕙兰如果教钢管舞的话,她愿意当她的学生。当她得知蕙兰在外面上课的地方全是私营机构,必须付费,只好作罢。蕙兰告诉她,今后若有社区的免费舞蹈课,一定会通知她。
园长知道蕙兰跟希拉有几分私交,希望蕙兰去劝劝希拉,能私了就私了,不要闹到法庭,因为南西愿意去财免灾,给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拿得出来,谁也不想把美好的年华耗在监狱的铁笼子里面。
“这一家人真是奇葩。“ 又过了些日子,蕙兰对薄敏说:”我现在才知道,希娜的老公就是那个神经病退伍军人,我的工作就是他闹翻的。”
“这一家人都干了些什么,一儿一女本来享受政府的福利,免费的课程,结果搞得鸡飞狗跳,当爹的先跳出来,当妈的也不甘落后。“
蕙兰说:”园长现在也烦透了,说今后不再申请政府的扶持项目,钱没赚多少,稍微一个闪失就是满地的屎尿,费好大的劲都不能洗干净。”
一错之殇,一错就是灾难,一错就是黑云压城、风雨满楼。生命的路上开着诱惑的花,也长着刺人的荆棘,还有看不见的黑井。活在这个世间的人们都不容易。
永不相见
苏明华长长吁了一口气,那个庞大的项目总算可以做个了结。房梁搭建好了,剩下来的就是添砖加瓦。黑暗的日子熬过去了,阳光越来越灿烂。真的灿烂吗?新老板吉米朝他走过来,面无表情,丢下一句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明华进了吉米的办公室,理所当然以为是探讨那个项目。吉米眼睛眨了眨,说的每个字都在明华的头顶轰隆隆爆炸:“你明天不用来了。”
“什么意思?你们要炒我?” 明华身体空了,血冷了,人瘫在椅子上,想厉声地责问,想愤怒地咆哮,可惜也没有这个气力。
“这是上面的意思,因为机构发生了变化,要重新组建,我们,我们也无能为力。”
明华知道那是吉米的谎言。可是他还能怎么办?他第一个反应是想冲进办公室,把那个呕心沥血的项目迅速毁掉,你让我死,我也不让你好活!但是理智告诉他千万不能乱来,乱来也没有用。从接手那个新项目起,吉米就对明华有要求,每天都把完成的进程以电子邮件的方式传给他,时刻都在更新。吉米恐怕早就全盘布署,设好了陷阱。
“我们会给你多发一个月的薪水。” 吉米说。
“我只希望,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明华一直咬住牙,好不容易挣扎出一句完整的话。
出了公司,明华浑身冰凉,在车上想了好久,呆了好久,才启动了引擎。无论怎样绝望,怎样悲伤,他还是要回家!回家怎样跟家人交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金融危机来势汹汹,给了公司几个拳头,但是公司实力雄厚,还没到要靠裁人来降低成本,维持公司的生存。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在公司已经工作了十个春秋,业务上兢兢业业,做人时低调谦逊。前些日子,公司合并了,部门换了新经理,隔壁格子间的亨特突然消失了,明华知道他被炒了,当时心头微微震了一下,凉了一下,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也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总是很自信,自己有精强的业务水平,换什么样的老板都不怕。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无涯的黑暗中看见许多扭曲的问号,他强烈需要答案!但是吉米没有给他时间。一旦决定了,你就走人吧,再多的解释也是泡沫。明华想起上个月吉米还在说,我们公司的人就是一家人,彼此要相互帮助,共度难关。当时两个人还聊起了家常,才发现吉米的妻子的与明华的女儿同名,而吉米的女儿与明华的妻子同名。“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家人?“吉米当时笑着问明华。
“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明华回想着,扭曲着鼻子眼睛,放声大笑起来。一家人会把一家人一脚踢到大街上吗?既然不是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姻亲关系,干吗还要举起一家人的招牌?
他的车没有直接开回家,他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一想起他的家人,他感觉一身的伤痛,一身都在流血。他亲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怎样向她们开口,他一直是妻子坚硬的脊梁,孩子崇拜的英雄。这一个晚上,他该怎样面对他们?
明华首先得面对自己。工作没了,收入也没了,家里房子和车子的贷款,就是两座山啊。
明华的妻子丽沙是个美国人,这在华人圈子里不常见,没什么好奇怪的,中国男人娶美国女人的不多。明华和丽莎是在国家公园相识的,那天他们都参加了公园的划船比赛。他跟家人和朋友说,他和她是一见钟情,她的蓝眼睛一下就温暖了他的心。许多人不看好他的婚姻,觉得美国女人不温顺,不三从四德。明华说,开什么玩笑,现在还有多少中国女人三从四德?
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暖不暖身,舒服不舒服,明华自己最清楚,在他看来,丽莎比好多中国女人还贤惠,烧饭、洗衣、种花种菜,干什么都利索干净,什么都井井有条。有人说,两个人文化不同,没有共同语言。这个要明华自己感觉,他觉得他和丽莎之间的语言,比同他自己的父母还要多。闲暇时光,明华喜欢看欧美的电影,这个他父母不可能同他分享吧?明华学的是理科,但爱的是音乐,从小就喜欢听西方音乐,比如交响乐、意大利歌剧,而他的父母是忠诚的京剧迷,明华对咿咿呀呀的京戏唱腔没有缘,一听见就皱眉头。
初婚是甜蜜欢快的,是春风中的燕子悠闲地飞过湖面,是月光下的泉水潺潺淙淙,他们只要有时间就去欧洲度假。明华总是忘不了那个罗马的夏天,他们在波各塞花园(Villa Borghese Gardens)迷路了,不远处的老歌剧院,飘来一段《茶花女》的咏叹调,咏叹调里起伏的爱和柔情,穿过阳光和风,还有玫瑰的幽香,落在他们的耳边。世界都消失了,那歌声是天堂的一束光,空灵而清亮,直接穿透人心,就那么一刹那,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了泪光。他们痴情对望,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对方的灵魂,他们的灵魂永远都在一起!
丽莎很快就怀了孩子,他们在欢喜中期待生命的降临。没多久,丽莎工作的机构,因为政府的资助没有申请下来,只有裁人,丽莎不幸中招。明华安慰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怀孩子了,不如不干。丽莎说,怎么说也是一份工作。明华说,你一个当秘书的,能挣得了多少,还朝九晚五的辛苦,不如回家休息,反正家里有我就行了。真的,这个家有他就行了,丽莎知道,他的能力和胸怀,能撑起一个家的幸福和温暖。
女儿的降临,给这个幸福的家添了更多的快乐,更多的美丽。女儿提娜乖巧可爱,夫妇两个人都不知道怎样爱她才好。提娜从小就精力旺盛,送她去学芭蕾,芭蕾运动量不够,消耗不完她的体力。于是把她送到体操房,这下她满意了,蹦上跳下的,一口气不歇,可以翻十几个筋斗。体操房的老师说,提娜天赋好,好好练下去,可以去当雷顿第二,拿下全能的奥运金牌。一家人虽然做着奥运的金牌梦,但也知道路要一步步走,银子如水一样的花,教练费、体操服、参赛的机票、出门要住宾馆……这个夏天,丽莎要送提娜去加州,参加一个体操夏令营,杂七杂八的费用堆积起来,那是一个不薄的数字。丽莎思前虑后,总是不安,家里还有沉重的房贷和车贷,家里只有明华一个人工作。明华安慰妻子说,亲爱的,别皱起一张脸,孩子的前途,值得我们的投资,你不要担心太多,只要我还在工作,你就放心带着提娜去加州吧。
但是现在明华失去了工作,这个家怎么走?说近点,下个月的账单怎么付?说远点,提娜的奥运梦怎么圆?明华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灭了灯,好长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卷缩在黑暗里,黑暗里似乎有头巨兽,血红的眼睛正盯住他。他必须逃,他该怎样逃回家?回家面对妻子的柔情和孩子的笑脸?
他不能让妻子担心,他只能撒谎!他在公园独自痛苦的时候,就给丽莎挂了个电话,说是要加班。两个小时后,他撑起筋骨,还是把车开回了家。家里的灯还亮着,进了门,丽莎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只是说提娜已经睡了,睡前还在唠叨爸爸,说爸爸该回家了,爸爸在外边干活真是辛苦。明华一听,胸口一阵发紧发酸,眼前半明半暗,他把丽莎拉到沙发前,想盖也盖不住的话,全都冲了出来。
都知道美国经济不好,许多人都在失业,恶梦一般的日子,咬牙切齿熬过去吧。但是丽莎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头上本来是好好的蓝天,忽然间就咆哮过一场龙卷风。她苍白着一张脸,发出来的声音都在发抖,但她还是在尽力安慰他:“现在美国这个大环境,我们也躲不过去,迟早都要面对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来总比晚来好吧。”明华摇着头,吐出来的气,虚渺无力,似乎比游丝还细:“我们两个大人还好办,但是提娜怎么办,总不能苦了她吧?”
提娜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当父母的必须在后面撑着,给力给银子。想着女儿,夫妻二人都是一夜未眠,他们在黑夜中抱紧了对方,眼中含着泪,却又不想让对方知道。在孩子面前更要小心,纵然外面有狂风暴雨,但关上门的家,必须是温暖的,安全的,一切如旧的稳定。那天丽莎从娘家回来,眼睛漾着笑意,她对明华说:“我给父母谈了我们的状况,他们愿意支持我们,主要也是因为提娜,他们愿意借出一万美元。”明华知道一万美元不是一个小数,老丈人家也不是好宽裕的人家。丽莎说:“我妈说了,告诉明华不要太焦虑。在家好好休息,调整调整,投简历继续找工作。过了这周,我就带着提娜去夏令营。”
明华点了点头,但心里着实不好受,妻子嫁给自己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向娘家求助。失业在家,明华整日茫然然,天地都是灰蒙蒙的,混沌无边,没有色彩和层次。他从失业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往外边投简历,越急越没有消息,一个面试的电话都没有!丽莎总是说,不用急,你迟早会有新工作的。丽莎越安慰他,他的心越发沉得像古树的老根。
那个阴暗的清晨,天上飞着细雨。明华送妻子和女儿去机场。丽莎早对明华说过,这个夏令营对提娜很重要,那里的教练都是曾经的奥运冠军,夏令营完后,紧跟着几场重要比赛,只要在比赛中拿了名次,就可以入选国家体操中心(中心在德克加斯州),到时候自然有赞助商找上门来。
“爸爸在家努力挣钱,妈妈陪着我去参加训练,爸爸妈妈都很辛苦。” 女儿娇俏的童音,让明华听得百感交集,可爱的女儿啊,你并不知道爸爸失业了!明华手握方向盘,一阵心神恍惚,居然在高速公路上下错了路口!那不是去机场的路口,而是去他曾经公司的路口。丽莎看出来了,并没有责备他什么,只是轻言细语说,没关系,下错了就下错了,等会儿再把车调过头重上高速。明华只是苦笑,公司那么无情抛弃了他,他潜意识里还是念着公司,放不下啊,多少心血和感情都赔进去了。
他静了静,重新上了高速。谁也不知道,一辆大卡车突然向他横冲过来,当然不是明华的错,是卡车的错,卡车的司机劳累过度,在车上睡着了。他这一觉,睡错了地点和时间,不早不晚,让明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远离了人间。
一场车祸,两个家的悲剧,在法庭上,卡车司机声泪俱下,他要养家,他有五个孩子,老婆没有工作,他的压力大,所以必须加班干活。他这不分黑夜的加班,把自己送进了监牢,谁会去照顾他的亲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陪审员的眼睛都红了。
但是明华呢?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痛?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疼痛,因为无法相信,觉得只是一个恶梦而已,浑身上下一片空荡荡的麻木,没有任何感觉。当他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家了,悲痛是一把生锈的铁锯子,很慢很重地锯他的心脏,锯他的四肢,锯他的头颅,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常常痛得从梦中惊醒过来,对着窗外漆黑的天,一阵咆哮,像狼一样的咆哮。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他的痛,谁也没有去报警。
家破人亡,又没有工作,明华惶惶然滾向崩溃的黑洞里。他甚至想过自杀,去另一个世界同妻女见面。但是他不能,他下不了手!他的父母还健在。他有一个姐姐在纽约,怕他出事,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强行同他通话。姐姐总是说,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爸爸妈妈想。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爸爸妈妈的眼泪其实比你还多!
姐姐的丈夫歪在沙发上,瘪了瘪嘴对老婆说:“别理你弟了,浪费电话费,唧唧歪歪的,这小子也太矫情了,像个酸娘们,你看看,保险公司给的赔款还贼多,人都死了,干嘛不开始新生活?回国玩玩看看,以他的条件,好多的狐狸姑娘蜘蛛姑娘都会……”
”都会扑过来咬你两口,你舒服啊你舒服。“姐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姐姐喝断了,她越想越气,气得开始动手动脚:“你是不是很嫉妒我弟?是不是也想着我们母子两个出门被车撞飞了,报废了,你好发死人的横财,然后去找小妖精快活,我告诉你!就凭你这歪心坏胆,你就没有那个命。”姐夫一边躲她的拳打脚踢,一边点头作揖道:你别揪我的耳朵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命,我的命里没有狐狸和蜘蛛,只有美丽的母狮子,我是要和母狮子在一个山洞里滚打一辈子的。“
又过了半年,明华阴郁的天空有了几缕阳光。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个国家公园,明华在里面从事电脑技术,从编程到系统安全,都是他一个人全权负责。公园因为属于联邦政府,明华便成了联邦公务员。明华都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幸运,他感觉是妻女在天堂保佑的他。虽然时间可以疗伤,可以冲淡悲痛,这么多日日夜夜过去了,他依然孑然一身,每夜上床前,他都希望有个梦,梦里有丽莎的温柔,提娜的笑脸,但是今夜的梦里没有妻女,却出现了吉米,那个端掉他饭碗的老板。明华在梦里有把枪,有把刀,他可以用枪打死他,用刀砍伤他。他对他恨之入骨,明华却没有动手,他选择了离开,因为他曾经对他说过:“ 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明华强迫自己遗忘,忘掉那个潜意识的仇人,因为他已经有了新职业。他的业余时间,如果不是钻研业务,便是参加公园的各类义务活动,比如修路、修桥、捡烂叶、给露营的青少年提供帐篷和水。他在与人的接触中,重新感受了生命的温暖和亲切。他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节假日他飞去纽约见姐姐,给侄儿买贵重的乐器,那三千美元的小提琴,姐姐全家人都笑了。后来,姐姐把父母也接到美国长住,他飞纽约的次数更频繁了。
父母和姐姐时不时都会敲打他:“适当的时候,可以找一个人。” 他们认为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总是强调他有了家,他们才放心。然后又小心地问:“我们知道一个好姑娘,要不要……” 他现在心静了,不像过去那样报以冷漠或是愤怒,他知道怎样用智慧去敷衍他们,用美丽的谎言去安慰他们:“我会找的,您们放心吧,找到了自然会通知您们的。“
他没有告诉家人,他是怎样找到国家公园的工作。国家公园的公墓里,有他妻女的亡魂。国家公园还是他和丽莎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太多的记忆和情感的堆积。虽然公园离家较远,但他还是经常开车去看她们,除了每年的祭日,中国的清明节、妻子的生日,女儿的生日,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他都会去陪她们说说话。
那个微雨的清晨他又去看她们。中午他去附近的餐馆吃饭,顺便买了份当地的报纸,无意中看见国家公园正在招聘,也符合他的专业。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胸口忽然发热:如果我拿了这份工,我就和她们天天在一起了。或许是她们冥冥之中的保佑,在经济恶化,竞争激烈的当下,他居然捧到了联邦政府的饭碗。明华的家人都认为是个奇迹。姐姐对父母说,明华现在好了,有了新环境,有了新朋友,一定会开始新生活的。
明华确实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同时热衷于公园的义务活动。他自告奋勇,在周末当上了守林人。守林期间,曾在森林的河水中救起过一个轻身的少女,那少女自杀的理由很简单,因情而困,男朋友跟其他女孩跑了,让她觉得在学校特没面子。明华问她,你想过你的亲人没有,你如果走了,他们会承受多大的痛苦,你知道不知道?当他说起自己的故事,那种失去亲人的巨痛直到现在还在折磨他,有时候是刀,一刀刀砍在头上身上,有时候是针,一针针穿过五脏六肺。明花声声哽咽,少女也泪流满面,她发誓要学好,这一生再不做对不起父母的傻事。
一个月后,少女的父母找到国家公园的负责人,要求面见一个亚洲模样的守林人。他们说,那个男人不仅救了他们女儿的生命,而且改变了她的人生,自打投水事件后,女儿不再贪玩,一心学习,对父母也礼貌温顺,完全变了一个人。女儿主动向父母提及了那个晚上投河的故事,但她却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父母说,这还不好办吗?我们直接去国家公园找他。
明华的上司追问明华,你做了这么大件好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明华只是摇头,他平静一笑说道:“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会救她的,再说那天我是守林人,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责任范围内的事。” 明华因为这起救人事情,再加上他平日的积极和上进,一年后他就升了职,加了薪。不过生活依旧,他还是一个人,一大把的时间,全都奉献给了义务活动。
那是个秋天的周末,雾霾沉沉,烟雨霏霏,明华依然义务守林。到了黄昏,雨下得急了,又是闪电又是打雷,他知道公园里有些露营的人,也知道公园有条公路需要维修,下雨路滑,开车不小心就会冲到河里去,已经发生过两起交通事故了,维修报告打上去了,但是政府没有钱,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拿出去打伊拉克,拿出去炸阿富汗,另外还要去捉拿拉登。国家公园所需的资金无法到位,只能做些小范围的修修补补。
天已经黑了,一道闪电,刹那间惊破了天地,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明华听得心惊,他感觉那轰隆一声巨响不是打雷声,而是落水声。一定是暴雨冲烂了路,路上的车掉进了水里。他凭着声音的方向往前冲,往前冲,冲过树林时,果然看见一部越野车以四十五度的倾斜状态,正往下沉,正往下沉!明华想也不想就跳入了河里,他满脑子都是救人救人,一定要把司机救出来!
明华在救投水少女时,还没有救人的经验,那女孩在水中对他又是抓脸,又是抱腰,要不是他力气大,两个人差点儿就同归于尽了。想想还是怕,没多久,明华自费参加了一个救生员培训班,要以一种专业的态度和技能,去应付各种复杂的状况。
到底是拿了培训证的救生员,明华沉着不乱地游过去,在漆黑的雨夜里,凭感觉打开了车门,拖出司机就往岸边游。上了岸,司机四肢瘫在地上,明华把他放平,正准备为他清理气道,
那人突然喘着气,挣扎着,发出虚弱而焦虑的低喊:“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她们,她们,还在车上……”
丽莎和提娜?明华的妻子和女儿?明华脑子一片黑,一片麻,一片撕裂,一片地震山撼。他是谁?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又一道闪电照过来,照亮了人世间的惊天秘密!那个地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初无情踢走他的老板吉米!就是他,就是吉米!先让明华失去工作,再让明华失去妻女。明华曾经咬牙切齿,吉米就是杀害他妻女的凶手!他的丽莎,他的提娜,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人,就是被眼前的魔鬼咬断的生命!
明华当年在公司的时候就知道,吉米的妻子名字是提娜,跟自己的女儿相重,而吉米的女儿名字是丽莎,又跟自己的妻子相重,不过美国人重名的人多的是,他当时也不以为然。可是在这个夜晚里,听见吉米一声声喊着丽莎和提娜,落在明华的耳朵里,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去救,去救,丽莎和提娜……” 吉米乞求道,有气无力地乞求道。
“ 丽莎和提娜早死了!” 明华冷冰冰看着他。
又一道闪电扑来,躺在地上的吉米看清了站在地上的明华。对于吉米,黑悚悚站在地上的不是明华,是庞大无情的死神。
“是你!”
“是我。”
明华对吉米说出的每个字,很冷也很亮:“记得那天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一刹那天地翻覆,前事冥蒙,吉米想起了。”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就是那句话。
明华遵守曾经的誓言,转过身去,把黑暗、孤独、恐怖全部留给了吉米。愤怒归愤怒,理智归理智,明华还是知道自己的责任,他拿出手机打了911,头脑清晰,口齿也清晰,向警察报告了车祸事故的地点。明华知道,吉米也知道,救人的关键时刻(黄金六分钟)早过去了。
之二:职场自信与生存法则
从大暑到立秋
罗梅的农历生日是在大暑,生日的记忆都跟盛夏和烈日有关,天上像烧了火,燃起来让人无处可躲。热是热,但过生日总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丈夫提前给她了生日礼物,那是一双GUCCI 的时尚高跟鞋,网上的价格要700多美元。
生日那天她兴致高昂,哼着“小苹果”开车上了路,没料到会这般倒霉,刚从车上下来,没走两步便一脚踩了“大便地雷”。谁这么缺德啊!地雷居然大摇大摆横在停车场,也没人来管管?洛梅真想跺脚骂人: “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盘养大了?你就是属黄瓜的,欠拍。”这些骂人的句子都是她在回国时听到的,可以用来发泄她的愤怒。她脚上的GUCCI还没穿两天!来美国十几年了,从来没历经这样的“奇遇”,网络上不是常打口水战,说什么中国游客随地大小便,丢脸没有素质。这跟国籍有关吗?
洛美第一个反应是把鞋子扔了,但这鞋子老公送的名牌啊,怎么都舍不得,她在公司卫生间拼命地洗,总觉得还是一股子恶臭。她跟同事戴安娜聊起这起遭遇,戴安娜点头说,她停车时就发现了敌情,所以幸运没有“中雷”。戴安娜还说,她已经汇报给了老总秘书,他们应该派人去清扫。特瑞惺忪着一对睡眼,晃荡着一件肥大的体恤从她们旁边摇过,他说他知道谁干的。
特瑞是公司的高级程序工程师,经常在深夜上班。他描述大约凌晨两三点,“橄榄树”的老板开车到了停车场,然后下车随地大小便。洛梅不相信,她说“橄榄树”是高级意大利餐馆,老板是头有面的人,怎么可能深更半夜在停车场大小便,又不是神经病。再说了,你怎么确认是“橄榄树”的老板干的?
特瑞说,“橄榄树”货车上橄榄树图太显眼了,路灯底下看得明明白白。戴安娜说,有可能不是老板是员工,喝醉了,发酒疯也说不定,前年我和先生在叔叔的乡下房子度假,黄昏时去采蓝莓,亲眼看见一个人蹲在蓝莓树林中大便,他见人来了,提起裤子一阵狂奔。特瑞说,是你们不对,惊吓了人家的安详时光。戴安娜说,如果他蹲在树林里一声不响,他吓不了我们,我们也吓不了他。罗梅说,幸好是采蓝莓,蓝莓结在树上比较干净,如果是草莓那就别碰了。特瑞说,没事的,就当给草莓上了有机肥。
三人正在嘻哈说笑,秘书希娜通知大家11点到会议室,关于一家电器公司的项目,客户代表也会出席。众人看希娜步履沉重、脸色腊黄,便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去看医生吗?西娜表情痛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罗梅带着希娜要出事的预感进了会议室。会议进行了一半,副总裁让希娜去办公司拿一个资料,希娜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罗梅看她那张浮肿的脸,苍白中透着焦黄,心里很想朝她走去扶她一把。窗外隐约传来一声狗叫,就那么一瞬间,希娜倒地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时,一股逼人的巨臭汹涌扑来。
“我告诉你,梦珠,我今年的生日过得前古未有!”罗梅拿着手机,对半年没联系的朋友常梦珠说:“首先,一大早就踩了地雷,然后听了一个关于美国人随地大小便的故事,紧接着就是公司的项目会议,秘书希娜因为便秘一周,突然间强烈爆发,只可惜选错了时间和地点,整个会议室奇臭熏天,眼泪都奔出来了,就差找防毒面具了。“
梦珠问:“大热天的出这种事,希娜工作还保得住吗?肯定把客户给熏跑了。”罗梅回答:“客户是否熏跑我不知道,但是老总没有炒她的鱿鱼,让她回去好好休息,身体恢复了再来上班。最可怜的是我的一双GUCCI,刚一出征就中了地雷。我现在把它们扔在车库,因为不想勾起臭哄哄的回忆。”
梦珠说:“我就没你那么矫情,洗干净了继续穿,心灵干净了,世界一点都不脏。“罗梅哼道:”我知道你不怕脏和累,你有空就在后院瞎忙,什么番茄和黄瓜, 牛粪和鸡粪,倒腾过去又倒腾过来。”梦珠说:“我知道你小资,家里只重花不种菜,院子都是请人打点,彻底远离牛粪鸡粪。我突然想起老板讲过的一个故事,他父亲小时候经历过”大萧条“,那年间缺衣少食,他叔叔年幼不懂事,把尿撒在HAM (火腿)上,他奶奶洗干净了,照样放在当天的晚餐桌上。“
罗梅说:”别给我忆苦思甜了,困难时期什么都能入口,树上的叶子,地上的虫子,童子尿淋过的HAM,算不了什么。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南方遭遇饥荒,南方人连玉米梗也照吃不误。关键是现在丰衣足食,世界祥和,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蒙头垢面,有条件的话让自己享受一下。“
梦珠说:”你和老公没有孩子,怎么享受都可以,跳到天上去当神仙也行,但是我们不同啊,上有老,下有小,全都是大山,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压干了……”梦珠的口气里有股怨气,蹦出来的一些话像隐约扎人的针。罗梅是后来才知道,梦珠曾遭遇过怎样的压力。半年前,梦珠的公婆来美国探亲,罗梅知道她会忙得天昏地暗,便不打电话影响她。
梦珠的婆婆本来身体好好的,有天突然心脏病发作。没有保险,医疗费肯定是个变态的数目,但是救命要紧,梦珠夫妇还是把老人送进医院。梦珠说:“你猜 急诊病房多少钱一天?6000美元!” 罗梅摇头道:“没办法,美国医院就一吸血鬼。”
病房一天6000美元,再有钱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更何况梦珠的公婆并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只是国内大学的退休教授。四天后,病情稍微稳定,婆婆坚决要逃出那比监狱还恐怖的医院。梦珠于是买下直飞北京的头等舱,通知老家的亲友在北京接机。
梦珠说:“婆婆回老家治疗,治疗费比美国便宜十几倍不说,还能享受90%的公费医疗。” 罗梅说:“如今国内的条件比我们好,你婆婆欠的那笔医疗费,账单自己了结应该没问题吧。”梦珠在电话那头好半天没出声,然后深深唉了一声气说:“他们本来要自己付的,但老公主动把担子挑过来,说父母也不容易,在我们家生的病就应该由我们承担。”
要当好儿子,就不一定当得了好丈夫。遭遇这样的现状,罗梅只能同情梦珠。梦珠说:“有时候常问自己,到底来美国干什么,一直都在累,先是忙自己的学业和工作,然后是老公,现在重心都在孩子身上,一个学网球,一个学钢琴,弄得我都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我就为他们牺牲了,家庭主妇最没有价值!“罗梅只能安慰梦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有付出才有收获,等孩子们长大成人,你就可以在树下乘凉吃果子。“ 梦珠说:“他们长大能独立就好,我从来没有奢望要享受他们的好处。过些日子我的父母也要来了,人人平安无事,就是我最大的希求。”
罗梅理解梦珠承受的苦和累,脚穿GUCCI踩了地雷,在梦珠面前这算事吗?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见寒霜冻坏了心爱的芍药,跟郁闷的闺蜜哭诉,能引发多大的共鸣?无意间就成了浅薄的炫耀。梦珠不想跟罗梅继续聊下去,她说她还要到后院的菜地去除草,鸡房里的鸡下了蛋,她还没去收拾。她老实告诉罗梅,后院就是家中的菜篮子工程,整个夏天,蔬菜、水果和鸡蛋的钱都省了,省下来的钱可以供孩子的兴趣班。梦珠想起国内的同学到了周末喜欢开车去玩农家乐,而她还比不过农家乐的农民。
梦珠坐在网球场的草地上,观看儿子和教练对打,手机响了,一看又是罗梅的来电,心想没养娃的人空闲就是多。梦珠问她:“是不是公司又有什么新鲜爆料?别告诉我又跟地雷有关。” 罗梅说:“真不好意思,你猜对了,因为有人在会议室制造地雷, 被老总一脚踹出门了。” 梦珠说:“不算新闻吧?你说的是希拉,那个秘书吗?她上次病情发作,把客户给熏跑了。”
“猜错了!”罗梅得意地说:“希拉身体恢复后,早就回公司上班了,老总对她信任无比。这次被踢掉的是特瑞!”
特瑞是公司的技术大拿,平日里老板对他特别器重,他的工作时间自己定,想白天就白天,想深夜就深夜,但他过于狂妄自大,夜里上班时把女朋友带来喝酒瞎搞。老总给他拉过警报,他依然我行我素,前几天又带女友来喝酒,喝醉了,吐了一地,又拉了一地,把会议室弄得恶心至极。早晨上班时,希拉给老总汇报了情报,老总冷面冷语,马上就让特瑞滚蛋。
罗梅描述完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严重怀疑,上次在停车场的地雷就是他造的。”梦珠点头说:“完全有这个可能,他自以为能力强,目空一切,想怎么乱来都没有问题,老总把他炒了,也该让他吃点苦头。“ 罗梅说:”一个人的工作能力固然重要,但是态度更重要。”
特瑞被裁掉后,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利用出神入化的电脑技术,黑了公司的系统,还把公司的Logo(标志图片)变成了一堆冒烟的大便。公司的Logo非常漂亮,是一只飞翔的火鸟,具有独特的艺术韵味 。公司网站白天被侵,当天夜晚警察就光临了特瑞的家,用手铐把他带走了。等待他的将是肉疼的赔偿,还有一辈子也抹不去的犯罪记录。
罗梅对梦珠说:”人要吃多少次苦头,才懂得吸取教训?” 梦珠说:“生活已经够苦了,还经得起多少磨难?不过太聪明的人往往也是疯子,或者他真的有病,需要精神治疗。”
提及精神治疗,两个人的话题又拉扯到奥巴马医改。罗梅说:“从去年到今年,奥巴马的医改计划一直在闹腾。说是医改之后,人人都有保险,都看得起病。既然人人都有保险,谁来买单呢?当国家的医疗投入加大,我们要缴付更多的税 ,随着病人的激增,医疗质量会普遍降低,医药费用也会跟着上涨。” 梦珠说:“你说得对,这些年我烦躁不安、失眠多梦,家庭医生推荐我吃补充雌激素的处方药,原先只要50美元,医改一上马,马上涨到了300美元,家里这么重的负担,我还吃得起吗?” 罗梅马上说:“吃不起就别吃了,我从来不碰雌激素的西药。女人过了40,哪有不烦躁的,平日里多熬点红枣银耳汤,补血顺气又滋阴养肺。”
梦珠的声音里有无限的伤感:“大热天的,谁能帮我熬一锅银耳汤?这些年我满脑子都是孩子和老公,还有家里的老人,从来没为自己想过。明天就是我的生日,谁又记得呢?” 罗梅连忙说:“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生日是旧历的立秋,明天就立秋了?明晚我给你熬一锅银耳汤送去。“
罗梅扬了扬头,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在窗外飞舞,莫非这就是一叶知秋?虽然酷热还在折磨大地,但是秋天已经出发,美丽温柔的季节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个夏天
鲁萌舞像喝了兴奋剂,在房间里跳了探戈,又跳芭蕾,然后一个翻腾,又演化成热浪滚滚的街舞。她有庆祝的理由,在这个夏天找到跟舞蹈相关的工作。
鲁萌舞幼教毕业后,飘扬过海到美国深造舞蹈。四年晃一晃就远去了,五月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穿着漆黑发亮的学士袍,学士帽上一排明黄色的穗子,像流苏似的悠悠地晃着,让她联想起秦始皇的皇冠上也有类似的流苏。各种肤色的同学,笑着喊着,举起手机相互对拍。大学时代最后的狂欢,典礼一结束,离开学校各奔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
鲁萌舞有两个亚洲同学,平日里关系还算比较近,她们告诉她,行李都打点好了,第二天早晨的飞机,一个飞韩国,一个飞日本,两人都说想疯了母亲做的饭菜,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鲁萌舞摇头说,哪用这么急?母亲的饭菜什么时候吃都行,美国这么有趣,呆下来再看看?别浪费了一年的实习期!
二人去意已决,在她们看来,美国只是学技术的地方,要发展舞蹈事业只能回国。这不奇怪,搞舞蹈在美国根本养活不了自己,除非能在舞团里跳到首席(principal dancer),一个城市里只有几个首席舞者,但是一个城市里却有上百的医生、律师、教授……这个国家太多的艺术天才,不同民族,各种文化,七彩斑斓,到处都在闪闪发光。没办法,艺术家在这个国家活得颇为悲壮。
鲁萌舞很清楚,人在中国就不同了,若有一技之长,唱歌跳舞也好,绘画钢琴也好,开个小孩培训班, 就可以轻松养活自己。像鲁萌舞这样会用英文教课的舞蹈老师,在中国一线城市不稀奇,但在老家就可以当熊猫了。她的故乡是长江边上的一座三线城市,山清水秀,殷实富足, 这些年经济上得飞快,但是文化教育比起北京上海,还是差几条街。 老妈常在视频里催她:“政府对海外人才特别重视,你如果想创业,市政府有优待。如果你不想太累,随便找个工作也成。我帮你问过了,目前两所国际学校都欢迎你去任教,工资至少每月一万,也不是太累,你还可以出去兼职,再挣个五千跟玩似的,你不知道现在的家长啊,只要是投在孩子身上,怎么样都舍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鲁萌舞心头琢磨着,人民币一万五,换成美元也有两千多,鲁萌舞所在的地方是美国南方的一个小城,节奏缓慢,生活便宜,只要不奢侈,两千多美元也可以过得逍遥自在。她的室友布瑞娜晚上在舞团上班(跳群舞),白天在舞蹈室上课(教小孩),周末还去当一对一的私教,辛苦挣下来的收入还不到两千美元,远不如一个两年制的护校毕业生。布瑞娜听鲁萌舞描述中国的舞者容易生存,办学习班找钱,给企业策划节目找钱,到夜总会跳舞找钱,就是给广场的大妈编一个参赛的舞蹈都来钱,那钱就像汹涌澎拜的河流啊,拦都拦不住。布瑞娜摆了个天鹅飞舞的造型问她:“既然中国的机会满天都在飞,你怎么还不飞回去呢?”
现实如此,鲁萌舞干嘛不快点行动?她不急,她还有一年的实习期,利用这个时间段,接触美国多家机构,开了眼界,又添了经验,何乐而不为?她在毕业前,就参加了两个慈善演出,演出后没两天,就有人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到夏令营当老师?
鲁萌舞在视频里跟老妈打靶提劲:“我在美国参加的表演大都是义务,根本拿不了演出费,但是呢,予人玫瑰, 手留余香,当义工的好处是可以拿到工作机会。“
老妈立刻问:”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单位?“
鲁萌舞得意地说:”两份合同,两个都是政府赞助的夏令营,其中一个还是联邦政府的项目。老爸不是在科研所搞了个什么生化工程,享受国务院津贴,多么伟大的骄傲啊,如今我,您的女儿,也享受美国的国务院津贴了。美国联邦政府的资助,其实就相当于国务院津贴。“
鲁萌舞很快就尝到了滋味,这”国务院津贴”就是一硬骨头,没有一口好钢牙你千万别啃。那天她开车去夏令营营地,营地就是一中学的舞蹈训练室。她刚把车停在一棵枇杷树下,突然看见一张熟悉而生气的脸,这不是大学的芭蕾舞老师安娜吗?
安娜来自俄罗斯,曾是圣彼得堡芭蕾舞剧院 的独舞演员,因伤病退出舞台,后跟随丈夫到了美国。她在美国开了舞蹈室,同时也兼职大学舞蹈戏的芭蕾课。大概因为都是外国人,鲁萌舞跟安娜私下还能聊上几句。安娜说,他们(舞蹈系)对我并不好,他们都是搞现代舞的,对古典芭蕾比较排斥。每学期给我安排的几堂课,就像扔给狗啃的骨头。
鲁萌舞看见安娜一脸的怒气腾腾,便问发生了什么状况?安娜指着舞蹈室的大门说,那里面的人不是人,全都是洞子里的野兽。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安娜的芭蕾名气在外,夏令营诚心邀请她去上课,她以为是联邦政府的项目,应该都是优秀聪慧的学生,她完全是按照俄罗斯人的思维,结果第一天的课还没上完,就坚定不移地扬声道拜拜。
入选联邦政府赞助的夏令营,凭什么资格?这个跟成绩和种族都没有关系,必须是来自贫困家庭的子女。当安娜看见一屋子的非裔和拉丁裔,有的在空中自由翻腾,有的以蜻蜓的形象贴在墙上,有的以蝙蝠的姿态挂在杠上,还有几个趴在角落,以鄙视的眼光扫她,她震住了,随后她按响了音乐,她以为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可以安抚这些彷惶不安的灵魂,结果呢?在这神圣的音乐中,一场群架打开了,那飞沙走石的场面之宏大,之惊险,之刺激,给予安娜震撼而奇特的人生体验。
“发疯了才想要这样的体验,我根本不想跟动物交流。” 安娜对鲁萌舞实情相告,她的原话是:“饿死了也不教这样的学生。” 鲁萌舞后来才知道。在这之前,还有个教声乐的白人老师说:“除非饿得不行了,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凡家里有饭吃,有衣穿,断然不会要这杀细胞的工作。
鲁萌舞跟她们不同,她的事业才刚起步,她需要挣下经验,写在海归的简历上。以后跟人面谈时,也有资格吹嘘,我参加过国务院赞助的舞蹈项目,多有光芒的一张招牌啊,哈哈,若是干得好,老板还可以帮忙写写推荐。
怎么对付这帮调皮捣蛋的小魔王?鲁萌舞慢慢也摸出了规律,ZUMBA也好, 街舞也好,他们总是喜欢那些节奏强烈、热辣动感的歌舞,芭蕾只是偶尔来一下,选音乐也重要,要那种混入了现代风格的古典音乐,就算是《胡桃夹子》和《天鹅湖》,也融合了流行电子元素,比如电吉他和皮鼓,带着极富力度的撞击。
出国之前,鲁萌舞就喜欢欢快活泼的劲舞,还在迪厅里领过舞,大家都赞她的动作灵活流畅、收放自如。但是面对一墙大镜子,她明显能感觉自己的动作不如学生,他们一舞一动,是天然迸发而出,可以在音乐的阳光下开花成长,长成一个美妙独特的世界。不是自卑,也没有歧视,黑人天生就比黄人更有节奏和韵律感。所谓天赋,就是上天赋予,与生俱来,后天再怎么努力勤奋,也追不上人家。鲁萌舞懂这个道理。
鲁萌舞必须拿出自己的特长,否则别怪这帮小神仙翻你的白眼。她可不想像安娜那样骄傲离去, 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潇洒,非常潇洒,也很解气,因为安娜有她骄傲的资本。安娜在外授课,其对象都是中产或中产以上家庭的孩子,得到学生和家长的敬仰和尊重,她的私课100美元一小时,还有不少人在排队,她在她的职业王国里可以任性。但是鲁萌舞不同,她只能努力,如果不想被灰溜溜下课。她开始教他们瑜伽,彻底放松身体,让心回归宁静。至于音乐,她选用了冥想的曲子,让这帮躁动的少年在舒缓温暖的梵音中,以“摊尸”的状态沉睡。
烟花在夜色中璀璨绽放,绚烂之后,夜空又归于平静和寂寞。鲁萌舞对布瑞娜说:“独立日(7月4日)的烟花,一年就看一次,对了,今年的独立日你们剧团怎么没在广场公园公演。” 布瑞娜叹气道:“经费不足,正常的演出都无法维持,谁还有心思去公演?你以为都像你上班的那个夏令营,联邦政府的钱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过这世界也公平,钱好拿,活不好干,那些小魔鬼还让你头疼吗?”
鲁萌舞说:“要制服小魔鬼根本不难,先让他们一阵狂跳,中间不休息,可以喝水,跳累了,就放冥想音乐让他们睡过去,世界一片安详美好,一节课一个半小时,眨眨眼就过去了。”
布瑞娜赞道:“真有本领的,先跳后睡,就让他们变乖猫了,但是芭蕾训练是写在夏令营的广告里,你若是不教或者少教,家长要跑去抱怨。”
鲁萌舞毫无保留展现自己的秘方,芭蕾训练只能穿插,不能给版块时间,四个街舞跳完后,马上放芭蕾练习曲,一系列的擦地、画圈,小踢腿、大踢腿……五分钟搞定,然后又是一阵劲歌热舞。
鲁萌舞高兴得过早,只过了一个月,这帮少年又开始躁动不安,因为这重复不变的固定模式,新鲜感一过,自动失去了吸引力。他们对鲁萌舞抱怨,跳来跳去就是那几首老歌啊。鲁萌舞心想,妈的,一歌一舞,十五首歌就是十五个舞,还不到五周,你们就烦了,嫌枯燥了,我上哪儿去弄新鲜玩意儿?
因为鲁萌舞的介绍,布瑞娜也在一家夏令营当差,很不幸,也遭遇了一群顽劣子弟。布瑞娜晚上要在剧团演出,白天还有彩排和训练,用她的原话说:”根本没力气跟这帮小魔鬼周旋,我命令他们以青蛙的姿态趴在地上,一趴就是10分钟,这种训练会慢慢消融他们内心的魔鬼气息。”
“青蛙趴地”只能暂时对付一阵子,要想站住脚,必须开发新武功。鲁萌舞开始在课堂上教授气功和太极,同时私底下拜师,向一个华裔拳师学武术,先学些花拳绣脚再说, 现炒现卖,现学现教,站桩、推手、飞踢、还装模作样”咳咳咳“高吼,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那天下了课,简妮的助手让鲁萌舞去一趟办公室。简妮是青少年服务中心的主任,几家夏令营都归她统一管理。鲁萌舞一听,心就开始乱蹦,完了,完了,这下肯定玩完了,好好的舞蹈课被她弄成了武术课,不炒我的鱿鱼也要扣我的工资。
简妮的办公室供着一瓶玫瑰花,花色娇艳,暖心润眼。简妮的微笑温柔而慈祥,她说:“谢谢你的努力工作,给我们社区带来不一样的文化艺术,为了表彰你的创新劳动,我们决定给你三百美元的奖励。等到夏令营结束后,我们会在几所中学开展课余活动(after school program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夏夜的空气里飘荡着栀子花的幽香。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鲁萌舞手挥支票对布瑞娜说:“感谢上天的恩赐,我居然挣了国务院奖金!不是人人都能拿的奖金,说明美国有我的位置。”
布瑞娜懒洋洋躺在沙滩椅上,喝了一口可乐说:“美国当然有你的位置,谁也没有赶你走。你又会教一些五花八门的中国杂耍,可以逗他们好长的时间。”
鲁萌舞说:“我可不是玩杂耍的,我们中国有句话,艺多不压身,很明白浅显的道理,多拥有一技之长,你在社会的存活能力就更强。我要试试我还能走多远,我想去纽约闯闯。”
布瑞娜立刻问:“你去纽约干什么?跳舞还是教舞?你知道不,纽约的竞争比我们这里要惨烈多了,好多百老汇的演员,就算拿了演出合同,还要干另一份零工才能养活自己,全世界的艺术家都聚在纽约打圈子,拥挤得恐怖,你的脸会碰人家的后背,人家的肩会撞你的下颌,密得透不过气来,你去干什么?”
“看我能否去那里呼吸?” 鲁萌舞对未来充满了向往,这个夏天给了她自信。
总统是我孙子
1
李香和丈夫艾瑞克的邂逅颇有几分浪漫气息。李香拿到图书馆专业的硕士后,在乔治亚的一家图书馆就职,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天,她独自一人去看艺术展,恰好遇见了艾瑞克,两人都热爱油画和雕塑,对当日展览品的看法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便交换了联系方式。
两年后的春天,李香披上了婚纱。朋友们认为婚姻这场交易,李香算是赚了,李香相貌又平又淡,挣钱也不算多,靠自己拿绿卡确实有点悬。老公是美国人,身份算是搞定了,职业是电脑程序员,工资低不了,再看外貌,基本上可以纳入帅哥的档次,年龄还比她小两岁。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她运气奇好,敲定了一桩好买卖。
同样是嫁老美,兰欢似乎不如李香前景好。那男人比她大十二岁,离了婚,据说还拖个小孩。那男人最大的亮点是职业,州政府司法厅的律师,工作稳定,收入丰厚。两个人在婚前都把恋人带去见了方丽华,只要丽华姐一点头,这事就算成了。
要说这方丽华,在当地华人圈颇有影响力,曾当过两届华人协会的主席,说一不二,颇有大姐大风范,两口子打架啊,婆媳不和啊,各种纷繁的家庭纠纷,经过她的调解和细致入微的分析,大都有个美好的结尾。曾经有对夫妇大打出手,妻子执意要把四个月的胎儿做掉,丽华费尽了心思,两边奔波,终于让小两口重新牵手。那丈夫对丽华感激不尽,他说:“等孩子出来后,一定得给您磕头,因为他的小命是您给的。”
丽华姐似乎更看好兰欢的未婚夫,因为那男人一看就是个沉稳的人,因为前妻过于强势,只好和平分手,孩子跟了母亲,母亲的娘家有钱有势,根本不需要前夫出血。在丽华姐看来,离婚不算什么,关键是人要懂事明理,一定的经济实力也是家庭稳定的因素,而兰欢又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她似乎更担心李香,她说:“你家的那个人看起来羁傲不逊,又不修边幅,牛仔裤那么大的洞。”李香忙说:“艾瑞克跟我一样,最初都是学绘画的,他的父母离婚后,各自有了新生活,无法继续支持他的艺术事业,他只好在社区大学混了张计算机编程证书,先解决生存问题。” 丽华姐本想说,搞艺术的人都有那么些神经兮兮,但是看李香含情脉脉,一脸幸福的模样 ,只能把扎人耳朵的话又呑了回去。
一转身桃花又红了,一回头芭蕉又绿了,春去夏来,李香后院的花果疯长,苦瓜越爬越高,穿过竹架子直接攀到一棵樱桃树上,她的后院就是这么疯狂,从最初就没有好好设计过,由着自己的性子,喜欢吃樱桃就种樱桃树,喜欢吃柿子就种柿子树,那天丽华姐来看李香,看见她的院子真是一片奇葩,西红柿搭在玫瑰花枝上,空心菜长在牡丹花下,丝瓜爬上了桃子树,南瓜跟西瓜、哈密瓜 、西葫芦瓜缠绵混在一起后,结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果子。丽华姐说:“你怎么搞出满院子的混血瓜果来,好吃吗?你看兰欢家的院子,花是花,果是果,规划得干净漂亮,有小桥留水,还有曲径通幽,连菜园子都是用漂亮的石头垒建的。
李香哼道:”我怎么能同兰欢比?人家老公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丽华姐脸上的肌肉硬了,也警觉了,她立刻问:”艾瑞克不好吗?
2
艾瑞克总是与众不同,连上班的作息制度也有几分怪异。他跟众人无法踩到一个节奏点,晚上七点才去公司,第二天凌晨离开公司。
丽华姐说:“搞电脑的人跟艺术家差不多,喜欢日夜颠倒的工作方式。”李香说:“老板理解他,只要能完成任务,给公司创造效益,才不管是跟太阳一起工作,还是跟星星月亮一起行动。”
艾瑞克夜出昼归,让李香比较受罪,所有的家务活全堆在她的身上,女儿依依刚满五岁,她下了班就往幼儿园奔。丽华姐总是说:“你又是工作又管孩子,累得下来吗?干脆把职辞了,或者把全职(Full time) 变成半职(Part Time)。
李香的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我不求他年薪多高,只要稳定,稳定就能压倒一起,稳定了我才敢当全职妈妈。”
艾瑞克喜欢深夜上班。他曾经告诉李香,夜里无人,四周静寂一片,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头脑清晰,精力旺盛,白日搞不定的技术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李香问他:“整栋楼裡就你一个人,你不怕鬼吗?”他说:“鬼有什么好怕的,鬼又不害你。”好几次,艾瑞克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诡异的声音,有脚步的声音,有喝水的声音,有开冰箱的声音,还有蛋子球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他以为是几个同事也在加班,便兴匆匆下楼,他自言自语:“奇怪啊,如果有人,怎么没有灯光?”他顺手扭亮了灯,推开厨房的门,什么人都没有,搞什么鬼?
李香听得毛骨悚然,他倒不以为然,深夜时分,他居高临下,从窗外看到各种诡异的现象,跟鬼无关,都是人干的。两三个毛贼,撬门进了一家餐馆的厨房,从里面偷搬了几个箱子,估计那箱子装的不是鱼肉就是牛肉;马路上跑着一辆车,开得摇摇晃晃,司机多半喝醉了酒,撞歪了路边的车。更奇的是,那夜他看见一黑一白两部车,同时停在大树下,一男一女从车上出来,紧紧抱在一起,估计是偷情的已婚男女,在深夜寻找婚外的刺激;也有可能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趁父母熟睡时把车开出来幽会。除了人,他还见过两头狐狸,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深夜无人的小街上悠然走过,似乎没有察觉潜伏的威胁。夜色是温柔的,也是狰狞的, 教堂尖塔的暗影,同地上橡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凌乱、无序、荒凉,散发出忧郁的寒意。
深夜的世界,荒寂而怪诞,没有喧嚣的景象, 跟白日的世界截然不同,也只有深夜工作的人才能领略。蓦然之间, 一道星光悠然滑过, 灵感突然拥抱了艾瑞克,他决定以“深夜世界” 为主题,创作一部油画作品。
“他天天呆在地下室涂鸦,什么也不管,工作也干得乱七八糟,上个月老板把他炒了,他居然不声不响,荣辱不惊的样子,继续淡定画画,要不是我问他怎么不去上班,他还不告诉我真相,已经是个丢了饭碗的人!” 李香在电话里对丽华姐诉苦:“你说我该怎么办?”
按照李香的计划,他们正准备买房,李香的要求并不高,30万美元的房子,半旧不新的两层楼,但是校区好,华人买房子,最优先的因素是孩子的教育。艾瑞克在婚前就买了一栋五万美元的小房子,窗户是破的,墙壁是松的,空调也是半死不活,他一个单身汉捯饬捯饬,简单装修一下,将就住进去也可以凑合。但是有了家,有了孩子,继续住在这样的房子,你让李香怎么有脸待客?
丽华姐对李香说:“既然丢了工作,那房子就应该暂停,你一个人的工资付房贷,太累!必须找他好好谈一下,要让他知道,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可他认定自己就是未来的莫奈,其作品必将震惊世界,流芳百世,他还希望我现在帮帮他,以后会让我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就算他百年之后作品会惊呆世界,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你和他都变灰灰了,跟地上的尘土搅成一团。” 丽华姐的态度很明朗:“我最不喜欢没有当担的男人,丢了工作没关系,扫地、洗碗,去给人家剪草、修房子都能养家,这个周末你们过来吃饭,我要跟艾瑞克好好聊聊。“
笑话!艾瑞克这个高贵无比的艺术家,未来世界的莫奈,能聆听丽华姐的谆谆教导?
3
龙井茶的幽香,小点心的甜香,一蓬蓬散荡在空气里。面对落地窗外的湖水和草地,丽华姐心旷神怡,一边饮茶一边对兰欢说:”你这环境住着就是舒服,华人圈子里像你过得这般悠闲精致的,也找不到几个。“
兰欢淡然地笑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有吃有穿的生活就够了。“ 丽花摇头笑道:”温饱不是你的质量,你带着孩子一会儿伦敦,一会儿巴黎,而李香和她的孩子只能在网上看伦敦和巴黎。”兰欢即刻问:“李香还没搬家吗?孩子马上要读书了怎么办?“
丽华姐只是苦笑:”那个艾瑞克,多年前我就看不上他,吊儿浪荡的样子,是过日子的吗?李香那时欢喜得很,夸他还没成家就买了房子,那房子前院有枇杷树,后院有桂花树,中秋时还做了一瓶子的桂花糖给我。“
兰欢说:”李香能干,喜欢种果树和蔬菜,前些年她还送我自己种的葡萄和西瓜。她丈夫是艺术家,艺术家跟常人是不一样。“
丽华姐为李香愤愤不平:“什么艺术家,比乞丐还不如,据说画了三个月的画,才卖了一百美元,你说在大街讨三个月也不止这个数吧,现在整个家是是李香在扛,为了孩子怎么说也得换房子,想当年,老李刚工作,我还在读书,但是牙齿一咬,就把学区房搞定。”
兰欢赞道:“丽华姐和李大哥教子有方,一甩手就是两个藤娃,一个哈佛,一个普林斯顿,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哪里,哪里,我和老李从没想让孩子去爬藤(常春藤大学),希望很简单,只求他们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有立足的位置。如今个个成家立业,我也放心了。” 丽华姐说着谦虚的话,但是眼睛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比窗外太阳的光还亮。
兰欢知道,一些华人父母内敛含蓄,不爱张扬,嘴上说着客气温和的话,私下里还是希望孩子去拼去闯,给老爸老妈挣下荣光,这一辈子都可以随时取出来享受。兰欢顺着丽华姐的话说:“我也不会逼女儿去爬藤,她目前在学芭蕾和钢琴,我也跟着一起学。小时候父母又穷又忙,没有精力培养我,也算是把童年的遗憾弥补了。“
丽华姐说:“我支持你,跟孩子一起学习艺术,也算是一种成长,有这个条件就应该享受。”丽华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李香,叹着气说:“可怜的她,小时候倒是学艺术的,现在连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兰欢的眼睛泛起一抹隐约的笑:”风水轮流在转。”
4
住在又破又旧的小房子里,对李香而言,确实无颜见同胞姐妹,尽管有一院子的果树,但是果树在美国根本不值钱。她是个认命的人,只能面对现实,先走一步,再看下一步。
艾瑞克还算通情达理,李香跟他长谈后,他似乎明白了,让妻子一个人去扛家庭的大梁,显然没有尽男人的职责。他找到曾经的工作伙伴,希望给些项目让他回家做,他们知道他有电脑绘图的才艺。虽然收入不稳定,多少可以补贴家用,李香因焦虑过度而产生的失眠症,也离她渐渐远去。
但是李香依然拒绝参加华人的聚会,丽华姐家里的派对,她推了一次又一次,从春节一直推到中秋,反正中国传统的节日她都错过了,那些地道的美食她也错过了,什么
烧卖、蛋挞、叉烧包 、水晶虾饺、蜜枣 粽子 、冰皮月饼……虽然她想着也会流口水,但她无法面对那些五颜六色的眼神和表情。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是不自己多想了,朋友见面,问了孩子问配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东兜西转,反正让她郁闷的场面她都回避,老美同事的Party她还是去,老美没有明里暗里的攀比和竞争,或者就是有,也不会波及她的心绪。很奇怪,华人不屑跟老美比?后来一个波兰同事告诉她,他们同胞圈子竞争可狠了,但跟外族比没劲。
女儿依依一天天长大了,这个漂亮的小仙女,比大人都要敏锐聪慧。她会问妈妈:“为什么不去丽华阿姨家的Party呢?”李香回答女儿:“有些人让我看着不舒服。”依依说:“那我们就选没人的时候去丽华阿姨家。”
依依理解母亲不想见兰欢阿姨。依依在学校的课后项目(AfterSchool Program)里学小提琴,老师夸依依天赋非凡,同时建议家长给女儿买一把好的小提琴。李香带女儿去琴行看琴,发现上档次的小提琴随便就是万多美元。依依很懂事,看上了一把三千美元的琴,发现母亲面有难色,马上改口:“我看一眼就行了,真的不用买,学校的琴都是免费的。” 偏偏这个时候,碰见兰欢也在陪女儿看琴,买一把两万五的琴就像在超市买半个南瓜,她还对李香说:“我女儿主修钢琴,小提琴就随便碰碰而已,不用太高级。“
琴行那一幕就像碎石头落在李香的心上。她问依依:”为什么喜欢去丽华阿姨家?” 依依说:“我喜欢跟李伯伯说话,他懂好多的事情。”去了丽华家,依依当然不闲着,她问老李:“长大了干什么工作才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老李回答她:”名校商学院毕业后,去华尔街可以挣大钱。“依依便说:”那我以后读名校商学院。“丽华说:”现在中国强大了,若是能写能说中文,会挣更多的钱。“依依像成人一样点头说:”我知道。“丽华说:”既然知道,怎么没看你去中文学校上课?“依依说:”哪用去中文学校浪费钱?我妈妈在家里教我就行了。“
丽华对李香赞道:“你这孩子人精啊,这么小就知道替你省银子。”她转头继续逗依依:“以后挣钱干什么?”依依说:“帮妈妈买一栋大房子,为爸爸建一个艺术工作室。“ 一屋子的人听得目瞪口呆,老李对李香说:”这孩子是不是仙女下凡来报恩? 我早就听人说过,儿女来投胎有因缘的,有的报恩,有的报怨,有的还债,有的讨债。 我在国内时认识一对夫妇,两个人身体好好的,儿子先天有重病,花得家里倾家当产,最后还是走了。小两口哭得昏天黑地,有老人劝他们,这孩子是讨债来的,你们欠得少,他也走得早。有的孩子一出来,父母就中了彩票,这样的孩子绝对报恩来的。”
李香说:“就算不中彩票,孩子学业优秀,让父母脸上有光,这样的孩子也是报恩,比如你们两个爬藤的孩子。”老李说:“爬藤并不是件好伟大的事,相信我的眼力,依依这么小就知道自己的路,长大后前程不可限量。”
彼此涂脂抹粉,互相夸赞,是在做益人利己的高级好事。李香口里说着:”她还这么小,夸什么都太早。“ 但是脸上散发出的喜悦之光,把一屋子都照亮了。
5
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好依依。转眼又过了几个春秋,兰欢对丽华姐说:”依依是神童,我们知道,但是你看她读的什么学校,60%的非裔,30%的拉丁裔,零星涌出来的几个亚裔,好像都是难民的娃,不是越南就是缅甸,当父母的怎忍心把孩子送那样的学校!“
丽华姐说:“那种烂学校,我和老李都看不惯,老李还说,要不我们赞助一半的钱让依依去私校。” 兰欢说:“李香其实是个要强的人,你看她给依依的英文名字:Elizabeth (伊丽莎白 ),就知道她是渴望女儿出人头地的。你们若是帮助依依,我相信她会感激的。”
丽华姐摇头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李香给我聊过,是依依不愿转学,她成绩拔尖,又乐于助人,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她还代表学校参加了NASA的项目,得了奖,她在校长的眼睛里就是个明星。她怕转了学,明星的光芒哗啦就灭了。“
兰欢的女儿一直读的私校,进了高中,学习强度加大,每晚都要弄到凌晨才睡,孩子辛劳,大人也跟着受累。没办法,都是准备爬藤的孩子。而那个时候的依依也很忙,正在参与一个关于治理环境的社会調查。
依依高中毕业那年,得到学校倾力推荐,顺利拿下一所大学的全奖。大学虽然不是常春藤,但它的商学院也能排上全美前二十。最开心的是全奖,不仅包了四年的学费,连生活费和住宿费也覆盖了。也就是说,她的大学四年,基本上宣告独立。
依依在中学鹤立鸡群,这让她收获了莫大的自信,即使偶尔跌在低谷,她也没有悲忧的情绪。她浑身的正能量,让周围的朋友也能感受她的温暖和光芒。带着一身明亮的光芒,大四的她,就进入华尔街一家金融集团当实习生,毕业后顺利留下。
现在只要丽华姐家请客,或者任何华人机构主办活动,李香准是最积极的一个,笑意一直荡漾在她的嘴角,像柔和的涟漪,她愿意跟每个人聊天。喜欢听众人夸女儿:依依啊说不定是伊丽莎白女王投的胎,干什么都富贵吉祥。李香先是微笑,后来又装出无限烦恼的样子。那个端午节上,她边剥粽子边感叹:”没有意思啊,我辛苦带大的女儿,最后还是跟她老爸亲,我看上了湖边的一套房子,她理都不理,钱都赞助给老爸的工作室,还计划帮他开画展,她老爸的”深夜的世界“总算完成了,比清明上河图还长,20多年了,我陪在里面受了多少苦……”
豆沙粽子落在兰欢的舌尖上,干涩得像碰了沙子。兰欢悄声对丽华说:“你看她得瑟显摆的劲。“丽华听后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风水轮流在转。”
6
有人说,女人间的竞争就是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兰欢的女儿在常春藤一所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哈佛医学院,可惜只读了一年,便喊头疼脑热,读不下去了。兰欢说:“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过了,人人都能读,你为什么不能读?“ 女儿说:”再往前走,我要进精神病医院了,你愿意你的女儿变疯子吗?“
兰欢只好让女儿回家啃老,半年后,女儿决定去洛杉矶的一所电影学院学摄影。兰欢跟丽华姐哭诉:”我是不是前世欠了她的,她怎么能这样对我?本来医学院都拿了奖学金,说不读就不读,现在要去好莱坞学什么摄影,完全就是一烧钱的专业,出来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是李香知道了,肯定更得意了,觉得连依依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丽华姐安慰兰欢:”孩子还年轻,前途长远着呢,她自有她的福气,你别瞎操心。“
丽华姐安慰的话没有错,兰欢很快就破涕为笑、转悲为喜。女儿学业折腾,但婚恋顺,未婚夫是她的本系同学,也是一亿万富豪的儿子。两个人大婚后,父母在洛杉矶黄金地段赞助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全款付完,让小两口在风和日丽中创业。丽华姐对兰欢说:”这个理没有错,有个好父母,至少不用奋斗30年。“ 兰欢的脸上涌动出得意的光:”我从小教育女儿要独立,但我们面对的确实是个拼爹的时代。“
李香好些日子没有在聚会上出现,大家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依依干得好又如何?女人要嫁得好人生才完美。在李香的眼睛里,女儿高贵华美,就是嫁到皇室也很匹配。
那天丽华姐对兰欢叹气:”依依那么能干漂亮的女孩,怎么找了那样的男人。” 兰欢说:“我早听说了,那男的就是一大学cafeteria(食堂)的经理,用我们那个年代的话形容,就一伙食团团长,比依依大十岁,据说离了婚还有一小孩。”
这样的对象,李香这个当妈的怎么不气?她几个晚上能没有入睡,眼睁睁看到天亮,她在清晨对丈夫说:“我不要睡了,我干脆也创作一幅深夜的世界。“ 艾瑞克现在的画能卖钱了,心情灿烂,永远是春天,他笑着劝妻子:”你要画什么都可以,不管是深夜的世界,还是天亮的世界,但是女儿的事你别乱管,只要她开心我就支持她。“李香冷笑道:“女儿是你的财大神,你当然不想得罪她,但是她嫁给那个穷包子后,你的赞助也会缩水。你知道不知道,那穷包子也是个艺术家。”
不管母亲怎样谴责,依依认定了这段浪漫美好的情缘。三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独自一人走在纽约的中央公园,一段隐约而悠长的小提琴,穿过秋日的阳光和风,还有树林的斑斓如画,温暖了她的身体,融化了她的心,天地静默无声。她恍惚看见一道七彩的光,为她铺开了一条路。顺着音乐指引的路,她看到雕塑,看到喷泉,看到一水的秋光明艳,水影里那个演奏的人,晶莹的音符在他的四周开花。
他叫迪克,曾是纽约一家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是乐团经营不善,在激烈竞争中散了架,失去工作的他穷困潦倒。老婆受不了,带着儿子投靠娘家。他必须振作起来,看网上的招工,去新泽西一家大学食堂当零工,从洗碗开始干起。没关系,拉小提琴的手也可以跟洗涤剂和残羹冷炙亲密合作,一步一个脚印,付出了多少,自己最清楚。他在转正之后的第二年,被提拔成了经理。他对依依说,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学校是州政府大学,他也成了政府公务员,工作稳定了,才能支持他的音乐使命。
李香还是在失眠,依依寄给了她一张CD,让她睡前听一段《舒伯特小夜曲》。李香对依依说:”是哪位大师演奏的,音乐太美了,听后让人心静如水。“依依骄傲地说:”那就是迪克演奏的,你觉得你女儿会看错人吗?”
依依的婚事,李香终于点头了,也终于同意未来的女婿上门拜访。迪克谈及依依,感叹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性,发誓要用生命去珍惜她。李香是从迪克那里知道,依依给迪克的儿子买礼物,一出手就是三千美元的小提琴。流光岁影里,往事重叠,琴行那一幕印在李香的记忆里,泪水一下就朦胧了她的视线。
一桌的麻将声哗哗啦啦,李香看见八只手灵活地修建长城。丽华姐一边摸牌一边说:“我这把年龄了,健康和快乐最重要,从今往后,儿女的事我再不瞎搅和,他们要怎么打,怎么闹都随他们去。“ 李香没想到丽华姐也有苦恼,两个孩子纵然优秀,但婚后都不太顺,注定让她当不成快乐的祖母。李香打了一张三条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早就看开了,很多时候是眼不见心不烦。“ 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是兰欢的惊喜声:“我糊了 !杠上开花清一色啊!哈哈,给钱,给钱。”
老李对兰欢说:“就你运气好,一上来就糊了。” 兰欢说:“如今最快乐的事就是麻将了,牌一摸,什么烦恼都化了。” 李香知道,兰欢也有不舒心的事,女儿虽然嫁了个好人家,但是女婿就一超级懒虫,天天在家打游戏,工作室的活全是她女儿跑前跑后,累得像头狗。人生就是这样,不可能天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总有那么些想不到的小烦恼啃你一口,让你疼一阵,痒一阵。
李香说:”我们如今还指望什么?或者下下一代。” 兰欢兴奋地说:“对啊,下下一代,说不定能出一个美国总统呢。“ 老李笑道:”尽情联想吧,反正美梦不花成本。” 丽华姐说:“说不定能梦想成真。你想想,我们是海一代,最辛苦的一代,没有选择,只能埋头苦干;海二代生在这样里,长在这里,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海三代就更幸福了,彻底融入美国的生活,他们参政竞选没有什么障碍。“
兰欢又摸了一手好牌,她喜盈盈地接过话说:”要是我孙子当了美国总统,我会满不在乎地告诉大家,美国总统嘛,什么了不起的,我孙子而已。”
李香本想提醒兰欢,你生的是女儿,怎么有孙子,只能是外孙,但她不会扫兰欢的兴,
她心头也有同样的愿望,她顺着她的话说:“真牛,美国总统是你孙子,你可以在清明节向他喊话:孙子,过来!在你太祖祖相前跪下。”
本是同根
七八年前,风光正茂的曹莎莎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总是跟领导闹别扭。因为一起医疗事故,她觉得大家都在欺负她,一气之下办了美国的旅游签证。旅游完了,莎莎没有跟众人回国,掉队跑了。她当然是有目的、有计划,出发前就打算当断线的风筝。莎莎早就听人说,护士在美国好找工作,她希望在美国干出一番事业,然后衣锦还乡,气死护士长。
加州好山好水,风光旖旎,这里的阳光比别处更灿烂,这里的花开得喧闹奔放,这里的水果四季不断,芳香四溢。曹莎莎第一次来当然兴奋,日子一久,郁闷就缠身了。在朋友的帮助下,她先在一家华人产科诊所当护士,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来自香港的医生。他们对莎莎那个苛刻,让她居然怀念起国内护士长的诸多好处。莎莎刚来美国没有身份,只能打黑工,拿现金,还不能有抱怨,脸上随时要绽放出友好的微笑,稍微不慎,老板就会黑起脸让她走人。莎莎能往哪儿走?英语不好,只得在华人圈子里转,后悔也没用,只得一路走下去,到了民主自由的国家才发现失去了民主自由。
老板娘柴蔚对莎莎很吝啬,刚起步的薪水是10块美元一小时,如果是聘当地的护士,起步价至少也得20多美元一小时,过了半年,柴蔚知道莎莎聪慧能干、业务熟练,便给她加薪了,多加了一个硬币Quarter(25美分)。莎莎气得咬牙切齿,气得眼前跳起了花花,但也得认了,谁让她是黑户口啊。
莎莎握紧拳头不气馁,她相信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只要有时间,她就去教会的免费班学英语,去佛堂道场当义工,还参加南美人开的拉丁舞班,结交各个阶层的朋友,朋友多了,信息就丰富了,脚下的路也走得比从前顺,眼前的风景层层叠叠,花光烂漫。
柴蔚家的保姆刘姐,时不时会来诊所帮忙。她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莎莎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心暖眼热,似乎亲人一般,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刘姐对莎莎也一见如故。两人后来聊天时才发现,刘姐的故乡在庐山脚下的梅溪镇,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也是莎莎爷爷奶奶的老家,莎莎跟着爷爷奶奶度过了童年,小学五年级时才随父母去了广州。莎莎告诉刘姐姐,她最喜欢吃奶奶做的粉蒸肉,第二天刘姐给诊所送便当,莎莎发现饭下面埋了几快粉蒸肉,而其他人没有。
莎莎在刘姐面前毫不隐瞒自己对老板娘柴蔚的恨怨,而刘姐总是轻言细语地说,她是好人,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救了我。十多年前,刘姐的丈夫突然离家出走,之前什么预兆都没有,卷走存款,留下两个待哺的孩子。刘姐黯然地说:“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跑,因为儿子是唐氏综合症,他不想一辈子挑这个担子,我走投无路时柴蔚收留了我们母子三人,如今我女儿大学毕业后当了政府公务员,儿子也在柴蔚的照顾下学厨艺,一般的地方是不肯聘我儿子的,柴蔚说,等他操练好了,去她姐的月子楼当厨师。“
莎莎知道柴蔚的姐姐开了家月子楼,早几年是接待香港和台湾的孕妇,如今一波一波的大陆孕妇到美国生宝宝。大陆的市场多庞大啊,让加州的月子楼遍地开花,五花八门的规模和价格亮在眼前,孕妇们自由挑选。面对蜂拥而至的大肚婆,柴蔚两姐妹联手合作,忙得人仰马翻,滚滚而来的美元河啊,柴蔚每天清点现钞到深夜,乐而不疲。但她对辛劳的莎莎并没有给予特别嘉奖,工资只加到15美元一小时,这算什么钱啊,还想欺负莎莎没有绿卡吗?莎莎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机会来了,她眼睛都不会眨。
那天她在给一个浑身名牌的孕妇作检查,那孕妇还带了两个跟班,动不动就仰起鼻子眼睛训斥她们,一看就是跋扈的土豪作风。孕妇对莎莎倒是客气,她告诉莎莎,她住在柴蔚安排的高级月子楼里,一个人一套别墅,享受最豪华的套餐生育计划。但是一出门就看见中国孕妇,三三两两,大腹便便走在街头,那天下午她在公园散步,看见两个美国女人对着她悄声议论,鄙视挂在脸上一目了然,要是在老家,什么人敢这样羞辱感她,她恨不得命人冲过去一人赏一个耳光。
莎莎明白,她在中国财大气粗,处处都有人拍着、哄着、求着,哪能看这样的眼色。孕妇对莎莎说:“你能不能帮找个高级点的美国社区,我要去美国人的医院生孩子,我讨厌跟中国人打交道,太乱了,人家看不起我们,我懂,因为我们的人马浩浩荡荡跑到这儿扎堆下崽。“
莎莎的眼睛突然一亮,天边有黄灿灿的金光一闪而过。她警惕地环顾四周,不能让老板听见她和孕妇的对话。她从皮包里拿了张纸,迅速写下一串号码,悄声对土豪孕妇说:“上面是我的手机号,晚上给我打过来,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三下五除二,莎莎就搞定了土豪孕妇。土豪孕妇名叫田春花,带有浓郁泥土芳香的一个名字。别看田春花来自农村,搞饭店起家,如今是G省食品连锁集团的老总,钱堆积如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养了几个小鲜肉好玩,打发寂寞时光而已。小鲜肉都对她默默含情,明里暗里邀宠,可惜没有一个她想聘进门来结拜夫妻。她的担心有理,金山银山的家底可不想有人会霸占一半。快奔四十的她,在一夜之间忽然喷涌了母性的欲望,强烈需要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男朋友们都在困惑中猜测。她根本不想解释,她的孩子只需要知道母亲是谁。他们对于她,不过是功率强大、设备完善的播种机。
她之所以跑到美国生娃,是听牌卓上的麻友聊了天方夜谭,说起宝宝的未来有多少好处。只是下了飞机,到了洛杉矶,进了月子楼,处处不如她的意思,情绪颠簸晃荡。那个晴朗的午后,咖啡馆窗外的三角梅开得蓬勃妖艳,像一面缤纷的瀑布,铺天盖地涌来。春花对莎莎感叹道:“看见这些三角梅,开得没有拘束的热闹,又让我想起深圳的日子,那年我才十七岁,实在是受不了农村的苦,大暑天的在水田里干活,水蛇就在你身边蹦达,上半身被太阳烤,下半身在泥巴水里泡着,冰火两重天的罪都落在你的身上。后来跟同乡的姐妹跑到深圳,在台湾人的工厂打工,是个低贱的,长得又不漂亮的打工妹,男朋友甩我就像甩揩屎的纸,因为他看上了我的闺蜜,我跑去打那两个贱人,结果我被工厂开除了,两个人打一个人,我负伤累累,结果滚蛋的是我!这是什么世道!人欺负我,老天不欺负我。好像没转几下,二十多年就过去了,别提了,一提全都是泪,就说现在的状况吧,我一个高龄孕妇来到洋鬼子的地盘,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让我称心,我怕啊,别生出个问题宝宝啊。”
莎莎忙安慰她:“别急,别急,一切都好解决。我有一个教会朋友,是个老美,名叫咪咪,刚刚从老妈那里继承了一套豪宅,面朝大海,花开那个漂亮,过几天我带你去那个社区看看,住的都是有层次的老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春花说:“房子听起来还不错,那医生呢?“
莎莎说:“医生嘛,我也帮你搞定了,咪咪的姐姐就是产科医生,我在网上查过,医生的大学和医学院都是上的斯坦福,美国一流的学校。她的行医记录非常优秀,在洛杉矶地区能排前50。“
锣鼓喧天,彩旗飘飘,现在正是莎莎大展才华的时候。答应了春花后,她立刻跟咪咪联系,咪咪平日在银行上班,周末到教堂弹钢琴,时不时也在英文班当老师,莎莎是她的学生。咪咪喜欢组织派对,莎莎很积极,常常贡献自己亲自劳动的饺子和春卷。咪咪吃得眉开眼笑,猫眼笑成了鼠眼,她们的友谊是在美食中打上的漂亮结子。
咪咪从去世母亲那里继承了一栋豪宅,豪宅虽然美轮美奂,但是维修费用昂贵,咪咪一个人管不过来,让代理人去卖,高不成低不就,那房子折腾了一年也没卖出去。房子空在那里,园丁费、社区费、水电费、管道费……再加上各种苛捐杂税,条条蛇都咬人啊,咪咪高喊招架不起了。房代理说,扛不起就降价吧,但是降得那个肉疼,她咬牙切齿想问候对方的老妈,最艰难的时候,莎莎给她下了场及时雨。有豪客想租她的房子,四个月,全部用现金付。咪咪坚信是上帝在帮她,差不多就快热泪盈眶了。
又过了几天,莎莎带春花去见产科医生,那医生就是咪咪同父异母的姐姐爱丽丝,春花居然按照中国的习俗,给爱丽丝包了两千美元的红包,莎莎最初以为爱丽丝会微笑着礼貌婉拒,没想到她竟然收了,带着平静欢喜的表情。事后她对莎莎说,美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世界各地的移民来这里寻找美好的生活,我们要尊重不同的价值观,无论在你眼里是好还是坏。她说她有年帮助一个来自北非的孕妇,那孕妇后来给她送了盘烤乳羊,看得她当时就要晕了,但她依然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接受,她觉得这是尊重。最后,她对莎莎说了一句最重要的话,你若今后能给我介绍春花一样的中国孕妇(现金付款,同时订购医院最高档的套房),我给你提成。
莎莎一天到晚陪着春花,几乎就成了她的贴身秘书,至于她在柴蔚那边的工作,她三心二意,频繁请假。那天柴蔚黑起一张脸问她:“这些天忙得手脚都起火了,最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在,你到底还想不想干?” 莎莎有了春花,早就不是从前低眉顺眼的丫鬟,春花朋友圈里的几个土豪孕妇,已经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了。莎莎满不在乎地对老板娘说:“我又不是拿月薪,干一个小时领一个小时的铜板,把帐结了,我马上走人!” 柴蔚看春花的气势,就知道她在外面有了着落,她气急败坏又心生疑虑,她问她:“你就不怕身份问题,你的绿卡还没办下来吧?“
“绿卡是重要,但是没有绿票子重要。”莎莎把柴蔚递过来的支票(工资)在空中扬了扬,然后一个优美的转身,潇洒离去。她能想象出柴蔚那张脸交织着困惑和愤怒,呵呵,随风去跳舞吧,拜拜我的爱和恨。
刘姐后来找莎莎私聊,她直接问她:“你是不是把柴蔚的几个客人拐跑了?” 莎莎说:“她那么多客户,沙丁鱼似的挤在诊所,她不嫌,人家客人早烦了。刘姐说:“难怪呢,跑的都是特有钱的孕妇。” 莎莎说:”我要是有钱我也要跑,疯子才留在她的诊所。” 刘姐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莎莎扬起脖子说:”你告诉她我也不怕,我早就想修理她,这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婆。” 刘姐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说她。“ 莎莎哼道:“我知道她当初帮过你,可是你一直在她家当老妈子,任劳任怨了多少年,欠她的情早就还了。” 刘姐说:“并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两个孩子的成长她也费过心,多年前,她送她女儿去上钢琴课,也把我的女儿带去一起学,我儿子是智障孩子,她让他在月子楼当厨师,如今已经拿了工资,可以自立了。” 莎莎摊开双手说:“我就不懂了,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对我就是一张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黑暗面孔。“
刘姐叹了一声气,眉眼下压,脸上涌出为难的表情,柴蔚到底是她的恩人和主子,她不想看见莎莎对她的愤怒声讨和幸灾乐祸,她沉重地对莎莎说:“就这样吧,你自己多保重,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谨慎,最好不要让华人知道。“ 临走时,刘姐送了一包腊肉给莎莎,她说:“上次听你说想念老家的腊肉,这是我用瓦缸腌制的腊肉,应该跟你奶奶做的一个味。”心暖肠热,莎莎有流泪的冲动,她说:”一个人做这么多腊肉,要费多少精力啊。”刘姐说:“没事,我儿子帮我,他很听话。”
人在异乡,有亲人一样的朋友关心你,让你心暖如春,纵然尘世阴暗冰冷,人间也有天堂的美好,但是一想起柴蔚那张算计的脸,她又回到伤感孤独、爱恨分明的现实。
田春花爱炫耀,在她的微博里晒她的美国医生,白人;美国房子,面朝大海的如诗如画,完全是好莱坞的浪漫镜头;这才是中国土豪孕妇们想要的环境。她们大都不懂英文,只好委身于中国人代理的月子楼,到处是乱哄哄的人,华而不实的广告,精明算计的代理人,忙乱不堪的华人医生和护士…… 实在是她们不想进入的画面。到处都在传说一个恐怖的故事,因为孕妇来得太多,洛杉矶的中国医生应接不暇,有个名声赫赫的产科医生,最忙的时候同时操刀五个刨腹产,五个孕妇像猪一样,一排摊开,只见他刀落刀起,一把刀搞定一个,刀也不换,接着便对准第二个。缝线的时候也是如此,一根针缝完了一个,紧跟着再缝下一个。
就算这个故事兑满了夸张的汤汤水水,但听起来已让人毛骨悚然了,更何况是孕妇,凡是条件优越的孕妇,都想上白人的医院,住白人的房子。莎莎现在越来越忙,最先只是春花朋友圈的几个土豪,她凑合着还可以应付,后来是滚雪球一搬,大了,圆了,她一个人吃不消,虽然是幸福的吃不消,但她不能压垮自己。她干脆拉咪咪入伙,两人成立了一个公司,寻找高档房子先租下来,给源源不断飞来的土豪孕妇当基地。咪咪尝了首战告捷的甜头后,愿意跟莎莎齐心协力干下去。
走在金光闪闪的大路上,突然跳出了一头大老虎,呲牙咧嘴,对天狂啸。不知是谁跑去移民局控告,说是莎莎没有身份,居然非法经营公司。莎莎知道是谁在捣她的鬼,谁对她的来龙去脉无比了解,她心头装了大吊灯似的明亮,当初她以潇洒的姿态离开了柴蔚的诊所,并没有预感未来某一天的危难。自从刘姐给她送腊肉的那个晚上,她一直心怀忐忑。她很快采取行动,将公司的注册人改成了咪咪,还去一家野鸡商学院注册,以3千美元一年的代价维持身份。移民局找她问话,她解释是一门需要实习的营销课程。
谢天谢地,莎莎作了防灾准备,再加上咪咪有发达的朋友关系,莎莎算是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但是这一折腾,元气大伤,让咪咪萌生了退意,她是一个还算虔诚的基督教徒,不愿游走在法律的灰色边缘,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而莎莎一个人又无法承担下来,她只能暂停服务。
莎莎越想越气,恨不得雇一个流氓,放一把火将柴蔚的诊所烧成骨灰,或者模仿电影《教父》,把她的宠物狗给杀了。那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不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吗?她不干,她不傻。她像一头焦虑而愤怒的狼在房间里彷惶,突然尾巴一直,掉过身子,看见目标了!她冥思苦相,花了半天的时间,在电脑上写了一封信给FBI,信中检举柴蔚的产科诊所,长期跟非法的月子楼合作,利用现金交易,偷税漏税,违章操作,还教唆孕妇乔装成旅行者,骗取签证,进海关前穿宽松衣服遮盖肚子。等到孩子出生时谎称自己贫穷,骗取各种福利……写完后,她还请咪咪帮她检查了语法错误。
信发走了,莎莎像完成了一件任务,然后思前虑后,为自己的明天计划。从土豪孕妇那里赚来的利润虽然不够肥大,但也够她撑过好几年,她觉定去护士学校读书,出来后去美国的正规医院上班,当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护士的课程虽然重,但对于有基础的莎莎,不过就是学英文的术语而已。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流远。就在莎莎即将毕业的那个学期,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在美国的土地上炸响:美国FBI大规模扫荡洛杉矶“月子中心” ,逾百中国孕妇护照被没收。莎莎从电视里看见FBI执法队浩浩荡荡开进月子中心,镜头还闪过月子楼的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面临他们的将是监狱的铁丝网,还有重量级别的罚款,不把你罚得倾家荡产,FBI就是豆腐或着汤圆做的。
为了这次突袭,FBI足足备战了两年,几个FBI女特警,清一色的华裔,清一色能说流利中文,她们中有人乔装成孕妇,有人假装找工,以各种身份混进了敌人的心脏,搜集了第一手鲜活的证据,于是电闪雷鸣,FBI成功突袭。
华人记者发了新闻也发出了感叹,FBI这一抓就是抓了群大肥羊,活该乐了联邦政府。最初对外国孕妇来美生子,政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墨西哥边境上那些蜂拥而来的偷渡人,警察都不会遣返孕妇,而是给她们提供特殊的“紧急通道”。为什么FBI偏要抓有钱的中国孕妇,吃饱了撑得慌吗?还不是华人自己不断上递黑材料,控告同胞的违法行为。
FBI端了月子中心,美国媒体也在议论纷纷,电视上的三人脱口秀,主持人在惊叹:她们来美国生孩子,要花5万到10万美元,据说手提箱里全是现金。一个嘉宾马上回应说,就是美国的中产家庭,也不能随意拿出五六万的现金。另一个嘉宾接口,这是一个多大的产业链,医生、护士、管道工、 厨师、快递员、房地产商……看一看,想一想,能提供多少就业机会,要想鼓励当地经济,就不能拒绝发展机会。主持人说,对,只要他们遵法守纪,按时上税,我们就不能赌路。
美国人的态度还算温和宽厚,幸灾乐祸的多是当地华人。资源有限,他们确实不欢迎未来的竞争者,让自己的下一代走得坎坷紧迫,加州名校的门槛外,亚裔学子如云,为名额激烈厮杀,拼命争斗,那竞争让人想起非洲原野上的群狮在抢夺猎物。此景刺目,本地家长的心脏能不上窜下跳吗?
唯有作家多情,在华文报纸上抒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因为同根生,根根底底都看清楚,我知道你要开什么花,你知道我想结什么果子。”莎莎自言自语,她希望那矫情的作家能听见她的话。晚饭的时间到了,她一边就着刘姐的腊肉下饭,一边看着报纸,眼睛还时不时瞟一眼电视,眼珠子突然凝住了,死死地定在电视屏幕上,腊肉抵在她的喉咙变成了骨头。几个虎背熊腰的警察,气势汹汹把一个上了手铐的华人拽上车,那华人还穿着厨师的衣服,带着厨师的帽子,那不是刘姐的宝贝儿子吗?莎莎见过他!据新闻报道,当警察在月子楼准备带走雇主时,里面的厨师冲了出来,抡起拳头给了警察一拳。
莎莎头晕眼花,感觉自己也被人打了一拳。
记住,千万别说“小鲜肉”
秦双燕在国内是个美术老师,跟做生意的丈夫移民美国后,重操就业,在家里收学画的学生。天长日久,名气慢慢地响了。因为英语受限,她的学生多是华人家庭的孩子。双燕是个有理想的女子,一边苦学英文,一边教弟子。她对朋友雨杏说,只有英文提高了,才能扩大业务范围。
第二年春天,雨杏问她,我女儿所在的高中开了课余兴趣班,需要一个美术老师,教最基础的水彩画,你愿意去教?一堂课只有20美元,七八个学生,远不如你自己在家教小孩。小孩若是一对一跟双燕,一般得付35美元一小时。如此简单的对比,谁都不傻,但双燕还是去了美国高中的兴趣班,就当是自我的提高,或者开一种眼界吧,否则永远也走不出去,永远都在华人的圈子里混。
美国孩子可不像华人孩子那么温顺听话,对他们不能要求过严,还要时刻给予赞美鼓励。这个对双燕不难,反正闭着眼睛瞎夸乱捧,又不要他们去参加比赛,今天画朵玫瑰,明天描张猫脸,涂涂画画,大家都开心,她顺便也积攒了美国的教学经验。一学期下来,学生反响不错,双燕于是拿了夏季学期的合同。那天老板对她说,如果有20个学生报名,我就可以给你加到30美元一堂课。
双燕正要开口,老板的手机响了,她放下电话后一脸明灿的笑,刚才有个家长告诉我,她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想来学绘画,两个孩子刚满十六岁。双燕顺口说,真好,来了两个小鲜肉(fresh meat)。
双燕的话刚落地,老板的脸色变成了茄子, 眼睛直直盯着她不动,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知道,英语不是你的母语,在美国,“小鲜肉”这个词,你千万不要随便说出口,特别是在公共场合,作为一名老师,这个词会让你失去工作。双燕点头接受,但是还是不服气,她说这个词在中国很普遍啊,报纸和电台都可以随便使用。老板叹气道,在美国,这个词只能私下说,但凡有教养的人私下也不会说,很坏很坏的一个词。你想想,怎能用“肉”去形容一个人?说不出的轻佻和下流。
双燕后来跟雨杏交流:我现在懂了,在美国,fresh meat 这个词只能在超市里或者餐馆里说,千万不能去形容年轻男孩,稍微不注意就会惹官司。雨杏说,在美国呆久了就会发现,其实很容易“祸从口出”,除了总统可以随便骂,对任何人都不能瞎说,言行必须谨慎,并不是想象中言论自由的国家。
岂止是言论不自由,简直就快赶上文字狱了。学校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事,把双燕震得目瞪口呆。兴趣班有个华人舞蹈老师,教授中国的民族舞。本来干得好好的,却突然被开了。双燕对雨杏说起都觉得特冤枉,前些日子,学校申请到了特别资助,对艺术方面有天赋的学生给予全奖,落实到舞蹈方面的名额只有2个,而选拔上来的天才学生有10个,粥少僧多,怎么分配呢?华人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在中国艺术院校选拔人才,除了看本人的条件,还要看父母的身材是否合格,如果父母肥胖,那小孩发育后身材也会走形,既然是花中挑花,那就得参考父母,把名额留给最理想的学生。
本来一项合理化建议,最后被攻击成“带有侮辱性的歧视”,这个建议刚一颁布就破灭了,愤怒的家长写信控诉。学校必须表示一个姿态,于是华人老师成了替罪羊。双燕对雨杏说,我是多么幸运,在我说了小鲜肉后被老板及时纠正,否则一不小心在公共场合说出,绝对是开除的命运,这美国,给人的感觉那么提心吊胆。
看双燕跟朋友在电话里聊得起劲,老公一边看卫视一边提醒她:“幸福欢声”马上就要开播了,你喜欢的小鲜肉马上就要登场了。双燕立刻纠正他:记住,记住,千万别说“小鲜肉” 。
被命运眷顾的超模
维秘的大秀舞台(维多利亚秘密),是欧美时尚圈最重量级别的舞台,舞台上超模如云,宋真真是那年唯一的亚洲面孔。谁也没预料到宋真真会成为国际名模,时尚界和广告圈的宠儿,她在美国拍一个香水广告,不过两天的时间,一颦一笑,一个转身,对,就那几个简单动作,轻松搞定五六万美元。或许有人说,一流的超模比她挣得多,但是在金发碧眼全面占领的欧美模特界,宋真真一个东方面孔能挤进去,踩一块自己的小地皮,对她而言已是传奇。
宋真真在中国人的眼睛里确实算不上美人。小时候,当妈的常感叹:你要是长得像我一半就好了,我的大眼睛、长睫毛,雪白的皮肤,你不吸收,怎么全是你爸爸的特征? 是啊,真真虽然眼睛虽然大,但眼皮是单眼的,皮肤虽然光滑细腻,但是颜色偏深像咖啡,脸是上镜头的瓜子脸,不过颧骨显得有些高。
真真十五岁那年,妈妈看着她的脸说:“你身材那么好,天生就是模特的料,脸要是好看就完美了,你看你表姐灿灿去了一趟韩国,把眼睛开成双眼皮,把鼻子也做高了,整个人轰隆一下就变了,洋气得像个混血儿。等明年春节我也带你去整。”
“整什么整,要整你自己去整,整成个妖怪我也不管,但是真真的脸绝对不能动。” 对于整容,爸爸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意见:“我就觉得真真美,因为真实,这世界最美的就是自然。”在高中教语文的父亲背诵了孔子的名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母亲哼道:“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腋毛也算是身体发肤的一部分,那拍广告的模特儿,本来光灿灿的一张脸,若是把黑乎乎的腋毛面对镜头,是不是恶心得像看见了猩猩?”
父亲说:“毛发剃了,还能再长,跟修剪头发一个道理,面容整了,还能变回去吗?每个人若是珍惜上天的赐予,上天自然会给每个人福报。整容,那是对祖先和父母的不恭。气场一旦改变,运气也会跑掉。”母亲说:“运气才不会跑掉呢,你看有的明星整了容,漂亮了,大气了,星运也跟着发达起来。“
父母各抒已见,但真真还是选择站在父亲一边,真真有自己的见解:“演员跟模特儿不同,演员要大眼睛、高鼻子、尖下巴,因为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但是模特儿要走向世界,就应该有自己的本土特色。她还在网上找到一个叫夏曼的名模给父母看:“你看她的丹凤眼那么细长,鼻子也不高,嘴唇又宽又厚,可是在一群美女模特中,一下就能把她抓出来。”
目标已定,真真就有了前行的方向,两年后她在新丝路模特大赛拿了名次,北京一家模特公司给她签了约。去了北京才发现,各类品种的模特儿应有尽有,有的洋气精致,有的古典秀气, 像她这种东方特色浓厚的模特也不少。模特公司安排集体宿舍,真真和其他两个新模特共居一套三居室,新模特一个叫月白,另一个叫颜玉。
刚开始的日子就是不顺。月白和颜玉频繁受邀,参加各种发布会和商业走秀。主办方告诉公司经理:”宋真真身材还行,但是面容不够漂亮,我们的客户都想看美女。”真真知道,她的脸在中国人的欣赏值里排得很低,但是又怎能撞到看好她的大师呢,国内走秀的机会那么可怜,连中国时装设计师都见不到,更何况西方的大师?
模特儿的实力是靠走秀说话。月白对真真说:”你这样耗着就是浪费青春,怎么不想想办法?“ 真真说:”你们两个常在外面跑,认识的人多,给我介绍介绍?“ 颜玉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自己的脸也得争气啊。“真真仰头笑了笑:”我觉得我的脸还是对得起这个世界。“
真真因为走秀少,公司时不时给她安排一些行政打杂工作。月白说:”在办公室打杂还不如回老家。“真真说:”办公室打杂也是一份工作,你看北京这么多北漂,干着跟我差不多的活儿,还要为房租和生活发愁,我没有大学文凭,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办公室主管王姐是个美国海归,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服装设计软件也玩得熟络。真真记住父亲的教诲:顺应天命,心怀感恩。她总是虚心向王姐请教,王姐吩咐下来的活,无论大小,她都干得一丝不苟,什么打印名单、安排宴会、 购买礼物、参观游览、机场送行 …
真真因为心态好,勤奋卖力,王姐很喜欢她,空闲时也乐意教她怎样使用服装软件,王姐想起其他模特儿就是被贬,也不会呆在办公室听差,没两天就出去当野模,一心只想挣钱挣名。
时间长了,真真冒出一些朦胧的想法:如果没命走在超模的舞台,那就争取当个服装设计师。那个晚上真真还在加班,全心修改电脑里的文案。门外一阵笑语喧哗,王姐和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老外进了门,那老外又高又瘦,一头金发披在肩头。那老外就是纽约著名的设计师Mr. K,他们本来计划查看某款设计,结果Mr. K眼睛落在真真的脸上就不想移开,他大赞她真实可爱,跟自己设计出来的系列夏装特别合拍,立刻让她去工作室拍一组照片。
经过造型师完工后的真真,风情万千,可属塑性极强,可古可今,可洋可中,是让设计师眼前一亮的模特。接下去便是Mr. K的品牌走秀,要知道那次首场北京走秀,除了真真,大都是中国最拔尖的模特。
月白和颜玉嫉妒得眼睛发绿,嘴唇发紫,但又不能发作。虽然真真还是跟她们一个房间,但是档次已经明显拉开,公司给真真请了一对一的英文老师,她出门走秀有专车接送,这是超模的待遇。月白问真真:”你是怎么认识的Mr. K?“真真笑道:“在办公室打杂时候相遇的。” 颜玉说:“难怪你喜欢混办公室,原来里面可以钓大金鱼。” 真真没有恼,依然微笑如花:“办公室好像还缺人,要不我帮你问问王姐?”
半年的时光闪一闪就不见了,真真去了伦敦,去了巴黎,去了纽约,一天比一天星光灿烂,她的名字越来越亮,成了时尚圈的绝对宠儿。当《纽约时报》对真真进行专访时,颜玉实在坐不住了,她跑去问王小姐,你们部门需要人吗?王小姐白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问她:“我们办公室需要一个美术设计师,你干得下来吗?”
别人的成功不可复制,机遇更不可能一模一样,而命运总是眷顾那些有智慧和耐心的人。
亚洲鲤鱼成了精
曾可盈在家着实寂寞。自打亚洲鲤鱼在美国成灾泛滥,丈夫周红旗即刻动身去 俄州考察,探寻发财的商机。红旗七八年前就在中国开了一家窗帘加工厂,生意兴隆,但他不能算是彻底的海归,虽说在中国买了几套房产,家还是在美国,老婆孩子都在美国。他应该算是海燕,海燕两岸都在飞。
可盈和红旗是大学时代的恋人,走过浪漫的风花雪月,也走过寒冬腊月,两个人相濡以沫,也相依为命,感情基础比桥墩还坚固牢靠。红旗常飞中国,好友小飞在可盈耳边咕噜:“小心国内的贼三啊,她们比亚洲鲤鱼还闹腾。”可盈说:“红旗办事我放心,我们是患难夫妻,就是亚洲鲤鱼成了精我也不怕。” 好自信的女人!小飞对可盈无比崇拜。
那一段日子里,电视网络等媒体大张旗鼓报道美国泛滥成灾的亚洲鲤鱼。可盈边看电视边对红旗说:“你看这美国政府是不是太无聊,一天到晚喊穷,却投资百多亿美元装电网,投毒药,目标是要封杀亚洲鲤鱼。”
红旗点头说:“投资180亿美元,确实过份过份,太过份。这钱用来干什么不好,修桥铺路办学校,要不济困扶危也好啊,这世界那么多的穷人病人。”
可盈气昂昂地说:“一个字:蠢!哪里犯得着耗纳税人的血汗钱去干掉亚洲鲤鱼,直接移来100万中国人,半年内就把泛滥成灾的鱼儿搞定。美国鱼没有污染,原生态美味,华人肯定欢喜。”
红旗有他的观点:“移民百万华人显然是天方夜谭,但是可以在河湖沿岸修建鱼类加工厂,把网上来的美国鲤鱼做成鱼松、冻鱼,还有什么鱼罐头,成批卖到中国去,市场前景应该看好。”
这显然是个闪着黄金光芒的机会,红旗不想错过,可盈鼎力支持。红旗走后,可盈的日子一下就空荡起来,儿子已读高中了,最是叛逆的年龄,最不需要父母干涉他的空间,除了读书,还在电脑店里打工挣零用,跟父母对话的样子完全是翅膀已硬的样子,也罢,也罢,让他去飞吧。
闲得无聊,可盈便坐在二楼的窗前观察邻居,一树一草,一狗一猫一蝴蝶,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喜欢看那些漂亮的豪车,保时捷、奔驰、兰博基尼、宝马、捷豹 …….有次她还发现了劳斯莱斯,雄赳赳从她窗前一闪而过,她用手机的快门抓住它们,然后把相片传给小飞,然后两人开始一系列的分析和研究,那车的主人究竟是二奶还是富二代。
“你说我们好无聊。”小飞对可盈说:“大好的时光居然干这个,还不如去考个卖房资格认证,当房地产经纪人。你知道这些年我们这片地的房子可热了。“
可盈和小飞所居的G镇,安静宜人,离洛杉矶不远,小城绿树如茵,鲜花烂漫,湖水闪着晶莹的光芒。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年小城可不平静,房价涨了又涨,有直上云霄的趋势。国内的贪官或者富豪,喜欢把他们的二奶安排在这个阳光灿烂、花果遍地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城多了个特别响亮的外号:二奶村。
“我们村里的二奶啊,跟河里的亚洲鲤鱼一样泛滥成灾。”每次一看到漂亮豪车里的漂亮女人,可盈总是忍不住要发泄两句。
春节派对上,小飞提及一段趣事,她和老公去小城最大的早茶楼,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老公的二奶。小飞面露得意之色,很明显嘛,她在炫耀自己保养有方,能当二奶得有容颜的资本。小飞老公在加州一刚上市的高科技公司当总工程师,早出晚归,压力海大,永远一张腊黄的,不舒展的苦脸,而同龄的小飞辞职在家带孩子,每天睡到自然醒,孩子去上课的时候她就去健身房练瑜伽,跳Zumba, 活得朝气蓬勃,像阳光下开得欢欣明媚的紫藤花。
小飞对可盈说:“我们这个村的二奶越来越多,搞得你我也要成二奶了。”可盈笑道:“我老皮老疙瘩的,哪如你保养得滋润,一看我的黄脸就知我是二十几年前的原配。” 小飞说:“不过二奶多也不是什么坏事,振兴本地经济嘛,你看我们的房价滚了一倍多,感谢她们的奉献。”
两人闲闲聊着,让女人最兴奋的当然是八卦。可盈说:“我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女邻居,开着一辆神气的 兰博基尼跑车,也不知道是谁的二奶,你猜她的主人是土豪呢,还是贪官呢。”
小飞说:“不一定朝二奶身上定位,也有可能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前些日子我朋友家里住了一个官二代小姐,刚到美国时花钱那叫一个豪爽,飞流直下的豪爽,但是好日子不长,老爸在国内被双规了,她精神郁闷,神情恍惚,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快得精神病了。可怜的孩子。”
可盈说:“很抱歉,我对她的遭遇无法同情。” 正说着,窗外一辆 兰博基尼飞驰而过。可盈说:“就是它,今天已经出现过两次,我上次给你传过照片。”
小飞说:“我记得,我还把照片拉近了看,那开车的主虽然带着墨镜,但依然能看出来是美女一枚,我猜她是富二代,你猜她是二奶。我的理由是富二代喜欢张扬炫耀,才会开这样的跑车,二奶们的车都比较低调奢华。”
可盈说:“富二代有个特点,大都喜欢闹腾,呼朋唤友一堆人,二奶比较孤独,她们行为隐秘,像夜色里的狐狸,大概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开兰博基尼的主,似乎总是一个人车来车往。”
就在可盈东猜西测,发挥无边的想象力,谜底很快见了阳光。小飞家有个寄居的小留(小留学生)叫燕子,她跟兰博基尼的主人在学校是同学。小飞后来对可盈说:“那女孩我见了,大家都叫她露露,露露长发飘飘,眉目清丽,像电视剧里的纯情女主角,绝对不是什么二奶。“
可盈不以为然地说:”二奶也是五颜六色,各种类型都有,有的妖艳的,也有清纯的。“
小飞说:”我问过燕子,燕子说露露身边没有神秘男人,她在美国的一切费用都是姐姐供她,姐姐在国内的生意可大了,是个女强人。“
可盈不屑地哼道:”什么女强人,男人后面的二奶,利用男人的资金装成功的门面,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她姐姐恐怕就是个二奶女商人,可以支持妹妹在美国大手大脚。“
小飞笑道:”你啊你,总把人往坏处想,不是个个女人都喜欢靠在男人身上,人家可能也是白手起家,起早摸黑打出一片天地,这世界有的是成功女啊,而你总喜欢把二奶的帽子扣在人家头上。“
可盈说:”能怪谁,我们这个村都成二奶村了。“
又过了些日子,小飞告诉可盈,她家的燕子说,露露的姐姐来美国了,据说是看到亚洲鲤鱼泛滥成灾,想到美国投资办鱼厂,目前正在 俄州考察。可盈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已经在 俄州考察了三个月,成与不成都该有个确切的回信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归家?
“红旗那边的情况怎样?” 小飞自然要问。
可盈说:“红旗总是忙,但他再忙也给我传了照片,那鲤鱼腾飞的场面真是壮观,让我想起鲤鱼跳龙门的故事。那些老美还划船射箭,一只只箭射向鲤鱼。他最近去了一趟肯塔基,说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对方已经在河边建厂,还得到州政府的支持。因为政府也不希望以投毒的方式控制鲤鱼,毕竟谁也不愿破坏环境,能变废为宝才是上上策。
小飞说:”红旗聪明,肯定有远大的前景。”
只是前景再美好,秋去冬来,也该回家看看了。日子一闪就过去了,快得像长了翅膀的马。小飞发现可盈病了,神色恍惚,说话口齿不清,其症状跟那个遭遇双规的贪官女儿一样。小飞坚持不懈地追踪溯源,总算看到了答案:可盈老公的鲤鱼生意没有搞定,却遭遇了鲤鱼精的袭击。那鲤鱼精就是露露的姐姐,一个在国内非常出色的女商人,不会英文,没有绿卡,在鲤鱼外销这个商务链上,却比无数的美国华商成功。
一树华美不是一天长成
南方的春天来得又早又急,春节还没到,温丽家的桃花就等不及了,显摆出明媚娇艳。到了四月,一个个小绿桃玲珑有致,让人看得欢喜。温丽对白玉说:“要想桃子有好收成,现在就得蔬果,你看这个有虫眼,那个瘦歪歪的发育不良,都必须淘汰掉。”白玉说:“虽然可惜,但是也只能淘弱留强,被蔬掉的果子要是有怨,也得怪自己不争气。”白玉问温丽:“你说北达科他会有桃树吗?”温丽反问:“你说大兴安岭产桃子吗?”
温丽先生就职的公司,被北达科他州的一个集团公司买了。白玉叹道:“我听人提过北达科达,石油工业很发达,但是冬天冷起来跟哈尔滨一样天寒地冻。我们都是在广西长大的人,路易斯安那四季花开,没有寒冬,时间长了,感觉就像第二故乡。”温丽愁眉苦脸说:“谁喜欢滴水成冰的地方?小时候去吉林的奶奶家过春节,那风把骨头都吹痛了。如果公司要搬,我老公也不能搬,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树大根深,哪能说移就移,再说孩子们有了喜欢的学校和朋友,要去重新适应一个新环境,想想都在发抖。”
温丽的老公果然听话,没有跟随大部队拔营北上,留守本地的代价是失去了高薪稳定的工作,暂时屈居在一家公司当技术咨询(Consultant),工资按小时计算,没有覆盖全家的各类保险,看病也成了问题。没有办法,只能申请奥巴马医疗保险。温丽后来对白玉说:“那奥巴马搞的什么医疗补助,程序之烦,简直是逼人撞墙,我在网上填了四次表都发不走,你说都是什么人设计的网站?要是在我老公的公司,根本就混不了饭吃。网上联系不了,那就打电话吧,响了一百年的音乐也没有人接,好不容易接通了,那人的英文哄哄隆隆的,根本听不懂,好歹是联邦政府机构,雇一个英文说得利落的,头脑清楚的,有那么难吗?”
白玉说:“早知道这样烦,后悔去北达科达吗?”温丽摇头说:“家里三个孩子,老大学棒球,老三学钢琴,都踩在节奏上,老三个性强,脾气怪,小朋友都不喜欢他,好不容易有个油画老师收了他,他能安静学习我就好开心,搬起家来伤筋动骨,不知要混乱多久!还是在路易斯安那先赖着,过几天我在网上发发简历,最好能找个full time的工作,能保障一家子的福利,奥巴马的医疗太不靠谱。”
白玉跟温丽一样,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一家能源公司的技术经理,收入颇高,经济不用她操心,但是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全扛在她一个人肩上。白玉对温丽说:”有时候感觉好累,当全职妈妈真有成就感吗?就算我的三个孩子都爬了藤,社会能认定我的奉献吗?”温丽若有所思说:“奉献给了家庭,社会不会给你鼓掌,时光如果能退回到十五年前,或许我会开启另一种人生。”
15年前,白玉和温丽还是商学院的留学生,一脸的青春,一身的活力,刚一毕业就以耀眼的成绩被四大(Big 4,美国四大会计事务所)录用,两个人同时进了普华永道(PWC)的办公大楼。初入四大,压力大得像被扔进了洗衣机。白玉和温丽咬紧牙根,都耐住了考验,一年后加薪晋级。四大的程序就是这样直截了当,如果不是晋升,那就被剪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流血的优胜劣淘。
白玉和温丽记得很清楚,那个有飓风的夏天,跟她们同进四大的一个中国女生被淘汰了,她叫陈剪梅,是个温柔沉静的女孩。她后来去了哪儿?白玉告诉温丽:“在四大磨练过,找工作不是难事,听说陈剪梅去了一家食品厂,后来又跳槽到了大学的财务部。”温丽说:“就算是四大的次品,到其他地方也是宝贝。”
冬去春来,日月流转,白玉和温丽嫁了心仪的人,有了孩子后,里里外外忙得晕头转向。白玉有次为了去幼儿园接儿子,慌忙中闯了红灯,被一卡车撞翻,幸好只受了点皮外伤。温丽呢,因为税务季节赶项目,周末也在加班,没时间去看女儿的表演,更没时间收拾布置房间,准备儿子的生日宴会,让孩子好没面子!白玉和温丽互诉衷肠,两人相约,一起辞职当好家人的后勤。
两人后来还打算,等孩子稍大些再返职场。无奈在家呆得越久,跟社会越脱节,有一种惯性,让她们觉得走出去山重水复,还是呆在原地舒服安心。直到有一天,温丽先生的公司要北迁,环境发生了巨变,福利没了,温丽对白玉说:“没办法,我还是得出去工作,否则家里的生活质量会滑到太平洋。”白玉问她:“工作好找吗?”温丽摇头说:“难啊,两个月了,四次面试,没有一家给我合同。”白玉不敢相信,她说:“怎么可能呢? 你在四大有多年的经验,还当过Team Leader。”温丽苦笑道:”今非昔比啊,我都八年没有上班了。”白玉说:“要不试一下政府部门,工资虽然不高,各种福利挺厚实的。”温丽说:“我试过了,面试都没有。”
两个人同时想起,当年那个被四大踢掉的陈剪梅,不是在州立大学的财务部吗?州立大学因为属于州政府,大学正式员工全部享受公务员待遇。白玉说,我不我们给她打过电话问问? 温丽摇头不愿意,这么多年没打交道,突然打电话多唐突。如今网络四通八达,什么查不到。
答案很快立在她们的眼前,陈剪梅如今是什么,大学财务部的预算主管(Budget Director),这可是匹不小的官。那她的工资? 温丽知道,公务员的工资网上全能查,只要年薪在5万5以上。白玉说,那不简单吗?温丽几个手指头动动,那窜数字就跳出来了,温丽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天,她的年薪居然是12万8千。”
12.8万!居然比白玉的老公还高,虽然只高一层苹果皮。白玉的声音都在发抖:“我老公多聪明的人,上班又辛苦,居然还敌不过她,她算什么啊。”温丽也气急败坏地回应:“当初被四大淘汰的次品,居然在大学当了主管,她能当主管,我就能当她的主管。”白玉问:“你上大学的网站看看,看财务部有没有招聘。”温丽一边翻网页一边回答:“大学财务部还真有招聘。”
招聘的职位是金融分析师,本科学位,有两年的经验就可以应聘。温丽第二天对白玉说:“工资只有四万五,但是能享受政府的医疗和人寿保险,我家太需要了,我必须争取。”白玉说:“万一是陈剪梅面试你呢?”温丽苦笑道:“我老公太想我拿下这份工作,她若能给我,我给她鞠躬好不好。”
不出白玉所料,财务部的面试人就是陈剪梅。快十年了,当初的青涩早已褪去,眉眼之间虽然隐约出岁月的痕迹,但沉淀出一份职业女性的优雅从容。她当然认出了温丽,在温丽投简历的时候就了如指掌。温丽后来跟白玉复述详情:“陈剪梅完全不是当年的陈剪梅,英文非常流利,逻辑相当清晰,她对我在四大的那段工作经历高度赞扬。“白玉说:“她好意思赞扬,你在四大的辉煌,不正是印证了她当年淘汰的耻辱吗?还有,她的英语流利吗?磕磕碰碰的,像在碎石子路上骑自行车,客户抱怨了好多次,说与她交流困难多多。”温丽说:“我老公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不是三日是十年。”
十年有多少地动山摇,改朝换代。温丽有个小秘密,没有向白玉坦白,面试的时候,她用中文求过陈剪梅,能否看在同胞的面上帮她一个忙。她还告诉她,丈夫的工作是技术咨询,合同每半年签一次,而孩子们正是用钱的时候。陈剪梅沉思了一阵,恳切告知,她会尽力,但是不能保证,因为一百多个候选人,只有两个名额,至于归谁,是由四人小组讨论决定。
温丽还是笑到了最后,她知道陈剪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关键时刻,还是听了丈夫的建议,放下昔日的身架,乞求对方的帮助,必要时流几滴眼泪又何妨。温丽进了大学的财务部,以为直接听命陈剪梅,没料到陈剪梅是她上司的上司。温丽的老板是个50多岁的胖黑女子,业务不精,一堆报表做得乱七八糟,到了下午两点,便下班去接孩子,铺天盖地的活儿就扔给温丽。温丽干活细腻认真,频频得到表扬,但是表扬都被黑老板抓去了,全是因为她指挥有方,效率得以提高。温丽在电话里对白玉说:“就黑女人那个水准,连四大的门都摸不到。我现在是虎落平阳被赖皮狗欺负。”
温丽挣了三个月的表现,胸闷气短, 吃不消了,找陈剪梅诉苦,用中文诉苦,母语是心灵的家园,总能找到安慰和温暖。陈剪梅坦率告诉她,你上司是财务部的元老,三十年的工龄,大头和我都要让她几分,而你的试用期还没满。你上司如果在年底给你写了差评,我不能保你,只能让你走人,而外面想要你位置的人多得像海里的鱼群。
温丽只能忍气吞声。她对白玉笑道:”我最初还做梦,凭自己的能力和勤奋,总有一天会当陈剪梅的上司,你知道陈剪梅的上司是谁?大学财务部长,跟副校长一个级别,他的工资网上也能查到,中国人要爬到那个阶梯的,真是人中的凤凰了。”白玉说:”陈剪梅智商不高,情商超人。“。
温丽知道,陈剪梅的智商并不差,那办公室墙上高挂的CPA和CFA的证书,就是向世人的证明。她的聪慧在于懂得学习,总结人生的教训,当年遭遇四大的淘汰,她并没有沉沦,而是爬起来继续走。她在温丽和白玉结婚生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她苦考证书,还请人陪练英文口语,时间都给了理想和奋斗,37岁初恋,38岁结婚, 40岁当母亲,世人只见她的成功,却没见她的血汗。
温丽抬了抬头,后院的桃树繁果累累。果子在阳光下闪烁出灿亮的光芒,是的,那一树诱人的华美并不是一天长成。
之三:职场奇葩
纽约开满奇葩
钱锋清晨推开卧室的门,客厅的场景把他吓了一跳,好家伙,歪七倒八睡了五六个人!花花绿绿的被子和毛巾,男女老少酣睡的各种姿态,这成了什么?简直成了难民营!这还让人活不活?钱峰气得牙疼眼大,跟人合租曼哈顿上城的公寓,他一间小卧室,每个月就要喂2500美元,以他现在的能力还办不了慈善机构,凭什么要收这么多的游民?
钱峰的室友欧文是个二房东,欧文是华尔街的注册会计师。钱峰因为租房跟他见面,见他是个英俊白人,又在华尔街上班,听名字也是美国人的名字,应该是个靠谱的人,不惹事的家伙。搬进去才知道,欧文来自叙利亚,第一代移民,乱七八糟的穷亲戚一到纽约就去骚扰他,他又是个心慈耳软的家伙,架不住对方的眼泪和鼻涕,就把人收留下来。
来的人越来越多,欧文主动承担了了一房的水电费,但钱峰还是有爆发的冲动。那天钱峰出门时路过客厅,一个小孩蹲在地毯上,大张旗鼓地拉屎,她的母亲在后面用报纸接住他的排泄物。为什么不用卫生间?卫生间在清晨从来就没闲过,外面还有三个人拉长了脖子在等候。钱峰即刻去敲欧文的门,与他面对面谈话:偶尔几个朋友来住一个晚上没有问题,但这样闹下去人会发疯的,要不我搬出去?欧文无奈地说,我退你的押金,找到地方你就搬出去吧。
在曼哈顿找房子让人抓狂,再说钱峰的工作还没落地,千头万绪的事烦着呢,先忍忍再说吧。欧文也说了,他保证在一周内把这群人的问题解决。那天钱峰去曼哈顿下城的金融区参加一个面试,上班高峰期,地铁里全是人,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尖叫声像把飞刀扎在钱峰的脑门上,他心跳血涌,莫非碰上了恐怖份子?
纽约戒备森严,哪来的恐怖份子?原来是个流浪汉,哗啦啦脱掉所有衣服,赤身裸体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男人看了恶心,女人看了惊吓,纽约太多的奇葩,钱峰已经见惯不怪, 他把头侧向窗外,不见就干净。可惜啊,纽约地铁似乎就没一块干净的地方,钱峰手抓扶杆,身子一阵乱晃,突然感觉手上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真想骂娘,不知谁把刚用完的避孕套贴在地铁扶杆上,湿腻腻的让人想吐,钱峰咬牙切齿,这纽约的地铁啊!
好不容易看到了华尔街的站名,钱峰就要下车,前面有个人,长得跟铁塔似的顶天立地,穿着一套上班的正装,堵在门口就是不动。钱峰一时心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声 FUCK YOU,那人朝他一声冷笑,居然没有回骂。这个城市总是让人慌乱烦躁,尘烟缭绕中,不知心安何处,只知道匆匆朝前赶路。
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与钱峰擦肩而过,看那气宇昂轩的样子,应该是华尔街的精英。一个乞丐挡在他的面前,带着要过路钱的气势,但是钱峰绕开了他。钱峰抬头一看,面有喜色,正好是面试公司的大门。
空气里浮动着百合花的清香。秘书一身精美干练的套装,笑容可掬,带着这个职业的殷勤和温顺。秘书告诉钱峰,经理正在处理要事,希望他等十分钟。钱峰忙说没关系,他看了看表,他比预约时间提前了十多分钟。
面试时间到了,秘书带他走进经理办公室。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八九点钟的太阳恰好落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墙上,反射出惊心动魄的光芒,光芒迎面袭来,钱峰眼花缭乱,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在地铁相遇的那个人?他骂了他,他给了他一声冷笑。这个世界好滑稽,莫非他早知道他要面试他?
对于钱峰,那是世界上最尴尬的相遇,他本能想逃,如果不想面对报复和羞辱。那经理和颜悦色,倒没有趁机亮出拳头,他呵呵笑着说,这纽约其实很小,转来转去都是熟悉的面孔。然后他言归正转,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便询问钱峰的读书和工作的经历。
钱峰在国内算是一个富二代,父亲经营一家中等规模的汽车配件厂。他大学毕业后,不想当父亲的副手,伙同两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办了茶厂,创业之路最初也是齐心协力,但是生意兴隆后便有了分歧和怪象,再加上婚姻也给他添赌,钱峰干脆到美国留学,换一种环境和活法。他在新泽西的一家州立大学搞定了MBA后,便寻思在纽约找一处落脚之地。
空气中突然冒出一股恶臭,熏得钱峰两眼是泪,几乎就快窒息,不用质疑,肯定是经理悄无声息放的一个臭屁。两个人对视了一秒钟,心照不宣的沉默和无奈,隐约的尴尬,像是在夜色里回家,却看到不该看到的一幕 。
面对经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钱峰简单地叙说了自己的创业经历和留美深造。他的心一直在晃荡之中,他预感自己拿不下这个工作,根本就没有必要在他面前强调自己的长处,纯粹浪费时间!但是经理似乎对他的经历来了兴趣,他说你在中国创办过企业,对中国文化了解,最近公司在广东有个项目,广东负责人特别喜欢吃鱼脑袋,你能陪他吃鱼脑袋吗?我们公司的销售人员没有一个敢啃下来。钱峰心想,你是在有意作弄我吧?借机报复我的地铁之骂,我才不上你的当。他压住心头的火说,如果销售额巨大,我相信谁都敢啃鱼脑袋,别说鱼脑袋了,鳄鱼脑袋也能啃下。
面试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经理让钱峰回去等消息,他们会挑一个最合适的候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钱峰气冲冲地联想,这哥们真会报复,给我来了个最高境界的挖苦,切,问我会不会啃鱼头?算了吧,一切都泡鱼头汤了!最可恶的是用臭屁当武器,让我遭遇瓦斯中毒。他正胡思乱想着,身子突然一歪,被一个流浪汉撞了满怀,那流浪汉披头散发,头发足有两尺长,上面还有几只虫在爬,流浪汉向钱峰讨钱,钱峰甩了个厌恶的眼神,掉头离去,没想到流浪汉的动作比他快,突然奔到他的前面蹲下,也就不到一米的位置,然后脱掉裤子,在钱峰的目瞪口呆中屎尿双双俱下。
这就是华尔街,号称全世界的金融中心?钱峰哭笑不得,心想警察在哪儿?怎么不来管一下?这城市的脸面早丢尽了!不能怪警察,警察要管的是挟枪持弹威胁对社会有威胁的恐怖份子,流浪汉满街都见,自由地成长着,触目皆是,他们没有钱没有房子,但是有乞讨和随地大小便的权利。
钱峰从华尔街回公寓,因为错过了上班高峰,在车厢没有被挤成一张相片。钱峰看见有个人把自己挂在扶杆上,一会儿倒立,一会儿前翻,得意洋洋地展现高难度的体操造型,钱峰懒懒地看了他几眼,心想纽约的奇葩一朵又一朵,到处都在开放。他琢磨着回到公寓里,又要遭遇那帮“难民”,还不知道未来的日子怎么熬。
用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客厅收拾得干净明亮,奇怪啊,难民都去哪里了?欧文正在厨房清理冰箱,他告诉钱峰,今天请了假,刚刚把那几个亲戚送到灰狗车站,让他们去密西西比州投靠一个开农场的的叔叔。欧文一脸轻松地告诉钱峰,从今往后,他家里再不设接待站,心情郁闷得了病,谁会同情他?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钱峰:庆祝一下。
那些难民都是欧文老家的亲戚,他们曾在战火纷飞时救过欧文的父母,所以欧文不得不帮。亲戚们游说欧文娶当地的一个姑娘,美得倾国倾城。欧文听得胆颤心惊,好不容易在纽约站稳了脚,梦想着朝更高的梯子爬去,才不想被老家千丝万缕的网子拖了后腿。若是娶了老家的姑娘,纵然那姑娘貌美如仙、香若幽兰,短暂的心醉神摇之后,接下去的烦恼是源源不断,今天是丈母娘一家要来旅游,明天是老婆姑姑的儿子要来上学……欧文直言不讳地告诉钱峰,他希望在纽约找一个职业女性,样貌只要过得去,年龄只要不比他大很多,女方娘家最好有权或有钱,能助他的事业一臂之力。钱峰跟他干杯:坚决支持你的人生规划,祝梦想早日成真。
以欧文的现状,钱峰情愿跟他住下去。欧文相貌堂堂,若是今后找到一个叱诧风云的华尔街富姐,说不定也会给钱峰开一扇事业的大门。欧文仰头喝干啤酒后,问起钱峰今早的面试,钱峰一脸的苦笑,把这半天的经历过了一遍,包括一路遭遇的各种奇葩。欧文笑道,我在纽约住了10年,虽然也撞过形形色色的疯子,但也赶不上你今天的见多识广,若不是听你亲口所讲,我绝不相信有人会在白天的华尔街蹲地大便,这就是纽约!每一天都充满了奇遇和未知性。至于那份面试工作,欧文开始估计没戏,换成谁也不会被人骂了,还赏给他一份工作。但是欧文又说,那憋死人的臭屁,就是经理给你的报复,你们两个扯平了!
钱峰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是今天那位面试经理,他通知钱峰被录用了,希望他尽快来上班。欧文看见钱峰脸上喜滋滋的光芒,便知道他撞了好运。钱峰说,我不能太高兴,不知是福还是祸,他给我这份工作是因为我会啃鱼头呢,还是想利用我是他的下属随时修剪我?
纵然有顾虑,钱峰还是想以身一试,找一份华尔街的工作不易,就当是积攒经验吧。钱峰给经理发短信,他想明天就去上班。既然纽约开满千姿百态的奇葩,他必须随时调好自己的心态。
钱峰后来才知道,那家华尔街的公司就是一皮包公司,总部设在开曼岛,在华尔街租了两间办公室,然后就开始满世界招摇撞骗,老板希望钱峰回中国骗。当然,这都是后话。
不是天涯沦落人
白诗云能歌善舞,活泼可爱,从小就活在赞美中。在去美国前,她一直生活在中国南方,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中等城市,经济发达,市容干净,最美是秋天,开满了桂花,香透了城市的大街和小道。诗云在市区一家舞蹈室教肚皮舞,热辣性感的肚皮舞是她的挚爱。除了教学,还常去外地演出,日子过得开心活泼,干嘛要远走美国?
这两年像在梦里坐过山车,快得虚幻飘渺,醒来后晕得日月无光,自己的脸也丢得光光。两年之内,连续休掉四个老公!亲友们都觉得她有毛病,脑神经东拐西转,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有人说她是结婚狂,换老公比换车的速度还快,更有刻薄者说换老公如换手纸。
那天在舞蹈室的电梯口,诗云看见四五个个女孩交头接耳,一脸的神秘和好奇。只是她一走近,声音嘎然而止。她对她们厉声喝道:“不要在背后搞鬼,有本事就当面说出来,对,我离了四次婚,但是我睡的男人都是合法的丈夫,不像有的女人,披着未婚的皮衣,乱七八糟的不知上了多少人的床。” 众人听了大都低头不语,其中有个人不服气,顶了天云一句:“离都离了,干脆多离几次吧,直接上吉尼斯记录,弄一个知名人士当当。”
这样的名人还是不当的好。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乱七八糟的花草和荆棘乱晃在眼前,谁想想要这样的奇葩风景?第一个老公是个爱家的人,豁达温厚,对她照顾不加,他有次耐心地劝她,既然已经成家,外面乱七八糟的商演就别去了,家里又不缺这个钱。诗云脸一垮,认为丈夫想捆她的翅膀,婚姻又不是牢笼,凭什么不能在蓝天下翱翔?吵了几次架,丈夫选择了分手,她满不在乎在协议书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第二个丈夫是个歌手,两人在外地演出途中一见钟情,即刻闪婚,闪婚后没两天,她就在床上捉了他的奸,两个女的在他的床上,简直就一人渣王!第三次了,她发誓事不过三,要好好嫁人,男人在大学搞行政,是个稳妥的主,但是蜜月刚刚过完,乡下的公婆就来搞突袭,没两天,小姑子小叔叔也来了,说是想在城市里发展,先暂时借住一下,什么借住?看那个节拍和步伐,完全要把诗云的家当成长期抗战的根据地。诗云就是演员,也演不出高超的贤惠。第四个老公是个开电器公司的老板,条件不错:“有房有车,父母双亡”,据说是当今女孩最理想的结婚对象。他跟诗云一样,也有多婚经历,彼此报以理解。诗云穿着婚纱进了他的别墅,没几天便发现他跟两任前妻藕断丝连,她跑到前妻那里去吵闹,前妻居然骂她是三婚的小三。两任前妻本来互为仇敌,打得你死我活,现在居然联手结盟,因为她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算了吧,诗云对婚姻彻底绝望,还是自己单过吧。她时不时会怀念第一个丈夫,如果当时懂事温顺,绝不会走到今天的境地。老天给的苦果子真不好吃!周围的人都把她当成笑话,或者关于婚姻的反面教材。时间久了,诗云变得疑神疑鬼,一阵风吹来,她看见风里全都是飞舞的白牙和红舌。那个初秋的午后,她对父母说,帮我去美国吧。
诗云的爷爷奶奶一直居住在纽约,在唐人街拥有两家餐馆。很多年前,爷爷奶奶就想把诗云的父亲办出去,因为直系家属移民排队还算快,诗云的父亲是他们唯一留在大陆的孩子。但是诗云的爸爸坚决说不,他在市科技馆当小领导,虽谈不上呼风唤雨,但是一路春风,处处受人尊重,才不想移民到美国从一张白纸开始。他去纽约探过父母,唐人街的破烂脏乱让他挥之不去。他心想,若是移了民,恐怕还得去父母的餐馆切菜、洗鱼、端盘子,罢了,国内的大好前景他不愿放弃。亲友们都劝他,为了女儿,你也该移民美国,诗云的父亲说,女儿不爱读书,喜欢唱歌跳舞,在国内会走得更好些。
谁又能料到,个性独特的诗云,婚姻也走得很独特。当父母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母亲对父亲说,就让诗云去美国吧,环境变了,风水变了,命运说不定也能变。诗云是在半年后去的纽约,刚开始只能在餐馆打工。爷爷奶奶退休了,餐馆早被叔叔接管,叔叔的原配两年前病亡,紧跟着娶了新夫人,新夫人比诗云还年轻,但是泼辣能干,里外都是她当家。她看诗云来餐馆打工,以为诗云是奔着要分财产来的,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冰淇淋里也能挑出鸡骨头来。诗云哪能受这个气,鼻子一哼,脖子一歪,转身就进了越南人开的美甲店。
诗云在美甲店一边打杂,一边学技术,因为没人跟她说中文,逼得英文的节奏加快了。美甲店有个叫阿芭的女孩,来自叙利亚,常带诗云去教堂蹭免费的晚餐和英文课。诗云第一次见阿芭,两个眼珠子就定在了她的脸上,哇,从来没见过如此绝色美女,完全能够倾倒一座城池。不过也不奇怪,世界上公认了的,最漂亮的女孩总是长在阿拉伯。
阿芭告诉诗云,叙利亚的内战让她失去了父母,她跟随叔叔一家来到美国。每当诗云开始抱怨美国的无聊和荒谬,阿芭总是轻言细语说,我们能来美国,已经很幸运了。在她那战火漫天的祖国,难民们无处安身、颠簸流离,像洪水一样涌向欧洲的边境线。
阿芭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那是叙利亚首都附近的一个小城,谁能想到安静美丽的小城也避不了炮火,父母在去参加亲戚婚礼的路上遭遇了冷炮的袭击。那是2011年,内战刚刚点燃,许多人还在观望,许多人还不想离开,甚至还梦想着发一笔战争财。而阿芭的叔叔先知先明,当机立断,即刻带着一大家人移民美国,幸好走得早,没有摩肩擦踵的汹涌人流。
阿芭告诉天云,同欧洲国家相比,美国接受的叙利亚难民最少,名额只有1000多,而他们一家就是其中的幸运儿。美国眼光毒辣,舌头刁酸,不是什么样的难民都给你开门,要严查你的背景,还要看你的职业。能踩上美国桥的幸运儿,除了身家清白,要不有钱,要不有才,阿芭的叔叔是首都医院的顶级牙医,否则一家人还当不了美国的难民。难民名单里还有工程师、教授、园艺师 、传统珠宝设计师……
阿芭的奶奶本来可以跟随一家人移民美国,但是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园。当时有个表哥自告奋勇照顾奶奶,最后局势越来越乱,每天窗外都是炮火和炸弹,眼看对面一栋公寓被炸成了废墟,半条街都是血淋淋的尸体,都这种状态了,谁还能保住淡定的微笑,表哥一家决定逃难,但是奶奶还是坚持独守。老人相信,战火终将会熄灭,离散各国的亲人总有回家的一天,她会活着拥抱他们。
阿芭的表哥熬过了噩梦,爬山涉水后总算抵达了德国。他在电话里对阿芭的叔叔说,难民流里有太多的地痞流氓,他从来没想过会跟这群人渣挤在同个队伍,在难民营里遭受了非人的嘲弄。他一个银行白领,平日里西装革履,接触的人知书识礼,难民给他的耻辱今生难忘。虽然到了德国,但还是不甘心,他有金融硕士的学位,希望叔叔能帮他到美国。
叔叔只是苦笑摇头,他一个叙利亚牙医,在祖国享受了极高的尊敬和荣耀,流落到了美国,连行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当牙医助理!不是每个牙医都愿意聘他当助理,因为他的英文并不算流利。聘用他的医生是谁?能想到是他的大学同学吗?当年成绩远不如他,但是人家走得早,二十多年前就赴美留学,如今已长成了一棵大树。
阿芭的叔叔快奔50了,还能去考美国的行医执照?当务之急是养活一家老小,周末也不闲着,在一家具店当搬运工。叔叔告诉表哥,先在德国呆着,移民美国太难了,美国如今不喜欢移民,对中东移民最为恶劣,完全是看瘟疫看恐怖份子的眼色,网上的谩骂更是洪水滔天。美国比较好面子,对世界宣称接受上万难民,但是那些条件苛刻得发毛,其中一条:要等两年以上,如果这两年局势变了,所在国稳定了,对不起,你难民的资格取消了。许多阿拉伯社区主动请缨:我们可以承担10万难民。联邦政府也不搭理他们的热火冲天,说什么我们有自己的规划和节奏,请别干涉。
凡是有尊严的职业人士,不是迫不得已,谁愿呆在美国受气?阿芭想起叔叔就难受,他在故国是多么风光荣耀,出门有司机,进屋有佣人,婶婶送了小孩上学后,根本不操心家务,常同知心女伴去名店闲逛。阿芭呢,也是活得像公主一样,父亲经营一家地毯公司,生意兴隆,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的掌上明珠。阿芭指着谷歌图片里的一堆废墟说,这儿曾是皇家的避暑山庄,我十八岁的生日派对就在那里举行。但是战火把一切都卷走了,无论曾经多么的辉煌和宏大。
诗云心想,要是自己和家人遭遇如此大难,还不骂天骂地骂祖宗,看阿芭坐在那里,与世无争地美丽着,谁也不知道她走过撕心裂肺的人生变故。诗云跟阿芭成了好友后,便双双离开了曼哈顿,去布鲁克林合租了一套小公寓。诗云和阿芭一样,跟婶婶的关系不好。阿芭说,她理解婶婶,曾经是雍容华美的阔太太,待人接物优雅温柔。天塌了,日子乱了,带庭院的豪华别墅不见了,挤在火柴盒一样的空间内,还要管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豁达宽容的人也会发疯。失去了祖国,也失去了尊严的基石。
诗云把阿芭和自己当成“同是天涯沦落人”。其实诗云比阿芭幸运太多,逃离中国,不过就是想逃离一堆情感的麻烦,现在回头再看,那些麻烦又算什么,比风中的羽毛还轻。诗云问过阿芭,你在叙利亚有男朋友吗?阿芭说,在我们那里都是父母安排婚姻,但是父母已经不在了,战火纷乱,能保住命就应该感恩真主。原来阿芭是定过婚的,男方父亲跟阿芭父亲是朋友。只是这仗一打起来,世界就乱了,那些承诺早被子弹打得七零八落。
和平的时光真是好啊!面包的脆爽,羊肉的鲜香,煎鱼的酥嫩,在唇齿间奏响了美味的交响。这是纽约中城的一家叙利亚餐馆。阿芭对诗云说,我父亲提过,我未婚夫喜欢这道菜。诗云对阿芭说,你人都在美国了,还去想未婚夫干什么,你长得这么美,好好找一个,我也可以靠一靠。阿芭低眉垂眼说,婶婶告诉过我,他其实就在纽约,他似乎不愿意见我们。阿芭的未婚夫很早就到美国了,混得山青水绿,在华尔街从事金融分析。华尔街有阿拉伯人成立的金融协会,协会的负责人认识阿芭的叔叔,对他道了实情,阿芭未婚夫已经有了女友,犹太人,在华尔街某金融集团当主管,有呼风唤雨的气势。诗云对阿芭说,这是纽约,上床下床都那么自由,更别说一张婚约了。阿芭说,想不通,总想问个为什么。
两人正说着,餐厅里响起了欢快的阿拉伯音乐,穿着一身闪金烁银的女郎跳起了肚皮舞。诗云拍着桌子说,我也会跳,我也会跳,在纽约一阵瞎转,居然忘了老本行,我们两人干脆去跳舞挣钱,或者合开一家舞蹈室,应该比帮人修指甲愉快。阿芭摇头苦笑道,你哪来的想法? 在我们国家,跳肚皮舞的女子被人瞧不起,好家庭出来的女孩不会去干那种职业。诗云急了,声音也大了:那种职业怎么了,靠劳动吃饭,卖艺又不卖身,你自己都会跳,怎么还瞧不起人家跳? 阿芭说,对,我会跳,我只为家庭的聚会跳,朋友的婚礼跳,那种盈利的商业演出我绝对不碰。天云哼道,这是纽约,没人在乎你的纯洁高尚。
诗云心想,阿芭一定还是个处女,而自己已经历了4个男人,有些想法肯定不能合到一处。但天云依然想走自己的路,她的周末都扑在舞蹈室学舞,同时四处张望,不放过任何演出的机会。纽约到底是国际大都市,只要有心,挖不出黄金,也挖得出漂亮的石头。
阿芭自己不跳,但是常陪诗云参加商业演出,帮她拎包,帮她化妆,也帮她牵裙子,插翅膀……外人都当阿芭是诗云的助手,诗云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那次演出是在长岛的一栋华美豪宅里,诗云说,这房子大得像宫殿,跟你十八岁庆宴的那个地方相比如何?阿芭淡然说,差远了。
诗云性格开朗,到处结交朋友,在那次长岛的表演后,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向他走来,递给了她一张名片,还说想请她去中国城喝早茶,而后巧妙地要了诗云的手机号。诗云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她身边的美助理,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阿芭似乎也没黑脸拒绝过。
阿芭在第二年的五月嫁给了那个绅士,绅士是华尔街的一个金融大鳄,犹太人。阿芭的婚礼盛大豪气,私人飞机接送亲友在加勒比海的一个海岛,那海岛也属于绅士的家族。诗云看着美如天仙的阿芭,心想这样的极品女子,从来就不是天涯沦落人。阿芭告诉过诗云,他珍爱她的贞操,虽然他生活在一个性爱自由的世界。
这世上的秘密
乔风气得头大脸肿、眼睛出血,他吃错了药也没想到,妻子张小米主动向他提出离婚!乔风刚过四十,比年轻时更潇洒帅气,正是男人最好的年龄,自己在美国创建的房地产公司,总算上了正轨,那生意像点了火似的旺起来了。而张小米自从有了孩子后就一直在家当主妇,一张脸越来越黄,越来越干,早没了光彩和水嫩。
她居然敢大张旗鼓离家出走。她回了一趟中国,曾经低眉顺眼的那张脸,突然间高高地昂起来。她的理由充分有力:多年来对她冷暴力,不闻不问,生病了连句体贴的话都没有,在经济上也一直制约她,她说自己算什么呢?不过就是他的保姆和生育机器,受够了!是潇洒挥手的时候。
乔风呛岔了气,根本反应不过来,她要离婚,她要离婚。是的,七八年的婚姻生活,他一直对她不冷不热,他怀想初恋情人的妩媚优雅,有时她像桀骜不驯野性的猫,有时候又是一头温顺灵性的绵羊。不管她是猫也好,绵羊也好,但同他的母亲就是一对天敌,两个人一见面就开咬。几番回合后,乔风还是选择了母亲,也接受了母亲安排的相亲。
小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纤小细微得没有一丝的光,但是多年来对他言听 计从,从来没有违抗的动作和语言。反了,反了,乖顺的家兔要飞了!她以为她能上天当玉兔?见乔风咬牙切齿,把离婚书朝空中扔去,小米居然转身就走,孩子也不要了。乔风没有办法,只有让母亲从国内飞过来照看孙子。当妈的也懵了,这媳妇不是自己当年挑中的吗?小米温柔贤惠,跟谁出轨了?
月有阴晴圆缺,树有花开花落,命中注定的冰霜雪雨要来就来吧,日子还不是照常得过?那天乔风和他的合伙人亨利见了面,两人相约去乔治亚的M城看一个项目。亨利是个美国人,近日也在闹离婚,跟乔风是同病相怜。两人合开一部车,一路边开边聊,共同经历缔结了共同语言,齐心协力声讨这世间的女人是多么的邪恶阴暗,而自己就是一朵纯洁可爱的百莲花,总是遭遇从天而降的污泥攻击。
不觉之间,车下了高速,小路的颜色居然是红色的,红色的土路,这就是乔治亚的红土地,以粗糙坚实的形象仰望蓝天,散发出强壮的生命力,让人想起那举世闻名的电影《乱世佳人》,女主人公思嘉丽(Scarlett)站在红土地上,夕光如火,悲怆地落在她的身上。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化,先是翠绿起伏的草原牧场,像翠绿的绒毯子由着性子在铺展。哗啦一下,视野又进入一望无涯的棉花地,那轻柔雪白的棉花,正拼着生命在绽放,似乎青春就是一刹那,第一次怒放就是一生一世,定要达到生命的极致。恍然之中,那棉花地似乎变成了白玫瑰地,一棵庞大繁茂的橡树兀然立在白玫瑰丛中,那站立的姿态,分明带着几分苍凉的骄傲。
乔治亚的红土地,生长了沧桑浪漫的传说,也有恐怖阴森的故事。亨利告诉乔风,他就在这片红土地上长大,那是一个安静的村庄,人口不多,也就几百人。邻里之间来来往往,很多邻居还成了亲家。小孩子在一起长大,长大了若不想出门读大学,就在父母的农场混日子,天长日久,爱情的树也长得枝繁叶茂。通婚之后,便是各种错乱纷杂的亲戚关系。
亨利的父亲经营一个庞大的奶牛场,有自己的牛奶车间,奶制品加工生产线。亨利兄弟姐妹5个人,就他一个人离开了红土地的村庄到大城市读了书,然后找到心仪的工作,攒足资金和人脉后,自己开始创业,每年只有感恩节才回家。三年前的一个感恩节,他经历了一件诡异的怪事。一大家人去附近的游乐场玩,车过棉花地的时候,姐姐的女儿杰妮,指着远方的一棵橡树说,我就埋在那棵树下。
杰妮那年才五岁。这孩子说话早,两岁就能吐出完整的句子。她常告诉父母,她是被人杀死的,死后才降生到这个家庭,有了新的爸爸妈妈,从前的爸爸妈妈对她不好,离婚后谁也不管她,她才被坏人骗了又被他杀了,他把我的尸体拖到自家的棉花地里。父母听了很诧异,只当她看了大人的电影后,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情节,小孩子的思维怪异得让成人不敢理解,以后只准她看儿童动画片。
那年感恩节,杰妮爸爸开了一辆Van,一大家子人坐在车上,杰妮又重复了匪夷所思的故事。亨利对姐姐说,这孩子长大了可以当畅销书作家,或者去好莱坞写恐怖剧,前途无限大,众人都嬉笑着回应。车上有个当警察的堂哥,他皱紧了眉头一直没有出声。
故事肯定还在继续。亨利堂哥回到警察局后向上司汇报了这个情况,众警员开车前往,在棉花地里的橡树下,果然挖出一具少女的尸体。七年前的少女失踪案终于破了。潜逃到阿拉巴马的罪犯落了网,刚开始还理直气壮地争辩,警察也不跟他罗嗦,只出示了棉花地的照片,他的一张脸瞬时变成了污水地里的棉花,还能立起来吗?
亨利对乔风说,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但是小杰妮的这件事确实震歪了人的下巴。乔风说,这说明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藏得住的秘密,中国有句老话是,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为。亨利点头说,这个好懂,许多人把秘密藏得很深,但是无意间就会被风吹到阳光下。就说我的前妻吧,一直背着我在外面约野人,常打着公司出差的借口,有次我在谷歌上查迈阿密的图景,居然发现她跟一个男人手牵手,虽然面部做了模糊处理,但是身材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穿的那件礼服蓝裙,还是我在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礼物。
乔风说,你至少还能从谷歌上抓出她的秘密,但是我妻子跑回中国,我至今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亨利说,这根本不用抓证据,肯定是在中国有人了。乔风脸发黑,一直在摇头,妻子在中国有男友,是他最不敢相信的结果。妻子年轻时就相貌平平,白开水一般,如今这把年龄,离更年期大路不远的黄脸婆,还好意思去找男人?要找也是他找了女人把她蹬了,哪轮到她先跑人的?
亨利说,别气了,先找个地方吃饭。两人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小城用了午餐。乔风说,这个地方就一个加油站,一个商场,一个小餐馆,红绿灯也破歪歪的,像上个世纪的标签,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好无聊。亨利说,别怨这里荒凉,附近有个空军基地,因为建了基地,还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繁华和人气,没有基地,这里是连牛羊都看不见的荒原。
提及了空军基地,亨利还告诉乔风,基地旁边就是航空博物馆,免费对公众开放,他前几年参观过。乔风一脸喜悦的光,他说怎么不早提,我从小就对天上飞的各种器械感兴趣,快去看看。
进了博物馆,里面空荡无人,全都是造型奇特的飞机,眼花缭乱一片,什么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旁边还放了几枚原子弹,就是当年二战炸了广岛的类似原子弹。乔风还进了飞虎队的展厅,宋美龄和蒋介石的照片,飞虎队员的英姿,一旁高高悬挂着民国时代的青天白日旗。乔风拿出手机,想仔细拍个痛快,每个细节都想抓住。亨利在一旁催他,我们时间不多了,快上车吧,以后自己再来,想呆多久都成。
出了飞虎队展台,朝前走几步就是主展厅,乔风忘了亨利的催促,一个庞大的黑色蝙蝠撞进了他的视线,这不是黑鸟(Black Bird)吗?美国的无人侦察机,七十年代曾服务于越战,是那个年代最牛的高超音速无人机,身手神速,黑鸟威武。知道怎样隐身躲避雷达。
乔风告诉亨利,几十年前的越战,一架黑鸟曾坠落中国的云南。亨利说,根本没有的事,我一直在关注航空方面的性息,从来就没听说过黑鸟坠毁?肯定是你们记者瞎编搞出来的新闻,想吸引眼球。乔风说,如果不是我叔叔亲口告诉我,我也相信是记者乱编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越战爆发,中国是越南的靠山。乔风的叔叔是”抗美援越”部队里的一个连长,那年在云南执行特别任务,亲眼看见一架飞机坠毁在密林中。部队里有专家考察后发现:那不是普通飞机,那是美国最先进的黑鸟,领导们高兴坏了,说一定保护好残骸,运回北京仔细研究。
亨利问乔风,你敢确认是中国击落的黑鸟?乔风说,不是中国击落的,是它自己朝下栽的,是不是磕多了药,谁知道呢?两个人都呵呵地笑起来。乔风又说,据说中国军事博物馆有黑鸟的部分遗体,下次你来中国,我带你去瞻仰。亨利还是摇头不愿相信,他认为不是黑鸟,掉在中国境内的可能是另外的侦察机。
窗外依然是一望无际的棉花地。亨利一边开车一边感叹说,或许你说的对,黑鸟真的落地了,美国政府想藏住秘密,没有告诉人民,但是你告诉了我。乔风说,这世上所有的秘密,终究都会水落石出,但是我老婆跑了,我至今还是想不通,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飓风前后的墓地模特儿
刘菲对她的美国室友莎娜说,根据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一周之后,飓风将袭击纽约。莎娜低头玩手机,眼睛里挂着点不屑,她说,我从来就不信天气预报,每次都说狼来了,狼来了,结果来的是一群狮子狗。刘菲记得那年也是预报过飓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声势浩大,结果那飓风拐了个弯,到别处去横行霸道,只给纽约留下一场沙沙细雨。
莎娜手拿一份银蓝色的宣传册告诉刘菲,这是她朋友的工作室,朋友杰克拿过几次国家级别的摄影奖,但这几年走的路子越发前卫,喜欢妖魔鬼怪的主题,他上次拍摄的作品是夕阳西下,一群张牙舞爪的吸血鬼,以僵尸的步伐摇荡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刘菲对莎娜说,搞艺术的最讲究创新,没有怪异的点子就是一路人摄影师。
莎娜说,杰克最近在搞一个关于“墓地起舞”的主题,需要舞蹈模特儿,还要有芭蕾脚尖的功底。刘菲笑道,我知道了,墓地的芭蕾舞,也亏他想得出来。莎娜说,纽约从来都不缺变态的艺术家,难怪这城市越来越变态,你愿意跟他合作吗?刘菲问,你也会跳芭蕾,你干嘛不去?莎娜说,我前些日子练功崴了脚,所以这次去不了,我跟杰克合作过,上次是在一家废弃的工厂里,他把我拍得像个女鬼,眼珠子都PS掉了,就两白眼对着这世界,样片我都不想要,但是报酬还行,两百美元一小时。
两百美元一小时,刘菲即刻点头了,要在纽约生存,只要能挣钱的的正当活都可以接下。刘菲并非走投无路,她若在国内,当一养尊处优的富二代根本没有问题。她老爸的工厂越开越大,老妈在十年前就辞职当了阔太太,每天健身房、美容院什么的,保养得皮细肉嫩,刚开的水仙一般。刘菲春节回国,陪母亲去美容院,美容小姐问母女,你们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刘菲鼓起腮帮子回应,我是姐姐行不行?
刘菲跟母亲的性格截然不同。她从小爱舞蹈,也爱闯荡,神往百老汇的舞台,父亲大笔一挥就把她送她到纽约深造。转眼三年过去了,刘菲只能在当地的小艺术团混日子,说得难听点,就是些草台班子,说散架就散架。百老汇竞争惨烈,她只是摸了个门槛,身子根本挤不进去。
父母说,你在外面游荡得够长了,回家的时间到了。但是纽约的斑斓多彩让刘菲上了瘾,她还没有呆够。父母说,乐不思蜀,是不是?你玩好了,干脆明白,断了她的粮草,看她还能撑多久?刘菲只好搬家,从曼哈顿的高层公寓挪到皇后区瘪旧的出租房,接下来便是满城找工作,去健身房当运动舞教练,去小学当兼职老师,凡是有报酬的商业演出她也参加,先前干了不少的义务演出,为各种慈善机构募捐,如今靠山垮了,这份善心也打折了,时间弥足珍贵,为了养活自己,每个周五还要去一家酒吧当招待。
去墓地里当模特儿,虽然怪异奇特,但是看在美元的份上,刘菲按时到达皇后区一个荒远的墓园,见到了摄影师杰克和他的助理。杰克四十来岁的样子,蓝灰色眼睛,圆滚滚的头顶没有一根毛,亮得像个小月亮,双耳挂着一串大耳环,大耳环里套小耳环,仔细看那小耳环,原来是个眨眼睛的骷髅。这是摄影师吗?莎娜曾经跟刘菲形容过杰克,胡须垂胸,比头发还长,头上松松扎了三个鲜绿色的发髻,像起伏的碧山坡。刘菲理解,搞艺术的人,从里到外都追求标新立异。
黄昏的墓园,冷寂无声,夕光返照中, 刘菲感到自己走进一个凄冷诡异的世界。摄影师杰克让刘菲换上芭蕾脚尖鞋,立在一个小天使的墓碑边摆了几个造型,闪拍了一串镜头后,让助理跟刘菲化妆,没有镜子,刘菲也不知道自己被画成什么妖精。刘菲心想,管她画什么怪物,相片不好看我就不要,反正到时候拿钱走人。
助理给刘菲穿上一件幽黑拖地的纱裙,摄影师让她踩在一个墓碑上,叉腰后望,而后来一个45度的下腰,刘菲心想,踩在人家的坟墓上跳舞,都是些什么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以后有钱了绝对不能再干,如今情况特殊,也只能特殊对待。
黑夜就要登台,最后一抹紫光被远方的银杏树收走了,混沌不清的暮色之中,阴风冷笑着扑来,让人颤栗,让人想逃跑。刘菲看不见鬼,但分明感觉一群鬼就在她旁边呲牙咧嘴地坏笑。
工作还在继续,杰克说最好的时光到了,他命令刘菲以单脚尖立地,另一只腿放在挺拔高耸的十字架上,刘菲依命做了,心却在发抖:若是亡者有灵,还不知道怎样咒我,到底是怎样的变态把墓地当成拍摄地?换装的时候,她问杰克,你为什么选择墓地,杰克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死人安静,活人讨厌,一张开嘴就没完没了。
从墓地回来后,刘菲头晕身沉,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莎娜说,可能是受凉了吧,吃点药就没事了。刘菲吃了药后依然咳得山崩地裂,一个中医朋友同她聊天:好好的,怎么去墓地拍照?还黄昏时去,肯定冲撞了亡灵 。刘菲半信半疑,随那朋友去了曼哈顿唐人街的寺庙,请法师诵《地藏经》,就为求个心安。
从寺庙出来,刘菲抬头望天,天上的黑云像妖魔鬼怪在奔腾。眨眼之间,一场来自大西洋的飓风让众生陷入了昏天黑地的末世,城市在狂风暴雨中哀号了三天三夜,刘菲和莎娜困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窗外洪水滚滚,有变成汪洋大海的气势。刘菲想起那年北京下暴雨,网友在网上狂吐:欢迎来北京看海,如今有房有车都不算啥,关键还得有船…… 刘菲问莎娜,你有船吗?莎娜说,我没有船,但是我有充气床当船。刘菲问,若是雨继续下,我们走投无路了,只能等待救援人员。莎娜说,我们房子位置高,淹不过来的,等雨停了我们划水出去看稀奇。
一转身天就蓝了,太阳出来看热闹,刘菲和莎娜也看了热闹。洪水经过墓园,把一个个棺材冲到了河沟里,棺材上的精美浮雕在水中开出诡异的凄美。一群青少年笑语喧哗,在河边摆姿态自拍,河中漂浮的群棺便是拍照的背景板。刘菲问莎娜,那棺材有死尸吧。莎娜回答,废话,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尸体或者白骨。刘菲叹道,以后死了就烧了,骨灰撒在地里当肥料,也比全尸在水上漂来漂去强。莎娜说,那可不是吗,烧成骨灰多干净,身体埋在土里不是被洪水冲了,就是被神经病盗了,我听说巴黎有座地下墓穴,密密麻麻挤满了骷髅,因为巴黎在发展的时候,土地不够用,便盗用了死者的地盘,把墓地里的白骨全部挖出来推入公墓里,这样才能给活人挪地方。刘菲说,我去过巴黎的地下坟墓,据说当时爆发了瘟疫,政府才把公墓的尸体翻出来,集中转运到地下的采石场。
莎娜恍然大悟,说河上的棺材会污染了水源,说不定要来一场瘟疫,怎么没人报警?旁边站着一个老者,头发白亮,得像顶了一头的雪。他说他报了警,但是警察宣称,目前只救活人,死人管不了。后来他又打电话给消防队,消防队说河水已严重污染,会传播疾病,珍惜生命,不要随便下水。
老者神色忧郁,声音暗沉:如果那棺材里……是你的父母或者至爱,你就管不了什么污染和疾病。老者说,他是附近教堂的牧师。牧师指着水中一个天使浮雕的棺材说,我认识她!一个九旬老妇上周去世,我主持了她的追思会。牧师说着,在众目睽睽中下了河,水淹到他的胸口,他也不慌乱,低头咬牙朝天使浮雕爬涉而去,用尽全力把它推上岸。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刘菲看见不断有人加入牧师的打捞队伍。但更多的人是在岸上照相。
黄昏回到家,莎娜接完一个电话后,对刘菲惊叫了起来:你知道摄影师杰克吧?洪水把一具棺材冲到他的前院,棺木被冲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骨头惊悚入目。刘菲突然间心静如水,她说这是报应,相信杰克得了教训,再不选择有关墓地的摄影主题。
纽约的奇遇和怪遇
鲁梦去纽约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安心去学舞蹈。那个夏天,她在美国南方一家州立大学毕业,拿了舞蹈教育的本科,没有立即海归,美国舞蹈的精华她还没有领略,美国现代芭蕾 “巴兰钦(Balanchine)”,老师在课堂只讲了点皮毛,比了几下花架子;还有百老汇的爵士舞,也是她向往的经典。
室友布瑞娜懒洋洋地说:“纽约确实精彩,但是也很变态,房租贵得特别疯癫,曼哈顿绝对不是常人住得起的,住得起的要不是仙,要不混成了魔。”
鲁梦选择了布鲁克林,那是一个整洁幽雅的小区。三人合租的公寓,就那么一间卧室,1000美元一个月。好在出门几步就是地铁站,到曼哈顿中城的百老汇,不远不近,四十分钟的样子。鲁梦后来在手机里告诉布瑞娜:“起码得提前一小时出发,稍微晚一点,舞蹈室的前排位置你想都别想。”
百老汇舞校的训练室也算宽敞明亮,但是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在鲁梦生活的那个城市,舞蹈室都有名额限制,最多20人,但是百老汇舞校有自己的规矩,一切以经济效益为核心,只要缴钱,狗都可以牵进去。
一抬头就碰了人家的手背,一个转身,人家的腿又踢到她的肩上,鲁梦再也不想在这罐头般的空间跳舞。她对视频里的布瑞娜说:“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来上课,有的人连英文都不懂,昨天上芭蕾课,我一个转身离开了把杆,回来居然摸不到把杆。”
布瑞娜说:“早给你打过招呼,纽约乱七八糟,比人间地狱好不了多少,但是你非要去看热闹。”
鲁梦心想,房租和学费都缴了,还能怎样?曼哈顿虽然嘈杂喧闹,但是回到家还是安静舒适。谢天谢地,当初选择居住布鲁克林,跟曼哈顿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鲁梦不喜欢遮天蔽日的摩天大楼,这个小区都是四五层楼的公寓房,建筑古色古香,四围绿树环绕,周末出门散步,三分钟就能走到一个鸟语花香的公园,里面绿草萋萋,古木参天,顺着一条小径朝前走,鲁梦看见一个荷花池,荷花虽然败了,但荷叶依然能摇曳出楚楚的风韵。微风吹来,幽香撩人魂魄,鲁梦坐在长椅上,安享一个人的心旷神怡。
透过古树的繁枝散叶 ,鲁梦看见对面小街的一栋公寓楼,拱形凸窗,顶部有复繁的浮雕装饰,略显沧桑的乳黄色,似有几分怀旧的雍容华贵。从扇形雕花大门走出来一群女子,一下子亮了鲁梦的眼睛。一个个鲜亮时尚,身段苗条高挑,几分神秘,几分性感的慵懒。鲁梦突然来了劲,站起身来,拿起手机咔咔乱拍,拍了当然不能独享,即刻传给了布瑞娜。
布瑞娜反应很快,她给鲁梦回话说,如果不是高级国际妓女,恐怕就是T型台上的超模。纽约就是一花枝招展的世界,什么样的怪人奇人都有存在的可能。她在手机里强调,前些日子她在网上看过一条新闻,说纽约有个高级卖淫集团,全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服务的客户当然也是高端档次。鲁梦说,这些女孩身材都高,6英尺的样子(一米八上下),应该是模特儿。对了,我还看见一个亚洲女孩,希望她是中国人,我想跟她聊一聊。
鲁梦猜得很准,那东方女孩正是一个中国超模。她叫娄雯雯,刚到纽约三个月。她的成长史比较单纯,18岁那年在国内时装大赛获得亚军,顺其自然签约北京一国际时尚公司,在去年秋天的时装发布会上,她和公司的两个模特同时被一纽约代理看中。
雯雯告诉鲁梦:“到了纽约后,我们都先住在布鲁克林,但我的两个朋友很快搬去曼哈顿,她们每天都要走秀,而我半个月才走两三次,再这么耗下去,恐怕就得卷着铺盖回老家了。” 雯雯淡心无肠地说着,眉眼依稀涌动出遗憾和无奈。
鲁梦这才知道,模特也分档次,名气响亮的模特走秀频繁,能给老板带来实际效益,被安排住在曼哈顿中城的豪华公寓,一人一间,像雯雯这样的“备胎”模特,住布鲁克林不说,还是两个人一间房。
鲁梦安慰雯雯:“耐心等待,属于你的运气一定会来。你长得这么漂亮,迟早也会当世界超模。”
雯雯摇头说:“你也认为我漂亮,中国人都认为我漂亮,但是欧美人的审美观点不同,他们喜欢单眼皮、塌鼻子、还有带雀斑的大饼脸,因为很有东方风情。”
鲁梦说:“错,不是个个欧美人都是喜欢单眼皮的东方风情,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把中国演员的图片给同学看,他们都认为范冰冰和张柏芝最漂亮。除了一部分人有猎奇心理,正常人的审美观都差不多,跟东方和西方没有关系。”雯雯没有回应,她睫毛微垂,似乎陷入了沉思。鲁梦继续说:“你那两个朋友的大名,叫什么来着,去网上翻翻,看她们长什么模样。”
手机上了网,什么样的信息都翻得出来。鲁梦说:“真的不怎么样,比你差远了,两个都是单眼皮,莫非外国设计师真的好这口。” 手机上的图片,鲁梦翻了又翻,她说:“这个不是单眼皮,眼睛挺大的,她是华人吗?”
雯雯淡然回话:“她是在美国长大的混血儿,爸爸是美国人,妈妈是韩国人。”
“我觉得嘛,”鲁梦认真地审视着雯雯:“你其实也挺混血的,如果再把眼睛整一整,弄成欧美那种深陷的眼窝,五官就更立体了。”
雯雯摇头说:“我不想整容,一整容,整个人的气场就变了,人的运气就变了。”
鲁梦说:“是啊,运气变了,运气变好了,或许你就可以当维多利亚的超模。”
雯雯说:“据说纽约每天都在迎接世界各地的模特,每个模特都向往维多利亚的舞台。好多条件比我好的模特只呆了一周,就不得不打道回府,因为没有设计师看上她,也没有公司愿意给她签约。家庭条件好的人,还可以靠美元多呆一段时间碰碰运气。像我这种家庭的人,若是没有公司签约,我是不会自费买机票来闯荡纽约。”
鲁梦说:“模特不同于舞蹈,舞蹈的技术含量很重,模特除了天生丽质,最重要的还是运气、运气,运气!”
雯雯淡然笑道:“我的运气其实不差,虽然我偶而也会怨天怨地。在我们那个城市的时装公司里,我并不是最拔尖的模特,但只有我一个在全国大赛拿了奖,并留在了北京。”正说着,雯雯的手机叮咚一响,有短信进来了,低头之间,一抹喜意在她的眉目间荡漾。她说:“经纪人告诉我,后天晚上有场秀。”
鲁梦目送雯雯的背影,渐行渐远,袅袅娜娜消失在初秋的晚风里。她感觉像雯雯这种欲望不强的女孩或许命运会眷顾她。看着风中翻飞的一片落叶,鲁梦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在纽约有秀可走,吃住都是免费,我算什么呢?
得抓紧了!时间张开翅膀狂飞,不想留下回忆的痕迹。看看存款里还有多少钱,在纽约还能混多久?对了,这个周末她要去皇后区的一个舞蹈室,有个阿拉伯的肚皮舞老师,她准备拜她学艺。她会跳一种很奇妙的舞蹈,芭蕾舞的高雅华贵,肚皮舞的妩媚诱惑,被她恰到好处地融二为一,这种舞蹈被称为ballet belly dance fusion。高手到底是在民间,纽约的高手四处可见,各种创新的舞蹈千姿百态,她看过芭蕾钢管舞,芭蕾拉丁舞,令她钟情的还是芭蕾肚皮舞,一见就动心了,一见就想学。于是百老汇的舞蹈课还没上完一个套餐(8节课),便不再回头。那课堂挤得跟傻逼似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不就是百老汇的一个名声吗?姐不玩了。
那个阴雨朦胧的天,她下了地铁后拐进一条小街,再走几分钟就是阿拉伯老师的舞蹈室,天上一个响雷后,地面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壮汉,扑过来就要抢她的包,鲁梦尖叫着,抱紧小包,脚一阵乱踢,到底是练过舞蹈的,身上有那么些硬功夫,不会被轻易击倒,但是她的力气显然不如劫匪,就在对方成功抢包转身飞逃时,一个黑衣女子忽然现身,不知用什么东西朝劫匪一扎,劫匪惨叫一声,丢包落荒而逃。
那黑衣女子面容精致,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紫金鱼”吊坠闪着蓝紫色的冷光,刚才击敌的利器就是那条“紫金鱼”,好一个行侠仗义的女神!两个人很快成为朋友。她告诉鲁梦,她叫白墨,曾跟丈夫在上海打拼多年,但是丈夫有了小三,死也要同她分手。离婚后她变卖了几套房产,移民到了美国,正好有亲戚在皇后区,于是就住在亲戚家的附近。
提及二人相识的惊险场景,鲁梦惊呼道,这“紫金鱼”好神奇,里面藏了什么暗器?是毒药还是匕首?我看那歹徒像是受了重伤,活该啊!白墨微微一笑,从脖子上取下紫金鱼,她说:“你看,就是一普通的装饰品,什么都没有,那歹徒本来作贼心虚,我突然之间给他一个闪电袭击,其实就是给他的心理袭击。”鲁梦说:“真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若是那天没你,歹徒穷凶极恶拿出刀来,我恐怕就没命了。”白墨说:“既然生命那么宝贵,为什么不把包包给他?”
说起来都是那个理,包包能有多少钱?就算有几百万,比得过生命的宝贵吗?鲁梦说:“头脑清醒的时候,大家都懂,但在遭受侵犯的时刻,条件反射就是反抗。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人,谁要欺负我,我绝对敢拼命。”白墨笑道:“我欣赏你的个性,我跟你是一样的人,生命诚然可贵,但是尊严价更高!”鲁梦回答:“反抗可能会丢掉生命,但是也毁灭了歹徒的气焰,否则他得意忘性,还会肆意攻击下个受害者。我就算牺牲了,也要给社会带来一股正气。”
二人年龄相差十多岁,但是灵魂没有距离,鲁梦已把白墨当成生死之交的好友,白墨也把鲁梦看成最亲近的小妹,鲁梦有次无意提及:“纽约生活成本太高,等学好了肚皮芭蕾舞就回老家。”白墨于是问她:“你到底喜不喜欢纽约?”鲁梦说:“当然喜欢纽约,再住上四五年都不嫌长,但是房租太坑爹了,我老妈一直在催我回国,说是哪个同学开了幼儿园找了大钱,哪个同学办了钢管舞班发了大财,好像我最不中用,到现在还在啃老。”
白墨听了一声不响,从包里拿出一张私人支票,一开就是一万美元,把鲁梦的眼珠子都吓出来了,她说:“你救了我的命,又给我了我这么多钱,你的恩我怎么还得了?”白墨拍着她的头说:“你不是把我当姐了吗?跟姐用得着客气吗?”
但是这个姐姐太神秘了。她既然出手豪阔,想必身家极其丰厚,为什么住在破旧荒凉的小区?房子里的家具摆设简单,毫无奢华的底气。白墨既然到纽约投奔亲戚,但鲁梦从没见过这个亲戚,白墨也从未提及。白墨不喜欢百老汇的歌舞,却喜欢纽约那些很怪异的展览,她有次带鲁梦去看尸展,各种恐怖的尸体,男男女女,还摆出运动的造型,能看见身体里肿大病变的心脏,被烟熏黑的肺部……还有三个脑袋的怪婴儿,看得鲁梦腿脚发软,想逃跑。白墨说:“这有什么好怕的,你看这个孕妇和她肚子里的婴儿,这个才是精品。”鲁梦说:“我不看了,不如去舞蹈室看我们排练的芭蕾舞:仲夏夜的吸血鬼。”
纽约的深秋,寒意已浓。那天鲁梦手拿一份《纽约之星》,对白墨兴奋说:“雯雯算是当上了超模,你看这么大块版面介绍她,下周我们去曼哈顿看她的走秀。”白墨有气无力看了一眼报纸说:“算了吧,花那个钱,还不如请私人舞蹈老师提高你的技艺。”鲁梦说:“雯雯是我的朋友,我应该支持她。” 白墨哼道:“你支持她,她理你吗?我看你每次对她主动热情,上次阿拉伯的一个什么节,你演吸血鬼,也把她请去走秀,结果台下正好坐了一个设计师,过后她感谢过你吗?”
鲁梦不出声了,白墨所言并不是在挑拨离间。白墨说:“这样吧,如果雯雯下次主动找你,我们就去捧她的场,否则就让这个朋友在你的圈子中自生自灭。听姐的话没有错,姐在这个世上吃的药比你吃的糖多。”
鲁梦听从白墨的话,不再主动联系雯雯,雯雯果真成了断线的风筝,飘出了她的生命轨迹。但白墨呢?并不是她紧密相依的姐姐,白墨的行踪变得漂浮不定,她好几次给白墨打电话,找不到人,发短信也不回,这个世界怎么了?有几次练完了舞,鲁梦故意绕道白墨的公寓门口,仰头望了望三楼,那间窗帘紧闭的窗户,阳光照不透里面的秘密,或许在夜里会透出些暧昧的灯光?鲁梦忍不住想去按那大门的门铃,但是有用吗?
就在她郁闷不解的时候,白墨的信号又亮了,她主动约她到家里来,房间四壁空空,只剩下一张旧沙发,家具都去哪儿了? 白墨笑了笑,倒了一杯葡萄酒给鲁梦,二人坐在沙发上对饮。白墨说:“前些日子因为搬家的事,闹得我心神不安,没有回你的电话,相信你不会怪姐吧?”鲁梦心想,看在一万美元的份上,我也不会怪你。鲁梦问:“你要搬去曼哈顿吗?”白墨说:“我不会再呆纽约,我要去秘鲁,我朋友在那里发展很好,要我去帮忙。”
在鲁梦的心目中,秘鲁经济落后,民风淳朴,是跟柬埔寨差不多的地方,去那里发展还不如去中国的边远地区,但她知道白墨是个谨慎细致的人,绝不会贸然行动。白墨似乎能读懂她的思想,她说:“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搬去秘鲁,很简单,朋友的业务需要我,秘鲁是个好地方,据说七千年前就知道把流产的胎儿做成木乃伊。”
几杯酒下肚,白墨脸红心热,话越来越多。她告诉鲁梦,她的朋友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美貌又智慧。她和她都曾在美国从事过医学研究,回国后开了一家生化制品公司,最赚钱的业务是人体标本,完工后由国外收购,其中孕妇标本最为昂贵。当然,孕妇也分级别,最高级别是怀胎十月,瓜熟蒂欲落,可以卖到几十万美元。她在努力工作挣钱,想不到老公却在外面瞎玩。老公的业务做得大,但是起家是靠她的娘家,后来的发展也是她的资金作后盾。老公忘恩负义,居然以她不育为理由,要跟她离婚,还让小三挺着大肚在她面前炫耀。她笑说没有问题,等我最后一个项目完工就签字。成大事者能忍,她忍啊忍,忍到怀孕的小三就要临盆,花高价把保姆买通,然后骗到实验室。她把小三做成漂亮的标本,然后给丈夫打电话,我的项目完成了,你也过来欣赏吧,顺便把离婚材料也带过来……
鲁梦听得毛骨悚然, 白墨脖子上的“紫金鱼”发出异亮的光,刺着她的眼球。以她的直感,把小三做成标本的就是白墨,而那“紫金鱼”就是放倒小三的毒针。白墨说过,人的内心有两种力量,一种黑色,一种白色,就看遭遇了什么样的境况。每个人都想当天使,但很多时候却不得不当魔鬼。
那日一场大雪,鲁梦没去上课,她跟久未联系的布瑞娜发了一条短信:纽约这地方很精彩也很变态。
纽约卖艺记
城市的秋意越来越浓了,树叶们争先恐后地涂脂抹粉,想用自身的实力告诉世界:我们其实比春天还万紫千红。闲暇时去中央公园看红叶,是许多纽约人的选择。舞者刘菲也去中央公园,她当然不是看红叶,她是去卖艺。
已经沦落到去公园卖艺,刘菲还是咬牙切齿不回家,她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有一个原因,确实太喜欢纽约了,每天都有千姿百态的惊喜让你发一声尖叫,年轻的生命总是渴望新鲜激动的刺激。卖艺的业务是莎娜联系的,那是几个草根艺人凑合起来的草台班子,找一群能吹拉弹唱的人,再扯一面慈善捐助的旗帜,先去公园办公室报名,装神弄鬼的运动就此开始了。
刘菲知道中央公园中国来的旅行团多,兜来转去撞着熟人的机率特别高,要是被熟人照了相,在网上传来传去,那该多丢人啊!于是用脂粉和油彩把自己画得面目全非。莎娜看着她的脸说,这也太浓烈了吧?又不是万圣节去跳女吸血鬼。刘菲说,我知道,今天主要是跳街舞,跳街舞的人就是要显个性,着装也要与众不同才能出头,才能吸引镜头。
正是因为刘菲的装备太新鲜亮眼,围观演出的人都把手机对准了她。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清脆明亮的喊声:“刘菲!是你啊!” 像一个足球从远处踢来,重重落在刘菲的脑袋上面,而条件反射是她无法控制的。她的表情分明在告诉众人,她就是刘菲。刘菲眼热脸烫,她知道出事了。
“我说是你就是你。” 那个跟刘菲同龄的女孩,长发染成了刺眼的金红色,金光闪闪,把人的眼睛都撩痛了。她叫蔡小望,曾是刘菲在幼教的同学。刘菲惊了几下,想镇静,但是肉和神经都在跳,能装不认识吗?刘菲的舞跳完后,本想闪身躲进帐篷,蔡小望在后面追她:“真的就是真的,再怎么装也假不了,不要以为以为你换了身马甲我就认不出你!”
刘菲只得回头求饶:”行了,小望,画皮都被你剥了,我还能往哪儿奔,只求你不要告诉我老爸老妈。”小望说:“这也什么可耻的,我还为你感到骄傲呢?当初我们在蓝星广场跳孔雀舞,为白血病儿童义演,你当时就对我说,你想去美国跳舞,你现在不是实现了当年的理想吗?”
在中央公园骗钱就是她的理想吗?前尘往事像梦里起雾的山河。她再三恳请小望:“我不想回家,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不说这句还好,一吐出口,反让小望的想象漫天起舞:这刘菲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是跟黑社会老大的纠缠上了?还是养了小帅洋白脸?放着国内的好日子不过,干嘛要在纽约颠簸,过装神弄鬼的日子。面对小望好奇猫的眼睛,刘菲只得说:“我都好,就是想好好感受一下纽约,再过些日子就回家。”
刘菲目送小望回到旅行团的队伍里,一阵幽凉的风刮来,把小望的声音吹在刘菲的耳边:”那个像蓝蝙蝠的女孩就是我的同学,她老爸是个开电缆公司的私家老板,可有钱了,不知她在美国犯了什么事……” 刘菲心想,这下好了,所谓好事不出门,就算出了门也没人搭理,而坏事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总有一天会面目全非堵在你老家房子的大门口。
“我在中央公园卖艺又如何,光明正大地挣钱,老爸老妈迟早会知道,知道了又如何?光明正大解释清楚吧。”想开了反而心不慌,神不乱,就像一张清洗干净了的玻璃窗,能看见远景。
又过了一周,刘菲跟沙娜去华尔街跳快闪舞( flash mob ),舞种是肚皮舞。刘菲从前的肚皮舞老师阿芭,是“粉红丝带,关爱乳房” 协会(Pink Ribbon Connection)的活跃者。协会负责人长袖善舞,让一个富豪微笑点头,捐赞了一个活动,活动要求专业演员参加,每人50美元的报酬。阿芭通知了刘菲,刘菲又推荐了莎娜。纽约生存不易,何况还是搞艺术的人,最是需要朋友的相互搭手。
刘菲和莎娜一群人,穿着捐助公司的广告T恤衫准时出现在华尔街,如果把位置强调得具体一点,就是华尔街金融牛的牛屁股后面,那块小得像根雪糕的空地,十来个舞者跟随音乐摇臀摆腰,围观者一哄而上,把舞者围成了城堡,密不透风。刘菲就是个人来疯,人越多,跳得越蹦腾,她放逐四肢,享受音乐的玫瑰在身体里繁花似锦,任灵魂去追赶那片耀眼的绚丽。
一个720度的快速扭身,刘菲头饰的水晶吊坠在地地,她一点没有察觉,音乐响得正欢呢,她继续高歌欢舞。生命多么美好,世界多么华丽明亮,华尔街林立的摩天大楼在她的眼睛里也变成了一片秋天的森林,郁郁葱葱,隐约着童话的浪漫。
天生一个表演狂
柳霞喜欢关门过日子,跟中国社区接触不多,来自华人堆里花花绿绿的信息,都是通过朋友温文传递。温文的口里常提到一个叫贺云娇的女人。贺云娇能歌善舞,在乔州Y市华人社区特别活跃,温文说她比鲤鱼还闹腾,又形容她是一朵迎着春风开的奇葩。
温文的描述是这样的,只要能去跳舞,那贺云娇就会欢喜得发狂。那年端午节前,
贺云娇急匆匆赶去排练,路上不幸被一酒鬼撞车,脚受了伤,从医院出来后便多了对拐杖。温文最初还妄想翩翩, 将贺云娇的领舞位置替而代之。结果端午表演的前一天,贺云娇一瘸一拐出现排练现场,音乐一响,拐杖一扔,整个人就开始闪闪发光,她翩然起舞,似乎这世界就她一个人存在!一曲舞毕,脚伤居然痊愈了!
确实是朵奇葩!柳霞在第二年的中秋晚会上,总算见识了奇葩的真面目。贺云娇不如温文漂亮高大,但比温文气场强大许多,是舞台上的绝对焦点,贺云娇在一群人的水袖舞里领舞,其他人都成了她的背景,她是万绿丛中的红,众星环绕的月。领舞完了紧跟着独舞,台下黑压压一片,舞台的灯光暗了再亮,亮了又暗,又一曲音乐响了,贺云娇像个舞魔,从新疆跳到西藏,从苗族跳到傣族……来劲了,居然霸着舞台不走,全忘了后面还有大妈大叔的秧歌舞!
温文的群舞跳完后,一直坐在柳霞身边,柳霞听见温文跟朋友私语:“看过爱出风头的女人,但远没到走火入魔的级别。”温文朋友说:“不出风头就不是贺云娇了,她不是表演狂谁是表演狂。”
柳霞牢牢记住了这个表演狂。柳霞在一家老人院当护士,说起那家老人院,可不是普通的地方。室内大厅那个金碧辉煌,让人感觉拥抱了光明之神,从发丝到指尖似乎都在发亮,水晶吊灯豪华大气,大理石柱气势恢弘。站在大厅中央看那些精美的壁画、雕花、地毯,屏风。。。眼花缭乱中,以为进了欧洲中世纪的皇宫,但是不断滚动图片的电子屏幕,提醒你身在信息时代。谁会想到这是养老院?比五星级酒店还极尽奢华。
不用解释,里面居住的老人都是有钱人,老人院的文化活动颇为多彩。那天院长助理南西问柳霞:“这个月是亚洲文化节,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些中国元素的歌舞表演?”
柳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贺云娇,贺云娇在舞台上呈现那种如痴如狂的状态 一直在她脑子里鲜亮回放。她给贺云娇打电话:“不好意思,酬金只有20美元,您能来为我们表演吗?”
“没问题,我一定到!”贺云娇在电话那头干脆响亮。
贺云娇满脸的喜气,提着两大包行头风风火火赶到,本来电话里商量好的,她只跳一个伞舞,结果她跳了伞舞又跳扇子舞,扇子舞完了还有红绸舞,红绸舞得那个热火朝天,激情四射,让所有的人都忘了时间和地点。柳霞以为红绸舞结束了就该划上句号吧。结果贺云娇根本没有退台的意思,她从她的大包里拿出宫灯和腰鼓,又开始手舞足蹈。
柳霞坐在一旁心想,本来只付你一曲舞的价钱,你跳了这么多也是白跳啊。但是贺云的心思只在表演,或者说出风头吧,她似乎想纵情展现中华民族千年的舞蹈文化。最后闹疯了,贺云娇双手叉腰,并步又跨步,喊起口号,调动一群老头老太太跟着她跳起了“小苹果”。有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虽说无法站起身来,但贺云娇眼观六路,也没有忽略他们,让老人跟着音乐的节拍舞动手臂。
柳霞心想,找贺云娇确实找对了人,技术全面,表现欲望强烈,对价钱也不看重。柳霞无意间转了一下头,看见从不苟言笑的院长笑得五官开了花。那个犹太老头,秉承了犹太人的生存智慧,精明算计到每个细微之处。他能不开怀大笑吗?这么小的成本买来了这么多的实惠– 让他的客户欢天喜地,对他而言就是成功。
柳霞把草绿色的支票递到贺云娇的手上,她笑道:“说好的,只有20美元,你跳了一小时,还免费传授中国舞蹈文化,他们不会加钱。”
贺云娇的眼睛里有光,头发丝也闪着,她说:“我跳舞从来不是为了钱,如果是为钱,在美国早就饿死了。”这话倒是不假,贺云娇平日在一家华人工厂当会计,一周只干四个半天,剩下的时间不是跳舞就是教舞,好在老公有份不错的工作,养家没有问题。贺云娇一天到晚在外面载歌载舞,两个孩子的吃穿和功课都是老公在管。贺云娇混得开心,回家看谁都是一张笑脸,对老公不唠叨,对孩子不抱怨,挣的钱也交给老公统筹,从不过问家务财政。她给他们自由,他们也让她去外面飞。
自打贺云娇在养老院演出后,就开始跟柳霞套近乎,她在电话里对柳霞说:“养老院好高级啊,我一路开车过去,绿树成荫, 湖水清亮,草地修剪得那个整洁,比地毯还漂亮。我还看见几栋小红房子隐在树荫下。我当时就想,这里的老人太有福气,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又可以享受社区的全套服务。一定很贵吧?
柳霞说:”确实不便宜,普通房间都是5000美元一个月,独立的小红房肯定更贵。”贺云娇即刻问:“你的工资应该很高吧?” 柳霞说:“高什么高,不如我从前在医院当护士,我跳槽到养老院主要是图工作压力小,心情轻松愉快。” 贺云娇说:“在那么美的环境里工作,心情肯定愉快。对了,你们需要健身舞教练吗?”
拐了半天,原来贺云娇想在里面找份工作。这个忙是举手之劳,柳霞只需动动嘴皮子。第二天上班,柳霞找到南西询问。南西说,我们这里已经有健身舞教练了,有证书,还有好多年的经验。南西对贺云娇的印象很好,活泼开朗,老人院的老人们都喜欢她,不少人还盼着她再来表演。但是南西心平气和,指出了贺云娇最明显的缺点:英文不够好,这里的老头老太太耳朵多少有些毛病,交流起来恐怕有问题啊。话到这个份上,柳霞心想恐怕没有戏,她正准备提及一些别的事情,南西开口了,她幽幽地说:”如果你朋友真爱舞蹈,她可以先在这里当义工。“
当义工?南西心想,这年头大家都要挣钱养家,谁的时间不是美元做的?太过份了!她后来在电话里对贺云娇说:”没办法,犹太人开的养老院,动不动就想要免费的劳动力,你知道犹太人的鼻子为什么大吗?因为空气是免费的。”
贺云娇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义工就义工,先垮一只脚进去再说。”
贺云娇不计个人得失 ,这份大气豪爽着实让柳霞佩服,她没有理由不为她牵线搭桥。贺云娇进了老人院的大门后,凭她的魅力和热情,在里面混得风声水起。贺云娇上课有个鲜亮的特色,教老人跳中国广场舞,反正就是健身舞,对不对?那天柳霞经过健身房,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 《最炫民族风》,一会儿又变成了《荷塘月色》和《月亮之上》,当然少不了《小苹果》。柳霞觉得中国的广场舞协会应该给贺云娇颁奖,那奖的名字可命名为“对外传播贡献奖。”
贺云娇是个演出狂,一半时间用来教课,一般时间用来展现她的舞蹈。贺云娇在华人圈子里遭受非议和嘲讽,但在老美的地盘里却收获了感激和欣赏。那天柳霞偶尔听温文说起,贺云娇在华人教会的周末班学太极,心想贺云娇还挺钻业务的,老人院的老人肯定会喜欢。贺云娇每次见了柳霞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总是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贵人。”
柳霞脸红心跳,什么贵人啊?贵人介绍的工作白干没有钱?
三个月一翻就过去了,柳霞看贺云娇尽心卖力,老人们兴高采烈,南西那边也很满意。试用期该过了,怎么说也是付钱的时候了。贺云娇欣欣然的表情,一点不急,但是柳霞急,她说:“云娇,如果再不给钱,别干了,谁的时间不宝贵?至少你开车过来的汽油费总不该自己掏吧。”
半年过后,忍无可忍的柳霞去找南西谈话,南西诧然反问:“为什么要付钱?她义工干得很开心,是我们给她提供的宝贵机会。”
什么宝贵机会?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雇主,卑鄙可耻,比国内打白条的黑心老板还可恶,至少白条还是一段承诺。犹太人啊,犹太人!难怪你们的形象留在了世界名著里,一个比一个贪婪吝啬,从《威尼斯商人》里的夏洛克,到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柳霞控制住了自己,没有问候犹太人的祖宗,但她愤怨的表情清清楚楚落在南西的眼睛。就在柳霞转身离开的时候,南西突然叫住了她:“你莫非什么都不知道?她班上的老人合伙给她支票,至少一月两次。她私底下还教授太极课,利用我们的场地设施,我们可没收她一分钱。外面的老师上我们这里承包课程,要不付租金,要不就是四六开,我们对她网开一面,就是看在她的义务课别出心裁,把老人们逗得很开心。”
柳霞张大了嘴和眼,她不知道这世界还有秘密的风景,贺云娇什么也没告诉她。但是南西继续告诉她,95岁的斯密斯老太太在某个夜晚入睡后,第二天的阳光没有唤醒她。去世后的遗嘱里居然有给贺云娇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有5000美元。贺云娇守口如瓶,但是老太太的女儿心怀怨气,有意透露给了南西,还说那个疯颠颠的跳舞女人,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住了母亲,去世前还购买了一万多美元的中国玉。
南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她问柳霞,你肯定忘不了欧文先生吧?那个变态老头,一提起他的名字,柳霞鼻子眼睛全是浓烟滚滚。有一日柳霞当班,给老头子输液,他居然拔下管子,用针去扎柳霞的手,扎得柳霞一阵尖叫。老头脾气古怪,儿女好心来看他,他恶语相向,说他们是来看他的钱。只有贺云娇能服住他,贺云娇给他唱黄梅戏,他能听进去,一脸的安详宁静,似乎能懂唱词里的“世间的过眼繁华,春梦一场”。柳霞其实也理解欧文老头,他见了护士,条件反射便是吃药、打针、扎静脉,但是见了贺云娇呢?眼前便是莺歌燕舞、花团锦簇。
老头子生前喜欢收藏画,死后把几幅皮诺 (Pino)的作品留给了贺云娇。柳霞对南西说,皮诺是谁?从没听说过,又不是莫奈或者梵高,值不了什么钱吧?南西把眼睛瞪成乒乓球,她说值不值钱,你上网先查查再说。
柳霞打开手机就找到了答案。一条巨大的黑蛇盘在她的胸口,还昂首吐着信子,她承认,嫉妒在她的内心张牙舞爪。这世上的事,雁过留声 , 影落流水,除非你什么也不做,做了就别想遮掩一生。柳霞有理由愤怒,自己为贺云娇操心奔走,为那35美元的课时费,但是人家不声不响,利用犹太人提供的舞台和资源,悄悄地壮大自己肌肉和骨头,而自己一无所知,这算是什么朋友?柳霞想起前几日,温文还在跟她开玩笑,说你一个老人院的护士,勤快点,温柔点,最容易讨老头老太太欢喜,抬抬手就把千万身家送给了你。
好多天了,一根骨头堵在柳霞的喉咙,她想吐出来,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人都不是菩萨,人性中有善也有恶。如果是朋友,那就坦诚相见,如果不是朋友,那就公事公办。只要贺云娇不说,柳霞就装不知道,两人见面依然你好我好。那天柳霞照例去查房,有个百岁的老太太抱怨,说她一身的骨头都在疼。柳霞便问她做了些什么运动,她说她在贺云娇的健身班里跳了“小苹果”。
100岁的老太太能跳“小苹果”吗?柳霞口头汇报给了自己的上司。换在以前,这样的事情宁可捂住,因为她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但是她汇报了,以正大光明的工作态度。柳霞上司是个办事极认真的女人,她对柳霞说,我对这个事早就有看法了,院里有明文规定,聘进来的健身教练必须有医学、营养学、或者运动学的知识背景,不能因为是义工就忽略掉教育素质,出了人命谁承担得起?不行,我得给上面汇报。
半个月后,贺云娇在老人院的义工生涯宣告结束。两个人见了面还是笑笑,但是贺云娇不再称柳霞是她的贵人,她最好的朋友。转眼就是春节,华人社区当然要轰轰烈烈大办春节晚会,温文告诉柳霞,为了遏制贺云娇这个表演狂,有人想出了个损招,凡是参加演出的人员,必须出钱报名,一个节目5块美元。贺云娇干脆果断甩出50美元现金,扬声说道,这是她的预付,晚会结束后多退少补。
天生一个表演狂。
之四:职场与情场
欢迎来佛罗里达看棉花
曹天仿佛走在梦境里,佛罗里达居然会摆出这样的风景:漫天的棉花漫天的绽放,那样肆无忌惮,带着骨子里的野性,向四面八方冲去,像银色的波浪席卷了大地,跟蓝天、白云、森林、小河,彼此呼应,相互邦衬,照出一份炫目的壮丽。棉花地之外还有花生地,也是铺天盖地的气势。这是佛罗里达吗?曹天迷惑了,这分明是电影镜头里,德克萨斯州独具的乡野风光。
曹天曾在弗吉尼亚的一家大学读书,专业是人事管理。中国同学里,他跟李冲最要好。李冲劝他,如果不海归,想在美国寻发展,就赶快改专业,最好是会计和统计,那人事管理有用吗?就是跟人打交道,还要跟机构的新员工上课,你英文再好,能比得过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吗?你想想看,一个满口地方口音的外地人,成绩再好,也不可能留在京城的对外交流部门吧?曹天听了,只是笑而不语,他先天自我意识强烈,不是个随大流的人,喜欢选择人烟稀少的那条路走。人事管理专业里,就他一个中国人,没关系,他学得自在潇洒,犯不着事事都要跟同胞结伴。
曹天快毕业的时候,女友田莎莎跟他闹翻了。田莎莎跟曹天同校,在音乐系学小提琴,莎莎长得甜美可爱,又是个从小得宠的富二代,免不了玩出些小性格。偏偏曹天是个高傲的人,像李冲一样低下身子服软求饶,他不愿做,也不想学。闹了几天,莎莎受不了曹天的石头脸,转身跑了,跟一个开蓝博基尼的小子好了,据说是个官二代。曹天也没怎么生气,读好自己的书,干好导师的活儿。
毕业那年,曹天拿到了了来自佛罗里达的聘书。那是一家生产水泥的大公司,因为跟中国有多次项目合作,他们看中了曹天的成绩和才华。公司位于佛罗里达西海岸,跟阿拉巴马州接壤,离墨西哥湾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东西两岸的自然景观迥然不同,一提起佛罗里达,大家眼前会跳出迪斯尼的米老鼠,时尚的游艇在海上潇洒,迈阿密的海滩和摩天高楼,码头的邮轮正迎接世界各地的游人……佛罗里达东海岸的系列镜头,落在人们的眼睛里,成了对佛罗里达的固执印象。
曹天所在的公司,开车出门不到三分钟,便进入广袤的棉花田。当车轮子下的路,由公路变成了泥路,他还看见了被万千棉花簇拥的商店和加油站,这真是个棉花竞放的自由世界。曹天用手机照了几张相,传给在纽约上班的李冲,李冲说,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干活?下次我们不去佛罗里达看海,要去佛罗里达看棉花。曹天说,来吧,来吧,欢迎来佛罗里达看棉花,棉花有棉花的诗情画意。
过了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父母对曹天总是牵心挂念。母亲在电话里跟他商量:要不你回国一趟,我们给你介绍女朋友,是你姑妈的研究生,温柔顺从的样子,我和你爸都很喜欢她。曹天心想,你和我爸喜欢,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他最烦相亲,干嘛要被一群人摆弄。他在电话里敷衍老妈:我这儿有个女孩,感觉还不错,但是婚姻大事要慎重,我想等关系稳定后再跟您们汇报。
曹天不想陷入婚姻的牢笼?想想李冲现在多惨,被老婆和孩子套牢,想来看棉花也不成。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又不需要女人来做饭洗衣。星期天的下午,若是天气好,他喜欢去跳蚤市场闲逛,那里有个露天艺术展,当地的艺术家会把自己的作品放到摊点售卖。一副油画抓住了曹天的眼球:明月如镜,幽蓝色的夜空下,几朵白梅纤枝玲珑,疏影横斜,颇有几分宋词的缠绵多情。曹天心头琢磨,美国也有梅花吗?美国人也爱画梅花?于是弯下身子再细看,天,这哪是梅花,这是棉花啊!大有梅花的风姿和韵味。画家是以仰视的角度创作的棉花,焦点对准的棉花婷婷高立,含苞欲放,透过花枝,隐隐可见朦胧的棉花田, 构图错落有致,远近相宜,有现实的深意,也有虚幻的飘渺,让人沉在自然的宁静中,不再有红尘的欲望。
画的主人是个当地女孩,一头浅栗色的长卷发,眼睛半蓝半灰,她穿着一件宽松的体恤,但还是遮不住优雅起伏的曲线。女孩见曹天盯着她的画,眼睛都不转,似乎陷入了沉思,她走过去对曹天说,如果你真心喜欢,我便宜卖给你,四十美元吧,也就是画架和颜料的成本费。曹天说,能把棉花画到这个境界,确实是个天才画家,我拿六十买你这副画吧。
女孩眼里闪过一阵惊喜,更多的是感激,相遇知己的感激。她说,我来这里四周了,虽然卖了几副画,但从来没人对我的棉花感兴趣,我最满意的作品就是这副画,谢谢你的喜欢和欣赏,这是我的名片,下个月在Tallahassee (佛罗里达州府) 有个艺术展,展台有我的作品,希望你能光临。
两人因棉花结缘,自然是一段美好良缘。女孩名叫雪蕊,是个农场主的女儿,老爸拥有十万英亩的棉花地,棉花陪伴她长大,构思绘画主题,当然会牵挂棉花。雪蕊在大学主修油画,毕业后在旧金山的一家艺术公司从事电脑绘图,只呆了两三年,期间男友劈腿伤了她的心,两人分手后她回到老家,一边在老爸的农场干活,一边绘画寻求精神寄托。
曹天问她,农场的活很辛苦吗?她说,不,农场早实现了全自动化,她干的都是记账和管理。她聪明好学,对管理软件上手很快,老爸非常信任她。那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澄澈明亮像水晶。她带他去看棉花收割。两台巨大的绿色机器开进了棉花田,霸气十足地一往无前。机器张开了大嘴,棉花一个不留全都吞进了肚子。等收割机轰隆隆开远后,苍茫的土地只剩下灰色的惆怅,对棉花的怀想只有等到明年。
棉花再次绽放,如银色的海浪,她成了他的新娘。他们还在棉花地里拍了婚纱照,棉花地里的浪漫独一无二,棉花的白与婚纱的白,呼应出纯真的爱恋。雪蕊说,这世上的婚纱照背景,大都选择郁金香、薰衣草、向日葵,有多少人会选择棉花呢?曹天爱怜地看着妻子说,因为你有艺术家的眼睛,怎么可能跟常人一样?
曹天并没有把棉花地里的婚纱照传给李冲。李冲的老婆跟田莎莎是闺蜜,他不想面对五光十色的问号,更没有精力去一一解释。他传过去的照片是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完成的,有华丽的灯光和假景。他在心头嘲讽自己的俗气,既然觉得与众不同,为什么不敢拿出去与人分享?潜意识里还是认定棉花不够高贵华丽,到底是跟土气、乡村、生存、原材料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不用多想了,总之,婚后的日子快乐充实。曹天的父母来参加了儿子的婚礼,对朴实聪慧的媳妇还是满意,就是觉得有点怪,这佛罗里达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佛罗里达,倒是像记忆中的新疆,曹天的父母在新疆农场奉献过青春,那里有一望无边的棉花田和花生地。
曹天说,上车吧,我带你们去佛罗里达的另一岸,于是见识了迪斯尼的米老鼠和白雪公主,看了迈阿密的游艇展览,顶级富豪的度假别墅,奢华得让人瞪眼。然后呢,一家三口还上了开往巴哈马的豪华邮轮。看父母一路欢喜地拍照留影,曹天知道,父母可以跟亲友交代了。
曹天把父母送走后,轻松得像卸下一块石头。没想到新的石头又要压过来。雪蕊告诉曹天,再过几天,她弟弟杰克要带着未婚妻回家,未婚妻是中国人,不会说英文,而杰克又是个不落地不靠谱的人,从小就调皮捣蛋,不讨父母的欢喜。到时候他们来了,需要曹天在中间周旋,解决若干问题。
杰克高中还没毕业,就跑去奥兰多打工。打工的那家老板在中国发了财,杰克也买了张机票去中国,先是跟老板在义乌做玩具买卖,后来又独自一人跑到北京。曹天问,他在北京做什么?雪蕊说,他说他在教英语,可是他连高中都没毕业,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学校招聘他。曹天说,不一定需要正规机构,可以当私人家教,教小孩的口语没有问题吧。
杰克在中国晃荡了六七年,跟父母没什么联系,突然有天从中国打电话回家,说他要结婚了,让父母给他汇个5万美元。托尼父亲气得头发和胡须都在冒烟,母亲也说,这么多年没什么音信,一有消息就是要钱,要钱可以,自己回来拿。曹天私下告诉雪蕊,没办法,这是中国的老规矩,若是结婚,男方的父母一般要拿聘金给女方,还得承办婚宴和购买婚房。
杰克的未婚妻名叫飞飞,浓眉圆眼,一头金黄色的狮毛卷发,神气得要命,一看就是个会飞会跳的人。杰克告诉家人,飞飞在中国是个电视明星。曹天便用中文问飞飞,你是明星,在中国都拍了什么电视?飞飞“嗨”了一声,摇了摇满头的金发说,什么明星,我就是一小北漂,三十五十的戏都在接。她揪着杰克的衣服说,老公,别欺负我不懂英文,别瞎夸我,我要真是明星,还需要你出钱买婚房吗?
曹天看得出来,杰克是个听话的主,对飞飞唯唯是偌。杰克的中文说得相当流利,搞得飞飞一句简单的英文都不用学。曹天一直在跟飞飞闲聊,几顿饭下来,飞飞的背景轮廓差不多清晰了。
飞飞在东北长大,艺校毕业后就去北京闯荡,跟千千万万的北漂一样,梦想着变成星星的一天。成名之路太苦了,她和小伙伴们想过许多方子炒作,比如在豆腐店里卖豆腐,然后请人上网炒作“最美豆腐西施”,接下来还有最美油条,最美米粉,最美包子系列。有个下雨的天,她跪在地上给乞丐喂饭,被炒成最美心灵女孩,结果还是没有火。一个四十几岁的大姐要跟她搭档,假扮一对母女,最好摹仿甘露露母女,做出一些惊骇世惊俗的创举来。那个新年,她们想去讨好一个娱乐圈的大哥,大姐把飞飞装进一个盒子里当礼物,盒上还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送货上门的时候,恰好大哥出去了,是他的助理开箱取货。助理是谁,就是杰克,他是大哥的助理兼翻译。
杰克和飞飞就这样对上眼了,一见钟情了,可惜把大哥得罪了,两个人都别想在圈子里混。后来二人开了餐馆,四处欠债,赔得一塌糊涂,不得已打着结婚的旗子向双方的父母化缘。
曹天问飞飞,未来有什么打算,飞飞说,如果美国好混就在美国混吧。曹天问她,你打算读书吗?飞飞说,我跟我老公一样,都痛恨读书,我们可以在这里开一家餐馆。曹天说,开餐馆前先去帮人打工,熟悉一下流程和环境。飞飞不屑地说,我不想听人使唤,我也听不懂洋人的话。曹天心想,这飞飞呆不长。
那日曹天在公司上班,丈母娘给他打来电话,丈母娘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一直在发抖,说出事了!本来好好的,她带小两口去看棉花收割,刚开始飞飞兴致很高,又说又笑,还在收割好的棉花堆里翻跳,可不知怎么的,小两口先是吵,吵什么她也听不懂,没几下就打起来了,打得猫飞狗跳,在棉花堆里激战的结果是从头到脚都飞满了白毛毛。杰克爸爸一早就去兄弟家的牧场装电缆,杰克妈妈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了局势,而旁边的工人不劝架,就当现场的喜剧在看。
曹天匆忙开车上路,到了棉花地时看见二人还在吵,飞飞的声音明显比杰克高八度,她说我牺牲了国内的大好前途,却被你骗到这个山寨佛罗里达,没有海滩没有迪斯尼,出门不是棉花就是奶牛,我好好的城市姑娘,跑到这里来放羊吗?杰克说,我不是拿着铁链子把你捆来的,你当初问我家在哪儿,我老实告诉你在佛罗里达。飞飞闭上眼睛,挥着手臂乱舞: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棉花田。
曹天对飞飞说,不喜欢佛罗里达的棉花田,你可以回家啊。飞飞白了他一眼说,我当然要回去,再呆下去我非疯不可,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一家像样的餐馆都找不到,晚上静得跟坟墓似的,哪像北京,深更半夜都能吃火锅和烧烤。曹天转头问杰克,那你打算回去吗?杰克灰着一张脸回答,在这里确实无聊,还是回北京有事可干。
在回北京前,曹天让杰克带飞飞去迈阿密看看,既然来了佛罗里达,怎么样也得留下到此一游。杰克说,我们回北京还要还债,不敢拿钱出去折腾。曹天心想,父母已经给了他们5万美元,都不敢出去玩,可见在北京的日子有多潦倒。他和妻子商量后,订了迈阿密和迪斯尼的旅游套餐,算是送给二人的结婚礼物。二人欢天喜地接受了礼物,打算旅游结束后,从迈阿密直飞中国。临行前,曹天对二人说,你们现在还年轻,应该去大城市奋斗。但是有一天,当心平静下来,自然会想起佛罗里达的棉花田。
时光飞逝中,棉花又开了。曹天抱着两岁的儿子走到棉花地里,采了一朵棉花,让儿子触摸它的温柔细腻。这时候手机响了,妻子接过儿子,曹天听见李冲的声音。李冲的声音似乎有几分苦闷,他抱怨最近家里和公司里都不太顺,想出门散心。曹天说,欢迎你来佛罗里达看棉花。李冲又问,你知道田莎莎的近况吗?她嫁给那个官二代,官二代在智利开了个什么铜矿,两人最近也在闹。李冲故意停在那里,但是曹天没有追问细节,他还是那句话:欢迎来佛罗里达看棉花。
为了爱情的迁徙
维吉妮彷惶了半个月,作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这个决定把她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辞掉工作,卖掉房子,搬家去瑞典。维吉妮生性开朗活泼,最爱同朋友唱歌跳舞。迈阿密温暖湿润,一年四季都有花果飘香,一年四季都可以在室外夜夜欢歌。
谁都搞不懂维吉妮,哪来疯狂的举动?除了爱情的荷尔蒙,还有什么元素可以让人神魂颠倒?维吉妮八年前嫁给一个大学教授,丈夫温润文雅,女儿活泼可爱,但她受不了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一有空闲就跟朋友跑到酒吧喝酒,喝多了就载歌载舞,在醉熏熏的氛围中跟人有了一夜情。她觉得她很冤枉,因为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是男人的内裤不知怎么穿在了她的身上?她醉意朦胧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在丈夫的雷霆怒喝声中依然分不清东西南北。
还能怎样?只有离婚吧,丈夫带走了女儿,他有详细而鲜活的证据,证明她不是个好母亲。维吉妮的表姐沙娜,心慈念善,不忍看妻离子散,孩子没有完整的家,几次请求维吉妮丈夫看在女儿的面上,让维吉妮回家。维吉妮倒是无所谓,她说随他去吧,爱怎样就怎样,我经济独立,不靠任何人,我喜欢自由的人生。
维吉妮从医学院毕业后,一直在迈阿密的一家公立医院当妇科医生,她医学院的同学大都独立开业,拥有自己的诊所。她丈夫曾对沙娜说过,她那个水平,也只有留在公立医院混,自己开业不把人医死,也会把人弄成终身残疾。
公立医院就公立医院,压力不大,工作相对轻松。维吉妮工作的这家公立医院,是联邦政府投资所建,服务的对象是贫困阶层,没有任何收入的阶层。维吉妮曾跟沙娜表姐抱怨过:“我上班就是跟五颜六色的社会垃圾打交道。” 那天她的病人是个拉裔女子,跟父母偷渡过来,现在已经拿到了难民资格。可惜啊,22岁的年龄,本是花一样的年龄,却已经是10个孩子的母亲。她耐心对她解释:“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选择避孕,我可以告诉你这方面的知识,你还这么年轻,有美好的前途,不应该被这么多孩子拖累。”女孩爱理不理地瞪了维吉妮一眼,鼻子哼了一声, 话都懒得说,只顾低头听手机里的音乐。
维吉妮在电话里对沙娜说:“天天都是这样的烂人,烂得超出你的想象。昨天遇见一个15岁的女孩,因为恨自己的母亲,勾引父亲怀了孕,被祖母拉到医院做引产,居然不让医生碰她,大骂医生是群杀人犯,要谋杀她的孩子……天天都摊上这样的事,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不想得精神病,有机会我一定要逃跑!”
沙娜倒是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她在一家公立中学教自然科学,她劝维吉妮:“感恩上帝吧,如果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还没有工作,我好几个同学都失业了,但是我上班的学校因为有80%的贫困学生,政府每年都给稳定的拨款。”
维吉妮心烦意乱,下班便去海边的酒吧畅饮。夏日黄昏的大海,美得有几分虚幻,恍若一场梦,梦里辗转着神奇的神话。黑夜来临了,清甜的花香在夜色里弥漫,月光下的椰子树摇曳出一片浪漫,最浪漫的人在这个夜晚同维吉妮相遇了。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他叫奥列,来自瑞典,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跟美国人一样的英语。维吉妮后来才知道,北欧的英文普及率很高,小孩子在幼儿园就开始学英文。
奥列对她笑道,你长了一对中国人的眼睛。她说你还真猜对了,我的曾祖父就是中国人,我的曾祖母是意大利人,他们是在巴西相识,一年后便举行了结婚大典。维吉妮身上的血统比较复杂,除了中国和意大利,还混合了希腊、印度、叙利亚、英格兰等元素。如果不仔细观察,还真发现不了她跟中国人有几分相似的杏仁眼,那只是外形,她的眼睛颜色倒是半灰半蓝。
瑞典属于北欧,北欧是盛产金发碧眼的发源地。维吉妮没想到奥列的祖先也是来自中国,他身上也有中国的血统。他没有开玩笑,他一本正经拿出手机,他从手机拉出一张中国地图,他指着广东台山的位置说,就是这里,我先祖的家,他当年坐船飘到了拉美,在种植园里当苦力,收割甘蔗,种植橡胶,后来还去挖过巴拿马运河。再后来,他娶了一个来自爱尔兰的姑娘,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去了瑞典……
维吉妮问他,都过去了一百多年,你怎么知道广东就是你先祖的地方?奥列说,他有个叔叔是大学的历史教授,业余时间写了一本家族史的书,家族这棵大树上,有许多纷繁灿烂的枝条,他觉得这根“中国枝”特别有意思,按照书上提供的线索,他去年夏天还去了一趟广东台山。
维吉妮又是羡慕又是惋惜,她说,可惜我找不到我的中国枝,但她能推测是在广东,因为她和家人都喜欢广东点心。她告诉奥列,迈阿密有家早茶楼美味经典,她特别喜欢,她向他发出邀请:“星期天我带你去吧,老板跟我的关系特别好,每次都给我打折。”
面对海上的明月,两个人言谈欢愉,很自然交换了手机号码。只过了两天,维吉妮便给奥列打电话,她特地咨询了她的祖姑母(grant aunt),她们的先祖也在种植园种过甘蔗和橡胶,后来也加入过巴拿马运河的挖修大军。
奥列激动说:“说不定我们拥有共同祖先,完全应该庆祝一下。” 她带他去了那家广东茶楼,把奥列介绍给老板,说这是她失散多年的堂兄弟, 千山万水他们终于团聚了。老板拿出茅台给他们庆祝。两人只喝了半杯便醉了,出了茶楼,驱车去了海滩,月光清澈,如温柔的流水落在海面上,粼粼闪闪,滟滟随波, 一海的月光,一海的情浓意长。二人海誓山盟,定下了终身。
认真的爱情需要婚姻的承诺,有些事情不得不严肃面对。奥列是个机械工程师,目前在迈阿密一家船舶公司上班,没有绿卡,只有工作签证,合同到期后就必须回瑞典。按理说,两人结婚后,维吉妮可以跟奥列办绿卡,但是奥列还是认为在本国发展的前途更大,再说奥列是家中的独子,父亲经营的产业也需要他继承。
为了爱情,维吉妮决定搬迁到万里之外的瑞典。“真是莫名其妙!”沙娜说:“哪里跑出来的亲戚?哪里跑出来的共同祖先?据说那地方冷得让人发疯,冬天站在室外鼻子都会冷得掉在地上变成小石头,你忘了你小时候的故事吗?”
维吉妮十二岁的时候,父母离婚,父亲留在迈阿密,母亲带着女儿回到自己的故乡,北达科达州的一个石油城,那里有母亲的父母兄弟,还有一群从小长大的朋友。但是维吉妮受不了北达科达的长冬酷寒,独自一人逃回了迈阿密。要说那次逃跑,真是一场奇特的冒险,维吉妮的母亲坚决不允许女儿回到父亲身边,因为她认为那是个道德品质败坏的男人,没有资格抚育孩子。她对维吉妮说,你不要太娇气,这城市里几十万人都能平安地度过冬天,冬天有冬天的乐趣,你能在迈阿密享受高山滑雪的幸福吗?
维吉妮不喜欢滑雪,她喜欢在棕榈树下的海滩嬉戏,更喜欢跟随父亲和他的一群朋友扬帆远征,开向加勒比海那些神秘的热带海岛。她决定逃跑,她独自走到机场,混在一群小朋友里面,跟随他们上了飞机,当空勤人员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踩在了佛罗里达的土地上,她为此还上了当天的新闻节目。
她千辛万苦逃到迈阿密,但是没能感动父亲,他不愿收留她,那年他正在追一个美艳年轻的酒吧歌手,前进路上跑得满身是汗的他,怎可能要维吉妮这个碍脚石?好在维吉妮的姑妈把她带回了家,让她终于留在了有蓝天大海椰子树的地方。
维吉妮跟着姑妈的女儿沙娜一起长大,两人亲如姐妹,又是无话不谈的朋友。那天沙娜一本正经地对维吉妮说:“我在网上查了,瑞典的冬天比北达科达还要冷,还要漫长,你要想清楚,莫非还要来第二次逃跑?”
维吉妮无奈地摊开双手说:“我能往哪儿跑,我把房子都卖了。”
沙娜惊得像见了核爆炸现场,她扬高了声音说:“你怎能这样,能这样?不跟我们商量就把房子卖了?”
维吉妮能跟沙娜商量吗?沙娜肯定是坚定不移的反对态度。想起卖掉的房子,维吉妮心头也是一阵痛惜,那房子是迈阿密海滩上的豪华高层,闹中取静,无敌海景,从电梯下到公寓大厅,出来就是花园里的游泳池,再走几步就是旖旎如画的海滩。维吉妮是在金融危机的时候低价买下的这套房,当时姑妈和沙娜都赞叹她有投资目光。离婚后的她,一直住在这套公寓里,她告诉过沙娜,她越住越欢喜,最爱手持红酒,面朝大海,她甚至希望生命走到尽头的那天也在这套房子里。
维吉妮老实告诉沙娜,房子卖了,就收不回来了,一个月后,这房子将迎来新主人,那个时候的她,恐怕已经飘荡在大西洋之上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维吉妮卖了房子后,把准备搬迁的物品打了8个纸箱子,2个行李箱。这10个箱子空运实在太费事,所以她计划以邮轮的方式搬家,邮轮从迈阿密出发,横跨大西洋,沿途停靠葡萄牙、英国、荷兰等国,目的港是丹麦的哥本哈根,届时奥利会开车在码头接她。从哥本哈根到奥利的瑞典老家,不远,只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
维吉妮告诉沙娜,前些日子MALL里正在打折过季的服装,她一下买了好几件冬衣。沙娜想问她,佛罗里达的冬衣抵得住瑞典的寒风吗?但她什么也没说,既然都成事实了,何必再招维吉妮不快呢?
维吉妮把一套只用了半年的新家具留给姑妈,姑妈说,我要这些家具做什么,你人都不见了。维吉妮安慰她说,迈阿密夏日湿热漫长,你来瑞典避暑吧,奥列的父母在乡下有个大农场,养了好几十匹马。维吉妮又对沙娜说,以后你和先生孩子来北欧旅游,我那里就是你们落脚的基地,不是很好吗?
维吉妮的前夫知道她要远嫁瑞典,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对沙娜说:“疯了,去那么冷的地方,维吉妮就是一头热带的动物,我打赌她还要再跑一次。”沙娜冷漠回应说:“你怎么断定她要再跑一次?他们两个人是真心相爱,你没见过奥列吧?高大英俊,金发蓝眼,童话里的王子形象,任何女人都会为他疯狂,寒冷算得了什么呢?王子有能力让他的公主住进美丽的城堡里。”
前夫无不嘲讽说:“那么大把年龄了,爱丽丝都十岁了,她母亲还要玩什么公主和王子,醒醒面对现实吧。”
沙娜即刻回应:“维吉妮知道现实,也知道她的责任,她计划好了,明年夏天让我把爱丽丝带到瑞典去度假,顺便也去看看巴黎和伦敦。”
前夫看重女儿,离婚后一直拒绝外面的诱惑,潜意识里,他希望前妻能回头,在真诚道歉之后,他或许会原谅她,把家的大门为她打开。他似乎太自恋了,太自以为是了,根本没料到她会有一场飘扬过海的迁徙行动。
熙熙攘攘的邮轮码头,到处都是欢喜明媚的笑脸,游人大都是上邮轮度假,横渡大西洋去看欧洲的名城和古迹,能不高兴吗?唯有维吉妮五味杂陈,为了爱情的一场迁徙,马上就要启程。女儿喊着妈咪,哇的一下哭了,这下可好了,把姑妈也惹成了泪人,沙娜手忙脚乱,抱了小的,又劝老的。
维吉妮倒是比所有人淡定,她觉得现代科技发达,纵然天涯海角,也能天天在网上见面。她吻别女儿后抬了抬头,发现前夫眼里也有泪光,心头由不得一痛一击。离别总是让人催肠断肝,无限的惆怅漫延开了,裹着一点一点的心碎,但她不可能回头。
失控的灵魂
1
也就是鸡毛鸭毛的小事,兰草跟老公叶城又吵了一架,无意间从镜子里看见中自己,好陌生的一个中年妇女!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自己吗?一脸的焦虑狂躁,没有水分的皮肤像晃在藤上被风吹干的茄子。我怎么是这个形象啊?
“你我差不多,都是更年期妇女的形象。” 白雪在电话里跟兰草自嘲:”胶原蛋白流失了,荷尔蒙也飞走了, 情绪像个怪兽,总是处于失控状态。20多年前,我们刚来美国,青春逼人,朝气蓬勃,从学生到白领再到家庭主妇,一觉醒来,不相信自己在美国已经丢了青春。”
兰草说:”我跟你一个感觉,昨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大学生,怎么转眼就成了老公和孩子的奴仆?这该死的美国,毁了我的年华!“
“不要诅咒,不要叹气,感谢上帝吧,因为我们还活着。”白雪说。
兰草不以为然地晃了一下脑袋说:“你就这么低的生存标准,活着的标准,猫狗的标准。” 兰草不喜欢宠物,嫌脏,但她的女儿格瑞斯养了两头猫,本来是街上的流浪猫,她喂着喂着就喂出了感情。
白雪说:“你没看这几天的闹得起火的新闻吗?非洲一个飞行员得了忧郁症,坠海自杀,害得几十个乘客成了陪葬。”
兰草说:“这种神经病太恐怖了,撞了八辈子的血霉才和他相遇。很多年前,我妈单位有个司机,因为奖金问题跟领导闹心,有天开车载着领导和外地的专家去开会,经过大桥时,突然撞栏冲下了长江。”
白雪感叹道:”你看人是多么容易失控,所以我们要锻炼内心,寻找点滴的快乐。”白雪而后提及她在健身馆上瑜珈课,音乐非常放松,老师是个华人,优雅温和,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出尘。白雪鼓动兰草说:“第一节课免费,要不你去试试?”
谁也不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天动地,兰草如果有预测先知的本领,她希望这一生永远也不要与洪秀有任何交集。兰草记得那是个春天,朦胧迷离的烟雨中,桃花和杏花都在微笑。瑜珈课的冥想音乐悠长清远 ,让兰草静心感受了山高水流,天地悠悠。瑜珈课完了,她们便成了朋友。
2
洪秀没在美国读书拿学位,她是随丈夫移民到的美国。丈夫周郝海能文能武,动手能力超强大,虽说在一家公司当统计师,业余时间积极开发他的爱好和创造力。那时正是经济萧条期,郝海低价购进几栋烂房子,然后一番涂脂抹粉,居然还能卖一个好价钱。兰草佩服郝海的精明强干,洪秀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什么也不想多说,眉目间似有一晃而过的不屑。
那个周末,三家人在兰草家聚会。白雪对周郝海惊叹:“你是我在美国见到的最牛人,5000美元的破房子,转手卖了8万。你神仙啊,你点石成金啊!”
周郝海享受他的成功,眼睛里闪动着得意飞扬的光。他说:“那房子刚买下时,你们想象不出有多乱,前院垃圾成山,后院野草成林,窗户是破的,门是歪的。周围的邻居怨声载道。曾经的房主因为犯事跑了,警察也没有办法。“
兰草说:“所以你聪明,看准时机,我要是有机会,也不会放过。”
白雪说:“兰草,这样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也搞不定,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你怎么接?”
周郝海说:“那房子确实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洞,当时的状况就是没人敢接招,有个房代理告诉我,别说5000,就是倒贴一万美金给他他也不要。”
“那你怎么接的招?把破烂化解成财富?” 兰草眼睛里有崇拜的光:“前些年,底特律的一栋房子在EBAY上出售,喊价只要25美元,结果一个芝加哥的女人买下后,才发现买了无限的烦恼。”
郝海说:“那买主在外地,现场都没有看就下单,以为25美元这么便宜,随便转手就可以赚一笔,哪知道那是个极危险的社区,从白天到晚上子弹都在飞,她哪敢深入虎穴?但是成了房主后,政府可积极了,立即递给你各种单子,税要补交多少,垃圾费和电费又欠了多少。我不同,我只买本地的房子,不做投机取巧的事。”
兰草跟郝海聊起了劲,居然忘了丈夫孩子在干啥,也忘了一个女主人的责任。白雪的肠子开始哼哼唧唧了,而兰草谈性正浓。白雪只好自己动手,好在凉菜都准备好了,她烧了一锅水,等着下饺子。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沙发上的洪秀半仰着头,不疾不徐,跟兰草的丈夫叶城言谈间祥和温馨。午后的太阳在百叶窗外,细碎晶亮的光落在洪秀的长发上, 世界融洽得像一幅画。白雪笑了笑,把一碗饺子放在案桌上,突然想起大学时爱唱的一首英文歌:Change Partner(交换伴侣)。
3
山洪爆发前,往往没有太多的预兆。白雪眼睁睁看着朋友站在废墟之上,却无能无力。洪秀和叶城忘了年龄和身份,爱得死去活来。白雪对老公罗涛说:“那叶城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荷尔蒙的沸腾期该过了吧,居然还要上演一番惊天动地的爱,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家,对孩子未尽的义务?”
罗涛居然对白雪说:“爱情没有年龄的歧视,来了就是一团野火,谁说四十几的人就不能燃烧。”
白雪的眼睛瞪成了牛蛙:“你,你,你是不是也想跟谁燃烧?”
罗涛眯着眉眼说:”我早就生活碾成一地的死灰,还烧什么烧,我只想劝你别阻拦人家的好事,因为你就一个小小的螳螂,再怎么奋勇向前,也挡不住爱情的滚滚车轮。”
白雪叹气说:“可怜的兰草,好好的一个家,说垮就垮了。那洪秀表面看着清心寡欲,不求名利,其实就一个装B会飞的狐狸精!太恶心了,居然去抢别人的男人。”
罗涛耸肩摊手说:“既然她抢了她的男人,大家就互相抢嘛,抢回来就公平了,谁也不欠谁。”
白雪说:“你这是人话吗?兰草是典型的良家妇女,三从四德,就是跳河也做不出伤风败俗的事。”
罗涛说:“什么伤风败俗?谁还活在公元前?再说公元前的西汉比现在还开放。”
白雪歪着头想了一阵说:“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兰草跟郝海好了,也就负负得正,人人花好月圆,你知道郝海目前的状况吗?“
“头顶绿油油的西瓜帽,能有什么好状况?“罗涛说:“前几天他还约我出门喝了酒,他到现在也想不通,哪儿对不起洪秀?这女人居然要跑。他干两份工作,辛苦养家,只想让她的生活更好,因为忙碌,没有时间陪她风花雪夜,听那些小资的音乐,读那些小资的诗歌。”
白雪说:“搞了半天,原来是叶城可以陪洪秀小资啊。兰草和郝海都是面对现实的人,都是希望投资赚钱的人,说不定两个人能走在一起,你的口才不错,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算了吧,还是你去打前阵。”罗涛说:“我真的不想看见兰草那张怨妇的黄脸,我曾对叶城充满沉重的同情。”
白雪说:“别把兰草形容成泼妇的样子,记得20多年前,我们都还在校园读书,那个时候的兰草,水灵得就像刚开的兰草花,在一群女留学生里鹤立鸡群,你们一帮单身汉啊,流着口水前仆后继,你当我不知道啊,你也对兰草献过殷勤,想请人家吃饭看电影,可惜人家心里只有帅哥叶城,瞄都不瞄你一眼。”
罗涛一脸的幸灾乐祸,他说:“谁也不是永远的公主,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选择了你,才会拥有平安幸福到永远。“ 罗涛说着说着,抱住妻子想来番亲热。白雪推开他说:“别来虚情假意,我可消受不起,对了,这个周末我请了兰草来吃饭,你在一旁也好好好劝劝。”
4
白雪本想把周郝海也请到家里,把伤心的男女促成一对。无奈周郝海悲忧过度,回国疗伤去了。兰草到白雪家吃饭的时候,没有带上女儿,女儿被同学的妈妈接走了,晚上在同学家过。白雪知道,因为父母的战争,孩子的情绪出现了波动。兰草老实告诉白雪,她现在也想通了,放叶城一马,女儿归她,房子和存款也归她。除了净身出户,叶城每月会交给她一半的工资,毕竟女儿是她在养。但是丈夫的人和心是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
兰草面色憔悴,眼圈黑得像携带了熊猫的基因,但是眸子里隐着一股子劲,她说:“我面对我的现状,已经摔到谷底了,不可能再往下落,是准备起飞的时候了。“
白雪鼓励她:”相信你会飞腾,曾经的你是多么聪慧美丽。”
兰草一只手抓在椅子的坐垫上,压抑着胸腔里的杀气,她貌似平静地说:“失去的都会回来,属于我的,终究是我的!”
夏天来了,天一擦黑,池塘里的青蛙到就开始呱噪,噪得人神经分裂,裂出许多小分叉。那个晚上,罗涛说他要加班,晚上不回家吃饭。这些日子,罗涛总是抱怨公司来了新项目,逼得人上气不接下气。有了兰草的教训,白雪对老公体贴了许多,她轻言细语说:“老公养家不容易,好好加油,我给你准备夜宵。”
厨房的灯亮着,空气里流转着绵绵的浓香,刺激舌头,直捣肠胃,白雪忙上忙下,给罗涛做了点心,又煲虫草鸭子汤,这些日子加班累,他的身子有些力不从心。白雪不觉间又想起兰草,离婚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斗志昂扬去考CFA(金融证书),要向世界证明自己还是行,十年没上职场了,一样可以把专业抱回来。白雪还是佩服兰草,若是自己遭遇了同样的劫难,估计目前还瘫在地上吐血。
罗涛回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脸色腊黄,没精没神,有什么心事裹得很沉很疲倦?他一句:“白雪,我想跟你谈谈。”白雪神经紧痛,热血全都涌上了脑门,她知道了,丈夫一定是被公司炒了,一系列破碎凌乱的画面已经闪出来了,房贷怎么办,儿子的私立学费怎么办?这个家不能垮啊!
妻子紧张害怕的样子,让罗涛话都不敢说,但他还是得说:“都是我的错,但我不能没有这个家。”
听了这句话,白雪的心倒是定了,她抱住丈夫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我愿与你同甘共苦。“
“我们,我们同甘共苦,走一起。“罗涛语无伦次。
“我也可以出去找工作。“ 白雪极力安慰丈夫。
“你为什么要出去工作?”他没有听懂。
“你不是失业了吗?”
他吐了一口气说:“我根本就没失业。“
她也吐了一口气,如斯重负的长气:”原来没丢饭碗啊?那就好,那就好,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呢?除非你也跟兰草的老公学了一招?”
5
罗涛的眼睛定在房间的某一处,而神思似乎在虚空中飞扬。白雪咬紧了嘴唇,她随口的一句玩笑照亮了现实。罗涛只得老实交代,这些日子他根本没有加班,都是在外面跟兰草秘密幽会。罗涛的一面之词是这样呈现的:兰草打扮得花枝灿烂,极尽媚态,主动勾引的他,他没有稳得住立场,掉入了她的花花陷阱。他以为自己潇洒自如,花丛中走过,一片叶也不沾身。但是兰草计较了,这个年龄的女人情绪失控,一旦认真很恐怖。他惶恐发抖,他可不想摧毁自己的家。面对威胁,他决定先行一步,坦白从宽。
白雪听得头昏眼花,想给他一耳光,可惜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了一夜后,答案是:如果我要玩个性,是不是就成全了那个披着闺蜜皮的小三妖。不,我绝不亲手拆了自己的家!
白雪原谅了罗涛,但是不可能原谅兰草,这个女人真是疯了,自己男人被抢,迷了心智,居然去抢闺蜜的男人。白雪给兰草发了短信:“防火防盗防闺蜜,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你。”从此把她的名字拉黑。
但是两个人很快又见面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震痛了白雪的耳膜。
那是个疾风暴雨之后的夏末黄昏,天边悬着一弯半虚半实的彩虹,美得有几分邪气。兰草妆容精致地出现在洪秀和叶城的新家门口,她不知道他们是同居呢,还是已经结婚,这些对她都不重要,她态度诚恳,言语温和:”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带你们去一家咖啡馆聊聊。
叶城说:“刚下了场暴雨,路上好多树都倒了,不去咖啡馆,就进屋聊吧。”
兰草说:“我一路开过来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倒地的树,那家咖啡馆是我和朋友合办的,就算帮我捧个场吧,等我独立了,也不需要你的赡养费了。” 然后她顿了一下说:“如果我们还是朋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只有上了她的车,闪避的尴尬 ,还带着愧疚的沉重。车行到一座小桥时,洪秀从反光镜里看见兰草阴冷的眼睛,闪着魔鬼才有的邪光,她心跳加速,失声叫了起来:“让我们下车,下车!”
“在黄泉路下车,去阎王爷那里评评理!” 话一落,小车风驰电掣撞断桥栏,直直坠入河水中。
命不该绝,三个人都没瞻仰到阎王爷的威仪霸气。白雪接到兰草女儿的电话,心急火缭奔到医院。兰草只受了点皮外伤,一点小骨折,没什么大碍。白雪抱住兰草痛哭,兰草像没事似的还跟她开玩笑:”你不是永远不见我吗?我稍微出点小事,你就屁颠颠地跑来了。” 说着说着,玩笑也开不下去了,兰草流泪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
白雪说:“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兰草哼道:“什么都给我?放心,我要不了你老公。我出了事,女儿肯定会跟她爹过,请你时不时帮我看看,别被人虐待了。他们肯定会告我蓄意杀人罪,我这一进去就是千年万年。”
白雪咬牙切齿,狠狠拍了一下兰草的手,低声喝道:“胡说,根本没有的事,根本就是那天暴雨后桥面路滑,你的车子失控冲到河里。”
兰草的脸一会白,一会红,白雪的声音像烧红的碳球轮番滚过她的耳朵:“记住,车-子-失-控-冲-到-河-里。”
等我
董芸香不敢相信,25年就这么远去了。女友费娟跟家人搬迁到了英国,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面。是的,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有了网络,有了Skype和微信,天涯也是比邻。就算视屏能把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总敌不过面对面的温暖和亲切。
芸香终于下定决心,去伦敦与费娟相见。费娟在视频里表情夸张,声情并茂地朗诵:“为什么我的双眼满含泪水,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 芸香倒是心平气和,她笑道:”艾青的诗也不是你这样篡改的,但是一想到下个月就要见你,我这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费娟说:”是啊,感觉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神奇。我们已经23年没有面对面!”
费娟时不时向芸香炫耀,她是一个伟大而宽容的母亲。儿子德维(David ) 聪慧优秀,人也长得英挺帅气,是她最大的骄傲。但是这么优秀的男孩怎么没有女友呢?儿子的朋友高中就有了小甜心。费娟开始不淡定了,胸口像扑腾着几只蝴蝶,忽上忽下的悬在半空。她找儿子谈话,声音真诚而沉重:如果你不喜欢女孩,喜欢男孩,我依然爱你!儿子瞪亮了双眼,过了几秒才反应出母亲的意思,他笑道,我喜欢女人,但没找到动心的女孩。那一刻费娟喜极而泣,抱住儿子滚了一脸的泪。
芸香对费娟说:“德维这么年轻,是你太急了。” 费娟说:“我怎么不急?我总得弄清楚他想干什么?德维姑妈的儿子医学院毕业了,把男朋友带回家,父母心头的疙瘩再多,也只能给祝福,德维叔叔的女儿是个雕塑家,30多岁了,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就一头大黑狗给她作伴,说大黑狗就是她的丈夫…… 现在的孩子真让父母操心。”芸香听了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应天命,相信因果 ,父母不如看开点。”费娟得意地说:“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修炼出大海一般的胸怀。”
芸香去伦敦不是坐飞机,而是坐邮轮,邮轮将会把她带到一个港口,多少年她魂牵梦绕。眼前的画面纷繁杂乱,交织着记忆的悲欢全都涌了过来。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她坐在一辆开往上海的列车上。那时的社会治安比较乱,一个小混混见芸香孤身一个女孩,居然在卧铺车厢骚扰她,周围的旅客都当没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正气凛然,自带一股强大的气场,还没出手,那小混混便溜了。
芸香情暖心热,自然地走近了他。他叫林威德,是南京一家大型船厂的工程师。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两人都去上海签证。芸香告诉林威德,这是她的第三次签证了,她师范学院毕业,去美国读教育,只有半奖,每次去签证,签证官都说她有移民倾向,每次都给她盖一个拒签章,紫蓝色的圆章,像冷面的讥笑。她叹气道,如果这次再拿不到签证,就把去美国的梦想灭掉,虽然她从大二就开始准备托福和GRE。林威德鼓励她,一定要坚持,说不定这次就会成功。
芸香当然希望成功,但是成功的却是林威德,他第一次就顺利拿下了签证。他也是半奖,他也是单身,但是签证官就没怪他是移民倾向。因为他有在海外工作的经历,他曾经外派到英国的多佛港(Dover) ,跟英方航运公司合作过电气工程项目。在那个年代,因为中国的贫穷落后,到了西方国家能按期归国,便算是“无移民倾向”的良好记录。
黄埔江的风迎面吹来,落在脸上已经有了凉意,两个人倚靠在栏杆上看江上的风景。他鼓励她:“再去签一次吧,如果放弃了,今后一定要后悔。”她无力摇头说:“出国这条路,我走得太累,再也不想颠簸折腾,我马上就满23了,父母焦虑不安,总是催我去相亲。“
他看着她,神色恍然,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说,我给唱首英文歌: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Tomorrow Just you wait and see There’ll be love and laughter.(看见蓝鸟飞过白色的悬崖,等待明天的爱和欢笑……) 。他后来告诉她, 二战时的英国人虽然惶恐不安,依然对和平充满了希望。她忘不了回荡在黄埔江上的歌声,心碎如瓷,却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目光追着黄埔江上的一只水鸟,她说:“你这一走,我和你就是海角天涯了,但是我会记住你的,还有你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一生都忘不了。“ 他突然拉住她的手问她:”既然一生也忘不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芸香有自知之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林威德,自己虽然也算眉清目秀,但是身体过于娇弱,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了。林威德高大帅气,一张类似混血儿的脸,轮廓分明而深邃, 刀刻般的俊美,让人想起古罗马的雕塑。他对她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就想保护你,永远都要保护你。”
沉在他的柔情蜜意里,她心怡神荡,恍若自己是花海里飞舞的凤凰,于是承诺等他。他去美国后,两人相约,鸿雁传书,一周一次,不管是否收到对方的回信。第二年的五月,阳台上的蔷薇花开得娇艳如霞光,霞光回照在窗前信纸上,她提起笔正想跟他倾诉缠绵的心思,电话铃响了,她知道那是他,心碰碰跳着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柔明亮,让她恍若他就在她的身边,而不是隔着万水千山。他说:“真的,我不骗你,我就在你的楼下。”
她飞奔下楼,他真的站在他的眼前,他身后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蓝天纯净高远。他提着两个行李箱,虽然疲惫,但眼睛明亮,发出四射的光芒。她含泪问他:“不是说好一年吗,不敢相信,我怕是个梦。” 他拥她入怀:“怎么可能是梦?因为心头有你,我一直很努力,终于拿下了全奖。我们马上结婚,马上签证,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一提及签证,她又有了噩梦。她惶然问他:“我有那么多签证的不良记录,要是又失败了怎么办?“ 他轻松一笑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签证算得了什么?大不了等我毕业后回国。”
只要有他在,她的世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芸香终于随威德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费娟和她先生开车接机。威德早就告诉过芸香,费娟夫妇跟他有缘,一见面就成了好友。费娟的丈夫是英国人,学校法学院的教授,他童年就成长在多佛港,而威德又在多佛港工作了两年,共同语言随手采来。费娟和芸香也很快成了好友,她告诉芸香,她很喜欢这座美国的南方古城,春天花开浪漫,秋日枫叶满山遍野,但是先生迟早要回英国。芸香说,只要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哪儿都一样。
芸香和威德开始了美好人生,虽然两人都是学生,经济上并不富裕,但是每一天都过得知足欢喜。那年夏天,趁着夏季和秋季学期的一个小假期,两人开车去了附近的国家公园,手拉手走在山水之间,世界是多么的安静和睦,谁也不知道潜在的危险,像野狼一样张开了满嘴獠牙。山洪突然爆发了,芸香被卷进了激流,但她并不恐慌,因为他的手臂强劲地抓住了她,只要有他在,她根本不用怕。他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到了安全地,而他却随汹涌的巨浪远去,留下一句话,似乎没有说完:“等我……”,落在她的耳边,也永远刻在了她的心尖。
撕心裂肺的日夜,她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泪早干了,身体也空了,薄得像片羽毛,风一吹,就会飘到半空,她真希望风能把自己吹到他去的地方。费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看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完全是求死的节拍,费娟只能朝她吼:”你要随他去天堂我不拦你,但我马上就要当妈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被你拖累!“
威德出事的时候,费娟大腹便便,怀胎九月,眼看就要临盆,她可不想为芸香的悲痛“陪葬”。费娟这一吼,倒是把芸香震醒了,威德去了,血淋淋露骨头的现实,她要面对,她要呼吸,必须靠自己站起来,因为谁也帮不了她。
费娟的儿子出世了,那是个可爱漂亮的混血宝宝,名叫德维(David),见了谁他都会绽开一个笑,给芸香的笑最为灿烂。那透明干净的笑像寒冬的阳光,照亮了芸香悲凉沉黑的心。有次芸香怀抱德维,忍不住哼了一曲“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威德在世时很爱这首歌。当芸香唱到:“ 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豆大的泪珠啪嗒从德维的眼睛里滚出来。恼怒在费娟的眉目间一闪而过,她冷着面孔,说给德维喂奶的时间到了。孩子居然紧贴芸香的脸,不肯让母亲抱回去。
费娟冷眼提醒芸香:“生活,总得继续,你也该重新找个人,等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就不一样了,过去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往事不是云烟,哪能随风淡去?芸香咬紧牙关,一学期选了6本课,希望快节奏的学业能消融悲痛。但是威德的气息和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耳边。那一句“等我……”,像剑一样直指她的耳膜,刺过她的脑门。
又过了半年,费娟一家要搬迁到伦敦。芸香知道,费娟丈夫虽然是美国公民,但出生在英国的一个大家族里,家族里有些繁琐的家务事,父母年老,需要他回家帮忙料理。费娟走的时候,芸香没有送行,因为她正在备战期末大考。费娟当然理解,她嘱咐她以学业为重,但也要保重身体,遇到合适的人一定不要放过,芸香礼貌而平静地点头。每年岁末将至,两人都会在电话里问候,也会互寄贺卡,芸香希望得到一张 David的照片,但费娟总是忘记。
冬去春来,眼看着桃花开了,眼开着樱桃落了,五年的时光一回头就不见了。芸香戴上了博士的帽子,还收获了一个教育统计的硕士。毕业那年,顺利拿到一家大学的助教工作。费娟在电话里说:”当了教授,这辈子算是衣事无忧,如果林威德还在,你肯定读不了博士。“
百味尝尽,人也多了份从容。芸香总算走出那段惨痛,有朋友给她介绍男友,她也不拒绝。对方跟她一样也是个教授,跟妻子离婚多年。两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也大致在一个节奏上。但是芸香告诉费娟:”当普通朋友还行,但不可能有亲密关系。我不想耽误他,所以分手了。”
一个人的日子也安静简单。芸香知道怎样享受生活的闲淡优雅,她买了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装修。后院建了凉亭,搭了葡萄架,疏落有致地种了玫瑰、柠檬香草和浆果。日淡风清,她喜欢在葡萄树下绣花, 或者读书,或者自弹自唱,唱“多佛白崖 ”,浓荫深处,花开寂寂, 光影无声摇曳, 温柔静美的时光里,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春秋。
费娟的声音又响在耳边:“这岁月啊比子弹飞得还快,你敢相信吗?David 都大学毕业了!“ 芸香心翻情滚,滚过一阵温柔交织的酸楚,她说:”那个我当年抱过的宝宝已经工作了?” 费娟说:“是啊,你不相信吧?这些年家里冷清清的,你什么时候来看我这个空巢老人?”
邮轮从波士顿出发,目的港是英国多佛港。邮轮横跨大西洋,经英吉利海峡,离多佛港越来越近。芸香凌晨五点就醒了,走到阳台上看见一壁雪白的悬崖,在拂晓的云天下壮观非凡。威德唱过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又响在芸香的耳边。滚在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她才回到房间。
芸香计划坐邮轮到英国,就是想在多佛港流连。威德说过,当年在那里工作,时不时登上白崖的顶端,迎风远望法国那岸的风景。费娟在微信里劝告芸香:“多佛港就是一个码头,你不要在那里瞎看,下船后直接坐火车到伦敦,只要一小时,我会去火车站接你。”
芸香哪会听费娟的安排,这么多年她独立惯了。她在多佛港住了三天,登上了举世闻名的白崖,看见英吉利海峡上船来船往,法国那岸黑云密布。她漫不经心走过小城的图书馆、女子学校、古色古香的居民区……然后再徒步走到山上,看到一座宏伟的城堡。她似乎在搜集威德从前的脚印,这让她心满意足。
费娟在微信里嘱咐过,从多佛港到伦敦的火车有两种,一定要买高铁票。等到了车站,芸香忽然变了主意,买了当地火车票,每个小站都停,每两分钟就停一站,到伦敦要两个多小时。她心想,20多年前没有高铁,威德肯定是坐普通火车去伦敦。
车窗外,铺开了英格兰乡村风情画,春天的田野,滋心润肺的绿漫延无边,时不时闪出金黄耀眼的油菜花地,又见尖顶的教堂,碧蓝的湖水,典雅的庭院……芸香两眼追着窗外的风景,感受与天地自然通灵的欢愉。费娟在微信里骂她:“什么意思?不让我去 Dover 接你,又故意买张慢车票,是不是有了地下情人?”
车停Canterbury(坎特伯雷)的时候,许多人下了车,车厢一下空出许多位置,上来一位年轻人,径直坐在芸香对面的位置上。二人四目相视,芸香气血翻涌,心脏开始乱跳。他是谁?她的呼吸乱了。对方用英文问她,你一直在这里?她回答他,我一直在这里,你不是也在这里?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对话,像多年熟悉的朋友,彼此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告诉他,前几天她都在多佛港,但是今天要去伦敦拜访朋友。他说他昨天在Canterbury参加朋友的婚礼,今天去Chatham看望一个亲戚。他的脸一半像东方人,一半像西方人,而神态像极了林威德。芸香紧张得语无伦次,其实对方也不镇静,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说到后面,两个人的问话和答话都没有逻辑,像随风乱跑的叶子。
Chatham车站到了,芸香已经看见了醒目的站名,她恍然对他说,这是你的车站吗? 他在慌忙中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张名片,声音恳切中饱含了乞求:请一定跟我联系。她郑重点头,似乎是一个承诺:我一定!
两人隔着车窗相互挥手,他好像在对她说什么,她听不见,突然又听见了,那一句:Wait For Me(等我), 混杂着久远的声音呼啸而来,名片攥在她的手心像一颗发烫的心脏。火车很快把他撕出她的视线,离伦敦越来越近,她开始嘲笑自己,我这是疯了吗?这个世界上相像的人太多,为什么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表情?名片告诉她,这个年轻人是多佛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她的心魂像在云海里飘荡:为什么都跟多佛港有缘?
当年的秋天,芸香跟那个年轻人订婚了。他叫德维(David),是费娟的儿子。费娟哭得天地都成了灰,乞求和威胁都没有用,打了“飞的”去美国,与芸香面对面,她豁出去了:“我儿子要找男人,我祝福,我儿子要找狗,我接受,找臭虫跳蚤大便里的蛆都可以,但休想把你这个狡猾卑鄙的老女人带回家……”
芸香不紧不慢地说:“德维不会跟你回家,我会带他回家。去中国见他那一世的父母, 那一世他叫威德,”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他父亲从古文给他取的名字。”
费娟瘫在沙发上,胸腔压了一团血,却吐不出来。芸香走到她的身边说:”如果你尊重生命轮回,你不会失去儿子。“
海上催眠师
尤海在乔治亚州的Y城离婚后,过着自由潇洒的单身生活。周围很多人劝他再进城墙,他坚决说不。干嘛要受折腾?他已经有过两任太太,一次是美国人,一次是华人,他觉得女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动物,纠缠起来一样的头疼,跟文化和种族没有太多的关联。两个女人都为他生了孩子,他必须承担两房的赡养费用。他多次告诫身边的年轻男人,结婚前一定要想清楚,美国的离婚成本太高了。
尤海有CPA会计注册证书,在城内拥有两家税务公司,一家是CPA frim,服务对象是中产或中产以上的家庭,为他们争取最大的报税利益;另外一处是Liberty Tax Service(一家全美报税连锁店),专为贫苦人民解决问题,走在政府税法的灰色边缘,帮他们拿下最高的税务福利。
报税的农忙季节是从当年的12月到第二年的4月,忙得昏天黑地,常把月亮当成太阳。等过了4月15,也就是美国报税日的最后一天,尤海总算可以把神经松下来,放到阳光底下去晒晒。他喜欢在网上寻找度假套餐,发现邮轮公司正在促销跨海航程,从迈阿密到伦敦,横渡大西洋,中途停靠亚速尔群岛, 那里风光绝美奇秀,岛上有个湖,半蓝半绿,蓝如秋日的晴空,绿若晶莹剔透的琉璃,一直让他神往。但他后来选择了从纽约到伦敦的航线,不为什么,这条航线跟百年前的泰坦尼克号一个线路,他觉得有种探险的刺激。
尤海上了邮轮才发现,船上有个单身俱乐部,凡是没有同伴的游客都欢迎参加。尤海最初还以为,像他这种喜欢独自上路的人是稀有动物,其实稀有动物聚在了一起数量也比较可观。俱乐部的主持人叫娜维拉,来自立陶宛,一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姑娘,看谁都是一张玫瑰喜开的笑脸,娜维拉记忆特好,首次见面告诉她你的名字,下次再见她肯定不会喊错。尤海觉得娜维拉的工作太好了,陪着客人有说笑,感受来自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
单身俱乐部里衣香鬓语、笑语喧哗,女人是当之无愧的主流,65岁以上的女人占多数。阴盛阳衰,算上尤海,只有三个男人,尤海心想,这个倒也不奇怪,女人喜欢唠叨、传播谣言,心头藏不住秘密,所以寿命长,把老公折腾死后,她们占了存款又拿保险,让余生过得潇洒自在。别怪他爱以不怀好意的心去揣度女人,他自己是过来人。再说在报税工作中,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每每见到这种现象,他就觉得自己幸运,因为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明里暗里威胁他的财产和生命。哼,想让他再进婚姻的城门?还不如让他先跟阎王爷面谈。
他对女人天生怀着敌意,但是俱乐部的一个女子让他来了兴趣,她叫苏菲,眉眼轮廓有雕刻的精美,睫毛浓密,一头漂亮的银色卷发奔流到了后腰,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按照尤海的想象,此女肯定嫁过富豪,如今富豪归天,她搞定了全部财产。
众人聊天时,苏菲谈及她的职业是催眠师。一个叫杰生的男子说,听说你们催眠师很神,把人引进半梦半醒的状态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杰生个子高, 长得魁梧英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透着机警。尤海看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凡,一定身怀绝世的武功。
苏菲回答杰生,这很正常嘛,每个人都有前世。一个微胖的男子说,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前世后世,都是骗人的鬼说神说。尤海记得他叫爱德华,是来自新泽西的药剂师。尤海笑问爱德华,你应该信仰基督教吧?爱德华说,对,我相信上帝,人死了,灵魂追随上帝进了天堂,哪里还有什么来世?
苏菲眯着眼睛对爱德华笑道,你的来世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前世是一条狗。
话一落,众人哄堂大笑,谁也没有认真,只是当玩笑看。尤海问苏菲,你凭什么认定他的前世是狗?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人啊。对于尤海,他的童年跟着信佛的奶奶长大,从小就听过轮回转世、因果报应的各种传说,奶奶敬拜观世音菩萨,但他不是那么虔诚,因为学校灌输的唯物主义,让他更相信自然科学。只是年岁长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冥冥之中,他能感到这个世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左右人类的命运。人不能胜天,人要敬畏自然。
苏菲认定爱德华的前世是狗,到底有什么证据?苏菲问爱德华,你右下巴骨头是不是有断裂?爱德华楞了一下,一脸不可理喻的惊讶,而后手摸下颌承认说,这里确实有个小断裂,但天生就是这样的,没有疼痛。这下奇了,众人眼睛闪闪,顿时觉得苏菲是个神人,给予景仰的目光。苏菲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得很清楚,你前世是头撞了摩托车的狗,你断裂的下颌就是一个证明。
爱德华哈哈笑着依然不信,认为只不过是撞巧猜对了。尤海倒是佩服苏菲,她和爱德华从未谋过面,怎可能知道他隐秘的伤处?于是即刻掉头问苏菲,那你能看我的前世吗?苏菲盯着他的头部看了一会儿说,你的前世是个女人,看那一身的装扮,应该是个日本女人。
尤海条件反射般拒绝,怎么可能是女人?他这辈子最讨厌女人,居然还是日本女人!他宁可是猪是猫是老鼠,也不要当日本人!他在南京长大,那段撕心裂肺的国仇家恨已经渗透了他的灵魂和血肉。他对日本是一种本能的恨,那种恨他不张扬,只是体现在行动上,在美国多年他不买日本车,不用日本电器,当学生时他开一部旧福特,工作后先是开奥迪,慢慢又换成了宝马。早些年在公司上班,公司派他到日本出差,他故意只吃汤面,就是有钱也不消费,不给它的GDP作贡献。一旦中日开战,别说慷慨解襄,他甚至愿把自己捐到战场。
“凭什么说我是日本人?拿得出证据吗?”空气里弥漫出冷金属的味道,尤海竭力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内心抓狂,声音无法控制地拔高了。
日本人和中国人有什么区别吗?娜维拉问尤海,从外表看,都是一样的五官和头发。她说她来自立陶宛,大家都认为她跟俄国人差不多?其实区别大着呢,但外面的人看不出来。
尤海没有心思回答娜维拉的话,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苏菲那里。苏菲对他神秘一笑,悄声低语道,这里人来人往太吵闹,分散了我的精力,看错的情况也存在,你如果真要知道答案,我们约一个安静的地方再见。
邮轮上最安静的地方应该是图书馆,苏菲在约定的时间现身了。苏菲说,我知道你有抵触感,但是你又想知道个究竟,对不对?尤海说,不错,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说实话,因为那段无法回避的历史,我从小就讨厌日本,前世是什么我都认了,不可能接受是日本人。
苏菲说,我把我看到的图像告诉你吧,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时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你是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正带领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女子张灯结彩,你们欢呼庆祝,因为女人们的丈夫在前线打了胜仗,占领了中国的首都。
尤海心里堵得发麻,他年幼时的梦里,常出现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款款行来,隔着遥远的时空,前世和今生是重叠,还是对立?莫非他的前世是日本军人的妻子,侵华日本鬼子的老婆啊!这是何等的天方夜谭!记得那年他在东京附近的一个小城墓地,看见侵华日军的墓碑,心生厌恶,见四周无人,抬腿就把一座小石碑踹歪。墓园四周,荒草蔓延,阴风刺骨,尤海回到酒店就生病了,梦里又见那个日本女子,幽怨悲凄的样子,对他如泣如诉。
前世和今生是重叠,还是对立?莫非他的前世是日本军人的妻子,侵华日本鬼子的老婆啊!这是何等的天方夜谭!苏菲告诉他,今生和前世之间,有时候是非常相近的关系,比如前世的夫妻今生依然是夫妻,而有时候是敌对的关系,前世是仇敌,今生是父子或者情侣。
尤海苦笑道,依照你所说的现象,我这样的情况算什么呢?前世在欢呼侵略者的胜利,今生对侵略者恨之如骨。同样一个事件,前世得意洋洋,今生仇恨满怀。苏菲说,人世间的信仰,无论怎样的纷繁众多,其终点都是一样,那就是爱,只有慈祥包容的爱,才能消融世界的仇恨,而生命的轮回总有它的特定意义,让灵魂在学习后得以升华。
尤海说,我还是不信你说的故事,除非自己亲眼所见。苏菲说,这个不难,我可以让你进入催眠状态,你自己去感受前世的旅程。尤海说,我的房间是朝海的阳台房,我能请你去帮我催眠吗?苏菲平静地笑道,我在曼哈顿开业的时候,价格是一小时350美元。尤海笑道,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我没看见你所描述的场景,那你能退款吗?苏菲的脸上还是见惯不怪的笑,她说医生给你做手术,手术后你说感觉不对劲,可以向医生要退款吗?
尤海笑道,既然我们在邮轮上,就按邮轮的规矩办事,邮轮靠岸后常有观鲸之旅,若是在出海的船上看不见鲸鱼,那是要退款的。两人笑说嬉戏间,忽然看见杰生朝他们快速走来,他说他正想找苏菲,有很多困惑的问题缠绕他多年,想请她帮忙看看。尤海笑道,苏菲这里明码实价,要想催眠看前世,350美元一小时。杰生想了一下说,这个价格还算合理,我可以接受。
苏菲说,我早就退休了,早不靠那个钱讨生活了,我看你是认真的,确实想解决问题,要不这样,今晚6点到我房间来,来前最好不要吃晚餐。苏菲对尤海和杰生的态度截然不同,这让尤海着实不爽。后来尤海也想明白了,自己带着玩世不恭的半信半疑,还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跟杰生就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对比,杰生的态度是认真的,一脸的忠厚和恳切,像病人在恳请医生的咨询,苏菲自然愿意抬手相助。
邮轮的房间里不允许有烟火,所以苏菲不能熏香让患者放松。为了让杰生感受舒缓的氛围,苏菲花钱在邮轮订了一束百合。杰生在进行催眠前,坦诚地告诉苏菲,他现在的职业是石油公司的系统设计师,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以色列派驻美国的特工,随时听侯命令。某年的春天,他被派去南美执行秘密任务,追捕一个藏匿在秘鲁小城的纳粹战犯。
二战以后,阿根廷、巴西等国接纳了部分纳粹移民,因为他们能带来钱和技术,但是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血腥罪行, 罄竹难书,既然南美政府不配合,以色列的犹太人只能自己行动。多少个春秋,他们潜入南美,在密林的深处,在小城的角落, 甚至在贫民窟的破房子里,让罪恶滔天的纳粹战犯们现了原形,乖乖落了网。许多年过去了,千山暮雪远去了,就算漏网的战犯也垂垂老矣。不少人在感叹,风烛残年的老人抓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但是犹太人的追杀计划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纳粹战犯纵然老了,也要让他们活在恐怖的日夜里。
对于杰生,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这一次的行动比往常轻松,他和同伴去了秘鲁,走进了沙海苍茫的荒凉小镇,在一个蔬菜园把嫌疑人控制住了。几个当地人一拥而上,但他们哪是特工的对手。嫌疑人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深陷的眼窝,爬满皱纹的脸,微微发抖的手,都在述说岁月的千辛万难。他谦卑、顺从、惶恐,不为自己辩解,老实地配合他们的讯问,坦白曾经的罪行。
他最大的罪行是设计毒气室和焚烧炉,惨无人道灭绝犹太人。很显然,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工程师,潜逃到了秘鲁的荒郊小城,他居住的小镇离城市太远,没有基本的公共设施,连电灯和自来水都是梦想。人要喝水怎么办,必须到指定的地方去抬水。很多人家在房子后面挖个洞,就是自家的厕所,厕所满了,不能用了,用板子封了,第二年再挖一个洞,天长日久,遍地苍蝇老鼠 。
他本来可以不管,但小孩子抬水朝他走来,那摇晃的身子比水桶还小,他们的背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改变小镇的现状,于是去了一趟智利,智利人在沙漠设计了一种网罩,网罩像银幕一般展开,能把雾吸进去,然后吐成水,源源不绝淌入网罩下面的管道,养育了城市和村庄。他回来后立即动手,吸水的网罩很快立在了蓝天之下,用水问题解决了,他又开始设计种植园,让当地人栽培蔬菜瓜果,然后带领一群年轻人安装管道,灌溉系统一天天在完善。他沉浸在众人敬仰的喜悦中,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被犹太人盯牢。如果他安静地呆下来,不闻不管,任小镇的人们活在原始世界里,他完全可以度过余生。
老纳粹落了网,杰生大功告成。回到美国的家,他发现自己病了,说不出的焦虑、悲伤,心慌意乱,每夜闭上眼睛,眼前浮动着另一双眼睛,老人绝望惶恐的眼,那眼神里分明对他有一种依赖和求助。他是犹太人的后代,他的祖父祖母的家人曾在集中营里遭受惨絶人寰的折磨,没有人活着出来,他出世后的每一天,都生活在悲痛和复仇的氛围里。长大之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名特工,追杀纳粹余孽就是他的人生使命。
唯一这次这次例外,完成任务后他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不能承担原有的责任,他只能选择离职。他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了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石油公司任职,朝九晚五的工作,非常有规律,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年来岁去,往事可以淡去,但是老人的一双眼睛时不时闯进他的梦里,让他不得安宁。
苏菲对杰生说,进入催眠后,你或许能找到答案。他听从苏菲的指示,以非常放松的姿态半躺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后,他发现周围安静极了,黑极了,他像是躺在棺材里,然后一道白光滑过之后,他看见一个葬礼现场,他能感觉那是他的葬礼,一个中年男人扶在棺木上无声哽咽,心里默然祈祷:爸爸保佑我。
杰生在催眠的状态中告诉苏菲,我死了,我的儿子很伤心,我爱他,他也很爱我。苏菲说,你能不能走近些,看清你儿子的脸?杰生沉默不语,只过了一分钟,一行清泪从他紧闭的眼睛溢流而下。他沉缓悲痛地自言自语,我害了我的儿子。
见杰生情绪激动,苏菲决定停止催眠。杰生醒来后告诉苏菲,那纳粹战犯是他前世的儿子,他死后被一股自然力卷到美国犹太人的家里。他的在天之灵没能保佑儿子,他转世投胎后的长大成人却把儿子送上了绞刑架。他再怎么恶盈满贯,也是他心爱的孩子!
苏菲说,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接触了许多心理患者,他们生命中无法解释的困惑和痛苦,通过前世的催眠探索,能够达到抚慰的治疗效果。杰生点头说,前后这么连起来一想,我也没有那么焦虑了,都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只能平静接受,无论是爱还是恨。
外面的广播里响起一串铃声。苏菲说,我坐过这条航线,我知道这铃声的意思,我们的船已经行到了泰坦尼克号的位置,也就是当年沉船的位置。苏菲和杰生出了门,跟随人流走到甲板上,纪念活动已经开始了,船上的乐队默然奏响一首曲子:Nearer My God ,To Thee (离你更近了,我的上帝)。神圣而虔诚,爱的喜悦融化了忧伤,带着对天国的呼唤和向往。
那首曲子就是当年泰坦尼克沉船时,船上乐队的最后演奏。沉向大海的绝望,酸楚中依然给人温暖,乐声中有人在垂泪,有人在向大海抛撒鲜花,周围一片肃穆平和,偶尔响起相机的咔嚓声。
又一首曲子响了,那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飘荡在清凉的海风中,肝肠寸断的催人泪下。苏菲侧了一下身子,看见尤海正把一束百合抛向大海。他对苏菲说,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动情,也很容易让人消费。如今这个世界,早把泰坦尼克号当成了消费品,本来是一场悲剧,但电影一出来,大家想到的是浪漫和爱情的画面。你看我, 听那音乐一响,也忍不住买花缅怀一番,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们,说不定有我前世的亲人。
苏菲的眼睛里有不易察觉的笑,她问他,你终于相信了你的前世?尤海说,不敢全信你的故事,但有些事情我也想通了,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你说得对,爱和宽恕会让生命更加温暖。
一套房子引发的战争
“谁愿意跟亲骨肉大动干戈,闹上法庭?不就是一套房子吗?” 顾晓婷对美国同事德比说。
顾晓婷有个幸福的家,职业也算如意。她在美国一所大学的科研部当统计师,工作早就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但这几日却愁眉不展,动不动就长叹短吁。中午在厨房用午餐,德比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我看你对着午餐盒子看了好久,却一口都没有朝嘴里送。
顾晓婷性格开朗,在厨房用餐时喜欢跟同事有说有笑。德比常跟她聊天,聊了孩子聊老公,情投意洽,言谈投机,每年春节,顾晓婷会请德比一家到家里做客,尝尝正宗美味的中国佳肴,比如水晶虾饺和三丝春卷。德比也是礼尚往来,每到流火的盛夏,都会邀请顾晓婷一家到度假房享受碧海蓝天。
既然是朋友,顾晓婷便坦诚相告,家里确实遇到了麻烦,晓婷说的家不是指美国的家,而是中国的家。前些日子,老母亲突然驾鹤西去,之前没有任何预兆,留下两套房子,顾晓婷跟哥嫂干上了,按照母亲的遗嘱,房子平分,一人一套。但但哥嫂认为晓婷远在美国,没有尽责尽孝,哪有资格分房子,拿一些首饰和相册作纪念就成。哥嫂有充足的理由,母亲去世的那天,电话打爆了也无法联系上晓婷,因为晓婷一家恰好在地中海的邮轮上。哥嫂抓住这个事件大做文章,在亲友面前散播晓婷只顾自己逍遥,从不管亲娘的死活。
一提起哥嫂,晓婷气得血都吐干了,她告诉德比,这是典型的恶人装善先告状,当初母亲在世的时候,哥嫂两人忙着开公司挣钱,对母亲不闻不问。那个暴雨倾盆的天,母亲牙髓炎发作,痛得滚地,打电话找不到儿子媳妇,只好求万里之外的女儿。北京时间临晨三点,晓婷厚着脸皮跟中学闺蜜菲菲打电话,菲菲的先生是牙科医生, 她跪请菲菲二人上门帮母。这让晓婷欠下多大的人情!
德比听了,神态淡定,她告诉晓婷,不孝子孙到处都是,她的母亲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两个弟弟就为墙上的一副名画打得鼻血长流。德比劝晓婷,遇到这样的兄弟姐妹你必须要有个好心态。晓婷嗡声问,什么好心态,是不是拱手相让就是好心态?德比说当然不能轻言放弃,但是要用智慧去解决。
德比记得,晓婷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立刻跳上飞中国的飞机。晓婷手上有母亲遗嘱的复印件,城区的老房子归她,郊区的新房归哥嫂。母亲平日里都住城区的旧房,晓婷下了飞机当然直奔旧房,结果房子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废墟,断墙残壁,房子拆了!谁也没有通知她!而哥嫂的手机永远没有信号。
初夏的太阳在晓婷的头上晃荡,那惨亮的光晕似乎要把她吸到半空中去飞扬。晓婷的心荒凉空旷,突然想起德比家族的一个故事。七十多年前,德比的一个叔公生活在波兰,希特勒入侵后,叔公跟几万犹太人被抓进了集中营,但是叔公命大福大,见了苏联红军,成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既然活着出来,当然有权向政府要回自己的房子,当他回到自己家园时,苹果树还在,但是眼前一片破柱乱瓦。住进他房子的那家人,以为他进了集中营,肯定早成了白骨,房子怎么会有归还的一天?一气之下,把房子给捣毁了。叔公能找谁闹?只能默默忍受,既然集中营的苦难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但晓婷可不愿凭白受辱,她定了定神,给菲菲打了个电话。
还是闺蜜靠得住。菲菲把晓婷安排在一家大学的宾馆。菲菲说:“你那哥嫂就是一奇葩,为了抢夺房产什么招都使得出来。”晓婷说:“我人在国外有什么办法,房子拆了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嫂子在黑道上还有人。”菲菲说:“不怕他黑道上的妖魔鬼怪,对付这两个魔头一定要请大神出来。”
大神是谁?大神是晓婷的初恋男友古岗。古岗和晓婷在高中就牵手了,一直牵进了大学,两个人爱得轰轰烈烈,但是晓婷母亲不喜欢古岗,古岗心高气傲,命又不好,大学毕业分配在纺织厂,效益极差。趁着情侣吵架红脸时,当妈的趁火打劫,给晓婷暗中介绍男孩,那男孩忠厚老实,业务能干,是大学的化工老师,老妈的一眼看出了他的潜质,促成二人当了夫妻,婚后半年,晓婷跟他漂洋过海去了美国。
晓婷从菲菲那里知道,古岗这些年仕途发达,早从纺织厂调到机关,当了市规划局的副局长,混得如鱼得水,社会关系网四通八达。用菲菲的话说:“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他拿不下的项目。”晓婷的事落在古岗眼里根本就不算事,他让税务局的一个哥们陪晓婷去找她哥嫂。看税务官员站在晓婷身边,哥嫂的眉眼顺成了水,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那官员正好负责某辖区的企业税收,而哥嫂的公司就在那个辖区内。
茶香幽幽飘在空中,如梦如幻,像一朵看不见的花在翩翩开放,这是一家高级会所的包间。晓婷的事落地后,古岗请她喝茶一聚,晓婷应邀赴约,还有意换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因为那年古岗说过,这个颜色在她身上特别漂亮。两个人面对面饮茶闲聊,都是回忆青春的美好话题。古岗把一碟精致的绿豆糕放到晓婷面前,声音低柔温暖:“记得那时你最爱吃绿豆糕。”
初恋的春花秋月漫过眼前,晓婷的心一下就软成了棉花。全都是云,全都是雾,身份,时间,地点……在一瞬间让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身在何处。他的甜言蜜语像花瓣雨一样落在她的耳边和胸口:”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日里梦里都是你。“ 她顺着他的话回答他:”我也一直在想你。“
而后他开始忆苦:“那年我们不过闹了点小别扭,我想通后就去找你和好,可你居然嫁人了!你让我怎么想得明白?我当时郁闷得想出家当和尚,你就那么急不可待?我知道,你妈当年嫌我穷,嫌我单位差,给你找了个可以带你去美国的。”
晓婷说:“你还怨我妈,她都不在人间了。”
窗外是月光下的竹林,温柔朦胧,偶尔传来的飒飒声,更添了幽寂。很多故事发生了,就当水过无痕, 雁过无声。晓婷知道,回到美国后,生活一切依旧。他们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愿意破坏当下平静的轨迹。
一抬头,月亮又圆了,明亮清澈的光影里,晓婷想起又是一年中秋,于是打了个越洋电话给菲菲,晓婷还没来得及说”中秋快乐“,菲菲的声音变得神秘兮兮:“晓婷啊,你是不是跟古岗滚了致青春的床单?”
晓婷的心像是一匹烈马在奔,她竭力控制情绪,听菲菲把故事讲完。中秋节前,高中同学搞了个小型聚会,古岗和菲菲都去了,席间大家都喝了酒,有些人灌多了,再坚固的牙齿也守不住疯狂的舌头,古岗一脸的得意洋洋,他说跟晓婷谈了五年的你爱我爱,怎么也没把她弄上床,是他心头的一段恨。结果二十多年后轻松搞定,让他回想起来没有一点挑战性,男人啊,只要有本领,女人就会送货上门,成全你发一响漂亮的友谊炮。周围一群同学轰笑接应:嗨嗨,友谊炮。
室内一片寂静,心脏突然失去了跳动,又突然咚咚狂响,像战鼓在擂。晓婷对德比说,我怎么遭遇了那样的人渣?难怪我妈当年看不上他,如此浅薄而张狂的人,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德比安慰晓婷,发生了就发生了,不要自责,别朝后看,就当那是风中的野草和落叶,你就一心照顾好自己的家。
但是晓婷再也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家。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比千里马还快。丈夫叶涛很快从同学微信群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叶涛的脸青得像铁,眼睛红得像血,勾勾地瞪着晓婷:“你给我解释一下。“ 事到如今,晓婷也不打算抵赖和掩藏,干脆全都招了,让悬在半空的烟尘全落了地。
二十年的夫妻情,本来已到血浓于水,因为添了毒药,再也无法呼吸。叶涛的态度非常明朗:”我们离婚吧,我努力说服自己原谅你,但是我做不到,你太脏了!“一字一刀,刺得晓婷的心鲜血淋漓,但她只能接受,只能点头。那个对她体贴入微的丈夫已经死了,眼前的人冷漠冰寒。她想起那年一家人去牙买加度假,叶涛在海边帮她抹防晒霜,那么细心,连耳垂都没有放过;还有一次她投资股票失败,十多万美元陷在泥潭里,让她茶饭不思。叶涛一直在安慰她:“不就是那点美元吗?干嘛要当金钱的奴隶?你的笑容比黄金千斤更有价值。”
这么好的一个丈夫,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她的过失?谁都不是圣人,她求过他,希望看在女儿的面上,等女儿上了大学再离婚,女儿温迪正值青春叛逆期,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叶涛本来已经点头,但最后还是摇头:”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你的脸!“
够了!晓婷已经把自尊降到冰点以下,不能再落了,否则自己都傻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两人很快达成了协议,女儿归叶涛,房子和存款也归叶涛,晓婷自愿选择净身出户,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惩罚,好在有份好职业,刮风下雨都不怕,世界还是稳定的。
但是温迪的世界灰飞烟灭,她不敢面对倒塌崩裂的家,她相信这个地球会毁灭,但是不相信爸爸会不要妈妈,成长的记忆里,父母恩爱,家里欢声笑语不断。现在妈妈走了,她和爸爸只能天天吃外卖,从前妈妈是变着花样弄出各种佳肴,到了周末,烤箱总是散发出醉人的暖香,诱人精致的小点心摆了一桌。妈妈做的蛋黄月饼那是一绝,并不是只有等到中秋才做;妈妈做的煎饺有三种馅,每一种都鲜香可口。
温迪很明白,妈妈走后爸爸也很痛苦,每天借酒浇愁,房前走廊的地上全是烟头。你愁我也愁,温迪看父亲又在喝酒,走过去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父亲抬头训她,你这个年龄不能喝酒。温迪不依不饶,父亲举手要打她,她转身把一杯酒朝父亲泼去,口里还骂道:你这个小人,你不是男人!妈妈犯了什么错,你要把她赶出去?你把我也赶出去好了,我恨你!
温迪第二天没有回家,她打电话告诉父亲,同学的生日Party,她要去庆祝。父亲说,你不能过夜,你必须回家。温迪把电话挂了,理都不想理他。等父母再见温迪时,她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脸色惨白,双眼无神。在那夜生日Party上,她和同学都被灌倒在地,昏天黑地里被一群男生轮奸了。
痛到了极处反而不觉痛,麻木之后,报复的欲望呼啸而来,冤有头,债有主,晓婷对叶涛说:”你照顾好女儿,我回国处理一些事就回来。” 叶涛哀求道:“你不能走!不能走,温迪现在最需要的是你!” 悔恨的泪水已经流满了叶涛的脸,但是晓婷没有回头。
晓婷动手写信给中纪委,揭发古岗利用职权,贪污腐化,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高级会所的VIP就是一个证明。特快专递虽然发出去了,但是仇恨的烈火还是无法熄灭。晓婷专程飞了一趟中国,硬着脸皮跟哥嫂和好,因为她知道嫂子的弟弟在黑道上有人,她需要她的帮助。一个叫“紫龙”的家伙,准时出现在晓婷约定的茶庄,晓婷把两叠钱放在她的手上说:”这是定金,办成之后我会全部付清。“
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不忍下手过重,在事发的前三天,晓婷跟紫龙联系:“不用上真刀真枪,吓唬她两下,拍几张裸照就成。”但是就是这场吓唬,对未成年少女的身心已伤到极处,一辈子无法愈合。女儿遭难,古岗一家悲痛欲绝,再加上纪委对古岗的频繁调查,他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从前的繁花似锦转眼零落成泥。
晓婷没有潜逃回美,面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投案自首了。投案之前,她把母亲的房子卖了,房款交给了哥哥,她说,一半给你们,另一半等女儿成年后再给她,我要去一个不想见人的地方。哥哥听得悲从心来,预感妹妹出了大事,他说:”妹子,你的房款我不能收,都是这该死的房子害了我们,害得亲人不像亲人。“晓婷平静地说:”正是因为你是亲人,打断了骨头我都信任你,不是亲人的人我一个都不信。”
进了看守所的晓婷,没想到还能见到叶涛和女儿。叶涛对她的第一句话:“你放心,我们就是卖房子也要把你救出来。”女儿说:“妈妈,你在中国多久我和爸爸就呆多久,反正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能分开。“
晓婷低下头去,任泪水如流在脸上奔涌。这个世界尽管丑陋不堪,但更多的是温柔诚善,人间的美好。菲菲在两家之间奔波,尽最大的努力,希望原告撤销诉讼,同意被告的巨额赔偿。受叶涛的重托,德比暂时承担起晓婷所有工作,主管同意为晓婷保留一年职务。晓婷哥哥把房款全数交给叶涛,还说:”若是这房款能抵上赔偿款,我们就应该庆幸,如果不够,我们妈妈还留了另一套房子。“
晓婷的案件无疑是枚连锁爆弹,一路炸翻了同学的微信和电话。从今往后,再也没人召集同学会,据说那些打过友谊跑的老同学,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相见。
震荡
1
顾嘉言是个安于现状的男人,在IFM电脑集团从事软件设计,一干就是八九年,从没想过跳槽或者挪窝。公司位于美国南方的亚城,总部在纽约。他喜欢他的职业,也喜欢他居住的地方,在寒冬腊月也能看见花红叶绿,虽然夏日炎炎,湿热而漫长,但没有关系,只要呆在有空调眷顾的地,日子都容易打发。
嘉言周围有朋友嚷着海归,觉得美国一滩死水,哪像中国充满了生机活力,到处都闪烁着发财的光芒。国内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天到晚在网络上电视上汹涌滚动。嘉言的妻子林初静开始坐立不安,她说:”我表哥当海龟发了,我父母还有些关系,你回国创业肯定能顺,要是现在不用,效期过了就化成一江春水了。“
转身回首间,嘉言的心也会偶掀微澜,但他总是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你只看见人家发财,也没看见人家吃苦。反正我讨厌酒桌上的应酬。还是美国的日子好,按部就班,闲暇时在后院种种果树和蔬菜,人生的幸福嘛,就是采自家的萝卜叶子下面条,还有就是亲手割后院的韭菜,用来包饺子多香啊。“
初静笑道:“你就韭菜饺子那点出息?当初李宏彦在加州的公司上班,回到家里也喜欢扑菜地,种出来的西红柿又肥又亮。他的夫人说,你的优势不是种多漂亮的西红柿,你要知道你的天才在哪儿。如果他不回国创业,就没有百度的今天,他的今天也不过是个加州高工,再加会种菜的业余农民。”
嘉言说:“我能跟李宏彦比吗?人家命中注定要干大事。有的人生来要当鸿雁,有的人一辈子就是麻雀,有的人在天上飞,有的人在地上爬,还有的人在洞子里也可以过完潇洒的一生。飞得高的不一定就是好命,跌下来疼是小事,流一地的血可不好玩。”
初静不以为然地说:“就你道理多,你还记得方山吗?很多年前是你的同学。”
嘉言说:“我怎么不知道方山,当年我们在加州读计算机编程,他搞不定程序,抄了我好多次作业,差点被教授下课。虽然毕业后也混了个工作,真打实干的活他扛不下来,结果半年就被炒了,混不下去了,只得卷铺盖回国。”
初静说:“当时好多人瞧不起他,说他是南郭先生,只会滥竽充数,那又怎样?河东河西走了一圈回来,天地都变了,你去网上看看,他海归后在老家创业,如今已是当地的首富,你看看他的新老婆,年青娇嫩得像刚开的水莲花,如果没钱没势,人家姑娘哪肯让你老狐狸吃小母鸡?”
嘉言皱眉摇头,当年他喜欢她,因为她的安静娴美,像莫奈画中的睡莲,在蓝色月光下沉静无语,花香水雾在夜色里弥漫。十年的婚姻把她磨得面目全非,或许他也有责任。嘉言说:“我要是在国内发了财,不要这个家了,你还能笑吗?“
初静笑道:“因为你胸无大志,这辈子不可能发财,我断言你的生命中出不了小三小四。”
嘉言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我同情李宏彦的妻子,没有她,就没有丈夫的功成名就,但是丈夫还是离开了她。如果当年她知足得乐,让丈夫享受悠哉游哉的农夫生活,她的家肯定不会散。”
初静说:“不散又如何,不过就是在美国的中产生活。如今离婚又怎样?百度的股票够她几辈子挥霍了。”
嘉言困惑地看了初静一眼,初心如梦 ,往事如烟,当年还为她疯狂过!他喝了一口茉莉花茶,但胸口依然闷堵,像挨了一记黑拳,却没有理由回击。
2
初静不像她的名字那么安静,总想折腾出些名堂来。那天晚餐桌上,她对嘉言说:“我们这房子太小了,换一栋大的吧。“
嘉言楞了一下,口气很硬,是完全没有商量的空间,他说:“不搬,这房子已经够大了,再过几年豆豆就读大学走了。“
初静说:“但是小丽刚搬了家,新家有6个卧室,室外还有半月亮形的游泳池,好漂亮。”
嘉言说:”干嘛要跟人家比?累不累?我喜欢我们的房子,后院的果树都长大了,樱桃、梨子、柿子、水蜜桃每年都有收获,生命在于享受,而不是折腾。”
初静哼道:“我知道你稀奇那些果树,果树在美国根本不值钱,再说了,什么水果都可以在超市买,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
嘉言本想说,看果树开花结果,享受生命的春花秋实,不能用钱去衡量,但他发现跟初静交流已经接近对牛弹琴的境界,他只能強調自己的观点:“我不搬家。”
初静似乎要跟嘉言上一课,她正儿八经地说:“以你的智商应该知道房子也是一种投资,我们现在投资大房子,等些年房子涨价我们再卖掉,就可以狠赚一笔,养老钱就有了。我们这个区房子不好不坏,不跌也不涨,过了20年也是老样子。”
“老样子就老样子,稳定压倒一切。” 嘉言说:“股神巴菲特,个人资产几百亿美元,买一个城堡如同买一碟小菜,但依然住在老房子里,五十年都没有挪窝。你知道他当年的房子多少钱吗?不过3万多美元!”
初静说:“茫茫人海里,什么样的极品奇葩找不到?那你怎么不说比尔盖茨,他住的庄园之大,里面还有红绿灯,甲骨文老总的房子,2亿美元的造价,按照1比1的比例,把日本京东的皇宫建筑群给山寨过来的。”
嘉言一脸的苦笑,抱拳作揖说:”别提世界级别的富豪,普通人就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初静说:” 正是因为普通人,我们该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若是现在换一栋大房子,也是为了给养老打底子。”
嘉言说:“打什么底子,别给掏空了,买大房子就是买大负担,除了房贷重,每年的房产税也不低啊。”
初静说:“投资总要割肉的,对不对,只要房价在上涨。小丽在政府的网站查到他们的房价,比刚买时又涨了3万。“
嘉言冷笑道:“那网上的房屋估价(property assessment )都是州税局(STATE DEPARTMENT OF REVENUE )定的,把房价定得高,其目的就是要多收你的税。很多人看着网上的数字偷乐,直到卖房子的时候才知道,政府估算的房价跟市场价根本就不能划等号,这叫什么?有价无市。”
初静哼道:”有价无市我也要买,你看人家小丽的大房子才叫享受。“
嘉言发现,他和妻子的谈话进入了一个怪圈,在买与不买这个点上纠缠不休。如果他妥协了,他会一个人郁闷,如果他坚持,初静会随时找出些乱子让他郁闷。
3
英语里有个单词叫Frenemy (可谓是friend 加上enemy),一半是朋友,一半是敌人,在紧密接触中产生了略带敌意的对抗和比较。初静和小丽就是这样的朋友关系,两个人是在教堂的活动中认识的,可谓是一见如故,一开始就打得火热,只是在一起的日子长了,避不开一些小较量,丈夫的工作和年薪,儿女的学习和课外活动,股票买了多少,房子有多大,哪怕院子开的花、种的菜,飞来的蝴蝶和鸟,跑进来的野兔和野狐狸,都可以比一番高低。
小丽对初静说:“房子得抓紧时间换,你看我们现在的房子,地段好,学区好,每年房子都在涨。”
初静说:”但我老公不愿意动啊,你知道他那个人总是知足常乐。”
小丽说:“什么知足常乐,这叫不求上进,我问你啊,嘉言在那公司差不多八九年了吧,说什么也该当经理了吧。“
初静摇头道:“外国人再优秀,在美国都隔着玻璃天花板,就算撞破了也要流一头的血。”
小丽的脸上闪出得意飞扬的光,她说:”我老公马上就要撞开天花板了,但是没流一滴血。”她放慢了声音说:“公司的副总已经找他谈话,公司决定重点培养他,下个月就送他去商学院读EMBA。”
那个黄昏,初静带着一身的乌云和冷风回了家,嘉言没等她开口便问她:“你又想放什么妖蛾子? 尽管朝我飞过来。“
话既然到了嘴边,初静当然不会吞下去,她说:“同样是中国人,人家就可以读MBA,然后进入管理阶层。你呢,埋头苦干这么多年,还不是一个高级码工(华人爱把程序师戏称为码工)。”
初静以为嘉言会辞严义正地反驳过来,没想到他沉默无言,过了一阵他才说:“你的话有道理,我应该去争取。”
嘉言的态度来了个大拐弯,初静的话点亮了他心头的黑暗,如果公司出资去读MBA,不就可以摆脱唠叨不休的妻吗?暂时的逃跑也是幸福。嘉言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去找了上司。嘉言聪慧勤奋,在公司工作的九年,五次被评为年度杰出员工。嘉言的上司大卫没有意见,大卫说:“如果你不能去读MBA,谁比你更有资格?” 但是读书这件事,并不是大卫能够一言九鼎,最关键的要教育部点头才奏效。
教育部总管的办公室气派轩昂,足足比嘉言的办公室大三倍。总管威廉是个高傲的白人,长着一张石头脸,脸无表情,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你的申请资料我看了,你申报的那家商学院虽然名声在外,但跟公司并没有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据我们调查,商学院最近购买了一批电脑设备,是向我们竞争公司购买的,既然不买我们的产品,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提供业务呢?你的上学申请,我这里无法通过!”
威廉的话像北冰洋的风吹过来,骨头都冷透了,嘉言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逃,永远也不要见威廉冰寒的眼睛,拜拜商学院。回到办公室后,嘉言本想静气工作,但无法控制的心,像是撂在酒精灯上烤。公司上下的人对他说话都客气,他一个教育部的经理凭什么,但嘉言又不能以“种族歧视”的理由去控诉,他觉得打歧视牌的人都是弱者。郁闷堆在胸口,气都出不顺,嘉言只好跟商学院的招生部打了个电话:实在抱歉,公司不同意出资。
对方的声音宽厚温婉,嘉言想象一定是个轻柔如水的女子,那女子说:“不要放弃,你一定会成功,IFM公司曾经派人到我们学校进修,你不可能是例外,这样行不行?下班后来一趟,顺便把你们公司的员工手册 (Employee Handbook and Policy Manual)也带来。”
嘉言本想说,员工手册网上可以下载,可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他愿亲自跑一趟,就为那好听的声音?嘉言的嘴角隐出一缕笑,而眼睛一动不动,落在蓝色的员工手册上,这可是一本宝书?能解决问题吗?
4
空气里似乎有花开的味道,当他推开招生办公室的门,迎面走过来的女子居然是个华人,他一见她就改成了中文说:“你的英文真棒,一直以为你是美国人呢。” 再往下说,居然是老乡!距离一下就拉近了,气氛和谐温暖。他们都来自一个开满茉莉花的苏南小城,长长的青石路,弥散着夏日茉莉的清香。她比他大五岁,两人前后在北京读过大学,留京工作,再从北京去美国留学,走的都是一个路线。
她叫乔瑶瑶,曾在北京一家大学教英文,到了美国读英美文学,知道文学专业饭碗太难,便转身学了刑事司法(criminal justice ),毕业后跟律师当助手,后来想寻稳定的工作,便到了学校搞行政。到底是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多年的人,瑶瑶最擅长研究各种法规条例,帮客户得到最大的利益。她帮嘉言冲了一杯咖啡后,便在办公桌前翻阅员工手册。
嘉言说:“认识你真开心,有空带上老公孩子上我家玩,茉莉花刚刚开,后院还有好多果树,我请你们吃茴香饺子,那茴香是我种的。”
瑶瑶抬头淡然一笑:“我就一个人,老公早海归了。” 她是后来才告诉的嘉言,那年回国探亲,老公的另一个女人骄傲地挺着大肚皮,雄赳赳从她面前走过。
嘉言的心脏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跳得很唐突,他不知道怎样接话,居然语无伦次地说:“平静的日子最幸福,读不读MBA都没有关系。”
瑶瑶说:“能有机会为什么不争取?“她用荧光笔在手册上划了一下,然后递在嘉言的眼前说:“从这一段开始:Avoid reciprocity(避免互惠互利)……”
嘉言问:“这互惠互利跟我的MBA有什么关系?”
瑶瑶逻辑清晰,口齿伶俐:”既然公司的政策是避免互惠互利,换句话说,虽然我们学校没有购买你们公司的设备,但是手册上写得很清楚,公司不能利用自身的社会影响力,改变购买政策,为其特殊利益服务。也就是说,在你读书的问题上,你们公司严重违规。”
嘉言笑道:“哪个公司不是写一套做一套,变成应刷体的语言都是冠冕堂皇。”
瑶瑶把手抱在胸前,她的目光像手握雄兵的将军:“回去等我的消息,我保证你能读MBA。”
三个星期后,嘉言在电梯上碰见那个教育总管,傲慢不可一世的他,居然半低着身子,连上涌动出友好卑谦的笑。嘉言心想,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到了第二天,这世界变得更快了,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两部直升飞机突然停在了公司的顶楼,下来两个黑衣人,黑超黑面,气场逼人。嘉言后来告诉瑶瑶:”就是纽约总部派来的黑面钦差,没有表情,只发命令,亚城分部总裁换人,人事部换人,教育部换人…… 可谓是雷厉风行的的大清洗,大换血。“
如此惊天动地的高层震荡,谁又能想到来自底层的嘉言,他虽然算个技术骨干,但在高层的眼睛里不过就是个小小虫子,就算喝了神力剂,也掀不起波澜。那教育总管在脑袋将砍的时候,才猜想嘉言背后一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关系跟瑶瑶有关。可是细细想来,瑶瑶所在的学校不过是个私立商学院,再大的能耐也动不了IFM的亚城分部,毕竟是5000多人的大公司。但是商学院的董事会(board of trustees)里有大咖,大咖可以跟IFM的总部老大直接对话。瑶瑶上司把员工手册交给董事会的大咖之后,余下的事情就听老天的安排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倒下就有人起来。IFM的震荡之后,嘉言的上司大卫当了副总裁,嘉言顺利进了商学院。一年后,他的生活也来了场震荡,他以宁死不屈的姿态跟妻子分了居,跟瑶瑶住在了一起。
浮生半世
温蒂52岁生日的那一天,没有鲜花,没有蛋糕,更没有亲朋好友喜气洋洋的party。孤独的温蒂躺在沙发上,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各种颜色的图片纵横交错,太多的悲伤,太少的欢喜。她总觉得这一生运气极差,不是怀才不遇的郁闷中,便是无可奈何的长恨。
温蒂是个中美混血儿。母亲是广东移民,外祖父在费城的唐人街经营中餐馆,生意兴隆,颇为成功。温蒂的父亲是个美国人,那年他还是个大三学生,课余时间在中餐馆洗碗打杂,跟温蒂的母亲眉来眼去,没两天便约出去了。温蒂父母读的英文专业,毕业后挣不了多少钱,外祖父便说,干脆到我餐馆来帮忙吧,于是小两口读完本科都在餐馆帮忙,外祖父想休息了,自然把餐馆交给了他们。又过了两年,他们的大女儿温蒂出生了。
厨房的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伴随着切肉声、炒菜声 、鸡蛋落在油锅里的嗞嗞声,空气里飘荡着各种油腻厚重的味道:甜酸虾、 左宗鸡 、木须肉、春卷、芥兰牛……这是温蒂成长的味道,从她懂事起,她就希望摆脱这个味道,她知道她的未来在远方。
都说混血儿漂亮,但是温蒂的模样似乎并不讨喜,主要是她脾气古怪,逆反心理强,逢年过节,一家人齐乐融融,餐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子姜鸭 、蚝油菜心、葱油煎饼、蟹肉炒蛋、瓜仔肉丸、豆腐海鲜汤……众人都说好吃极了,唯有温蒂说难吃死了,她要吃批萨,要不麦当劳的汉堡也成。外祖母叹气说:“这么多好吃的菜,怎么会想起麦当劳?”温蒂得意地昂着脖子说:“我是美国人,我要吃美国菜。”
温蒂的爸爸凯文白肤黄发,地道的美国人,面对美味可口的广东菜,他压根就想不起汉堡和三明治,他当初到餐馆打工,就是因为每天都可以吃到鲜美的中餐,红烧鸡翅是他的最爱。凯文和妻子没想到女儿那么排斥中餐,居然还在老师布置的作文里抒情:我在美国出生,我热爱美国的文化和自由。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星期天要去唐人街?我不想穿过那破败的小街,店铺门口堆满了杂物,狭小的空间电线凌乱,而餐馆里的油烟气势汹汹扑向路人,让你无处可躲。抬起头来,一栋半旧的平房懒洋洋地与我面对,这就是中文学校,推开门进去是一条没有光线的走廊,走廊走到底便是学中文的教室。阴暗的教室让我不安,还有那些脏兮兮混乱的中国食物,每次看见我的家人把猪蹄子塞进嘴里,我就恐怖,我就想逃跑。我是个美国女孩,我就是热爱三明治、 热狗、炸薯条、甜甜圈……
一篇带着幼稚偏见的作文,居然被老师当成了范文。那个时代的中美关系,还处于对抗状态,两个国家在形态意识、政治体制、经济文化等方面存在巨大的差异。外公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可以教育,传统文化不能丢,她可以不吃中国菜,但是每周必须去中文学校。”
温蒂以她的方式挑战传统教育,她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反抗愚昧文化的束缚。 她把外婆敬拜的阿弥佗佛铜像扔到金鱼池里。外婆每日吃斋念佛,祈祷家人平安。她对外公说:”作孽啊,毁佛损经是要遭报应,别逼她上中文学校了!”外公摇头叹道:“我担心这孩子以后的路走不顺啊!”
大人们很快不再叹息,他们的注意力落在两个呱呱落地的婴儿身上。那是温蒂的双胞胎弟弟,两个孩子白白胖胖,可爱极了,机灵极了,两个孩子是外公外婆的心肝。那年除夕祭祖 ,双胞胎刚学会走路,小胳膊小脑袋的,摇摇晃晃跟在大人后面跪拜祖先,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而温蒂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她是绝对不会曲膝下跪。
那时的温蒂也有她独特的本领。在一次夏令营里,她显示出游泳的天赋,从此便同池水结下不解之缘。冬去春来,她在一系列的地区比赛拿了奖,被一私立中学看中,给了丰厚的奖学金,那私校有非常出色的游泳队,温蒂进去后技术突飞猛进。
转眼之间奥运近了,在全美锦标赛上,她拿了200米蝶泳的冠军 ,那成绩平了世界记录。当地的媒体热闹了,说温蒂一定会成为奥运会上闪耀的明星。可惜老天不想成全温蒂,1980年的奥运会,美国通过参议院投票表决,以苏联侵略阿富汗为借口,抵制莫斯科奥运会,六十个国家呼应在美国的大旗下,中国也是其中的一员。以为这样一抵制,苏联就可以撤军,你以为莫斯科是谁?它可不是纸做的北极熊。
一场政治运动,最倒霉的是运动员。温蒂满腔的热血化成了冰水。教练安慰她,你还年轻,再等四年吧。有些人的四年是春花秋月,而温蒂的四年是山转水流,风景不再,她很快发胖,技能迅速下滑,性格也变得特别孤僻,没人愿意帮助她,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别说去当明星了,她连入场的大门都没有摸到。
不管怎么说,游泳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实质的利益,靠着运动员的全奖,她进了佛罗里达大学,读了比较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成绩还算凑合,毕业后在波士顿一家大银行当程序分析师。这期间温蒂结了婚又离了婚,丈夫是个酒鬼,平日里看着还像个绅士,但是发起酒疯来是要搭上命的,温蒂幸好跟他没有孩子。
第二次婚姻很幸运,她得到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男人是个高中英文老师,对温蒂照顾得无微不至,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她最喜欢临睡前靠在他的身边,听他朗读欧亨利(O. Henry)的小说,在他磁性而浑厚的声音中入眠,第二天醒来,厨房的空气里飘荡着咖啡和面包的温香。但是温蒂并不恃宠而骄,为丈夫熨衬衣,打扫房间,清理文稿。丈夫带学生出门郊游,她是他的好助手,搭了帐篷又转身搞定锅碗瓢盆。她发现当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并不难,条件是她必须有个好男人。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不长,丈夫得了肝癌,很快离开了她,她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眼前一片茫然的黑暗,伤心欲绝的人最需要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糊里糊涂,她又跟人走进了婚姻,进了围城才发现,这个人就是一混混,除了会甜言蜜语,然后就是吃她喝她,不上班,也不干家务,只知道打游戏,时不时的还要吸粉。她要他来干什么?但是她想一脚把他踹出门是不可能的,他光明正大请了律师,要她每个月付他赡养费,因为他没有收入。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把枪毙了他,最后只能大出血请更好的律师来对抗。
这场离婚大战把她的元气耗掉大半,只剩一缕游丝的残魂,又遭遇了裁员大劫。说起来真是挺冤的,温蒂在银行的职务是COBAL主机程序师(Mainframe COBOLDeveloper),COBOL 那种程序语言,又笨又老,在美国居然能赖上半个世纪,为什么没有遭遇淘汰呢?不是说电脑技术日新月异吗?
温蒂和同事们年龄大了,不想再碰新东西,什么JAVA、PHP、SQL, 听着想着都烦。总裁总是安慰他们,我们不换主机,我们不换技术,我们最关心的是人,人心稳定了,公司才能繁荣。温蒂真的相信了总裁的话,以为自己能干到地老天荒。只是没想到好好的七月天也会飞雪,公司没有换Mainframe 主机(因为要花一笔浩大的费用),但是换了人,以企业营业亏损为理由,裁掉了温蒂和一批老员工。不到两个月,又招了一群年轻人,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朝气蓬勃,工资拿得低,又能干各种苦活,加班到半夜身体也熬得起。
最让温蒂沮丧的是,一个跟她年龄相当的同事却没有走人,为什么?那同事的技术还不如她。但是同事懂中文,读大学的时候,她在北京当了一年的交换生。同事机智幽默,懂中国的酒文化,在酒桌上跟中国代表团喝酒干杯。说实话,那同事的中文并不算流利,磕磕碰碰摔出来的中文词汇逗人发笑,中国代表团的成员大都会英文,他们喜欢她的性格和态度,心情好了,单子愿意给谁就给谁。往事在前,温蒂浮想联翩,如果当年不跟家长对着干,她中文的优势得天独厚,会比同事强大许多。只是谁能料到河东河西,中国会变得如此富强,让人不敢小瞧。
她的两个双胞胎弟弟会说国语,广东话也很流利,两个孩子在外公外婆的眼前长大。大双如今是一州立大学的政治系教授,平日里参与当地的政治活动,关心主流社会的权利运作,许多人看好他的政治前景,乐观估计,他极有可能竞选20XX年的美国总统。大双的职场顺,情城也不糊涂,他娶了一个参议员的女儿当妻子,对他的明天绝对是如虎添翼。
小双不爱社会活动,沉静文雅,医学院毕业后当了一名家庭医生。小双最有孝心,跟外公外婆感情深厚,他顺从家长的介绍,娶了外公好友的孙女,两家都来自台山,算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小两口婚后感情和睦、饮食习惯相近,还把外公外婆接到家中照顾。台山媳妇贤惠能干,会裁剪,会烧饭,还会养花种菜,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明亮。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外公外婆便拉着客人四处看,我们家的窗帘漂亮吧?小双媳妇用缝纫机打的,我们家的花园好看吧?小双媳妇会种牡丹也会种冬瓜和蒜苗。小双媳妇擅长煲汤,常煲猪骨冬瓜汤让老人欢心。当然,老人没有白享福,媳妇生完孩子,按照中国的方式坐月子,里外都是两个老人悉心照料。
温蒂无法想象四代同堂的生活,一屋子老的小的,那场面她想着都心乱。当然,她有她的人生,一个人的快乐自在。温蒂被裁后,反倒想开了,直接从401(k)退休计划里拿钱,她要抚慰一下受伤的心灵。按照美国税法,提前从401(k)取钱要遭遇税务局的罚款单子,罚就罚吧,先享受了再说,这世界变化无常,天灾人祸,说挂就挂了。钱一到手,她就买了张横跨大西洋的邮轮船票。
她是在52岁生日的第二天上的邮轮,就把这场旅游当成疗伤行程。她独自一人上了船,发现周围都是欢喜灿烂的脸,谁没有亲朋好友相伴?唯有她孤形单影。进了房间后,有服务生敲门问候。那服务生对她笑脸相迎,问寒问暖,却让她极不舒服,怎么了?一张脸太像她从前的混帐老公,一样的眉眼和表情,不仅形似神也似。
服务生叫汉克,来自东欧的一个小国,跟她是8杆子都打不到的关系,但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她看着他就来气。邮轮上的客人大都知书识礼,不会有冷漠高傲的表情,汉克也不知哪里得罪温蒂了,只得殷勤小心,只是他越小心,温蒂越看他是怪物,越想作弄他,一会儿说冰用完了,一会儿又要换衣架,一会儿说马桶有问题,一会儿把大床分成两张小床,第二天又说小床不舒服,要把小床合并成大床。
那个清晨温蒂在卫生间里梳妆打扮,一个不小心,发夹掉到洗脸池的洞眼里。她给汉克打电话,要他立刻取出来。汉克进房后告诉她,发夹进了水池洞眼,我也没法取出来,只有管道工才能胜任这项工作。汉克被温蒂呼来唤去,折腾够了,心头早生了烦意,尽管他说话的声音礼貌客气,但是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恨,到底被温蒂抓住了。
温蒂哼了一声,脱口就是一声Mother fucker(骂娘的粗话)。汉克转身而去,什么也没说。到了中午,管道工来了,为温蒂找到了发夹,温蒂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道灭顶般的灾难像野兽一样张开了大嘴。
黄昏的大海,美出了海市蜃楼的光景。天上的云,本来很温柔地舒展,突然间变得气势凶猛。温蒂在酒吧结识了几个新朋友,众人面朝大海,喝酒聊天好不开心。她还即兴编了一首歌来唱:“我们纵情欢歌,伴随船上的灯红酒绿,美味可口的龙虾和酒,成了我们舌头上的音符,若是不幸再来一场泰坦尼克, 海里的鱼虾等待狂欢,它们的肠胃注定是我们的墓园。” 人在船上,断然不可唱出如此不祥的歌来。但是温蒂已经晕了,而后几个人又相伴去迪厅狂蹦,边蹦还边喝威士忌,疯狂的青春又回来了!当她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房间,累得像滩烂泥, 不想洗澡就倒在床上,就这样睡到天亮吧。
酒醉沉梦间, 一个庞然大物重重砸在她的身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她莫名其妙,眼前金星乱闪,一定是在噩梦中遭遇了怪物。那怪物继续揍她,边揍边低喊:“你为什么要骂我的母亲?你这个婊子,你这头猪,我要杀了你!”
温蒂总算清醒过来,在黑暗中揍她的人是汉克!他一直潜伏在她房间的阳台上,等着她回来报复她。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觉得自己很冤,她并不是安心骂他的娘,那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全天下那么多人用过,她也有使用的权利啊。当然,如果她知道他是多么爱他的母亲,她会谨慎一些,绝不骂娘。汉克从小就没有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成人,他为什么离开家乡上了美国邮轮,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让母亲开始美好的生活。他是个好孩子,勤奋务实、兢兢业业,其他的邮轮员工放假上岸后,总喜欢去酒吧寻找快乐,而他上岸只是拍照看风景,绝不乱花一分钱。
黑暗之中,她开始哭泣,求他饶了她。他在停止了拳头后,才清楚自己闯下了什么级别的大祸!他只能以错为错,一错到底,他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把她从阳台上直接扔到了海里。时间是凌晨一点,地点是大西洋上的某一处,应该没人能发现。邮轮上每年都会发生游客坠海事件,有的是蓄意自杀,有的是喝醉了自己朝下跳。
温蒂本来已经昏迷了,但是冰凉的海水又把她激醒过来。朦胧之中,她看见前方闪耀的船灯,她知道那是她的船,她就是从那船上抛下来的,可惜船离她越来越远,生存的希望也在远去。她看见头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发出幻境般的光芒,而周围静得恐怖,又黑得没有边际。她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不能晕过去。她想起小时候外祖父讲过的故事,外祖父家有个亲戚,在文革乱哄哄的年间,跟随一群人从深圳跳海,希望游到香港,偷渡的大海上,有人被鲨鱼咬死,有人因体力不好被海浪卷走,但是他的亲戚却坚持住了,最后被渔船救上了岸,他为什么那么幸运?因为他一直在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年少的温蒂对外祖父母的信仰不屑一顾,可是在这茫茫的大海上,这个故事清晰地浮在她的眼前,她孱弱的灵魂能抓什么算什么,于是她开始默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恍惚之间,她看见远处有船灯在闪烁,离她的方向越来越近,只要有船,就有活命的希望。她拼命向那灯火游去,到底是昔日的游泳冠军,她有常人没有的体力和意志。只是这样的夜海无涯,谁能看见她?
那是一艘集装箱货船,船上有人用望远镜发现了她。那夜的月光很好,船长的儿子告诉父亲,他看见了在海里游动的小人鱼。当她被救上来的时候,船长看见她的一张脸肿成了猪头,浑身上下全是伤,不忍直视的伤痕累累 ,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如此的暴力?
不用多说,犯罪嫌疑人很快被警方控制起来,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这宗案件迅速在网上传播,温蒂发现没人同情受害人,不少网友发文评论,认为这个女人自作自受,被大海淹死也是活该。居然有人给汉克的母亲捐款,还写信要当她的儿子,因为他在遭受侮辱后,也可能一时冲动酿下大错。
是谁悔不当初,留下一声哀婉的叹息?
有些喜悦无法分享
康乃馨灿艳地开着,母亲节又要来了!这是一个全世界的节日。母亲的伟大、无私、奉献、神圣……在这一天将得到浓墨重彩的赞扬和纪念。幸福之外,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这个日子里欢天喜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伤心女人最怕母亲节。她们中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生不如死的惨痛和血的记忆;有人想怀孕生子,尝试了各种方法,忍受了各种苦痛,而老天就是不让她当母亲;而母亲的孩子不都是天使,有人犯罪入狱,让母亲蒙羞受辱,在母亲节的贺卡丛林里不敢抬头。
齐小芭就是她们中的一员,每次母亲节都让她撕心裂肺…一步步走到今天,是咎由自取呢呢,还是上天不公呢?一个奔四张的女人,靠着离婚赡养费度日,没有家,没有孩子,有的只是曾经美好的回忆。如果时光之河能够逆流,有机会穿越到过去的岁月,小芭绝不会把生命的航船开向美国。
记忆的森林里离不开姬萍的行踪。小芭和姬萍是一起长大的的朋友,一同走进舞校的那道雕花铁门,青葱岁月重叠着彼此的影子。舞校毕业后,姬萍去了文化宫上班,小芭在歌舞团跳舞,虽说是两个不同的单位,但不影响二人天天见面,合作演出。娱乐城、夜总会,酒楼伴餐,少不了二人翩翩起舞的身姿。
那是上个世纪的90年代末期,城市的空气里涌动着崇洋媚外的浮躁。那日参加一饭店开业的商演,演出完毕,一个叫阿星的歌手对二人说:“饭店的老板在塞班有生意,塞班是美国的一个海岛,从塞班去美国很方便的。”
小芭说:“去美国干什么呢?“
阿星说:”去美国挣钱啊,听说那里到处长着发财树,树上结满了黄金果。“
那时她们年轻,总想见识一下外面的山水,跟随饭店老板去了塞班,在当地的几家夜总会和酒楼表演歌舞,还要学习当地的土著舞,头戴热带花环,腰系草裙和树藤 ,每天从早演到晚,累得像死狗。休息日跟当地华人打听消息,塞班与美国隔着十万八千里,什么从塞班买张飞机票就轻松到达美国,对于外国人,根本就是阿里巴巴的芝麻不开门。好在二人在塞班开了些眼界,找了些美元,回到中国后走商务出国去了美国,也就是B2签证。
启程之前,小芭以为美国跟塞班差不多,她和姬萍可以在夜总会表演挣钱。到了美国才知道,去夜总会表演等同于跳脱衣舞,去夜总会寻欢作乐的人根本不看你的民族舞。当地也有拿工资的正规舞蹈团,但是竞争极其强烈,因为美国太多的艺术家。小芭和姬萍落脚的地方是座基督气氛浓厚的城市,凡是跟色情沾边的娱乐根本站不住脚。小芭后来跟姬萍感叹:”在这个落后愚昧的地方想变坏都没有机会。”
小芭和姬萍在美国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在中餐馆打工。餐馆的老板娘是阿星转弯抹角的远房亲戚,她能在二人初踏美国就提供一个落脚的窝,也算是古道热肠了,但也有刺眼烦心的地方,她把二人当长工剥削,小费都要抽20%,日子久了谁也受不了。
小芭先逃跑,一个外卖店的福州老板对她有意思,隔三差五来饭店吃饭,其实就是有意同小芭勾兑。姬萍看出来了,她对小芭说,人呢,有钱有绿卡,就是样子有点带不回家。小芭说,算了吧,我们都在美国,最重要的是身份,小朱马上就考美国公民了,我跟公民结婚后,绿卡也办得快。
小芭迫不及待进了婚姻的铁门,姬萍似乎也不急,悠悠晃荡着,半年后的春节,她和小芭在华人社区表演水袖舞,一个叫小马的留学生给姬萍献了花,然后又约她出去听音乐会。小芭的评价是,人长得有鼻子有眼睛,带出去不丢人,关键是没钱没身份,专业还那么破,你知道他在美国学英文,能有什么前途?你姬萍若是嫁给他,未来的日子就是喝苦药。
喝不喝苦药不是小芭说了算。姬萍凭着感觉,义无反顾地嫁给一穷二白的小马。因为没钱,姬萍新婚后照样在餐馆打工,听人吆喝,而那时的小芭已经是耀武扬威的老板娘。但是命运的风水总是在流转,小马在拿到英文教育硕士后,很快变了专业,进商学院读应用统计,姬萍全力支持。两年后毕业,小马进了州政府的商务部(Department of Commerce)。商务部的公务员,必须有扎实的写作和交流能力,小马的英文背景着实帮他拓宽了道路。
小马吃了政府的皇粮,希望姬萍不再打工,去学校读个专业,护士也好,会计也好,出来能找到工作。但是姬萍说,她从小就怕读书,一进教室变大头,人都坐不住,没有尿也想往厕所跑。在美国三四年了,语言也过关了,她想操老本行,搞舞蹈。小马点头支持。她去华人教会当义务老师,小马鞍前马后为她跑宣传,一个学期下来,名气出去了,学生多了,就开了自己的班,那收入虽然抵不上餐馆的全工,但在解决了温饱之后,最重要的是精神愉悦。
小芭就没有这份精神愉悦,虽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新买的房子有五千坪,建在半岛之上,三面环水,风景如诗如画。但在这价值百万的豪宅里,女主人抓到了正在偷欢的男主人,男主人的相好是个偷渡来的打工妹,虽说五官平常、皮肤又黑,没有一点特色,但是十八岁的青春枝繁叶茂。
小芭还能怎么闹,她已经怀孕了。每次吵架小朱都说,我要玩就玩,管你屁事,你也不是什么圣处女,你当年还跑去塞班跳舞,其实就是在塞班当鸡。小芭在电话里跟姬萍哭诉:“我还能跟这个烂人过吗,我想把肚子里的孩子做了,跟他离婚!”
转眼就是母亲节了,姬萍接受华人教会的邀请,帮小朋友排练“妈妈,我爱你!”这曲舞。她在编舞的间歇接到小芭的电话,姬萍只能说:“你都怀孕五个月了,别折腾了,日子还是要过。得了空我和小马去找小朱谈谈。”
时光如水,就把往事当成云烟。经历的事情多了,小芭生下孩子后,也能平心静气接受各种现状。那个樱花如云的春天,小芭开车去看姬萍,姬萍挺着一个大肚子,骄傲地坐在沙发上。小马像侍侯皇太后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削了苹果,又剥香蕉,还喂葡萄,又马不停蹄地奔去厨房煲汤,满屋子香浓的味道让人心醉。小马对小芭说,这是姬萍最爱的鲜菇鱼丸汤,你也来一碗尝尝?香汤入了小芭的口,肠胃却涌腾出一汪汪的酸水,姬萍怎么那般好的命?不都是一个人的选择吗?谁也没有挡谁。
小芭神色恍惚回了家,小朱没有在家,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自从被小芭捉奸后,他也学聪明了,外面的女人绝对不带回家,宁可在林子里或者河边打野战。餐馆的生意他不许小芭沾手,让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照看。他有他的理由:“你一个女人在外面跑什么跑,把儿子给我看好就行了。”
儿子贝贝聪明可爱,不到两岁已经咿呀学语,可以清晰地吐出:“妈妈,爱你,抱我。”他是小芭唯一的安慰和温存。那个漆黑的晚上,她正在浴室给贝贝洗澡,客厅的电话响了,是婆婆的声音,她说餐馆的冰淇淋没有了,问家里有没有备货。小芭一听就冒火,燥着嗓子说:“这样的事情您干嘛来问我?你儿子死到哪去了?是不是鬼混到了水底下,那里没有手机信号?“
等小芭发泄完了回到浴室,贝贝落在澡盆里嘴皮泛白,已经没了呼吸迹象。救护车呼啸赶来,一个小时的紧急抢救,也没能挽住孩子的心跳。那一个晚上的同一家医院,姬萍的孩子出世了,迎着爱和希望的光芒。姬萍不会忘记,那一天是母亲节。
从今往后,对于小芭,每一年的母亲节都是一个撕心裂肺的纪念日。闪着露水的康乃馨,粉红色的精美贺卡,上面写着:“妈妈,我爱你,谢谢你!”,母亲和孩子温暖互动,快乐相拥…… 这样的镜头落在小芭的眼睛里全都是血,全都是泪。
小马对姬萍说:”不能因为小芭,我们就不能给宝宝庆生?你连母亲节的幸福也不能享受。”
姬萍说:“比起小芭,我已经很幸福了,我只是不想张扬我的幸福。“小马和姬萍商量好了,每年宝宝的生日和母亲节,他们会关起门来庆祝,就三口之家,不邀请任何人,更不会载歌载舞大办庆宴 。有些喜悦和有些人,不可能在同个世界里分享。
覆水难收
陈楚天36岁的本命年特别坎坷。那年他在华盛顿,是一电信集团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办公室密密麻麻的的格子间里,坐着朝九晚五的干活人。隔壁有个同事,时不时跑来找楚天闲聊,全是一地鸡毛的小破事,什么他的狗很忧郁,医生开了药也没见好转;小孩子在学校调皮捣蛋,老师告状的电话没有断; 周末一家子去中餐馆喝早茶,居然喝出苍蝇。老板毫无道歉的表示…… 楚天听了,开始还应付着说几句,后来烦了。慢慢地,他发现他喜欢盯着他的监视器看,那上面全是楚天的程序代源码。有次楚天真想发作,在登陆系统的时候,那同事居然观察他的手指和键盘,莫非想记住楚天的密码?
楚天虽有警惕心,但是没有即刻采取行动,比如换掉密码。后来的情况都对楚天不利,那家伙不仅偷密码,还偷他了的程序代源码,到了年底,他花言巧语在上司面前邀功,把项目的功劳全说成是自己的辛劳。楚天在部门会议上据理力争,但是语言没有对方的优势,再说那家伙平日里不钻业务,就喜欢到处走动,拉拢关系,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
“美国人里也有如此人渣?”楚天的妻子兰湘问。楚天说:“他也不算土生的美国人,早期的东欧移民,不过人渣哪儿都有,也不限定在某个地区,遇到了你就倒霉。” 兰湘说:“天天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要短寿,要不辞职再另谋高就?”楚天说:“我倒是想跳槽,但是这房子的贷款。” 兰湘笑道:“急什么急,我还有份工作呢,你辛苦了这么多年,干脆好好休整一下,我相信你的能力,没你拿不到的饭碗。”
“能有如此良妻,夫复何求?” 楚天在电话里对哥们半是感慨半是炫耀。妻子兰湘不仅温柔漂亮,在职场上也能独挡一面,在一科研机构从事基因研究工作。但是哥们似乎不愿楚天太得意,揭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年哥们回国,在同学会上无意听到一个故事,兰湘在国内读医学院时,因为家境不富,被一房地产老板包过,期间还生过小孩,那老板后来遭遇房地产泡沫,独自跑回了台湾,不管他们母子的死活,兰湘只好把孩子送到乡下。哥们最后补充了一句:“有可能是造谣,兰湘的身材哪像生过孩子的?”
就那么一瞬间,一千只蜜蜂在楚天的大脑里狂叫。他突然想起兰湘在资助国内的希望工程,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在甘肃的山区。她单独回国的时候会去看他们。但是若跟楚天一起回国,她总是能找到不想去的理由。莫非其中有阴谋?楚天不动声色,慢慢观察和行动,乘兰湘洗澡的时候,他从她的手机里翻到了希望工程的两个小孩,那男孩的眉眼确实跟兰湘有几成相似。
这是多大的欺骗!他们还是夫妻!虽然怒火从胸口烧到了头顶,但是楚天依然能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兰湘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女人,一直在帮助希望工程,你如果真喜欢某个小孩,干脆把他认养了,直接接到美国来生活?” 兰湘的眼睛亮了,闪烁出幸福的光芒,她温柔问他:“你真的愿意领养他?”
果然不出楚天所料,兰湘决定领养那个长得像她的男孩。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中,就在兰湘准备回国的那天,一张离婚协议书递在了她的眼前。兰湘楞了,她呆若木鸡地说:“我没想到你藏得那么深。” 他冷笑道:“是你藏得深吧?婚前一字不露,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妄图把你儿子办出来让我来养。” 兰湘的脸白得像个半透明的纸人,她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儿子,有证据吗?” 他说:“做DNA难吗?你就是搞基因工作的。” 她的眼睛里涌满了滔天的恨意:“如果测验结果不是我的孩子呢?” 他笃定地说:“如果瘌蛤蟆长了翅膀,如果太阳从西边升起,我肯定会给你赔礼道歉。“
兰湘转过身去,再不想多说一句,第二天就去见了离婚律师。她觉得夫妻走到这步,毫无信任,心寒情伤,应该分手不再相见。而楚天却认定她心虚,不敢去做DNA。平日里柔情似水的妻子,一旦狠下心来,一脸的冷漠无情像寒冬的风雪。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恩爱和谐的时光,说散就散。楚天郁闷了一阵,心想这本命年确实邪乎,职场小人捣乱已经够烦,眼看着幸福温馨的家也拆了。当初应该听母亲的话,本命年犯太岁,要穿红裤头,系红腰带。
工作没了,女人也走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楚天只得发简历再找工作。那天他去面试,开车在路上,他的前方是一辆蜂蜜搅拌车(honey dipper), honey dipper 什么意思?它在美国家喻户晓,那是“抽粪车”的诙谐外号。很不幸,蜂蜜车爆炸了,漫天金黄的蜂蜜喷涌而下,楚天的奔驰车也承受了蜂蜜的拥抱。
楚天在电话里跟哥们诉苦。哥们说,你这本命年过得悲惨,要不出去旅游一趟,风水变了,运气也会跟着变。楚天于是租了一部跑车,独自出门兜风,先去了几个国家公园,路上的感觉特别好,一直朝南开,开到佛罗里达的西礁岛,车奔驰在海岛的长桥上,似乎奔驰在大海之上,有飞起来的心旷神怡,一边是大西洋的水晶蓝,一边是墨西哥湾的翡翠绿,从天到海,一片华丽多彩的咏叹。既然到了美国最南边,那最北边也要去看看,于是订了张机票飞阿拉斯加,到了阿拉斯加便选择自驾,看了激情燃烧的红色苔原,旖旎迷人的雪山,神秘的北极光让他激动得想高喊,站在河边抓吃三文鱼的棕熊,以活泼的姿态落入他的镜头。回家以后,他把照片放在网上,一转身就引来一群粉丝。
楚天发现旅游会让人上瘾,像药瘾在身体里发作,引诱你再次出走。去了北美,还有南美,去了欧洲,还有非洲,这世界之大,五六年也走不完。一觉醒来,窗外风景如画,晶莹剔透的冰川辉照娇艳明媚的野花,楚天到智利的百内公园已经三次了。这一年他四十二岁,房子早卖了,银行里的存款也快见底了,没有正式的工作。旅游回家后,靠哥们的关系做一些编程的合同,钱到了手,说上路就上路,背着行囊,浪迹天涯。你别说,那沧桑忧郁的大叔形象,还引来一些小姑娘崇拜的目光。
人在路上,相遇各种牛人怪人坏人,当然也有像天使一样的善人。楚天住过五星级酒店,也睡过16人一间的青年旅舍。那是在阿根廷的一个山区小镇,简陋刺鼻的房间,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各种颜色的皮肤,各种口音的英语。那个半夜,门吱的一声推开了,寒风席卷而入,一个东方女孩手拿行李站在那里,一屋子形形色色的面孔,两个半裸的男子手拿啤酒走过来。不知身安何处,她眉眼里全是惶恐。楚天主动过去用英文跟她搭话,原来女孩不仅是同胞还是校友。她叫文伊利,目前在洛杉矶上班。伊利本来有个男友,都准备结婚了,但是男友回国时跟初恋劈腿,她从手机里挖出了证据,男友恼羞成怒,掉头而去。
楚天问她,你一个单身女孩,怎么住这么差的地方?伊利说钱包在路上丢了,幸好护照还在,旅行包里还分装了一些现金。楚天问,一个人在路上不怕吗?伊利说,刚一进门还挺怕的,但是一看见你就不怕了。伊利比楚天小十一岁,楚天说,你应该叫我大叔。伊利说,你看着挺年轻的,喊一声哥还差不多。
两个同乡相逢在异国,亲近感和信任感油然而生,后面的行程无不结伴同行,不觉间牵了手,看了夕光中的大海,苔原上的企鹅,林海里的野马。感情在旅途中迅速升温,在路人的眼里,他们就是情到深处的恋人。
伊利问楚天,你一个人常在路上,定有无数艳遇。楚天说,我这人有洁癖,从不搞一夜情。伊利问他,你离婚后就没有女朋友啊?没有想过再婚吗?楚天说,没找到心仪的,我宁可单着。伊利问,那你喜欢我吗?楚天真诚回应,我喜欢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人在旅途疲了,也想有个安定的家。
旅途是浪漫而丰盈,现实却是骨感而坚硬。三个月后,伊利到楚天的城市去看他,发现他没买房子,住在老旧的公寓楼里,只有一室一厅,室内东拼西凑的家具,她怀疑是教堂捐赠的。他开的什么车?十几年前的本田,如今的留学生也瞧不上眼好不好?伊利问他,怎么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莫非钱都奉献给了大好河山?楚天不以为然地笑道,离婚前我什么都有,房子,好车,存款,股票,那又怎样?好不容易单身了,我愿为自己活一次。
伊利毕竟不是小姑娘了,三十岁的女人,心头也有一把精密的小算盘。她心想,国内的女孩去相亲,有人情愿裸婚吗?谁不看对方的职业、房子和车子?除非女孩身家富得冒油。楚天这把年龄了,颜值又没有爆表,工作又不稳定,伊利愿意跟他白手起家,一起奋斗吗?唉,真正的爱情属于少男少女,纯真热烈的心,轰轰烈烈爱一把。上了年龄的人谈婚论嫁,多少装了鬼胎。楚天阅人无数,看伊利的表情,也知道她纷繁的小心思。如此精明算计的女子,随她去吧。一个人的日子,闲云野鹤般潇洒,他才不想随便剪断。再说他和她萍水相逢,彼此能有多少信任?
转眼又是半年,伊利发微信联系他,说是怀了他的孩子,准备生下来。按照法律规定,他必须负担孩子的部分费用。本命年早过了,怎么还是如此倒霉啊!那日天空飘着细雪,楚天去一家基因研究中心,咨询关于DNA的问题,接待他的人是个巴基斯坦人,口音太重,两个人交流起来像鸡在费力地听鸭的演讲。那人说,你等一等,我有个中国同事,或许她能解释你的问题。
楚天眼前一震,脑子一轰,进来的人居然是他的前妻兰湘。兰湘端庄典雅,气色红润,看来离婚后的这些年她日子过得不差。兰湘也没有料到在这个地方与前夫相见,她是做实验工作的,一般不接待来访者。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兰湘甚至还告诉他,当初他们离婚的导火线,那个希望工程的孩子,孩子是她姐姐的。她和姐姐是双胞胎,姐姐确实在大学时被房地产商人包过。姐姐在国内嫁给了高干的儿子,言行必须谨慎。她并不是故意瞒他,而是姐姐有重嘱。楚天问她,当初为什么不好好解释呢,说走就走。兰湘回答,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对你失去了信任。所谓覆水难收,信任一旦失去,很难挽回。
女人的期待值
杨曼对秦莲子说:“一打开电视,铺天盖地的美国总统竞选,你都看了吗?”秦莲子很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疯子和一巫婆的宫斗,闹得乌烟瘴气,至于最后谁主白宫,鬼才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杨曼点头说:“是啊,谁当总统跟我们有多大关系,能变得更聪明?更有钱,更飞黄腾达?“秦莲子仰起头说:”总统竞选不过就是一场秀而已,娱乐全美及全世界人民,我会投票,但是不会把自己搅到里面去大哭大笑。“
杨曼和秦莲子成长经历相似,在童年就跟父母移居到美国,父母是老留学生,为学业和生活奔波。她们的青春期浸泡在美国的牛奶、果汁、各种流行音乐里。但二人跟ABC不同,毕竟在中国读过小学,至今爱看国内的穿越和宫斗电视剧,能用流利的普通话跟父母狡辩,在中文网站上发辛辣犀利的贴子,还懂赵本山的诙谐打趣,比好多南方人都强。两个85后的年轻女孩,个性张扬,思想独立。要问二人是在什么地方相识,居然在钢管舞夜总会。
那家夜总会不仅有女舞者, 还有男人跳钢管舞。杨曼看那肌肉美男跳得用心卖力,给小费者却寥寥无几。首先,男人只给女人小费,男舞者要收小费,得靠女观众给力。相对而言,女人没有男人大方,甩票子不是那么豪气爽快。杨曼拿了一张五美元的纸币放在小费罐子里,转身回头时,看见另一个女孩手拿零钞走过来,她就是秦莲子。
秦莲子那时医学院刚毕业,在一家医院当住院医生,住院医生就是一廉价听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累,真的,时不时还要连续战斗48个小时,工资比护士还低。杨曼对秦莲子说,不急,等熬玩了住院这三年,你就可以扬起脖子呼吸了。杨曼的职场倒是风和日丽,大学还没毕业就在一高科技公司搞软件设计,脑子天生发达,老天给的财富,如今年薪高达20万,老爹都自愧不如。
秦莲子和杨曼都是独立能干的女性,注定了她们找男朋友不会联想到饭票,还有什么珠宝、名车和豪宅,她们看中的人,要不情投意合,要不赏心悦目。杨曼的男朋友布迪在小学上班,没有正式合同,只能算个代课老师兼打杂,那工作极不稳定,学校的预算没有到位就会让他走人。布迪的优点是高大帅气,幽默开朗,常让杨曼喜笑颜开。
布迪跟杨曼一样,小学没毕业便随父母移民美国。按理说,像这种背景的中国小孩,家庭教育都非常严格,动不动就要孩子上私校,动不动就要爬藤。布迪的弟弟倒是顺从了父母的设计,在耶律法学院毕业后,目前在联邦政府当律师,前程一片锦绣。布迪呢,高中勉强混毕业,在州立大学读了个英文教育专业,中途两次试图休学,说什么要去开卡车挣钱。
天要下雨,杨曼的母亲一想起女儿的男友就眼大头痛,她最初还以为玩玩就分手,没想到大模大样同居了,明摆着就是杨曼在养家。杨母说:“布迪的学校关门,丢工作了,有志气的人要不去麦当劳打工,要不自己贷款去读一个有前途的专业,谁像他那样天天在家打游戏。”杨曼说:“你只看见人家打游戏,没看人家也在努力,布迪在图书馆开展一个课余活动。”杨母哼道:“课余能有多少钱?一个月可挣得了一千?”杨曼说:“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养活自己没问题了。莲子的男朋友大卫,是个导演兼作家,天天在家写剧本,但没有一家影视公司点头,人家莲子从来不催他,她一个住院医生那么累,回来还要跟他做饭。”“还要回家给他做饭?”杨母脸都气白了,似乎自己的女儿也跟着遭受莫大的冤屈。杨曼说:“李安在成名前也很落魄,在家吃了六年的软饭。说不准呢,万一有天他成了李安呢?”杨母哼道:“李安有这么容易养出来的吗?养出来给我看看啊。”
杨曼知道,莲子不仅喜欢大卫,而且崇拜大卫。她觉得大卫个性鲜明,才华横溢 ,像他那样既能写作又能导演的人,在同辈人中寥若星辰。两个人初次相识是在一个电影沙龙的活动上,莲子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部电影,云里雾里的像精神病人的独白,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拉扯不清,乱成一团,让我想起福克纳 的一本小说。 大卫问,是不是《喧哗与骚动》这部小说?我上中学时,老师逼着读,读得痛苦无比,几次想把书朝窗外扔出去。莲子像找到了知音,她说就是那本书!阅读的过程像医生用一把生锈的刀子打开她的大脑。大卫说,因为福克纳是名家,他的作品是名著,没有人敢说不好,说不好就是证明自己蠢,证明读不懂经典,我就是不信邪,在写作课上写出自己的观点。莲子赞道,你从小就有独立的思想,相信你的作品一定会从人群中升起来。
宇宙万物,离不开阴阳平衡的自然规律。只要女人能挣钱,干嘛要逼男人出去奋斗?转眼之间,莲子结束了住院医生的煎熬,当上了儿科医生,收入当然跟着飞涨。这个期间,大卫跟人合写的剧本被好莱坞一电影工作室看中,给了五千美元,这让莲子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周末莲子请客喝咖啡,杨曼听了瞎激动:“恭喜恭喜,等大卫有天拿了奥斯卡,你挽着他的手在红地毯上优雅走过。”莲子笑道:“我能等到那一天吗?”杨曼说:“人要有梦想才活得幸福,大卫以后要干大事,哪像我们布迪就只能搞搞课余活动。”莲子明媚的笑脸突然蒙了一层暗影,她说:“布迪的课余活动不会要你投资吧?”杨曼说:“图书馆拨款给小孩的活动,我投什么资?”莲子说:“这就对了,只要你不投资,他挣多挣少都无所谓。”杨曼立刻问:“你给大卫投资了?”莲子苦笑摇头:“他想搞个工作室,但是我的事业刚起步,哪来的钱?以后再想办法。”
咖啡馆里的电视轰隆隆地响着,那是民主党总统竞选人的首轮辩论,希拉里与她的对手唇枪舌剑。杨曼说:“女人活到那个境界,期待值可以爆表了。”莲子说:“希拉里的期待值不会满格,你会投她一票吗?”杨曼说:“我不喜欢她,她看起来像白雪公主的后妈。”莲子说:“佩服归佩服,但是面相确实像巫婆,难怪好多男人讨厌她。”杨曼笑道:“女人讨厌她的更多,女人总是喜欢为难女人,这是天性使然。”
杨曼六岁时,母亲天天押她练钢琴,小杨曼被逼急了,弹了一首那时最流行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如今杨曼早长大成人,母亲依然为难她。母亲说:“你要跟布迪结婚,我和你爸会很不开心。”杨曼问母亲:“要找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才开心,大公司的CEO,有钱的白胡子老头。”母亲说:“我不要你找老头,找个同龄的,有正常工作的年轻人,难吗?”杨曼说:“你就是嫌布迪的工作不稳定,可是人这一辈子这么长,谁说得准呢?万一今后我倒霉了,他发财了。你看人家莲子,还计划拿钱给大卫投资,以后大卫当了名导演,我也可以去混个姨太太的角色。”母亲哼道:“好美的春梦,你就踩着梯子去摘月亮吧。”
母亲怨也没有用,杨曼还是嫁给了布迪,婚礼、夏威夷蜜月、新房的首期,都是杨曼自己搞定的,二十多万的高薪,坚实可靠,确实可以办成好多事。杨曼的母亲伤心问丈夫:“全都是我女儿的钱,要他来干什么?”杨曼父亲说:“没有他,女儿能跟空气结婚吗?这年头,女强人太多,我们必须面对,不久的将来,说不定我们还要面对女总统。”
“除非你当了总统,否则你这就是朝黑井里跳。”莲子的母亲伤心透顶,女儿从小就是她的骄傲,但女儿的现状让她在众人面前昂不起头。她对莲子说:“他暂时不养家我都认了,你可以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写剧本,但是电影投资那可是个无底洞,到时候血本无归,你向谁去哭,谁帮你承担啊?”莲子的嘴依然很硬,她说:”我做我的事,又没找你要一分钱,你就别再念我了。
莲子我行我素,婚后便把省吃俭用的积蓄,从银行里提出来,支持大卫去印度拍了部微电影。片子拍出来后,入围了加拿大国际电影节的短片竞赛单元,只可惜叫好不叫座,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效益。又过了三月,莲子怀孕了,想到孩子的未来,莲子不再拿钱出来支持丈夫。大卫本想一鼓作气再上一个台阶,那料到老婆断了粮草,他一气之下搬出了家门。
莲子不敢告诉母亲,只能对杨曼说:”搞艺术的人天生敏感,精神病的体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杨曼说:“他要走就走,他最爱的还是电影,根本没有想到你和孩子,若是真有一天当了李安,他肯定会把背影留给你。“
看好友的境况,杨曼发现自己的幸运,布迪虽然挣不了钱,但是也不乱花钱,更不可能让她搞踩钢丝的投资。杨曼怀孕后,布迪变得懂事包容,不再沉溺于电子游戏里,承担了所有家务,每天都做好饭菜等妻子回家,最拿手的是香酥排骨和豆腐鱼片,那还是婆婆亲手传授给儿子的家常菜。杨曼吃饱喝足后,活力四射去职场拼杀。等到杨曼的儿子出生,布迪俨然成了奶爸,喂水、喂奶,换尿片。杨曼母亲看女儿生了孩子,依然加薪晋职,活得神采飞扬,脸蛋比婚前还水嫩光亮,便不再管女儿家的琐事。
大卫搬出家门后,事业走得坎坷,想回去跟妻子赔礼道歉,又觉得输不起一张脸皮。莲子快生孩子的时候,大卫正好借孩子的名义去看妻子。他对莲子说过:“孩子是我的,我有责任把他养大成人。“莲子笑道:”就你那点钱,先把自己喂舒展了再说下一代。“两个人分居了,但是没有离婚,大卫恳请莲子给他三年的时间,如果这三年他一事无成,他一定会在离婚书上签字。
何去何从,莲子一直很纠结。莲子父亲海归后办厂,忙得不可开交,母亲也跟父亲去了江苏。莲子一个人在美国,平日里商量的人只有杨曼。她对杨曼说:”他的工作室早垮了,目前在帮人写剧本,同时也在加油站打工。“杨曼说:“能去加油站工作就值得给一个点赞,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对男人的期待值并不高,不要车,不要房,只要不是吸血虫都可以接受。”
又是一年樱花纷飞
夏霜和秋云是对闺蜜,二人喝茶时闲聊,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和运气,秋云说:夏霜,你的名字得改改,不够吉祥喜庆,夏霜,夏霜,艳阳高照的夏天哪来的冰霜?夏霜听了一笑置之,她认为自己一路走来,运气还算不错,初恋是大学同学肖泉,两人一毕业都找到好工作,尽享风花雪月的好日子。结婚没三年,便随丈夫一家移民到了美国。春光正好,夏霜与肖泉手牵手走在波多马克湖边,樱花如云似霞,满树的娇艳和烂漫,微风吹过,扬起一阵花雪,夏霜不自觉地摊开了双手,像听到她的心声,一片花瓣飞入她的掌心。花光水影辉照了她的惊喜,幸福是如此的明媚,又是如此的简单。
一个回头,那好好樱花变成六月的飞雪,刺骨冰凉,在夏霜的胸口凝了冰霜。孩子还没满周岁,肖泉突然提出离婚。理由呢?丈夫说是性格不和,无法生活。夏霜跟秋云哭诉,秋云似乎并不吃惊,她说,我早告诉你了,他在外面有敌情,可你总是维护他,说什么做国际贸易的,跟女客户吃饭是正常活动。
男人要是不爱你了,什么理由都编得出来,说你懒,说你馋,说你不尊重公婆,说你不像个妻子,平日里丢在角落的鸡毛蒜皮都可以放大成宽银幕的慢镜头。夏霜怎么就不尊重公婆了?记得那年小两口新婚,蜜月选在泰国,肖泉孝顺,把父母也带在路上,说一家人出来不寂寞,热闹好玩。这事夏霜最初也是点了头,虽然她跟婆婆是面和心不和,过后细想,心头打了好几个蝴蝶结。憋不住心头的委屈,她对肖泉说,一生一次的蜜月,本来就属于二人世界,你父母来凑什么热闹?夏霜记得肖泉当时只是笑笑,似乎转头就忘的事,现在要离婚了,提出来都是她的不孝和不尊重。男人对你死了心,什么话都可以拿出来折磨你。
虽说美国法律保护妇女,但是夏霜孤身一人在美国,比不得肖泉一大家子,在当地树大根身。爷爷奶奶那代起就移民到了美国,在华府开了半个多世纪的中餐馆。母子连心,夏霜最初打算什么都不要,但必须带走孩子。秋云痛骂夏霜:就算天垮了,脑子也不能压垮,孩子丢给他,房子和存款一样也不能少!
婚前的房子是肖泉母亲的名字。很遗憾,夏霜一片树叶、一块砖头也带不走。秋云说,那就要钱吧,关键时刻一定要张大狮子的嘴,别为了什么尊严,装那樱桃小口。夏霜记住秋云的话,讨价还价要到了20万。最初肖泉还耍赖,说什么生意亏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夏霜不动眉眼地说,要不我们就请律师,上法庭,该判多少就多少。
夏霜离婚后,谣言像蝙蝠在她身周纷飞,说什么拿了20万美元,把孩子卖给了夫家,还有什么女人心毒手辣,为了钱,骨肉都可以踢掉。一字一句落在她的耳边,她的心间,都是针,都是刀。她能做什么?只能一心一意去读书,早日毕业早日工作,早日把儿子要回来。
安淡闲散的主妇日子结束了,人生的巨变让她的命运有了拐点。夏霜在国内学的行政管理,进了美国的护士学校,一切从零开始,咬牙切齿熬过了无边的黑暗,当黎明的霞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第一时间就是想到儿子的笑脸。
有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也有了信心当合格的单身母亲。她知道儿子这些年跟着孩子奶奶,天长日久,亲情难分难舍,孙子是奶奶的心尖。但夏霜管不了这么多,人生的酸甜苦辣、悲喜苦乐她都滚了一圈,一颗心早变得坚定而冷硬。
争夺孩子抚养权,明摆着就是一场恶战,打得艰苦卓绝,硝烟滚滚。双方都使出了绝招,报警、控诉、跟踪、取证、法庭上的唇枪舌剑,拼得你死我活。夏霜总算赢得了最后胜利。她大张旗鼓去接孩子,肖泉对她说了一句话:从来没想到,你的眼神会像一头恶狼。夏霜仰头,鼻孔一哼,以蔑视的目光射了他一眼。她想起热恋那阵,肖泉对她说,你就像一头小白兔,温柔又活泼,我怎么爱你也爱不够。夏霜冷笑道,谢谢你对我的培养,兔子也历练成了恶狼。肖泉半低下头,声音带着苦涩的恳切:我知道你恨我,但求你不要再打了,再打了,给孩子一个和谐的环境,让他顺利长大,好吗?
是什么击中了夏霜?她的目光平和了,心头泛起一阵温热,像轻柔的涟漪漾过。是的,为了孩子,父母什么都可以牺牲,彼此都让一步吧。可她又怕这是个圈套,她吃过的苦痛还少吗?于是收紧放松的眉眼,转身给他一个冷寒的背影。
流年如水,又是一年樱花纷飞。夏霜和秋云走在波多马克湖边,看樱花争芳斗艳,比天边的云霞还灿耀。夏霜说:时间过得真快,亮亮明年就读高中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湖边,打量水中的倒影,那个不再年轻的中年妇女。多少年前的那个樱花三月,她也站在波多马克湖边,丈夫说她明媚娇艳,人比花美。
不堪回首,时光把什么都带走了。夏霜一声长叹:我真的老了。秋云感慨道:我也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不变的是樱花,就算残了,谢了,败了,第二年又花枝招展出来亮相。坐在樱花树下,秋云问夏霜,你真的想跟老马散伙?夏霜摇头说,我们在孩子问题上的分歧太大了。秋云说,我知道,人之常情,谁不偏自己的孩子?可是既然都是夫妻了,能否退一步为对方着想?
老马是秋云丈夫的好友,老马的夫人病逝后,男人当爹又当妈。秋云看他和夏霜条件相近,便把二人撮合成一对。谈情说爱的时候倒也风和日丽,但是婚后各种怪异现象就牵手出来了,两个人的理念不同,而孩子们对继父继母都怀着异心,有几分警惕和恨怨。去年元旦前夜,老马女儿着装性感大胆,要去同学家狂欢,夏霜怕她出事,逼她换一件保守的衣裙。没有两天,几只死蟑螂装进了夏霜的化妆包,夏霜尖叫之后便下定了决心:闹腾凌乱的日子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分开安静。
秋云说,肖泉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吗?听说他一直不想结婚,女朋友烦了,跟别人跑了。夏霜立刻打断她的话:提他作什么?一阵微风吹过,樱花缤纷飘落,像活泼的音符,也像漫天的精灵,落在夏霜的发梢和肩头,她无意识地摊开双手,一片花瓣飞入掌心。
劫难之后,还要离吗?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技术日新月异,新的产业模式让人眼花缭乱。一场能源革命,不觉间就能改变了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人的命运。这些年,美国对“页岩石油”的成功开采,让它摆脱了长期依赖石油进口的的束缚,不再看人眼色,畏首畏脚,翻身当了出口国。但是幸福不属于全体人民,有人笑,就有人哭,油价下跌让美国的石油公司鬼哭狼嚎。
成伟锁紧了眉头,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新闻。成伟所在的城市是德克萨斯州的H市,赫赫有名的南方名城,美国重要的石油产业中心。成伟供职一家石油集团公司,技术高强的软件工程师,当之无愧的部门经理。成伟的妻子魏盈,心知肚明,每当石油价格一落,公司的裁员巨浪就呼啸而来。她把一杯新鲜的豆浆放到丈夫面前,小心低柔地问:“你们部门不会散伙吧?”成伟点头说:“我们部门不仅没被解散,目前一个人都没下岗。”魏盈说:“难怪熊亚说,有成伟在部门掌舵,兄弟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油价继续下跌,公司愁云惨淡,叫苦连天。公司在圣诞前裁了三万人,一个组一个组地解散,完全就是大厦欲倾,油灯将尽的节奏。成伟负责的部门居然还是一人未动,只是每个人都降了20%的工资,成伟带头,没一个人说不。熊亚亲口对魏盈说:“大难当头的共产主义政策,让众人共度难关,老中和老美都感谢老板的宅心仁厚。”
魏盈一直觉得自己被上天厚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了个好男人,让无数女人妒红了眼睛。成伟不仅聪慧能干,人也潇洒俊朗。他性格温和,对家人体贴入微,工作再累,回家也要干家务。熊亚的妻子邱莎莎是魏盈的表妹,莎莎比魏盈漂亮,但是命比魏盈差好几个档次。这是莎莎自己总结出来的,她对魏盈说过:“你老公就是一完人,神仙下凡的人,不知你前世修了什么德,今生找到了他?跟成伟一比,熊亚就是一狗熊,如果不是在成伟手下干,就今年这个大环境,他肯定要丢饭碗,弄不好还要我来养家。”
魏盈说:”人在海外不容易,夫妻间应该同甘共苦。“莎莎冷笑道:“同甘还差不多,你什么时候跟老公共苦过?都是他给你铺路,帮你打点,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学钢琴,到了美国,你一直干你喜欢的事,在华文艺校当钢琴老师,但是熊亚呢?没什么本事,脾气比老爷还大。你和成伟帮我们到了美国,我就怕跟他过不长,只好去读牙医助理,有一天离婚了,自己也得堂堂立起来。”魏盈劝道:“女儿柔丝那么可爱,为了她,你也不能提分手,熊亚除了脾气差点,里里外外还是个好男人,不是当姐的说你,你的个性也太要强。”
莎莎只好低头认命。当初在国内跟熊亚谈恋爱,魏盈问过她:“听说熊亚在读书的时候常打群架,工作后脾气依然暴躁,你有胆量跟她生活吗?”但是莎莎那时沉浸在热恋的浓情里,哪听得逆耳的忠言?她反倒认为熊亚胆大豪爽,很有男子气概。她跟莎莎说:“我和熊亚半夜去河边看月亮,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群混混把我们围住,熊亚冲在前面,挺起胸脯,挥起拳头,完全是以一敌十的气势,那群混混根本不敢上前半步。”莎莎一脸的自豪,魏盈却听得魂飞魄散,深夜到那种地方谈恋爱,不是找死吗?出了事那是一生的惨痛。成伟谨慎小心,天黑了,稍微偏僻的地方他都不会带她去。
婚前的豪气大胆,在婚后稍不注意就会演变成家庭暴力。莎莎和熊亚不知干了多少架,一个说,你是属核桃的,欠拍!一个说,你是属螺丝螺丝钉的,欠拧!两人打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如果不是跟魏盈生活在一个城市,两个人早就散了。女儿柔丝在父母的战火中长大,像一头容易受惊的小鹿,稍微一点响动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有个半夜,二人先是在厨房吵,然后到了客厅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惊响声,是景泰蓝花瓶倒地了?还是一对牡丹玉雕破碎了?吓白了脸的柔丝不敢去看现场,只能跟魏盈挂电话:“姨妈,他们又打架了。”
魏盈和成伟从被窝里爬出来,安顿好了儿子,一路快车开到了莎莎家。熊亚急忙表白,像打架的小孩在家长面前需要辩解:“我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全是她在发疯,把家具都砸了。”莎莎愤怒道:“不要用你卑鄙的演技来考验大家的智商,我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一堆牛粪?”熊亚讥笑道:”呵呵,你还以为你是一朵花儿插在牛粪上,就你那扭曲的嘴脸,牛拉得出大粪吗?”
“别吵了!”成伟看着一地的狼藉喝道:“深更半夜的,想闹到警车开来吗?若是真过不下去,那就分开吧。”魏盈摇头大声说:“不能分,为柔丝想想,我求你们两个人各自退让半步好不好?”
花开花落间,流走了岁月。柔丝终于上了大学。莎莎和熊亚又零星打了几仗,终于都疲惫了。在办理离婚手续前,魏盈和成伟邀二人到餐馆吃一顿,算是分手饭,好聚好散,今后还可以当朋友。吃饭的地方设在“大中国”华人超市内,餐厅和超市同属一个老板。餐厅不奢华,但是味道极为正宗,能点地道的川菜和粤菜。
对于莎莎,离婚并不痛苦,反而是种解脱,从今往后她便自由了。倒是熊亚一脸的愁苦,什么话也不想说,埋头闷吃海鲜砂锅粥。魏盈说:“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爱柔丝,以后还要见面,相互帮忙的时候多着呢,就当是个朋友。”莎莎鼻子朝天哼道:“呸,跟猪当朋友也不会找他做朋友。”熊亚一声冷笑回击:“不奇怪嘛,猪当然只会找猪做伙伴。”
眼看战火就要点燃,魏盈和成伟还来不及阻止,前台突然传来惊恐的尖叫,像锋利的钢刀刺破脑神经。超市打劫了,三个持枪的歹徒汹涌而来,把人群逼得惶恐四散。几声枪响后,众人都不敢动了,很显然,歹徒是想劫持人质。他们分工合作,一个歹徒去收银台抢钱,另一个歹徒把人质集中到超市货架边。莎莎脸色发白,脚发软,身子立不起来,还是熊亚扶着她,跟随众人质到了歹徒命令的地方。
窗外警灯狂闪,警笛长鸣,警察跟歹徒对峙。不知是谁激怒了歹徒,歹徒开始朝人质开枪。人群一片撕声裂肺的惨叫,子弹从莎莎的耳旁呼啸而过,她根本叫不出声来,因为早已瘫成了稀泥,她能记住的是熊亚用身体死死地罩住她,像山一样保护她。熊亚压住她的同时,还不忘跟歹徒作战,货架上的酱菜罐头就是武器,当的一响,击中了歹徒的脑门,歹徒一个踉跄,恰好为警察赢得了时间。
熊亚手臂中弹,被送进了医院。醒来后看见莎莎一双泪眼看着他,楚楚可怜地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跟歹徒打。”熊亚说:“我本来不想打,但是他朝我们开枪了,我必须保护你!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如果死了,或许你会想到我的一点好处。”莎莎泪如泉涌:”我这辈子欠你一条命,从今往后我要好好伺侯你。”熊亚笑道:“我又不是太上皇,干嘛要你伺侯?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话。”
大学公寓楼外的樱花开得灿烂似霞。 柔丝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摘了一枝樱花,花瓣明媚,全是春天的喜悦。一个微笑开在柔丝的唇边。这个春天,她有了心仪的男孩,她想再等些日子,可以跟魏盈姨妈分享这个小秘密。姨妈从小就怜爱她,姨妈家里温馨明亮,有家的芬香和甜蜜。自己的母亲虽然也爱自己,但是给她的家不是战场,便是车祸现场,长大之后只想逃离。
门铃响了,柔丝想一定是男友,他说下午约她去看能源科技展。这世界怎么了?不是男友,父母大人双双立在她的眼前。柔丝紧张地问二人:“你们来干什么?不是已经离婚了吗?”莎莎温柔地对女儿说:“我们不离了,我们要好好过日子,下周放春假一定要回家,爸妈给你弄好吃的,爸妈还有事情求你。”
他们在玩什么阴谋?柔丝困惑地看着二人,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平日里父母都是单独来看她,爸爸来时给她钱,妈妈来时给她带吃的,从来不会结伴而来啊!
她怕两个冤家在学生宿舍开战,硝烟乱滚,让她颜面尽失,况且男友就要来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你们还是走吧,别在这儿闹。”
莎莎坐在沙发上,低垂着脸,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女儿对父母的直观印象,都是谁的错?熊亚耐着性子,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跟女儿说软话:“自从经历了超市的打劫之后,我和你妈也算是生死之交,我们发誓相互尊重,好好过日子。但是你魏盈姨妈,唉,她吵着要离婚。”
“魏盈姨妈要离婚?”柔丝把手指放进嘴里,重咬了一口,莫非自己是在梦里?
莎莎在一旁说:“你魏盈姨妈从小疼你,或许她见了你,便不再想离婚的事。”
谁敢相信?就算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魏盈也不会跟成伟分手。魏盈为什么要离婚?理由?那日歹徒劫持人质,成伟吓得两腿乱颤, 筛糠一般。当歹徒开枪扫射时,他条件反射就是把魏盈朝前一推,然后抱头缩在地上像个乌龟。魏盈对莎莎哭道:“这就是爱我的丈夫,你眼中的完美男人,关键时刻把我推出去挡子弹,我还能跟他过下去吗?你看看熊亚,那才是真男人,敢用生命去保护女人,这样的男人就是进了监狱,我也愿天天送牢饭。”
生平第一次,轮到莎莎去开动智慧,抚慰魏盈:“熊亚从小打群架,就是一武夫,战争年间或许有用,可我们毕竟生活在和平时代,并不需要武夫来当丈夫。”魏盈红着眼睛说:“下次遭难,他依然要推我出去挡枪眼,他最爱的是他自己,不是我!”莎莎说:“首先,一个人不爱自己,可能爱别人吗?爱自己,先让自己强大,才有能力爱妻子和孩子,再往外延,爱朋友和同事。”魏盈依然在哭:“他贪生怕死,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吗?”但是莎莎振振有词:“男人的担当,最体现在什么地方?你看看外面的大环境,石油还在跌价,公司还在裁员,每天都有人在丢工作,卖房子,你看你工作的华文艺校,这几年学生越来越少。但是成伟有智慧,有担当,让自己部门的人都有饭吃。”
最后还是柔丝的一句话点醒了魏盈:“姨妈,我妈说的,你要是离了婚,连武夫都找不到,但是姨夫离了婚,一大群漂亮的女孩可以挑。”
有院墙的庭院
陆婉特别羡慕冯小溪家的庭院。高高的红色砖墙,墙内翠竹幽幽,白莲初绽,带着几分宋词的古韵,在微风细雨中轻歌曼舞。陆婉对老公永涛说:“我也想要那样的庭院,封闭的庭院,可以唱歌跳舞,甚至还可以裸奔。美国的房子为什么便宜?因为大都没有院墙,前后院子暴露在青天白日下,让人一览无余,藏不住一点秘密。”永涛说:“我也想修座城墙,搞出自家的庭院,但是小区会来找麻烦,邻居老头去年挖了游泳池,之后建了篱笆,有人抱怨:篱笆超过了小区规定的高度,必须拆了重来,木头建的篱笆都这样,莫说砌砖立墙了。”
陆婉说:“小区就是欺软怕硬,小溪家的院墙还没建好,就接到左邻右舍的投诉,说是城墙太高,破坏了社区的整体和谐。小溪当时挺怕的,以为‘庭院深深’的工程就要灰飞烟灭了,没想到她那当过空军的老公不服气,安迪在社区听证会上据理力争,说是参加过海湾战争,耳膜受了伤,对声音分外敏感,修高墙是为了减缓汽车的噪音。”永涛笑道:“安迪为美国流过血,负过伤,动不动就可以亮出一堆功勋章,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是不要去碰石头。”陆婉点头道:“是这个理,我们外国人没背景,只能规规矩矩按照章程来办。”
春去秋来,陆婉慢慢淡忘了庭院的遗憾,有个喜讯让她一直在笑。永涛在美国考过行医执照,三年的住院实习熬完了,总算拥有了独立行医的资格,年薪20万美元啊,这让她多了份底气!潇洒递上辞职书,那份审计的工作,累不说,关系复杂得要命,顶头上司就是一更年期狂躁女。陆婉微笑离去,从此再不受鸟气。
云一样悠闲的日子里,陆婉怀孕了。小溪问陆婉:“你真勇敢,高龄产妇啊,只是女儿都快读大学了……”陆婉说:“没事的,教堂好几对夫妇都这样,老大和老二相差十多岁,老大还可以帮忙,换换尿片,热热牛奶,天气好时还抱着老二晒太阳。”小溪问:“孩子性别出来了吗?”陆婉得意地提高了音量:“儿子!”。小溪说:“难怪你这么开心。”陆婉说:“最高兴的是永涛,心头有了新的希望,工作起来也干劲冲天。”
红枣桂花糕的浓浓醇香,在如诗如画的庭院里荡漾。红枣桂花糕是小溪亲手烘烤的,至于原材料,枣子和桂花都是自家庭院生产的。陆婉一边吃一边赞:”好香,好甜!小溪告诉陆婉:“没有加糖,都是红枣的自然甜。烘烤之前,我把枣子放进蒸馏容器里熬出浓汁,一部分用来酿酒,一部分用来做甜点。”陆婉又吃了一块,忍不住一番感叹:”这么可口的美食,这么漂亮的庭院,没有孩子的声音,是不是寂寞了点?”小溪幽幽笑道:“孩子或许要来。”
陆婉带着一身的快乐走了。小溪一直坐在桂花树下,陆婉的话,时高时低,在她的脑门四周游荡。是啊,人人都有孩子,都有共同的话题,关于下一代,无论是欢乐还是辛苦。十多年前她跟安迪结婚,安迪的态度很坦然,顺其自然,听从上帝的安排,孩子来了我们就养大,没来就享受自由的人生,小溪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他嫁给安迪时已过了30,当时母亲在催她:“抓紧时间要一个,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你姐的孩子都会滑冰了。”
起风了,小溪把头埋在臂弯中,似乎能听到身体深处低沉古怪的声音。那里潜伏着一条怪虫,在不经意的瞬间闪出来袭击她。她曾看过一个恐怖片,夜总会的酒吧女半夜回家,一条来自外星的怪虫爬进了她的肚鸡眼,然后长驱直入她的身体,知道她的秘密,控制她的思想,让她干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多年了,小溪的身体里也养着这样的怪虫。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青春岁月,小溪不知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年她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偏远的国营大厂上班。小溪颇有些埋怨父母,姐姐只读了个大专,父母就帮她联系到了税务局,自己重点大学毕业,居然发配到一个破落地方。母亲告诉她,这叫曲线救国,你先在厂里呆个两年,厂长是我的老同学,随时放行,到时候想办法把你调到外汇局。小溪心想,还等两年干什么,不如考托福和GRE到美国去。
她的恋人是在托福班找到的,他头发很黑,眼睛很亮,照得她心旷神怡,他们是在丛林一样的英文单词里谈情说爱,希望有一天能比翼齐飞到美国。他有亲戚在美国,半年后顺利拿签证,而她的护照上却挤满了拒签的冷脸。他发誓在美国立稳后再回来娶她。千山万水外,他只放回了一只鸿雁,从此便没了音信。她没有以泪洗面,她相信自己的力量,迟早会去美国跟他面对面。
愤怒还在飞,她头胀胸闷,气得狂吐,生理期也跟着乱了。捱了一段时间,她去看中医,老中医号脉后告诉她,你怀孕了,已经三个月。她不敢去大医院,只能去私人诊所了断,就在那天,她亲眼看见一个女孩进了手术室,再也没有出来,吓得她手软脚麻,想逃跑却没有力气。
她曾听老人说过,三月的胎儿已经成型,有了小脑袋小眼睛小胳膊,神灵会投胎,这个期间的流产无疑等于杀人。一个强大的声音命令她:把孩子生下来!她顺从了那个声音。她还是一个未婚姑娘,只能远走乡下。他父亲老家的亲戚,生活在崇山峻岭的小乡村。小溪童年时父母工作忙,把她扔到那里三年。
她对父母说,她要去北京读GRE,考个好成绩重新申请美国学校,父母便由她去了。谁能想到她在乡下的卫生所生了一个女儿,交给了堂哥一家,连同身上仅有的四千块钱。休息了一个星期,她就上路了,先坐马车,然后是三轮摩托,最后到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当她风尘仆仆赶回家时,父母说,看你憔悴的那个样子,这个出国的考试还是别玩了。
她养好了身子继续冲刺,终于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在东部一所大学的工学院读电气工程。期间有个同学主动追她,她欣然接受了,两人相约毕业后结婚。婚礼的前一天,秘密压得她心慌眼黑,像一个巨大的钩子要把她拖向大海深处。她告诉他,中国乡下有她的女儿。他最初以为她在说笑,但是她的表情凝重而忧伤,他忽然燃起巨大的愤怒,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耽误了,被侮辱了。
未婚夫离她而去是意料中的事,但是没有料到他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到处跟人述苦,一个如祥林嫂般的男人。谣言像老鹰一样在她的身边扑腾:“那女人是个离婚女人,离婚不说,还拖了个行李。” “据说那行李还不是正大光明通关的,属于走私的。” “私生子都搞出来了,还好意思找未婚男青年。”
悲痛之后,小溪为自己感到幸运,早点看清了这家伙的自私狭隘,若是结了婚,烦恼会更重。只是人性之恶让她心惊胆寒,面对人群七彩的目光,小溪希望身边能建一堵高墙,把各种好奇的眼神隔离出去。那年秋天,小溪申请到了乔治亚一家电器公司,离开了是非之地。
从此远离男女之爱,小溪一个人挣钱,一个人搞定绿卡,虽然辛苦,但也简单自在。只要有时间,她就回国看父母,大山深处还有一个人让她牵肠刮肚。中国日新月异,每次回国她都看得眼花缭乱,但是变化在偏僻的乡野并不明显,她下了长途汽车后,依然还是要坐三轮摩托。
她的女儿阿芝,跟着堂哥的三个孩子长大。阿芝叫她姑姑,知道她是美国来的姑姑。姑姑每次来,阿芝都会欢呼雀跃,那些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电动玩具、衣服裙子……当然,每个孩子都有礼物,但是阿芝明显比哥哥姐姐要丰厚得多。孩子们的母亲会说,阿芝最小,大家都应该照顾她,所以姑姑也更疼她。那年阿芝五岁,一声声“姑姑”把小溪喊得心酸眼湿。小溪挣扎过,要不把阿芝带回美国?她应该有能力把女儿带大,可是绿卡还悬在半空,她必须小心谨慎,时刻为资本家卖命。
等绿卡到手的时候,阿芝已经离不开养母,她对小溪说:“跟姑姑去了美国,妈妈怎么办?”人家母女情深,小溪倒像个外人。天长日久的亲情浓过简单的血缘,小溪算是明白了,她不想让她们忍受骨肉分离的惨痛,就让自己一个人品尝撕心裂肺的思念。堂嫂私下也求过她:我们都离不开阿芝,你还年轻,找个人结婚吧,会有自己的孩子。
小溪可不敢随便找个人结婚,但机会很快摆在她的眼前。她跟安迪因为工作相识,两人都觉得彼此顺眼,言谈和谐。安迪告诉小溪,他知道一家川菜馆,味道特别正宗。小溪开玩笑道,你一个美国人,怎么知道很正宗。安迪说他在中国有业务,每半年就要飞一次中国。在川菜馆吃水煮鱼时,安迪说他一堆资料需要翻译,问小溪愿不愿意帮忙。
帮忙之后,小溪便成了他的女友。小溪坦然告诉他,自己在中国还有个孩子,问他是否在意。安迪大大咧咧地说,就把她办过来吧。小溪只能哀叹,当万事具备的时候,你的树苗已在他乡成材,无法移植到你的庭院。她能做什么?希望有一日庭院有孩子的欢笑。
可惜她的肚皮一直没有响动。小溪眼看着陆婉的女儿一天天长大,转眼读小学了,转眼成大姑娘了,转眼有了小男友,转眼陆婉要生二胎了。陆婉有天对小溪说:“要不去试一下试管吧?”小溪摇头说:“我不想去受那个罪,该来就管,不该来就玩,一切听天由命。”
陆婉不知道小溪在中国还有个孩子。她只是觉得小溪近日的行动有点古怪,不把父母接来玩,倒把两个远房亲戚办到美国,那对母女一看就是山沟出来的。小溪计划在围墙外的山坡上搞“桃花流水”工程,同时还要打造一个玫瑰园,莫非把农村亲戚弄来当廉价劳动力?
那对母女就是小溪的堂嫂和阿芝。小溪一直在给乡下寄钱,前后也有七八万美元,她最初希望阿芝读书出来,她将无条件资助一切。无奈阿芝从小就厌恶课本,初中毕业就去镇上的洗脚城当学徒。小溪回国时问她想干什么,她说她羡慕别人开餐馆发了大财,小溪就出钱帮一家人搞定了个餐馆,还在镇上给他们买了房子。阿芝觉得姑姑无条件爱自己,又无所不能,习惯成自然,只要遇到需要钱去解决的问题,就直接上网联系姑姑。
但是这次姑姑并非如从前那样爽快。餐馆做亏了,快垮了,姑姑没有拿钱去填窟窿。她邀请阿芝到美国玩。阿芝问,妈妈能陪我吗?小溪便订了两张机票。母女俩第一次出国,看什么都新鲜。堂嫂是个闲不住的人,她问小溪:“我想去餐馆打工,虽然不懂英文,但是厨房的杂活没有问题。”阿芝也在一旁兴奋接话:“姑姑,我也想跟妈妈去打工。”小溪看阿芝一张微黑俊俏的脸,亮闪闪的大眼睛,可爱单纯的好姑娘。但是陆婉说:“那姑娘浑身的乡土气息,一点不像你的亲戚。”小溪心想,如果阿芝跟自己长大,已是美国大学生,跟陆婉的女儿爱丽丝一样,蓬勃的朝气,让你想起阳光的灿烂和明朗,豁达聪慧,有创新的精神和远大的理想。
小溪对自己说,阿芝跟爱丽丝到底在不同的环境长大,各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悟,不能说谁比谁高尚。阿芝温顺听话,孝敬长辈,小溪无意中提了句腰酸背疼,阿芝马上让她躺在床上,拿起从国内带来的牛角刮痧板,为她疏通经络;到了晚上,亲自提了桶滚水,要给姑姑洗脚,小溪最初还不好意思:“这怎么行。”阿芝说:“我就是想对姑姑好。”小溪便不再推让,慢慢地也就享受了,享受阿芝的按摩理疗和温暖真情。小溪早想通了,爱丽丝今后再有出息,就算当了名校大教授,当了参议员,她可能给老母洗脚吗?
躺在桂花树下的沙滩椅上,小溪微闭上眼睛,享受阿芝的刮痧技艺。有院墙的房子就是好,挡住了外人试图偷窥的目光,除非你长了对X光的眼睛。小溪对阿芝说:“星期天是母亲节,你陆婉阿姨联系了一艘船,我们上湖心岛玩。”阿芝问:“妈妈去吗?”堂嫂在一旁做糖桂花,她说:”你姑已经找了家餐馆,我要去打工。”阿芝即刻说:“妈要打工我也打工,我不一个人玩。”小溪便说:“都去玩,好有孝心的孩子,正好跟妈过母亲节。”
蔚蓝安静的湖水,在阳光下闪叠出活泼的光芒。陆婉对小溪说:“全天下都在过母亲节,今天来的人太多,救生衣不够啊。”小溪说:“翻不了船的,救生衣我不要。”堂嫂说她也不用,阿芝正要脱救生衣,小溪阻止道:“我和你妈都捐出去了,你还是穿上。”
不知是船超载,还是船长技术不好,船行半途时翻了。小溪的记忆里是鬼哭狼嚎一片。当时阿芝就在她的身边,她本能地朝她喊:“阿芝救我!”但是阿芝却本能地游向自己的母亲。谁是她真正的母亲?小溪会游泳,沉下心来,游出嘈杂混乱的人群,冰凉的湖水中,她的思维异常宁静,她突然想说:母亲节快乐!
她看见一艘快艇朝她开来,一双手朝她伸来。快艇上那个救她的人是谁?她越看越心惊动魂。二十年前的记忆山洪铺天盖地朝她涌来,没有错,初恋情人,他就是阿芝的生父!他后来告诉她,他刚到美国就遭遇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两年后才醒来,等身体恢复如初,他回国找她时,她早没了踪迹。时光会带走悲欢苦乐,他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依然能记住有关她的各种细节:喜欢淡紫色的衣裙,喜欢桂花糖和红枣糕,希望建一栋自己的房子,院墙内的庭院要种枣树和桂花。
世界尽头的爱情
一场突发的变故改变了陆冰画的生活。冰画本来跟任燕约好去南美洲看企鹅。人有旦夕祸福,出发前三天,任燕妈妈高血压急性发作,心悸气短,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冰画的老公常飞说,任燕不去,你还去吗?冰画说,怎么不去?半年前就做好了计划。常飞说,你一个人在外,有个三灾八难怎么好?冰画说,这世界哪儿都有灾难,天天在家里就平安无事?前天有个邻居在自家后院剪草,松树的枯枝掉下砸了头。再说了,我十六岁那年还一个人去泰山,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常飞只好堰旗息鼓,他知道挡不住她的激情洪流。冰画一家三口生活在阿拉巴马州的M城,那是个山明水秀的海滨城市,山上有果园,海里有鱼虾,当地人悠闲自在,日子过得安逸满足。常飞是一家大厂的总工程师,天性爱静,下班后喜欢宅在家里,鼓捣各种飞机模型。冰画活泼爱动,社区里有什么活动,她都积极响应。自从女儿安琪出生后,冰画辞了学校的职,在家当贤妻良母。女儿稍大后,冰画再回学校找了份教书工作。
远去的流年,滴答的时钟声里,万物在更新,女儿在长大,转眼之间,女儿已是加州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冰画手上的时间更充盈了。她曾斗志昂扬对常飞说,女儿已长大,我还没有老去,我要出去看看世界。
常飞把冰画送到机场,冰画看他愁容惨淡,眼睛里有难言的落寞。冰画安慰他说,放心,我会平安回家。常飞嗡声嗡气说,要是有人把你卷走了怎么办? 冰画笑道,我这一捆年龄,年老色衰,就一奔更年期的黄脸婆,承蒙老公不弃,已经知足。冰画并不是黄脸婆,平日里注重保养,最爱研究各种美容养生汤,还喜欢自调面膜,在家做瑜伽的时候也敷了一花脸,花脸有次还把常飞吓绿了脸。
冰画飞到阿根廷的乌斯怀亚,一座被称为世界尽头的城市,许多去南极的探险船都是从乌市出发。冰画在乌市安顿好后,搭公车去看附近的国家公园。一进公园,冰画就感觉眼睛不够用,晶莹的雪山,翠绿的火山湖,悠闲的牛羊和骏马,湖水倒影出画一样的风景。草地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的野花,一下子就吸住了冰画的眼睛,冰画一步步朝那片野花跑去,在烂漫的花丛中专心拍照,不知旁边有人把她当成风景,抓进了自己的镜头。
冰画只当是个路人也在拍野花,定睛再看一眼,是个东方人的脸,那脸长得还算俊朗,于是对他笑了笑,对方也给了她一个微笑,那微笑有一种熟悉的亲切,在记忆里似曾相识,带着一份温暖的贴心。
他叫欧阳葛,在美国缅因州经营一家木材加工厂,工厂为国内的家具公司提供材料。前些年为了开拓市场,他奔波劳心,这些公司上了路,他不想让自己太累,雇了个经理来管,自己也抽身得了闲,时不时出门游走。他从小就喜欢旅游,向往有一天能跑遍世界。
冰画问欧阳葛,你一人潇洒游走世界,家里的孩子老婆怎么办?欧阳葛说,他老婆天性安静,不爱出门远行,平日在家伺弄花草,把后院打扮得万紫千红,是她的最大幸福。孩子聪明温顺,是父母的骄傲,在一家私立寄宿高中就读,那高中在全美能排前二十。
杯中的咖啡散发出懒慵闲淡的浓香,两人聊着说着,像多年的朋友,窗外一树金色的繁花,光芒四射地开放着。欧阳葛告诉冰画,这花有个别致的名字,名叫卡拉发特(Calafate),夏天开花,秋天结果,果子的样子像蓝莓,但是比蓝莓的味道甜,当地人用它做果酱,也用它来酿酒。对了,这家餐馆里有道冰淇淋,就是用卡拉发特当原料,要不尝一尝?
带着奶香的卡拉发特冰淇淋,滋润了冰画的心和唇齿。她问欧阳葛,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说他到过南美好多次,上次去南极前,特地在乌斯怀亚呆了一周,他喜欢哥塔巴尼亚的美食,闲暇时还爱跟当地人聊天。她问他,你会说西班牙语吗?他说临时抱佛脚学了一点点,手机里有电子字典,一路上活学活用,收获还不少。
窗外夜色弥漫,冰画低头看了一眼表,这时间飞得真快,该道再见的时候了。冰画住在一家没有星级的小旅店。欧阳葛送她回去的路上问,那里安全吗?冰画笑道,当然比不过你住的五星级酒店,我那里像个联合国,各种肤色的怪人都有。昨天晚上,一男一女在楼口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今早看见他们从一个房间出来,以为是情侣,旅店老板告诉我,一个来自智利,一个是南非人,到了乌市才认识的。欧阳葛听了笑着说,旅途中的野鸳鸯,到了目的地就散了。冰画点头说,是的,旅途寂寞,相互给点温暖,最后还不是各回各的家。
空气里飘浮着奶油和兰花混合的温香,冰画晕了,什么时候她靠在了他的怀里。24小时前他们还在嘲笑人家,24小时后他们也成了人家。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呢? 欧阳葛送冰画到旅店,看那破旧斑驳的房墙和门口的几堆垃圾,他对她说,我不放心你住这里,跟我回去吧。她的眼前涌动着紫红色的云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楞了半响,还是服从了。
好酒店就是好,可以品着精美的早餐看日出。楼顶的餐厅就是一个观景台,四面全是豪气的落地窗,360度的全景把冰画震呆了。她看见朝霞漫天,黎明的阳光开始还被层层厚云笼罩,最终憋足一口气,破云而出,落在雪峰之颠,那金色的辉煌拥抱晶莹的璀璨,一切都在华光四射的音符中,这样的美丽,一生一遇便已知足。他拉着她的手说:“与你相遇,是今生不敢想象的奢望。” 她的心往下沉,喜悦和哀愁都在朝下沉,她声音含怨:“再过十天,我们还不是各回各的家。”
相逢是缘,分手也是缘,既然迟早要别离,那就抓住眼前的幸福。两个人都变了行程,哪儿也不去,就呆在乌斯怀亚享受他们稍纵即逝的“蜜月”,分不清东西南北,似乎醉在无边的花海中,早忘了年龄和身份。那些天,他们去饭店用餐,在商店购物,周围的人都把二人当成夫妇。他略有得意地说,我们看着就像一对嘛。她只是低头微笑,像娇羞的少女。逛累了,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张长椅上,长椅边上的卡拉发特树枝繁叶茂,一阵风吹过,金黄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身上。一个身穿花长裙的老太太,牵着一头雪白的卷毛狗,走过来对二人说,远远看着你们就像看一副画,这花,这树,这幸福的一对人!老太太是当地人,早年嫁到美国,所以能说流利英文,她告诉他们,丈夫去世后,她回到老家,跟哥哥经营一家餐馆,她想邀二人作客。
老太太对欧阳葛说,你太太好漂亮,冰画面红耳赤,但也没有反驳。用完餐后,老太太还送给二人卡拉发特果酱,她说是自己种的树,收的果,亲自酿造的果酱,让他们把巴塔哥尼牙的风味带回家。欧阳葛说:卡拉发特果的口感跟蓝莓非常像,美国的缅因州以产蓝莓闻名,我所住的那座城市,因为蓝莓的影响力太大,把一切都染蓝了,日常生活的种种都以蓝色来命名,连渡船也叫“蓝鼻子”。下次你来美国,我一定带你吃遍各种蓝莓风味的美食。老太太笑眯眯对二人说,我到了美国,肯定要去缅因州找你们。冰画看见欧阳葛一本正经地给老太太留联系方式,她心想,到时候你去缅因州吃蓝莓,他身边还是我吗?
再怎么难分难舍,他们终究回了自己的家。面对丈夫,冰画竭力装出平静如初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思念如线如麻,网住了她。上班只要得了空隙,她就用微信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看照片,乌斯怀亚,世界的尽头,忘不了你在百花丛中穿行,像个精灵。她叹气道,世界尽头的精灵,爱能天长地久吗?还是彼此忘了吧。他说,因为用心在爱,所以无法忘。
冰画只能祈祷时间把一切都带远,给彼此安详宁静的时光。那个夏日的黄昏,夕阳红得很怪异,她下了课,正准备开车回家,手机突然响了,她心乱跳,因为她知道是他。他告诉她,我在你学校的停车场。她当他在开玩笑,他说真的,我就站在你的车旁。她憋紧了呼吸,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停车场上立着一个人,像站了百年的雕塑。
仲夏夜的窗外电闪雷鸣,任燕的脸红成了炸虾,她声声追问冰画:你疯了?脑子进水养王八了?你居然要离婚?你知道你今年多少岁?冰画微低下头,声音却很坚定:我知道我不是少女,人生苦短,更珍惜生命中的爱情。我从来不知道爱与被爱是这样的幸福,在遇见欧阳葛之前。
任燕喝道:什么欧阳葛,我觉得他就是一欧阳克,没有责任感的浪荡男人,他自拆家园,还毁别人的家,冰画不要糊涂啊,常飞是多好的丈夫,安琪是多么可爱的孩子,你愿意看见安琪从此再也没有完整的家?冰画只是摇头,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就算是错了,也只有朝前走。
冰画仰起头,阳光刺辣了她的眼睛。她这才知道,新英格兰的蓝莓树居然长得顶天立地,高大繁茂,让她想起乌斯怀亚的卡拉发特。流年如水,她在缅因州的B城已经生活了大半年。人生如梦,有时候一觉醒来,她感到自己似乎还在阿拉巴马的那个家,院子里的蓝莓树娇小瘦弱,但是有知根知底的熟悉。
冰画跟常飞离婚,心生愧疚,什么也不要,甘愿净身离家而去。常飞受了打击,悲愤难言,根本不想见她,随便她怎么处理。半年之后,发誓跟冰画一刀两断的任燕联系上了闺蜜,说是常飞的意思,她一人在外不容易,要把一半存款打到她的帐下。任燕同时还给她一声响鼓:你和欧阳克是半路夫妻,多个心眼,别傻乎乎地上缴变成共同财产。
欧阳葛跟冰画一样,对配偶是从头到脚的对不起,百万豪宅和大半的存款都给了妻子,自己在外买了个小破房子,这样做似乎能减掉负罪感。从前不知道,情欲的冲动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有人说女人是水,水是财,离开了妻子的这股活水,欧阳葛的生意一下就变得山重水复,险途重重,离婚当年,国内的好几个单子黄了。又过了些日子,厂里的几个美国工人吵吵闹闹,说是工厂环境污染物超标,让他们头疼眼大嗓子冒烟,要去市政府控告他。
冰画在缅因州的日子也烦心。她原在阿拉巴马州的一所大学教公共关系,外国人能找到这样的教职只能靠撞大运。到了缅因州,她还想着重操旧业,发了半年的简历,只有两个面试机会,之后呢?一点回响都没有。新英格兰的夏天还好过,冬天的寒风从北冰洋扑来,跟着就是漫无天日的暴风雪,陷在家中哪儿也去不了。她总是回想阿拉巴马的那个家,寒冬腊月里也有花开,记得有年春节,一家三口去海边挖牡蛎,捡海带,女儿光着脚丫在海滩跑来跑去,唱着歌,一路追着海鸥玩。恍然之间,什么都消失了,她只看见窗外混沌朦胧的天。
门晃荡一声推开了,欧阳葛一脸寒气进了门,冰画知道他工厂麻烦不断,也不想多问一句。两人都心烦意乱,言语间免不了冲撞。两人最初还相敬如宾,但是茶米油盐,日子艰难,谁又耐得住好性子?冰画后悔了,她知道他也后悔了,但是回头吃草的路还有吗?欧阳葛一进门就对冰画说,公司业务打烂仗,我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去,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我们得去外面租公寓。冰画一听就来了气,她说,这冰天雪地朝哪儿搬,要搬也要等到春天再说。欧阳葛说,不搬也可以,你若能借钱给我,这房子就保住了。冰画气得吐血,她硬着脖子说,我哪来的钱?我跟你一样是净身出户。欧阳葛绿起眼睛朝她哼道,我知道你在外面存了钱!
他知道她存了钱?他莫非跟踪过她?查过她的邮局信箱,看过她的电脑?而她呢?难道不是像贼一样防他?冰画心闷气急,眼睁睁地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但是他的话来得更加猛烈:看我落水也不救我,你天性就是个自私的坏女人!她冷笑:再坏也坏不过欧阳克,你是彻底毁了我! 他咆哮:我怎么毁了你?要不是你来勾引我,我能有今天?她气急,上前去抓他: 我下贱,妓女也比我高贵,我被你睡了,没有钱,只有侮辱。
他架不住她的来势汹汹,只好推了一把,她的后腰撞在餐桌上,疼得眼前一片金星星在闪跳,顺手抓起餐桌上的一瓶果酱,尖骂着朝他掷过去,就当是颗手榴弹。哐当一声响,他果然中弹了,额头见了血,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条件反射要去打911,但是电话先响,冰画主动去接电话,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乌斯怀亚的老太太已经到纽约了,她想到缅因州看他们。冰画一下怔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那个被她当武器的果酱瓶,不知什么时候滚在了她的脚边。卡拉发特果酱,老太太赠送的礼物,果酱流在地上像一滩乌黑的血。
之五:职场背后的思考
非正态人生
水灵喜欢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跟人说话,这让小雅着实不爽。但是小雅寄人篱下,主人说什么也只有先收进来。水灵总爱说:“小雅啊,你们这代人不要太幸福,在美国读专业,完全凭着自己的兴趣。想当年我和老王来美国,两个大箱子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当初他念物理博士,实话告诉你吧,那专业老美眼睛都不抬一下,也就一帮老中老印老巴在抢骨头。嗨!混个博士,再混个博士后,博士后的待遇比狗好不了多少,但是我们要跪求!因为博士后好办绿卡。我在国内是学园艺管理,可是为了在美国生存,硬着头皮去上计算机。你不知道啊,当年那个教室里一半的老中,一半的老印,零星几个老美点缀其间。”
小雅说:“有什么好悲叹的,你学出来了,找到工作了,不是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吗?”
水灵哼道:“狗屁价值,像你现在学的广告设计,才是我最想学的专业。我们那年间的留学生,选专业一为绿卡,二为绿票子。那时中国还落后,我们毕业后都想赖在美国不走,于是计算机、护士、会计、统计,转来转去就那几个枯燥无味的专业。你看上次来找你的两个同学,一个学歌剧,一个学油画,都他妈的艺术家啊,好浪漫的留学生涯!学校放假了,你们不是坐邮轮就是回国玩。我的老天,那年间邮轮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们放假干什么,都在中餐馆当苦力,就是有了绿票子也不敢轻易回国,唯恐拿不了回美的签证,真的,不骗你,我有个朋友老妈病得快咽气了都不敢回国。”
水灵生不逢时的抱怨,磨得小雅的耳朵都生了疙瘩。小雅其实也理解水灵,多年前中国和美国距离大,许多人选择在美国生根。恍然一场梦,水灵醒来后猛然发现,把她在美国的房子卖了也买不了北京二环的一个小间。当年为了出国,她可是毅然退掉了二环的三居室。她留在北京的老朋友,哪个不是拥有两套房产,哪个不比她财大气粗?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小雅的表姐黄沐怡,二十年前也在美国留学,跟水灵是无话不谈的好友。逢年过节时两家人常在一起聚会。沐怡的老公龙亮,有常人没有的高瞻远瞩和雄心大志,拿到博士后坚决海归。如今摇身一晃,身家早过了亿,气势高昂,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
小雅留学前,沐怡对水灵千叮万嘱,希望她能照顾好小雅,说她一个女孩子,无亲无友,当姐的不放心让她到外面居住。至于费用,作为富豪的太太,沐怡大手一挥,小雅还没上飞机前,就打了一万美元在水灵的账上。
水灵只是觉得奇怪,沐怡哪里冒出来一个表妹?对表妹的关怀备至超过了正常的理解。水灵知道沐怡在国内是兄妹三人,但关系并不特别密切,沐怡在美国时从没提及有个叫小雅的表妹。还有一件事特别神秘,沐怡突然就当妈妈了!那孩子就像孙悟空从石头里飞出来一样,之前的怀孕啊,体检啊,似乎都在火星上进行的,一点影子都没有落在地球上。
沐怡的苦恼,水灵知道,为了怀上孩子急得愁眉不展,海归之前,海归之后,沐怡一直在治疗,中医西医都跑遍了,杂七杂八的民间偏方她也试过了。她曾在电话里跟水灵说:“我吃的各种药比饭还多,龙亮都不忍心看我遭罪了,他说大不了去领养一个,没必要折腾自己。但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生自己的孩子。”
那夜水灵跟老王悄语:“你说沐怡的孩子是他们亲生的吗?搞不好是领养的。”
老王倒是个不爱八卦的人,他说:“领养和亲生也没有什么区别,孩子长大只要懂道理就行。”
水灵我行我素,继续八卦:“你仔细看过沐怡儿子的照片没有?那孩子眼睛又亮又圆,长得就像小雅的翻版。我在猜啊,是不是沐怡两口子借小雅的肚子生出来的品种?作为代孕妈妈的补偿,他们负担她到美国留学的费用。现在国内的女孩想得可开了,卖卵子、出租子宫帮人生孩子,还美名其曰勤工俭学。”
老王佩服老婆的想象力,但他还是有怀疑:“如果真是代孕妈妈,小雅钱到手后就拜拜,与他们一拍两散、永不相见,你看沐怡常跟小雅保持联系,龙亮时不时也跟我打电话,询问小雅的情况。”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水灵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龙亮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吗?闷葫芦一个,怎么会对老婆的表妹如此关心体贴,还常打电话来询问?”
“爱屋及乌也说不定,你知道他们夫妇很相爱。” 老王疲倦地转过身子说:“不说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这美国真是催人老。”
水灵睡意全无,睁大了眼睛,处于高度兴奋的研究和分析之中。她当然没有想到同一个时间里,同一栋房子里,小雅也睁亮了眼睛,在视频里朝沐怡大吐水灵的苦水和酸水。小雅说:“姐,江水灵怎么可能成为你的朋友?我从来就没见到如此苦大仇深的怨妇。她对任何人都充满了嫉妒,她嫉妒你和龙哥海归成功,她嫉妒我春假去佛罗里达坐邮轮,连我朋友的艺术专业她也嫉妒,整日整夜她抱怨就没停过,她该回国跳跳广场舞,广场上的大妈比她可爱多了。”
沐怡只能劝解:“她嘴碎,但心还是善良,你下学期再搬出去吧。”
小雅愁眉苦脸地摇头:“姐,不能等下学期了,我去当朋友的Roommate,朋友住校园的公寓。这江水灵啊,就是一头恐怖的好奇猫,她喜欢翻来覆去纠缠我和你的关系,我告诉她,我们两人的母亲是姐妹,她居然还问,你姥姥到底生了几个孩子,我记得沐怡有个舅舅,好像没有姨妈吧?今天晚上还要可恶,她居然在电脑里研究威威的照片,然后又盯住我的脸分析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威威长得像我的翻版。你说这女人是不是个偏执狂?我只能回答她,我和威威都是外婆的翻版。”
沐怡总算爆发了,她喉咙发紧,声音发抖:“ 小雅,搬!我支持你搬!”
关上视频,沐怡在电脑里放了一段轻音乐,但还是静不下翻滚的心绪。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弹指一挥间,沐怡已经海归15年了,这15年似乎经历了沧海桑田,水灵变得面目全非,让她无法面对。在美国留学的日子,她们是无话不说的好闺蜜,水灵爽朗纯洁的笑声一直落在沐怡的耳边,曾经暖过她的心。
没有人是透明的,每个人都有隐私,心灵的长墙内,不愿让人看见的黑玫瑰。有一些秘密,藏在内心,沐怡并不是有意对水灵隐瞒,等到了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她会为她打开,但是水灵对好友的隐私过于好奇,张牙舞爪想揪出答案,让沐怡起了反感和警惕,内心的城门不能敞开,只能闭得更紧。
到底是个什么秘密,让沐怡小心谨慎,不愿泄露在白日的天光下?时光悠悠流远了,铭心刻骨的人和事都落在记忆的深处,轻易不得碰触。她忘不了38岁的那个生日。她以半玩笑半试探的口气对老公龙亮说:“我都是奔四的豆腐渣了,估计也发不出什么新鲜豆芽,但是俺有无比宽广的胸怀,你可以包个二奶生孩子,孩子落了地,我视他为亲骨肉,再跟二奶姐妹相称,与她平起平坐。”
“呵呵,以我老婆的非凡眼界,放在古时候,完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人选。”龙亮先是打趣,然后摇头笑道:“什么二奶小三的,曾经有高人给我算过,我老婆能助夫,我是有了你才有财,所谓的万恶淫为首,邪淫败运损财,消福减寿,我躲都躲不过来。”沐怡说:“旧时代人家有三妻四妾的,那也不算邪淫啊。”龙亮把妻子搂入怀里说:“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今生今世。”沐怡虽然甜蜜,也很愧疚,她说:“可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龙亮说:“那我们领一个,甚至两个三个都行啊。”沐怡摇头说:“没有你的血统,你妈能高兴吗?”
谁也没有想到一语成谶 ,一切不幸而言中。龙亮工作忙,出差在外是常事,她一点疑心的水波都没有起。直到那年春节,在一大家人的欢宴聚会中,她看见他匆忙跑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的他的眉毛便有了细微的纠结,眼睛中不安的火星子被她捕捉到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不是一个跟工作有关的电话。除夕之夜,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来骚扰总裁?如果真是工作,龙亮可以大张旗鼓说出来,干嘛一言不发又一脸的焦虑,他本是个大事面前镇定自若的人。到底是妻子知心,她对他轻语:“如果放不下心,就去吧。”
“大年三十的,合家团圆,就算天王老子也等过了年再说!”一桌的亲戚都是这个看法。
“要不就是小三在作怪,姐姐要当心啊。”弟媳调皮地对她吐了吐舌头。
沐怡的脸上荡漾出安闲自在的浅笑,她站起身来为他解围:“理解理解,老龙不容易啊,不仅要养家,还要养公司几百号人,那个项目是瑞典的,瑞典没有过春节的概念。”
既然老婆大人出来开道,众亲戚也不拉他的后腿。他走了,她的心像晃荡在云天之外,弟媳最擅长的麻辣鱼,每个人都在享受大饱口福的痛快淋漓, 进了她的嘴里却像木灰,一会儿又像细针在扎她的舌头。那个晚上他没有回家,彼此也没有电话,他不说,她绝对不问。但是她在除夕晚宴上为他圆谎,他欠她一个解释。
他是在初二的早晨回的家,终于向她坦白了一切。他确实在外面有了状况,他们相遇得很巧妙,她在停车场摔了一跤,他的车正好从旁边经过。那个女孩干净纯粹,温顺懂事,并不看重钱和物质。她听得心紧胸闷,像坐在颠簸的海船上。她想说,如果你拿不出钱和物质,她还能对你温顺吗?如果她是个黄脸大妈,就算在停车场表演摔跤,你的车能停下来吗?
她虽然有一肚子愤怒的质问,却撑起了一脸的平静柔和,她问他的打算,他当然不想离婚,她是他最亲的人,但是对那个女孩,他暂时也割舍不下,他之所以大着胆子陷入这段感情,因为她曾经的一句玩笑:”你可以包个二奶生孩子,孩子落了地,我视他为亲骨肉……”
她说过那样的话?她怎么会那么蠢?一直认为真正的爱是大爱,慈祥善良、包容天地的一切,算了吧,她浑身都在发抖,每个细胞都在跳,她还没有修到清风明月、一心不乱的境界。他是对她是有恩的人,许多年前,她舅舅含冤入狱,外婆外公悲痛欲绝。他本来可以不问不管,却放弃单位送他北京进修的机会,跑回老家整日为舅舅奔波,找律师,寻证人,再千方百计探到法院的路子。最后舅舅无罪释放,昭雪了冤情。外婆临终前对她嘱咐过:”龙亮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后就算他负了你,你也要忍。”
她最后也想通了,正准备跟他商量说,反正我也不能生孩子,就让那女孩为你传宗接代吧….忽然之间电闪雷鸣、山崩地裂, 他的公司遭遇了致命打击。那个细雨纷飞的天,龙亮在召开董事会的时候被公安局带走,罪名是“操纵证券交易价格、虚报注册资本 ”。
沐怡完全楞了,站在狂风暴雨中,完全没了方向。律师给她解释, 她什么也听不懂,什么“通过融资,骗取大量资金,然后开展一系列的股票自买自卖,时而高于证券市场价格,时而又低于市场价, 人为制造出虚假的市场繁荣,从中牟取非法暴利。” 后面还有具体数字:“ 虚报注册资本17亿元,将虚增的资本公积金转为实收资本,欺骗公司登记主管部门……”
这些她都不懂,但她知道丈夫遭遇了大难,她还知道平日居住的豪华别墅要被收走抵债。她一个高雅悠闲的阔太太,马上就要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走投无路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个女孩清亮而坚定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龙哥被内鬼陷害了,现在的律师不能用,跟内鬼是一伙的……我们见面再谈如何。“
她站在沐怡的面前,容貌清丽,但是身材走样,小腹凸出,很明显她已经身怀六甲。沐怡知道她是谁,难怪龙亮对她念念不忘,原来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但是沐怡已经没了精力去嫉恨,谁能把丈夫拯救出苦海,谁都是她的恩人,所有的怨恨纠结都可以一笔划掉。
女孩叫黄小雅,居然跟沐怡一个姓,小雅称沐怡”姐”, 沐怡点头算是认了。目前的状况很具体,请好律师需要一笔钱,沐怡是个从不过问财政的人,不存私房钱的人,平日里老公给她的信用卡,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如今龙亮所有银行帐号被冻结,她身边可用的现金少得可怜,就在她计划典当家里的玉器和首饰时,小雅淡定而坚定地说了一句:“我把房子卖了,反正也是他为我买的。”
沐怡震住了,世间还有这样义气豪天的女子,她坚决摇头:”房子不能卖,如果官司失败,以后你和孩子怎么办?” 她看见小雅流泪了,小雅拉住她的手说:“姐,我不怕,就是官司失败,我会把孩子养大,让他长大后给他爹报仇。”
沐怡心暖情热,身体里奔涌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她相信她会胜利,因为不是一个人孤独的挣扎,而是团体在奋战。资金到位了,好律师也请到了,其实那律师并不是只看重钱,他曾经是龙亮的朋友,他是为这现代版的“妻妾同心”而感动,愿意助她们一臂之力。
当龙亮从监狱出来后,他的儿子威威已经呱呱落地,生命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不一样的期待和意义,他有信心重振江湖。时光静好,一天比一天繁花似锦。只是有一点让他很苦恼,到了晚上,两个女人都在回避他,都想把他让给对方。反正他工作繁忙,又一心想把过去的损失找回来,办公室倒成了他的卧室。
就在威威丫丫学语,可以叫爸爸妈妈的时候,小雅突下决心,要去美国留学,她是这样跟沐怡剖心相谈:“我爱威威,所以希望威威有个正常的家,一个家里两个妈妈,这种非正态的人生不能再继续,你让孩子以后怎么跟同学解释?我还年轻,想去学些真本领,为明天打算,我也想有个正常的家,以后就让威威叫我小姨。”
黄昏的夕阳,漫不经心挂在飞机的机翼上。金灿灿的光回落在眼睛里,幻化出一种莫名的感伤。离别的机场,两个女人含泪相拥。沐怡说:“如果想回家,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小雅只是摇头:“等下次相见,我一定要带着我的帅哥回来。”
故事肯定没有完,也难怪水灵的好奇猫跳来跳去。
灯火后面的鲤鱼阴影
陈军是个老记者,退了休后还是喜欢到处走走,文章也写了不少,用老伴的话说,退休也在上班。陈军跟老伴去纽约探儿子,儿子陈思带着父母游览了美国东西两岸的大好河山,但是陈军对名胜古迹没什么浓厚兴趣,他对儿子说,美国的自然风光还是有看点,但是人文景观比中国差得太远。陈思说,要不我带你们去趟欧洲?陈军说,你工作也够忙的了,别管我们,纽约的地铁哪儿都可以去,我们自己玩。
陈思父母从长岛坐地铁到法拉盛,那里有座中国城,虽说脏乱拥挤,但是没有语言障碍,到处都能找到好吃好玩的乐趣。法拉盛有家中餐馆,卖的糖醋鲤鱼和红烧鲤鱼,那叫一个肉嫩鲜香,可口宜人,价格还便宜,十美元满满一大盆。后来才知道,这鲤鱼在美国根本不值钱,餐馆老板娘去附近公园遛狗,顺路就在池塘网来几条大鱼,美国人不吃的鱼。老伴对陈军说,反正公园里的鱼不抓白不抓,要不我们也开个鱼餐馆吧?陈军说,世界上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在美国钓鱼网鱼都需要执照,你不会英语,连执照都不知道怎样去考,儿子忙里忙外的,别给他添乱了。
法拉盛每天都有几班“发财团”巴士。巴士开到大西洋城的堵城,除了免费的车票,每人还可以领25美元的现金当赌资。陈思父母告诉儿子,有对老人在赌城输得内裤都没了,最后怎么办呢?早出晚归,一天坐两班发财巴士,虽然折腾,但是每天还能挣下50美元。
老两口曾在国内当过知青,受过苦日子,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既然有免费的车送,免费的钱拿,何而不乐呢?陈军是当过记者的人,喜欢在赌场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每天回家都要写笔记,打算今后在国内出版一本书。看父母在美国的日子过得快乐充实,陈思就让他们去吧。但很快出了一件事情,让一家人惶恐不安,陈思父母所坐的发财巴士在半路上翻了,浓烟滚滚,救护车呼啸而来。所幸父母都是受的轻伤,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就出院了。但是这一折腾,陈思夫妇是再也不让老人上赌城了。
陈思在纽约长岛经营一家医疗器材公司,跟中国合作频繁,早几年奔波忙累,如今业务已经走上正轨。那天陈思对父母说,我朋友在肯塔基州办了加工厂,如今亚洲鲤鱼在那里泛滥成灾,他邀请我去考察,看有没有什么商机,你们也跟着去玩玩吧。
站在林深树密的河边,陈思一家人看得心惊动魄,千万条亚洲鲤鱼腾空跃起,水花飞溅中,有的激情高飞,有的潇洒转身,那绮丽壮观的场景让人想起鲤鱼争跳龙门。陈军睁大了眼睛,看得很认真,他说不全都是鲤鱼,这是长青鱼,那是大头鲢鱼。
几个浑身刺青的壮汉,驾着机动小快艇在河面上得意,小快艇的前面装了一个篮球架,两个年轻人在快艇后面滑水,一手滑水,一手网鱼,网上来的鱼就朝篮球架上投,鱼成了什么?成了他们练习投篮的球。陈军说,太过份了!这行为若是发生在中国,肯定要遭到大众的声讨。好好的鱼,你抓回家去吃都没问题,没必要糟蹋生命啊,暴殄天物,必遭天谴。
画面还在继续。一条又一条的机动船从河面驶过。船上的人和群鱼展开了大战。那些人似乎跟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开弓拉箭射鱼,穿胸破体的鱼也不畏惧,血淋淋朝他们扑去,在船头船尾挣扎。密密麻麻的鱼前扑后涌,众志成城,向船上的人袭来,有人挥舞起棒球棒,对准飞来的鲤鱼就是一棒,紧接着又是一棒。
这老美也太残忍了,把鱼当成球来打!陈军不停地摇头叹息。陈思母亲说,这行为就是虐杀动物,怎么没人谴责?没人抗议? 陈思解释说,因为在老美的心目中,它们就是泛滥成灾的亚洲鲤鱼,鲤鱼成了河里的祸害,怎么杀都不过份。陈思朋友说,还是撒网好,把鲤鱼网上来,送到鱼厂用电流迅速处死,算是比较人道的做法。
陈军回家后写了一篇文章,他认为国人杀狗吃狗是陋习,但是美国人杀鱼的方式更是血腥,不忍目睹,任何虐待动物的行为都应该禁止。陈军写完便投稿,文章被北美的一家报刊登载,而后又贴到博客,引来不少粉丝的点赞。
抬头之间,陈思忽然发现后院的葡萄已经挂了一串晶莹的果子,这葡萄树还是父母第一次来美探亲种下的,转眼又是一年。这个夏天有个消息铺天盖地,让炎热的天气变得更加烦躁不安。美国一个牙医,钱多了不知怎么折腾,跑到非洲去猎杀狮子,这下闹翻了,在美国各地引发了愤怒的声讨。他的诊所被贴满了“杀人犯” “进地狱”之类的标语和大字报,还有那头“亡狮”的巨幅遗像。牙医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不知躲哪里去了。
电视镜头里,到处都是愤怒的民众。陈军说,武松打虎成了英雄,这家伙打狮成了祸害,他如果现在出来肯定会被五马分尸,时势造英雄也造狗熊。陈思的母亲说,不就是一头狮子吗?就算是比牛羊高级一点,也犯不着兴师动众搞批判大会吧。陈思说,美国人爱起动物来有时候让人匪夷所思。陈思母亲鄙视说,我才不喜欢狮子,看“动物世界”里的狮群撕咬羚羊,那场面真是骇人。
陈军是个摄影爱好者,水平绝对专业,最近买了一个单反相机,说是想去曼哈顿照夜景 。陈思当仁不让满足陈军的要求,那个晚上,纽约帝国大厦上演了一场辉煌的灯光秀,用来纪念那头死去的狮子。幽蓝高远的夜空下,狮子雄姿飒爽、光芒四射,是这个城市最璀璨的主角。陈军说,你看我们身边这么多人手拿相机,这么多人在祭奠它,但是忽然天灾来了,不管谁死了,也得不到这头狮子的待遇。陈思笑道,在中国,好多人的命也比不过大熊猫。陈军说,人有三六九等,动物也有高低贵贱,我突然想起那些被杀的亚洲鲤鱼,死得那么凄惨,猎杀者那么冷血,自始至终都没人出来说一句。陈思说,爸爸,你不是写了文章了吗?陈军摇头说,不,我说的是西方媒体。
一刹那恍如隔世,陈军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与璀璨明耀的灯火交融,交融之际有无数的阴影在闪跳, 他觉得那阴影分明就是亚洲鲤鱼。
中国不是你的前世
1
肖盼脸色灰白,突然对皑皑说:“亲爱的,加州真的不能再呆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皑皑问:“离开加州去哪儿呢?”肖盼说:“去大西洋的一个海岛,那里四季如春,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和甜美的水果。”皑皑说:“加州到处也能看见鲜花,什么样的水果吃不到啊?干嘛要跑那么远呢?肖盼叹了一声气说:“到了那里我们才能过上安宁的日子。我已经托了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他安排我们下个月坐集装箱货船去。”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能正大光明坐飞机去,要随集装箱货船在海上飘过六天七夜。肖盼描述的地方是亚速尔群岛,那是葡萄牙的一个海外省,如果从地图上看群岛, 零零散散的几个小岛,像被秋风吹乱的落叶漂在大洋的中央,孤苦无依的伤感。想象一个人站在岛上,无论是看东边的欧洲大陆,还是望西边的美洲大陆,都是相隔天涯的遥远,孑然一身的苍凉,带着孤独的宿命感。
皑皑盯着电脑里的地图好一阵,而后抬头对肖盼说:“离加州那么远,离中国也那么远。这一走就是传说中的人行江湖、纵横四海。”
肖盼把皑皑搂进怀里笑道:“你不是早说过,跟着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后悔。我告诉你吧,那岛上的风景可美了,比仙境还好看,海岛是火山岛,岛上最有名的就是双子湖,一个绿得像翡翠,一个蓝得像大海。据说很多年前,有个美丽的公主,喜欢从城堡里跑出来闲逛,路上碰上了个年轻的牧羊人,两人双双堕入了爱河,然后海誓山盟,要永远在一起。但是国王皇后坚决反对,高贵的公主怎能嫁给牧羊人?他们早为她订了婚,未婚夫是另一个国家的王子。公主知道无法摆脱父母的约束,只好偷偷地约牧羊人出来,告诉他她很伤心,她不能和他在一起,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奔涌不停,落入火山口变成了绿色的湖。牧羊人眼看着心爱的人不能跟自己在一起,也陪着她流泪,他的眼泪变成了蓝色的湖。”
皑皑说:“哇,好浪漫的爱情故事,我一定要去看那双子湖。公主和牧羊人不能在一起,而我们却能在一起,我们比他们幸福。”
皑皑口里喊着幸福,但是心头还交织着许多问号,但她又不能把问号亮在日头下。肖盼对她说过:“等上了海岛,中国的一切便成了我们的前世,什么都别管了,上天自会安排一个全新的生活。” 她知道他有难言之隐,她不想给他压力,无论他选择什么地方,只要能与他同行,她就心满意足。
2
皑皑是从福州长乐出发,翻山过海,偷渡来的美国,刚来时在加州的一家中餐馆当招待。另一个男招待是老板的亲戚,仗着自己有绿卡,时不时欺负皑皑,把好客人全带到自己的服务区,那些不给小费的烂客人便扔给皑皑。皑皑实在忍无可忍,有天下班后跟他争辩,他气势汹汹,突然甩了皑皑一耳光,还叫嚣着:“有本事把警察叫来。” 皑皑是偷渡来的黑户,没有身份,他吃准她不敢叫警察。
货车司机肖盼正好给餐馆送货,目睹这一切,跨步上前,直直给那小子一记重拳:“欺负女孩子算什么东西,有本领跟我单练。” 肖帮在国内是练过散打的人,那小子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看肖盼一眼。
肖盼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让皑皑感激不尽,随后便有了以身相许的行动。两个人情投意和,很快同居在一个屋檐下。皑皑自打跟了肖盼后,不再去餐馆打工受气,她帮着房东兰姐做一些家务活,兰姐的家务活不仅是做饭和洗衣,有时候还要换地板、装家具。兰姐性格开朗,是个喜欢发表见解的人。她总是说:“十多年前啊,这个小区可安静了,到处是草坪和鲜花,还有遮天盖地的大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人看上了这片地,来得越来越多,把房价炒得老高,周围的老美看这阵势就吓跑了。你们看看,中国人买下房子后,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小房子推倒,再盖两层三层的大房子,草坪没有了,大树也拔掉了。”
皑皑一边炒菜一边说:“这个道理我懂,华人都喜欢建大房子,再转手就是几倍的价格,我要是有钱也会这么干。” 兰姐说:“就是有点不好,从前的环境好清幽,你看中国人把小区改建得乱七八糟,变得好难看!”
“要想好看,就别想找钱!”肖盼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厨房,肖盼说:“如果不是我们中国人来得多,这些年你们也发不了财吧?” 肖盼知道,兰姐两口子趁着前些年的金融危机,加入楼市“淘宝”大军,收购了几套法拍屋。这两年正是好时光,一拨拨的贪官、黑户、二奶、富二代集体登陆,这是老天爷送来的财,闭着眼睛也该让他们发啊!
肖盼目前住的这套房子,四个卧室就住了三家人。那天兰姐对肖盼说:“你看老杨一天到晚精神萎靡,像被风吹干的豆角, 白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里才偷偷摸摸出门买些东西,跟当鬼似的不能见太阳。前些天突然回国了,我总算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 皑皑一下来了兴趣:“贩卖毒品的?”
“贩卖毒品的一般带着几分匪气,哪会像他焉巴巴的样子?我告诉你们吧。”兰姐一脸神秘的笑容:“他是卷了巨款逃出来的贪官,据说上了国际刑警的名单,逃亡的日子比流浪狗还难受啊,儿女老婆、老爹老娘,全都在国内,哪有不牵挂耗神的,熬不下去了,干脆回国自首了。”
“回国自首?” 谁也没注意到肖盼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慌乱,然后是刻意维持的镇定自若。
兰姐笑道:“不自首还能怎样?提心吊胆的日子难受啊,那些贪官在国内哪个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土皇帝似的威风。我昨天看中文报,说是一个银行行长逃到美国,住在地下室,天天吃黄瓜,生病也不敢看医生,当中国特警抓到她的时候,她居然像看见了亲人,感激涕零地说,您们来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3
流年似水,年华如梦,肖盼和皑皑已在亚速尔群岛的蓬城过了两年。岛上的生活安逸舒适,节奏缓慢。他们刚一上岛,肖盼便买了一栋半新的独立房子,不算贵,25万美元,推开窗户就可以看海,看白墙红顶的建筑散落在旖旎曼妙的山水间,还有错落起伏的农田,像斑斓明亮的长画,一直绵延到了海边,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优雅和温暖。
肖盼面朝大海,怡然自得,手捧一杯绿茶,他对皑皑感叹道:“在加州可以看海的房子,至少也得200万吧。”
皑皑早习惯了当地的生活,她说:“不仅房子便宜,气候也比加州好,四季都是春天,没有加州夏天的干热。当然也有缺点,没有加州的中国店多,吃不到许多好东东,但是我喜欢这里的安静。”
只要有闲,肖盼便同皑皑开车上山,去享受地热烹煮的美味佳肴,那是葡萄牙海岛的特色菜。饭后进城购物,皑皑喜欢拉着肖盼的手慢慢走,那次路过市中心的大拱门,皑皑突然说:“这拱门看起来让我想起了澳门。”肖盼说:“澳门的大三巴牌坊跟这拱门确实有几分像,不过不奇怪,这里是葡萄牙的海外省,澳门曾经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你看地上黑白相间的瓷砖路,就是典型的葡萄牙建筑风格。” 皑皑接着问:“我常见房子上的蓝白瓷砖画,那也是葡萄牙的建筑风格吗?”肖盼点头说:“对,那就是葡萄牙的建筑风格。还有,你看瓷砖壁画多是圣母玛利亚,因为葡萄牙是个信仰天主教的国家。” 皑皑对肖盼心怀崇拜,她说:“这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 难怪兰姐说你根本不像货车司机,一看就是个做大事的人。”肖盼摇头苦笑道:“什么大事也别做,只要我们平安就好,平安度过这一世。”
时光静好,希望在这个世外桃源的小岛白头到老。那个玫瑰盛开的春天,他给了她婚礼的承诺。天长日久,皑皑知道他在国内一些错中复杂的故事。他与人合伙开公司,却遭人陷害,事情败露后,老板想让他去顶罪,说什么出来后不会亏他,给他加倍的赔偿,他在述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淡定沉着,而皑皑时不时激动一番:“凭什么要去帮他接屎盆子?你为他吃牢饭,谁知道出来后他在哪儿?”
于是肖盼远走高飞了,于是他们在加州相逢相知。肖盼在皑皑的心中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愿意同他相伴一生,为他养儿育女。他们在岛上举行婚礼的那天,邀请了所有认识的新朋友,朋友多是新移民。皑皑有个女性朋友叫谢舞,出国前在福建做服装生意,也算是皑皑的半个老乡。谢舞特别具有钻研的精神,喜欢问一些带深度的问题,比如:“婚礼不等于婚书,你们在蓬城领了结婚证吗?”还有什么:“肖盼在加州不是个开货车的吗?怎么到了蓬城变得这么有钱,一上岛就能砸钱买现房?”
那些话像风一样,阵阵落在皑皑的耳边,响起飕飕的的声音, 心头虽然搅起一团尘土,但是皑皑还是决定放下,没必要当面直问丈夫。他们已是夫妻了,已经昭告天下了,何必还在乎那张纸呢?既然肖盼还有案子悬在国内,不能轻易走动,她不能给他添堵。
4
肖盼跟人合伙在岛上经营一家水果加工厂,产品在市场渐渐看好。两人的日子红红火火,又买了一套新房子,皑皑没多久考了驾照,开上了自己的宝马,不再依赖肖盼当司机,她常去一个女画家的工作室里帮忙,跟她学油画,日子充实而潇洒。花开花落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女儿快满周岁的时候,皑皑问肖盼:“谢舞从网上找到去里斯本(葡萄牙首都)的度假计划,我们能一起去吗?”
他们在岛上生活了四年,除了坐船玩过附近的岛屿,再没有踏上过任何大洲的土地。去了里斯本,也算踩了欧洲大陆的地皮,肖盼犹豫了几天后,对皑皑说:“行,没问题,我们一起走。”
只是这一走,肖盼再不能回到岛上。他们在机场的时候,皑皑便看见一个警察向他们走来,然后请肖盼去一个单独的小间。皑皑脸当场就变色了,肖盼倒是不慌不忙,沉着镇定安慰皑皑:“没事的,我去去就回来。”
他回不来了!为了打击经济类海外逃犯, 中国政府布下天罗地网,开展了“猎狐行动”,”猎狐”队员为中国的精锐警察,年轻有为,雄心勃勃,他们跨国追捕,行走万水千山 ,到天涯,到海角,绝不放过一头潜逃的猎物。就算肖盼不出门旅行,也一样会落网,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皑皑怎么能面对?肖盼的罪名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集资诈骗 ,扰乱社会金融秩序,害得多少普通百姓家破人亡 。她泪眼汪汪对”猎狐”警察说:“你们一定抓错人了,我丈夫是好人?”
“你的丈夫?”警察好奇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清晰明白地陈列出一系列事实:“肖盼是个假名,他在国内叫贾华,早有了妻子和孩子。妻子为了帮他抵债,卖了房子和家里所有值钱的物品。他的儿子本来是个很有前途的小画家,但是母亲再没有力量支持他的理想。”
一阵天昏地暗后,她颤声问他:“这,这是真的吗?”
他转过脸去,不敢看她,他的声音低如细风中的碎叶子:“我以为到了岛上,中国的一切都成了前世。”
中国不是你的前世,这一世你犯下的事,必须去面对和担当。
土地的尊严
卢星的儿子肖大海,早在美国成家立业,三番五次在电话里催母亲去美国定居。卢星曾在美国呆过,那时老伴还没有去世,他们一起飘洋过海去看儿子和媳妇,住在儿子的大房子里,一家人过得温馨融洽。她和老伴还在儿子的后院里开了一片菜地,一陇陇水润碧绿,赏心悦目,娇嫩的黄瓜,紫亮的茄子,鲜红的西红柿。夏日里的紫豆上了架,架起一面绝好的风景,风过时,像一群飞舞的紫蝴蝶。卢星和老伴兴致好,还在后院养了一群鸡,每天都可以收几枚新鲜的鸡蛋。卢星和老伴本是统景山下的农民,在儿子家干上老本行,其乐融融。
那个时候,媳妇朵欣还没生孩子,小两口都在外面上班,晚上回家后,有温香腾腾的饭菜迎接他们,那饭桌上的菜,都是来自院子里的有机绿色蔬菜,儿子媳妇都说,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围坐在晚餐桌边,享受父母的爱心。儿子媳妇平日上班虽说繁忙,但周末还是带做父母去附近的风景地逛逛,等有了长假,一家子还去了纽约看自由女神。
随着双胞胎的降临,悠哉悠哉的日子便宣告结束了,卢星和老伴顺其自然成了两个孩子的保姆,家务事一下子多了好多倍,原本收拾得整洁明亮的家一下就变得乱轰轰的,卢星在手乱脚忙中又打碎了两个盘子,朵欣的那张脸阴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夜里更累,两个婴儿此起彼伏地哭闹,闹得一房子的人都不安。老伴说他几个晚上都没合上眼,胸闷得慌,出不了气,卢星跟大海商量,是不是把爸爸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那时美国正在闹金融危机,大海的公司处于合并改组中,饭碗悬在半空,说掉就要掉,掉一地的粉碎,压力像 一颗炸弹顶在他的头上,母亲这个时候跟他聊这个问题,他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们没有买保险,美国的检查费很贵。” 朵欣在一旁补充说:“如果查出有什么病,要住院治疗,我们就是卖了房子也缴不清住院费。”
卢星是个要强的人,她说:“我们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这就回中国。”老两口一回国,大海的两个双胞胎只得送全托(Day Care)。到了这个时节,谁也靠不了谁,也只能各自保平安。
卢星的老伴回国后便查出是肺癌,已经是晚期了,四个月后便脱手而去。大海请假回家奔丧,看母亲孤零零一个人,便劝母亲移民到美国,跟他们一起生活。卢星说,我现在还不能移民,政府正在开发统景山区,听说要征地,要修高速,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儿子一下醒了,他说:“这时节不能随便走,家里那么大片果林,被政府征去了,赔偿绝不能糊涂,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家里有了男人也没人敢随便欺负。”
卢星摇摇头说:“你耗不起啊,这事办下来至少得折腾两年。放心吧,你大伯家的几个孩子会照顾我的,你十七岁就离开家了,农忙的时候,果树丰收的时候,需要修补房子的时候,都是他们来帮的忙。“ 大海能听懂母亲的话,他离家太早,对家里的贡献远不如几个堂兄弟。
公司事物繁忙,大海也不敢在中国停留太长。人在异乡,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也不是轻松愉快的活。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老婆朵欣半年前辞了职,在家当主妇,收入猛地减去了一半。朵欣问大海:“你妈妈家要被征地,国家给的安置费和土地补偿金,你心头应该有数吧。”
大海说:“我怎么管得了那些事,我姐很早就出嫁了,农活和家务事,都是几个堂兄弟在帮父母。如今父亲不在了,征地赔款的事,我妈妈肯定要靠他们。”
多欣一边给孩子兑奶粉,一边对他说:“征地赔款不是一件小事,你一定得上心,我昨天在网上看新闻,说哈尔滨郊区的农民,拿了好几百万的征地赔偿,有人拿去创业,有人拿去挥霍豪赌。你妈妈的那地属于景区开放,估计开发商要赔不少的钱。
大海说:“昨天我还跟妈妈通了电话,我家的地果树多,一棵果树就要赔100,许多村民听说果树要赔钱,就拼命在自家的地里种果树,我妈妈不种,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朵欣说:“你看你妈多老实的人,明摆着就是要被人欺负,这节骨眼上,你不该站在一边看热闹。”
大海摇头说:“我妈坚决不要我帮,否则办完父亲的丧礼,我也不会这么快回家。你知道我妈的,她总是担心我在美国的工作。”
“你的工作?”朵欣哼了一下:“自从来了个新上司,我看你的脸一直就没有阳光过。”
提起新上司,大海也是一肚子郁闷,他说:“我能怎样?我要养家糊口,就只能包容他的蛮横无礼。”
朵欣说:“要是自己开公司,就不用看他的死猪脸色。”
“自己开公司当然好,潇洒自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前些日子见了一个老哥们,他两年前辞职了,如今在做窗帘加工业务,主要从中国进口。我也想单干,但是资金呢?”
“资金?”朵欣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暧昧的笑:“你老妈的征地……“她没有说下去。
“那怎么行!” 大海干脆利落,当场就否定了,但是他没有继续否定,他的一只手微握着拳,支撑着他的下巴,在朵欣看来,很像罗丹的沉思者雕塑。让他好好想想吧,朵欣淡然一笑,不愿再敲打。
日月流迈, 节变岁移,时间在眼前跳了两下就不知去哪儿了。转眼又过了两年,按照当地的土地法和补偿款,卢星可以拿到4套城区的商品房,主要是她家地大果树多,而且果树多是五年以上的成熟果树。卢星的婆家嫂子劝她:“不要一下就拿4套房子,这样你的农村户口就保不住了!现在谁还想要城市户口?若只拿2套房子,政府会赔一定数量的土地,我们是农民,农民离不开土地!住在那不沾地气的高楼,日子不好过啊。”
卢星的婆家嫂子跟卢星不仅是妯娌关系,两个人是娘家的表姐妹,同一个外婆带大,当初表姐嫁到统景山区的肖家村,两年后外婆做主,让卢星也嫁给了同家人的二儿子。姐妹当了妯娌,带着血缘的亲近,彼此间的照应也更贴心。
卢星对嫂子叹着气说:“你说的全有理啊,但是大海目前正在美国创业,需要钱,我拿到4套房子马上就可以卖现钱。”
“四套房子都要卖?星妹子,千万别糊涂。”
“可是孩子需要我搭一把手,当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在大浪里扑腾吧。”隐痛难诉,卢星的眼睛里全是乌黑的云。
“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嫂子语重心长。
”还能怎样,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以后就靠他养老送终。”
几分沉痛,几分酸楚,但卢星依然按自己的计划在行动,卖了房子,筹集了200多万人民币,准备全部换成美元后,踏上同儿子团聚的移民之路。嫂子气喘吁吁敲她的门:“星妹子,我昨夜梦见外婆了,老人家托梦告诉我,她也不放心你,你房子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如果以后儿子靠不住,就是回家也是一无所有啊。”
“那你说我怎么办?” 卢星的眉头一直打着蝴蝶结:“我这几日也是睡不好觉,一辈子的身家财产全交出去了,交给儿子没有顾虑,但他那个媳妇……”
嫂子给她出了个主意:“拿20万在玉峰乡买一块地,那边因为还没通公路,所以地价还没上去,另外还有一条路,小儿在一家汽车配件厂 入了股份,年终分红还不错,我也准备入股,你如果信任我……” 卢星说:“我信任你,这么多年都是你们一家在帮我。我拿50万给你,买地也好,入股也好,你看着办吧。”
当卢星把换好的美元,陆续转到儿子的账户上时。大海扬起头对朵欣说:“关键时刻,还是老妈给力,不是老妈的鼎力赞助,我们第一单生意就要泡汤。”朵欣不以为然地说:“她是你妈,不给你给谁。”
大海的公司上了路,累是累,但给自己干,心头春光明媚,但是卢星在美国的日子,却不是那么鸟语花香。人在美国不会英语,没有朋友,成日里只能呆在家里,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做饭、洗碗,吸地、朵欣的卫生标准又高,地擦不干净,朵欣口上不说,自己又去擦了一遍,让卢星每次干活的时候都诚惶诚恐,唯恐哪点出了差错。室外的活,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朵欣倒是不管,卢星愿怎么折腾都可以,但朵欣还是口出怨言:“那些年,妈在后院种了蔬菜还养鸡吃蛋,现在应该是农闲岁月吧?”
卢星心想,我从早到晚伺候你一大家人吃喝还不够,还要我搞副业,这不是存心要弄死我吗?她拢了拢头发,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年我也老了,腰腿哪能像过去那般灵活了,跟我一样岁数的同村人,大都换到城里的房子去住了,他们的命好啊,在社区的老年中心玩玩麻将,打打太极,要不就去公园扭秧歌,跳跳广场舞。”
朵欣听出了婆婆的话中话,脸上有了茄子色。儿子还是心疼妈,他马上说:“妈妈为我们也牺牲了不少,以后不要再劳累了。以后公司的事,朵欣你别插手了,家务活要多干,不能让妈妈受累。”
朵欣说:“我干少了吗?两个孩子哪个不是我在操心,病了,是我送的急诊,学画学琴,也是我在找老师,孩子的钢琴老师搬家了,怎么办?我就当老师先顶着,你说你天天忙公司,又找了多少钱回家……”
硝烟弥漫的场景可不是卢星想要看的,儿子儿媳闹腾起来对家有什么好处?卢星马上插进去了一个新话题:“后院有片地可以开垦出来,过些日子我种点豌豆黄瓜什么的。”
“妈还真是种菜高手,马上就是中秋了,我们还能吃豌豆吗?” 朵欣的嘴唇瘪了瘪。
“吃不了豌豆,能吃豌豆苗。” 卢星是个性子刚强,是个不服输的人,她继续说:“只要搭个大棚,想吃什么菜都可以。”
“给小朋友上钢琴课的时间到了,我得上楼了。” 朵欣抛下这句话,抬头挺胸地走远了。卢星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觉出她冷硬和不屑的眼神,空气里涌动着阴凉的暗影。心头那些小烦小恼,密集成了网,她想那年生病住在大伯家,嫂子在床头问寒问暖,两个侄媳妇一个在熬药,一个在熬粥,对她永远是春天的笑,从来就没给她脸色看,给她脸色的总是自己的媳妇。但卢星没有倾诉给儿子,让儿子也跟着纠结。儿子的压力山一样的大,她不能再往上面添一堆土。
站在后院的一棵枫树下,卢星看见深秋湛蓝的天空, 水晶一般莹澈透亮,远山如黛 蜿蜒起伏出一种优雅的浪漫。美国的秋天色彩斑斓,万紫千红的灿烂如画,故乡没有这样的色彩,但是故乡有她熟悉的生活,语言如花,在唇齿间自由开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温暖的氛围和舒心的味道,美国没有!
室内的空气让人压抑,卢星感觉自己裹在一个半透明的棉花球里。儿子不在家的时候,朵欣故意跟孩子说英文,母子三人肆意快畅地大笑,然后朵欣弹琴,同孩子一起唱英文歌,歌声在空气里飞奔,飞奔着提醒卢星,她是个多余的人,永远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她要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她先跟儿子商量,一半真心一半谎言:“你大婶昨天又来电话了,她说她想我,我也想念他们一家人,我想回去看看,金桔马上就要丰收了,我天天做梦都是金黄色的橘子林。”
大海知道,金桔曾经是父母在老家的主要收入,50亩的金桔园。金桔融入了母亲的血液,生生不息,难分难解 。大海理解,大海也困惑,他问母亲:“土地不是被国家征地修路了吗?哪里还有你的金桔?”
卢星说:“你大伯家只征了部分土地,他们家还保留了好几亩金桔。你大婶说过,只要我回去,就住他们家,下个月就是你大婶的70大寿,我怎么也得回去一趟。”
儿子只能让老妈启程。朵欣虽然不喜欢婆婆,但她还是不愿她掉头而去。卢星一走,所有的家务事都扛子她的肩头上,让她苦不堪言,怒火滔滔。大海说:“我别对嚷嚷,我在外面也很累,你累不下来,把你妈办过来好了。”
“办我妈过来?我妈是大学教授!过来旅游还差不多,你让她过来当保姆?她自己家里就请了两个乡下保姆。”
“对,我妈是乡下人,我妈就该当保姆?别忘了乡下人还给我们贷了款,到时候连本带息都得还干净……” 大海的声音一点不比老婆低,这些日子他在外面也不顺,一肚子的硝烟还不知道朝哪里汹涌。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从小读书厉害又怎样?全乡唯一考到北大的状元又怎样?他两个堂兄连高中都没毕业,人家一个办农家乐,一个开汽配厂,大把大把的钱找来孝敬爹娘,哪像他,一把年龄了还在啃母亲的土地赔偿金。大海越想越气,继续朝老婆吼:“我无用,我不孝,我居然敢拿老妈的养老金去创业,你她妈的也在喝我妈的养老金。”
你妈我妈的一大串,谢天谢地,卢星再也听不到战雷滚滚的吵闹声。嫂子坐着儿子开的路虎在机场接到卢星,一见面就是一串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你在玉峰乡买的那块地啊,又涨了,知道为什么吗?高速马上就通了,有个香港富豪已经投了大手笔,据说要开发成五星级的高尔夫球场。还有我帮你入的股,去年分红就是20%,我都帮你存着呢……”
老天有眼,给她留了条后路,也给她留了尊严。
邻居的份量
乔亚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宁,稀奇古怪的梦时不时抓她的心,醒来了就再也无法睡过去, 朦胧中看见晨光染亮了窗帘 。她昏头昏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电话里对好友银杏说:“都是那家人给闹的。”
银杏曾和乔亚住在一个社区,两家人相处和睦,彼此关怀照应,你送我的孩子去打比赛,我在家里给你准备晚餐。家里的管道坏了,后院需要改建,都是两家人一起动手,出外野营也是快乐相伴。但是好景不长,银杏的先生在加州找到更好的工作,必须搬迁,这让乔亚无法接受。银杏安慰她:“不要难受,很快就能找到好朋友。”
半年前,乔亚所在的蓝莓社区搬来了一家中国人,乔亚和先生欣喜若狂,主动上门问候,以为找到了新银杏。日子久了才知道,什么银杏,简直就是毒草。那家的女主人叫雪枝,最喜欢光顾乔亚的菜园子,就像进了自家的菜园子,看见什么采什么。乔亚在电话里对银杏叹气:“她一来就是鬼子进村,豇豆没了,番茄光了,空心菜掐得就像剃了光头,连茄子也不给我留一个,苦瓜因为爬得高才幸运地躲过了屠杀。其实要怪就怪我自己,当初把她当成了你,当成了一家人。” 银杏劝乔亚:“如果不喜欢她,就跟她保持距离,不舒服的时候一定要说不,否则对方得寸进尺,最后爆发了,连一般朋友都不能做。”
银杏搬到加州后,也没有遇见像乔亚那样如意的朋友。她和先生顺其自然,没有刻意去寻找。银杏告诉乔亚:“在美国人的社区跟邻居和睦相处,点头微笑,聊几句家常就可以了,朋友交深了,稍不注意就闹得鸡飞狗跳,我现在也习惯了礼貌客气的来往。“
但是乔亚想跟雪枝礼貌客气已经不可能了。雪枝已经把乔亚当亲人了,招呼都不打就把两个孩子带到乔亚的后院,荡了秋千又玩滑梯,然后衣服也不脱就跳到游泳池里快活,蹦达出满池的水花。乔亚隔着厨房的百叶窗看到后院鲜活的一幕,气得嘴唇都合不拢,她拿起电话颤声问乔亚:“我该怎么办?” 乔亚冷静地回答她:“走过去直接对她说,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我不喜欢突入袭来的打扰。”
乔亚还没有放下电话,雪枝已经在门外按门铃了,雪枝居然大大咧咧地说:“晚上不想做饭,准备把孩子和老公带到你家吃胡汉三。“ 乔亚气得山崩地裂,但依然挤出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真不好意思,晚上我们要去别人家的Party。”雪枝居然嘻嘻一笑说:“我看你一脸的乌云翻滚,那就不打扰你了,明天是周六,喊你老公带上工具上我家一趟,我们家的马桶坏了。”
“我该怎么办?面对这样的奇葩一家亲?” 乔亚只能在电话里向银杏控诉:“实在是一场海啸山呼,我准备搬家。” 银杏劝她:“老公的单位、孩子的学校都好好的,干嘛要折腾搬家,搬到哪儿都有乱七八糟的新问题,你要学会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逃避。”
乔亚皱眉苦脸说:“你不理解我的苦啊,还是老美单纯,没有乱七八糟的纠缠,以后再不跟中国邻居打交道。”
银杏叹道:“老美也有各种奇葩,我朋友告诉我,他们区有个老头,喜欢赤身裸体,在后院干活也是天体。”
乔亚很快遭遇了变态老美。她隔壁本来住的医生一家,医生搬走了,来了个老太太,乔亚心想,老太太独自一人,没有拖家带口,应该容易相处。但那老太太养了两只大狼狗,到了夜里一阵狼嚎,嚎得人撕心裂肺,怎么可能入眠?乔亚上门去交涉,当然是和颜悦色,脸上涌满了礼貌的笑。但是老太太爱理不理,一脸的寒霜,说那狗是她最亲的人。乔亚正色说,如果你最亲的人让周围邻居无法睡觉,我相信警察会上门解决这个问题。
自那以后,似乎安静了两天。但到了第三天,容易失眠的乔亚听到一种奇怪的叫声,只有魔界的怪兽才可能发出的声音。只要那怪叫一响,两只狼狗也此起彼伏地响应。乔亚后来对银杏说:“没见到这种变态,半夜假装狗叫,然后诱发她的狗一起叫。看来是上帝的意思,这次我一定要搬家了。”
到了这个地步,银杏对乔亚搬家不再劝阻。后来有个人跳起来发对,那个人居然是雪枝!那天雪枝突然敲门,乔亚只当她又要来占什么便宜,反正自己要搬家了,以后是眼不见心不烦。雪枝这次没惹乔亚生气,一家人刚从海边归来,给了乔亚好大一袋螃蟹。
当雪枝清楚了乔亚要搬家的来龙去脉,她一脸的斗志昂扬:“对付恶人绝不能手软。”乔亚说:“我可以跟老美讲道理,但是我没有拼杀的本领,这些人要是惹火了,把枪拔出来,我看还是早点搬走的好。”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几声狗叫,似乎在向二人严重警告,别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雪枝说:“你等等,我回一趟家,我就不信收拾不了狗家伙。” 雪枝再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条九节鞭,她对乔亚说:“我告诉过你,我和老公怎么认识的,就是在大学武术赛上过了招的,这下正好派上了用场。”
雪枝站在后院草坪,收展自如,把一跟九节鞭舞得赫赫生风,那两头狗本来狂吠得很邪恶,但是看见九节鞭在空中眼花缭乱,直冲它们的方向狂扫而来,似乎就是要取它们的狗命,夹起尾巴转头逃回了房子。乔亚笑了,她知道那老太太一定站在窗户后面观察人与狗的一举一动,乔亚想象那老太太的脸,一定是张愤怒而沮丧的巫婆脸。
那一夜很安静,乔亚没有听见狗和人的二重唱。又过了些日子,一件诡异的事发生了,乔亚每次出房间,不管是带孩子玩秋千,还是一个人忙农活,那老太太总是坐在后院的剪草机上监视她,戴个大黑超,手拿摄像机,把自己打扮成侦探似的,其宗旨就是要让乔亚一家心生不安。
“有本事跟哀家过招!” 那天雪枝来了,她头戴鬼节的骷髅面具,手持双剑,叮当脆响,对着老太太的方向一阵飞腾狂舞。那老太太果然呆不住了,一身的恨意回屋了。雪枝对乔亚说:“如果她下次玩出新招,我就拿出绝招对付她。”自打雪枝领着一群孩子在后院玩了飞镖,那老太从此关门闭窗,不再跟雪枝过招,因为雪枝的飞镖靶子上画了一张老巫婆的脸,就是安心让老太太对号入座。
盛夏很快过去,转眼就是秋日的沉静柔美。乔亚在电话里对银杏说:“我不搬家了,被人保护的感觉很温暖,我和雪枝在战斗中结下了深厚友谊。听邻居说,那老太曾是精神病医院的病人,出院不久后病情发作,如今被儿女又送回了医院。”
银杏笑道:“有雪枝那样的对手,正常人也会搞成神经病。”乔亚说:“我慢慢在适应雪枝的节奏,她心直口快,是个可以直接交流的人,生活中各种小矛盾谁也无法躲避,就看怎么去应对。”银杏说:“你那隔壁的老太太,说出院就出院。“ 乔亚说:”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同胞,只要雪枝在,我不怕,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银杏说:“晚安,祝你今夜好梦。现在看来,邻居确实重要,比工作还重要。”
梅巧的弟弟在哪里
一群人欢天喜地见证了奇迹:梅巧妈妈在50岁的那一年,给丈夫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高龄怀胎没有问题,双胞胎一生下来就虎头虎脑,珠圆玉润,任何人见了都想亲,都想抱在怀里。产妇的公婆都是七十好几的人了,见了孙子,什么高血压、糖尿病、关节炎的,全都飞了。二老喜气洋洋着,生龙活虎着,公公凌晨走路去农贸市场买活鱼,婆婆不放心保姆,亲自给媳妇熬汤煲粥,快乐一直在绽放,从她的眉毛到发尖,光亮照人,像这个季节开得最艳的茶花。
要问两个老人幸福是什么?就是在风和日丽的下午,一人抱一个孙子,抱着金娃娃一般,走到人多的地方,接受群众的瞻仰和围观。大伙儿奔走相告道,来看吧,来看吧,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蚌生珠,老妈都50了,还养出一对银光闪闪的珍珠。
众人皆喜,只有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郁闷,她就是身在美国的梅巧。梅巧想不通啊!她曾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双掌捧起的夜明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再加上姑妈舅舅一群人,也在一旁瞎起劲,她无忧无虑地享受集一身的宠爱,她可以高傲,可以翻白眼,可以玩个性,大家都哄着她,拍着她,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夺走她的专宠。
梅巧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拥有自己的诊所多年,家道殷实。梅巧高中一毕业,便去美国读大学,父母给她的资助,让她在美国过得衣食无忧,节假日常跟同学结伴出去游玩,最北面的阿拉斯加,最南边的佛罗里达小岛,都留下了她青春娇艳的“到此一游”。吃饭也不用担心,直接到当地的中餐馆包餐,一个月700美元,中餐和晚餐就解决了。那些老留学生们眼睛发绿,痛述当年的苦难史:那些年我们在美国读书,哪像你这样游山玩水,我们课余时间全在餐馆打工,打工挣的钱除了缴学费,还可以帮帮国内的亲友:比如弟弟妹妹读大学,父母想在老家盖房子……
风水轮流转,当年中国穷,在美国打一天工,就相当于中国一个月的工资。梅巧和她同学的父母,抓住了中国腾飞的好机会,有能力让自己的孩子在美国过上潇洒自在的游学生活。梅巧不知道,神仙般的好日子正慢慢离她远去。那个夏天回国探亲,梅巧跟往常一样,买了商务舱的机票。回到家后,母亲语气变了,不比从前的温柔如水,她说市长出国都是经济舱,你二十来岁的人,这个苦都吃不了吗?梅巧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人重要,还是钱重要,经济舱四肢都展不开,狼狈得像一根粽子,睡不好觉,一下飞机就要老5岁。母亲叹道,你爸爸挣钱也不容易,好几个周末都在坐诊。梅巧撒娇说,老娘啊,你什么时候变得斤斤计较了,老爸的钱不给我用给谁用,莫非让他找小三? 让小三给他生儿子?我知道的,老爸是三代单传,爷爷奶奶看见人家的孙子口水乱流。
母亲搭着这句话告诉梅巧,你去留学了,妈妈很寂寞,所以我们打算再生一个。梅巧拉直了脖子,瞪圆了眼睛问,妈,你在玩哪出幽默?你都49岁了,还造得出人来?我同学的姨妈45岁那年,为防小三勾引老公,拼死要生儿子,结果驾崩在手术台上,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是青春叛逆期,谁来管?结果是快满80的姥姥姥爷在带,血一样的教训拜在你面前!
母亲心平气和地说,巧巧放心,你爸爸是名中医,知道怎样给我调养。梅巧楞了,母亲神色庄重,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梅巧问,妈,你真的想要啊,这孩子出来直接叫你奶奶。母亲微微一笑摸着肚子说,他已经在这儿了。梅巧的喉咙痛得发紧,像插了一根鸡骨头,老妈居然怀上了?她条件反射就是:叉了,叉了,你这把年龄生出来的不是大脑袋痴呆儿,就是四肢不全的畸形儿,你没看见印度有个高龄妇女生出像猪一样的怪胎。
“住嘴,你这是人说的话吗。”爸爸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客厅,一脸的乌云翻涌,眼睛里似乎能飞出刀子,这是爸爸吗?在梅巧的记忆里,爸爸宽厚慈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这个世界眼花缭乱,变化太快,梅巧恍然觉得自己被人灌了药,走进了恶梦,等待被人唤醒。
家还是那个家,轻盈明亮、温馨舒服。但是对于梅巧,爱的份量已经打了折扣。周围都是亲友欢喜的笑脸,祝福的吉言,落在梅巧的眼里耳里,全都是恨意腾腾的乌烟瘴气。她知道她的未来变了。
面对现实,梅巧痛下决心改变专业。她在美国学媒体,这个行业虽然时尚,但是美国学生出来都找不到工作,她一个外国人能有什么前途?她曾经计划拿到学位就海归,现在回家干什么?听那双胞胎哭得惊天动地?她要在美国立足,对不对,就必须学个实用的技能。现实就是这么具体,家里出现了变故,她未来的职业也得跟着拐弯。再不心甘情愿也得面对。
梅巧的朋友周荷叶在商学院读书。她告诉梅巧,有两个专业可以考虑,一个是护士,二个是会计,都是中国人的热选项目,如果你想在美国落地生根。
选护士?梅巧一看见流血就晕成了黑夜,所以她避开了护士选了会计。会计的基础课还好,但是中等财务课、高级金融分析让她学得咬牙切齿。咬牙切齿还有另一个原因,父母对她的钱袋开始控制了,除了交学费,只给她基本的生活费,刚好满足一个温饱线,节假日的奢侈出游算是拜拜了。
荷叶跟梅巧算是同病相怜。荷叶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她的成长期正是父母的艰难创业期。当几百人的大厂雄赳赳地立在眼前,母亲觉得可以松口气了,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这时候她发现女儿跟她不冷不热,眼里只有爷爷奶奶。她于是跟丈夫商量,又怀了一个。这一次,他们要全身心投入,感受当父母的酸甜苦辣。
荷叶比梅巧看得开,她劝梅巧,我们在美国过日子,眼不见心不乱,他们要生就生吧,生一个篮球队出来我就当看比赛。梅巧说,国家的政策不是说好只生一个吗?怎么朝令夕改的,说变就变,什么破规矩。荷叶说,就算国家规矩不变,他们要生谁拦得住啊?母猪要跳河你拦得住吗?梅巧说,中国这帮中年妇女啊,真的没得治,无聊空虚干什么不好,去孤儿院当义工行不行?去广场跳僵尸舞行不行,子宫都老成破房子了,还生什么娃,生出些低质量白痴,还不是跟国家添闷吗?中华民族的人口素质就会因此下落好几个档次。
梅巧看见窗外的桑树挂满了紫红的果子,在阳光下斑斓明艳。夏天来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回国的飞机上。但是人生没有理由转了个弯,让这个夏天的风景变了,经荷叶的介绍,她准备去一家华人开的会计事务所打杂,那是一份不拿报酬的工作,老板确实黑了一点,但她也不是白干,多少积攒一些经验。
梅巧是在上班的路上收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温柔的声音还夹带着一份讨好:巧巧,回家过暑假吧,我们都想你,爷爷的生日大宴,还等着你呢。梅巧白眼一翻,闷声闷气告诉老妈,我要工作,我要独立,我拿不出钱来买机票。老妈无比妥协地说,别担心,你买张商务舱回家,回家后我们给你报销。
父母不是天天侍侯双胞胎,忙得四脚朝天吗?怎么会突然转头,关心起梅巧来?梅巧对荷叶说,我爷爷不过75,又不是80大寿,哪需要浓重操办?你说这时候把我唤回去干什么?荷叶想了一下说,肯定没什么好事,绝对是跟遗嘱啊,分财产的有关,他们是不是给你买过房子?
咔嚓一道光,猛然把梅巧亮醒了,莫非跟房产证上的名字有关?多年前,父母所投资的三套住房,两个门面,全都写上她的名字。当时父母还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我们出事了,财产全归女儿名下,谁也别想占。那个时候,梅巧还在读初中,对财产归属一点概念都没有,父母要怎么做,她就稀里糊涂跟在后面。
荷叶猜得没有错,梅巧的父母目的明确,就是要动房产证上的大名,名字从女儿换成父母。什么爷爷的寿宴,不就是一家人想出来的鸿门宴,把梅巧骗回来,让她顺其自然接受。梅巧心头有了准备,倒是不慌不忙,她记住荷叶的话,要用计策,不能冲动,冲动就犯错。梅巧对父母说,国家要改政策,允许二胎合法,我接受。现在国家没有改房产的政策,你们也得接受,是谁的名字就是谁的财产。
父母眼睁睁看见梅巧转学去了商学院,只读了一年财务,便换了一个人,逻辑清晰,有条不紊,当然,也变得六亲不认,只认法律文件上的白纸黑字。父亲说,我们养了你二十几年,结果养出一头白眼狼。梅巧冷笑道,白眼狼还是狼崽的时候,你们可以一脚把它踢出门去啊。母亲不愿看到战火燃起来,她把父亲劝进卧室后,回头过来对梅巧哀求道:巧巧,你爸爸的诊所业务比不过从前了,去年又撞了两起医闹,赔了不少钱,如今你两个弟弟在奶奶家,奶奶爷爷年龄也大了,保姆就请了两个,到处都需要开销。我们想跟你商量一下,能否把市区的一套房子卖了?
梅巧心想,当初你们不听我的劝,非要把两个讨债鬼生下来,他们一出来,好了,乱七八糟的事也出来了,本来挺旺的家道开始走向衰落,能怪谁?还不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梅巧说,这样吧,开脆卖两套房子,钱我们平分,以后我在美国就自己过了,学费和生活费你们都别操我的心。母亲眼睛一圆,眉毛扬了两下,眸子里的哀怨又不能通过语言发泄出来。她依然以商量的口吻说,要不这样?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你知道,巧巧,我们一大家人在国内也不容易,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需要我们照料。
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女走到了谈判的地步,这情境让梅巧有边哭边笑的冲动。但是哭笑之间她的心肠不能软,否则一穷二白,就是阳光下的一枚裸蛋。梅巧吸了一口气,突然抱着母亲说,亲爱的妈妈,我们是一家亲,对不对?一家亲都在一个锅里,煮烂了也分不清你我,我的是你们的,你们的也是我的,何必在乎那房产证上的名字呢,那文件上的几个字能跟我们的血脉相比吗?
母亲楞住了,嘴唇在冰凉的空气里干裂,裂得朝上翘,一张嘴就痛,女儿的一番话倒是让当妈的显得庸俗不堪。梅巧一字不改,胜利回到美国。夫妻二人哪肯罢休,怎么可能被女儿牵着链子走?梅巧舅舅认识一个高级律师,能为他们出谋划策。那天本来说得好好的,梅巧舅舅开车接夫妻二人去律师家,结果舅舅的车在半路上暴胎了,他让二人直接打车去律师家。那晚微雨路滑,出租车撞向了对面疾驶而来的卡车上。
一夜之间,天崩地裂,梅巧和她的两个弟弟都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父母的葬礼办完后,由爷爷主持开了一个家庭大会,众亲友一致认为,梅巧应该把父母的全部房产卖了,所得钱款一分为三,梅巧拿走自己的一份,另外两份归爷爷奶奶,他们将成为双胞胎的监护人。
梅巧黑着脸说,不行,我是监护人,长姐为大,长姐为母。梅巧舅舅说,根据中国法律,第一监护人是直系亲属,姐弟只能算旁系。梅巧心想,你们一群人想合伙来算计我的财产,做你的蛤蟆梦吧。她仰头沉静说,我已经成人,可以收养我的弟弟,孩子的成长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弟弟十几岁的时候,正是青春叛逆期,而爷爷奶奶都已是九十老人,你说这不是笑话吗?姑姑说,你自己都没长大,还在读书,怎么养弟弟?弟弟留在爷爷奶奶身边,我和你舅舅平日里都可以帮忙照料。梅巧说,你们怎么帮忙?你们自己都有儿子孙子一堆人,忙得鸡飞狗跳的,到时候为一些鸡毛栓皮的事闹得两家不和,我弟弟夹在中间被你们无限折腾,不疯才怪。
谈判陷入了僵局。梅巧只得先回美国,她后向荷叶请教:他们处处牵制我,因为我没有结婚成家,所以就没有理由收养弟弟。荷叶问她,你那么喜欢你弟弟啊?梅巧说,谁喜欢那两个催命鬼,我把他们带到美国也是想给他们找个好人家。荷叶皱了一下眉头,给梅巧出了一计。
梅巧再次出现在爷爷奶奶的面前,她身边多了个高挺阳光的男孩,她跟老人介绍,这是她的未婚夫,ABC,目前在银行上班,两人打算明年去夏威夷结婚。奶奶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梅巧回答是校友。什么校友,其实是荷叶的男朋友,荷叶为了闺蜜,真有牺牲精神,就不怕男友和对方假戏成真。
那个樱花纷飞的春天,梅巧把钱财和弟弟都带到了美国,她很快跟一地下收养代理接上了头,以四万美元的价格把双胞胎交换给了对方。她当然没有忘记好姐妹,给了荷叶一万美元的辛苦费。
处理完后事的梅巧换了手机号,从此把国内的亲人当成飘在河面上的落叶,随流水远去好了。梅巧毕业的那年,在食品公司找到一份财务工作。没多久便跟一个华裔男孩谈了恋爱。男孩名叫埃克,埃克父母三十年前移民到的美国,开了几家中餐快卖店,生意一直火红到现在。听埃克讲,这些年,父母也不怎么劳心费力了,聘了经理来管理,母亲闲下来后无聊,还去领养了一个孩子。
关系确定后,埃克把梅巧带回家。你猜梅巧看见了谁,居然看见了姑妈!姑妈在埃克家当全职保姆。姑侄相见,梅巧被震得外焦内酥。姑妈倒是一脸平静,她似乎早有准备,她说:梅巧,我跑到这里当保姆,签证早过期了,知道为什么,就是为了找你!老天有眼,这家人的孩子,就是你奶奶想疯了的孙子!另一个孩子在哪里,你必须把他交出来!
新总统与命运一起出炉
林妙妙只要有空,就跟北京的闺蜜小菲视频聊天。聊什么呢?当然是未婚夫乔治。乔治是个美国人,一直在FBI(美国联邦调查局)从事数据分析的工作。表面上是个数据分析师,但也是秘密警察,被派遣到以色列学习过擒拿格斗,至于各类枪支武器,更是不在话下。
妙妙跟乔治的初遇是在中餐馆。餐馆的老板是妙妙的朋友,妙妙吃了饭后,老板坚决不收钱,餐厅里有个疯子也想不付钱。妙妙说,你父母可以养你,但是外面的世界怎么可以白喂你?那疯子提起拳就想揍妙妙,就像一道闪电,一个威武的身子迅速制服了疯子。他就是乔治。
妙妙那时刚毕业,在一家金融公司从事统计工作。跟乔治交往了两年,虽说不上琴瑟和谐,但也无风无雨,能享受静好的岁月便是福气。乔治什么都听妙妙的,去哪家咖啡馆,去哪家影院,家具的颜色,窗帘的材料,客厅的装修,都是妙妙一人说了算,但就是不结婚,对婚姻有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没有婚姻的房墙遮风挡雨,妙妙得靠自己的力量去办绿卡,工作不敢松懈,经常加班加点,人一烦,说出来的话就长了毛刺。妙妙怎么不上火?一个五十几岁的离婚大妈,本在餐馆打黑工,邂逅一退伍军官,婚后几下就搞定了绿卡,闲暇时跟老公到处游玩,在微信圈里晒不完的风景,晒不完的幸福。
妙妙只能给小菲诉苦。两人曾是大学密友,一前一后在美国同个学校读研。小菲书没念完就回北京了,原因是在纽约旅行遭遇了一次抢劫,匪徒把枪比在她的脑门上,虽然毫发未伤,但自那以后心头落了严重的黑影,从天明到深夜都在跟踪她,让她惶恐不安,直到回国才基本痊愈。
人在北京的小菲,观察到身边的年轻人,每日穿行在林立的高楼间,身心疲惫,渴望一片心灵的绿洲。心动就行动,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携手,在五道口一高档小区内创业,打造一个包容开放的青年文化空间,名为“O空间”,象征人生的空间,有无限的扩展和可能性。O空间迅速成长,一年之后,咖啡厅和图书馆成立了,紧跟着旅店和健身房也有了。
妙妙最初以为小菲小搞小闹,不就是个青年俱乐部嘛,结果还搞得有声有色,这个周末是电影放映,下个星期是话剧表演。小菲告诉妙妙,空间常举办以女性为主题的文化沙龙, 借助这个温馨和谐的平台,分享不同的经历,展望未来的奇妙和美好。
小菲对妙妙说,别在那头唉声叹气了,不开心就回北京散散心,把你那恐婚的老美一脚踢到白云之上。妙妙说,心头有牵挂,哪能说走就能走,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小菲说,两年算什么,跑得飞快,我的“O空间”已在全国开了十几家分店。
妙妙跟小菲不一样。小菲从小就独立特行,思想标新立异。小时候在母亲单位的幼儿园,幼儿园的阿姨实在是闲得无聊,拿小朋友开心逗乐:“如果你爸爸是公猪,妈妈是母猪,那你们是什么猪?”一个小朋友举手说:“我是小猪。”另一个小朋友说:“我是野猪。”一个小朋友思考了一阵说:“我是进口猪。”还有个小朋友因为妈妈是新疆人便说:“我是混血猪。”两个阿姨笑得前仰后翻,对小菲说:“菲菲,那你是什么猪?”小菲神色凝重地看着两个阿姨说:“成人的世界为什么那么庸俗无聊,如果我说我是种猪,您们会不会笑的更开心?”
小菲十四岁那年,看母亲陷入股市不得自拔,劝她要冷静投资。母亲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她说,我怎么不懂,我有一颗苍老的灵魂。十四岁的苍老灵魂,看父母经常吵架,劝他们不要因为她而维持一个破碎的家,父母的离婚协议书由她一手起草。因为她乖巧懂事,父母再婚后的伴侣对她极其喜欢。继父是她的车夫,继母付她的学费,大四时去日本一家公司实习,也是继母出的机票。
大学毕业后,继父利用关系为她谋到一份机关职位,没想到继父的前妻打上门来,责问为什么不帮自己的女儿,小菲大方让出自己的位置,决定去美国深造,在美国打劫后受了刺激,决定回国创业,居然得到四面八方的支持:亲生父母,继父母,亲祖父母,继祖父母,亲叔叔,继叔叔……凡是能利用的资源,她都恰到好处用上了。
妙妙情商不如小菲,一点小事就要纠结半天,更不要说婚姻这样的大事。见妙妙优柔寡断,小菲对妙妙说,如果你不看重结婚那张纸,就跟乔治混一辈子吧。妙妙说,女人还是需要婚姻的保障,同居一辈子对我而言还是很难。
2016年的夏天,一打开电视就是美国大选,满世界都被搅得乌烟瘴气。小菲问妙妙,你家乔治选谁。妙妙说,他恨透了川普,肯定不会选他!小菲又问,那他喜欢希拉里?妙妙说,他才不喜欢希拉里,觉得她就是一女魔王。但乔治更烦川普,对川普在电视上的各种疯狂言行比见了死老鼠还难忍,川普要是当了总统,乔治就辞职。
小菲惊讶说,乔治是个什么神经病啊,川普当总统,他要辞职,FBI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部门!妙妙说,川普要是宫斗成功,那权利就是独霸天下,不仅是三军统帅,还要主管行政机关。美国司法部是什么,总统主管的行政机关之一,至于FBI,是司法部的下属机构。小菲说,我懂,乔治不想听命于川普,但川普又不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他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N个楼层了。妙妙说,川普上台,肯定有一系列疯狂颠倒的政策,乔治担心他派给FBI各种高危任务。小菲说,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不想承担责任的男人,职场如此,婚姻也如此。
小菲的判断没有错,乔治就是一个不想压力过重的人。妙妙问过乔治,川普就算当总统,最多八年,而FBI已经成立了一百多年,还会长久存在下去,你跟川普赌什么气?乔治说,反正就是看他难受,就是不愿接受他的指挥。
妙妙告诉小菲,乔治这个疯子真的递交了“带条件的辞职信”,白纸黑字告诉上司,如果川普当总统,他就不干了,如果川普落选了,他还是继续留在FBI卖力。小菲说,他要是辞职了去哪儿?妙妙叹气说,他想回老家,随便找个工作。
乔治的老家在西弗吉尼亚,丛山峻岭中的一个小乡村。妙妙跟小菲说过,你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美国,手机没有信号,更别说WiFi了。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如果没有出去接受教育,往往带着坐井观天的愚昧。 乔治的母亲看不起中国,以为中国还停留在三十年代的黑白纪录片里,没有电,没有水,肯定连电话也没见过。妙妙很想告诉她,喜马拉雅的山区都能用手机上网,但是又担心她根本不知道喜马拉雅山,还是不说的好。
跟乔治何去何从,妙妙总是纠结,一刀两断吧,心头又有几分缠绵凄婉。要是川普入主白宫,她能跟乔治去西弗吉尼亚的山上吗?乔治最后说了,如果你能跟我上山,我就跟你结婚。婚姻是妥协,也是牺牲。
小菲总是邀请妙妙:欢迎来五道口,欢迎来我的O空间,相信你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但是妙妙说,现在还是夏天,等到了冬天就有了结果。小菲知道,新总统在这个冬天出炉,妙妙的命运也在这个冬天出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