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海外文摘》连载
作者: 孟悟
小说简介:
江紫莹的身上汇集了各类称谓:911寡妇、心理按摩大师、幸运儿、不祥者、救赎者。。。她本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小女人,与丈夫相亲相爱生活在纽约。911恐怖袭击带走了她的丈夫和幸福,但911 也给她带来了巨额钱财,汇聚到她身上的目光从羡慕到同情到嫉妒(人们嫉妒911寡妇,因为她们中的一些人用丈夫的巨额赔款过着奢华人生。)而江紫莹意志坚定,走出丧夫的刻骨悲痛,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救赎自己,也救赎他人。
心理咨询师江紫莹是小说里穿针引线的人物。与神秘女人白墨的相识,让她走进紫水晶俱乐部,也走近了形形色色的纽约女人们。她知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黑暗的角落。她们中有两年内休了四个老公的肚皮舞者,有跳槽到殡仪馆的公司白领,有时尚圈的超模,有在墓地里当模特儿的芭蕾舞者,有华尔街的忽悠者,有把小三做成标本的原配,有把父母二胎弟弟卖到美国的小留学生,有因为整容命运变得一波三折的白领女子,有被大奶赶到美国的二奶,有沦落成卖淫女的官二代…….读者可随江紫莹的心理咨询风景,探索内心不为人知的世界,幽暗角落舒展的秘密,晦涩曲折。从这部小说可以看尽人生百态,品味世间的多彩与诡异。
小说结构和特点:板块结构,首尾相连,每个章节都有一个完整故事。十多个女子,各有各的故事,有的残忍变态,有的感伤无奈,虽然故事各异,但揭示人性的黑暗和微妙相通相连。
“人的内心有座秘密的城堡,黑暗幽深的密室里,多少恐怖的挣扎,绝望的呐喊,可惜没人看见听见。”—摘自小说
“她活力四射,青春飞扬,曼妙的舞姿像风中的花瓣,怎么可能有一个恐怖黑暗的灵魂?” – 摘自小说
秘密像黑森林里的城堡,阴暗幽深,荆棘漫延的断墙残壁,呼啦啦飞出一群恐怖的蝙蝠,尖啸着,在她的头顶盘旋,你让她怎么面对?—摘自小说
主要人物介绍:
江紫莹:她的身上汇集了许多自相矛盾的称谓:911寡妇、心理按摩大师、幸运儿、不祥者、救赎者……911恐怖袭击带走了她的丈夫和幸福,但江紫莹意志坚定,走出丧夫的刻骨悲痛,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救赎自己,也救赎他人。
刘菲:富二代,舞者,热爱自由,看重自我奋斗,以她的角度看纽约千姿百态的奇葩,体验匪夷所思的纽约经历。她在美国拿到舞蹈教育学位后,并没有即刻海归回到富足的家,期待在纽约证明自己的价值。她在皇后区的一个戏院扮演吸血鬼,去中央公园卖艺,穿上芭蕾脚尖鞋在坟墓里当模特儿,遭遇把小三做成人体标本的神秘女人。
白墨:神秘、多金、紫水晶俱乐部创始人。曾在国内学医,传说中把怀孕的小三做成标本,还请老公来欣赏标本。
思琳: 肚皮舞老师 ,性格活波但又桀骜不驯,曾在两年内连续休掉四个老公,受不了周围各种非议,不得已远走他乡。她在纽约与一个巨漂亮的叙利亚女孩成为朋友,女孩随亲戚逃难到了纽约,女孩的身世让思琳感叹:失去了祖国,你什么都不是。但是女孩的贞洁和坚守又让她得到最好的归宿,这让多婚的思琳涌出隐约的自卑。
文莉:先是一家大公司白领,后来因为职场不顺跳槽到了殡仪馆。殡仪馆的经历让她彻底感悟了生命的无常。
苏薇薇: 整容改变命运。整容让她从平凡到艳压群芳,收获了帅哥,整容也让她遭受嫉妒的群攻,婚姻曲折,生命中的磨难一言难尽- — 似乎都跟整容脱不了干系。
钱峰:刘菲的前男友,华尔街忽悠者 ,曾忽悠了一帮富婆到纽约学舞。因为贪图富婆的钱财,抛弃了女友。
韩安:靠自己的力量在美国职场奋斗,但婚恋曲折坎坷。未婚夫在大婚前临阵脱逃,后来结识的男友,一心只想上天(太空旅游),对未来的家庭毫无规划。韩安好不容易嫁出去了,老美丈夫跟初恋劈腿,最后要跟她拜拜。因为心灵的痛苦和压抑,她回国时当了高中同学的小三,而暴力分手后又迎来柳暗花明。
陈雯雯:纽约超模。因为相貌不够洋气,在国内模特界并不被看好,但她拒绝整容,极具东方风情的容颜被美国设计师看中,几经波折后,在纽约的时尚界立住了脚。但各种苦恼纷繁而来。
谢飞鸽:纽约的瑜伽老师,热心公益,受人尊重。谁也不知道她曾在国内的黑暗经历(当过小姐),当然心理咨询师江紫莹知道她的秘密。
兰菲:江紫莹大学同学,两人曾同时爱上外系的一个男生。人在美国,遭遇各种心灵煎熬:姐姐的无心快语伤了她,最致命的是大女儿发现自己是养女的秘密后,突然离家出走……
余锦书:江紫莹大学同学,多年奋斗后在美国当上了大学校长,经历了美国职场的残忍和荒缪。
朱莹:锦书大学同事,她与国内的亲人相隔万里,不能常见,产生了误解和隔阂,有些时候,亲情也是一种折磨和煎熬。
新叶:当最爱的人成了最恨的人,多年以后,旧情人是见还是不见。
黄小雅:只要善良,变态人生也能感受人间温暖。
梅巧:父母的独生女儿,唯我独尊,自我中心惯了,愤恨父母有了二胎。当父母因事故不幸去世后,把双胞胎弟弟接到美国,当成商品卖了。
罗烟丽:因为孩子的DNA有问题,她被土豪丈夫扫地出门。幸好孩子的生父是个富二代,母子二人又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孩子生父已经成家,只好把母子安顿在了纽约。
曹莎莎 :护士,因为薪水,跟华裔老板结怨,而向美国FBI举报雇主跟非法月子楼合作,利用现金交易,偷税漏税,帮中国孕妇骗取签证。虽然报复成功,却在无意间伤害了爱护自己的人。
白莲:官二代,从小在优越的环境长大,父亲因经济问题入狱后,遭遇家庭巨变,不得已走上卖身之路。当峰回路转,迎来人生的春天,未婚夫发现了她见不得光的秘密,人生再次走到岔路口。
1 救赎自己,也救赎他人
2 不是天涯沦落人
3 从南方小城到纽约
4 模特雯雯
5 认了一个神秘的姐姐
6 纽约不好混
7 墓地里的模特儿
8 纽约卖艺记
9 华尔街奇遇
10 殡仪馆激发了心中的诗意
11 缘聚缘散,一切随缘
12 需要投资的爱情和友情
13 无心快语
14 纽约的冬天
15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16 一座有杜鹃和蓝鸟的城市
17 随风而逝
18 日全食前后
19 错过了海上日全食
20 双面性的城与人
21整过容的脸和数据
22 伶仃洋上不伶仃
23 梅巧的弟弟在哪里
24 非正态人生
25 争气的DNA
26 本是同根
27 模特儿雯雯回来了
28 海归出事了
29 哈姆雷特城堡
30 莎士比亚公园
31 紫丁香蛋糕
32 不管你爱不爱蒲公英
33 蒙娜丽莎
34 欢迎来紫薇城
35 亚洲鲤鱼
1 救赎自己,也救赎他人
美国每年的911纪念日,江紫莹都不敢打开电视。但是那些相关的声音和图片还是能见缝插针扎进她的眼睛和耳朵里,让她有逃到月亮里的冲动。她总是对自己说,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在帮助别人,我应该有铜墙铁壁的心理肌肉。但是心灵深处似乎有座废弃的城堡,月光照在断壁残垣上,漫延的野藤,吸血鬼的獠牙,尖叫的蝙蝠,它们总是在提醒她,911是怎样撕心裂肺地改变了她的人生。
她曾经有个幸福甜美的家。她的先生魏涛高大帅气,阳刚粗犷中透着儒雅,他勤奋而聪慧,毕业于宾州大学的沃顿商学院 – 美国排名第一的商学院,毕业实习时联系到了摩根斯坦尼(Morgan Stanley),实习结束后顺利留下,成了华尔街的金领,年收入过百万。华尔街的日子紧张忙乱,如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天十几个小时也停不下来。但是没有关系,家里有美丽温贤的妻,这套曼哈顿的小公寓,江紫莹把它打理得温馨暖人,空气里弥漫着果香和花香,端上桌的汤滋心润肺,她用紫砂锅精心煲制的。 只要回家短暂休整,魏涛又可以去华尔街冲锋陷阵。
紫莹是魏涛的大学同学,他们在北京一所著名学府走过了四个春秋。到了美国后她在乔治亚大学攻读工商财务( MBA accounting),一毕业就去纽约跟丈夫团聚,没多久便在曼哈顿找到了工作,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会计。魏涛在华尔街拼打,家里需要她的全神贯注,她毫不犹豫辞职支持他。很快,她有了身孕,魏涛在外面的干劲更足了,他信心饱满,可以为妻子孩子撑起一片幸福的晴空。
911的恐怖袭击,像一双恶魔的手,撕裂了多少个美满的家。那是个普通的星期二,魏涛很早就去上班了,紫莹在厨房里煲汤,突然听见警笛的呼啸,尖锐得像一把匕首,刺穿了她的鼓膜。一个转头,她看见窗外浓烟滚滚,伴随着邻居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知道了,世贸大楼遭遇了恐怖袭击!她最爱的人就在世贸大楼的74层。她眼睁睁地看见世贸大楼瞬间塌陷…..
天旋地转中,她觉得自己四分五裂,无数的碎片飞在半空中,跟着世贸大楼化成了废墟,这样也好,她永远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了。可她偏偏又醒过来了,血淋淋的现实告诉她:她不仅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同情像潮水一样把她拥抱,来自社区和政府的慰问和关怀,大学时期的同学们,只要在美国生活的,都从四面八方飞到纽约看望她。那个时候,她害怕那些怜悯的目光,她宁愿躲进一个黝黑安静的角落,让流血的伤口慢慢愈合。
大学同学余锦书在美国南方的一家大学攻读博士,课也不上了,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对紫莹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你要面对现实,站起来。”同学肖晨海也来了,他说:“你还年轻,有一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新开始。”
大道理谁不会说,但紫莹不需要。她知道同学们对她的同情是来自肺腑的。可是在同情的背后,是否隐约着一丝幸灾乐祸。曾经好多人羡慕她,她聪慧美丽,身边站着一个顶天立地的英俊男人。大家都说他们是班上最完美的一对,在他们新婚祝贺的后面,零星闪烁的失落和嫉妒。她知道。
人间太完美的幸福都会遭到天妒,那些不测风云,那些旦夕祸福,说来就来,从不跟你讨价还价。那些日子,紫莹任何人都不相见,但是有个人例外,就是纽约政府派来的心理咨询师,在她的疏导之下,一步步走出黑森林。很多人都在担心,紫莹失去了丈夫,当了好几年的全职太太,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吃饭没有问题,生活质量肯定是一落千丈。
这些谬论完全是杞人忧天,美国各阶层同情911的遇难者家属,大大小小的企业万众一心,慷慨解囊,那捐助源源不断,就像一条奔腾的河流,其中还有妇女组织成立的机构,对在911失去丈夫的女人们,提供特别援助。
一天天过去的日子里,血泪和伤痛都淡了,女人们心安理得,用那些巨额的捐款购买豪宅和名车,去世界各地游山玩水。人们的同情心远了,羡慕交织着抑郁不平,称她们是因祸得福的“911寡妇”。这世界天天都有不幸在发生,海啸、地震、 森林大火,兵荒马乱,每天都有人在失去生命,这些生命的价值似乎都比不过911,可见生不平等,死也不平等。
紫莹前后就拿了400万美元的捐款,这个数字可以保证她的后半生的质量达到一定档次。她很低调,一点没有张扬,没有买任何房产,还是租住在原来的小公寓里,只是把家具换了,把房子重新粉刷了,卧室刷成了云紫色,案桌上的插花,供在紫水晶瓶子里,让她心清神宁,静如止水,虽然从前的记忆都在,但她能够正视。她感激安吉娜,那个帮她走出内心地狱的咨询师。紫莹对她说,有的话,我对自己都不敢说,但是在夜里我能看见,地狱里的烈火一直在烧,跟911的火焰一样恐怖,我甚至希望那些火能漫延到全世界,将整个地球都烧成灰烬。我不知道,我的内心为什么那么黑暗?
安吉娜送给了紫莹一串紫水晶手镯,她告诉她,紫水晶发的光芒纯真而高贵,西方人常把它当附身符,它能帮主人驱凶避邪,保佑平安。 紫莹联想到中国人爱玉,玉也被人寄托了遇难呈祥的愿望。她后来翻阅资料,无意间发现自己的生辰幸运石就是紫水晶,从此那串紫水晶手镯就没有离开她的手腕。
安吉娜有个苦难的童年,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叔叔一家收留了她,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开心,十三岁那年被表哥强奸,她愤怒难抑,趁表哥熟睡时将他勒死了。她进了青少年感化所,经历了冷漠和恐惧的煎熬后,她很幸运,一位耐心善良的心理咨询师拯救了她的灵魂。安吉娜后来对紫莹说,救赎别人,也就是在救赎自己。紫莹的生活平静后,她去了纽约城市大学,攻读心理咨询专业,相信有一天,她也能帮助那些苦难受伤的灵魂。
快毕业的紫莹没有找工作的压力,考下执照后,就职于皇后区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工作中什么样的人种都有,黑的,白的,拉丁裔,印第安人 ……因为国语是她的母语,凡是华人客户都交给她。客户中的华人,大都是第一代新移民,人生遭遇磨难和困惑,愿意向心理咨询师求助。新移民在倾诉的过程中,他们的中文句子里时不时会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如果他们回国时也用类似的表达方式,亲友们会认为他们故弄玄虚,有意卖弄洋文,读过书的人会想起钱钟书的那句话:“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紫莹理解新移民,他们在中国长大,成年后才移居美国。日子久了,一些洋单词在脑子里扎了根,但是母语的表达更为流畅清晰,所以说起话来中西合用,跟卖弄沾不上边,只是一种习惯而已。紫莹有天生的语言能力,中文英文绝不混淆,大脑像有两个开关,开关功能明确,各管一种语言,其水平就跟专业口译人士一样。
在外人看来,心理咨询师应该是个轻松的职业,不过就是坐在舒服温馨的办公室里,聆听患者的伤心故事或愤怒抱怨,然后用一些温柔暖心的语言帮他们疏导情绪,走出心灵障碍。貌似轻松,殊不知患者的负面情绪堆积在咨询师的身上,日积月累,他们也会陷入心灵的深渊。
那日紫莹接待了一个华裔少妇,她五官精致,着装时尚典雅。她说话清晰流畅,逻辑条理分明。她告诉紫莹,她在国内是个医生,娘家极有权势,丈夫利用她的关系做大了生意,之后便把她当空气,在外面养起了小三,小三有了身孕后,丈夫骂她不能下蛋,非要跟她离婚。她不动声色点头了。别忘了她是医学专业毕业,经营一家生化制品公司,最赚钱的业务是人体标本,完工后由国外收购,其中孕妇标本最为昂贵。她设计把小三骗到了实验室,然后把小三做成了标本,还让丈夫过来欣赏她的作品。她似笑非笑地告诉丈夫,怀胎十月的孕妇标本最宝贵。
少妇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睛动都不动盯在紫莹的脸上。紫莹在读书的时候,就接触过类似的案例。一个学生问教授,在咨询期间,若发现患者是杀人犯,该不该报警?另外一个同学说, 报警会违背职业道德,不报警会触犯法律,稍微不注意,医生的生命也会遭到威胁。教授的回答是:作为职业咨询师,必须巧妙利用自身的知识优势,去了解更多的事实,给他分析利弊,然后从侧面劝说他去自首。教授鼓励大家寻找不同的答案,因为每个人的处理方式不一样,只要能合理合法解决问题。
紫莹正在寻思怎样回答少妇,少妇突然笑了,古怪中有几分得意,她说她只不过在逗她玩,想看看紫莹的表情。面对这样的患者,紫莹能生气吗?她的职业就是跟各类心理患者打交道。他们的话真真假假,而她的话必须用职业和道德作准则。少妇名叫白墨,望文生义,可以理解成白色的墨汁,墨汁有白色的吗?好诡异的名字!名字矛盾,性格也矛盾,紫莹见识了白墨匪夷所思的经历和想法。
白墨有医疗保险,每周都会到咨询所去见紫莹。时间长了,两人居然成了朋友,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白墨告诉紫莹:“白墨也是一种墨,只不过颜色是白的,粉笔就是白墨做的,英国多佛的白崖(White Cliffs of Dover ),其主要矿物岩石就是白墨。”紫莹笑道:“算我孤陋寡闻,从你那里知道了墨不仅有黑的也有白的,应该还有灰的。”白墨说:“这世界有白有黑,还有灰色。”紫莹说:“这世界什么颜色都有,五颜六色的人,五颜六色的声音和思想。”白墨笑道:“有意思,五颜六色的声音和思想。”
白墨在法拉盛开了一家俱乐部,名叫紫水晶俱乐部,俱乐部租用教堂的房间,会员们每周聚会一次,一般定在周六下午,喝喝咖啡,聊聊八卦,在快乐温馨的气氛下,让绷紧的心灵放松。至于聚餐,有时候是自助餐,有时候是烧烤,但都采用AA制。白墨对紫莹说:“俱乐部成员多为华裔女性。你知道,女人居多的地方,阴气重,幺蛾子多,你看你周末能不能去看看,帮她们解答疑惑,我会付你薪水的。”
紫莹根本不缺钱,哪可能要白墨的薪水。只是“紫水晶”这个名字一下就照亮了她的心。她告诉白墨,她生辰的幸运石就是紫水晶。白墨也喜欢紫水晶,紫水晶高贵华美,晶莹剔透,高冷中隐着神秘,曼妙中透出灵动的诗意,她有许多紫水晶的精美饰品:发夹、手镯 、项链、 耳环、戒指,腰带。紫莹对白墨说:“不要那种貌似严肃认真的座谈会,最好在开派对的时候打到她们中间去,聆听她们的心声。”白墨说:“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紫莹是带着一腔真心去当义工,想不到第一天就受伤了,俱乐部一个叫文莉的白领女子,她朋友的丈夫遭遇车祸,丢下母子三人无依无靠。她在聚会上说,好好的一个人就疯了,真可怜。一个叫曹莎莎的护士说,如果死亡可以选择,那就选在911那天去见上帝,他们死得好划算!你知道那些911寡妇吗,个个都是千万富翁,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
紫莹咬紧了嘴唇,感觉一群吸血的怪鸟张牙舞爪朝她扑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逃,但是不能逃,她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一旦逃走就失去了资格,那些漫长的日夜里,她逼迫自己强大,逼迫自己面对,纵然再度受伤,也要带伤为他人疗伤。对,安吉娜说过,救赎别人就是在救赎自己。
2 天涯沦落人
得知紫莹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后,程思琳主动去咨询所找紫莹面谈。紫莹曾对程思琳说过,我每个月都会来“紫水晶”一次,有问题尽管问我,到咨询所要缴费,一个小时一百美元。思琳说:“我宁可花这个钱,有些秘密不能在“紫水晶”亮相。”
程思琳能歌善舞,活泼可爱,跟人说话聊天也是无心无肺的样子。她有什么秘密不能曝光?思琳告诉紫莹,在到纽约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中国南方,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中等城市,经济发达,市容干净,最美是秋天,开满了桂花,香透了城市的大街和小道。思琳在市区一家舞蹈室教肚皮舞,热辣性感的肚皮舞是她的挚爱。除了教学,还常去外地演出,日子过得开心活泼,干嘛要远走美国?
那些年像在梦里坐过山车,快得虚幻飘渺,醒来后晕得日月无光,自己的脸也丢得光光。两年之内,她连续休掉四个老公!亲友们都觉得她有毛病,脑神经东拐西转,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有人说她是结婚狂,换老公比换车的速度还快,更有刻薄者说,换老公如换手纸。还有人笑说,离都离了,干脆再多搞几次吧,直接上吉尼斯记录,弄一个知名人士当当。
这样的名人还是不当的好。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乱七八糟的花草和荆棘乱晃在眼前,谁想要这样的奇葩风景?第一个老公是个爱家的人,豁达温厚,对她照顾有加,他有次耐心地劝她,既然已经成家,外面乱七八糟的商演就别去了,家里又不缺这个钱。思琳脸一垮,认为丈夫想捆她的翅膀,婚姻又不是牢笼,凭什么不能在蓝天下翱翔?吵了几次架,丈夫选择了分手,她满不在乎在协议书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第二个丈夫是个歌手,两人在外地演出途中一见钟情,即刻闪婚,闪婚后没两天,她就在床上捉了他的奸,两个女的滚在他的床上,简直就一人渣王!第三次了,她发誓事不过三,要好好嫁人,男人在大学搞行政,是个稳妥的主,但是蜜月刚刚过完,乡下的公婆就来搞突袭,没两天,小姑子小叔叔也来了,说是想在城市里发展,先暂时借住一下,什么借住?看那个节拍和步伐,完全要把思琳的家当成长期抗战的根据地。思琳就是演员,也演不出高超的贤惠。第四个老公是个开电器公司的老板,条件不错:“有房有车,父母双亡”,据说是当今女孩最理想的结婚对象。他跟思琳一样,也有多婚经历,彼此报以理解。思琳穿着婚纱进了他的别墅,没几天便发现他跟两任前妻藕断丝连,她跑到前妻那里去吵闹,前妻居然骂她是三婚的小三。
算了吧,思琳对婚姻彻底绝望,还是自己单过吧。她时不时会怀念第一个丈夫,如果当时懂事温顺,绝不会走到今天的境地。老天给的苦果子真不好吃!周围的人都把她当成笑话,或者关于婚姻的反面教材。时间久了,思琳变得疑神疑鬼,一阵风吹来,她看见风里全都是飞舞的白牙和红舌。那个初秋的午后,她对父母说,帮我去美国吧。
思琳的爷爷奶奶一直居住在纽约,在唐人街拥有两家餐馆。很多年前,爷爷奶奶就想把思琳的父亲办出去,因为直系家属移民排队还算快,思琳的父亲是他们唯一留在大陆的孩子。但是思琳的爸爸坚决说不,他在市科技馆当小领导,虽谈不上呼风唤雨,但是一路春风,处处受人尊重,才不想移民到美国从一张白纸开始。他去纽约探过父母,唐人街的破烂脏乱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心想,若是移了民,恐怕还得去父母的餐馆切菜、洗鱼、端盘子,罢了,国内的大好前景他不愿放弃。亲友们都劝他,为了女儿,你也该移民美国,思琳的父亲说,女儿不爱读书,喜欢唱歌跳舞,在国内会走得更好些。
谁又能料到,个性独特的思琳,婚姻也走得很独特。当父母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母亲对父亲说,就让思琳去美国吧,环境变了,风水变了,命运说不定也能变。思琳是在半年后去的纽约,刚开始只能在餐馆打工。爷爷奶奶退休了,餐馆早被叔叔接管,叔叔的原配两年前病亡,紧跟着娶了新夫人,新夫人比思琳还年轻,但是泼辣能干,里外都是她当家。她看思琳来餐馆打工,以为思琳是奔着要分财产来的,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冰淇淋里也能挑出鱼骨头来。思琳哪能受这个气,鼻子一哼,脖子一歪,转身就进了越南人开的美甲店。
思琳在美甲店一边打杂,一边学技术,因为没人跟她说中文,逼得英文的节奏加快了。美甲店有个叫阿芭的女孩,来自叙利亚,常带思琳去教堂蹭免费的晚餐和英文课。思琳第一次见阿芭,两个眼珠子就定在了她的脸上,哇,从来没见过如此绝色美女,完全能够倾倒一座城池。不过也不奇怪,世界上公认了的,最漂亮的女孩总是长在阿拉伯。
阿芭告诉思琳,叙利亚的内战让她失去了父母,她跟随叔叔一家来到美国。每当思琳开始抱怨美国的无聊和荒谬,阿芭总是轻言细语说,我们能来美国,已经很幸运了。在她那战火漫天的祖国,难民们无处安身、颠簸流离,像洪水一样涌向欧洲的边境线。
阿芭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阿芭的故乡是叙利亚首都附近的一个小城,谁能想到安静美丽的小城也避不了炮火,父母在去参加亲戚婚礼的路上,遭遇了冷炮的袭击。那是2011年,内战刚刚点燃,许多人还在观望,许多人还不想离开,甚至还梦想着发一笔战争财。而阿芭的叔叔先知先明,当机立断,即刻带着一大家人移民美国,幸好走得早,没有摩肩擦踵的汹涌人流。
阿芭告诉思琳,同欧洲相比,美国接受的叙利亚难民最少,名额只有1000多,而他们一家就是其中的幸运儿。美国眼光毒辣,舌头刁酸,不是什么样的难民都给你开门,要严查你的背景,还要看你的职业。能踩上美国桥的幸运儿,除了身家清白,要不有钱,要不有才,阿芭的叔叔是首都医院的顶级牙医,否则一家人还当不了美国的难民。难民名单里还有工程师、教授、园艺师、传统珠宝设计师……
阿芭的奶奶本来可以跟随一家人移民美国,但是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园。当时有个表哥自告奋勇照顾奶奶,最后局势越来越乱,每天窗外都是炮火和炸弹,眼看对面一栋公寓被炸成了废墟,半条街都是血淋淋的尸体,都这种状态了,谁还能保住淡定的微笑,表哥一家决定逃难,但是奶奶还是坚持独守。老人相信,战火终将会熄灭,离散各国的亲人总有回家的一天,她会活着拥抱他们。
阿芭的表哥熬过了噩梦,爬山涉水后总算抵达了德国。他在电话里对阿芭的叔叔说,难民流里有太多的地痞流氓,他从来没想过会跟这样的人渣挤在同个队伍,在难民营里遭受了非人的嘲弄。他一个银行白领,平日里西装革履,接触的人知书识礼,难民给他的耻辱今生难忘。虽然到了德国,但还是不甘心,他有金融硕士的学位,希望叔叔能帮他到美国。
叔叔只是苦笑摇头,他一个叙利亚牙医,在祖国享受了极高的尊敬和荣耀,流落到了美国,连行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当牙医助理!不是每个牙医都愿意聘他当助理,因为他的英文并不算流利。聘用他的医生是谁?能想到是他的大学同学吗?当年成绩远不如他,但是人家走得早,二十多年前就赴美留学,如今已长成了一棵大树。
阿芭的叔叔快奔50了,还能去考美国的行医执照吗?当务之急是养活一家老小,周末也不闲着,在一家具店当搬运工。叔叔告诉表哥,先在德国呆着,移民美国太难了,美国如今不喜欢移民,对中东移民最为恶劣,完全是看瘟疫看恐怖份子的眼色,网上的谩骂更是洪水滔天。美国比较好面子,对世界宣称接受上万难民,但是那些条件苛刻得发毛,其中一条:要等两年以上,如果这两年局势变了,所在国稳定了,对不起,你难民的资格取消了。许多阿拉伯社区主动请缨:我们可以承担10万难民。联邦政府也不搭理他们的热火冲天,说什么我们有自己的规划和节奏,请别干涉。
凡是有尊严的职业人士,不是迫不得已,谁愿呆在美国受气?阿芭想起叔叔就难受,他在故国是多么风光荣耀,出门有司机,进屋有佣人,婶婶送了小孩上学后,根本不操心家务,常同知心女伴去名店闲逛。阿芭呢,也是活得像公主一样,父亲经营一家地毯公司,生意兴隆,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的掌上明珠。阿芭指着谷歌图片里的一堆废墟说,这儿曾是皇家的避暑山庄,我十八岁的生日派对就在那里举行。但是战火把一切都卷走了,无论曾是多么的辉煌和宏大。
思琳心想,要是自己和家人遭遇如此大难,还不骂天骂地骂祖宗,看阿芭坐在那里,与世无争地美丽着,谁也不知道她走过撕心裂肺的人生变故。思琳跟阿芭成了好友后,便双双离开了曼哈顿,去布鲁克林合租了一套小公寓。思琳和阿芭一样,跟婶婶的关系不好。阿芭说,她理解婶婶,曾经是雍容华美的阔太太,待人接物优雅温柔。天塌了,日子乱了,带庭院的豪华别墅不见了,挤在火柴盒一样的空间内,还要管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豁达宽容的人也会发疯。失去了祖国,也失去了尊严的基石。
思琳把阿芭和自己当成“同是天涯沦落人”。其实思琳比阿芭幸运太多,逃离中国,不过就是想逃离一堆情感的麻烦,现在回头再看,那些麻烦又算什么,比风中的羽毛还轻。思琳问过阿芭,你在叙利亚有男朋友吗?阿芭说,在我们那里都是父母安排婚姻,但是父母已经不在了,战火纷乱,能保住命就应该感恩真主。阿芭曾经定过婚,男方父亲跟阿芭父亲是朋友。只是这仗一打起来,世界就乱了,那些承诺早被子弹打得七零八落。
和平的时光真是好啊,面包的脆爽,羊肉的鲜香,煎鱼的酥嫩,在唇齿间奏响了美味的交响。这是纽约中城的一家叙利亚餐馆。阿芭对思琳说,我父亲提过,我未婚夫喜欢这道菜。思琳对阿芭说,你人都在美国了,还去想未婚夫干什么,你长得这么美,好好找一个,我也可以靠一靠。阿芭低眉垂眼说,婶婶告诉过我,他其实就在纽约,他似乎不愿意见我们。阿芭的未婚夫很早就到美国留学,混得山青水绿,在华尔街从事金融分析。华尔街里有阿拉伯人成立的金融协会,协会的负责人认识阿芭的叔叔,对他道了实情,阿芭未婚夫已经有了女友,犹太人,在华尔街某金融集团当主管,有呼风唤雨的气势。思琳对阿芭说,这是纽约,上床下床都那么自由,更别说一张婚约了。阿芭说,想不通,总想问个为什么。
两人正说着,餐厅里响起了欢快的阿拉伯音乐,穿着一身闪金烁银的女郎跳起了肚皮舞。思琳拍着桌子说,我也会跳,我也会跳,在纽约一阵瞎转,居然忘了老本行,我们两人干脆去跳舞挣钱,或者合开一家蹈室,应该比帮人修指甲愉快。阿芭摇头苦笑道,你哪来的想法? 在我们国家,跳肚皮舞的女子被人瞧不起,好家庭出来的女孩不会去干那种职业。思琳急了,声音也大了:那种职业怎么了,靠劳动吃饭,卖艺又不卖身,你自己都会跳,怎么还瞧不起人家跳? 阿芭说,对,我会跳,我只为家庭的聚会跳,朋友的婚礼跳,那种盈利的商业演出我绝对不碰。思琳哼道,这是纽约,没人在乎你的纯洁高尚。
思琳心想,阿芭一定还是个处女,而自己已经历了4个男人,有些想法肯定不能合到一处。但思琳依然想走自己的路,她的周末都扑在舞蹈室学舞,同时四处张望,不放过任何演出的机会。纽约到底是国际大都市,只要有心,挖不出黄金,也挖得出漂亮的石头。
阿芭自己不跳,但是常陪思琳参加商业演出,帮她拎包,帮她化妆,也帮她牵裙子,插翅膀……外人都当阿芭是思琳的助手,思琳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那次演出是在长岛的一栋华美豪宅里,思琳说,这房子大得像宫殿,跟你十八岁庆宴的那个地方相比如何?阿芭淡然说,差远了。
思琳性格开朗,到处结交朋友。她很快认识了一个叫刘菲的舞蹈女孩,刘菲在中国的艺校毕业,又在美国拿了舞蹈学位,目前在纽约混江湖。刘菲在春节的时候,邀请思琳去参加华人社区的嘉年华彩妆游行。思琳把阿芭也拉去了,导演让思琳和刘菲扮献桃的仙女;阿芭扮成观音菩萨,一个奇美绝色的观音,把好多行人都迷住了,游行途中还有人向观音娘娘合十行礼。阿芭觉得受人膜拜,有一种特别的尊严,后来凡是思琳叫她出去参加活动,只要得空她都会亲自上阵。那天思琳对阿芭说,我知道你不跳肚皮舞,但是刘菲和她朋友组织的肚皮舞闪舞,是为乳腺癌患者捐款。阿芭说,能帮助他人的公益活动我不拒绝。
思琳带着阿芭,穿上捐助公司的广告T恤衫,准时出现在华尔街,跳舞的位置是华尔街的金融牛,准确一点,是牛屁股后面一块小空地。音乐还没有响,思琳发现阿芭的脸色白成了纸,眼睛都直了,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思琳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西装男人,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华尔街的白领,他或许刚刚下班,或许在上班的间隙里出来喝杯咖啡。思琳的脑子闪得快,她认定那人肯定是阿芭的未婚夫。思琳问阿芭,要不要不跳。阿芭突然咬紧嘴唇,高傲地扬起头说,为什么不跳?我要尽情地跳!
阿芭本来就美得像个惊叹号,当惊叹号摇臂旋转,不知会舞动出怎样的奇迹。表演结束后,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向她们走来,递给了她和思琳两张名片,还说想请她们去中国城喝早茶。
阿芭在第二年的五月嫁给了那个绅士,绅士是华尔街的一个金融大鳄,犹太人。阿芭的婚礼盛大豪气,私人飞机接送亲友在加勒比海的一个海岛,那海岛也属于绅士的家族。思琳看着美如天仙的阿芭,心想这样的极品女子,从来就不是天涯沦落人。
阿芭当了豪门贵妇人,并没有远离思琳,在阿芭的帮助下,思琳开了家舞蹈室,舞蹈室开在法拉盛,因为华人移民在法拉盛暴增。思琳心头很明白,管他是合法的还是黑户口,人多的地方生意才旺嘛。
墙上的钟嘀嘀嗒嗒地响着,思琳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前的百合花,粉嫩玲珑的蕊,配合柔媚轻盈的瓣,与世无争地绽放在紫水晶的花瓶里。她在紫莹的办公室已经坐了两小时,她对紫莹说:“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是放不下。紫莹问她:“你有什么放不下,过去还是现在?” 思琳说:“不知为什么,我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中途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就算可以睡了,也是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尽是些零碎散乱的图片,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重叠在一起,时间空间都是乱的,唯有阿芭的形象很清晰,她穿着白裙子,但是表情很骄傲,对我不屑一顾。你说,我是不是在潜意识里嫉妒阿芭?” 紫莹摇头说:“你不嫉妒阿芭,你是在乎你失败的婚姻。” 思琳说:“对,我只告诉过你,在美国没有谁知道我离了四次婚,我表面不在乎,内心还是忌讳过去。那些年真是太不懂事了,稀里糊涂拉了一地的屎。阿芭虽然经历了战火,失去了父母和家园,但干干净净走过来,上帝还是爱她,给她幸福,我还有幸福吗?”
紫莹采取“比较法”去治疗思琳的心理疾痛,她对思琳说:“你年轻漂亮,有稳定的事业,有知心的朋友,你比好多人幸运,有人在年少时失去了父母,童年的回忆布满了乌云;有人虽然有家,但是没有工作,靠什么养活孩子?我认识一个年轻女兵,从未谈过恋爱,刚从中东前线回来,失去了一只胳膊。我知道,你一直在羡慕阿芭的干净,但我相信女兵愿意用她的处女膜换回另一只胳膊……” 思琳听着,眼睛突然亮了,她还想继续,但是时间到了,再见紫莹必须等下次预约。
思琳希望工作忙起来,最好累成一头狗,回家倒头就呼呼,第二天醒来又是光亮新鲜的一天。那日她在舞蹈室教了三节课,又接待了几个询问者,正准备关门走人,来了个眉目清丽的华人女孩,身材纤柔而挺拔,思琳张开就问:“你是来报名的吗?”女孩问她:“思琳,我们不过一年未见,你居然认不得我了?我有这么憔悴吗?”思琳大叫:“刘菲是你啊!最近太累,累得老眼昏花。”
刘菲这一年经历的事情太多,恍若旋转的时光场景,一些人上,一些人下,看不清楚他们的轮廓模样,但有个人特别清晰明亮,因为太美。刘菲问思琳:“你那绝色闺蜜呢?”思琳说:“人家早就嫁给华尔街土豪了。”刘菲感慨道:“我就知道她嫁得好,貌美如花是女人最好的资本。”思琳说:“人家可不是一般的貌美如花,她的花是最上等的牡丹。”刘菲点头笑道:“我们若是花,也是一般般的太阳花啊,南瓜花啊,牵牛花啊。”
思琳问刘菲:“你怎么撞到我这里了?” 刘菲说:“我今天从这里路过,想看看从前的老师,从前有个中东女郎在这里教芭蕾肚皮舞,我跟着她学了几个月。今天去法拉盛约朋友,顺路来这里看看,没想到店子已换了主人,主人居然是你!”思琳说:“这就是纽约,世界各地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给人总是浮萍的感觉,漂泊的感觉。”刘菲说:“对,漂泊无根的感觉。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组织。”思琳问:“什么组织?我也想给你介绍个组织。”
两人不约而同喊出了“紫水晶俱乐部”。思琳不知道,刘菲和白墨很早就是朋友。思琳告诉刘菲,第一次见白墨,是在中城的一家意大利餐厅,思琳当时跟阿芭在一起,她们和白墨的餐桌相邻。印象中她精美如刀雕的五官透着冷漠,也透着神秘的诱惑力。思琳和白墨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上卫生间的时候,阿芭对思琳说,她生理期到了,糟糕没带卫生棉条。思琳说,她也没有。白墨恰好从格子里出来,听见二人的对话,便从小包里拿出卫生棉条。
思琳对刘菲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三个月后我便成了紫水晶的会员。”刘菲对思琳说:“第一眼看白姐,感觉她像午夜森林走出来的妖姬,可以呼风唤雨。白姐很神秘,但也很有本事,好多人遇到了麻烦,找她都能搁平。上次俱乐部的路路遇到西裔恶邻居,也是找白姐去解决的。”
思琳问刘菲:“你跟白姐那么好,怎么从没在紫水晶见到你?” 刘菲叹道:“你不知道,成日为生活奔波,还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是个混血小帅哥,会跳街舞,会弹banjo (班卓琴,流行于美国南方的一种乐器),搞了半天,他男的女的都爱,我受不了这种变态,赶快跑,现在该回归组织了。”思琳立刻问:“江紫莹你认识吗?很好的一个姐姐,心理咨询大师,遇到想不开的问题都可以找她。她每个月会来紫水晶,义务来给大家按摩心灵。”
刘菲说:“我知道她,但我不想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跟她聊。”思琳说:“这个还不简单吗,去她的咨询所预约吧。”刘菲说:“那得出美元啊,她可以当义工吗?我指的是一对一的辅导义工。” 思琳摇头道:“我们这种状况她很难义务的,除非情况特殊,上次有个女孩自杀未遂,江紫莹跑去为她义务疏导。那女孩是个官二代,老爸在国内被抓了,她的经济来源全部断了,只好去当小姐,结果运气不好,被警察扫黄,相片还上了监狱的网站。”刘菲说:“美国有时候不讲人权,做法比较粗暴恶劣,会把人逼疯逼死的。”思琳说:“是啊,江紫莹两天两夜守在女孩身边。”刘菲点头说:“看来这江紫莹是个好人,等需要的时候我会去找她。”
3 从南方小城到纽约
刘菲给紫莹的第一印象是活力充沛,青春四溢,一张小脸眉目清朗,让人想起国画大师笔下的岱山秀水。时间久了,紫莹慢慢知道了刘菲的故事。
刘菲在国内一家艺校毕业后,便向往到美国深造,还好,父亲的工厂越开越大,刘菲去美国读书,没问题,所有的费用都是老爸撑起。她来纽约前曾在美国的乔治亚读书。四年晃一晃就远去了,五月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穿着漆黑发亮的学士袍,学士帽上一排明黄色的穗子,像流苏似的悠悠地晃着,让她联想起秦始皇的皇冠上也有类似的流苏。各种肤色的同学,笑着喊着,举起手机相互对拍。大学时代最后的狂欢,典礼一结束,离开学校各奔东西,每个人开始了自己的轨迹。
刘菲有两个亚洲同学,平日里关系还算近,她们告诉她,行李都打点好了,第二天早晨的飞机,一个飞韩国,一个飞日本,两人都说想疯了母亲做的饭菜,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刘菲心想,吃货就是没有用!她摇头对二人说,哪用这么急?母亲的饭菜什么时候吃都行,美国这么有趣,呆下来再看看?别浪费了一年的实习期!
二人去意已决,在她们看来,美国只是学技术的地方,要发展舞蹈只能回国。这不奇怪,搞舞蹈在美国根本养活不了自己,除非能在舞团里跳到首席(principal dancer),一个城市里只有几个首席舞者,但是一个城市里却有成百上千的医生、律师、教授、高级工程师……这个国家太多的艺术天才,不同民族,各种文化,七彩斑斓,到处都在闪闪发光。没办法,艺术家在这个国家活得颇为悲壮。
刘菲很清楚,人在中国就不同了,若有一技之长,唱歌跳舞也好,绘画钢琴也好,开个小孩培训班, 就可以轻松养活自己。像刘菲这样会用英文教课的舞蹈老师,在中国一线城市不稀奇,但在老家就可以当熊猫了。她的故乡是长江边上的一座三线城市,山清水秀,殷实富足, 这些年经济上得飞快,但是文化教育比起北京上海,还是差几条街。 老妈常在视频里催她:“ 什么时候回家啊?你可以干你想干的工作,如果想创业,市政府有优待。如果不想太累,随便找个工作也成。我帮你问过了,目前两所国际学校都欢迎你去任教,工资每月一万。再说了,家里也不指望你挣钱,你要啃老我们也举手欢迎。”
刘菲当然不想回家啃老,但是国内的条件还是挺诱惑人的,人民币一万,换成美元也有一千多。刘菲所在的地方是美国南方的一个小城,节奏缓慢,生活便宜,只要不奢侈,一两千美元也可以过得自在。她的室友布瑞娜晚上在舞团上班(跳群舞),白天在舞蹈室上课(教小孩),周末还去当一对一的私教,辛苦挣下来的收入还不到两千美元,远不如一个两年制的护校毕业生。布瑞娜听刘菲描述中国的舞者容易生存,办学习班找钱,给企业策划节目找钱,到娱乐城跳舞找钱,就是给广场的大妈编一个参赛的舞蹈都来钱,那钱就像汹涌澎拜的河流啊,拦都拦不住。布瑞娜摆了个天鹅飞舞的造型问她:“既然中国的机会满天都在飞,你怎么还不飞回去呢?”
现实如此,刘菲干嘛不快点行动?她不急,她还有一年的实习期,利用这个时间段,接触美国多家机构,开了眼界,又添了经验,何乐而不为?她在毕业前,就参加了两个慈善演出,演出后没两天,就有人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到夏令营当老师?
刘菲在视频里跟老妈打靶提劲:“我在美国参加的表演大都是义务,根本拿不了演出费,但是呢,予人玫瑰, 手留余香,当义工的好处是可以拿到工作机会。“老妈立刻问:”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单位?“刘菲得意地说:”两份合同,两个都是政府赞助的夏令营,其中一个还是联邦政府的项目。舅舅不是在科研所搞了个什么生化工程,享受国务院津贴,多么伟大的骄傲啊,如今我,您的女儿,也享受美国的国务院津贴了。美国联邦政府的资助,其实就相当于国务院津贴。“
刘菲很快就尝到了滋味,这”国务院津贴”就是一硬骨头,没有一口好钢牙你千万别啃。那天她开车去夏令营营地,营地就是一中学的舞蹈训练室。她刚把车停在一棵枇杷树下,突然看见一张熟悉而生气的脸,这不是大学的芭蕾舞老师安娜吗?
安娜来自俄罗斯,曾是圣彼得堡芭蕾舞剧院的独舞演员,因伤病退出舞台,后跟随丈夫到了美国。她在美国开了舞蹈室,同时也兼职大学舞蹈戏的芭蕾课。大概因为都是外国人,刘菲跟安娜私下还能聊上几句。安娜说,他们(舞蹈系)对我并不好,他们都是搞现代舞的,对古典芭蕾比较排斥。每学期给我安排的几堂课,就像扔给狗啃的骨头。
刘菲看见安娜一脸的怒气腾腾,便问发生了什么状况?安娜指着舞蹈室的大门说,那里面的人不是人,全都是洞子里的野兽。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安娜的芭蕾名气在外,夏令营诚心邀请她去上课,她以为是联邦政府的项目,应该都是优秀聪慧的学生,她完全是按照俄罗斯人的思维,结果第一天的课还没上完,就坚定不移地转身拜拜。
入选联邦政府赞助的夏令营,凭什么资格?这个跟成绩和种族都没有关系,必须是来自贫困家庭的子女。当安娜看见一屋子的非裔和拉丁裔,有的在空中自由翻腾,有的以蜻蜓的造型贴在墙上,有的以蝙蝠的姿态挂在杠上,还有几个像蛤蟆一样趴在角落,以鄙视的眼光扫她,她震住了,随后她按响了音乐,她以为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可以安抚这些彷惶不安的灵魂,结果呢?在这神圣的音乐中,一场群架打开了,那飞沙走石的场面之宏大,之惊险,之刺激,给安娜震撼而奇特的人生体验。
“发疯了才想要这样的体验,我根本不想跟低级动物交流。” 安娜对刘菲实情相告,她的原话是:“饿死了也不教这样的学生。” 刘菲后来才知道。在这之前,还有个教声乐的白人老师说:“除非饿得不行了,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凡家里有饭吃,有衣穿,断然不会要这杀细胞的工作。
刘菲跟她们不同,她的事业才刚起步,她需要挣下经验,写在海归的简历上。以后跟人面谈时,也有资格吹嘘,我参加过国务院赞助的舞蹈项目,多有光芒的一张招牌啊,哈哈,若是干得好,老板还可以帮忙写写推荐。
怎么对付这帮调皮捣蛋的小魔王?刘菲慢慢也摸出了规律,ZUMBA也好, 街舞也好,他们总是喜欢那些节奏强烈、热辣动感的歌舞,芭蕾只是偶尔来一下,选音乐也重要,要那种混入了现代风格的古典音乐,就算是《胡桃夹子》和《天鹅湖》,也融合了流行电子元素,比如电吉他和皮鼓,带着极富力度的撞击。
出国之前,刘菲就喜欢欢快活泼的劲舞,还在迪厅里领过舞,大家都赞她的动作灵活流畅、收放自如。但是面对一墙大镜子,她明显能感觉自己的动作不如学生,他们一舞一动,是天然迸发而出,可以在音乐的阳光下开花成长,长成一个美妙独特的世界。不是自卑,也没有歧视,黑人天生就比黄人更有节奏和韵律感。所谓天赋,就是上天赋予,与生俱来,后天再怎么努力勤奋,也追不上人家。刘菲懂这个道理。
刘菲必须拿出自己的特长,否则别怪这帮小神仙翻你的白眼。她可不想像安娜那样骄傲离去, 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潇洒,非常潇洒,也很解气,因为安娜有她骄傲的资本。安娜在外授课,其对象都是中产或中产以上家庭的孩子,得到学生和家长的敬仰和尊重,她的私课100美元一小时,还有不少人在排队,她在她的王国里可以任性。但是刘菲不同,她只能努力,如果不想被灰溜溜下课。她开始教他们瑜伽,彻底放松身体,让心回归宁静。至于音乐,她选用了冥想的曲子,让这帮躁动的少年在舒缓温暖的梵音中,以“摊尸”的状态沉睡。
烟花在夜色中璀璨绽放,绚烂之后,夜空又归于平静和寂寞。刘菲对布瑞娜说:“独立日(7月4日)的烟花,一年就看一次,对了,今年的独立日你们剧团怎么没在广场公园公演。” 布瑞娜叹气道:“经费不足,正常的演出都无法维持,谁还有心思去公演?你以为都像你上班的那个夏令营,联邦政府的钱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过这世界也公平,钱好拿,活不好干,那些小魔鬼还让你头疼吗?”
刘菲说:“要制服小魔鬼根本不难,先让他们一阵狂跳,中间不休息,可以喝水,跳累了,就放冥想音乐让他们睡过去,世界一片安详美好,一节课一个半小时,眨眨眼就过去了。”
布瑞娜赞道:“真有本领,先跳后睡,就让他们变乖猫了,但是芭蕾训练是写在夏令营的广告里,你若是不教或者少教,家长要跑去抱怨。”
刘菲毫无保留展现自己的秘方,芭蕾训练只能穿插,不能给版块时间,四个街舞跳完后,马上放芭蕾练习曲,一系列的擦地、画圈,小踢腿、大踢腿……五分钟搞定,然后又是一阵劲歌热舞。
刘菲高兴得过早,只过了一个月,这帮少年又开始躁动不安,因为这重复不变的固定模式,新鲜感一过,自动失去了吸引力。他们对刘菲抱怨,跳来跳去就是那几首老歌。刘菲心想,妈的,一歌一舞,十五首歌就是十五个舞,还不到五周,你们就烦了,嫌枯燥了,我上哪儿去弄新鲜玩意儿?
因为刘菲的介绍,布瑞娜也在一家夏令营当差,很不幸,也遭遇了一群顽劣子弟。布瑞娜晚上要在剧团演出,白天还有彩排和训练,用她的原话说:”根本没力气跟这帮小魔鬼周旋,我命令他们以青蛙的姿态趴在地上,一趴就是10分钟,这种训练会慢慢消融他们内心的魔鬼气息。”
“青蛙趴地”只能暂时对付一阵子,要想站住脚,必须开发新武功。刘菲开始在课堂上教授气功和太极,同时私底下拜师,向一个华裔拳师学武术,先鼓捣些花拳绣脚再说, 现炒现卖,站桩、推手、飞踢、还装模作样”咳咳咳“高吼,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那天下了课,简妮的助手让刘菲去一趟办公室。简妮是青少年服务中心的主任,几家夏令营都归她统一管理。刘菲一听,心就开始乱蹦,完了,完了,这下肯定玩完了,好好的舞蹈课被她弄成了武术课,不炒我的鱿鱼也要扣我的工资。
简妮的办公室供着一瓶玫瑰花,花色娇艳,暖心润眼。简妮的微笑温柔而慈祥,她说:“谢谢你的努力工作,给我们社区带来不一样的文化艺术,为了表彰你的创新劳动,我们决定给你三百美元的奖励。等到夏令营结束后,我们会在几所中学开展课余活动(after school program ),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夏夜的空气里飘荡着栀子花的幽香。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刘菲手挥支票对布瑞娜说:“我居然挣了国务院奖金!不是人人都能拿的奖金,说明美国有我的位置。”
布瑞娜懒洋洋躺在沙滩椅上,喝了一口可乐说:“美国当然有你的位置,谁也没有赶你走。你又会教一些五花八门的中国杂耍,可以逗他们好长的时间。”
刘菲说:“我可不是玩杂耍的,我们中国有句话,艺多不压身,很明白浅显的道理,多拥有一技之长,你在社会的存活能力就更强。我要试试我还能走多远,我想去纽约闯闯。”
布瑞娜立刻问:“你去纽约干什么?跳舞还是教舞?你知道不,纽约的竞争比我们这里要惨烈多了,好多百老汇的演员,就算拿了演出合同,还要干另一份零工才能养活自己,全世界的艺术家都在纽约打圈子,拥挤得恐怖,你的脸会碰人家的后背,人家的肩会撞你的下颌,你去干什么?”
“看我能否去那里呼吸?” 刘菲抬头挺胸,这个夏天给了她自信。
刘菲去纽约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安心去学舞蹈。她跟布瑞娜聊过,美国舞蹈的精华她还没有领略,美国现代芭蕾 “巴兰钦(Balanchine)”,老师在课堂只讲了点皮毛,比了几下花架子;还有百老汇的爵士舞,也是她向往的经典。
布瑞娜躺在沙发上,懒洋洋舒展着四个蹄子,她对刘菲说:“纽约确实精彩,但是也很变态,房租贵得特别疯癫,曼哈顿绝对不是常人住得起的,住得起的要不是仙,要不混成了魔。”
刘菲后来选择了布鲁克林,那是一个整洁幽雅的小区。与三人合租的公寓,就那么一间卧室,1000美元一个月,好在出门几步就是地铁站,到曼哈顿中城的百老汇,不远不近,四十分钟的样子。刘菲后来在手机里告诉布瑞娜:“起码得提前一小时出发,稍微晚一点,舞蹈室的前排位置你想都别想。”
百老汇舞校的训练室也算宽敞明亮,但是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在刘菲生活的那座南方城市,舞蹈室都有名额限制,最多20人,但是百老汇舞校有自己的规矩,一切以经济效益为核心,只要缴钱,谁都可以进。刘菲有次看见一个耳朵挂满了金环的男人,牵着一条狗大模大样走进来。后来才知道,他帮狗付了钱。这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世界。
一抬头就碰了人家的手背,一个转身,人家的腿又踢到她的肩上,刘菲再也不想在这罐头般的空间跳舞。她对视频里的布瑞娜说:“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来上课,有的人连英文都不懂,昨天上芭蕾课,我一个转身出去,回来居然摸不到把杆。”
布瑞娜说:“早给你打过招呼,纽约乱七八糟,比人间地狱好不了多少,但是你非要去看热闹。”
刘菲心想,房租和学费都缴了,还能怎样?曼哈顿虽然嘈杂喧闹,但是回到公寓还是安静舒适。谢天谢地,当初选择居住布鲁克林,跟曼哈顿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刘菲不喜欢遮天蔽日的摩天大楼,这个小区都是四五层楼的公寓房,建筑古色古香,四围绿树环绕,周末出门散步,三分钟就能走到一个鸟语花香的公园,里面绿草萋萋,古木参天,顺着一条小径朝前走,刘菲看见一个荷花池,荷花虽然败了,但荷叶依然能摇曳出楚楚的风韵。微风吹来,幽香撩人魂魄,刘菲坐在长椅上,安享一个人的心旷神怡。
透过古树的繁枝散叶 ,刘菲看见对面小街的一栋公寓楼,拱形凸窗,顶部有复繁的浮雕装饰,略显沧桑的乳黄色,似有几分怀旧的雍容华贵。从扇形雕花大门走出来一群女子,一下子亮了刘菲的眼睛。一个个鲜亮时尚,身段苗条高挑,几分神秘,几分性感的慵懒。刘菲突然来了劲,站起身来,拿起手机咔咔乱拍,拍了当然不能独享,即刻传给了布瑞娜。
布瑞娜反应很快,她给刘菲回话说,如果不是高级国际妓女,恐怕就是T型台上的超模。纽约就是一花枝招展的世界,什么样的怪人奇人都有存在的可能。她在手机里强调,前些日子她在网上看过一条新闻,说纽约有个高级卖淫集团,全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服务的客户当然也是高端档次。刘菲说,这些女孩身材都高,6英尺的样子(一米八上下),应该是模特儿。她还看见一个亚洲女孩,她希望她是中国人。
4 模特雯雯
刘菲猜得很准,那东方女孩正是一个中国超模。她叫娄雯雯,刚到纽约三个月。她的成长史比较单纯,18岁那年在国内时装大赛获得亚军,顺其自然签约北京一国际时尚公司,在某年秋天的时装发布会上,她和公司的两个模特同时被一纽约代理看中。
雯雯告诉刘菲:“到了纽约后,我们都先住在布鲁克林,但我的两个朋友很快搬去曼哈顿,她们每天都要走秀,而我半个月才走两三次,再这么耗下去,恐怕就得卷着铺盖回老家了。”雯雯淡心无肠地说着,眉眼依稀涌动出遗憾和无奈。
刘菲这才知道,模特也分档次,名气响亮的模特走秀频繁,能给老板带来实际效益,被安排住在曼哈顿中城的豪华公寓,一人一间,像雯雯这样的“备胎”模特,住布鲁克林不说,还是两个人一间房。
刘菲安慰雯雯:“耐心等待,属于你的运气一定会来。你很有东方韵味,迟早也会当世界超模。”雯雯摇头说:“你也认定我的中国特色,我的单眼皮和丹凤眼,鼻子也不高,跟国人的审美观点很不同。” 刘菲说:“不同才有特色,才让人记得住,用你的东方风情征服曼哈顿T型台。”
雯雯摇头说:“错,不是个个欧美人都是喜欢单眼皮的东方风情,我在纽约的时候,有时候无聊,就把中国演员的图片给同行的模特儿看看,她们都认为范冰冰和张柏芝最漂亮。除了一部分人有猎奇心理,正常人的审美观都差不多,跟东方和西方没有关系。我那两个中国同事,她们眼睛很大,脸型轮廓比较西华,她们在纽约的运气比我好。”
刘菲说:“你那两个朋友的大名,叫什么来着,去网上翻翻,看她们长什么模样。”
手机上了网,什么样的信息都翻得出来。刘菲说:“她们确实漂亮,但是像流水线上的整容脸,没有你的味道和特色。”
雯雯笑道:“那些年在北京混,经纪人希望我把眼睛整一整,弄成欧美那种深陷的眼窝,五官也跟着立体。我不想整容,一整容,整个人的气场就变了,气场一变,运气也跟着变了。”刘菲说:“如果运气变好了,你就可以当维多利亚的超模。”
雯雯说:“维多利亚就算了吧,据说纽约每天都在迎接世界各地的模特,每个模特都向往维多利亚的舞台。好多条件比我好的模特只呆了一周,就不得不打道回府,因为没有设计师看上她,也没有公司愿意给她签约。家里若是有个好爹,还可以靠美元多撑些日子碰碰运气。像我这种家庭的人,若是没有公司签约,我绝不会自费买机票来闯荡纽约。”
刘菲说:“模特不同于舞蹈,舞蹈的技术含量很重,模特除了天生条件,最重要的还是运气、运气,运气!”雯雯淡然笑道:“我的运气其实不差,虽然偶尔也会怨天怨地。在我老家城市的时装公司里,我并不是最拔尖的模特,但只有我一人在全国大赛拿了奖,拿了奖就留在北京。”正说着,雯雯的手机叮咚一响,有短信进来了,低头之间,一抹喜意在她的眉目间荡漾。她说:“经纪人告诉我,后天晚上有场秀。”
刘菲目送雯雯的背影,渐行渐远,袅袅娜娜消失在初秋的晚风里。她感觉像雯雯这种欲望不强的女孩,或许命运会眷顾她。看着风中翻飞的一片落叶,刘菲突然笑了起来,呵呵,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在纽约有秀可走,吃住都是免费,我算什么呢?记得刚才她眉飞色舞,向雯雯提及公园附近有农贸市场,每个周六都开,若是去得早,还可以买两美元一篮的苹果,一大把青菜才99美分,熟透了的香蕉因为现了几点黑斑,堆在那里不要钱,随便拿…… 说了这么多,跟雯雯有半根线的关系吗?人家雯雯有公司安排三餐,那农贸市场是她去的地方吗?
5 认了一个神秘的姐姐
刘菲得抓紧了!时间张开翅膀狂飞,不想留下仓皇四顾的张望。看看存款里还有多少钱,在纽约还能混多久?父母已经在召唤她回家了,她说她还想等等看。
这个周末她要去皇后区的一个舞蹈室,有个阿拉伯的肚皮舞老师,她准备拜她学艺。她会跳一种很奇妙的舞蹈,芭蕾舞的高雅华贵,肚皮舞的妩媚诱惑,被她恰到好处地融二为一,这种舞蹈被称为ballet belly dance fusion。高手到底是在民间,纽约的舞神四处可见,各种创新的舞蹈千姿百态,她看过芭蕾钢管舞,芭蕾拉丁舞,令她钟情的还是芭蕾肚皮舞,一见就动心了,一见就想学。于是百老汇的舞蹈课还没上完一个套餐(8节课),便不再回头。那课堂挤得跟傻逼似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不就是百老汇的一个名声吗?姐不玩了。
那个阴雨朦胧的天,刘菲下了地铁后拐进一条小街,再走几分钟就是阿拉伯老师的舞蹈室,天上一个响雷后,地面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壮汉,扑过来就要抢她的包包。刘菲尖叫着,抱紧小包,脚一阵乱踢,到底是练过舞蹈的,身上有那么些硬功夫,不会被轻易击倒,但是她的力气显然不如劫匪,就在对方成功抢包转身飞逃时,一个黑衣女子忽然现身,不知用什么东西朝劫匪一扎,劫匪惨叫一声,丢包落荒而逃。
那黑衣女子面容精致,皮肤白皙,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紫金鱼”吊坠闪着蓝紫色的冷光,刚才击敌的利器就是那条“紫金鱼”,好一个行侠仗义的女神!两个人很快成为朋友。她告诉刘菲,她叫白墨,曾跟丈夫在S市打拼多年,但是丈夫有了小三,死也要同她分手。离婚后她变卖了几套房产,移民到了美国,正好有亲戚在皇后区,于是就住在亲戚家的附近。
提及二人相识的惊险场景,比电影还电影,刘菲惊呼道,这“紫金鱼”好神奇,里面藏了什么暗器?是毒药还是匕首?我看那歹徒像是受了重伤,活该啊!白墨微微一笑,从脖子上取下紫金鱼,她说:“你看,就是一普通的紫水晶,什么都没有,那歹徒本来作贼心虚,我突然之间给他一个闪电袭击,其实就是给他的心理袭击。”刘菲说:“真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若是那天没你,歹徒穷凶极恶拿出刀来,我恐怕就没命了。”白墨说:“既然生命那么宝贵,为什么不把包包给他?”
说起来都是那个理,包包能值多少钱?就算有几百万,比得过生命的宝贵吗?刘菲说:“头脑清醒的时候,大家都懂,但遭受侵犯的时刻,条件反射就是反抗。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人,谁要欺负我,我绝对敢拼命。”白墨笑道:“我欣赏你的个性,我跟你是一样的人,生命诚然可贵,但是尊严价更高!”刘菲回答:“反抗可能会丢掉生命,但是也灭了歹徒的气焰,否则他得意忘性,还会肆意攻击下个受害者。牺牲当然不能白牺牲,这社会最缺的就是一股正气。”
二人年龄相差十多岁,但是灵魂没有距离,刘菲已把白墨当成生死之交的好友,白墨也把刘菲看成最亲近的小妹,刘菲有次无意提及:“纽约生活成本太高,等学好了肚皮芭蕾舞就回老家。”白墨于是问她:“你到底喜不喜欢纽约?”刘菲说:“当然喜欢纽约,再住上四五年都不嫌长,父母给的赞助越来越少,房租又如此坑爹,老妈一直在催我回国,又说哪个同学开了幼儿园找了大钱,哪个同学办了钢管舞班发了大财,是啊,我最不中用,到现在还在啃老。”
白墨听了一声不响,从包里拿出一张私人支票,一开就是一万美元,把刘菲的眼珠子都吓出来了,她说:“你救了我的命,又给我这么多钱,你的恩我怎么还得了?”白墨拍着她的头说:“你不是把我当姐了吗?跟姐用得着客气吗?”
但是这个姐也太神秘了。她既然出手阔绰,想必身家极其丰厚,为什么住在破旧荒凉的小区?房子里的家具摆设简单,毫无奢华的底气。白墨既然到纽约投奔亲戚,但刘菲从没见过这个亲戚,白墨也从未提及。白墨不喜欢百老汇的歌舞,却喜欢纽约那些很怪异的展览,她有次带刘菲去曼哈顿看尸展,各种恐怖的尸体,男男女女,有的还摆出运动飞奔的造型。刘菲想看又不敢看,那些身体里肿大病变的心脏,被烟熏黑的肺部……突然一个四脑袋的怪婴儿撞进视线,吓得刘菲腿脚发软,想逃跑。白墨说:“这有什么好怕的,过来看这个孕妇,她和她肚子里的婴儿,才是精品。”刘菲说:“我不看了,不如去舞蹈室看我们排练的芭蕾舞:仲夏夜的吸血鬼。”
纽约的深秋,寒意已浓。刘菲手拿一份免费的《纽约之星》,对白墨兴奋说:“雯雯算是当了超模,你看这么大块版面介绍她,下周我们去曼哈顿看她的走秀。”白墨有气无力扫了一眼报纸说:“算了吧,花那个钱,还不如请私人老师提高你的技艺。”刘菲说:“雯雯是我的朋友,我应该支持她。” 白墨哼道:“你支持她,她理你吗?我看你每次对她主动热情,上次阿拉伯的一个什么节,你演吸血鬼,也把她请去走秀,结果台下正好坐了一个设计师,过后她感谢过你吗?”
刘菲不出声了,白墨所言并不是在挑拨离间。白墨说:“这样吧,如果雯雯下次主动找你,我们就去捧她的场,否则就让这个朋友在你的圈子里自生自灭。听姐的话没有错,姐在这个世上吃的药比你吃的糖多。”
刘菲听从白墨的话,不再主动联系雯雯,雯雯果真成了断线的风筝,飘出了她的生命轨迹。但白墨呢?并不是她紧密相依的姐姐,白墨的行踪变得漂浮不定,她好几次给白墨打电话,找不到人,发短信也不回,这个世界怎么了?有次练完了舞,刘菲故意绕道白墨的公寓门口,仰头望了望三楼,那间窗帘紧闭的窗户,阳光照不透里面的秘密,或许在夜里会透出些暧昧的灯光?刘菲忍不住想去按那大门的铃,但是有用吗?
就在她郁闷不解的时候,白墨的信号又亮了,她主动约她到家作客。房间四壁空空,只剩一张旧沙发,家具都去哪儿了? 白墨笑了笑,倒了一杯葡萄酒给刘菲,二人坐在沙发上对饮。白墨说:“前些日子因为搬家的事,闹得我心神不安,没有回你的电话,相信你不会怪姐吧?”刘菲心想,看在一万美元的份上,我也不会怪你。刘菲问:“你要搬去曼哈顿吗?”白墨说:“我不会再呆纽约,我要去秘鲁,我朋友在那里发展很好,要我去帮忙。”
在刘菲的心目中,秘鲁经济落后,民风淳朴,是跟柬埔寨差不多的地方,去那里发展还不如去中国的边远地区,但她知道白墨是个谨慎细致的人,绝不会贸然行动。白墨似乎能读懂她的思想,她说:“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去秘鲁,很简单,朋友的业务需要我,秘鲁是个好地方,据说七千年前就知道把流产的胎儿做成木乃伊。”
几杯酒下肚,白墨脸红心热,话越来越多。她告诉刘菲,她的朋友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美貌又智慧。她和她都曾在美国读书,毕业后在国家实验室从事医学研究。朋友计划在S市开了一家生化制品公司,邀她一起创业。公司有很多业务,最赚钱的项目是人体标本,完工后国外多家公司抢购。知道什么最贵吗?孕妇标本最为昂贵。当然,孕妇也分级别,最高级别是怀胎十月,瓜熟蒂欲落,可以卖到几十万美元。她在努力工作挣钱,想不到老公却在外面瞎玩。老公的业务做得大,但是起家是靠她的娘家,后来的发展也是她的资金作后盾。老公忘恩负义,居然以她不育为理由,要跟她离婚,还让小三挺着大肚在她面前炫耀。她笑说没有问题,等等我,最后一个项目完工就签字。成大事者能忍,她忍啊忍,忍到怀孕的小三就要临盆,花高价把保姆买通,然后骗到实验室。她把小三做成漂亮的标本,然后给丈夫打电话,我的项目完成了,你也过来欣赏吧,顺便把离婚材料也带过来……
刘菲听得毛骨悚然, 白墨脖子上的“紫金鱼”水晶发出异亮的光,刺着她的眼球。以她的直感,把小三做成标本的就是白墨,而那“紫金鱼”就是放倒小三的毒针。白墨说过,人的内心有两种力量,一种黑色,一种白色,就看遭遇了什么样的境况。每个人都想当天使,但很多时候却不得不当魔鬼。
刘菲初到纽约时,跟布瑞娜一直保持联系,后来布瑞娜嫁给部队的军官,婚后去了德国。两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关系慢慢就淡了,好在刘菲活泼,一直在结交新朋友,从来就没寂寞过。刘菲和程思琳言谈投机,两人很快打得火热。刘菲说:“你有外国朋友,我也有外国朋友,外国朋友用来练英文很好,也可以谈得兴高采烈,就是保持时间不长。” 思琳说:“我有阿芭,你有布瑞娜,但是我跟你说话更容易走心。”刘菲说:“那还用问吗,我们都是中国人嘛,文化习惯很重要。”刘菲一直想把白墨的故事告诉思琳,但是思琳对白墨崇拜不已,刘菲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被牙齿咬住,吞回了肚子里,刘菲只是说:“纽约这地方很精彩也很变态。”
面对咨询师江紫莹,刘菲敞开了心怀,她说:“白姐总是那么神秘,她说她离开纽约去了秘鲁,但是不到半年就回来了,还成立了紫水晶俱乐部,我在俱乐部认识了很多朋友,可是我时不时有种恐怖感,一提起紫水晶就想起了紫金鱼,梦里有露出獠牙的紫金鱼,还有做成标本的孕妇和四个脑袋的婴儿。”紫莹安慰刘菲:“放心,白姐不会害你,她只是偶尔会恶作剧一把,用来减轻内心的压力。我们生活在纽约这个繁华大都市,机会很多, 压力也很大。每个人都有神秘的内心,总有些秘密在黑暗的角落开花。”
6 纽约不好混
那天思琳问刘菲:“你想过海归吗?” 刘菲说:“虽然已经站在弹尽粮绝的边缘,但我依然想赖在纽约。”
纽约这个城市开满了奇葩,也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奇葩,刘菲感觉自己也在变成一朵奇葩,既然成了奇葩,那就离不开纽约的土壤。要想在纽约展叶开花,很简单嘛,必须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思琳对刘菲说:“要不你也开家舞蹈室,至少感觉不是那么漂。” 刘菲摇头说:“我是双子座,双子座的人定不下来,喜欢东跑西看,再说了,我也拿不出一笔钱开舞蹈室。老妈希望我快点回家,不要在纽约瞎混了。”
可怜见的,刘菲找了三份工作也不能养活自己!不得已换了房子,搬到一栋简陋破旧的出租房。她不再去阿拉伯老师那里学舞了,学习要花钱,当务之急,必须开源节流,砍掉累赘的支出项目。她跑到一家健身馆去观看形势,看能不能当运动舞老师。刘菲对思琳说:“一节课只有35美元,这也太低了吧?跟我从前生活的南方城市一样的报酬,而纽约的房租是南方城市的两三倍,但是纽约的老板根本无所谓,你爱来不来,你不来,有的是人来。” 思琳说:“纽约人多竞争大,各行各业的对手一大堆。”刘菲说:“为了保持这份工作,我必须努力创新,每周都要换新舞曲。”
刘菲颠簸着,又抓来了两份工作,那是是小学生的课余活动,她训练小孩子的基础芭蕾和拉丁舞。刘菲的母亲在视频里问女儿:“怎么赖到现在还不回家?美国有什么好?上次去纽约,看见那法拉盛那个脏乱恶臭,也只有上个世纪的国内县城可以比一比,居然还有那么多华人挤在那里受罪,我都为他们心痛。” 刘菲说:“您就别同情心泛滥,纽约居住环境差,但是精神很享受。”
母亲转了话题,她说:“你知道不?在国内教小孩芭蕾收费可高了,你同学一个月挣一万块跟玩游戏似的,家长私下馈赠的礼物五花八门,从高级名酒到购物卷。”刘菲哪敢告诉母亲,自己一节课才35美元,还要对学生家长点头哈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家长能准时把孩子送到她的课堂,只要课堂里有15个学生,她就能保住下学期的工作。
看刘菲过得辛苦颠簸,思琳忍不住劝她:“你在国内是富二代,跟我情况不同,要不回家溜达溜达?”刘菲说:“要说不想回家,那是假的,但是一旦海归,肯定要被父母逼着结婚生子,人生的风景错过了就错过了,这纽约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罢罢罢,既然脚踩这片土地,就干脆踩出点高度和热度。”
刘菲的新室友莎娜是个舞蹈演员,也兼职话剧,靠艺术很难生存,莎娜业余时间在一家酒吧当调酒师。她对刘菲说,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也能挣300美元。刘菲羡慕莎拉是美国人,没有身份问题,她拿的是学生实习签证,跟专业无关的工作根本不敢接,除非是给现金的面包。莎拉告诉刘菲,有家墨西哥人开的餐馆不看身份,不付工资,你拿多少小费都是自己的。刘菲去干了几天就焉旗息鼓了,厨房里时不时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一看就是吸毒贩毒的面孔,若是遭遇警察的突袭,她才不想跟着成为新闻镜头里的人物。
刘菲的理想并不宏大,期待在纽约的中小学谋一份教职,把H1工卡拿下来,然后名正言顺混下去,业余时间再兼几个小工作,日子就美满了。可惜现实阴冷刺骨,当兼职老师容易,而全职老师呢,太难了,难得像去火星跳舞。一个中学舞蹈老师的位置,几百个人在争,许多竞争者年轻时当过职业舞者,退出舞台后回学校拿了文凭,因为在美国长大,母语当然说得满嘴生花,刘菲和他们竞争,哪有镇住人的优势?
那天她坐火车去长岛的一所中学面试,回来后跟莎娜抱怨道,年薪才5万多美元,在纽约怎么活?租好一点的房子都肝痛,还有这么多人挤,挤得胳膊都掉了。莎娜说,你不是也在里面挤吗?也想抢这工作吗?刘菲说,我没有绿卡,我需要工作维持身份,我要是美国公民我才不稀罕当老师呢。
刘菲想跟思琳挂吐槽,思琳的手机半天没有回音。后来才知道,思琳在加勒比海的一个岛上度假,思琳有阿芭,一个极其有钱的闺蜜,曾经共同患难过,有福的时候,阿芭没有忘记她,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次,阿芭度假会带上思琳。刘菲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刘菲像闷头乱飞的鸽子满城找工,拿着一堆简历去了十几家中小学,找到相关人问,需要替课的舞蹈老师吗?请随时给我打电话。凡是有报酬的商业演出她也参加,先前干了不少的义务演出,为各种慈善机构募捐,如今靠山垮了,这份善心也打折了,时间弥足珍贵,为了养活自己,每个周五还要去一家酒吧当招待。
7 墓地里的模特儿
思琳主动给刘菲挂电话:“根据天气预报,一周之后,飓风将袭击纽约。”刘菲说:“那你准备怎么躲?”思琳说:“我们还在加曼岛度假,飓风之后才回纽约,反正阿芭家有私人飞机,什么时候走都行。”
刘菲心想,交个有钱的闺蜜就是不一样,一人得道,鸡啊狗啊猫啊,跟着升天,跟着享福。她回头对室友莎娜说,飓风马上就要来了!莎娜低头玩手机,眼睛里挂着点不屑,她说她就不信天气预报,每次都说狼来了,狼来了,结果来的是一群哈巴狗。刘菲记得那年也是预报有飓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声势浩大,结果那飓风拐了个弯,到别处去横行霸道,只给纽约留下一场沙沙细雨。
莎娜手拿一份银蓝色的宣传册告诉刘菲,这是她朋友的工作室,朋友杰克拿过几次国家级别的摄影奖,但这几年走的路子越发前卫,喜欢妖魔鬼怪的主题,他上次拍摄的作品是夕阳西下,一群张牙舞爪的吸血鬼,以僵尸的步伐摇荡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刘菲对莎娜说,搞艺术的最讲究创新,没有怪异的点子就是一路人摄影师。
莎娜说,杰克最近在搞一个关于“墓地起舞”的主题,需要舞蹈模特儿,还要有芭蕾脚尖的功底。刘菲笑道,我知道了,墓地的芭蕾舞,也亏他想得出来。莎娜说,纽约从来都不缺变态的艺术家,难怪这城市越来越变态,你愿意跟他合作吗?刘菲问,你也会跳芭蕾,你干嘛不去?莎娜说,我前些日子练功崴了脚,所以这次去不了,我跟杰克合作过,上次是在一家废弃的工厂里,他把我拍得像个女鬼,眼珠子都PS掉了,就两白眼对着这世界,样片我都不想要,但是报酬还行,两百美元一小时。
两百美元一小时,刘菲即刻点头了,生存最重要,只要能挣钱的的正当活都可以接下。刘菲并非走投无路,思琳早说过,你若在国内,就是一养尊处优的富二代。自从她老爸的工厂越开越大,她老妈在十年前就辞职当了阔太太,每天健身房、美容院什么的,保养得皮细肉嫩,娇艳明媚,刚开的水仙一般。刘菲那年春节回国,因为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机,时差没倒过来,皮肤看起来憔悴枯萎,母亲看不惯,第二天便带女儿去美容院修复,美容小姐问母女,你们俩一看就是姐妹,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刘菲鼓起腮帮子回应,我是姐姐行不行?
去墓地里当模特儿,虽然怪异奇特,但是看在美元的份上,刘菲按时到达皇后区一个荒远的墓园,见到了摄影师杰克和他的助理。杰克四十来岁,蓝灰色眼睛,圆滚滚的头顶没有一根毛,亮得像个小月亮,双耳挂着一串大耳环,大耳环里套小耳环,仔细看那小耳环,原来是个眨眼睛的骷髅。这是摄影师吗?莎娜曾经跟刘菲形容过杰克,胡须垂胸,比头发还长,头上松松扎了三个鲜绿色的发髻,像起伏的碧山坡。刘菲理解,搞艺术的人,从里到外都追求标新立异。
黄昏的墓园,冷寂无声,夕光返照中, 刘菲感到自己走进一个凄冷诡异的世界。摄影师杰克让刘菲换上芭蕾脚尖鞋,立在一个小天使的墓碑边摆了几个造型,闪拍了一串镜头后,让助理跟刘菲化妆,没有镜子,刘菲也不知道自己被画成什么妖精。刘菲心想,管她画什么怪物,相片不好看我就不要,反正到时候拿钱走人。
助理给刘菲穿上一件幽黑拖地的纱裙,摄影师让她踩在一块墓碑上,叉腰后望,而后来一个45度的下腰,刘菲心想,踩在人家的坟墓上跳舞,都是些什么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以后有钱了绝对不能再干,如今情况特殊,也只能特殊对待。
黑夜就要登台,最后一抹紫光被远方的银杏树收走了,混沌不清的暮色之中,阴风冷笑着扑来,让人颤栗,让人想逃跑。刘菲看不见鬼,但分明感觉一群鬼就在她旁边呲牙咧嘴地坏笑。
工作还在继续,杰克说最好的时光到了,他命令刘菲以单脚尖立地,另一只腿放在挺拔高耸的十字架上,刘菲依命做了,心却在发抖:若是亡者有灵,还不知道怎样咒我,到底是怎样的变态把墓地当成拍摄地?换装的时候,她问杰克,你为什么选择墓地,杰克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死人安静,活人讨厌,一张开嘴就没完没了。
从墓地回来后,刘菲头晕身沉,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莎娜说,可能是受凉了吧,吃点药就没事了。刘菲吃了药后依然咳得山崩地裂,思琳在手机里问道:“好好的,怎么去墓地拍照?还黄昏时去,弄不好冲撞了亡灵 。”刘菲半信半疑,听思琳的建议,去了曼哈顿唐人街的寺庙,请法师诵《地藏经》,就为求个心安。
从寺庙出来,刘菲抬头望天,天上的黑云像妖魔鬼怪在奔腾。眨眼之间,一场来自大西洋的飓风让众生陷入了昏天黑地的末世,城市在狂风暴雨中哀号了三天三夜,刘菲和莎娜困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窗外洪水滚滚,有变成汪洋大海的气势。刘菲想起那年北京下暴雨,网友在网上狂吐:欢迎来北京看海,如今有房有车都不算啥,关键还得有船…… 刘菲问莎娜,你有船吗?莎娜说,我没有船,但是我有充气床当船。刘菲问,若是雨继续下,我们走投无路了,只能等待救援人员。莎娜说,我们房子位置高,淹不过来的,等雨停了我们划水出去看稀奇。
一转身天就蓝了,太阳出来看热闹,刘菲和莎娜也看了热闹。洪水经过墓园,把一个个棺材冲到了河沟里,棺材上的精美浮雕在水中开出诡异的凄美。一群青少年笑语喧哗,在河边摆姿态自拍,河中漂浮的群棺便是拍照的背景板。刘菲问莎娜,那棺材有死尸吧。莎娜回答,废话,还用问吗?肯定是尸体或者白骨。刘菲叹道,以后死了就烧了,骨灰撒在地里当肥料,也比全尸在水上漂来漂去强。莎娜说,那可不是吗,烧成骨灰多干净,身体埋在土里不是被洪水冲了,就是被神经病盗了,我听说巴黎有座地下墓穴,密密麻麻挤满了骷髅,因为巴黎在发展的时候,土地不够用,便盗用了死者的地盘,把墓地里的白骨全部挖出来推入公墓里,这样才能给活人挪地方。刘菲说,我去过巴黎的地下坟墓,据说当时爆发了瘟疫,政府才把公墓的尸体翻出来,集中转运到地下的采石场。
莎娜恍然大悟,说河上的棺材会污染了水源,说不定要来一场瘟疫,怎么没人报警?旁边站着一个老者,头发白亮,得像顶了一头的雪。他说他报了警,但是警察宣称,目前只救活人,死人管不了。后来他又打电话给消防队,消防队说河水已严重污染,会传播疾病,珍惜生命,不要随便下水。莎娜悄声对刘菲说,听见没有?消防队和警察都不敢下水,我们得离水远一点。
老者神色忧郁,声音暗沉:如果那棺材里……是你的父母或者至爱,你就管不了什么污染和疾病。老者说,他是附近教堂的牧师。牧师指着水中一个天使浮雕的棺材说,我认识她!一个九旬老妇上周去世,我主持了她的追思会。牧师说着,在众目睽睽中下了河,水淹到他的胸口,他也不慌乱,低头咬牙朝天使浮雕爬涉而去,用尽全力把它推上岸。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刘菲看见不断有人加入牧师的打捞队伍。但更多的人是在岸上照相。
黄昏回到家,莎娜接完一个电话后,对刘菲惊叫了起来:你知道摄影师杰克吧?洪水把一具棺材冲到他的前院,棺木被冲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骨头惊悚入目。刘菲说这是报应吧,不应该去人家的墓地拍照。她给江紫莹挂电话,说想找她聊聊。紫莹知道刘菲经济拮据,便告诉她不用来咨询所,周末时在紫水晶见。刘菲说:“紫水晶人多嘴杂,有些话不方便说。”紫莹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这样,你上我家来吧,我们随便聊聊。”刘菲说:“怎么好意思占用你的私人时间。” 紫莹笑道:“你教我芭蕾形体吧。”刘菲说:“那就一言为定。”
8 纽约卖艺记
城市的秋意越来越浓了,树叶们争先恐后地涂脂抹粉,想用自身的实力告诉世界:我们其实比春天还万紫千红。闲暇时去中央公园看红叶,是许多纽约人的选择。刘菲也去中央公园,她当然不是看红叶,她是去卖艺。
已经沦落到去公园卖艺,刘菲还是咬牙切齿不回家,她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有一个原因,确实太喜欢纽约了,每天都有千姿百态的惊喜让人想尖叫,年轻的生命总是渴望新鲜激动的刺激。卖艺的业务是莎娜联系的,几个草根艺人凑合起来的草台班子,在中央公园的管理协会注册后,找一群能吹拉弹唱的人,再扯一面慈善捐助的旗帜,去公园捐钱的运动就此开始了。
思琳劝刘菲:“你还是别去了,中央公园里,中国来的旅行团多,兜来转去撞着熟人的机率特别高,要是被熟人照了相,在网上传来传去,那该多丢人啊!”刘菲没听思琳的话,她用脂粉和油彩把自己画得面目全非。莎娜看着她的脸说,这也太浓烈了吧?又不是万圣节去跳女吸血鬼。刘菲说,我知道,今天主要是跳街舞,跳街舞的人就是要显个性,着装也要与众不同才能出头,才能吸引镜头。
正是因为刘菲的装备太新鲜亮眼,围观演出的人都把手机对准了她。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清脆明亮的喊声:“刘菲!是你啊!” 像一个足球从远处踢来,重重落在刘菲的脑袋上面,而条件反射是她无法控制的。她的表情分明在告诉众人,她就是刘菲。刘菲眼热脸烫,她知道出事了。
“我说是你就是你。” 那个跟刘菲同龄的女孩,长发染成了刺眼的金红色,金光闪闪,把人的眼睛都撩痛了。她叫蔡小望,曾是刘菲在艺校的同学。刘菲惊了几下,想镇静,但是肉和神经都在跳,能装不认识吗?刘菲的舞跳完后,本想闪身躲进帐篷,蔡小望在后面追她:“真的就是真的,再怎么装也假不了,不要以为以为你换了身马甲我就认不出你!”
刘菲只得回头求饶:”行了,小望,画皮都被你剥了,我还能往哪儿奔,只求你不要告诉我老爸老妈。”小望说,这有什么可耻的,我还为你感到骄傲呢?当初我们在蓝星广场跳孔雀舞,为白血病儿童义演,你那时说,你想去美国跳舞,你不是实现了当年的理想吗?
在中央公园骗钱就是她的理想吗?前尘往事像梦里起雾的山河。她再三恳请小望:“我不想回家,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不说这句还好,一吐出口,反让小望的想象漫天起舞:这刘菲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是跟黑社会老大纠缠上了?还是养了小洋白脸?放着国内的好日子不过,干嘛要在纽约颠簸,过装神弄鬼的日子。面对小望好奇猫的眼睛,刘菲只得说:“我都好,就是想好好玩一下纽约,再过些日子就回家。”
刘菲目送小望回到旅行团的队伍里,一阵幽凉的风刮来,把小望的声音吹到刘菲的耳边:”那个像蓝蝙蝠的女孩就是我的同学,她老爸是个开电缆公司的大老板,可有钱了,不知她在美国犯了什么事……” 刘菲心想,这下好了,所谓好事不出门,就算出了门也没人搭理,而坏事就像滚雪球, 越滚越大,越滚越快,总有一天会面目全非,堵在你家房子的大门口。
“我在中央公园卖艺又如何,光明正大地挣钱,老爸老妈迟早会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光明正大解释清楚吧。”想开了反而心不慌,神不乱,就像一张清洗干净的玻璃窗,能看见远景。
又过了些日子,刘菲跟沙娜去华尔街跳快闪舞( flash mob ),舞种是肚皮舞。她跟思琳挂电话,思琳说没有时间。刘菲记得上次思琳可积极了,同一个地点,同样是跳闪舞,还带来了阿芭,没办法,时过境迁,人家阿芭现在是什么级别,刘菲也认了。刘菲的前肚皮舞老师是“粉红丝带,关爱乳房” 协会(Pink Ribbon Connection)的活跃者。协会负责人长袖善舞,让一个富豪微笑点头,捐赞了一个活动,活动要求专业演员参加,每人50美元的报酬。
刘菲和莎娜一群人,穿着捐助公司的广告T恤衫准时出现在华尔街,依然是过去的位置,金融牛的屁股后面,那块小得像根雪糕的空地,十来个舞者跟随音乐摇臀摆腰,围观者一哄而上,把舞者围成了城堡,密不透风。刘菲就是个人来疯,人越多,跳得越蹦腾,她放逐四肢,享受音乐的玫瑰在身体里繁花似锦,放任灵魂去追赶那片七彩的绚丽。
一个360度的快速扭身,刘菲头上的紫水晶饰品落了地,她一点没有察觉,音乐响得正欢,她继续高歌欢舞。生命多么美好,世界多么明亮,华尔街林立的摩天大楼在她的眼睛里也变成了一片秋天的森林,郁郁葱葱,隐约着童话的浪漫。
一曲舞罢,刘菲跳得一脸一身的水,拿起一瓶矿泉水,仰头就喝,有人走到她的身边问她:这是你的吧?转头过来看,一个英气高挺的华人男子,穿一身正装站在她的面前,年龄似乎长她七八岁,但样子还是挺正点的。
两个人就这样相识了。他叫钱锋,一个月前在华尔街找到一份工作,公司就在金融牛旁边的高楼里。那天也是巧,跟同事在附近的咖啡馆谈事,出来后看见金融牛四周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比老家的春节庙会还热闹,于是便跑过来看西洋镜。
刘菲初次见面就对他打趣:“听你的名字,我想你爹应该很喜欢打篮球吧,不然也联想不到前锋后卫的。”钱峰笑道:“跟前锋后卫也拉扯不了多少关系,如今已被命运困进了这片高楼。“ 刘菲故作惊讶道:”哇,原来是华尔街的高级金领?年薪几百万吧?”
钱峰告诉她,几百万?去抢银行吧,完全是瞎扯。提起华尔街,别以为全都是赫赫有名的金融集团,也有世界各地的骗子搅在里面,在高楼里租个两间办公室,就可以扛起华尔街的招牌去母国圈钱。
9 华尔街奇遇
跟刘菲一样,钱峰也喜欢纽约,纽约的千姿百态让他着迷,但是纽约也让他烦恼,无可奈何之后还是舍不得离去。钱峰给刘菲讲了他在纽约的故事。
半年前的一个清晨,钱峰推开卧室的门,客厅的场景把他吓了一跳,好家伙,歪七倒八睡了五六个人!花花绿绿的被子和毛巾,男女老少酣睡的各种姿态,这成了什么?简直成了难民营!这还让人活不活?钱峰气得牙疼眼大,跟人合租曼哈顿上城的公寓,他一间小卧室,每个月就要喂2500美元,以他现在的能力还办不了慈善机构,凭什么要收这么多的游民?
钱峰的室友欧文是个二房东,欧文是华尔街的注册会计师。钱峰因为租房跟他见面,见他是个英俊白人,又在华尔街上班,听名字也是美国人的名字,应该是个靠谱的人,不惹事的家伙。搬进去才知道,欧文来自叙利亚,第一代移民,乱七八糟的穷亲戚一到纽约就去骚扰他,他又是个心慈耳软的家伙,架不住对方的眼泪和鼻涕,就把人收留下来。
来的人越来越多,欧文主动承担了了一房的水电费,但钱峰还是有爆发的冲动。他找欧文谈话,偶尔几个朋友来住一个晚上没有问题,但这样闹下去人会发疯的,要不我搬出去?欧文无奈地说,我退你的押金,找到地方你就搬出去吧。
在曼哈顿找房子让人抓狂,再说钱峰的工作还没落地,千头万绪的事烦着呢,先忍忍再说吧。欧文也说了,他保证在一周内把这群人的问题解决。那天钱峰去曼哈顿下城的金融区参加一个面试,上班高峰期,地铁里全是人,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尖叫声像把飞刀扎在钱峰的脑门上,他心跳血涌,莫非碰上了恐怖份子?
纽约戒备森严,哪来的恐怖份子?原来是个流浪汉,哗啦啦脱掉所有衣服,赤身裸体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男人看了恶心,女人看了惊吓,纽约太多的奇葩,钱峰已经见惯不怪, 他把头侧向窗外,不见就干净。可惜啊,纽约地铁似乎就没一块干净的地方,钱峰手抓扶杆,身子一阵乱晃,突然感觉手上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真想骂娘,不知谁把刚用完的避孕套贴在地铁扶杆上,湿腻腻的让人想吐,钱峰咬牙切齿,这纽约的地铁啊!
好不容易看到了华尔街的站名,钱峰就要下车,前面有个人,长得跟铁塔似的顶天立地,穿着一套上班的正装,堵在门口就是不动。钱峰一时心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声 FUCK YOU,那人朝他一声冷笑,居然没有回骂。这个城市总是让人慌乱烦躁,尘烟缭绕中,不知心安何处,只知道匆匆朝前赶路。
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与钱峰擦肩而过,看那气宇昂轩的样子,应该是华尔街的精英。一个乞丐挡在他的面前,带着要过路钱的气势,但是钱峰绕开了他。钱峰抬头一看,面有喜色,正好是面试公司的大门。
空气里浮动着百合花的清香。秘书一身精美干练的套装,笑容可掬,带着这个职业的殷勤和温顺。秘书告诉钱峰,经理正在处理要事,希望他等十分钟。钱峰忙说没关系,他看了看表,他比预约时间提前了十多分钟。
面试时间到了,秘书带他走进经理办公室。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八九点钟的太阳恰好落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墙上,反射出惊心动魄的光芒,光芒迎面袭来,钱峰眼花缭乱,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在地铁相遇的那个人?他骂了他,他给了他一声冷笑。这个世界好滑稽,莫非他早知道他要面试他?
对于钱峰,那是世界上最尴尬的相遇,他本能想逃,如果不想面对报复和羞辱。那经理和颜悦色,倒没有趁机亮出拳头,他呵呵笑着说,这纽约其实很小,转来转去都是熟悉的面孔。然后他言归正转,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便询问钱峰的读书和工作的经历。
钱峰在国内算是一个富二代,父亲经营一家中等规模的汽车配件厂。他大学毕业后,不想当父亲的副手,伙同两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办了茶厂,创业之路最初也是齐心协力,但是生意兴隆后便有了分歧和怪象,再加上婚姻也给他添赌,钱峰干脆到美国留学,换一种环境和活法。他在新泽西的一家州立大学搞定了MBA后,便寻思在纽约找一处落脚之地。
空气中突然冒出一股恶臭,熏得钱峰两眼是泪,几乎就快窒息,不用质疑,肯定是经理悄无声息放的一个臭屁。两个人对视了一秒钟,心照不宣的沉默和无奈,隐约的尴尬,像是在夜色里回家,却看到不该看到的一幕 。
面对经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钱峰简单地叙说了自己的创业经历和留美深造。他的心一直在晃荡之中,他预感自己拿不下这个工作,根本就没有必要在他面前强调自己的长处,纯粹浪费时间!但是经理似乎对他的经历来了兴趣,他说你在中国创办过企业,对中国文化了解,最近公司在广东有个项目,广东负责人特别喜欢吃鱼脑袋,你能陪他吃鱼脑袋吗?我们公司的销售人员没有一个敢啃下来。钱峰心想,你是在有意作弄我吧?借机报复我的地铁之骂,我才不上你的当。他压住心头的火说,如果销售额巨大,我相信谁都敢啃鱼脑袋,别说鱼脑袋了,鳄鱼脑袋也能啃下。
面试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经理让钱峰回去等消息,他们会挑一个最合适的候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钱峰气冲冲地联想,这哥们真会报复,给我来了个最高境界的挖苦,切,问我会不会啃鱼头?算了吧,一切都泡鱼头汤了!最可恶的是用臭屁当武器,让我遭遇瓦斯中毒。他正胡思乱想着,身子突然一歪,被一个流浪汉撞了满怀,那流浪汉披头散发,头发足有两尺长,上面还有几只虫在爬,流浪汉向钱峰讨钱,钱峰甩了个厌恶的眼神,掉头离去,没想到流浪汉的动作比他快,突然奔到他的前面,也就不到一米的位置,然后脱掉裤子,蹲下去,在钱峰的目瞪口呆中屎尿双双俱下。
这就是华尔街,号称全世界的金融中心?钱峰哭笑不得,心想警察在哪儿?怎么不来管一下?这城市的脸面早丢尽了!不能怪警察,警察要管的是挟枪持弹,对社会有威胁的恐怖份子,流浪汉满街都见,自由地成长着,触目皆是,他们没有钱没有房子,但是有乞讨和随地大小便的权利。
钱峰从华尔街回公寓,因为错过了上班高峰,在车厢没有被挤成一张相片。钱峰看见有个人把自己挂在扶杆上,一会儿倒立,一会儿前翻,得意洋洋地展现高难度的体操造型,钱峰懒懒地看了他几眼,心想纽约的奇葩一朵又一朵,到处都在开放。他琢磨着回到公寓里,又要遭遇那帮“难民”,还不知道未来的日子怎么熬。
用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客厅收拾得干净明亮,奇怪啊,难民都去哪里了?欧文正在厨房清理冰箱,他告诉钱峰,今天请了假,刚刚把那几个亲戚送到灰狗车站,让他们去密西西比州投靠一个开农场的的叔叔。欧文一脸轻松地告诉钱峰,从今往后,他家里再不设接待站,心情郁闷得了病,谁会同情他?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钱峰:庆祝一下。
那些难民都是欧文老家的亲戚,他们曾在战火纷飞时救过欧文的父母,所以欧文不得不帮。亲戚们游说欧文娶当地的一个姑娘,美得倾国倾城。欧文听得胆颤心惊,好不容易在纽约站稳了脚,梦想着朝更高的梯子爬去,才不想被老家千丝万缕的网子拖了后腿。若是娶了老家的姑娘,纵然那姑娘貌美如仙、香若幽兰,短暂的心醉神摇之后,接下去的烦恼会源源不断,今天是丈母娘一家要来旅游,明天是老婆姑姑的儿子要来上学……欧文直言不讳地告诉钱峰,他希望在纽约找一个职业女性,样貌只要过得去,年龄只要不比他大很多,女方娘家最好有权或有钱,能助他的事业一臂之力。钱峰跟他干杯:坚决支持你的人生规划,祝梦想早日成真。
以欧文的现状,钱峰情愿跟他住下去。欧文相貌堂堂,若是今后找到一个叱诧风云的华尔街富姐,说不定也会给钱峰开一扇事业的大门。欧文仰头喝干啤酒后,问起钱峰今早的面试,钱峰一脸的苦笑,把这半天的经历过了一遍,包括一路遭遇的各种奇葩。欧文笑道,我在纽约住了10年,虽然也撞过形形色色的疯子,但也赶不上你今天的见多识广,若不是听你亲口所讲,我绝不相信有人会在白天的华尔街蹲地大便,这就是纽约!每一天都充满了奇遇和未知性。至于那份面试工作,欧文最初的估计是没戏,换成谁也不会被人骂了,还赏给他一份工作。但是欧文又说,那憋死人的臭屁,就是经理给你的报复,你们两个扯平了!
钱峰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是今天那位面试经理,他通知钱峰被录用了,希望他尽快来上班。欧文看见钱峰脸上喜滋滋的光芒,便知道他撞了好运。钱峰说,我不能太高兴,不知是福还是祸,他给我这份工作是因为我会啃鱼头呢,还是想利用我是他的下属随时修剪我?
纵然有顾虑,钱峰还是想以身一试,找一份华尔街的工作不易,就当是积攒经验吧。钱峰给经理发短信,他想明天就去上班。既然纽约开满千姿百态的奇葩,他得调好自己的心态,必要时也能从容变成一朵奇葩。
10 殡仪馆激发了心中的诗意
紫水晶俱乐部,满屋子的喧哗和热闹,女人们吃着茶点,交换着各自的生活信息,从时装到度假,从老板到情人。刘菲对众人说:“没必要找男人,找男人浪费精力。还是一个人简单,做事效率也高。”
思琳悄声问刘菲:“你出了什么状况?你跟钱峰怎么样?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吗?前几周在Tiffany,我还见你们手拉手。”刘菲笑了笑,点了一根烟,悠悠地吐着雾气说:“他就一奇葩,我这一辈子就是遭遇各种奇葩,他到中国去圈钱,忽悠了一群富婆到百老汇学爵士舞。”思琳大脑一亮,立刻问:“是不是跟某个富婆擦出了火花?”刘菲哼了一声,继续喷云吐雾,思琳便不再问了。
刘菲说:“这就是纽约,什么都来得快,去得快,像风像雨又像闪电。不过没关系,日子照常美好。”思琳说:“钱峰的那个华尔街朋友欧文,曾经是阿芭的未婚未,都是有过婚约的,后来也不理人家,一心就想圈华尔街富婆。钱峰跟这种奇葩呆久了,也变成了吃软饭的奇葩。”刘菲一脸的不屑一顾:“这年头,有骨头的男人太少了,尽想着不劳而获,一夜暴富,难怪这个世界鸭子成群。”思琳结过四次婚,早把男人看淡了,她说:“还是自己过简单,我们不需要男人,但是我们需要友情。”
这是江紫莹的家。刘菲看见紫水晶花瓶里供了几枝郁金香,粉嫩娇媚,呼应窗外的花红叶绿,落在眼里心里,让人感恩春天的美好。紫莹问刘菲:“你和他好到什么程度?”刘菲说:“我和他也算一见钟情,有共同的爱好和经历,他跟我上次遇见的那个混血儿完全不一样,都快谈婚论嫁了,商量着回国见对方的父母,但是突然有一天,我们吃着饭,他一下子喝水呛了,开始咳嗽,咳完后,脚一直在抖,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忽然说我们性格不和,又说家里的父母保守,喜欢未来儿媳是老师或者是护士,不能接受跳舞的女孩。我听得脑袋都大了,什么借口?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跳舞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还告诉我,她母亲是单位的文艺活跃份子,过年过节的活动是她负责。他就是安心跟我分手,但我不能在他面前服软,我的回答很干脆,既然如此,那就各走各。后来我暗中跟踪,原来他跟一个国内的富婆贴上了。”
紫莹说:“有利益交换的感情无法持久,我断定,他跟富婆好不长。”刘菲说:“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希望富婆把他踢翻后,他再来求我,我定会把他再踢一次。”紫莹劝她:“最好的报复是让自己活得精彩,让对方以佩服的目光仰视。”刘菲咬着嘴唇说:“我会活出我的精彩,我独立,我奋斗,最瞧不起吃软饭的小白鸭子。”紫莹说:“你们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早点分开也好。”
手机里传出悦耳的钢琴声,那是芭蕾基训的练习曲。紫莹把手机接上了蓝牙音响,转头对刘菲笑道:“给我上课的时间到了。”刘菲说:“好的,我教你跳一曲春天的芭蕾。”
谁不欣赏春天的万紫千红,可是杜鹃花才开了几天,太阳便加大了威力。这不,夏天说来就来了。刘菲喜欢夏天,年少时可以穿漂亮的裙子臭美,到了一定的年龄,感觉夏天是个有故事的季节。虽然毒辣的太阳比较疯狂,而闷热的气候又让人觉得憋气,但在夕光之下看一架娇艳的蔷薇,在暧昧潮湿的空气里欲说不休,总有一些缠绵的情节让人浮想联翩。
刘菲的工作不稳定,时刻都在变化。她对思琳说,只要有工作做就行,失业了就回家,看老天对她怎样安排。这个夏天,她上午在一家私立幼儿园教小孩基础芭蕾,下午在一个退休中心教老人瑜伽和肚皮舞,两个机构相隔并不远,都在一条主干道上,开车也就三分钟。上午是四五岁的小孩,蹦蹦跳跳,活泼可爱,张大眼睛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下午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安享退休后的闲暇,繁华和喧嚣早散了,沉淀出岁月的淡定优雅。
有天上完课,刘菲跟两个老人交谈,一个叫玛丽,一个叫佩丝,二人在幼儿园就是好朋友,现在退休了,又在一起形影不离。刘菲告诉思琳:“二人曾经的幼儿园,就是我上午上课的幼儿园!见我惊讶疑惑的样子,她们问我,幼儿园的门口有一片狗木树林,对不对?她们当小孩的时候,还只是几棵小树苗。玛丽还记得细节:当年有一群中学生,在课余时间当义工,为幼儿园栽花植树。”
玛丽和佩丝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和中学,大学时,玛丽留在当地,佩丝去了洛杉矶,佩丝在洛杉矶结婚,后来遭遇婚姻打击,带着孩子回到纽约,玛丽一直站在她身边,给予最大的支持关怀,帮她走出黑暗的日子。年来岁去,佩丝在故乡有了如意的职业,幸福的家庭。刘菲感慨无限:从幼儿园到退休中心,两人一路携手走过,共享彼此的快乐和苦难,人生能相遇这样的朋友,生命是何其的幸运!玛丽和佩丝还相约:等以后老了,走不动了,还要去同一家养老院。
刘菲说:“名副其实,她们是从小到老的朋友!可惜你我都没有这样的朋友。”思琳对刘菲说:“一辈子腻歪在一起又如何?我不羡慕,我妈和她的发小一样翻过脸,吵过嘴。我们不可能跟发小一起变老,因为我们一直在行走,从中国走到美国,经历了好多地方好多人,人只要善良,只要有缘,什么样的朋友我都能交。”文莉是刘菲的朋友,二人相识于紫水晶俱乐部。文莉对刘菲和思琳说:“同一家幼儿园和养老院都没什么了不起,如果再相约同一家殡仪馆就牛了。”
文莉最初是公司白领,但是没能避开裁员的狂风巨浪。幸好有朋友帮衬,目前在皇后区一家殡仪馆干财务工作,她对二人说:“我根本没敢告诉国内的亲友,我到底在一个什么单位,让大家知道了不吉利嘛。”思琳说:“生老病死是生命的一部分,从幼儿园到殡仪馆,从人生的起点到终点” 文莉纠正她说:“起点错了,不是幼儿园,人生是从医院到殡仪馆。”
殡仪馆的后花园有个山坡,山坡上有一架蔷薇开得灿艳,在夕光下恬淡安然,可又透出几分神秘。那个黄昏,文莉邀请刘菲和思琳到后花园玩。三人站在蔷薇花下,可以遥看城区大半的风景,文莉指着不远处一栋蓝灰色的高楼说:“知道那栋楼吗?” 思琳说:“知道,那是教会医院,有个熟人在那里生了孩子。” 文莉点头说:“若是拿着望远镜,能看见医院花园里散步的孕妇,孩子在那里出生,那里是人生的起点,而最后都会来到我们这里,殡仪馆,人生的终点。从起点到终点其实并不远。”
刘菲怔怔地看着那栋大楼说:“真的不远,真的挺近。” 思琳点头说:“一条直线,距离很短。”
文莉说:“直线上的两个点 一个迎人,一个送人。”刘菲笑道:“医院迎人,殡仪馆送人,一个起点,一个终点。站在人生的终点,回看人生的起点,我们的生命其实简单明快。中间不管你经历了多少轰轰烈烈,辉煌壮大,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每个人都一样。” 思琳说:“中间的历程或许不一样,有的人可以上名校,有的人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壮举;有人平凡一生,默默无闻,只是最后的终点都一样。”刘菲突然冷笑道:“终点之前,有人可以当鸭,当华丽丽的大白鸭,有人可以靠着美貌嫁豪主,命运就跟常人不一样。”文莉说:“一旦有了起点,就必然有终点,从这点而言,每个人都一样,都平等。”
思琳说:“起点和终点其实也不平等。有的人一出生就是富贵人家,拥有普通孩子没有的资源优势和裙带关系。同样是死亡,有的人是礼炮和国葬,有的人被套上麻袋就丢进了乱山岗。” 文莉说:“生与死也分高低贵贱,可是争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只要我们活过,体验过,每个生命都有它独特美好的意义。感恩这个多彩迷人的世界。思琳说:“还要感恩我们的相识,相识在连接起点与终点的生命线上。”刘菲说:“我觉得我们今天都可以当诗人。”文莉说:“是什么激发了我们心中的诗意?是殡仪馆啊!”
11 缘聚缘散,一切随缘
文莉热情开朗,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跟陌生人坐在一起都可以聊几箩筐的话,但是内心也有敏感点,脆弱的时候,风中传来的鸟语都会让她忧郁。那日在紫水晶俱乐部,文莉悄声问紫莹:“我天天在殡仪馆工作,天天跟尸体面对面,你说大家忌讳我吗?会认为我是个不详的女人吗?”紫莹问她:“你喜欢你的工作吗?”文莉说:“我挺喜欢的,福利好,老板好,跟同事相处非常融洽,过去在大公司上班,种种烦恼让人苦不堪言,完全就是得忧郁症的前奏。”紫莹说:“工作环境对人身心非常重要,不用在乎外面的声音。”文莉点头说:“我知道,我希望我的内心变得强大,能做到波澜不惊,不为外界所动,但是一点小事就会导致情绪波动,一下子就变得悲观愤怒。那天我跟刘菲聊天,中途去上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看见几个女人在刘菲身边鬼鬼祟祟,悄声议论着什么。我听见刘菲说,怕什么怕,棺材和尸体有什么好怕的,我还在墓地里当过模特儿。很明显嘛,她们就是忌讳我在殡仪馆上班……”
文莉的故事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她还在一家集团公司当白领,老板有事无事给她找茬,先是让她搬出宽亮的办公室,派到一个没有窗户堆满杂物的小房间,然后又给她一个特别项目,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像被扔到冷黑的海里,自己找方向游到岸边。文莉跟美女好友苏薇薇说:“明摆着就是炒我的节奏,老板故意放幺蛾子,让我受不了自己主动请辞,连失业赔偿金都省了。”薇薇说:“不能让她得逞,你要沉着应付,同时也得偷偷在外面开荒辟地。”
文莉所在的这家集团公司,总部在迈阿密,在纽约布鲁克林设立了分部。文莉干了五年,五年的职场,可谓是明媚阳光,蓝天白云。一年前,文莉的顶头上司要外调波士顿,希望文莉能跟他一起走,有两个同事愿意跟他北伐,但是文莉喜欢纽约,薇薇跟她如亲姐妹一般,她不想轻易挪窝。
新上司跟文莉气场不和,文莉越紧张越要出毛病。有次文莉想把一个搞笑的图片传给薇薇,一不小传到部门的群里。新上司正好抓住这个辫子大做文章。文莉很委屈地对薇薇说:“上次组里的爱丽丝把客户的机密信息发到群里,所犯错误比我严重多了,为什么就给我一张老虎脸?还把獠牙露在外面。”薇薇说:“早就对你说过,该行动了,不要被她当死耗子乱踢。”
在薇薇的帮助下,文莉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每年到银行来审核账务的会计事务所,其老板就是新上司的妹妹。这显然是违背美国财务制度。这个秘密是在无意间发现的,薇薇的老公是美国人,薇薇每个周日都跟老公去教堂,从一位教友的闲谈中得知了这个重要信息。
新上司咄咄逼人,妄想再次打压文莉,文莉淡然一笑,以含沙射影的方式,向新上司传达她所知道的桌子底下的交易,这显然让新上司恼羞成怒。既然脸皮都撕烂了,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两人很快达成了协议,文莉在三个月后被公司裁员,但她拿到了厚沉结实的失业赔偿。
“好可爱的人生,一边拿着裁员的package,一边又马上开始新工作。” 文莉对薇薇无比感激:“哈哈,多亏中国好闺蜜!”薇薇对文莉说:“开心就好,对我少说客气话,我们二十多岁就出国了,孤苦伶仃飘在海外,父母亲友都不在身边,没有裙带关系人脉资源,全靠自己打拼出来,朋友对我们至关重要,就是亲人,所以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窗外有一棵苹果树,枝繁叶茂,以绿云如盖的气势拥抱蓝天。文莉仰了仰下巴,能隐约看见几棵青绿的果子,再过些日子,苹果红透了,醉人的果香会引来飞鸟和蚂蚁。文莉很满意这家新单位,是薇薇老公的关系。上司一头银发盘在脑后,笑容涌满了亲切慈祥,也流露了优雅知性,让文莉想起童年的奶奶。办公楼只有两层,一栋玲珑典雅的红砖房,推开大门就是花园,灌木被精心修剪过,雕花铁门上爬满了猩红的玫瑰,喷泉中的雕塑活灵活现,小天使张开翅膀在阳光下起舞。这世界是多么的美好,文莉照了一堆照片传给国内的亲友,这是她的新单位!新单位胜过了老单位许多倍:无论是工资待遇,医疗保险,还是工作环境。
但是有一点,文莉没有给国内亲友交代清楚:新单位是一家殡仪馆。薇薇安慰文莉:“不要说多了,懒得去解释。我国内有一远房亲戚,是个入殓师,在殡仪馆给遗体化妆,人家问她哪儿上班,她说在民政局上班。她没有说错啊,殡仪馆都属于民政局管。” 文莉说:“我告诉父母,我在一高档接待服务中心上班。”薇薇呵呵笑道:“你没有说错,你们单位确实每天都在接待人服务人。”
苹果熟了,苹果落了,苹果花又开了,甜丝丝的芳香在风中弥漫,又是一年了。文莉郁闷不解,薇薇正在一天天疏远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想约她出来吃顿饭,但她总说不得空,后来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莫非把自己拉入了黑名单?文莉心伤意冷,朋友以这样的方式折磨她,还不如直接对她拳打脚踢,只要能把原因讲清楚。
紫莹对文莉直言:“你如果真看重她,找机会跟她面对面详谈,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如果付出了真心诚意,她会心存感激,如果你觉得行动起来很难,伤了尊严,那就干脆放下,走自己的路,找自己的朋友。”文莉说:“我约过她两次,没有勇气第三次开口,不愿自尊心受伤。”
文莉本想去咨询所与紫莹详聊,可实在不愿额外付费,那一小时的费用可以去吃顿大餐了。周末无事,文莉去华人养老中心当义工,帮行动不便的老人喂饭、洗脸,剪指甲,一个男子在一旁帮忙。他叫叶朝辉,生得高高廋廋,五官清朗,有几分贵气,也有几分忧郁之气,是那种很容易让文艺女青年沉迷的形象。朝辉曾在曼哈顿一家公司当过软件工程师,写过JAVA程序,如今早不写了。文莉问他:“那你现在做什么呢?房地产?要不自己开了报税公司?”华人从事的职业就是那几大类,猜都猜得出来。
文莉没有猜准,朝晖的职业居然是作家,而且是用中文码字的作家。人在美国,用华语写作根本不可能养家,除了极个别站在金字塔的华人作家 – 他们在中国拥有成熟的市场和大量的读者。朝晖老实告诉文莉,他是一个鬼作家,英文叫ghost writer。在中国,有那么几个大腕剧作家,不想动手,雇佣几个小鬼来替写,写完后付钱,但是名字不属于你。文莉问:“这公平吗?”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跟写电脑程序一样。”朝晖说:“既然写中文比写程序钱多,我干嘛还要在格子间里看老板的鬼脸?我现在可以睡到自然醒,每天想敲多少就多少。”文莉赞叹道:“那是因为你有天才啊,人在美国,有几个人能靠写汉字过得富足开心?
朝晖跟比文莉大十岁,也是一个单身汉,文莉对他最初还有点小想法,后来寻思不对,条件这么好,怎么没有女人追他?果然不出所料,他从小就排斥女人,喜欢男人,女人跟他交往有安全感,他的好友都是知冷知热的女人。文莉真心请教他:“女人们都当你是知己,我相信你是懂女人的,帮我分析一下,薇薇为什么突然疏远我?”
朝晖用睿智的语言安慰她:“缘来了,你们聚了,缘散了,你们分了,人在世间太多的纠结,要随缘不要攀缘,过去肯定有过美好的时光,心里珍惜就行了,现在缘分尽了,就让它慢慢淡去吧。”文莉点头赞道:“作家就是不一样,每句话都融到心里头,秒杀心理咨询师。我最喜欢你的这句话,要随缘不要攀缘。我当时郁闷死了,好几个晚上睡不了觉。”朝晖说:“一切都在变化中,友情会变,爱情也会变,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默默在心里祝福她,然后转身离去,走自己的路,只要保持一颗单纯干净的心,前面肯定有真诚的朋友在等你。”文莉开心拍手道:“能遇见你,说明我的内心依然单纯干净。”
文莉心欢意畅,跟朝晖聊得风和日丽。朝晖的手机响了,他的一个女性友人韩安因肠炎发作而进了医院,文莉认识韩安,两人曾在图书馆当过义工。文莉和朝晖相约,在医院门口碰头。第二天下班后,文莉手捧一大束玫瑰站在医院的电梯口。
病人韩安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人在病中,语言不经大脑处理,她对文莉笑到:“你这玫瑰啊, 是不是你们殡仪馆布置追思会的?说不定就放在棺材的旁边,你下班后顺手牵过来的?” 文莉脸色大变,忙说:“不是的,我在花店买的,包里还有付款发票。”韩安哈哈笑道:“你紧张什么啊?就是放在棺材旁边我也不忌讳,物尽其用嘛,在中国,安乐堂的花圈也可以循环使用,卖给了这个亡者的家属,下一个家属又继续用来悼念,也算生财有道。”
朝辉忙安慰文莉:“她就是个水晶人,没有什么话能藏得住。”文莉说:“我就喜欢跟水晶人打交道,因为我自己就是水晶人,没有阴暗的小鸡肚肠!既然是朋友,要那些转弯抹角干什么?” 文莉说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睛里闪过恍然大悟的光,她喊道:“终于明白了,明白了!”
文莉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薇薇为什么要疏远她!薇薇孩子五岁生日的宴席,她前去祝贺时送了一大束鲜花。文莉对朝晖说:“懂了,薇薇怀疑我把死人的花送到她家,既然是好朋友,为什么不像韩安那样坦诚相告?害得我百思不得其解,死了那么多细胞。”朝晖问她:“既然找到了源头,那就约她出来谈谈。”文莉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努力过了,我信你的那句话:缘聚缘散,一切随缘。”
文莉准备去柏林度假。韩安给她介绍了个旅游网站,只花500多美元,费用包括柏林来回机票,还有五天酒店住宿。都说柏林是个有趣迷人的城市,但在文莉的眼睛里,远不如德国小城古色古香,那里建筑典雅精美,怀旧的情怀弥漫在老街小巷。柏林太现代了,现代得没有鲜明的个性。
到了柏林的第二天,文莉打算去看城市的地标建筑:勃兰登堡门,那是德国的统一象征,就在市中心。她抬了抬头,已经看见勃兰登堡门上的女神和战马。烟雨朦胧中,她被路边的石头林子牵住了脚步,那些高高低低的石碑,聚集着,错落着,置身其中,茫然四顾间,恍然是波浪在四围起伏跌宕,这是什么迷宫啊?需要有人指引方向。一群年轻人在石碑上摆出跳舞的造型,有人在照相,有人在嘻哈逗乐。文莉一转身,还有个健壮的男人在做瑜伽。文莉问旁人,这一片石碑是干什么用的?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告诉她:这是大屠杀纪念碑,纪念被纳粹迫害的犹太人。文莉惊诧地问,既然是犹太人纪念碑,那么沉重的纪念,怎么有人在石碑上跳舞做瑜伽?老人叹气道:这个世上有太多的白痴。文莉突然想起几年前,网上新闻报道,几个青少年身穿皇军制服在抗日遗址上摆姿势,舆论喧哗,群起激愤,薇薇说,有什么好激动的,不就是几个白痴。文莉回过神来问老者,警察怎么不来管管?
警察很快就来了,警察没有管纪念碑上跳舞的白痴,而是管行纳粹礼的游客,两名中国游客在柏林国会大厦前行纳粹礼,相互拍照取乐,被警察抓了个正着,进了局子不说,还缴了欧元罚款单。文莉在电话里对朝辉叹道:“同样是犯错,有的人逍遥自在,有的人被带上了手铐,还闹了个举国轰动。”朝辉说:“行纳粹礼触犯了德国法律,警察当然要有行动,在纪念碑上跳舞是对犹太亡灵的亵渎,但是没有违法,只能遭受道德的拷问。至于穿皇军制服在抗日遗址拍照的白痴,也没违法,但得承受舆论的谴责。”
文莉听朝辉这么一分析,感觉脑子里山是山,水是水,世界清亮干净了。文莉说:“想起从前在大公司上班,同样是把信息错发到了群里,我就成了菜板上的肉,而有人啥事都没有。”朝辉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是只要你真诚善良,生活不会亏待你。”文莉说:“你说的对,生活对我不薄,离开了公司,我找到了更满意的地方,人生其实很公平。”
文莉突然止了声,她想起自己能进新单位离不开薇薇的鼎力相助,那段艰辛黑暗的日子,薇薇一直陪在她身旁,能把薇薇从生命的册子里一笔抹去吗?她对朝晖说:“我还是想去找薇薇谈谈。”
12 需要投资的爱情和友情
雨后初霁的空气里,涌动着烧烤的浓香,紫水晶的会员们又聚在了一起。韩安问文莉:“你最近见了朝晖吗?”文莉说:“他好像回国去搞什么影视创作,用中文写作嘛,肯定要经常跑回国的。”韩安又问:“你去找了薇薇吗?”文莉神色黯淡说:“是我的错。” 刘菲在一旁问:“你有什么错?是她不理你,我最讨厌忽冷忽热的朋友。”文莉说:“现在才知道,薇薇的孩子患了脑瘤,她不愿给朋友增添心理负担,一个人独自承担,孩子治疗期间,她关闭了所有的朋友关系。” 思琳问文莉:“那孩子现在好了吧。”文莉低下头,声音也低到了尘土之下:“孩子走了,不在了。前几天,她主动约了我,我们在图书馆见的,她就站在我面前,我居然没有认出她!她的那张脸完全就不是她的脸。”思琳在一旁悄声对刘菲说:“我听说苏薇薇那张脸是整容脸。”
生命交织了悲欢哀乐,上天给你多少幸福喜悦,也会给你同样容积的苦难悲痛。文莉很后悔,后悔自己心思复杂,不怀善意地揣度对方。她对刘菲等人说:“如果当时能够放下得失,以真诚之心为对方考虑,最艰难的时光她会让我陪在她的身边。”文莉还有一句话压在舌头底下,过了半天才辗转出来:“或许命中注定,我这辈子不会有知己朋友。” 韩安说:“没必要什么知己啊,高山流水啊,我才不需要呢,朋友只要气场对,三观对,说话开心,可以聊天,也可以吃吃喝喝,彼此需要帮忙的时候,能帮就帮,帮不了也没关系,绝不能相互怨恨指责。
韩安的朋友圈里,既有中国朋友,也有美国朋友。她喜欢她的美国同事缇娜,只要干完了活,得了空,两人什么话都可以拿出来聊,聊得欢天喜地,从美食和时装一直聊到特朗普的新政,提及新政对海外企业的利润减税,她们都认为,减税之后,海外企业肯定会搬回美国,大量海外资本回流,经济得到发展,就业的机会也会随之提高。缇娜还说起她最好的朋友安娜,安娜有个哥哥被派驻到马来西亚,据说工厂很快就要迁回美国。缇娜一脸的喜气,为好友开心,她说人到了一定年龄,最好不要东征西跑,应该跟亲友在一起。韩安说,外派的工资都会高些,回来的收入肯定不如海外。缇娜说,她哥哥能跟父母和亲友随时团聚,亲情无价,不应计入成本得失。
这天似乎不对劲,缇娜突然安静了,眼神忧郁,像深海里孤独的鱼。她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突然之间放声大哭。韩安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不是缇娜家里出了大事?韩安早晨开车出门,在车上听了本地新闻,校园枪击案,三个孩子不幸遇难,不会有缇娜的孩子吧?缇娜一边抽噎,一边告诉韩安,她的好朋友安娜不在了,死在乳腺癌手术台上!都说这类手术在美国先进而成熟,但是她运气太差,遇到了庸医!韩安看缇娜哭得悲痛欲绝,像最亲密的爱人离她而去。她同情她,同情中又夹杂了几分疑惑 — 不就失去了个朋友,把自己弄的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缇娜告诉韩安,安娜和她一起长大,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两人恬淡平静,都安于过普通人的生活,她们一起走过了童年的欢乐,青春的灿烂,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分享了生命中的酸甜苦辣。缇娜的朋友不多,而安娜是她唯一的知己,什么秘密都可以倾诉,什么大事都可以商量,失去了知己,缇娜的心碎了一地,灵魂散得像云烟在飘。
韩安开动大脑,用自己有限的英文去安慰缇娜。缇娜总算揩干了眼泪,但一会儿又哭了。韩安心想,缇娜失去的知己朋友,她这一生很难拥有,她很早就考大学离开了故乡,从小长大的朋友有几个,但联系甚少,就算偶尔回家,她也没有精力去约他们聚会,虽然生命有缺憾,但也不会出现缇娜那样的悲痛伤心。
关于友情,韩安跟文莉等人聊过,大家都有诸多共鸣感:她们的朋友很多,从故乡到上海(或者北京),从上海到美国,在上海读书和工作,在美国求学和转学,找工和换职,年轻的岁月里辗转了多少山河,多少城市,她们一路在走,一路在结交朋友。而缇娜呢?一直生活在故乡,一直与故乡的好友不离不弃。缇娜的朋友是知己朋友,一生一个;而韩安的朋友是熟人朋友,一生一群。一群中若有一人离她而去,她哀叹一阵,感伤一阵,马上就能收拾好情绪,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不会像缇娜那样悲忧过度,寝不安席,想着想着又要眼泪横飞,要等个大半年才能走到阳光下。
文莉和刘菲一致认为,熟人朋友好过知己朋友,熟人朋友笑笑聊聊,不用打扰对方的隐秘,在一起的时光轻松快乐。知己朋友呢?知己知彼,过经过脉都看清楚了,悲痛与幸福都要分享,彼此依赖太重,期待值太高,情绪紧张时,稍微一个差错就会导致反目成仇。文莉叹道,她深有感触,还是不要知己朋友,薇薇事件落在她的心里,一直都有个黑影子跟着她。
韩安的故事还在继续。那天同事凯文吹着口哨走进办公室,把室内的悲忧气氛稀释了小半。韩安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料定他有开心的事。果然没等韩安开口,他就主动报喜:他刚刚跟十二年前的老情人通了电话,老情人后悔当初离开了他,幻想再次投入他的怀抱。凯文说,我早有妻子孩子,那可能接受她?但是我喜欢她的表白,我希望她一辈子都活在悔恨中,她当初蹬我而去,我大病一场,心头的那块黑云到现在都没有散去。你们不知道,当年为了追她,我付出了多少时间和金钱。韩安对凯文说,我理解你,爱情投资失败,现在她的悔恨算是晚来的回报。
刘菲鼻子一哼,打断了韩安的故事,她说:“有些男人超级自恋,自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迷恋他。女人有时候不过寂寞,主动过打电话找旧情人叙叙旧,说些拍马屁的糖精话,他就听进去了。”思琳在一旁,头点得像啄木鸟,她说:“就是就是,那个周末我在车站等人,无比的空虚寂寞,于是跟国内的前任挂电话,装出无比深情的样子,说离开了你呀,上帝惩罚我啊,过着流离颠簸的日子,在纽约居无定所,好悲催喔,把他逗得心花怒放,信以为真,自信心爆成了大气球。”文莉听得哈哈大笑,她说:“女人都是活菩萨,时不时给男人送温暖送自信。”韩安笑道:“男人听进去了,放在心头美就行了嘛,偏还要扎成蝴蝶结在头上炫耀,真是浅薄至极!”
韩安继续回忆办公室的两个人,一哭一笑的两个人,凯文在笑,缇娜在哭,让她感叹这世界悲喜交织、苦甜相融。岁月悠悠,往事像深秋的落叶,随风而飘,似乎无处可寻,却在不经意间又飘了回来。五年前,她还在中国。她和男友准备发结婚请柬,在预定喜宴的路上,男友突然说,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他声音沙哑,脸色发青,满眼的紧张惶恐,哪里是像办喜事,分明是要绑他上刑场,去菜市口问斩。韩安的自尊落了一地的粉碎,但依然昂着头,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说,你不要怕,我给你自由。
思琳在韩安的叙述中插了一句:“不愿意跟你结婚的男人,还是不够爱你,他优柔寡断,总觉得没有找到最理想的妻子。真正爱你的人,恨不得天天跟你守在一起,挖空心思寻思着怎样向你求婚。”思琳结过四次婚,当然有她独特的感悟,但是四婚的经历,绝对不是什么闪光荣耀的经历,她可不敢拿出来张扬。俱乐部的人都知道她在国内离过婚,至于离了多少次,谁也不清楚,也没闲心去打听清楚。
韩安说:“我不会嫁给对我没有真心的人,我放他飞,他真的展翅高飞,三个月后他居然跟我大学闺蜜搅在了一起。”他当然不是和韩安的闺蜜好了,而是闺蜜的发小。发生这样的事,闺蜜在事发前没有跟她透一点风,露一点光。韩安愤怒质问闺蜜,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你的真心被狼吃了?闺蜜不急不忙反问她,你是我的真朋友吗?我的生日晚宴你来了吗?你跟我去看过电影吗?玲玲从香港回来,全班同学都来了,就你没来。去年我被人渣踢了,想你过来陪着说说话,你来了吗?你就不痛不痒在电话上安慰了几句。你总是忙,忙着考证书,忙着学英语、学油画,忙着练探戈、练瑜伽,你各行各业一大堆朋友,我算你的什么呢?你很聪明,一直在投资你自己……
韩安在那一刻心明眼亮,她明白了闺蜜的话中话,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需要投资,不仅要付出真情,还得付出时间和精力,方能得到回报。因为投资的偏差,她无法收获爱情和友情,但她收获了事业。韩安很快留学去了美国,硕士毕业后,在纽约一家医疗器材公司当财务师。个人问题暂时没有着落,她也不急,一切随遇而安。
缇娜关心韩安,她说她认识一个华人,非常可爱(Cute),她想把他介绍给韩安。缇娜说他是一家中餐馆的厨师,烧一手好菜。韩安心想,那厨师说不定是偷渡过来的,身份都是黑的,怎么可能跟自己在一条路上牵手。她抵不过缇娜的热情,只好答应去见一面,一见面果然是个帅哥,帅哥有正当职业,厨师只是他的兼职。他叫秦伟成,是布朗士民事法院的统计师,每天按部就班,准时下班,下班后便换了衣服,在姨妈开的餐馆切菜、炒菜,洗茶桶。
韩安和伟成见了面,彼此有好感,愿意结交下去。至于能否走进婚姻的殿堂,得看机缘是否成熟,两人都不急,愿意顺其自然。周末时两人在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或者在公园的湖岸走走。韩安对伟成笑道:“我知道你不容易,晚上都在餐馆上班。”伟成说:“人是要休息的,否则真要累死,幸好政府部门的工作不忙,经常可以提前下班。” 韩安说:“你一身兼两职,总比我们一职的辛苦奔波。” 伟成说:“很简单,就是想多挣点钱,我想……” 韩安以为他会说,我想建设未来的家,结果他的原话是:“我想上天!”
伟成上天干什么?美国的太空旅游降价了!从2000万美元降到20万美元,坐航天飞机上太空,回望地球的瑰丽壮美,人生一次足矣!从太空返回,肯定会被媒体热捧,在世界扬名,好多人跃跃欲试,激动万分,伟成就是其中一个。他告诉韩安,不是说你缴了钱就能上天的,苛刻的体检会淘汰不够强壮的人,体检过后是一周的特殊训练,训练过了关才有资格上天。飞行时间为3小时,但是体验失重状态的时间很短,只有五分钟,那种挣脱地心引力,飘飘欲仙的感觉只有5分钟。为了这五分钟,伟成宁可花20万美元,可见他是一个玩心十足,喜欢探索冒险的人。
韩安思忖着,伟成是否能成为自己未来的丈夫。两个人的兴趣似乎没踩在同个节拍上。她喜欢艺术展,喜欢油画和雕塑。他喜欢去航天博物馆,平日里最爱组装模型飞机,有天装的太专注了,忘记了与韩安相约去听音乐会。韩安心急火燎,还当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打电话不通,直接找上门去,他才回过了神,原来是手机没电了。他说:“就一场音乐会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听不懂,难受,又不是去看球赛,随时可以站起来乱吼两声。” 韩安听了,只得苦笑摇头。
两个人出门的开销,都是AA制,如果是朋友,韩安觉得舒服自然,但是换成男女朋友,总有些微妙的不畅。她想起国内闺蜜说过的话,爱情也好,友谊也好,都是需要投资,投资时间和金钱。一个不愿为她投资的人,她愿意浪费青春陪他耗吗?青春是最宝贵的资本。
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新的一年,新的期待和梦想。缇娜对韩安说,祝愿你新年当新娘子,韩安笑而摇头。伟成想去纽约时代广场,感受倒计时刻的举世狂欢。他真诚邀请韩安跟他一同出发。韩安说:“不去后悔一时,去了后悔一辈子,去年我同学和老公去了,时代广场的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卫生间,痛苦无比啊,随地大小便的人都有,一些人有准备,穿了纸尿裤。”伟成说:“放心,我订了Time Square(时代广场)旁边的酒店,一千美元一晚,站在窗边就可以看倒计时庆典。” 韩安欣喜道:“那好,我们一起去。”伟成说:“那好,我们AA制。”
韩安对紫水晶的朋友说:“AA制的友情我接受,AA制的爱情我无法接受。”
13 无心快语
韩安私下找到江紫莹咨询:“AA制的爱情我还能继续吗?” 紫莹说:“AA制的爱情也有存在理由,看你怎么对待,但是如果让你产生了负面情绪,那就得马上终止。”韩安说:“如果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在我面前,肯定会终止,但是哪儿去找,虽然相亲网站到处都是。”紫莹说:“人的情绪变化无常,最难控制,你明知他不适合你,但是因为没有找到心仪的人而跟他继续交往,会让自己受伤。”韩安说:“我懂,就是接受备胎,也得有颗强大的心脏,但是我真的寂寞……”
寂寞?紫莹也很寂寞,那些漫长的日夜,一点光都看不见,她一个人咬紧了牙齿朝前走,走过电闪雷鸣,走过洪水和烈火,终于获得了重生。作为一个职业咨询师,紫莹知道自己不能随便评判寻求帮助的来访者或者患者。可是回到家后,她的思想依然翻涌激荡 – 紫水晶俱乐部的那群女人,把人世间的感情当成商品,爱情也好,友情也好,各种算计和讨价还价,可是你若不付出真情,能收获真情吗?
胡思乱想间,紫莹的手机响了,是大学同学兰菲的来电。当年大学寝室的七个女生,如今有五个在美国,东西两岸有,美国南方也有。兰菲曾是睡在紫莹上铺的好姐妹,紫莹记得有次生了病,兰菲帮她打水打饭,还帮她整理课堂笔记。她们曾是无话不说的姐妹,可是两人同时爱上了同校的男生魏涛,从此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尴尬起来,彼此的对话不再阳光,像蒙了层纱,影影绰绰的不明朗。紫莹与魏涛大婚的时候,兰菲的心在流泪,但是兰菲还是勇敢面对,微笑着送上祝福,当紫莹在911失去了魏涛,兰菲即刻从洛杉矶飞到纽约,陪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悲伤。
那时候的兰菲已有了幸福的家,丈夫是加州一家上市公司的技术总监(后来自己创业),对她呵护关爱,少女时代的朦胧情愫早化成烟云。她对紫莹说:“生命中的苦难我们不想面对也只能面对,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幸福还会再次牵你的手。”但是对于紫莹,失去魏涛,幸福就化成911双子塔的碎片,纵然时光流逝,她对男女之情已经漠然。当了咨询师后,她懂自己的痛,也懂他人的痛,祈望能修得慈悲之心面对芸芸众生。
兰菲在手机里对紫莹叹气,她说:“家里这两年总是起起伏伏,让我睡不安宁,饭也吃不好。川普上台后把好多事情搞乱了。”紫莹笑道:“我记得当初选总统,你兴冲冲的,投的是川普,对不对?”兰菲说:“对,当初投川普,对他满怀希望,可是他上台后直接影响了我的生活。”
川普一上台,许多人的命运变了,乱了。变乱之中有人哭,也有人笑。兰菲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兰菲的先生目前经营一家连锁报税公司,作为小型企业主,是川普新政的受益者。川普的减税计划,是发展经济,提高利润,拓展企业的生存空间。在这之前,兰菲先生的公司要缴名目繁多的企业税,日晒雨淋种出来的西瓜,被人瓜分一大块,说什么也窝心。负担沉重不说,报税的过程也是纷繁复杂,现在好了,前进路上云开雾散,鸟语花香。
但是兰菲笑不起来,她对紫莹抱怨:川普的移民新政一颁布,靠亲属移民的人开始哭天喊地,排队的档期全乱了。川普的移民新政目标明确,就是是想吸引高技术人材和投资富豪,凡是想靠血缘关系进门的人,除了直系亲属,全部被踢到了后面。兰菲的妹妹都排了十年了,移民律师对兰菲说,对不起,要重新来过。紫莹问兰菲:“你跟你妹好好沟通了吗?”
兰菲在微信里跟妹妹兰诗解释,兰诗情绪低落,她说:“反正我命不顺,做什么都是一波三折。”兰菲说:“让律师重新办吧,要等大家都等,四年后川普不一定还在总统宝座上,新总统上台又有新政策。”
兰菲跟兰诗通话,一般都是用微信的音频,兰诗先挂电话,可能手机的关闭键没有按好,兰诗那边余音袅袅,毫无保留地传了过来:“明明就是不想接我去美国,非要编出什么特朗普新政。” 兰诗做梦也没想到,因为疏忽,跟丈夫的私话会落进姐姐的耳朵里,兰菲郁闷了好几天,费心费神一场,还落得如此抱怨。兰菲问紫莹:“你说我该怎么办?”
紫莹安慰兰菲:“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小魔鬼,平日里隐藏得很好,一不留神就蹦跶了出来,你如果纠结,就别把你妹妹办来美国。”兰菲说:“如果没听见她的混帐话,我还是愿一心一意帮她,但是现在真没心情了。” 紫莹说:“平日里说话一定要小心,稍不注意就给自己惹来麻烦,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兰菲说:“你知道女人到了这个年龄,雌激素开始流失,睡眠质量差,做起事来颠三倒四的,脾气也不好,看老公和小孩总是不顺眼,昨天又跟老公吵了一架……”
紫莹不希望兰菲继续她的负面抱怨,于是给她讲了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紫莹过去的美国同事,名叫洛斯。洛斯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旅游公司上班,分管高空降落伞的客户咨询。一个客户打来电话询问,他想买票玩降落伞,不知跳伞有没有特别要求?洛斯便问他的体重,得知游客的体重300磅,洛斯婉言告诉他,涉及到高空娱乐的安全系数,公司有规定,每个游客的体重不能超过250磅,不过没有关系,你可以参加其他项目。那客户比较啰嗦,声明体重不是问题,还说可以加钱。洛斯好不容易挂了电话,转头跟同事嬉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一头猪,长的这么肥,这么大的屁股,公司的直升飞机怎么把他带上天?还好意思跳伞,跳到地面是一场地震,跳到海里是一场海啸……
兰菲听了哈哈大笑道:“洛斯的电话没有挂好,被客户听见了,对不对?”紫莹说:“就是就是,跟你妹妹一样的错误,一字不落的,对方全都听清楚了。客户气得吐血,写下愤怒的控诉,发到了公司的总部。”总部发威,洛斯必须滚蛋!她的老板和同事也被迫辞职,咨询部门全部换血。就是一个没有挂好的电话,自己倒霉不说,让一群人跟着遭殃。自那以后,洛斯每次挂电话都特别谨慎,说话也小心翼翼,再也不敢一张嘴就胡说八道。
洛斯失业后决定重返学校,她选择了网络编程专业,在PHP这门课上,她与同学凯文分到了同个项目组。凯文嗓音性感,带着难以抗拒的穿透力,一下就俘虏了洛斯的耳朵和心。那学期结束后,洛斯和凯文成了恋人。
心在相互碰撞之后,俩人会意一笑,分享彼此的人生故事。洛斯知道了,凯文曾在西海岸一大城市电视台工作,他是少儿节目主持人,小朋友喜欢他的风趣和温暖的亲和力。但无意犯下的一个大错,不得不背起铺盖卷回老家。那个周末做节目,他惟妙惟肖,时而挤眉弄眼,时而手舞足蹈,给孩子们讲了汤姆历险记的故事。故事讲完了,便是广告,他以为没事了,神经一放松,便对同事吐槽,这群小混蛋让我受够了!他居然骂小朋友是小混蛋 (Little Bastard)?背地里骂一句没有关系,谁能料到节目组那天出了岔,麦克风没有关好,这句“小混蛋”穿过风,穿过城市的天空,还有天空下的大街小巷和人来人往。
兰菲说:“她的故事让我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和凯文有相同的遭遇和教训,于是成了一家人。”紫莹说:“中国还有一句话: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兰菲点头同意,这个世界很奇怪,无心说错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两人正聊着,兰菲的手机“咚”地响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兰诗发来的微信,希望与她通话。跟紫莹一说一笑间,兰菲心舒气畅,已经原谅了妹妹的无心快语。但是妹妹说:“我决定了,不想移民美国,快奔四十的人了,我在中国的工作挺好的。刚从美国回来的朋友告诉我,广州深圳的城市发展要甩洛杉矶好几条大街,在中国混得好的人,到了美国很失落,我本来打算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算了,孩子还小,他的路长着呢。朋友还说,特朗普上台后,各种公共福利都取消了,好多移民团聚的人都回中国了,那绿卡作废了也不想管。” 兰菲说:“你说的都是事实。”兰诗说:“那我去美国干什么,这成本也太高了!”兰菲平静地说:“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这次兰诗还是没有挂好电话,余音袅袅落在兰菲的耳畔:“兰菲在美国日子过得好吗?这么一个总统,喜怒无常的,说变就变。”
兰菲的眼睛漾起了笑意,她对紫莹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14 纽约的冬天
凌冽刺骨的风从加拿大刮过来,绚丽斑斓的秋色消失殆尽。也就是一夜之间,世界从彩色变成了灰白。紫莹倚在窗前,看那些掉光了叶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咽,像受了特大的委屈。四季轮回,自然交替,人只能听从老天的安排。紫莹不喜欢纽约的冬天,冷得比较变态,整个城市像漂移到了北极。冰天雪地里总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在发生。白墨在电话里问紫莹:“你最近看新闻了吗?肯定是华人跑去检举揭发,老美才不会多管闲事。唉,本是同根生,就爱相互一阵煎熬。”
不知是谁给纽约警方写检举信,一封连一封,详细说明中国城按摩店无照经营,卖淫嫖娼。警方关注的是恐怖袭击,对卖淫嫖娼本是睁眼闭眼,但是检举信太多,只好采取扫黄行动,突袭多家按摩院,涉嫌卖淫的华人女子全部落网。美国警方的做法颇不人道,嫖客和妓女的照片全部上网,都是正面的登记照。华女大都要面子,被粗暴地拖在阳光之下,谁受得了?有些人精神崩溃,处于半疯癫状态。一家妇女保护协会的负责人认识白墨,问她能否介绍会中文的心理咨询师或者瑜伽老师,为落网的华人女子上课,安抚心灵,舒缓她们的惶恐情绪。
白墨问紫莹:“你有时间吗?能不能去看管所当一下义工?” 紫莹说:“没有问题,我这个周末就去。”白墨又说:“我们紫水晶的舞蹈老师有几个,瑜伽老师还没有,否则也可以去看所守服务。”紫莹说:“我认识一个瑜伽老师,相信她会帮忙的。”
那位叫谢飞鸽的瑜伽老师,是紫莹在两年前相识的患者。长期修炼瑜伽,她看起来淡泊从容,平静如水,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的伤痛和狂躁,那些隔山隔海的往事,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突然攻击她,惊雷轰顶的颤栗和惶恐。她告诉紫莹,她常从一个恶梦中惊醒,梦里她被人扔出窗外,身体在漆黑的夜色里飞速下落,下面是地狱的刀山火海。紫莹给她建议:“试着去帮助人,有时间就去当义工,会让你很快乐,虽然不能彻底抹去那些黑暗的记忆,但会给你注入幸福的能量。”
太阳直射南回归线的那一天,纽约雪花纷飞,寒风像饿狼一样哀嚎。室内倒是温暖如春,暖气开得很足,刚开的水仙花玲珑剔透,飘散出丝丝的甜香。王勇来在厨房烧水,他对妻子谢飞鸽说:“今天是冬至,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还是在家里吃饺子吧,我用羊肉炖了一锅萝卜,最驱寒滋补。你跟紫莹打个电话,就说生病了,那个什么,纽约妇女保护协会的义工就别去了。”飞鸽说:“那怎么行,已经答应了的事,就是下刀子也要去。”
飞鸽和勇来到纽约已经五年了,虽然一路山重水复,但是奋斗路上的阳光,让人看到明亮的希望。夫妻俩刚登陆美国的时候,勇来在餐厅当厨工,飞鸽在越南人开的指甲店搞美甲。后来勇来跟人合伙,从事房地产,又兼搞古董买卖,生意出奇的顺。
勇来不怕麻烦,每个周末都开车去逛Yard Sale,所谓的Yard Sale,就是美国人家的后院出售,美国人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低价在后院贱卖。战国时期的铜币和青铜器,美国人哪里认得,十块美元全给了勇来,但是这样的运气只有一次,概率跟守株待兔等同。勇来后来又去了Estate Sale ,也称遗产拍卖。美国人去世了,家人清理完他的遗产,不想要的东西便拿出来拍卖。汉代的蝶形玉珮,唐朝的名画,还有清朝的外销青花瓷,勇来心花怒放,都是在遗产拍卖会上搞定的。美国人并不看好这些古董的价值,灰扑扑的,不如现代艺术品光彩夺目,但是拍卖会上的中国人争先抬价,让美国人感谢他们的先人 — 收藏中国古董的爱好也能让后人发财。
银行里的钱一天天丰厚起来,他们在皇后区买了套房子,虽然公寓楼很旧,房子又小,但是夫妻二人齐心,把两居室布置得温馨明亮。生活安稳后,飞鸽不再早出晚归,一周只去指甲店干三个半天,余下的时间在健身馆学瑜伽。飞鸽自幼身体柔软,又爱跳舞,瑜伽动作规范而漂亮。考下了瑜伽证书后,她听从紫莹的建议,去图书馆和养老院当义工教练,虽然没有收入,但收获了爱和尊重,让她感觉幸福。
飞鸽知道,皇后区的看管所,关押了一群特殊妇女,大多是来自大陆的卖淫女子。透过铁窗能看见苍凉的雪景,高高的铁丝网把雪景分割得支离破碎。室内站了二十几个女子,年龄跨度从二十到五十,她们看飞鸽的目光是抗拒的,充满了焦虑、警惕,不信任。飞鸽没有跟她们说话,低头连接手机和音响,悠扬柔和的音乐飘出来,忧郁黑暗的情绪渐渐散了,她们跟随飞鸽把手臂打开,心灵打开,回到最初的宁静和美好。
沉浸在瑜伽冥想的音乐里,往事像一张张半透明的画片飞落到飞鸽的眼前,画景重叠,人物交错。她坐在她们面前,似乎比她们多一份尊重和干净,但又能高贵到哪儿去?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些在萧瑟寒风中的耻辱,一样的沉痛,只不过有了时间顺序上的差别,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
人在美国,谁也不知道飞鸽的中国历史。多年前,她是一家夜店的小姐。她最初在夜店推销葡萄酒和啤酒,但是提成太少,收入远不如小姐。她并不是甘愿堕落,她身上的担子太沉,父亲工厂破产,被人四处追债,母亲积劳成疾。哥哥也不懂事,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嫂子觉得跟这样的人没有希望,于是跑出去寻找安慰。哥哥去找那个给他带绿帽子的人,与人决斗反遭对方打成重伤……现实冰凉得穿心刺骨:很简单,家里需要钱!
勇来是她的同事,夜店的少爷,被世人称之为鸭,换而言之,就是陪富婆开心。勇来和飞鸽最初并不是恋人,作为夜店的小姐和少爷,彼此都明白,志同道合只是暂时,这见不得光的职业,在心深处纠结,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对方。不过大家同舟共济,都在一条船上打鱼,大风大浪来了,还是应该相互照应。
勇来的家在外地,父母是普通工人,对他没什么要求。勇来曾对飞鸽说过:“我的目标很明确,挣够了钱就洗手不干,然后自己创业。”飞鸽的目标也很简单,她说:“等我把家里的债还完了,我就去学瑜伽和健身舞,以后开一家自己的工作室。”
飞鸽当小姐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从不出台,勇来觉得自己是个男的,身强力壮体力好,跟女人出去没什么问题。但是有个晚上,没出台也惹来了麻烦,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富婆,集体点他的单,让他脱得只剩下内裤,逼他跳钢管舞。飞鸽听见室内的富婆们浪笑不断,她趁着服务生送果盘的时候,从门口看见富婆们要了好几箱啤酒,一瓶瓶朝他身上泼,还嚷着笑着要吃啤酒鸭,勇来强打精神,但是脸色发灰,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飞鸽急中生智进去说,姐姐们好,刚才在外面看见一个先生,高大威猛的样子像保镖,说在找您们,他一身的黑衣黑裤,还带着黑墨镜,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身离去。一个富婆咬牙切齿说,哪个死男人敢跟踪我,把他拖出去跟猪关在一起。虽然骂骂咧咧,但已失去先前的嚣张。其他富婆没了主心骨,集体哑巴了,一会儿便像受了惊的鸟群,全都飞散了。
勇来喜欢飞鸽的热肠侠骨,自那以后,两人的心近了,朦胧之中起了眷恋和牵挂,那是人间温暖的情愫。那天勇来路过一家时装店,看见模特儿身上的连衣裙,收腰大摆裙,雪白飘逸,柔美如仙,心想穿在飞鸽的身上应该很漂亮,价格也不讲便买了下来。飞鸽欢喜接受了礼物,转身就穿上了,去上班时也没换掉。勇来心头一阵酸酸涩涩,咽喉处像堵了一团棉花。他不喜欢那些男人的脏手,它们会亵渎那条裙子的雪白,可是他有资格说出口吗?她有能力让她远离这块地吗?他自己都是靠着这块吃喝拉撒。
飞鸽从不出台,一个姐妹跟客人聊开了心,非要拉着她出去,还说什么,大哥是好人,没问题的。飞鸽平日都很警觉,但是那天神经搭错了,跟着一群人上了车,进了一栋高层公寓楼。进去就不对劲了,要飞鸽陪一个猥琐的中年人,三角眼,肥嘴,一脸的淫笑。飞鸽坚决不从,那猥琐男说,你一个当小姐的,装什么圣处女。边说边把她拉进一个小间,飞鸽扬手给他一耳光,他恼羞成怒,上来要撕飞鸽的裙子,飞鸽抬腿给他一脚,他歪着嘴乱叫,嚷着让弟兄们都过来帮忙,看见人多,飞鸽一下跳到窗台上,众人讥笑道:有本事跳下去,你这个妓女就变成仙女了。飞鸽不想受辱,临窗而跳,十二层楼的高度,人群中爆发出飓风一样的喧啸。
那日风大,吹得飞鸽的裙子四扬,扬得像一把降落伞,让飞鸽安全着陆,一点轻伤也没受。飞鸽后来对记者说,她脑子里一片虚无的空白,什么都没想,身子下面轻飘飘的,像一朵云托住了她。记者在采访后感叹:一定是烈女的气节感动上天,天神相助,烈女一生平安,可是这烈女偏偏是位坐台小姐。可见人心的纷繁复杂,善与恶,优与劣,丑与美,总是交织和对峙。世界不是简单的黑与白。
勇来对飞鸽说,如果那晚你死了,我一定跟那帮人拼了,用我的命让他们所有的人没命。飞鸽经历了生死瞬间,心性大变,想为自己而活。她对勇来说,我有个朋友能帮我去美国,我想出去看看。勇来抱住她说,你不能离开我,我想跟你在一起。于是两个人一起出发,走的美国路是偷渡路,路线是先偷渡到越南,从越南到泰国,从泰国到新加波,后来又转道日本,路上折腾了半年才到的美国。初到美国的日子艰难坎坷,但是几抹阳光照在身上,也照亮了前面的路。
瑜伽冥想的音乐悠然远去,飞鸽慢慢抬起了头,铁窗外的天空,夜色已浓,雪花还在继续飘。室内空气和祥,她们的脸宁静安好,灵魂经过洗涤后,早没有最初的敌视和对立。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对飞鸽说,纽约的黑夜好长啊。飞鸽说,黑夜会一天天变短,因为今天是冬至,相信春天已经不远,阳光会越来越暖。
15 马上就是圣诞节
飞鸽抬头笑了笑,对紫莹说:“你说的对,多做义工对身心有好处,我感觉内心安静,已经痊愈了,这些日子也没有恶梦来干扰我,下周我就不来咨询所了,看什么时候我们约在外面吃个饭。” 紫莹说:“我们还可以在紫水晶见面,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好多人都要来。”
紫水晶俱乐部笑语喧哗。三五个女人叽叽喳喳,围着一棵五彩缤纷的圣诞树,有的把树枝展开,有的在上面挂亮球和雪花。刘菲抱了一个盒子进门,里面闪闪烁烁的星星和水晶链子,满眼睛的光华灿烂。白墨走过来对刘菲说:“水晶手链就不要挂在圣诞树上,那是送给大家的礼物。” 思琳看着一堆手链说:“链子都是银的,我喜欢这个绿色的水晶吊坠,是小鹿子的造型。我听说翡翠绿的水晶能帮人聚集能量。这个绿色像湖水绿,颜色比翡翠绿浅。”
白墨对众人说:“在拿礼物前,我想问问大家,都喜欢什么颜色和款式,这是一道心理测试题,可以检测你内心世界。不必认真,只是好玩而已。” 文莉说:“我喜欢这个蓝白色的天鹅水晶,说明什么呢?说明我内心纯真无邪吗?”
白墨说:“正好相反,说明你内心的黑暗度是百分之七十,你表面热情开朗,内心焦虑烦躁,你知道谁是真心待你的朋友,你自然会珍惜他们。但对一些假朋友,你隐藏了厌烦情绪,依然可以跟他们有说有笑……” 文莉打断她的话说:“行了,行了,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有这么虚伪吗?你哪儿来的根据?” 白墨笑道:“我早就说过了的,不必认真嘛,我说的话都是从说明书那里来的。”
文莉笑道:“说明书嘛,谁都可以编,我看看资料也能编一些。” 韩安听了,低头查手机,她边看边说:“好吧,我找出了一堆水晶资料,我也可以编了。白水晶是水晶之王,帮助人专注内心,找回自己。还有净化辐射的神奇功效。黄水晶呢?有招财进宝的功能。颜色更黄的水晶,可以吸收晦气,调节妇女更年期情绪,还能治疗妇女病,你相信吗?粉色的水晶,是爱情的象征,帮助你找到心爱的人,黑水晶最神奇,能消除全身负能量,防止坏磁场干扰,还能帮你祈福……”文莉接口道:“太天方夜谭了,怎么不说黑水晶治疗癌症呢。”韩安说:“如果黑水晶能治疗癌症,那黑暗度应该百分之百,这叫以黑攻黑,以毒攻毒。”
思琳说:“你们那是瞎编,我还是想听白姐的高见。”她选了一条紫色珠串的水晶问:“这个黑暗度有多少?我就喜欢紫水晶,我们是紫水晶俱乐部,别告诉我黑暗度数很高哦。”白墨说:“你那串黑暗度有百分之八十,你若选定了它,表明你有多重性格,时而光明磊落,时而阴暗狭隘,你在遭受不公的时候,会默默隐忍,但是忍到一定的时候,你会来个突然大爆炸,像愤怒的火山,让周围的人都受伤,无论是你的亲人还是朋友。但是亲人会原谅你,朋友就不一定了。”思琳喊道:“荒谬至极,一派胡言。如果我选了一条狗屎黄的水晶,估计你会说我比天使还高贵。”刘菲笑道:“别屎尿横飞的好不好。”
飞鸽低头浅笑着,她的手里把玩着一个海蓝色的六角形水晶,她说:“白姐,你干脆跟紫莹姐学习,也去当当心理咨询师,把一堆水晶链子放在桌子上,让来访者自己挑,挑一个就可以告诉他们的心理世界。” 白墨看了一眼紫莹说:“说不定呢,等哪天我心血来潮,把紫水晶俱乐部给你们做,转身就去跟紫莹当了同行。” 紫莹说:“你的本事我没有,这水晶测内心我还是第一次见识,你帮我看看这橙黄色的水晶链,根据你的推论,凡是颜色深的,内心都比较阴暗。对吧?”
“错。” 白墨说:“你这橙黄色的水晶代表财运,暗示财神爷喜欢照顾你,因为你温暖明亮,对四周的人充满了爱心,总会吸引好运到了身边。” 文莉问:“那橙黄色就代表内心没有黑暗度吗?”白墨说:“黑暗度只有百分之二十。”
飞鸽把她的海蓝色六角水晶放到白墨的眼前问:“这个黑暗度多少?别告诉我百分之八十。” 白墨笑道:“百分之九十九,内心阴暗如魔鬼,外表却装得像个圣母。”飞鸽说:“别吓我,你越把它描绘得恐怖,我越要它。”
刘菲抓了一条菱形的白水晶,水晶造型普通,光泽不亮,像劣质的玻璃珠子。白墨说:“你这条水晶链子是上品,你若选了它,代表你内心光明,没有一点黑暗因子。你善良聪明,总是为他人考虑,你给予他人爱,你也时刻被温暖和赞美环绕。”
韩安在一旁笑道:“我看出了一点小规律,越是精美可爱的水晶,越是不吉祥,越是粗制滥造的,越代表美好纯洁。” 文莉说:“明摆着就是让人不要挑贵重的,玻璃珠子最好。” 飞鸽笑道:“白姐早就说了嘛,不要认真,开心而已,真的遇到问题了,还是要向紫莹请教。”
紫莹对着窗外,把一串紫水晶珠链放在手上玩,阳光落在水晶上,反击出逼目的炫光,炫光之中似乎有一个小仙子在城堡里起舞。紫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兰菲的声音。
兰菲又遭遇了麻烦,而且这次是大麻烦!兰菲的声音冒着滚滚的浓烟:“她真的走了,走了,走了!”紫莹温声细语,努力安抚好友的情绪:“露西都20了,你捆不了她的翅膀,她累了困了,总得要回家的。”兰菲已经哭出了声:“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她不辞而别去了香港,完全拒绝跟我沟通,我养了她那么多年,养出一头白眼狼吗?”
紫莹知道一斗米养恩人, 一担米养仇人,那一万担米呢?弄不好会养出一头狼,咬得你鲜血淋漓。那些不肖子孙就是狼。她觉得用狼来形容兰菲的女儿露西似乎特不恰当。露西温柔善良,聪慧明理,又会读书,是父母最大的骄傲。但是面对一件突发的事件,她性格大变,冷漠刻薄,让当母亲的生不如死,悲痛至极,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露西立志学医,攻读本科时便选择了生物。要知道,在美国申请医学院,本科最好是生物、化学等与医学基础相关的专业。三个月前,露西陪兰菲检查身体,发现母亲的血型是AB型,露西当时就愣住了,她知道自己的血型是O型,AB型是无论如何生不出O型,除非老爹是外星人。面对女儿震惊的双眼,兰菲如雷轰顶,只能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下把秘密揭开: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秘密像黑森林里的城堡,阴暗幽深,荆棘漫延的断墙残壁,呼啦啦飞出一群恐怖的蝙蝠,尖啸着,在她的头顶盘旋,你让她怎么面对?
如烟的岁月中,泛黄的往事一页页翻开。兰菲对紫莹剥开了最深的秘密:婚后三年,兰菲没有身孕,本来想顺其自然,但是一次旅行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跟随丈夫去香港看望祖母。祖母信佛,常去九龙的一个佛社念经上香。祖母的一个佛友收养了一个弃婴,取名露西,但是佛友年高体弱,糖尿病和高血压加重,看管露西力不从心,希望能为她找到健康而善良的父母。那日也是巧,祖母带他们去香港大学,顺途去看望佛友,露西对兰菲嫣然一笑,兰菲瞬间被萌化,暖暖的喜悦,像走进春天的百花园。她把她抱在怀里,她小小的脑袋靠在兰菲的怀里,再也不想离开。兰菲当场就决定收养露西,把她带去美国好好养大。
露西改变了兰菲的生活,给她和丈夫带来许多快乐,半年后兰菲怀孕了,但她对露西的爱丝毫未变。兰菲快临盆的时候,露西正牙牙学语,兰菲问她,你想要妹妹还是弟弟,露西说,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要好好爱她。兰菲听得眼睛都湿了。更奇妙的是露西长得特别像兰菲,一看就是她的复制品,而兰菲的亲生女儿莉莉更像她的丈夫。露西姐妹在美国快乐成长,露西从来就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她比妹妹更亲近母亲,心头浮动的小秘密都会跟母亲分享。而莉莉在青春期叛逆,行为乖张,看父母不顺眼,一张冷脸朝天,谁都不想理,似乎全世界都欠她的债。莉莉有次想换一部苹果电脑,父母没有答应,她半夜跑出家门,跟一个高年级男生幽会,把父母气得头昏眼花。回家后肯定要爆发战争,当爹的忍不住推了莉莉一下,她大喊大叫,居然拿起手机就报警,差点儿就把老爹送进了监狱,露西从中周旋,两边宽慰劝说,才把熊熊烈火扑灭了。
兰菲不止一次露西说:“感谢上帝让你当了我的女儿,你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礼物。”幸福总是回应幸福,露西告诉母亲:“因为我有妈妈,生命才如此美好。”
露西姐妹读中学前,每个周六都去中文学校学汉语。汉语班里有个同学叫翠丝,幼年呆在中国的孤儿院,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翠丝悄悄告诉露西,她不喜欢她的黑头发和黄皮肤,她喜欢妹妹的蓝眼睛。翠丝后来又说,她长大后要去中国寻找亲生父母。露西跟兰菲说:“翠思好可怜,好多好多的烦恼,我永远没有她的烦恼。” 露西一脸的欢喜,像秋日的阳光,纯净明朗,没看见母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阴霾。
兰菲对紫莹悲叹:“露西一直都是个快乐开朗的孩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冷得像南极的寒冰。我并不是有意在隐瞒她,我一直在寻找适当的机会,给她敞开心怀,可是你知道,我和她的感情那么深,她对我的依恋那么重,好几次话都到了舌头尖上,又被狠狠地吞了下去。” 紫莹安慰兰菲:“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完全就是一晴天霹雳,她震懵了,还没有反应过来,给她一段时间吧,独自一人慢慢消化吸收,她现在跑到香港找奶奶,肯定是想问她生母的事,问清楚了也好。”兰菲说:“露西如果执意要见她生母呢?”紫莹说:“让她见好了,见了便放下了,我才不信她会跟一个陌生人产生感情。”
紫莹的猜测没有错,露西一到香港就心生悔意,一头撞进一个陌生的世界,路在哪儿?门在哪儿?什么都摸不着,她想寻找的答案比天上的云朵还要飘渺悠远。奶奶早搬家了,因为年老多病,被叔叔一家接到上环的公寓,九龙的老房子已经卖了。老奶奶虽然老态龙钟,但脑子还是清晰明亮。她告诉曾孙女,你的生母成长在大陆西北的一个小城,家里一贫如洗,初中还没读完就到城里打工,后来又去了上海,期间被一香港商人包养,商人的原配发现后大闹不休。你生父便想用钱摆平一切。你生母嫌钱少,挺着九个月的身孕追到香港。你在上环的医院出生,但是你生父不想见你们母女,只是托人带了一笔钱,来人问你生母,你不是喜欢钱吗?要了钱就不能要孩子,你要怎么选?你生母想也不想就拿了钱……老奶奶还想说,但露西已经听不下去了,她以为这样的人物只能出现在小说和电视新闻里,与她的生命轨道根本无法交叉。这样的人还跟她有血缘关系,这恐怖黑暗的生命!那一刻她只想逃,逃到母亲的怀里,那里宽广明亮,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温暖。
露西从叔叔家出来的时候,路过一栋雪白耀眼的大楼,恍眼看上去像是一座医院,她想起奶奶说过,生母把她生在上环的一家医院。她停下脚步,看见大门口的门排,她不认识繁体字,但是Mortuary这个单词触目惊心地撞上来,她知道了,那是维多利亚公众殓房(Victoria Public Mortuary),房门口停了殡仪车,车旁站着三个高大威猛的抬尸工,一脸的煞气。露西听见一个路人说,有个中年女子去了,她的女儿是港大学生,女儿跟母亲争吵了几句,当妈的一时气急,心脏病发作。
阳光诡异地笼罩在头顶,耀闪着白的红的黄的光晕,露西面如土色,双手发抖找出包中的手机,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妈妈,你好吗?” 兰菲的声音也在发抖:“你好我就好,一直在等你回家。”母女俩突然间异口同声:“马上就是圣诞节。”隔着千山万水,两人都流了一脸的泪。
马上就是圣诞节,鹿车、雪花、圣诞树,闪烁在房前院后,也闪烁在父母和孩子的欢笑里。灿烂缤纷的灯火下,兰菲家的房子像一座晶莹的小城堡。
紫莹的手机又响了,是兰菲喜气洋洋的声音:“这个圣诞节有时间吗?欢迎你来我家玩。纽约太冷了,还是来洛杉矶享受温暖的阳光,你一个人也太寂寞了。” 紫莹谢谢兰菲的邀请,但她说:“纽约这边的朋友多,活动也多。”
16 韩安去了一座有杜鹃和蓝鸟的城市
韩安总算找到了可以倚靠终身的人,紫水晶的朋友们都给她真诚的祝贺。任何事情都有两边性 — 她找到了心爱的人,但必须放弃心爱的城。
那一次紫水晶聚会,文莉对众人说:“我们都喜欢纽约的繁华时尚,韩安也不例外,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这辈子会落在一个偏远宁静的小城。韩安自己就说过,几年前去田纳西和乔治亚的山上徒步,见识过山中的小镇人,真不明白他们怎么生活的?住上一周就够了,一辈子呆在那里要疯的。”
凡话不要说的太早。韩安和她先生被命运安排在弗吉尼亚和北卡交界处的一座小城,二十万常住人口,小城临水靠山,风光可以入诗,也可以入画,但是太安静了。韩安在电话里告诉紫莹:“风光再美又如何,真的爱不起来。我喜欢有人气的地方,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纽约。”
韩安的老公是她的美国同事威廉,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夫妻不能呆在同个部门,但其他部门早已人满为患,两人中的一个必须辞职。威廉是部门领导,事业春风得意,韩安只好牺牲自己,主动请辞。可是这一辞,找工的路上磕磕碰碰。又过了三个月,威廉惨遭裁员风波。
文莉问过韩安:“你和威廉的八字合不合?你们两个的属相没有相克吧?”韩安说:“入乡随俗吧,既然到了美国就不要搞这种封建迷信。”文莉说:“美国人比较信星座。”韩安说:“威廉说的,星座就是一骗人的学说。我说那满大街的星象学家呢?他说全是骗子,为什么骗子多,因为世上的蠢人更多。”
韩安私下向紫莹求助:“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为什么一嫁给他就丢了工作,他自己的工作也没能保住。紫莹安慰她:“你们的婚姻刚开始,或许老天安排你们先苦后甜,让你感悟幸福来之不易。好好珍惜你们的爱,两个人走在一起不容易。”紫莹送给韩安的结婚礼物是一串紫水晶项链。她说紫水晶可以给你的婚姻带来好运。美国人认为紫水晶是爱的守护石,能赋予情侣真挚的爱和无限的勇气。
带上紫水晶的韩安跟威廉计划着,去弗吉尼亚发展。威廉的父母说,既然你们两个都丢了工作,不妨回家看看。韩安当时心想,你们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看看风景就行了。韩安后来对文莉大发感叹:“千万别看不起偏远地区,威廉家族在那里扎根了三代人,各种关系是盘根错节,从幼儿园到养老院都拉得出三亲六戚,居然没费什么事,我们都找到了过得去的工作。工资当然不能跟纽约比,但是这里房价便宜,压力不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好心态很重要啊。”
韩安所在的机构是一家技术外包公司,公司规模不大,经常吃大公司的残羹剩炙。大公司单子做不过来,就批发给小公司,批发下来的活儿有大路货,也有尖端高深的产品,韩安和她的同事搞不定,公司只好另聘高级顾问 (Senior consultant ), 江国就这样走进了韩安的视线。
因为都是中国人,韩安请江国去附近的餐厅用午餐,话聊多了,自然就熟了,韩安问江国的工资,江国也坦诚相告:一个小时标价两百美元,他有这个本事,值这个价格。江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白宫、五角大楼、华尔街、陆军军区的计算机系统他都搅过, 他这一搅,乌云散了,阳光出来了。韩安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他已经加入了美国籍,因为像军区这样的敏感部门,工作人员必须是美国公民。
江国的第一任夫人是美国人,可惜病逝于乳腺癌。要知道,乳腺癌治疗在美国已经发达成熟,但是你倒霉了,撞鬼了,遭遇了庸医,这就是你的命!韩安说:“纽约一样的,也有庸医,我过去同事的朋友,得了乳腺癌,也牺牲在了手术台。后来才知道,得了大病千万别去公立医院。”江国叹道:“命中注定的,怨也改变不了结局。”韩安说:“但是得了教训要小心了。”江国问韩安:“你是在纽约见过世面的人,在安静的小城安家,习惯吗?”韩安说:“久了就习惯了,这里高速不堵,山清水秀,你朝窗外看看。”
餐厅的窗外对着一个阔大的湖,名叫玛丽湖。清亮灵动的湖水,被阳光折叠成不同的色彩,有的像海水一样的蓝,有的像翠竹一样的绿,鲜亮明媚,衬着湖面上白帆点点,让人忍不住掏出手机一阵狂拍。江国一边拍照一边说:“我想起了波士顿郊外的瓦尔登湖。”19世纪的美国作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厌倦了城市的文明和虚伪,于是搬迁出城,在瓦尔登湖畔搭建木房,耕耘土地,远离文明世界的喧嚣热闹,创作了一部《瓦尔登湖》。这本书运气奇好,不仅让他名垂千古,也让瓦尔登湖举世闻名。
韩安去过瓦尔登湖,她对江国说:“要说风景,瓦尔登湖哪比得上玛丽湖,玛丽湖的春天最美,湖岸的杜鹃全开了,万紫千红那个迷人,眼睛里全是鲜艳的色彩,两个眼睛根本不够用,空中时不时飞来几只蓝鸟,飞累了,便停在杜鹃花枝上。走在湖边,随随便便一个仰头,一个转身,全是诗情画意。” 江国说:“再怎么诗情画意,也不及瓦尔登湖的名气啊。”韩安说:“没办法,全世界的小资都爱《瓦尔登湖》,他们最喜欢在一个细雨纷飞的天,在咖啡馆呆上半天,点一杯卡布奇诺,然后懒慵而舒适地抱着一本《瓦尔登湖》。因为梭罗,瓦尔登湖能不出名吗?”
江国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说:“凭心而论,玛丽湖比瓦尔登湖秀美,为什么名气远不如瓦尔登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座山,一个湖,一条河,也有它的命运。”韩安说:“听你说话,感觉你像个哲学家。”江国笑道:“我在国内就是哲学,到了美国为了生存才改学计算机。”韩安赞道:“半路出家都能学成专家,佩服不已啊,我在国内学的桥梁设计,到了美国学了电脑又学财务,我内心最爱的还是雕塑。你说这美国有什么好,把我们的爱好和专业都颠倒了。”江国说:“怨不得美国,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我有个同学在大学时才华平平,但如今混成学术圈大拿,倍享殊荣,有同学不服气,有用吗?活在世间,一定要心平气和,有的东西是争不来的,也许你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但就是没有名利双收的命。”韩安笑道:“哲学家的话就是跟常人不同,一语击中,懂了,认了,玛丽湖的命。”
两人正说着,一对蓝鸟从窗前飞过, 然后在湖上轻盈一点,扇出一圈惆怅的涟漪。韩安说:“蓝鸟和杜鹃是我们这座小城的象征。”江国说:“我在酒店大厅里看见一幅油画,一只蓝鸟站在杜鹃花枝上,背景是蔚蓝的湖水,现在才知道它的意义。南方小城安静清幽,适合居住,就怕医疗水平落后。”韩安点头说:“好医院都集中在大城市,这里的医疗水平确实不敢恭维,我有个朋友前些年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子宫长了很滑稽的东西,必须做手术把子宫拿掉,吓得她魂飞魄散,后来去看的中医,中医给她吃药调养,现在身体好得很,面色红润,身强力壮。还有个朋友去做关节手术,手术之前是走路疼,手术之后是走不了路。”江国说:“我也听过当地的医疗事故,生孩子都死在手术台上,都是些什么医生。”韩安说:“所以我得好好锻炼身体,千万不要生病住院。”
江国的妻子去世后,江国又找了一位女子,已经订婚了,这女子不是华人也不是美国人,而是匈牙利人,跟江国和韩安一样,也是早年来美留学,然后工作移民。韩安见了江国未婚妻的照片,很平常的容颜和身材,平淡得就像大街上的路人甲,没有东欧美女的美目流盼,灵秀天成。江国说,他找伴侣最看重的是独立,独立的女人必然受过教育,有睿智和毅力,面对人生的风雨,敢于承担责任。青春年少又如何?貌美如花又如何?一个层面上的灵魂交流更让人心动。韩安心想,你真怪,找来找去都找西方白女子,你满腹的才学怎么跟情侣分享?用英文表达得清楚吗?她想问又没问得出口,她怕江国反问,你找的不是美国人吗?你脑子的小资情调,用英文能彻底阐明吗?
平淡日子的一份点缀,午餐时间散发了诱人的魅力。一小时的午餐,一小时的畅言和欢笑,似乎一眨眼就没了,而两个人的生活中都多了一份期盼。初秋的空气浮动着野芙蓉的幽香,幽香里里酝酿着暧昧的味道,隐隐约约的秘密,像玛丽湖清晨的雾气,谁也不想让阳光照进来,照明白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江山和星辰。
他们不过是午餐缘,想通了就是这个理,缘聚缘散都随缘。公司的项目结束了,他要走了。离开小城前,她送他了一件小礼物,磨花玻璃的工艺品,玻璃上绘制的蓝鸟和杜鹃,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中秋节前,他给她挂了一个电话,问她在做什么,她反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看着办公桌上的蓝鸟和杜鹃,想起了玛丽湖边的人。
细细柔柔的喜悦在心头掠过,像蓝鸟在玛丽湖上留下的一圈涟漪。她说,玛丽湖最近出了事,你恐怕不知道,前些日子玛丽湖上来了一群野鹅,猖狂得不行,周围的小动物包括蓝鸟都怕它们,它们得寸进尺,连小孩子都欺负,好几个小孩被野鹅群攻,满身是血。他说,西方国家都爱护动物,加拿大也有被野鹅袭击的报道,澳大利亚的袋鼠也是目中无人,想踢谁就踢谁。她说,还是美国威武,人权至上,玛丽湖上的野鹅被集体歼灭了。
一夜之间发生的事,也不知谁干的,沾了血污的羽毛被大风吹到天上,但慢慢就消失了,没人提问,也没人回答,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照在玛丽湖上,湖边的花儿还是那么娇艳,树叶还是那么绿,蓝鸟唱着歌,就当那些野鹅从来没来过。
他半天没有出声,她问他怎么了,他说如果那些野鹅去了瓦尔登湖,会不会有被灭绝的命运。她说如果野鹅袭击人,应该是一样的命运。他说狮子和老虎也袭击过人,总不至于灭绝吧。她说野鹅的命当然没有狮子高贵,正如玛丽湖不如瓦尔登湖有名。
17 随风而逝
心头很深的秘密,韩安只跟紫莹在微信里说:“我特别享受跟他聊天,不一样的精神探索。说什么也没发生吧,但暧昧又确实存在。两个人之间的交流,非常融洽和谐,跟我老公不可能有,我和老公是两种文化背景长大的人,吃吃喝喝没有问题,聊一些家常的话也没有问题,但是涉及到深层沟通,就达不到灵魂对话的境界。”紫莹说:“婚姻之外,人也需要友情和温暖,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友情,如果深了,多少有些暧昧,你得掌握好度,不让这份友情产生负面能量。” 韩安说:“我和他都是城堡中人,很清楚彼此的交往不能过线,我不会胡思乱想,不会有荒缪的期待值。” 紫莹说:“你意识到这点很好,有了期待值,就会有沮丧和失望,随之而来就是悲伤和愤怒,严重的话,要危及正常的家庭。女人是情绪动物,所以我必须提醒你。”韩安笑道:“你是怕我情绪失控后,天天找你倾诉吗?放心好了,我也是看了千山万水的人,一切都会随风而逝。”
韩安虽然搬离了纽约,但是紫水晶的微信群里,她时不时的会活蹦乱跳,说两句八卦,贴几张照片,跟在纽约没什么区别。这一天,文莉私信问她:“你注意到一个叫余锦书的新人没有,她从南方的一个什么城市搬到了纽约。”韩安说:“我知道余锦书,上次还在群里跟她聊过几句,她没住在纽约城,她在新泽西的一家大学工作,家也安在新泽西,离纽约不过一小时的火车。”文莉说:“我听刘菲说,她是紫莹的大学同学,目前在新泽西一家州立大学当教授。”韩安说:“是校长兼教授,紫莹很牛,她的同学更牛。”文莉说:“中国人很优秀,在美国当教授当律师当医生的比比皆是,但当校长的确实不多见。” 韩安说:“人家朝晖在美国当作家,也是不多见。”文莉说:“在美国用中文写作,能有什么读者和市场,所以朝晖聪明,回国发展了。”韩安说:“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吗?”文莉说:“他现在忙啊,在国内名气越来越响,哪还有时间跟我们联系?你若想知道他的动向,到网上去查吧,一会儿是新书发布会,一会儿是在大学做演讲。我们不聊他了,我说的余锦书,她能从南方到纽约来,你什么时候也搬回来吧?”韩安笑道:“我明摆着没有余锦书优秀,但我迟早要杀回纽约。”
余锦书和兰菲一样,都是紫莹的大学同学,三个人在同间寝室,度过了四个春秋。在青春明媚的年华里,锦书知道紫莹和兰菲同时爱上了魏涛,男女之恋让纯真的友谊变得微妙起来,像柳絮在三月的天空飘摇,悠悠然然的,似乎要坠落到地,又被一阵风带到半空中。转身之间,她们人到中年,走过生命中的酸甜苦辣,生离死别,带着岁月沉淀后的优雅从容,她们更珍惜昔日的友谊。
余锦书是个幸运的女子。她有世上最好的母亲,母亲温柔慈祥,又智慧包容。锦书过了三十岁还在美国读博士,那时候的兰菲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锦书对紫莹说过,她没有精力寻找男友,要是换上其他母亲,早就急得人仰马翻。母亲总是告诉她:“不要急,顺其自然,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幸福,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母亲不急,但是周围一堆亲友瞎急,母亲心平气和说:“我尊重女儿的生活方式,无论她有什么样的选择,我都祝福她。”锦书的姨妈说:“她一辈子不结婚,你也祝福她?”锦书的姑妈说:“她要是不爱男人喜女人,你也祝福她?” 锦书的母亲依然微笑着,一脸的温柔而淡定,她说:“我祝福她!”
有这样的母亲当后盾,锦书无忧无虑在美国闯荡。锦书在美国攻读教育专业,这个专业在美国就业难度大,但她三十五岁就当了一所社区大学的系主任,因为在工作中颇有建树,两年后又提拔成了副校长。虽然社区大学规模小,但毕竟是州政府所建,旱涝保收,没有后顾之忧。职场得意,情场也有收获,锦书很快找到心仪的爱人,爱人是个ABC,联邦政府的律师,两人情投意合,半年就携手走进婚姻的房子。
紫莹知道,锦书计划把父母办到美国探亲,团聚在新大陆。偏偏天有不测风云,锦书母亲跟老同学去西藏自助游,在一家客栈再也没有醒过来。母亲的同学后来对锦书说,事前没有任何预兆,前天晚上都有说有笑,还说要早点起床,拍摄雪山日出。
懂她的母亲去了,锦书的世界一下就崩塌了,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紫莹只要有时间都会陪在锦书身边开导她。紫莹说:“一切都会随风而逝,Gone with the wind,那风便是时光,时光会让我们与最爱的人分手道别。”提及Gone with the wind,两人自然都想起了那部经典南方巨著。紫莹说:“中国人把它翻译成《飘》和《乱世佳人》,倒不如‘随风而逝’来得准确。”
又过了大半年,锦书总算从忧苦悲痛中走出来。母亲去世了,父亲不愿远赴美国,锦书只好由他去。紫莹对锦书说:“你父亲喜爱书法国画,身边一群画友,国内还有众多亲友照应关怀,探亲美国确实不是上策,只有你回去看他。其实我父母也不想到美国,他们都喜欢热闹。” 锦书说:“你和兰菲的父母都在,若是老两口作伴到美国来,倒也不孤独。”紫莹说:“我父母不想来,倒是兰菲的父母很快就会来美国。”
谁也没想到兰菲母亲竟然走上锦书母亲同一条路,她是在一个避暑山庄遭遇了感冒,当时没有重视,结果肺炎发作,送到医院急诊室就昏迷不醒直到魂魄离去,前后也就七八天。母亲走了,兰菲要把父亲接到身边,安享晚年。父亲坚决不从,说在美国的日子就是坐牢,你们白天上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半年后,兰菲父亲娶了近郊县城的一个退休护士。
兰菲向紫莹和锦书愤怒倾诉:“结婚前没有一点声响,结婚后才通知我和姐姐。”锦书说:“肯定是怕你们不同意。” 紫莹说:“如今木已成舟,你们就接受现实吧。”兰菲说:“怎么接受得了?”紫莹说:“一切都会随风而逝。”锦书说:“对,随风而逝。”
兰菲父亲娶了新人,整个家翻天覆地来了一番大变样,别墅的花园里,曾经的腊梅牡丹茉莉,都神秘地消失了,变成了南瓜茄子西红柿。兰菲愤恨地对紫莹说:“那鬼老太婆说,要给我爸吃有机蔬菜,结果有机蔬菜全都在喂她的孙子!老太婆儿子一家都搬进了别墅,我爸妈的别墅成了他们的新家,你说,你说我还能回家吗?”
兰菲的母亲生前爱梅,亲手栽了一株腊梅。母亲不止一次告诉兰菲,她最忘不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寒冬,她重感冒躺在床上,门轻轻地推开了,一阵幽香扑面而来,兰菲怀抱一大束腊梅站在她的面前。兰菲那天本是跟同学去城外旅游,半路中,心开始乱,一对蝴蝶在胸口扑腾,突然思念母亲,于是急急往家里赶,在小区门口买了一束腊梅花。可见母女之间心有灵犀,相通感应。
母亲走了,她种下的腊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耀武扬武的丝瓜。紫莹对兰菲说:“我理解你的痛和悲伤,但是我们长大了,成人了,必须学会接受,不接受就是让自己痛苦,而且解决不了问题。” 锦书也劝兰菲:“我们的生命交织了悲欢离合,各种喜怒哀乐都要品尝。”
锦书也有她层出不穷的烦恼。她所居住的城市是美国南方城市,南北战争期间,北方军队一路烧杀抢掠,锦书工作的校内有座小教堂,曾被北方军队烧毁,如今只剩一面残墙,依稀可辨当年的精美华丽,残墙是一座遗址,在时光的烟雨中倾诉北方的残忍暴虐。
残墙在这个新时代居然没了存在的空间。如今美国种族骚乱,到处是游行暴动,连南北战争时期的英雄将军(罗伯特·李 Robert Edward Lee)的雕像都被推倒了,完全就是一场文化大革命。李将军领导南方军队反抗北方侵略,是南方人民心中的偶像,如今成了种族分裂份子。既然李将军的雕像都被端掉,那残壁遗址还留在那里干什么?当学校决定破土动工,在遗址上面建一个图书馆,成百上千的白人学生和市民把遗址团团围住,挥舞南北战争时期的战旗,高喊:历史不能抹杀!他们筑成人墙,让推土机无法靠近。
锦书愁眉苦脸对紫莹说:“我该怎么办?上面要我协调好这件事,既要顺利施工,又要安抚愤怒的学生。 如果处理不当,我这个副校长的椅子就别坐了!”兰菲哀叹道:“我们都有烦恼,你可能会失去工作,我可能会失去回家的路。但是你说的对,我们是成人,必须接受和面对。”紫莹给锦书打气:“你的工作很荣耀,但也极具挑战性,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可以处理好。”
因为战争遗留的残壁遗址,锦书茶饭不思,期间有个学术会议在香港举行,就当去散心。会议结束后,她一人坐渡船去澳门观光。站在大三巴牌坊前,锦书思绪万千,大三巴牌坊是澳门的地标。一百多前前的一场大火,把一座巍峨的教堂烧得惨不忍睹,只剩下一面残壁,记录了教堂当年的恢弘和精美。教堂并不是焚毁于战火而是事故。大三巴是珍贵的文物,是澳门的象征,列入了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单。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那面残壁,曾被北方军队烧毁的教堂,为什么命运迥然不同?
锦书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如果谁把圆明园的破石残柱用推土机铲平,再建一栋新楼,肯定还没行动,就已被千万人唾弃痛骂。她又想起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美国在干什么,美国那时忙啊,一心准备南北战争。在这之前,英国想让中国的大门开得更大,挑起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又伙同法国一起攻下广州和天津,美国本想跟英国和法国一起到中国吃肥肉,但是美国自顾不暇,要收拾不听话的南方,于是对英法联军说,你们先去打,但割肉分汤的时候我要去。美国还把这段历史堂而皇之地写进教科书里,一点也不涂脂抹粉。锦书是在美国读书期间接触到的这些史料,心想强盗就是强盗,一个不愿遮遮掩掩的强盗而已。再说了,英国和法国不是老冤家吗?两个国家打的百年战争,那可是世界上最漫长的战争,然后是争夺海外殖民地,两国也是打得落花流水。英国和美国也应是仇敌,因为独立战争,美国和英国干得你死我活。 但是为了瓜分中国,三国可以放下仇怨纠葛,合作前行。历史幽深曲折,晦暗不明,谁又能将它看透?
潮湿的海风吹在锦书的脸上,周围人声喧嚣,飘忽不定,似乎隔着云烟传到耳边,让她的心空旷无边,世界消失了,恍若一个人独立在荒凉的沼泽地上。手机突然响了,是兰菲激动的声音:“你看新闻没有?”锦书说:“我在澳门,没有关注美国的新闻。”
锦书所在的城市,前天突然来了一场龙卷风,把学校的教堂遗址彻底端了,变成了废墟。也就是说,那面残壁不见了,消失了。锦书后来对紫莹说:“都解决了,一切都随风而逝了。”紫莹说:“你不要掉以轻心,旧问题随风而逝,但是新问题又会出现。”
新问题果然来了。锦书的先生工作出了麻烦,只好重新找工作,他的同学在新泽西有一家律师事务所,邀请他入伙,他欣然点头了。他这一点头,意味着全家必须北上。紫莹和兰菲都担心锦书会犹豫不决,毕竟像她这样工作位置,很难找到合适的接收机构,没想到锦书愿意放弃学校,跟先生在一起。锦书对二人说,她在网上找到一家新泽西大学,州立的社区大学,跟自己所在的学校算一个档次,她递交了求职申请,学校让她去面试。
18 日全食前后
锦书一身的欢喜明媚,愿意拥抱全世界。锦书对紫莹说:“能顺利找到工作,也是妈妈在天堂保佑我。我喜欢新泽西,离纽约那么近,整个北方比南方科技发达,而且比南方包容和自由,南方受种植园文化的影响,至今顽固僵化,守着一些旧规矩。” 紫莹说:“南方气候比北方好,我不喜欢冰天雪地的寒冬。” 锦书说:“我喜欢下雪的冬天,反倒是受不了南方的炎热和潮湿,夏天的时候,灌木林里有种黑翅膀的小虫子,喜欢一群群的朝身上贴,躲都躲不过来。”
兰菲在微信的音频电话里对二人说:“好羡慕你们,随时都能聚在一起。”锦书说:“那你也搬过来吧,这边的机会挺多的。”兰菲说:“纽约那边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冷。” 锦书说:“原来你也怕冷。”紫莹说:“怕冷又不是她一个,当年肖晨海快毕业的时候,明州一家公司给他好offer, 他怕冷,至今还在乔治亚。”兰菲说:“提起肖晨海,你们知道他的八卦吗?他找了个老美,轰动了当地社区。” 紫莹说:“华男娶老美有什么好轰动的?” 兰菲说:“他的老婆是个黑女人!”紫莹说:“那又怎么了,只要他喜欢。”
紫莹跟肖晨海的关系还不错,当紫莹遭遇911不幸时,晨海还曾飞到纽约安慰过她。紫莹当了心理咨询师后,晨海遇到一些问题也喜欢跟她探讨,两人也聊些日常生活的琐事,关于他的妻子,他的同事,他的喜好和厌烦。
晨海是个按部就班的人,喜欢有规律的生活,一成不变的生活,生活中稍微出了点小故障,比如停水了,汽车里的空调突然罢工了,都会让他呼吸不畅。那些日子里,举国都在沸腾,日全食将横跨东西两岸,千载难逢,遇见了,那是一生一世的缘啊!晨海的哥们威锋说:“绝对不能错过,你想想,月亮堂而皇之爬到太阳和地球的中间,这一番神奇的排列组合,会让白昼瞬间变成黑夜,而星光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晨海所在的乔治亚D城正好处在日全食带上,到处都是欣喜若狂的笑脸。每到午餐时间,晨海喜欢去一个名叫lizard小餐馆,那里有典型的美国南方味:醇厚的黑豆汤,浓香的烟熏香肠,芳甜爽口的玉米蛋糕,还能吃到番茄汁泡饭,跟中国人的舌头比较合拍。餐馆老板告诉晨海,这些天餐馆里来了好多海外游客,英国的,法国的,还有阿根廷的。
晨海对威锋说:“这些人也太疯狂了,不过就是一普通的天文现象,哪里犯得着漂洋过海,劳命伤财,在家里看电视的效果会更好。”威锋说:“在家里看电视哪里比得上看现场,百年一遇,万众狂欢,谁也不想错过。我夫人上班的医院都放假了,还给每个员工发了眼镜。” 晨海问:“医院怎能放假?病人来了怎么办?”威锋笑道:“病人也要看日全食啊,哈哈,不过肯定有医生值班。”
晨海对紫莹说过:“你如果想过来看日全食,可以住在我家,我太太很好客。” 紫莹说:“看电视就行了,最不喜欢拖着行李出门旅行。”又过了几天,晨海的一位老同学从加州打来电话,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暗示他想带着家人到D城看日全食。晨海不想接待拖家带口的一群人,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没有心情。是的,他现在条件好了,在大学当教授,但是苦难时光里,谁曾为他遮风挡雨?
他是个不愿朝后看的人,记忆中的春暖花开也好,狂风骤雨也好,反正都翻过去了。几年前,他在一家小公司当报税师,工资低,压力大,干活又累。貌美如花的老婆常抱怨:跟着你到了美国,过着比老妈子还不如的生活。老婆在国内是富二代,从小娇生惯养,家里请了两个保姆。到了美国,日子颠转了,还得自己买菜做饭带孩子,嫁给这样的老公有什么意思?他懒懒地说,你过不了就走吧。老婆还真走了,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人说她回国了,有人说她跟洋帅哥跑了,描绘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睛还有生动的表情。那些话隐约约刮到他的耳边,细如钢针,灼灼地扎。有人一脸坏笑告诉他,传他谣言的那个同学去了加州。
总之,他成了中国社区的一个笑话,因为既傻又蠢,不仅丢了工作,还丢了老婆。那个黝黑的仲夏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摔在路边的野草丛里,晕倒在另一个世界,一阵阵巨痛,挖心刺骨,他尖叫着惊醒了,一群火蚂蚁正向他发起猛攻,他必须跑,但身体软得像雨后的烂泥。绝望之中,他看见一道耀眼的手电光,一个女孩正朝他奔来。
她叫四月(英文April),名字让人联想起春天,医院的护士助理,一个爱笑爱唱的黑女孩。她把他搀扶到自己家里,给他消毒和包扎,也给他铭心的温暖和感动,他们成了朋友,很快又成了恋人。或许是同病相怜,四月那时刚好被男友抛弃。
四月的母亲因为没有收入,住在政府的廉租公寓(在美国称为House Project )。四月当护士助理只是个兼职工作,她在学校攻读护士专业,工资不高,学业又重,只好搬进母亲的廉租房。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晨海唯有苦笑 — 这辈子居然住进了House Project。记得刚到美国时,大师兄开车带他四处闲逛,那正是春天,花开烂漫,如云似霞,他看见樱花树下,几栋半新的两层红砖房,房前绿草萋萋,便问谁住在这里?大师兄很不屑地说,懒东西住在这里!全是吸纳税人出的钱。晨海说,这里的环境很好啊,大师兄说,好什么好,你看看房前,有晒衣服的钢丝架子,对不对?在美国,不要说高档社区,一般过得去的小区都不允许这样的摆设。
正午的太阳照在头顶,晨海半眯着眼睛站在房前,眼前是几排平行的晾衣钢丝架。住进廉租房的人,多是黑人,买不起烘干机,湿淋淋的衣服只能请太阳关照。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闻太阳留在衣服上的味道,暖香而绵长,那里面有童年的记忆,母亲勤劳持家的背影,父亲爽朗开怀的笑声,晒在院子里的床单被风扬了起来,然后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哥哥激动地对爷爷喊道:“我吃你的马!“
跟四月在一起,就是跟春天在一起,晨海找回了自己,人一旦振作起来,好工作也来了。四月毕业的那年,他们结婚了,他在完成博士论文后,成了一家公立大学的教授,不菲的工资,有尊严的生活。他的妻子是黑人,这在华人中很少见,自然吸引了许多好奇目光。晨海曾对紫莹说过:“不想多解释,只想安静过日子,我的华人朋友极少,平日里只和威锋来往。”
威锋跟他任教同所大学,威锋是历史系的教授。威锋的夫人也是美国人,跟四月不同的是,她是白人。两家人时不时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对当今的社会动态,焦点新闻来一番点评。日全食的这天,全美放假,两家人自然而然又聚在一起。
威锋说,这美国是越来越不像美国,到处是种族骚乱,游行暴动,连李将军(罗伯特·李 Robert Edward Lee)的雕像都要推倒。威锋夫人说,谁不知道李将军在南北战争时期的英雄,他领导南方军队反抗北方侵略,一直是南方人民心中的偶像。四月虽然是黑人,但是她的祖爷爷也在李将军的指挥下浴血奋战过。历史不能抹杀!当年许多种植园的黑奴跟随他们的主人上了前线。四月说,每次跟我的黑人朋友说,尊重历史就是尊重自己,他们说我是叛徒,是白人养的狗。晨海安慰她,你的言行没有错,北方侵占南方,不过就是想贪占南方的资源和劳动力,于是打着“解放黑奴”的旗帜发动侵略战争。威锋说,历史的洪流挡不住,那时那么多欧洲殖民地都独立了,黑奴也自由了,美国南方的黑奴迟早也会自由,并不需要北方的军队来帮忙。威锋夫人说,北方佬(Yankee)打过来了,李将军和战士奋勇抵抗,打了几场胜仗,本来可以率军拿下华盛顿,但是南方只想抵御,没有扩张的企图,而北方军队就是气势汹汹想吞掉你。威锋夫人说,北方军队残忍至极,一路烧杀掠夺,无论大城小镇还是种植园,抢完了就放火烧掉,一些城市的军民都投降了,依然屠城烧城,就是要彻底摧毁南方的意志,让南方一百年也站不起来。
晨海一激动,突然用中文对威锋说,你教历史的,肯定读过《孙子兵法》: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李将军的核心是防御和设防,而不是进攻,如果凭借当时的实力和气势,一举拿下华盛顿,整个战争的局面就要改写。威锋点头说:对,有实力的时候不该防守该进攻,防守就是在坐等北方的再次进攻。
当晨海用英文翻译给了四月和威锋夫人,两人都一致赞同:李将军如果学了《孙子兵法》,今天的美国一定是另一种美国,而世界也是另一种形式。威锋说,他还没来美国时,就知道南方人民为李将军立身塑像,认定美利坚这个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感动于她的包容、民主和开放,如今塑像倒了,曾经的光荣和梦想也散了。威锋夫人说,目前是新南北战争,自从川普当选后,分裂的格局就形成了,李将军的雕像就是引发分裂战争的导火线。威锋夫人说,我昨天陪朋友 去市政厅,在外面看见闹哄哄的一群人,像打架的样子,一方说,要把李将军的雕像拆掉,另一方说,可以啊,先把林肯雕像拆掉了再回来动他。
窗外传来一阵鼓乐声,像是邻居在开派对。四月笑着问众人,我们今天聚会是为什么?不是来哀悼李将军的雕像,而是来欢呼日全食的。你们看看外面的天,天都暗下来了,戴好眼镜,大家出门去。
晨海低头扫了眼手机,不过下午两点钟,天边呈现出粉紫色的晚霞,飘逸中透出几分诡异,让人理所当然以为是黄昏,不过这个黄昏有几分虚幻。天空越来越暗沉,四周的树木和房屋散发出诡异的惨白,伟大的太阳被狡猾的月亮遮挡了,居然变成了一个漆黑的球,周围一圈光环,像是镶了银边,让黑球多了份欢喜明亮。温度遽然低了,鸟儿也停止了歌唱,四月说,她看见树林中有闪跳的光,可能是萤火虫。
日全食也就两分钟,极速而悠长的两分钟,像一生一世,又像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四月说,宇宙是多么神奇,展现出如此壮丽的景观。威锋说,愿世人都在欣赏日全食,忘记了那些分裂和骚乱。再抬头时,天光已是大亮,太阳恢复了它显赫张扬的模样。恍然一场梦,梦醒后这世界依旧美丽或者丑陋。
晨海后来对紫莹说:“日全食之后,日子依旧。” 紫莹说:“我们常人过着普通安静的日子,偶尔有一次狂欢热闹,就当是假日的享受。”
19 错过了海上日全食
这个劳动节,紫莹邀请兰菲和锦书来家里作客。紫莹告诉二人:“本来请了晨海的,他总是很忙,离不开家。”锦书说:“他是个好老公,跟他太太关系很好,两个人出门总是在一起。”兰菲说:“同学间的聚会,哪能让老婆来晃眼睛,我们班上好几个男生娶了老美,就他一个娶了黑皮。”紫莹说:“不管白皮黑皮还是黄皮,只要心好,性子合得来就行了。”锦书说:“是的,两个人关门过日子,日子好不好,暖不暖,自己最清楚。”兰菲说:“家和万事兴,平安健康就是福气。”
紫莹问锦书:“你在新学校怎么样,都适应了吧?”锦书说:“我喜欢这边的学校,自由活泼的氛围,还认识了几个华人同事,中午吃饭,我们常去同一家餐馆,大家聊得非常开心。对了,我有个华人同事想认识你,她是学校财务部的会计,她过去见过美国心理医生,不见还好,见后更抑郁,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紫莹说:“我每个月都去紫水晶,定好时间,把她带到紫水晶俱乐部。”锦书摇头说:“这个同事比较内向羞涩,紫水晶有几个女人特别豪放,说话扎人的神经。”紫莹说:“如果来咨询所见我的话,付费不说,路上还要折腾一个多小时,你觉得她愿意吗?”锦书说:“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你得给她打折。”
她叫朱莹,同晨海一样,她的故事也是跟日全食有关。美国百年一遇的日全食,对于日子过得简单的人们,总算找到一个欣喜激动的理由。各路商家不惜余力,大施吸金的才能,销售日食眼镜的商家肯定发了,开酒店卖帐篷的也发了。航空公司可以安排飞机上天看日食,铁路部门也不示弱,日食列车的广告满天都在飞。商家配合民众,安心要把日全食那天搞成全美狂欢日。
朱莹一家也不例外,提前半年就行动了,定好了观日全食的邮轮船票。据说在海上看日全食,有大海的恢弘壮阔作陪衬,景色华丽壮观,妙不可言。因为船可以追着太阳跑,观赏时间比在陆地还要长些。
只是命中注定,千载难逢的日全食,同朱莹擦肩而过。母亲糖尿病发作,病情严重,肝功能受损,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双胞胎姐姐朱晶深夜来电,让朱莹一定要回家,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朱莹对丈夫和儿子说:“我要回国,海上的日全食看不了,到时你们自己上船。” 丈夫说:“人生地不熟的,你回国能帮多少忙?朱晶在医院工作,你堂哥是医院的医生,还有个表姐是卫生局的,需要你干什么?” 朱莹无奈摇头:“还是回去吧,就怕出个什么万一,给自己留下悔恨,一辈子都痛。”
朱莹飞回故乡的时候,母亲已经转危为安,在医院观察了两周,就出院回家了。丈夫在微信里对朱莹说:“你那个姐姐最爱折腾,每次都是深夜来电,每次都闹得个轰轰烈烈,反正你一回家你老妈就没事了。既然没事了,你现在就回美国,我们全家一起上船。”朱莹摇头说:“先不说现在去改票,机票贵得像抢钱,我好不容易回家了,他们绝不让我轻易溜走。你们多拍点海上日食图,我见了,也算到此一游了。”
朱莹旅居美国,父母并不开心,他们希望孩子们都在身边,一家人相亲相爱,相互照应。那些年朱莹就是盼着远走高飞。她高考前严重失眠,一上考场就懵了,发挥失常,考分远不如朱晶,上了一所灰蒙蒙的地方大学。朱莹心头纠结着,发誓考到美国去重新塑造自己。父母有背景,两个女儿毕业后都去了好单位,万人艳羡的公务员啊,朱莹头都不抬,宁愿漂洋过海面对命运的挑战。
朱晶总是说:“你这一走,照顾父母的重担就落在我的身上。”朱莹表面上说:“姐姐辛苦了,姐姐代我尽责,代我尽孝。”但朱莹不傻,心头吊着明晃晃的镜子:家里条件优越,父亲是厅局级领导,母亲是集团公司的书记,老两口退休后无忧无虑,家里一直有保姆周全照料。朱晶离婚后没有再嫁,干脆搬回家啃老,啃得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分钱不花,工资和奖金全存在一边。
朱莹每次回国都会做家务,做饭、洗衣、拖地,照料屋顶花园的花草和蔬菜,还见缝插针做了几坛子的泡菜。朱晶说:“你比秦妈(保姆)能干多了,谁相信你是美国大学的财务主管。还以为你在美国当几家人的老妈子。” 朱莹说:“在美国留学和工作,什么都得独当一面,因为我们没有靠山。在美国的华人,无论多有钱,都不太会请全职保姆,劳动力太贵了。”父亲在一旁问朱莹:“你什么都干,工作要顶得住,回家后一堆家务活,这样辛苦有意义吗?”朱莹笑道:“自己选择的路,我不后悔。”母亲问她:“你什么都干,你先生做什么呢?”朱莹说:“他跟我一样,工作回家也干家务,前院后院的花草树木都是他修剪,家里的菜园子和鸡圈也是他在管。”朱晶问:“你们还养了鸡?”朱莹点头说:“自家鸡下的蛋营养好吃,儿子也喜欢。”
朱莹一边包饺子一边跟大家聊天,朱晶靠在沙发上吃葡萄,眼睛盯着朱莹飞快灵活的双手,拖长了声音抒情道:“朱莹威武,你这包饺子的节奏啊,就一机器人,妈和秦妈加起来都敌不过你。”朱莹说:“当学生时周末在餐馆打工,老板规定一小时必须包四大盘饺子。”母亲赞道:“朱莹是专业水平。”
朱晶跟母亲商量,能者多劳,既然朱莹能干愿干,就让她干吧,干脆给秦妈放高温假。秦妈勤劳贤惠,侍候一家人尽心尽责,让秦妈带薪休假也算是给她的奖励。朱莹不蠢,她知道朱晶的小心思,只是自己常年在外,对家人总有愧疚,再说朱晶婚姻不幸,看朱莹丈夫体贴,儿子乖顺,心头难免不涌出一汪汪的酸水。
朱莹很自觉,跟丈夫儿子聊长话时,总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好。丈夫在视频里抱怨:“我知道你每次回家都当保姆,你已经尽责了,没什么可内疚的,我们也需要你!儿子今天还问我,妈妈不陪我们看海上的日全食,我足球比赛的那天她会回来吗?”
朱莹亲自跟秦妈联系,希望她早点归来,然后跟父母和姐姐话别,明说自家也有困难。朱晶倚靠在沙发边,扶了扶华美的发髻,不屑道:“就这么几天,你就担心他在外面采野花吗?”朱莹正色道:“他是成人,不用我管,我只是担心我的孩子。”母亲在一旁说:“孩子那么小,哪能没有妈妈在身边,你快回家吧。”
人心有冷暖,朱莹眼热鼻酸,泪水说来就来了。都是当过母亲的人,母亲最懂母亲的心。朱莹只是没有想到,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她在飞越太平洋上空时,母亲突然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家人联系不了朱莹,只能通知朱莹的丈夫,朱莹刚刚落在美国的土地上,又不得不踏上返乡的归途。
移民海外,见识世界,人生多了份色彩,人生也多了份无奈,而生离死别是游子内心最深的苦痛。母亲走了,灾难来了,朱莹发现家变了,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但她也无能为力。三个月后,父亲要再婚,朱晶气得整夜失眠,凌晨两点给朱莹打电话:“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居然是秦妈的妹妹!我对秦妈那么好,还给她带薪休假,她居然以阴险卑劣的手段来回报我,妈妈尸骨未寒,爸爸就要娶狐狸精,有没有天理!”
朱莹向紫莹求助:“我妹妹现在情绪崩溃,有事无事就给我挂电话,也不管有没有时差,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失眠,再拖下去,我得进精神病医院。”紫莹简单直接问朱莹:“你对你父亲再婚怎么看。”朱莹说:“只要父亲能幸福,我就支持。”紫莹说:“既然如此,那就简单了,告诉你妹妹,父亲的意愿放在首位,其他统统靠后。” 朱莹说:“我妹妹是害怕外人来侵吞财产。”紫莹问:“那你害怕吗?你对你父亲的财产有想法吗?”朱莹说:“我有什么想法,我在美国有工作,有保险,我老公的收入比我还高。”紫莹说:“下次你妹妹再打电话来,告诉她,把婚前公证做好,一切尊重老人的意愿。”紫莹还说:“来自亲人的折磨很痛苦,再浓的亲情也经不起折腾,亲情要相互珍惜才能持久相随。你妹妹的行为已经严重伤了你的身心,你必须站起来给她一个清晰的回应。”
朱莹听从建议紫莹的建议,晚上睡觉时关掉了手机。第二天醒来,她的微信里堆满了朱晶的留言。朱晶翻来覆去地重复同一个故事:“我是太信任秦妈,妈一走,爸就晕了,在地上摔了一跤,病歪歪躺在床上,秦妈装疯说她伺候不了,把她那当护工的妹妹弄进家来。我当时伤心过度神志不清,没看穿她们的美人计。朱莹啊,我们两姐妹要团结一心,不能让她们鸠占鹊巢,你知道爸妈房子的市场价吗?都过两百万了。你一定得飞回来,飞回来!”
朱莹半天没有出声,她寻思着用最得体的语言回答朱晶。她曾对紫莹说过:“错过了海上日全食,我无怨无悔,但我不会错过儿子的比赛。” 紫莹说:“我坚决支持你。”
20 双面性的城与人
不觉之间夏天退场了,纽约的秋意浓了。大树小树在秋风的鼓动下,肆无忌惮地涂脂抹粉,精心装扮,用实力向天地宣告:我们也可以万紫千红,比春天的色彩还有力量。
刘菲问思琳:“你那舞蹈室经营得怎么样。”思琳说:“生意不好,又牵扯精力,我想把它转让了,关键是不好找下家啊。”刘菲说:“你知道曹路路吧?她好像有个土耳其朋友就是从事这行的。”
紫水晶一天天壮大起来,几乎每周都能见到新面孔,新的故事和八卦。那个周末,紫水晶组织众人去中央公园野餐,路路和思琳、刘菲、紫莹等人正好分在一组。路路对思琳说:“还是住曼哈顿好,秋天在中央公园赏叶好方便。” 思琳说:“曼哈顿是人住的吗?房子贵得变态,我们只能呆在法拉盛。” 路路说:“嘈杂混乱的法拉盛,从来就没改善过,让人怀念青山绿水的澳门。”刘菲说:“澳门不是赌城吗?跟法拉盛一样的热闹和嘈杂。” 思琳说:“澳门我去过的,赌城很繁华,人来人往的,大概澳门是路路的故乡,所以在路路的心中成了世外桃源。”紫莹说:“我去过澳门的路环,那里山清水秀,海滩人少,很安静,跟市区完全是不同的世界。”路路立刻拉住紫莹的手说:“知音啊知音,人们都知道澳门,但是不知道路环,我就是在路环长大。”
路环是澳门的郊区,那里远离赌城和灯红酒绿,古老曲折的巷道,色彩斑斓的西洋老房子,黑白相间的碎瓷砖路,路边的榕树枝繁叶茂,浓荫匝地,那气势呼天唤地,谁也抵挡不住。榕树的根倔强霸道,任性纠缠在老墙上,书写一曲盛大的时光交响。日子沉在这里,不愿离去,百年前的故事还在这里开花。一只乖巧伶俐的狗,长毛飘飘从马路对面奔过来,在两个妇人的腿边撒娇弄痴,两人一边跟狗嬉笑玩耍,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紫莹对路路说:“那年我去澳门,从珠海的横琴海关过关,出了海关就是路环。”
紫莹的路环记忆是旅行者的记忆:悠长安静的巷子,时光沉淀了四季的情怀。一栋连一栋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花叶,收藏了多少人的青春和童年。房子色彩艳丽,火红的,湖蓝的,水绿的,云紫的……房子前供着土地神,房子前也站着小天使。咖啡色镂金的牌坊边,观音和圣母玛利亚和睦相处,香烟袅袅中,感叹东方与西方碰撞的美丽,佛教与天主教交融的传奇。紫莹说,她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不觉间被一树繁花牵引了脚步,走进一家落红庭院。一个慈祥的老伯对她叽叽呱呱,她听不懂他的广东话,但是她明白了,这是人家的私家院子,外人不应该闯进去!紫莹说:“这要是撞在美国,会被人拿枪威胁的。老伯没有威胁我,用他那有限的国语,告诉我路环值得一去的地方。”路路说:“路环民风淳朴,居民热情好客,不像在美国,看人不对就是坏人,下个动作就是把枪拔出来。”
路路的故事还在继续。上个世纪的80年代初期,中国国门刚刚打开,居住在横琴的农民,划船到路环,把船上的蔬菜和水果销售给路环的居民,路路的父母就是这样结缘。路路的父亲是路环船厂的一个工人,总爱去路路母亲的船上买荔枝,他喜欢她黑亮的长辫子和清甜的笑靥,他说你种的荔枝真好吃。五月的阳光照在她背后的合欢树上,花开正好,一树的光华灿烂。三年后他们结婚了,一儿一女先后诞生在路环。
思琳对路路说:“不管你怎么描述路环,我的眼前依然是五光十色的繁华赌城。”刘菲也在一旁说:“没办法,赌城的形象已在大脑里扎根了。”紫莹说:“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你们应该亲自去一趟,去见识喧嚣之外的世外桃源。碧绿的芭蕉林,红艳艳的凤凰花,黑色的沙海滩上能看见跳来跳去的鱼。”路路说:“我18岁那年就来美国留学,中国同学一听说我来自澳门,便觉得我在纸醉金迷的大世界长大。”
路路觉得紫莹懂她,很多心头话愿意跟她分享。她私下告诉紫莹,大学毕业后,她在纽约皇后区的一家金融公司从事统计工作。职场刚起步,工资不高,只能在法拉盛与人合租,跟几个女孩蜗居在一栋老房子里。那些年里,路路的情场坎坷,职场也不顺,她被总部派到迈阿密工作,工作中出了差错,被上司训斥,期间纽约的男朋友在外面寻欢作乐,半夜给他打电话,手机里传来一个醉酒女人的声音。她心伤魂散,过了好些年,头上还是有个庞大的影子罩着她。
只要得了假,路路就会回澳门老家看看,她喜欢沿着海边的小路漫步,看一栋栋典雅玲珑的老建筑:图书馆、天主教堂、飘着奶香味的蛋挞店,一棵榕树穿过餐馆的屋顶,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食客们在伞下纵情畅饮。在绿伞旁拐一个弯,便是上山的公路了,公路两旁大都是民居小别墅,娇艳的花儿开满了阳台,偶尔也能看见一栋气势轩昂的豪宅。路路对紫莹说:“你去过里斯本,肯定忘不了葡萄牙的瓷砖绘画。在路环的民房院墙上,一些奇妙的瓷砖画会拖住你的双腿。”
瓷砖艺术早融入了葡萄牙的文化血脉之中,那些流畅灵动的画面,演绎了平淡而美好的日常生活。澳门因为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自动继承了瓷砖文化,但是也保留了浓烈的中国元素。路路告诉紫莹,看瓷砖画的内容,就知道主人是华人还是西人。她曾在一处房墙上,看见十二生肖的瓷砖图,惟妙惟肖,可爱至极,还有仙女撒花,鲤鱼娃娃,古色古香的亭台楼廓,一看这些瓷砖画,还用问吗?肯定是中国人的房子。继续朝前走,爬满三角梅的雕花铁门,以绚烂的姿态冲进她的视线,她看见庭院里的青花瓷浮雕,画面是个手捧水晶球的长发女郎,占星家的模样,她的背后是璀璨的星空,她的眼睛那么深邃,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路路的前世今生。路路的心咚了一下,没理由地跑开了。紫莹对路路说:“肯定是个洋占星家住在里面,那些人预测精准,很神秘的。”
路路的手机里有些路环的照片,她想起来的时候会跟朋友们分享。思琳边看边说:“既然这么有趣,我真想去看看。”路路说:“是啊,澳门有路环,有那么清幽安静的后花园,法拉盛有什么?”刘菲问她:“你莫非不知道法拉盛的草地公园(Flushing Meadows Corona Park)?”
又到周末的紫水晶聚会,众人去了草地公园。公园里绿树成荫,碧草如茵漫延到湖边,湖水清亮,天光云影都被揽入了其间。路路的心一下就宽阔明媚起来,她对思琳说:“没想到法拉盛还有这样的地方。”刘菲说:“这个地方名气大,但是行为低调。草地公园比中央公园还大,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办过世博会。前面那个顶天立地的地球仪,看见没有?不锈钢打造的。”路路说:“我看见了,还多电影镜头都出现过,明信片也见过。”思琳说:“想不到吧?这里是美国职业棒球队的主场,我还在这里看过美国网球公开赛。公园里时常都有演唱会,各路明星都来过。”路路叹道:“我怎么如此孤陋寡闻啊?” 刘菲笑道:“我也孤陋寡闻啊,不知道澳门有路环。” 路路说:“可见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它的两面性,城市如此,人也如此,对人对事都不能过早下结论。”
思琳问路路:“上次你说过,你有个朋友是土耳其人,搞了餐厅,还有肚皮舞馆,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收购我的舞蹈室?”路路说:“我会帮你问问。前些日子我没了工作,就开始在肚皮舞学校上班,帮老板伊莎打理各种杂事。” 思琳说:“纽约的土耳其人很多,她怎么聘中国人搞行政。” 路路说:“伊莎跟她的祖国人民无法沟通。我曾经是她舞馆的学生,课后我们常在一起聊天,聊熟了就问我愿不愿意帮忙。可能是投缘吧,干着干着就从兼职变成专职。”刘菲吃惊问道:“我记得你从前在金融集团公司干,对不对?”路路说:“那又怎样,工作压力巨大,顶头上司常骂人,骂得跟傻逼似的,工资高又如何,人都被折磨成分裂症。跟伊莎干活很愉快,她说她可以给我办绿卡。”刘菲不敢相信:“肚皮舞老板怎么办绿卡?我有个朋友在华尔街干了七年的证卷交易,绿卡都没有下来!”
肚皮舞女老板资金雄厚,除了开舞馆,还在纽约经营餐馆。伊莎哪来的钱?她不过是第一代移民,又不是富二代。路路后来才知道,她是“911寡妇”。在那个举世震撼的灾难,让人们对那日的寡妇慷慨相助,伊莎前后拿了千万美元。美国人和外族人同情她,帮助她,但是她的同胞却鄙视她,嫉妒她。同胞嘛,本是同根生,知根又知底,就喜欢相互煎熬。伊莎婚内红杏出墙,丈夫便对她举起了红牌,伊莎不想这么轻易下场,两人闹腾了一阵,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对伊莎开始妥协退让,就在伊莎准备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911的恐怖袭击让双子塔硝烟弥漫,丈夫没有从硝烟中跑出来。伊莎理所当然成了911遗孀,拿了政府的赔款,民间的捐助。
伊莎婆家的一堆亲友,对伊莎恨得眼睛发绿,咬牙又切齿,但又无可奈何,美国的法律和文化都是夫妻优先,父母对子女没有一点优势。拿了巨额赔款的伊莎,先在皇后区开了家餐馆,餐馆上路后,多出一些闲暇时光,便顺着自己的兴趣开了家肚皮舞馆。
伊莎的故事落在紫莹耳朵里像火苗子在烤,紫莹和伊莎一样,都是911寡妇。但是紫莹行事低调,生活简朴,没几个人知道她巨额的赔款。紫莹内心翻滚沸腾,表面依然安宁祥和,不动声色地把别人的故事听完。
路路继续说:“伊莎现在也没精力管餐馆,你知道他把餐馆交给谁管理吗?你能想象出来吗?他是个中国人,从福州偷渡过来的大厨,伊莎正在找律师,要给他办绿卡。”刘菲说:“伊莎跟中国好有缘份。”路路说:“我陪伊莎去看过占星家。”
路路早就知道,美国人也信鬼神,平日生活中经历了奇闻怪事,便会请占星家答疑解惑。占星家告诉伊莎,上个世纪30年代,伊莎成长在上海,家境殷实,父亲跟土耳其商人有地毯和珠宝的生意。但是趁着战乱,土耳其商人跑了,没有履行合约,父亲一病不起,家道衰落。伊莎听了点头说,原来如此。伊莎还请占星家看了她和路路前世的关系。她和路路前世是很要好的表姐妹,曾一同在上海的教会学校念书,而那个从福州偷渡过来的大厨则是她父亲好友的儿子。
刘菲问:“你真相信占星家的胡说八道?”路路反问她:“如果真是胡说八道,为什么我与伊莎一见如故,而她对同胞亲友不理不睬,给我信任,还要给我办绿卡。”思琳说:“她怎么给你办下来?你一个行政人员,又不是美国急需的高科技人材。”路路说:“别忘了,她还有个生意兴隆的餐馆,她递交的申请材料,把我办成餐馆的厨师。”刘菲深有感触地点头:“她是真心帮你,为什么帮你?理由在哪儿?”路路说:“只能在前世里去找,为什么有人爱她,有人恨她。”
路路私下找紫莹聊天,她说:“伊莎身上有鲜明独特的双面性,在我的眼睛里,她善良热情,但有些人看她是贪婪自私。”紫莹说:“人性复杂,具有多面性,人的世界神秘和深奥,我们知道得很少。在探索学习之后,我们才能了解人,理解人,慢慢做到爱所有人 – 这个很难,不必勉强自己。” 路路笑道:“爱所有人,估计只有神才能做到。”
那个周末在紫水晶,思琳问路路:“舞蹈室转让的事,你问了你前世的表姐吗?”
路路笑道:“我前世的表姐说,如果舞蹈室在曼哈顿她就收购了,法拉盛现在是华人的天地,她又不会说中文。” 刘菲在一旁开玩笑说:“前世是中国人,这一世学中文会很快的,她正好可以学中文。”思琳在一旁叹气:“看看,靠人家总归不行,还是靠自己吧,或许老天就是要折腾我。”
文莉带着她的朋友苏薇薇进了门,室内突然安静了了两秒,众人即刻热情如火,迎向两个人,倒咖啡的,加牛奶的,端水果的,弄得苏薇薇手足无措,极不自在。思琳悄声对刘菲说:“薇薇的故事你说过的,她失去了女儿,好长一段时间把自己闷在家里,跟外界断了联系。”
21整过容的脸和数据
紫莹的办公室静得能听见心跳声,还有空气中涌动的细响。薇薇用纸巾揩了揩眼泪,竭力控制住颤栗的声音,用平缓的语调对紫莹说:“是不是老天在惩罚我,因为我整过容,不配拥有天使般的孩子?”
薇薇的故事从哪儿说起呢?不如先来看一条来自中国的新闻,新闻被美国一家主流网站转载了三次。薇薇那时还在公司上班,她看了就看了,不想多说什么。但是公司的老美却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热爱。最爱八卦的艾米尼,她是前台的行政人员,几番跑到薇薇的办公桌前叽叽呱呱说: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太匪夷所思了。
新闻是这样的,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丈夫东看西看,觉得这孩子奇丑,长得不像自己和老婆,经过调查研究,原来老婆在婚前整容多次,面目全非。男子愤怒不已,以婚前欺骗为由,提出离婚讼诉。就这么一条鸡飞狗跳的八卦新闻,登一次就够了,谁也没料到美国主流媒体居然不分轻重,重复登载了好几次。可见人性的黑暗,窥探他人隐私的渴望。美国的网友很好奇:到底是怎样高超的整容术,会把一个丑女变成了大美女?艾米尼对薇薇说:我严重怀疑新闻的真实性,肯定是美容医生在做软广告。你想想看,那些好莱坞的明星,整容无数次,越整越像车祸现场,中国的整容技术真的那么神奇吗?
薇薇脸红气急,不知道怎样敷衍艾米尼的滔滔热情。美国同事当然不知道,薇薇也是个中国制造的人工美女。她十八岁那年就做过双眼皮,后来又去隆过鼻子,垫过下巴,工作没两年还做过眼角手术。薇薇乘飞机前过安检,安检人员看着她的脸不放行。高中同学聚会,没人敢认她,众人摇头叹息:改头换面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女同学的评论带着硝烟十足的火药味,而曾经的班花更是气得一口一口地吐血。
薇薇挺胸抬头,心理素质巨强大,才不理会世俗的评头论足。她想那些女人不过是嫉妒她,嫉妒得都变态了,谁也不希望曾经的丑小草变成美牡丹,艳冠群芳。在薇薇看来,整容跟普通的化妆有什么区别?五十步就可以笑话一百步吗?女人出门前,在脸上涂脂抹粉,贴假睫毛,还不是为了美,谁也不是素面朝天,谁就没有资格对人横加指责。
薇薇安定从容,享受她改头换面的容颜。人美了,薇薇的情场风水也跟着转运。她曾经喜欢的男生,她对他暗示,他装作没听懂。现在好了,她坐在咖啡馆里,对一个看着养眼的帅哥一笑,那帅哥对她也报以一笑。温暖融洽的气氛里,咖啡香浓四溢,两人面对面聊了很久,他叫马远帆。远帆那时刚结束了两年的恋情,薇薇正好填补了他的空白。远帆闲着也是闲着,便邀请薇薇去听了一场音乐会。
都是激情四射的年轻人,两人很快打得火热。远帆的姐姐定居洛杉矶,愿意帮他们移民美国。但是姐姐说,靠旁系亲属排档等绿卡,这条路漫长无期,好在你们年轻,可以凭自己的本领扎根开花,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条件,但是你们先把托福考了。
两人一起学,一起考,很快就拿到了美国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薇薇和远帆喜气洋洋,决定在赴美前举行结婚大典。可谓是门庭双喜,花开富贵。可是上天就是不想薇薇太得意,临近大婚的那一周,她发现远帆愁着一张苦脸,眉宇间阴云浓沉。她连着问了他好几次,他只是摇头说没事,薇薇说:“如果真不满意我,你不必娶我,只需对我实话实说。”他说:“好,我也等你的实话实说,你整过容,为什么没告诉我?”她镇定自若说:“我告诉过你,我开过双眼皮。”他说:“但是我看过你的高中照片,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她气血乱涌,心开始狂跳,他在哪儿看过她的高中照片?她终于知道了,班花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处心积虑地来诋毁她,但她不能输。心头就是有座活火山也得控制住,她极尽温柔劝慰他。他心一软,只好认了,还能怎样,大婚的饭店都订好了,亲朋好友就要来了。
只是从今往后,整容就是一座山,立在两人的中间,远帆开始怀念初恋情人的清纯简单,真实干净,让人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什么当初没有珍惜,一时心急冲动,分了手,自己还年轻,未来那么长,要跟一个人造美人生活一辈子,心头到底不甘心。
美国的学业繁忙沉重,两个人都在忙碌,没有精力去计较鸡毛蒜皮。直到有一天,薇薇告诉远帆,她怀孕了,远帆想也不想就告诉她:“不能要,我没有当父亲的准备。”薇薇说:“怎么不能要?我们明年就毕业了,最黑的日子都走过了,你姐都在祝福我们。”远帆冷眉冷眼说:“我姐不知道你整过容。”薇薇说:“整容又如何?我大大方方承认了,你当初申请美国大学,材料就是真实的吗?没有夸大其词吗?你现在找工作,递出去的简历没有涂脂抹粉吗?”远帆说:“出门找工作,谁不从里到外包装一番,就算忽悠了老板,老板过后也可以炒你,但是你生出个丑八怪来,我怎么办?把他扔回到肚子里?”
薇薇心寒肠断,这就是她的丈夫?她还能跟他走完一生吗?她流了一夜的泪,他不闻不问,她于是坚定把孩子拿掉。又过了半年,薇薇开始在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两人和平分了手。薇薇对自己说:“缘份尽了,该走了。”
没用的东西全扔了,属于自己的就保留了。她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去纽约的机票。花谢花开,时光远去,薇薇再婚后有了个幸福的家,丈夫是她在工作中接触的客户。他是个美国人,对薇薇的过去从不过问。他们的女儿是个大眼睛的洋娃娃,像是从童话里抱出来的公主。薇薇曾经有过一秒钟的冲动,把女儿抱到远帆那里去炫耀,后来笑了笑,觉得这种行为极端幼稚。
薇薇在家陪女儿到了四岁,不想荒废事业,于是再次回到职场,慢慢混成了会计事务所的高级经理,手下有了好几个兵,干活也不像从前那样累得像头狗。闲下来的时间,她会读些财经报刊,比如 Wall Street journal ,Business Week。时不时会跟同事分享一些有趣的新闻。
那天她看了一篇关于花旗银行的财经报道。报道关注花旗银行的大楼,大楼背后引发了系列金融数据,因为这些数据全都被精心打扮过。很明显,花旗银行的财务报表,其核心利润(Core Earnings) 在第一季度一口气肥成了胖子。知道为什么吗?花旗银行把曼哈顿总部的大楼卖了,卖了的一亿美元摇身一变,变成了利润,写进了金融报表。
如果不要太认真,这种行为并没违背GAAP(美国通用会计准则),或者说跟GAAP打了个擦边球,于是花旗银行肆无忌惮,捧起虚胖的数据就开始大吹大擂,其总裁大言不惭对媒体说:房地产的投资交易也是交易,只要有钱进来就算赢利。
薇薇对同事说,尽管花旗银行没有犯规,但还是欺骗了投资者,谎言总是谎言。一个企业没有了诚信,还能给客户提供透明的环境吗?再说了,不是每个投资者都是傻瓜。除了花旗银行,IBM也搞过类似小动作。同事点头说,赫赫有名的大企业都不能洁身自好,那些刚上市的小公司还不知道怎样浑水摸鱼,难怪SEC (美国证券管理会)忙啊,忙着打假,忙着抓腐败。
SEC是美国的行政执法机构,主要是保护投资者权益,维护证券市场的健康和透明。现在的企业谁不想钱,想钱想疯了,搞得虚假的数据满天都在飞。同事说,这些数据不仅化了妆,而且整过容,完全面目前非。一听整容这个单词,薇薇心跳脸烫,心游万仞,酸甜苦辣的情绪全部在胸口过了一遍。这时候最爱八卦的艾米尼,跑进办公室,又开始聊起那个来自中国的整容新闻。众人听得兴致盎然,唯有薇薇想逃跑,但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那就面对现实,面对内心,面对艾米尼翻飞的红嘴唇。
薇薇告诉紫莹:“那些日子里,我晚上做梦就是艾米尼的红嘴唇,那红嘴唇比一栋房子还大,颜色红得特别怪异,像泼了人血。好几次半夜从恶梦中醒来,浑身都在发抖,感觉有恶魔就在黑暗的角落,没多久,爱丽丝的病理诊断就出来了……”一提及女儿,薇薇的眼泪又流出来了,紫莹递给了她一杯薄荷茶,光是闻一闻薄荷的清凉香气,就可以让起伏的情绪得到舒缓。
薇薇慢慢喝了一口茶,低下头静了一下,继续说:“ 爱丽丝,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像天上的小天使,一个微笑就让我的心融化了,或许她根本不属于人间,或许我没有资格拥有她,她陪了我六年,我该知足了。你说,整容真的跟命运有关吗? 如果我不整容,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悲剧,爱丽丝或许还活着。” 紫莹说:“你不要内疚,更不要悔恨,整容跟爱丽丝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来得世上,接受幸福,也接受苦难。我曾经有个完美的丈夫,性格、才学、外貌、家庭,几乎就没有缺点,他对我体贴入微,让我天天都活在天堂里。但是911让我失去了他,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孩子,那些日子,我觉得活在人间就是一种残忍的折磨,我曾经问过我自己,我的先生那么完美,根本不属于人间,老天会让他长久陪在我的身边吗?可是活着也是一份责任和担当,我逼着自己面对,逼着自己长大。在孤独之后,学会以慈悲的心包容世界。你想想,其实我们还是幸运,至少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没有战火和饥荒,过着尊严体面的日子,你再想想,有些人生活在战乱不断的国家,流离失所,四处逃难,比动物活得还悲惨……”
紫莹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故事,沉稳从容,但字字句句落在薇薇的心上,带着翻江倒海的震撼感,她流着泪去拥抱紫莹,而紫莹必须咬牙切齿控制内心如洪水奔腾的情绪。
22 伶仃洋上不伶仃
春节到了,紫水晶俱乐部里张灯结彩,门口挂了一串红艳艳的灯笼。喜庆的氛围里传递着一个喜庆的消息:苏薇薇怀孕了。文莉说:“这么久的日子,总算看见她笑了,笑得很明亮,过去的笑是挣扎出来的,比哭还难受,扎眼睛的难受。” 刘菲说:“现在怀的这个孩子,说不定是上个孩子来投胎的。”思琳说:“上个孩子没活长,这个孩子肯定长命百岁。” 白墨说:“前些日子我看一部记录片,关于转世轮回,一对夫妻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胞胎孩子,再次怀孕也是双胞胎,出生后跟死去的双胞胎一模一样,前世的记忆没有消失,记得她们从前的裙子和头饰,还有幼儿园小朋友的名字。”刘菲说:“反正我相信转世轮回,你若要看前世可以去找星象学家。”
一个叫陆新叶的新会员说:“找催眠师也可以看,一般来说催眠师文化水平高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多,星象学家里面巫师啊,吉普赛人比较多,看你怎么想,高手大都在民间,不过民间的江湖骗子也不少。”文莉说:“我同事给我推荐过印第安巫师,在曼哈顿一间阴森森的地下室里,他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敲开了一个鸡蛋,说蛋黄颜色发红,有血光之灾,要花两百美元才能消灾。” 白墨说:“绝对是骗子,骗子都爱玩鸡蛋,我在国内的时候去乡下见过一个名气很响的神婆,她烧鸡蛋算命,把你的生辰八字和纸钱跟鸡蛋一起烧,全都放进火盆里,当时我那鸡蛋的蛋黄爆了出来,她说我有灾,要五百块钱化解。” 刘菲说:“天下骗子都一样,但天下的高手各有各的奇招。”
当新叶有了问题,她既不找催眠师,也不找巫师,而是找到了紫莹。 她有个很古怪的问题要问她:“过去的旧情人是见还是不见。”紫莹说:“旧情人是过去的风景,充满了怀旧的气息,能唤回你的年轻记忆,青春的朝气蓬勃和鲜艳明媚,毕竟是人生最美的时间段。”新叶说:“对,旧情人能唤回青春美好的回忆,我初恋时年龄还小,不太懂爱,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两个都爱玩爱疯,去年回国参加同学会,见了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开心快乐,大家在一起喝酒,聊了很多,感觉又回到了青春岁月。他和夫人还请我吃了饭,我也邀请他们来美国玩,就住我家。但是第二个前任呢?我是真的不想见他,希望这一生也不要相见。”紫莹问:“是不是分手不愉快。”新叶点头:“对,暴力分手,一辈子都有阴影,你越是希望彻底忘记,它越是紧紧跟在你后面。”
新叶的故事要从去年夏天说起。她和先生从美国飞香港探望先生的父母,父母让他们去澳门看望年迈的姑母。从香港到澳门,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渡船。紫水晶的路路曾经告诉过新叶,在渡船上可以看见好多明星。路路有次从澳门去香港,在渡船上看见周润发,居然还是普通舱,发哥穿着随意,带了个墨镜,样子很亲民。若是乘客认出了他,求签名给签名,求合影给微笑。
渡船启动了,从香港到澳门。新叶看见舷窗外的大海灰蒙蒙一片,似乎没睁开眼似的。太阳从云里探出半个脑袋,有了阳光,海水便神气十足,变成了温润碧透的翡翠,等太阳懒了,困到云里睡觉,那海水依然绿,但绿得没有灵气,像刷了绿油漆一般的呆板乏味。
新叶眼睛有些涩,抬了抬头,看见一架长桥像飞龙一样奔向大海深处,那是即将竣工的港珠澳大桥。新叶心想,等大桥通车了,这渡船公司恐怕就得关门大吉。她喜欢水路,坐船自有它的乐趣。一个个玲珑苍翠的小岛从她眼前滑过,远去了,似乎又近了,心头一阵悸动,完全没有理由,回头再看,小了,模糊了,恍若昨夜的梦境。那些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只是缘起缘灭,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新叶叹了一声气,转过头来问身边的先生:“你知道这海的名字吗?”
“跟我有关系吗?不都是太平洋吗?”先生的眼睛一直专注在手机上,看都不看新叶一眼。
新叶说:“这片海叫伶仃洋,文天祥曾写过一首诗:“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说的就是这片海。”新叶知道先生没有兴趣,她是说给自己听:“伶仃洋里不伶仃,怎么可能伶仃呢?你看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还有港珠澳大桥,再过些日子,大桥上肯定车如流水。”
岁月如烟,烟云中隐现出迂回曲折的山水。那时她多年轻,枝繁叶茂的青春开着花。一段幼稚的恋情让她伤心泪流,分手的缘由很简单,男朋友买了一辆摩托,要载她去高速上兜风,换上其他女孩早就欢呼雀跃了,但她却有些怕,不敢即刻上马。男朋友对她嗤笑道:“这都怕?怕我带你去见阎王爷爷?想上我车的女孩有的是!”这是什么话?两人转身就拜拜了。
新叶对紫莹说过:“男朋友是我的高中同桌,上课叽叽呱呱,被老师赶到教室的后排,没关系,我们就当后面是VIP休闲区。我是在高考前的最后三个月开始醒悟,然后奋发读书,考上了大学。男朋友还是喜欢玩,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老爸的工厂打工,我们依然相爱。”
虽然男友冲动鲁莽,幼稚不成熟,但到底是青梅竹马的初恋。失恋总是烦心。朋友劝新叶:新的不来,旧的不去,再轰轰烈烈爱一次,你会把前任忘在沙滩上。但是大学时的师姐对她说,那年我失恋,连上吊的心都有了,但是当我投入托福和GRE的汪洋大海中,只知奋勇朝前。
新叶听进去了,转身就去了新东方读托福,浩瀚无边的单词和全真题,铺天盖地朝她扑过来,累不累,苦不苦?那又怎样?在忙碌中让忧伤随风而逝。那天她去学校教务处买全真题,她需要的那版缺货,一个叫邱峰的男同学说他能帮她。他们就这样走近了,他成熟稳重,优雅得体,学业又是那么优秀,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男子。秋日湛蓝的天空下,芙蓉花开了,满树的欢天喜地。明媚清丽的世界里,她的眼睛很亮,像动人的晨星,而她声音低了,柔了,像林中缓流的泉水。她对他说,真希望早一点遇见你,把最完整的心给你。他说现在并不晚,上天让我们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她说,因为遇见你,我有了生命中最美的秋天。
热恋之中,再甜的话也不腻。两人一起背单词,一起做全真题,从今往后,枯燥辛劳的日子也有鸟语花香。那日他们背了一串关于凄凉和孤独的单词,从lonely ,helpless , friendless 到isolated ,wretched ……新叶说,不背了,越背越觉得孤苦伶仃。邱峰说,孤苦-伶-仃?你知道伶仃洋吗?
他在伶仃洋边长大,父母是珠江三角洲的渔民,世代打鱼为生。虽然生在水上人家,他却不愿自己的未来在海上颠簸。六岁那年便有了想法,向父母郑重提出,我要上岸读书。对于这样的早熟儿童,父母只好把他寄养到亲戚家。新叶问他,你从小被寄养,跟父母关系亲密吗?他说没有问题,虽然习惯陆上的生活,但是也享受出海的快乐。他随父母去过香港,渔船多自由啊!避开了两地海关的繁琐。父母在海上打鱼,认识了香港的渔民,直接上他们的船去看香港的花花世界。新叶听了惊赞道:“有船就是方便啊。”邱峰告诉新叶,船行大海,虽然有台风海啸的危险,但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那些年,中国还不发达,父母从香港渔民那里买来一些水货,大都是高仿的电器和奢侈品,再转买给陆上的商贩,确实赚了不少银子。
两人梦想一致,要去美国闯荡。邱峰的成绩好,托福和GRE的分数都比新叶鲜亮,邱峰的专业是应用数学,好拿奖学金,第一次签证面试就成功了。邱峰对新叶说,既然我都拿了签证,你也别折腾了,我们结婚吧,你以探亲的方式马上就可以去美国。
此去应是繁花似锦,新叶和邱峰能在新大陆比翼齐飞吗?现实比新闻还要冰冷残酷。两人在美国都忙,都在为学业挣扎,压力一重,心情就不好,谁做饭?谁洗衣服?谁去倒垃圾?这些鸡毛小事都会成为战争的导火线。婚前的甜言蜜语,慢慢演绎成婚后的恶言毒语。有一天两人又闹翻了,邱峰骂她:“你就是个自私的女人,我当初还把你看成一朵花。”新叶冷笑道:“你看谁都是花,因为你就是一花痴!”邱峰说:“对,我是花痴,又蠢又天真,没识清你这个假货!”这话戳穿了新叶的心,让她飞起来咬人:“我是假货,对,别忘了你爹娘还在海上倒卖过假货,他们伟大高尚吗?两个违法犯纪的走私犯!”
这话杀伤力太强,邱峰无法容忍!他敬爱的父母也被搅进来侮辱,抬身就给她一耳光,这还了得,新叶立刻奋勇还击。二人干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邻居把警察叫来了,新叶被打出了鼻血,鼻血流得满脸都是,完全是重伤的模样。新叶被抬上了救护车,邱峰也被警察请进了监狱。
三个月后,两人分道扬镳,成了陌路人,两人在伤心愤怒后叹息:要是从未相遇,人生应该美好宁静。日子晃悠悠的,越走越远。生命千回百转,不知又过了几重山,几道水,新叶猛然间一个回头,不敢相信儿子都上中学了!
跟邱峰分手后,新叶专注学业,毕业后进入纽约一家证劵公司,从事金融分析。职场稳定,情场也顺,跟公司的一个同事恋爱结婚,同事是来自香港的第二代移民。他沉默寡言,但是稳重踏实。他不会甜言蜜语,也记不得生日和纪念日,但是他能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她忘不了那年两人同时遭遇裁员风波,丈夫以他的智慧和勤劳没有让她风雨中飘摇。当他再次找到新工作后,两人在新泽西买了房子。新叶在家照顾孩子,不再去外面颠簸闯荡。
日子细水长流,平淡简单。走过红尘,看尽了人世,时光把恩怨情愁都冲淡了,留下来的都是单纯干净的沉淀。在某个秋天的午后,她站在后院的枫树下,满地斑驳的光影,感叹岁月的悲喜无常。仰起头来,一树的阳光击中了她,久远的托福时光里,那些枯燥的单词,变成凌乱的枫树叶子,在风中翩然飞舞。她想起他给她描述的伶仃洋,想起“伶仃洋里叹伶仃”。邱峰说,外伶仃洋跟内伶仃洋不同,苍茫辽阔,碧蓝深沉,一个个小岛像碎玉一样散落在海面上,有的旖旎神秘,有的玲珑可爱。她问他,那些海岛你都去了吗?他说只见了两三个,是跟父母的渔船上的岛,但他希望有一天能带她上船,游遍伶仃洋的大岛和小岛。他对她说过,只要跟你在一起,伶仃洋上不伶仃。可惜办理出国手续太过匆忙,她还没到伶仃洋就去了美国,不知是美国的风水不好,还是他们自身的气场相克,一场看似美好的婚姻以惨烈的方式落幕。
情感坎坷,好在最后的结局还算圆满。那年仲夏夜,新叶和丈夫在酒店给儿子举办了十四岁的生日晚宴。晚宴结束后,新叶与学生时代的旧友在酒店不期而遇。旧友悄悄告诉她,邱峰离婚后去了加州,加盟一硅谷上市公司,现在已是公司的技术总监。邱峰的夫人,是当地中文学校的音乐老师。她给他生了对龙凤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龙凤胎过几年就要读高中了。新叶听了,在心头笑了笑:不管跟谁过,平平安安就好。
渡船的广播响了,新叶怔了一下,从回忆的长河中游回岸边。广播以粤语、英语、国语三种语言告诉乘客,澳门码头就快到了,请大家准备下船,注意安全。新叶看着舷窗外远去的小岛,胸口像被几缕青丝绾住,千回百转。当站起身的时候,船身忽然巨晃,她一个趔蹶,差点就摔倒在地,背后一双手,温暖坚定地扶住了她,她知道那不是丈夫的手臂,因为丈夫和儿子站在她的前面。一个热心助人的乘客,她向他道谢,言辞间充满感激。对方说没事的,船还没有彻底靠岸,一定要小心。
心和眼突然被雷电击中,新叶停了呼吸,这人是谁?怎么有扎心刺骨的面熟?当她再次回看对方的时候,对方怔怔地凝视她。他不是邱峰吗?她认出了她,她不是新叶吗?他也认出了她,十八载斗转星移,四季轮回,人老了,但轮廓还在,神情还在,人依然还是那个人。
新叶对紫莹说:“我真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在伶仃洋上相见。”紫莹说:“人生如梦,充满戏剧感,没有关系,你们的身边都有了自己的亲人。”新叶说:“虽然当时都认出了对方是谁,但都没有道破,没有上前相认,我震住了,他也震住了,然后转过身,跟自己的家人说话。”紫莹说:“我完全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虽然内心波澜万丈,但是表面上却是风平浪静。”新叶说:“如果是我的初恋,肯定开心相认了,然后大大方方介绍给家人,说不定吃饭的时候两家人就聚在一起了。
紫莹说:“这个容易分析,你和初恋是和平分手,当初相爱时年轻幼稚,不太懂爱,所以再见还可以当朋友。你和第二任是暴力分手,当初在一起都用了真心真情,爱过,也恨过,因为爱,不能当仇人,因为恨,不能当朋友,那就当永远的陌生人,默默在心里祝福对方。”
23 梅巧的弟弟在哪里
锦书给紫莹打电话:“兰菲下个周六来我家玩,肖晨海也要来纽约看棒球赛,机会难得,我们几个同学正好聊一聊,平日里大家都忙,聚在一起不容易。”紫莹说:“下个周六要去紫水晶当义工。”锦书问:“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去紫水晶当义工,是一对一群人,还是一对一,如果对一群人,不是私密都泄露给公众了吗?”紫莹解释说:“主要是一对一群人,跟她们聊一些可以曝光的问题,至于私密问题,她们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到咨询所找我,特别情况,也可以约在紫水晶的小办公室。”锦书说:“有你这个义工,大家都有福气,我和兰菲也想跟你聊聊。”
紫莹周六在紫水晶,周日便去了锦书的家,一屋子的快乐喜庆,四个老同学相见,自然要让舌头任性。晨海对紫莹说:“什么时候你成家了,我也就放心了,一个单身女子住在纽约,有个什么事,身边有人照应总是好的。”锦书说:“你就别瞎担心紫莹,她根本就不需要人照应,每天要她照顾的人排起了长队。” 兰菲说:“对,我心头有什么疙瘩,总是找紫莹梳理,受过职业培训的人,话落在心里就是跟常人不同。”晨海说:“紫莹用她的专业在发光,她的职场很成功,但她也需要一个家,你们都是女人,应该知道家对女人的重要性。”
紫莹笑道:“晨海啊,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不用操心我。”锦书说:“对,我们不操心紫莹,我们操心你啊,你跟你老美老婆过得惯吗?”兰菲紧跟着问:“你老婆准备给你生孩子吗?对了,你在国内好像还有个女儿,这些年你回国都见了她吗?”
晨海国内的女儿是他的痛点,承载了他的耻辱和悲苦,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敏感易伤 – 紫莹最理解,她连忙转换话题:“锦书,你打算要二胎吗?” 锦书说:“开什么玩笑,我高龄产子已经很冒险了,哪敢还要二胎。”兰菲说:“上次在紫水晶跟刘菲她们聊天,听了一个故事,关于二胎的,好恐怖。”紫莹问:“什么恐怖故事,我怎么没听说过?”兰菲说:“说是一个富家女,不满国内父母生了二胎,干脆长居美国,不再回国看父母。父母不幸出车祸亡故了,她转身就把二胎弟弟卖到美国,一个人独吞父母财产,在纽约过得逍遥自在,谣传她还在曼哈顿买了房子。”
紫水晶里的故事真真假假,紫莹也不敢全信。就算是个谣传吧,她想起白墨的故事:把小三做成标本,还请丈夫来参观 – 可能吗?就在她忖度故事的真实成份时,二胎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敲响了她的门。她叫梅巧,是紫水晶的会员,春节联欢的时候,还跟刘菲、思琳等人在一起跳过扇子舞。她活力四射,青春飞扬,曼妙的身姿像风中的花瓣,怎么可能有一个恐怖黑暗的灵魂?
梅巧的故事纷繁曲折,干脆从她母亲缔造奇迹的那年说起。梅巧母亲很伟大,在50岁的那一年,给丈夫生了对双胞胎儿子。高龄怀胎没有问题,双胞胎一生下来就虎头虎脑,珠圆玉润,任何人见了都想亲,都想抱在怀里。产妇的公婆都是七十好几的人了,见了孙子,什么高血压、糖尿病、关节炎的,全都飞了。二老喜气洋洋着,生龙活虎着,公公凌晨走路去农贸市场买活鱼,婆婆不放心保姆,亲自给媳妇熬汤煲粥,快乐一直在绽放,从她的眉毛到发尖,光亮照人,像阳台上开得最艳的三角梅。
要问两个老人幸福是什么?就是在风和日丽的下午,一人抱一个孙子,抱着金娃娃一般,走到人多的地方,接受群众的瞻仰和围观。大伙儿奔走相告道,来看吧,来看吧,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蚌生珠,老妈都50了,还养出一对银光闪闪的珍珠。
众人皆喜,只有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郁闷,她就是身在美国的梅巧。梅巧想不通啊!她曾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双掌捧起的夜明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再加上姑妈舅舅一群人,也在一旁瞎起劲,她无忧无虑地享受集一身的宠爱,她可以高傲,可以翻白眼,可以玩个性,大家都哄着她,拍着她,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夺走她的专宠。
梅巧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拥有自己的诊所多年,家道殷实。梅巧高中一毕业,便去美国读大学,父母给她的资助,让她在美国过得衣食无忧,节假日常跟同学结伴出去游玩,最北面的阿拉斯加,最南边的佛罗里达小岛,都留下了她青春娇艳的“到此一游”。吃饭也不用担心,直接到当地的中餐馆包餐,一个月700美元,中餐和晚餐就解决了。当地老留学生们眼睛发绿,痛述苦难史:那些年我们在美国读书,哪像你这般游山玩水,课余时间全在餐馆打工,打工挣的钱除了缴学费,还可以帮帮国内的亲友:比如弟弟妹妹读大学,父母想在老家盖房子……
风水轮流转,当年中国穷,在美国打一天工,就相当于中国一个月的工资。梅巧和她同龄的父母,抓住了中国腾飞的好机会,有能力让自己的孩子在美国过上潇洒自在的游学生活。梅巧不知道,神仙般的好日子正慢慢离她远去。那个夏天回国探亲,梅巧跟往常一样,买了商务舱的机票。回到家后,母亲语气变了,不比从前的温柔如水,她说市长出国都是经济舱,你二十来岁的人,这个苦都吃不了吗?梅巧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人重要,还是钱重要,经济舱四肢都展不开,狼狈得像一根粽子,睡不好觉,一下飞机就要老5岁。母亲叹道,你爸爸挣钱也不容易,好几个周末都在坐诊。梅巧撒娇说,老娘啊,你什么时候变得斤斤计较了,老爸的钱不给我用,给谁用?莫非让他找小三? 让小三给他生儿子?我知道的,老爸是三代单传,爷爷奶奶看见人家的孙子口水乱流。
母亲搭着这句话告诉梅巧,你去留学了,妈妈很寂寞,所以我们打算再生一个。梅巧拉直了脖子,瞪圆了眼睛问,妈,你在玩哪出幽默?你都49岁了,还造得出人来?我同学的姨妈45岁那年,为防小三勾引老公,拼死要生儿子,结果驾崩在手术台上,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是青春叛逆期,谁来管?结果是快奔80的姥姥姥爷在带,血一样的教训摆在您面前!
母亲心平气和地说,巧巧放心,你爸爸是名中医,知道怎样给我调养。梅巧楞了,母亲神色庄重,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梅巧问,妈,你真的想要啊,这孩子一出来,直接叫您奶奶。母亲微微一笑摸着肚子说,他已经在这儿了。梅巧的喉咙痛得发紧,像插了一根鸡骨头,老妈居然怀上了?她条件反射就是:“叉了,叉了,你这把年龄生出来的不是大脑袋痴呆儿,就是四肢不全的畸形儿,你没看见印度有个高龄妇女,生出像猪一样的怪胎。”
“住嘴,你这是人说的话吗。”爸爸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客厅,一脸的乌云翻涌,眼睛里似乎能飞出刀子,这是爸爸吗?在梅巧的记忆里,爸爸宽厚慈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这个世界眼花缭乱,变化太快,梅巧恍然觉得自己被人灌了药,走进了恶梦,等待被人唤醒。
家还是那个家,轻盈明亮、温馨舒服。但是对于梅巧,爱的份量已经打了折扣。周围都是亲友欢喜的笑脸,祝福的吉言,落在梅巧的眼里耳里,全都是恨意腾腾的乌烟瘴气。她知道她的未来变了。
面对现实,梅巧痛下决心改变专业。她在美国学媒体,这个行业虽然时尚,但是美国学生出来都找不到工作,她一个外国人能有什么前途?她曾经计划拿到学位就海归,现在回家干什么?听那双胞胎哭得惊天动地?她要在美国立足,对不对,就必须学个实用的技能。梅巧的朋友周荷叶在商学院读书。她告诉梅巧,有两个专业可以考虑,一个是护士,二个是会计,都是中国人的热选项目,如果你想在美国落地生根。
选护士?梅巧一看见流血就晕成了黑夜,所以她避开了护士选了会计。会计的基础课还好,但是中等财务课、高级金融分析让她学得咬牙切齿。咬牙切齿还有另一个原因,父母对她的钱袋开始控制了,除了缴学费,只给她基本的生活费,刚好满足一个温饱线,节假日的奢侈出游算是拜拜了。
荷叶跟梅巧算是同病相怜。荷叶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她的成长期正是父母的艰难创业期。当几百人的大厂雄赳赳地立在眼前,母亲觉得可以松口气了,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这时候她发现女儿跟她不冷不热,眼里只有爷爷奶奶。她于是跟丈夫商量,又怀了一个。这一次,他们要全身心投入,感受当父母的酸甜苦辣。
荷叶比梅巧看得开,她劝梅巧,我们在美国过日子,眼不见心不乱,他们要生就生吧,生一个篮球队出来我就当看比赛,生一个戏班子出来我就当看闹剧。梅巧说,国家的政策不是说好只生一个吗?怎么朝令夕改的,说变就变,什么破规矩。荷叶说,就算国家政策不变,他们要生谁拦得住啊?母猪要跳河你拦得住吗?梅巧说,中国这帮中年妇女啊,真的没得治,无聊空虚干什么不好,去孤儿院当义工行不行?去广场跳僵尸舞行不行,要不去勾引老头子也成,子宫都老成破房子了,还生什么娃,生出些低质量白痴,还不是跟国家添乱吗?中华民族的人口素质下落,她们必须负全责。
梅巧看见窗外的桑树挂满了紫红的果子,在阳光下斑斓明艳。夏天来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回国的飞机上。但是命运拐了弯,让这个夏天的风水变了。经荷叶的介绍,她准备去一家华人开的会计事务所打杂,那是一份不拿报酬的工作,老板确实黑了一点,但她也不是白干,多少积攒一些经验。
梅巧是在上班的路上收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温柔的声音还夹带着一份讨好:巧巧,回家过暑假吧,我们都想你,爷爷的生日大宴,还等着你呢。梅巧白眼一翻,闷声闷气告诉老妈,我要工作,我要独立,我拿不出钱来买机票。老妈无比妥协地说,别担心,你买商务舱机票,回家后我们给你报销。
父母不是天天侍侯双胞胎,忙得四脚朝天吗?怎么会突然转头,关心起梅巧来?梅巧对荷叶说,我爷爷生日75,又不是80大寿,哪需要大操大办?你说这时候把我唤回去干什么?荷叶想了一下说,肯定没什么好事,绝对是跟遗嘱啊,分财产的有关,他们是不是给你买过房子?
咔嚓一道光,猛然把梅巧亮醒了,莫非跟房产证上的名字有关?多年前,父母所投资的三套住房,两个门面,全都写上她的名字。当时父母还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我们出事了,财产全归女儿名下,谁也别想霸占。那个时候,梅巧还在读初中,对财产归属一点概念都没有,父母要怎么做,她就稀里糊涂跟在后面。
荷叶猜得没有错,梅巧的父母目的明确,就是要动房产证上的大名,名字从女儿换成父母。什么爷爷的寿宴,不就是一家人想出来的鸿门宴,把梅巧骗回来,让她顺其自然接受。梅巧心头有了准备,倒是不慌不忙,她记住荷叶的话,要用计策,不能冲动,冲动就犯错。梅巧对父母说,国家要改政策,允许二胎合法,我接受。现在国家没有改房产的政策,你们也得接受,是谁的名字就是谁的财产。
父母眼睁睁看见梅巧转学去了商学院,只读了一年财务,便换了一个人,逻辑清晰,有条不紊,当然,也变得六亲不认,只认法律文件上的白纸黑字。父亲说,我们养你二十几年,养出一头白眼狼。梅巧冷笑道,白眼狼还是狼崽的时候,你们可以一脚把它踢出门去啊。母亲不愿看到战火燃起来,她把父亲劝进卧室后,回头过来对梅巧哀求道,巧巧,你爸爸的诊所业务比不过从前了,去年又撞了两起医闹,赔了不少钱,如今你两个弟弟在奶奶家,奶奶爷爷年龄也大了,各种毛病都出来了,保姆就请了两个,到处都需要开销。我们想跟你商量一下,能否把市区的一套房子卖了?
梅巧心想,当初你们不听我的劝,非要把两个讨债鬼生下来,他们一出来,好了,乱七八糟的事也出来了,本来挺旺的家道开始走向衰落,能怪谁?还不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梅巧说,这样吧,开脆卖两套房子,钱我们平分,以后我在美国就自己过了,学费和生活费你们都别操我的心。母亲眼睛一圆,眉毛扬了两下,眸子里的哀怨又不能通过语言发泄出来。她依然以商量的口吻说,要不这样?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你知道,巧巧,我们一大家人在国内也不容易,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需要我们照料。
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女走到了谈判的地步,此情此景让梅巧有边哭边笑的冲动。但是哭笑之间她的心肠不能软,否则一穷二白,就是阳光下的一枚裸蛋。梅巧吸了一口气,突然抱着母亲说,亲爱的妈妈,我们是一家亲,对不对?一家亲都在一个锅里,煮烂了也分不清你我,我的是你们的,你们的也是我的,何必在乎那房产证上的名字呢,那文件上的几个字能跟我们的血脉相比吗?
母亲楞住了,嘴唇在冰凉的空气里干裂,裂得朝上翘,一张嘴就痛,女儿的一番话倒是让当妈的显得庸俗不堪。梅巧一字不改,胜利回到美国跟荷叶干杯祝贺。夫妻二人哪肯罢休,怎么可能被女儿牵着链子走?梅巧舅舅认识一个高级律师,能为他们出谋划策。那天本来说得好好的,梅巧舅舅开车接夫妻二人去律师家,结果舅舅的车在半路上暴胎了,他让二人直接打车去律师家。那晚微雨路滑,出租车撞向了对面疾驶而来的卡车上。
一夜之间,天崩地裂,梅巧和她的两个弟弟都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父母的葬礼办完后,由爷爷主持开了一个家庭大会,众亲友一致认为,梅巧应该把父母的全部房产卖了,所得钱款一分为三,梅巧拿走自己的一份,另外两份归爷爷奶奶,他们将成为双胞胎的监护人。
梅巧黑着脸说,不行,我是监护人,长姐为大,长姐为母。梅巧舅舅说,根据中国法律,第一监护人是直系亲属,姐弟只能算旁系。梅巧心想,你们一群人想合伙来算计我的财产,做你的蛤蟆梦吧。她仰头沉静说,我已经成人,可以收养我的弟弟,孩子的成长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弟弟十几岁的时候,正是青春叛逆期,而爷爷奶奶都已是九十老人,你说这不是笑话吗?姑姑说,你自己都没长大,还在读书,怎么养弟弟?弟弟留在爷爷奶奶身边,我和你舅舅平日里都可以帮忙照料。梅巧说,你们怎么帮忙?你们自己都有儿子孙子一堆人,忙得鸡飞狗跳的,到时候为一些鸡毛栓皮的事闹得两家不和,我弟弟夹在中间被你们无限折腾,不疯才怪。
谈判陷入了僵局。梅巧只得先回美国,她后向荷叶请教:他们处处牵制我,因为我没有结婚成家,所以就没有理由收养弟弟。荷叶问她,你那么喜欢你弟弟啊?梅巧说,谁喜欢那两个催命鬼,我把他们带到美国也是想给他们找个好人家。荷叶皱了一下眉头,给梅巧出了一计。
梅巧再次出现在爷爷奶奶的面前,她身边多了个高挺阳光的男孩,她跟老人介绍,这是她的未婚夫,ABC,目前在银行上班,两人打算明年去夏威夷结婚。奶奶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梅巧回答是校友。什么校友,其实是荷叶的男朋友,荷叶为了闺蜜,真有牺牲精神,就不怕男友和对方假戏成真。
那个樱花纷飞的春天,梅巧把钱财和弟弟都带到了美国,她很快跟一地下收养代理接上了头,以四万美元的价格把双胞胎交换给了对方。她当然没有忘记好姐妹,给了荷叶一万美元的辛苦费。
处理完后事的梅巧换了手机号,从此把国内的亲人当成飘在河面上的落叶,随流水远去好了。梅巧毕业的那年,在食品公司找到一份财务工作。没多久便跟一个华裔男孩谈了恋爱。男孩名叫埃克,埃克父母三十年前移民到的美国,开了几家中餐快卖店,生意一直火红到现在。听埃克讲,这些年,父母也不怎么劳心费力了,聘了经理来管理,母亲闲下来后无聊,还去领养了一个孩子。
关系确定后,埃克把梅巧带回家。你猜梅巧看见了谁,居然看见了姑妈!姑妈在埃克家当全职保姆。姑侄相见,梅巧被震得外焦内酥。姑妈倒是一脸平静,她似乎早有准备,她说:梅巧,我跑到这里当保姆,签证早过期了,知道为什么,就是为了找你!老天有眼,这家人的孩子,就是你奶奶想疯了的孙子!另一个孩子在哪里,你必须把他交出来!
放在梅巧面前的柠檬茶,梅巧一口也没有喝,她眼睛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紫水晶花瓶,瓶内供着紫丁香,花香似有非有地在空气中浮动。梅巧对紫莹说:“我必须承认,我极度自私,无法无天。因为是亲人,没有谁去起诉我,我暂时平安,以后呢,谁也说不清楚。”紫莹说:“这就是血缘的力量,亲人之间容易得到宽恕。” 梅巧说:“他们原谅了我,但我无法原谅我自己,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内心虚得很,怕得很。我当时真蠢啊,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其实每一步都有人看得见的,就算是暂时没人发现,但要查起来也不是难事。把材料递给大使馆,什么事弄不清楚?”
两个双胞胎最后何去何从,紫莹不知道。梅巧那次见了紫莹以后再也没有出现,紫水晶也没了她的身影,悄无声息的,似乎从公众的视线里消失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紫水晶的会员们提议去墨西哥玩,刘菲说了句:“听说梅巧去了墨西哥。” 思琳问:“我也听说了,她后来找了个老头,是个做烟酒生意的墨西哥人,在佛罗里达买了海边别墅。”韩安说:“烟酒生意,海边别墅,那还是蛮有实力的墨西哥老头子。”思琳问:“那对双胞胎呢?” 文莉说:“听说都带回去了,大使馆出面帮了忙的。”
对她的议论也就如此,自那以后,很少有人再提起梅巧。
24 非正态人生
紫水晶有个业余舞蹈队,主要是刘菲在负责,凡是中美重要的节日,比如春节、圣诞节、新年、中秋……刘菲便召集几个人临时凑一台节目,跳过伞舞、水袖舞,也跳过街舞、爵士舞,刘菲忙不过来的时候,思琳会帮忙,那时还有梅巧,梅巧算是个舞蹈积极分子,又跳又编,把节目搞得热火朝天。梅巧一走,刘菲一忙,舞蹈队就处于半解散状态。会员谢飞鸽是个瑜伽教练,也能跳舞,但是她的事情太多,每次排练都要迟到半小时。
刘菲问白墨:“这个端午节的腰鼓舞还排不排?”白墨说:“怎么不排,今年的龙舟比赛在法拉盛的草甸公园,报名的美国人是人山人海。”刘菲说:“这美国人真怪,又不过端午,又不吃粽子,但偏偏喜欢划龙舟。”白墨说:“你们的腰鼓舞安排在龙舟赛前,不能黄了,我已经答应了华联(华人联合会)的文会长。”
刘菲说:“我们这边人少,干脆跟华联的舞蹈队一起表演吧。”白墨说:“算了,算了,华联那边忙得四脚朝天,要订购新船,要安排饮食摊点,还有什么道具和宣传品,我们负责好自己的。”刘菲说:“我这边人手不够啊。”白墨说:“又不需要多专业。”刘菲说:“就是因为不专业的人太多了,我需要一个能撑起台子的,至少拉出去不能给祖国减分。”白墨笑道:“你比我敬业,给你点赞。”刘菲说:“点赞能解决问题吗?”
就在刘菲抓不到缰的时候,飞鸽给她介绍了黄小雅,一个清丽可爱的女孩,能歌善舞,目前在圣约翰大学读广告专业。飞鸽告诉刘菲:“她是我瑜伽班上的学生,性格很好,活波开朗,喜欢帮助人。她的学校和宿舍离我的瑜伽馆不远,几乎从不缺课,她在国内大学时曾是校舞蹈队的成员,功底应该不差的。”
小雅就这样走进了紫水晶,走进了刘菲的舞蹈队,认识了一帮姐妹,享受了各种欢乐,在她看来,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紫莹。那天她又出现在紫莹的办公室,她问紫莹:“这世上是不是有很多变态的人?” 紫莹说:“每个人的内心多少都有些变态,但是我们大多时候能控制。”小雅说:“上周在紫水晶排练节目,刘菲说起纽约的一对华人夫妻,夫妻关系很好,但是妻子天生性冷淡,于是主动给丈夫找小三,小三进家后,她待她如姐妹。有一年,男人的生意破产了,大奶二奶为了节省费用,还共用一部手机。思琳说,这男的有一妻一妾,能享齐人之福。但是文莉说,这种家庭很变态,紫莹姐,您认为变态吗?”
紫莹心知肚明,早察觉了小雅的内心暗流,她说:“看你站在什么角度,若三人行的家庭和睦安详,对社会的稳定有利,总比那些打得你死我活的二人世界好吧。”紫莹的这句话有热有光,照进了小雅的五脏肺腑,也照进了内心曲折幽深的秘密甬道。
小雅刚来美国的时候,寄住在一个叫江水灵的女人家里。水灵这个名字听起来清净灵秀,其实是个庸俗透顶的女人。水灵喜欢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跟人说话,这让小雅着实不爽。但是小雅寄人篱下,主人说什么,也只有先收进来。水灵总爱说:“小雅啊,你们这代人不要太幸福,在美国读专业,完全凭着自己的兴趣。想当年我和老王来美国,两个大箱子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当初他念物理博士,实话告诉你吧,那专业老美眼睛都不抬一下,也就一帮老中老印老巴在抢骨头。嗨!混个博士,再混个博士后,博士后的待遇比狗好不了多少,但是我们要跪求!因为博士后好办绿卡。我在国内是学园艺管理,可是为了在美国生存,硬着头皮去上计算机。你不知道啊,当年那个教室里,一半的老中,一半的老印,零星几个老美点缀其间。”
小雅说:“有什么好悲叹的,你学出来了,找到工作了,不是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吗?”
水灵哼道:“狗屁价值,像你现在学的广告设计,才是我最想学的专业。我们那年间的留学生,选专业一为绿卡,二为绿票子。那时中国还落后,我们毕业后都想赖在美国不走,于是计算机、护士、会计、统计,转来转去就那几个枯燥无味的饭碗。你看看,上次来找你的两个同学,一个学歌剧,一个学油画,都他妈的艺术家啊,好浪漫的留学生涯!学校放假了,你们不是坐邮轮就是回国玩。我的老天,那年间邮轮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们放假干什么,都在中餐馆当苦力,就是有了绿票子也不敢轻易回国,唯恐拿不了回美的签证,真的,不骗你,我有个朋友老妈病得快咽气了都不敢回国。”
水灵生不逢时的抱怨,磨得小雅的耳朵都生了疙瘩。小雅其实也理解水灵,多年前中国和美国距离大,许多人选择在美国生根。恍然一场梦,水灵醒来后猛然发现,把她在美国的房子卖了也买不了北京二环的一套小居室。当年为了出国,她可是毅然退掉了二环的三居室。她留在北京的老朋友,哪个不是拥有两套房产,哪个不比她财大气粗?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小雅的表姐黄沐怡,二十年前也在美国留学,跟水灵是无话不谈的好友。逢年过节时,两家人常在一起聚会。沐怡的老公龙亮,有常人没有的高瞻远瞩和雄心大志,拿到博士后坚决海归。如今摇身一晃,身家早过了亿,气势高昂,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
小雅留学前,沐怡对水灵千叮万嘱,希望她能照顾好小雅,说她一个女孩子,无亲无友,当姐的不放心让她到外面居住。至于费用,作为富豪的太太,沐怡大手一挥,小雅还没上飞机前,就打了一万美元在水灵的账上。
水灵只是觉得奇怪,沐怡哪里冒出来一个表妹?对表妹的关怀备至超过了正常的理解。水灵知道沐怡在国内是兄妹三人,但关系并不特别密切,沐怡在美国时从没提及有个叫小雅的表妹。还有一件事特别神秘,沐怡突然就当妈妈了!那孩子就像孙悟空从石头里飞出来一样,之前的怀孕啊,体检啊,坐月啊,似乎都在火星上进行的,一点影子都没有落在地球上。
沐怡的苦恼,水灵知道,为了怀上孩子急得愁眉不展,海归之前,海归之后,沐怡一直在治疗,中医西医都跑遍了,杂七杂八的民间偏方她也试过了。她曾在电话里跟水灵说:“我吃的各种药比饭还多,龙亮都不忍心看我遭罪了,他说大不了去领养一个,没必要折腾自己。但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生自己的孩子。”
那夜水灵跟老王悄语:“你说沐怡的孩子是他们亲生的吗?搞不好是领养的。”
老王倒是个不爱八卦的人,他说:“领养和亲生也没有什么区别,孩子长大只要懂道理就行。”
水灵我行我素,继续八卦:”你仔细看过沐怡儿子的照片没有?那孩子眼睛又亮又圆,长得就像小雅的翻版。我在猜啊,是不是沐怡两口子借小雅的肚子生出来的品种?作为代孕妈妈的补偿,他们负担她在美国的留学费用。现在国内的女孩想得可开了,卖卵子、出租子宫帮人生孩子,还美名其曰勤工俭学。“
老王佩服老婆的想象力,但他还是有怀疑:“如果真是代孕妈妈,小雅钱到手后就拜拜,与他们一拍两散、永不相见,你看沐怡常跟小雅保持联系,龙亮时不时也跟我打电话,询问小雅的情况。”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水灵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龙亮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吗?闷葫芦一个,怎么会对老婆的表妹如此关心体贴,还常打电话来询问?”
“爱屋及乌也说不定,你知道他们夫妇很相爱。” 老王疲倦地转过身子说:“不说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这美国真是催人老。”
水灵睡意全无,睁大了眼睛,处于高度兴奋的研究和分析中。她当然没有想到,同一个时间里,同一栋房子里,小雅也睁亮了眼睛,在视频里朝沐怡大吐苦水和酸水。小雅说:“姐,江水灵怎么可能成为你的朋友?我从来就没见到如此苦大仇深的怨妇。她对任何人都灌满了嫉妒,她嫉妒你和龙哥海归成功,她嫉妒我春假去佛罗里达坐邮轮,连我朋友的艺术专业她也嫉妒,整日整夜她抱怨就没停过,她该回国跳跳广场舞,广场上的大妈比她可爱多了。”
沐怡只能劝解:“她嘴碎,但心还是善良,你下学期再搬出去吧。”
小雅愁眉苦脸地摇头:“姐,不能等下学期了,我去当朋友的Roommate,朋友住校园的公寓。等暑假过了,我和她一起转学到纽约。这江水灵啊,就是一头恐怖的好奇猫,她喜欢翻来覆去纠缠我和你的关系,我告诉她,我们两人的母亲是姐妹,她居然还问,你姥姥到底生了几个孩子,我记得沐怡有个舅舅,好像没有姨妈吧?今天晚上还要可恶,她居然在电脑里研究威威的照片,然后又盯住我的脸分析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威威长得像我的翻版。你说这女人是不是个偏执狂?我只能回答她,我和威威都是外婆的翻版。”
沐怡总算爆发了,她喉咙发紧,声音发抖:“ 小雅,搬!我支持你搬!”
关上视频,沐怡在电脑里放了一段轻音乐,但还是静不下翻滚的心绪。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弹指一挥间,沐怡已经海归15年了,这15年似乎走过了沧海桑田,水灵变得面目全非,让她无法面对。在美国留学的日子,她们是无话不说的好闺蜜,水灵爽朗快乐的笑声一直落在沐怡的耳边,曾经暖过她的心。
没有人是透明的,每个人都有隐私,心灵的长墙内,不愿让人看见的黑玫瑰。有一些秘密,藏在内心,沐怡并不是有意对水灵隐瞒,等到了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她会为她打开。但是水灵对好友的隐私过于好奇,张牙舞爪想揪出答案,让沐怡起了反感和警惕,内心的城门不能敞开,只能闭得更紧。
到底是个什么秘密,让沐怡小心谨慎,不愿泄露在白日的天光下?时光悠悠流远了,铭心刻骨的人和事都落在记忆的深处,轻易不得碰触。沐怡忘不了38岁的那个生日。她以半玩笑半试探的口气对老公龙亮说:“我都是奔四的豆腐渣了,估计也发不出什么新鲜豆芽,但是俺有无比宽广的胸怀,你可以包个二奶生孩子,孩子落了地,我视他为亲骨肉,再跟二奶姐妹相称,与她平起平坐。”
“呵呵,以我老婆的非凡眼界,放在古时候,完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人选。”龙亮先是打趣,然后摇头笑道:“什么二奶小三的,曾经有高人给我算过,我老婆能助夫,我是有了你才有财。古人说,万恶淫为首,邪淫败运损财,消福减寿,我躲都躲不过来。”沐怡说:“旧时代人家有三妻四妾的,那也不算邪淫啊。”龙亮把妻子搂入怀里说:“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今生今世。”沐怡虽然甜蜜,也很愧疚,她说:“可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龙亮说:“那我们领一个,甚至两个三个都行啊。”沐怡摇头说:“没有你的血统,你妈能高兴吗?”
谁也没有想到一语成谶,不幸言中。龙亮工作忙,出差在外是常事,沐怡一点疑心的水波都没有起。直到那年除夕,一大家人欢宴喜庆,她看见他匆忙跑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桌后眉毛便有了细微的纠结,眼睛中不安的火星子,她捕捉到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电话跟工作无关。除夕之夜,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来骚扰总裁?如果真是工作,龙亮可以大张旗鼓说出来,干嘛一言不发又一脸的焦虑,他本是个大事面前镇定自若的人。到底是妻子知心,她对他轻语:“如果放不下心,就去吧。”
“太过份了,大年三十的,合家团圆,就算天王老子也等过了年再说!”一桌的亲戚都是这个看法。
“要不就是小三在作怪,姐姐要当心啊。”弟媳调皮地对她吐了吐舌头。
沐怡的脸上荡漾出安闲自在的浅笑,她站起身来为他解围:”理解理解,老龙不容易啊,不仅要养家,还要养公司几百号人,那个项目是瑞典的,瑞典没有过春节的概念。”
既然老婆大人出来开道,众亲戚也不拉他的后腿。他走了,她的心像晃荡在云天之外,弟媳最擅长的麻辣鱼,每个人都在享受口福的痛快淋漓,进了她的嘴里却像木灰,一会儿又像细针在扎她的舌头。那个晚上他没有回家,彼此也没有电话,他不说,她绝对不问。但是她在除夕晚宴上为他圆谎,他欠她一个解释。
他是在初二的早晨回的家,终于向她坦白了一切。他确实在外面有了状况,他们相遇得很巧妙,她在停车场摔了一跤,他的车正好从旁边经过。那个女孩干净纯粹,温顺懂事,并不看重钱和物质。她听得心紧胸闷,像坐在颠簸的海船上。她想说,如果你拿不出钱和物质,她还能对你温顺吗?如果她是个黄脸大妈,就算在停车场表演摔跤,你的车能停下来吗?
她虽然有一肚子愤怒的质问,却撑起了一脸的平静柔和,她问他的打算,他当然不想离婚,她是他最亲的人,但是对那个女孩,他暂时也割舍不下,他之所以大着胆子陷入这段感情,因为她曾经的一句玩笑:”你可以包个二奶生孩子,孩子落了地,我视他为亲骨肉……”
她说过那样的话?她怎么会那么蠢?一直认为真正的爱是大爱,慈祥善良、包容天地的一切,算了吧,她浑身都在发抖,每个细胞都在跳,她还没有修到清风明月、一心不乱的境界。他是对她是有恩的人,许多年前,她舅舅含冤入狱,外婆外公悲痛欲绝。他本来可以不问不管,却放弃单位送他北京进修的机会,跑回老家整日为舅舅奔波,找律师,寻证人,再千方百计探到法院的路子。最后舅舅无罪释放,昭雪了冤情。外婆临终前对她嘱咐过:”龙亮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后就算他负了你,你也要忍。“她最后也想通了,正准备跟他商量说,反正我也不能生孩子,就让那女孩为你传宗接代吧。 也就是一夜之间电闪雷鸣、山崩地裂,他的公司遭遇了致命打击。那天是个什么日子,她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日的天空灰黄诡异,龙亮在召开董事会的时候被公安局带走,罪名是“操纵证券交易价格、虚报注册资本 ”。
沐怡完全楞了,站在狂风暴雨中,完全没了方向。律师给她解释, 她听不懂,什么“通过融资,骗取大量资金,然后开展一系列的股票自买自卖,时而高于证券市场价格,时而又低于市场价, 人为制造出虚假的市场繁荣,从中牟取非法暴利。” 后面还有具体数字:” 虚报注册资本17亿元,将虚增的资本公积金转为实收资本,欺骗公司登记主管部门……”
这些她都不懂,但她知道丈夫遭遇了大难,她还知道平日居住的豪华别墅要被收走抵债。她一个高雅悠闲的阔太太,马上就要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走投无路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个女孩清亮而坚定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龙哥被内鬼陷害了,现在的律师不能用,跟内鬼是一伙的……我们见面再谈如何。“
她站在沐怡的面前,容貌清丽,但是身材走样,小腹凸出,很明显她已经身怀六甲。沐怡知道她是谁,难怪龙亮对她念念不忘,原来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但是沐怡已经没了精力去嫉恨,谁能把丈夫拯救出苦海,谁都是她的恩人,所有的怨恨纠结都可以一笔划掉。
女孩叫黄小雅,居然跟沐怡一个姓,小雅称沐怡”姐”,沐怡点头算是认了。目前的状况很具体,请好律师需要一笔钱,沐怡是个从不过问财政的人,不存私房钱的人,平日里老公给她的信用卡,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如今龙亮所有银行帐号被冻结,她身边可用的现金少得可怜,就在她计划典当家里的玉器和首饰时,小雅淡定而坚定地说了一句:“我把房子卖了,反正也是他为我买的。”
沐怡震住了,世间还有这样义气豪天的女子,她坚决摇头:”房子不能卖,如果官司失败,以后你和孩子怎么办?” 她看见小雅流泪了,小雅拉住她的手说:“姐,我不怕,就是官司失败,我会把孩子养大,让他长大后给他爹报仇。”
沐怡心暖情热,身体里奔涌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她相信她会胜利,因为不是一个人孤独的挣扎,而是团体在奋战。资金到位了,好律师也请到了,其实那律师并不是只看重钱,他曾经是龙亮的朋友,他是为这现代版的“妻妾同心”而感动,愿意助她们一臂之力。
当龙亮从监狱出来后,他的儿子威威已经呱呱落地,生命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不一样的期待和意义,他有信心重振江湖。时光静好,一天比一天繁花似锦。只是有一点让他很苦恼,到了晚上,两个女人都在回避他,都想把他让给对方。反正他工作繁忙,又一心想把过去的损失找回来,办公室倒成了他的卧室。
就在威威丫丫学语,可以叫爸爸妈妈的时候,小雅突下决心,要去美国留学,她是这样跟沐怡剖心相谈:“我爱威威,所以希望威威有个正常的家,一个家里两个妈妈,这种非正态的人生不能再继续,你让孩子以后怎么跟同学解释?我还年轻,想去学些真本领,以后我也要有个正常的家,以后就让威威叫我小姨。”
黄昏的夕阳,漫不经心挂在飞机的机翼上。金灿灿的光回落在眼睛里,幻化出一种莫名的感伤。离别的机场,两个女人含泪相拥。沐怡说:“如果想回家,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小雅只是摇头:“等下次相见,我想带着我的帅哥回来。”
紫莹办公室的钟嘀嘀嗒嗒,响动在空气里,穿破了一室的沉闷。紫莹问小雅:“这个夏天你还是不想回国?” 小雅说:“不回国,但我会把父母办到美国旅游。”紫莹说:“不用太纠结,可以回国看看,我猜你一定也挂念威威。”听了这话,泪水一下润了小雅的双眼:“怎么可能不想威威?虽说经常都在视频,但是日里梦里都挂着他的影子。只是我承诺过姐,回家看他们一定要两个人。姐常说,一个人为什么不行?她对我越好,我越内疚,我不能侵占她的生活,有的幸福可以分享,有的幸福必须独自拥有。分开的日子久了,威威便清楚了我只是他的小姨,而他,也知道我不再是他的女人。”紫莹说:“你这样做,很善良,但是你姐肯定很内疚。你的帅哥目前有谱吗?”小雅说:“还在进行中,目前有两个人选,但我都不满意。”紫莹说:“这是大事,你可不能当任务完成。”小雅说:“我不会委屈自己。”
25 争气的DNA
紫莹在心头暗自感叹:小雅和沐怡,现代社会的奇葩女人,也是精品女人,如果每个女人都能达到她们的境界,社会该是多么和谐安详。紫莹也知道,她们只是特殊的个案,更多的是鸡飞狗跳的家常便饭。紫莹在紫水晶听刘菲和思琳聊过一个八卦,大奶和二奶在国内闹得天地昏暗,男人没有办法,只好把二奶和孩子安顿到了纽约。没有多久,这个二奶便成了紫莹的客户。她叫罗烟丽,苍白憔悴的脸,化着极浓的妆,但遮不住眼角的沧桑和哀怨。
烟丽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她说:“你不知道啊,我吃点苦没有什么,但是不能苦宝宝,他好可怜!这么小的年龄,就跟着我到处流浪,受各种各样的罪。”
四年前的一个秋天,宝宝的世界全变了。奶奶不再抱她,爷爷也不再哄他,他们曾经多爱他啊!他吃了饭没半小时,又要吃麦当劳,爷爷马上带他去,哪怕外面飘起了大雪。他要苹果手机,奶奶转身就给他买一个。烟丽说:“宝宝还在上幼儿园,用不了这么好的手机。”奶奶扬起脖子说:“我儿子每次见面就扔给我几万块钱,我不给我孙子用,你让我带到棺材里去垫枕头啊。”奶奶后来才知道,她那宝贝孙子,拿起苹果手机去讨好幼儿园的小姑娘,最漂亮的小姑娘,要她长大后当他的媳妇。手机就这么没了,奶奶不生气,她认为他的孙子智商很高,人很诚实,转身又买了一个。
家里起了什么暴风骤雨,宝宝不知道,但是宝宝知道爷爷奶奶不再爱她。那天烟丽红着眼睛,收拾了几个箱子,爷爷奶奶在一旁冷眼看着,以监视犯人的目光。他扑过去要奶奶抱,奶奶居然朝他吼:“站好,站好,没有规矩的小杂种。”奶奶从来没有这样的声音和表情,这是奶奶吗?他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倒是妈妈抱起他说:“宝宝不哭,我们走!”
宝宝忘不了原来的家是大别墅,落地玻璃窗,窗外有游泳池和花园,客厅明亮宽敞,地毯上堆满了他喜欢的玩具。现在的家又黑又小,没有窗户,空气里还飘荡着一股怪味,没办法,地下室就是这味道,凌乱陈旧的家俱,乌黑潮湿的房墙,蜘蛛在角落里悠闲织网,安家乐业。到了夜里,左邻右舍的声音都跑来骚扰他们,有男女的吵架声和做爱声,有聚众喝酒的划拳声,有尖叫声和卡拉OK的鬼嚎声,到了夜半三更,还有老鼠集体出动的偷袭声。宝宝打游戏的时候见识过地狱,现实中的地狱他是第一次体验。
烟丽不会做饭,烟丽只给她下方便面,他说他想吃北京烤鸭,想吃哈根达斯冰淇淋,想吃提拉米苏,还有帝王蟹和鲍鱼捞饭……烟丽只有苦笑。
宝宝不哭了,似乎开始懂事了,因为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看见妈妈疲惫地躺在床上,打了一个电话又打一个电话。从手机传出来的声音很大,宝宝也能听见:“呸,借你钱?当初你散钱给街上的叫花子也不帮我的急,你也有今天啊。“烟丽愤怒地关了手机,咬着牙齿对宝宝说:“先忍几天,妈妈迟早会带你出去的。”
只过了一个月,妈妈就带他搬家了。那是套高级公寓,虽然比不得过去的大别墅,但是现代化的生活又回来了,那些他想吃的,他想玩的,只要说出口,都能得到。那天房间里进了个男人,妈妈让他喊爸爸,他开始不想喊,他觉得自己是有爸爸的人,怎么又跑出来个爸爸?但是妈妈一本正经告诉他:“这才是你的亲爸爸,先前的爸爸是假的,是个坏蛋。”他极不情愿地喊了声爸爸,声音低得像猫叫,那个人也不在乎,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然后与妈妈半抱半拉进了另一个房间。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宝宝也不失落,自己玩自己的游戏。
没过两天,宝宝又去见了新的爷爷和奶奶,新爷爷和新奶奶住的房子比宝宝过去的房子还要大,大得像迷宫,那些水晶吊灯和旋转的楼梯,宝宝觉得像游戏里的背景。新奶奶一见宝宝就抱起了他,激动得高喊:“跟凯凯小时候一模一样啊。”新爷爷激动得在一旁抹眼泪:“真的一模一样。”
但是宝宝不敢跟他们亲热,他已经吃过教训了,长了记性了。从前那么爱他的爷爷奶奶都可以转身不要他,现在的爷爷奶奶又能好到哪里去?什么时候打雷下雨了,又要赶他和妈妈出门。他还那么小,已经能感觉生活的不安定。
宝宝问妈妈:“我们还要搬家吗?”妈妈说:“不会搬了。就是搬,也会越搬越好。”宝宝又问妈妈:“那你会和新爸爸结婚吗?”妈妈说:“不会。”宝宝问:“是不是他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妈妈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宝宝又问:“他老婆的孩子查了DNA吗?”
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懂,还懂举一反三。妈妈没有出声,宝宝继续问:“如果他孩子的DNA犯错了,是不是就会被赶出去,那我们就可以搬进去?”
宝宝做着春天的美梦,因为他习惯了有游泳池和花草树木的别墅,他喜欢在后院玩航模,遥控飞机在游泳池的水面上飞,然后停落在一棵树上。他不知道妈妈从前的荒唐人生。烟丽是个夜总会的歌手,风骚妖艳,玩弄男人,也被男人玩。她后来被一开发商包了,但玩心不改,时不时出门聚会斗酒。她给开发商生了个儿子,开发商父母高兴得欢天喜地,离婚后的开发商随后娶了她,只是那孩子越长越不像自己,一查DNA,果然是个野种。幸好烟丽不笨,把那些日子跟自己有染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个个名字记了下来,一个个电话打了过去,最后再查DNA,宝宝的DNA很争气,幸好是个富二代,不是一无所有的混混。富二代的父母家大业大,资产上亿,他们认了孙子。
烟丽对紫莹说:“我本来已被扫地出门了,但又过上了山珍海味的好日子,让那些看笑话的非常失望。”紫莹说:“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所以老天对你不薄。”
烟丽激动地说:“对对,我心地善良,只有你看出来了,谢谢江医生,你什么都知道。”
很多人想不明白,烟丽曾经灯红酒绿,生活糜烂,怎么还有那么好的命?在紫莹看来,醉生梦死是她的一面,善良宽厚是她的另一面,她常常接济街头的乞讨者,路边的流浪汉,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让自己满足的习惯。行善积德的女人,纵然生活荒淫受了惩罚,但是老天不会把她逼上绝路。
烟丽叹了一口气说:“可恶的那个泼妇,叉了两次也没叉出儿子,容不了我和宝宝,我们母子只好滚到了纽约。”紫莹问:“你们在纽约生活困难吗?”烟丽说:“吃喝不愁,零用钱也够用,男人每半年来看我们一次,只是暂时不能回老家。”紫莹问:“男人怕老婆吗?”烟丽鼻子哼哼说:“男人才不怕,宝宝的爷爷怕,他们两家的生意是捆在一起的。”
紫莹只能在心中感叹:人在世上不容易,各种大起大落,峰回路转,没有一夜暴富,也没有不劳而获。紫莹一直相信,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只有付出才有回报,她只能把这些理念慢慢灌输给烟丽,希望她做一个自立的女人。她鼓励烟丽多参加紫水晶的活动,唱歌跳舞也好,做义工也好,拓展自己的小世界,以乐观积极的心态面对人生。
烟丽后来加入了紫水晶的舞蹈队,跟众人一起跳过腰鼓舞和水袖舞。她跟紫莹抱怨过,她不喜欢刘菲和思琳,她们爱把人呼来唤去,把自己弄得像紫水晶的二主人。不过紫水晶人多,气氛好,各种花样活动多姿多彩,烟丽结交了很多朋友,她喜欢谢飞鸽和曹莎莎,飞鸽在紫水晶开了义务瑜伽课,烟丽每节课都参加。曹莎莎是个护士,对人热情真诚,她告诉烟丽,如果你宝宝有什么头脑发烧的,给我打个电话就成。
26 本是同根
烟丽上气不接下气,在电话里对紫莹喊道:“不得了,不得了,出大事了,第一天当义工就像在拍电影。飞鸽介绍我去一家华人医院当义工,帮孕妇送饭做清洁,你知道谁来了吗?警察来了,居然还扛了枪。”
“说白了,肯定是华人干的。” 白墨把一份华语报扔到刘菲等人的眼前,她说:“美国FBI突然袭击“月子中心” ,中国孕妇的护照被没收,医院老板被带走,闹得个人心惶惶的,你说FBI操心中国孕妇干嘛?让他们紧张的是恐怖分子。”刘菲说:“不知道是哪个人闲着没事给警察打电话,去年是加州,现在轮到纽约了。”思琳说:“肯定是同行的竞争者,我知道一个开餐馆的福州人,嫉妒同乡的生意比他火爆,给卫生局打电话,说同乡餐馆卖的炸鸡不是炸鸡是炸老鼠,于是同乡的餐馆被突袭,消息传出来,影响极坏,老美便认为家家中餐馆都用了老鼠肉。”刘菲说:“有些国人就是嫉妒同胞,若是老外,再怎么发达也跟他没有关系。”烟丽在一旁接口道:“何苦嘛,都是华人,在异乡求生存谁容易啊,大家应该相互帮忙才是,你拆 我的墙,我揭你的瓦,有意思吗?”
平日里话多的曹莎莎显得很沉闷,她一直坐在角落里喝茶,偶尔抬头看几眼窗外,窗外有一群鸽子哗啦啦地飞过,然后集体落在教堂钟楼的塔顶上,像是聚在一起商量大事。她转过身来问烟丽:“紫莹今天没有来?”刘菲说:“紫莹的时间很精贵,她一个月能来两次已经很奉献了。”
曹莎莎决定去找紫莹。她向紫莹描述她的真实心情:有些事情发生了,以为水过无痕,风过无声,但是都被一隐秘的镜头咔嚓了,一系列的阴暗图片,固执地展开在你的脑子里,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七八年前,曹莎莎风华正茂,在国内妇幼保健院当护士,总是跟领导闹别扭。因为一起医疗事故,她觉得大家都在欺负她,一气之下办了美国的旅游签证。旅游完了,莎莎没有跟众人回国,掉队跑了。她当然是有目的、有计划,出发前就打算当断线的风筝。莎莎早就听人说,护士在美国好找工作,她希望在美国干出一番事业,然后衣锦还乡,气死护士长。
莎莎来美国的第一站不是纽约而是加州。加州好山好水,风光旖旎,这里的阳光比别处更灿烂,这里的花开得喧闹奔放,这里的水果四季不断,芳香四溢。曹莎莎第一次来当然兴奋,日子一久,郁闷就缠身了。在朋友的帮助下,她先在一家华人产科诊所当护士,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来自香港的医生。他们对莎莎那个苛刻,让她居然怀念起国内护士长的诸多好处。莎莎刚来美国没有身份,只能打黑工,拿现金,还不能有抱怨,脸上随时要绽放出友好的微笑,稍微不慎,老板就会黑起脸让她走人。莎莎能往哪儿走?英语不好,只得在华人圈子里转,后悔也没用,只得一路走下去,到了民主自由的国家才发现失去了民主自由。
老板娘柴蔚对莎莎很吝啬,刚起步的薪水是10块美元一小时,如果是聘当地的护士,起步价至少也得20多美元一小时,过了半年,柴蔚知道莎莎聪慧能干、业务熟练,便给她加薪了,多加了一个硬币Quarter(25美分)。莎莎气得咬牙切齿,气得眼前跳起了花花,但也得认了,谁让她是黑户口啊。
莎莎握紧拳头不气馁,她相信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只要有时间,她就去教会的免费班学英语,去佛堂道场当义工,还参加南美人开的拉丁舞班,结交各个阶层的朋友,朋友多了,信息就丰富了,脚下的路也走得比从前顺,眼前的风景层层叠叠,花光烂漫。
柴蔚家的保姆刘姐,时不时会来诊所帮忙。她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莎莎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心暖眼热,似乎亲人一般,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刘姐对莎莎也一见如故。两人后来聊天时才发现,刘姐的故乡在庐山脚下的梅溪镇,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也是莎莎爷爷奶奶的老家,莎莎跟着爷爷奶奶度过了童年,小学五年级时才随父母去了广州。莎莎告诉刘姐姐,她最喜欢吃奶奶做的粉蒸肉,第二天刘姐给诊所送便当,莎莎发现饭下面埋了几快粉蒸肉,而其他人没有。
莎莎在刘姐面前毫不隐瞒自己对老板娘柴蔚的恨怨,而刘姐总是轻言细语地说,她是好人,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救了我。十多年前,刘姐的丈夫突然离家出走,之前什么预兆都没有,卷走存款,留下两个待哺的孩子。刘姐黯然地说:“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跑,因为儿子是唐氏综合症,他不想一辈子挑这个担子,我走投无路时柴蔚收留了我们母子三人,如今我女儿大学毕业后当了政府公务员,儿子也在柴蔚的照顾下学厨艺,一般的地方是不肯聘我儿子的,柴蔚说,等他操练好了,去她姐的月子楼当厨师。”
莎莎知道柴蔚的姐姐开了家月子楼,早几年是接待香港和台湾的孕妇,如今一波一波的大陆孕妇到美国生宝宝。大陆的市场多庞大啊,让美国的月子楼遍地开花,五花八门的规模和价格亮在眼前,孕妇们自由挑选。面对蜂拥而至的大肚婆,柴蔚两姐妹联手合作,忙得人仰马翻,滚滚而来的美元河啊,柴蔚每天清点现钞到深夜,乐而不疲。但她对辛劳的莎莎并没有给予特别嘉奖,工资只加到15美元一小时,这算什么钱啊,还想欺负莎莎没有绿卡吗?莎莎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机会来了,她眼睛都不会眨。
那天她在给一个浑身名牌的孕妇作检查,那孕妇还带了两个跟班,动不动就仰起鼻子眼睛训斥她们,一看就是跋扈的土豪作风。孕妇对莎莎倒是客气,她告诉莎莎,她住在柴蔚安排的高级月子楼里,一人一套小别墅,享受最豪华的套餐生育计划。但是一出门就看见中国孕妇,三三两两,大腹便便走在街头,那天下午她在公园散步,看见两个美国女人对着她悄声议论,鄙视挂在脸上一目了然,要是在老家,什么人敢这样羞辱感她,她恨不得命人冲过去一人赏一个耳光。
莎莎明白,她在中国财大气粗,处处都有人拍着、哄着、求着,哪能看这样的眼色。孕妇对莎莎说:“你能不能帮找个高级点的美国社区,我要去美国人的医院生孩子,我讨厌跟中国人打交道,太乱了,人家看不起我们,我懂,因为我们的人马浩浩荡荡跑到这儿扎堆下崽。“
莎莎的眼睛突然一亮,天边有黄灿灿的金光一闪而过。她警惕地环顾四周,不能让老板听见她和孕妇的对话。她从皮包里拿了张纸,迅速写下一串号码,悄声对土豪孕妇说:“上面是我的手机号,晚上给我打过来,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三下五除二,莎莎就搞定了土豪孕妇。土豪孕妇名叫田春花,带有浓郁泥土芳香的一个名字。别看田春花来自农村,搞饭店起家,如今是G省食品连锁集团的老总,钱堆积如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养了几个小鲜肉好玩,打发寂寞时光而已。小鲜肉都对她默默含情,明里暗里邀宠,可惜没有一个她想聘进门来结拜夫妻。她的担心有理,金山银山的家底可不想有人会霸占一半。快奔四十的她,在一夜之间忽然喷涌了母性的欲望,强烈需要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男朋友们都在困惑中猜测。她根本不想解释,她的孩子只需要知道母亲是谁。他们对于她,不过是功率强大、设备完善的播种机。
她之所以跑到美国生娃,是听牌卓上的麻友聊了天方夜谭,说起宝宝的未来有多少好处。只是下了飞机,到了洛杉矶,进了月子楼,处处不如她的意思,情绪颠簸晃荡。那个晴朗的午后,咖啡馆窗外的三角梅开得蓬勃妖艳,像一面缤纷的瀑布,铺天盖地涌来。春花对莎莎感叹道:”看见这些三角梅,开得没有拘束的热闹,又让我想起深圳的日子,那年我才十七岁,实在是受不了农村的苦,大暑天的在水田里干活,水蛇就在你身边蹦达,上半身被太阳烤,下半身在泥巴水里泡着,冰火两重天的罪都落在你的身上。后来跟同乡的姐妹跑到深圳,在台湾人的工厂打工,是个低贱的,长得又不漂亮的打工妹,男朋友甩我就像甩揩屎的纸,因为他看上了我的闺蜜,我跑去打那两个贱人,结果我被工厂开除了,两个人打一个人,我负伤累累,结果滚蛋的是我!这是什么世道!人欺负我,老天不欺负我。好像没转几下,二十多年就过去了,别提了,一提全都是泪,就说现在的状况吧,我一个高龄孕妇来到洋鬼子的地盘,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让我称心,我怕啊,别生出个问题宝宝啊。”
莎莎忙安慰她:“别急,别急,一切都好解决。我有一个教会朋友,是个老美,名叫咪咪,刚刚从老妈那里继承了一套豪宅,面朝大海,花开那个漂亮,过几天我带你去那个社区看看,住的都是有层次的老美,你一定会喜欢的。”春花说:“房子听起来还不错,那医生呢?“
莎莎说:“医生嘛,我也帮你搞定了,咪咪的姐姐就是产科医生,我在网上查过,医生的大学和医学院都是上的斯坦福,美国一流的学校。她的行医记录非常优秀,在洛杉矶地区能排前50。”
锣鼓喧天,彩旗飘飘,现在正是莎莎大展才华的时候。答应了春花后,她立刻跟咪咪联系,咪咪平日在银行上班,周末到教堂弹钢琴,时不时也在英文班当老师,莎莎是她的学生。咪咪喜欢组织派对,莎莎很积极,常常贡献自己亲自劳动的饺子和春卷。咪咪吃得眉开眼笑,猫眼笑成了鼠眼,她们的友谊是在美食中打上的漂亮结子。
咪咪从去世母亲那里继承了一栋豪宅,豪宅虽然美轮美奂,但是维修费用昂贵,咪咪一个人管不过来,让代理人去卖,高不成低不就,那房子折腾了一年也没卖出去。房子空在那里,园丁费、社区费、水电费、管道费……再加上各种苛捐杂税,条条蛇都咬人啊,咪咪高喊招架不起了。房代理说,扛不起就降价吧,但是降得那个肉疼,她咬牙切齿想问候对方的老妈,最艰难的时候,莎莎给她下了场及时雨。有豪客想租她的房子,四个月,全部用现金付。咪咪坚信是上帝在帮她,差不多就快热泪盈眶了。
又过了几天,莎莎带春花去见产科医生,那医生就是咪咪同父异母的姐姐爱丽丝,春花居然按照中国的习俗,给爱丽丝包了两千美元的红包,莎莎最初以为爱丽丝会微笑着礼貌婉拒,没想到她竟然收了,带着平静欢喜的表情。事后她对莎莎说,美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世界各地的移民来这里寻找美好的生活,我们要尊重不同的价值观,无论在你眼里是好还是坏。她说她有年帮助一个来自北非的孕妇,那孕妇后来给她送了盘烤乳羊,看得她当时就要晕了,但她依然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接受,她觉得这是尊重。最后,她对莎莎说了一句最重要的话,你若今后能给我介绍春花一样的中国孕妇(现金付款,同时订购医院最高档的套房),我给你提成。
莎莎一天到晚陪着春花,几乎就成了她的贴身秘书,至于她在柴蔚那边的工作,她三心二意,频繁请假。那天柴蔚黑起一张脸问她:”这些天忙得手脚都起火了,最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在,你到底还想不想干?” 莎莎有了春花,早就不是从前低眉顺眼的丫鬟,春花朋友圈里的几个土豪孕妇,已经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了。莎莎满不在乎地对老板娘说:“我又不是拿月薪,干一个小时领一个小时的铜板,把帐结了,我马上走人!” 柴蔚看春花的气势,就知道她在外面有了着落,她气急败坏又心生疑虑,她问她:“你就不怕身份问题,你的绿卡还没办下来吧?”
“绿卡是重要,但是没有绿票子重要。”莎莎把柴蔚递过来的支票(工资)在空中扬了扬,然后一个优美的转身,潇洒离去。她能想象出柴蔚那张脸交织着困惑和愤怒,呵呵,随风去跳舞吧,拜拜我的爱和恨。
刘姐后来找莎莎私聊,她直接问她:”你是不是把柴蔚的几个客人拐跑了?” 莎莎说:“她那么多客户,沙丁鱼似的挤在诊所,她不嫌,人家客人早烦了。刘姐说:”难怪呢,跑的都是特有钱的孕妇。” 莎莎说:”我要是有钱,我也要跑,疯子才留在她的诊所。” 刘姐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莎莎扬起脖子说:”你告诉她我也不怕,我早就想修理她,这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婆。” 刘姐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说她。“ 莎莎哼道:”我知道她当初帮过你,可是你一直在她家当老妈子,任劳任怨了多少年,欠她的情早就还了。” 刘姐说:“并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两个孩子的成长她也费过心,多年前,她送她女儿去上钢琴课,也把我的女儿带去一起学,我儿子是智障孩子,她让他在月子楼当厨师,如今已经拿了工资,可以自立了。” 莎莎摊开双手说:“我就不懂了,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对我就是一张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黑暗面孔。“
刘姐叹了一声气,眉眼下压,脸上涌出为难的表情,柴蔚到底是她的恩人和主子,她不想看见莎莎对她的愤怒声讨和幸灾乐祸,她沉重地对莎莎说:“就这样吧,你自己多保重,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谨慎,最好不要让华人知道。” 临走时,刘姐送了一包腊肉给莎莎,她说:”上次听你说想念老家的腊肉,这是我用瓦缸腌制的腊肉,应该跟你奶奶做的一个味。”心暖肠热,莎莎有流泪的冲动,她说:”一个人做这么多腊肉,要费多少精力啊。”刘姐说:“没事,我儿子帮我,他很听话。”
人在异乡,有亲人一样的朋友关心你,让你心暖如春,纵然尘世阴暗冰冷,人间也有天堂的美好,但是一想起柴蔚那张算计的脸,她又回到伤感孤独、爱恨分明的现实。
田春花爱炫耀,在她的微博里晒她的美国医生,是白人不是华人;她的美国房子,面朝大海的如诗如画,完全是好莱坞的浪漫镜头 — 这才是中国土豪孕妇们想要的环境。她们大都不懂英文,只好委身于中国人代理的月子楼,到处是乱哄哄的人,华而不实的广告,精明算计的代理人,忙乱不堪的华人医生和护士…… 实在是她们不想进入的画面。到处都在传说一个恐怖的故事,因为孕妇来得太多,洛杉矶的中国医生应接不暇,有个名声赫赫的产科医生,最忙的时候同时操刀五个刨腹产,五个孕妇像猪一样,一排摊开,只见他刀落刀起,一把刀搞定一个,刀也不换,接着便对准第二个。缝线的时候也是如此,一根针缝完了一个,紧跟着再缝下一个。
就算这个故事兑满了汤汤水水,但听起来已让人毛骨悚然了,更何况是孕妇,凡是条件优越的孕妇,都想上白人的医院,住白人的房子。莎莎现在越来越忙,最先只是春花朋友圈的几个土豪,她凑合着还可以应付,后来是滚雪球一搬,大了,圆了,她一个人吃不消,虽然是幸福的吃不消,但她不能压垮自己。她干脆拉咪咪入伙,两人成立了一个公司,寻找高档房子先租下来,给源源不断飞来的土豪孕妇当基地。咪咪尝了首战告捷的甜头后,愿意跟莎莎齐心协力干下去。
走在金光闪闪的大路上,突然跳出了一头大老虎,呲牙咧嘴,对天狂啸。不知是谁跑去移民局控告,说是莎莎没有身份,居然非法经营公司。莎莎知道是谁在捣她的鬼,谁对她的来龙去脉无比了解,她心头装了大吊灯似的明亮,当初她以潇洒的姿态离开了柴蔚的诊所,并没有预感未来某一天的危难。自从刘姐给她送腊肉的那个晚上,她内心忐忑,于是很快采取行动,将公司的注册人改成了咪咪,还去一家野鸡商学院注册,以3千美元一年的代价维持学生身份。移民局找她问话,她解释是一门需要实习的营销课程。
谢天谢地,莎莎作了防灾准备,再加上咪咪有发达的朋友关系,莎莎算是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但是这一折腾,元气大伤,让咪咪萌生了退意,她是一个还算虔诚的基督教徒,不愿游走在法律的灰色边缘,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而莎莎一个人又无法承担下来,她只能暂停服务。
莎莎越想越气,恨不得雇一个流氓,放一把火将柴蔚的诊所烧成骨灰,或者模仿电影《教父》,把她的宠物狗给杀了。那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不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吗?她不干,她不傻。她像一头焦虑而愤怒的狼在房间里彷惶,突然尾巴一直,掉过身子,看见目标了!她冥思苦相,花了半天的时间,在电脑上写了一封信给FBI,信中检举柴蔚的产科诊所,长期跟非法的月子楼合作,利用现金交易,偷税漏税,违章操作,还教唆孕妇乔装成旅行者,骗取签证,进海关前穿宽松衣服遮盖肚子,等到孩子出生时谎称自己贫穷,骗取各种福利……写完后,她还请咪咪帮她检查了语法错误。
信发走了,莎莎像完成了一件任务,然后思前虑后,为自己的明天计划。从土豪孕妇那里赚来的利润虽然不够肥大,但也够她撑上好几年,她决定去护士学校读书,出来后去美国的正规医院上班,当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护士的课程虽然重,但对于有基础的莎莎,不过就是学英文的术语而已。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流远。就在莎莎即将毕业的那个学期,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在美国的土地上炸响:美国FBI大规模扫荡洛杉矶“月子中心” ,中国来的孕妇被扣留。莎莎从电视里看见FBI执法队浩浩荡荡开进月子中心,镜头还闪过月子楼的老板们,他们满目惊慌,面临他们的将是监狱的铁丝网,还有重量级别的罚款,不把你罚得倾家荡产,FBI就是豆腐做的。
为了这次突袭,FBI足足备战了两年,几个FBI女特警,清一色的华裔,清一色能说流利中文,她们中有人乔装成孕妇,有人假装找工,以各种身份混进了敌人的心脏。搜集了第一手鲜活的证据,于是电闪雷鸣,FBI成功突袭。
华人记者发了新闻也发出了感叹,FBI这一抓就是抓了群大肥羊,活该乐了联邦政府。外国孕妇来美生子,政府最初并不反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墨西哥边境上那些蜂拥而来的偷渡人,警察都不会遣返孕妇,而是给她们提供特殊的“紧急通道”。为什么FBI偏要抓有钱的中国孕妇,吃饱了撑得慌吗?还不是华人自己不断上递黑材料,控告同胞的违法行为。
FBI端了月子中心,美国媒体也在议论纷纷,电视上的三人脱口秀,主持人在惊叹:她们来美国生孩子,要花5万到10万美元,据说手提箱里全是现金。一个嘉宾马上回应说,就是美国的中产家庭,也不能随意拿出五六万的现金。另一个嘉宾接口,这是一个多大的产业链,医生、护士、管道工、 厨师、快递员、房地产商……看一看,想一想,能提供多少就业机会,要想鼓励当地经济,就不能拒绝发展机会。主持人说,对,只要他们遵法守纪,按时上税,我们就不能堵路。
美国人的态度还算温和宽厚,幸灾乐祸的多是当地华人。资源有限,他们确实不欢迎未来的竞争者,让自己的下一代走得坎坷紧迫,加州名校的门槛外,亚裔学子如云,为名额激烈厮杀,拼命争斗,那竞争让人想起非洲原野上的群狮在抢夺猎物。此景刺目,本地家长的心脏能不上窜下跳吗?
唯有作家多情,在华文报纸上抒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因为同根生,根根底底都看清楚,我知道你要开什么花,你知道我想结什么果子。”莎莎自言自语,她希望那矫情的作家能听见她的话。晚饭的时间到了,她一边就着刘姐的腊肉下饭,一边看着报纸,眼睛还时不时瞟一眼电视,眼珠子突然凝住了,死死地定在电视屏幕上,腊肉抵在她的喉咙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几个虎背熊腰的警察,气势汹汹把一个上了手铐的华人拽上车,那华人还穿着厨师的衣服,带着厨师的帽子,那不是刘姐的宝贝儿子吗?莎莎见过他!据新闻报道,当警察在月子楼准备带走雇主时,里面的厨师冲了出来,抡起拳头给了警察一拳。莎莎头晕眼花,感觉自己也被人打了一拳。
莎莎对紫莹说:“我恨柴薇,就是想报复她!但是祸水流向刘姐的孩子,刘姐像亲人一样对我,我怎么可以去伤害她?我这一辈子都不敢面对她,毕业后我不敢留在加州,找了一家纽约的医院,没想到在纽约又上演了同样的一幕。”紫莹说:“如果最初你宽恕了柴薇,放弃了报复行为,或许就没有现在的内疚和后悔。”莎莎说:“我是一个爱恨分明的人,我怎么可能宽恕她?是她先给移民局写黑材料,我才给FBI递黑折子。”紫莹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会毁灭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莎莎说:“道理谁不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有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是有多少人能做到?”紫莹说:“做到了,你就平静了,解脱了,不再有郁闷与愤怒。”莎莎笑道:“人人都做到了,你们就失业了。”紫莹赞道:“一语道破,不愧是聪明人。”
“你原来信佛啊?你不是基督教徒吗?” 莎莎突然发现紫莹的玻璃书柜里放着一尊佛。紫莹说:“这佛是美国朋友送给我的,她说佛像让她心平气和,再多的烦躁也会消散,她跟佛结下善缘,希望能跟我分享。万教归一,基督教也好,佛教也好,所有的信仰最后都是传递爱,人类的爱,宇宙的爱。希望爱的光芒能照破仇恨的黑暗。” 莎莎说:“ 你真会抒情,但是你的抒情不让我反感,说实话,刚进来的时候,一肚子的烦恼,现在要舒畅多了,哈哈,有问题还是得找医生。”
27 模特儿雯雯回来了
在刘菲世界里消失了的模特儿雯雯,突然又在刘菲的微信里冒出来了,希望加她成好友。雯雯告诉刘菲,她认识烟丽,在烟丽那里要了刘菲的微信号。刘菲说:“我们认识的那些年,微信还不流行,这一晃又是好些年过去了。”雯雯说:“是啊,时间过的好快,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在一起排练过吸血鬼的舞剧。”刘菲说:“你现在是名模了,不用演吸血鬼,我时不时还要装吸血鬼吓人。”
雯雯说:“好想回到那段时光,吸血鬼并不可怕,身边的人才恐怖。”那一刻,刘菲明白了,雯雯需要朋友。雯雯走在超模的路上,以为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鲜花为她开放,没在乎身边那些仇视的竞争。在一次走秀前,不知谁在她的高跟鞋里放了几根缝衣针,虽然没有出血,却痛得呲牙咧嘴,呲牙咧嘴的形象被抓进了摄影师的镜头,在网络上疯传,成了笑话。笑话还没笑完,她在另一场走秀中,裙子的结子出了什么差错,突然哗啦掉地,目瞪口呆中,她脚下的高跟鞋没立稳,扑地一下摔在台上,观众席中一片哗然。接连出了两次丑,职业生涯似乎画上了休止符。合同到期后,公司再不跟她续签,她的身后有的是新人,源源不断的超模,来自世界各地,比她年轻,比她娇嫩。
雯雯对刘菲说:“我们这个行业就是这么残忍,若是过了一段时间还没有上台阶,后面的人像狼群一样扑过来,把你踩成一张皮。”刘菲说:“哪个行业的竞争不残忍,我满城飞来飞去当老师,这么多年还没一个稳定的萝卜坑。”雯雯说:“你不是在紫水晶上班吗?好几次在华文报刊上见了你的曼妙舞姿。”刘菲说:“小姐,紫水晶是义工,好不好?”雯雯问:“那紫莹也是义工吗?” 刘菲说:“所有的人都是义工!”
思琳悄声对刘菲说:“雯雯这个人真够势力的,自己行大运的时候不理你,现在走下坡了,又想到你。”刘菲说:“白姐早些年也不喜欢她,还嘱咐我别跟她交往太多,只是今非昔比,她现在虽然是飞得低的凤凰,但毕竟是凤凰,她想加盟紫水晶,白姐当然会张开双臂欢迎。
都说雯雯是个城府深,心机重,有目标的女人。紫水晶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时叽叽喳喳:比她漂亮,身材棒的模特儿在中国多如夏天的星星,为什么她能跑到纽约走秀,还混到了维秘的舞台?不用问,肯定是一路睡过来的,网上都是这么传的。雯雯很委屈,她本来想找刘菲倾诉衷肠,但刘菲对她的眼神装不出友善温和,她最后找到了紫莹。
雯雯对紫莹说:“我那时刚到纽约,人生地不熟的,刘菲和白姐曾经帮助过我。但是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竞争很激烈,刘菲约过我几次,我都没有时间去见她,后来慢慢就淡了,现在想回到从前的友情,我知道不可能了。”紫莹对她说:“顺其自然,随缘而聚,随缘而散,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不要强求,但是有一点,只要你付出真心,最后总能收获真心。”雯雯说:“还有一件苦恼的事,网上网下的许多人不服气,我当过维秘(维多利亚秘密)的超模,于是编出一些混帐故事。老天知道,我是干干净净走过来的。”
维秘的舞台,是欧美时尚圈最重量级别的舞台,舞台上超模如云。紫莹对雯雯说:“我记得,三年前,你是维秘舞台唯一的亚洲面孔。”雯雯说:“三年前是我职业生涯的最高峰,人生不可能再有那样的高度。”
那年雯雯被幸运女神眷顾,是时尚界和广告圈的宠儿,她在美国拍一个香水广告,不过两天的时间,一颦一笑,一个转身,对,就那几个简单动作,轻松搞定五六万美元。或许有人说,一流的超模比她挣得多,但是在金发碧眼全面占领的欧美模特界,雯雯一个东方面孔能挤进去,踩一块自己的小地皮,对她而言已是传奇。
雯雯在中国人的眼睛里确实算不上美人。小时候,当妈的常感叹:你要是长得像我一半就好了,我的大眼睛、长睫毛,雪白的皮肤,你不吸收,怎么全是你爸爸的特征? 是啊,雯雯虽然眼睛虽然大,但眼皮是单眼的,皮肤虽然光滑细腻,但是颜色偏深像咖啡,脸是上镜头的瓜子脸,不过颧骨显得有些高。
雯雯十五岁那年,妈妈看着她的脸说:“你身材那么好,天生就是模特的料,脸要是好看就完美了,你看你表姐灿灿去了一趟韩国,把眼睛开成双眼皮,把鼻子也做高了,整个人轰隆一下就变了,洋气得像个混血儿。等明年春节我也带你去整。”
“整什么整,要整你自己去整,整成个妖怪我也不管,但是雯雯的脸绝对不能动。” 对于整容,爸爸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意见:“我就觉得雯雯美,因为真实,这世界最美的就是自然。”在高中教语文的父亲背诵了孔子的名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母亲哼道:“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腋毛也算是身体发肤的一部分,那拍广告的模特儿,本来光灿灿的一张脸,若是把黑乎乎的腋毛面对镜头,是不是恶心得像看见了猩猩?”
父亲说:“毛发剃了,还能再长,跟修剪头发一个道理,面容整了,还能变回去吗?每个人若是珍惜上天的赐予,上天自然会给每个人福报。整容,那是对祖先和父母的不恭。气场一旦改变,运气也会跑掉。”母亲说:“运气才不会跑掉呢,你看有的明星整了容,漂亮了,大气了,星运也跟着发达起来。“
父母各抒已见,但雯雯还是选择站在父亲一边,雯雯有自己的见解:”演员跟模特儿不同,演员要大眼睛、高鼻子、尖下巴,因为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但是模特儿要走向世界,就应该有自己的本土特色。她还在网上找到一个叫夏曼的名模给父母看:“你看她的丹凤眼那么细长,鼻子也不高,嘴唇又宽又厚,可是在一群美女模特中,一下就能把她抓出来。”
目标已定,雯雯就有了前行的方向,两年后她在新丝路模特大赛拿了名次,北京一家模特公司给她签了约。去了北京才发现,各类品种的模特儿应有尽有,有的洋气精致,有的古典秀气, 像她这种东方特色浓厚的模特也不少。模特公司安排集体宿舍,雯雯和其他两个新模特共居一套三居室,新模特一个叫月白,另一个叫颜玉。
刚开始的日子就是不顺。月白和颜玉频繁受邀,参加各种发布会和商业走秀。主办方告诉公司经理:”雯雯身材还行,但是面容不够漂亮,我们的客户都想看美女。”雯雯知道,她的脸在中国人的欣赏值里排得很低,但是又怎能撞到看好她的大师呢,国内走秀的机会那么可怜,连中国时装设计师都见不到,更何况西方的大师?
模特儿的实力是靠走秀说话。月白对雯雯说:”你这样耗着就是浪费青春,怎么不想想办法?“ 雯雯说:”你们两个常在外面跑,认识的人多,给我介绍介绍?“ 颜玉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自己的脸也得争气啊。“雯雯仰头笑了笑:”我觉得我的脸还是对得起这个世界。“
雯雯因为走秀少,公司时不时给她安排一些行政打杂工作。月白说:”在办公室打杂还不如回老家。“雯雯说:”办公室打杂也是一份工作,你看北京这么多北漂,干着跟我差不多的活儿,还要为房租和生活发愁,我没有大学文凭,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办公室主管王姐是个美国海归,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服装设计软件也玩得熟络。雯雯记住父亲的教诲:顺应天命,心怀感恩。她总是虚心向王姐请教,王姐吩咐下来的活,无论大小,她都干得一丝不苟,什么打印名单、安排宴会、购买礼物、参观游览、机场送行 …
雯雯因为心态好,勤奋卖力,王姐很喜欢她,空闲时也乐意教她怎样使用服装软件,王姐想起其他模特儿就是被贬,也不会呆在办公室听差,没两天就出去当野模,一心只想挣钱挣名。
时间长了,雯雯冒出一些朦胧的想法:如果没命走在超模的舞台,那就争取当个服装设计师。那个晚上雯雯还在加班,全心修改电脑里的文案。门外一阵笑语喧哗,王姐和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老外进了门,那老外又高又瘦,一头金发披在肩头。那老外就是纽约著名的设计师Mr. K,他们本来计划查看某款设计,结果Mr. K眼睛落在雯雯的脸上就不想移开,他大赞她真实可爱,跟自己设计出来的系列夏装特别合拍,立刻让她去工作室拍一组照片。
经过造型师完工后的雯雯,风情万千,可属塑性极强,可古可今,可洋可中,是让设计师眼前一亮的模特。接下去便是Mr. K的品牌走秀,要知道那次首场北京走秀,除了雯雯,大都是中国最拔尖的模特。
月白和颜玉嫉妒得眼睛发绿,嘴唇发紫,但又不能发作。虽然雯雯还是跟她们一个房间,但是档次已经明显拉开,公司给雯雯请了一对一的英文老师,她出门走秀有专车接送,这是超模的待遇。月白问雯雯:”你是怎么认识的Mr. K?“雯雯笑道:“在办公室打杂时候相遇的。” 颜玉说:“难怪你喜欢混办公室,原来里面可以钓大金鱼。” 雯雯没有恼,依然微笑如花:“办公室好像还缺人,要不我帮你问问王姐?” 半个月没有动静,颜玉实在坐不住了,她跑去问王小姐,你们部门需要人吗?王小姐白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问她:“我们办公室需要一个美术设计师,你干得下来吗?”
时光闪一闪就不见了,雯雯去了伦敦,去了巴黎,又签约了纽约,一天比一天星光灿烂,她的名字越来越亮,成了时尚圈的宠儿。但是宠儿也有失宠的时候,星光黯淡的夜空,乌云说来就来,然后就是刮风下雨。雯雯对紫莹说:“风雨过后,但愿能见到彩虹。”紫莹说:“我喜欢你的乐观。”
雯雯说:“我的命运很奇怪,总是起起伏伏,如果不是在浪尖上,就是在深谷底下。”紫莹说:“命运总是眷顾那些有智慧和耐心的人。虽然你的事业起伏跌宕,但你依然是个明星,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站在聚光灯下,否则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暗下来也好,正好可以休息休息,调整一下,思考一下,想想下一步的计划。”
28 海归出事了
雯雯现在成了紫水晶的积极分子,只要得空,就会去参加义工活动,什么活都可以接手,可以努力地去干,缝窗帘,裁衣服,包饺子,做点心,给养老院送饭……刘菲慢慢喜欢她了,她主动问她:“中秋节要举行大型旗袍游行,你也来吧,只不过你是超模,我们这个游行太没有档次了吧?”雯雯立刻说:“能跟大家一起参加活动,就很荣幸了。”她忘不了那年夏天,跟刘菲参加过一台演出,刘菲扮仲夏夜的吸血鬼,她是站在吸血鬼旁边的模特儿,演出结束后,就有个时装设计师找到了她。刘菲应该是她的福星。
旗袍游行的那天,紫水晶的女人们袅袅娜娜走上了街头,她们笑靥如花,曼妙灵动,雯雯着一身青花瓷旗袍,淡雅,不喧闹,但在队伍中最吸眼睛,最拉镜头,毕竟是超模的举手投足,似乎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陪衬,游行结束没两天,雯雯便收到了好几个经纪人的短信。雯雯后来对紫莹说:“紫水晶是我的福地,没想到我又回到了维秘的大舞台。”
刘菲对思琳说:“现在的雯雯跟过去大不同,过去就是一断线的氢气球,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现在再忙也会问候大家。人可爱了,运气也跟着好了。”思琳正要说话,看见文莉走过来说:“韩安回来了,回纽约了!”刘菲说:“她是喜欢热闹的人,在那偏僻的乡下呆着,不生病也要变老。”思琳说:“我看她那个小城好漂亮,春天的湖边开满了花。”刘菲说:“再漂亮又如何,能跟中央公园相提并论吗?” 文莉说:“我也听她说过,若是想去华人超市买菜,还得开一小时的车,哪像在纽约应有尽有,蔬菜的品种跟国内一样丰富。”
只有紫莹知道,韩安重回纽约的路坎坷曲折,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韩安在玛丽湖边的日子像开水,生活嘛,平淡如水才真切踏实。婚姻之外,她跟一个华裔工程师有过一段暧昧的交往,都是有家的人,不会有过界的行动,心有灵犀中,说些暖心知情的话,绕缠着几分惊喜和期待就够了。至于她的美国先生是否在外面挥舞彩旗,她没有管,也懒得管。直到有一天,他说他想离婚,他找到了真爱 – 他去了高中同学会,与班上的甜心旧情复燃。
韩安对紫莹说:“我最初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中国:同学会,同学会,拆开一对算一对,原来全世界都一样。”她心头压抑着委屈,但没有心如刀绞的痛苦,脑子清醒得很,拿到自己该拿的最大利益,挥手说一声拜拜。
不是一直都想再回纽约吗?恰好老天给了她机会。就在她准备向纽约出发的时候,国内的表姐在微信告诉她,90岁的祖母得了肺炎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如果能回国就回国一趟吧,见上一面今后也没有遗憾。
韩安赶回老家时,祖母正好处于回光返照,一脸的兴奋,有说有笑,她能回忆起很久远的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有机会去美国留学,但是未婚先孕,只好奉子成婚,那个孩子就是韩安的大伯,一屋子的人听得又笑又叹:人老了,什么话都敢说。韩安心想,这世上哪有藏得住的秘密。
祖母安详睡去,没有看见第二天的太阳。料理完祖母的后事,韩安准备跟高中同学阿星去香格里拉旅行。阿星是个作家,接了晚报的约稿,一直都想去香格里拉体验生活。 韩安表姐说,她有个同事,退休那年自驾游去西藏和云南,半途中高山反应严重,心脏病发作,没有及时抢救回来,大家都吓怕了,从此单位没人再敢去高海拔风景区,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老的,她劝韩安也别去,韩安正在纠结的时候,阿星也改变主意了,她说:“我最近在感冒,不敢冒险出门,秦项羽你还记得吗?这家伙发了,下个月有同学会,去梨花山两天两夜,他承诺一个人掏钱包。你必须去!你在美国这么多年,好多同学都想见你!”
阿星平日里爱宅在家里写作,但是一有同学召集,她是绝对响应。她对韩安说:“每次聚会秦项羽都问起你,他是对你很有意思啊。” 韩安说:“什么意思啊,我也忘不了秦项羽,我和他是同桌,他抄过我的作业,考试的时候我也给他抄。”韩安后来考上大学离开故乡,项羽就在故乡发展,如今拥有上千人的企业,在同学中混得最为扬眉吐气。多年未见,曾经那个邋遢调皮的男生,摇身一晃,变了,谈吐有致,言语清朗,散发出男性的威望和气魄。
同学会锣鼓喧天闹腾了一阵,曲终人散后,项羽私下问韩安:“你还记得学校后门的小路吗?”韩安怎么不记得,沿着小路可以走到河边,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大规模改建,河边一片连一片的农田。春天的时候,粉红的桃花和蚕豆花,金灿灿的油菜花,把苍天大地都照醒了。她问他:“现在城里到处是高楼大厦,那些田地恐怕早就没了吧?”他说:“沿河建了公路和公寓,还通了轻轨,政府修了江滨公园,公园有石梯通向河边,这几年国家加强环境治理,推动绿色发展,河水比十多年前还清亮,对了,河边还保留了小块小块的菜地,春天能看见油菜花开。” 她两眼发光,即刻问道:“真的吗?我想去看看。”他说:“那好,我陪你去看。”她说:“现在是冬天。”他说:“冬天也不会让你失望。”
老家C城的冬天没有萧瑟,也没有枯寒寂寞。银杏树本来还是一片单调的绿,说变就变,金灿灿的耀眼辉煌,点亮了十二月的天灰云暗。江滨公园的腊梅树开花了,枝横影斜,玲珑悄绽,幽香拥抱每一个访客。她对他说:“美国没有腊梅,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没有好好品味故乡的美好。”他说:“你啊你,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们沿着滨江公园的小路走,江水在冬天呈现出翡翠一样的鲜绿碧亮,带着赏心悦目的细细欢喜。她兴奋地发现江水里还有游泳的人,他问她:“这么冷的天,不怕冻吗。他说:“江水里常有游泳的人,从盛夏坚持到寒冬,旧历大寒那天也有人在水里扑腾。”
她看见江上很热闹,到处是高架的桥,桥下开过豪华的游轮和笨重的货轮,偶尔也能看到江上人家,他们打鱼为生,一叶扁舟在水上飘摇。她对他说:“当打鱼人站在渔船之上,看见两岸的摩天高楼,他们会心动吗,会不会觉得自己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他说:“他们是真正自由的人,比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人幸福。”她感叹:“繁华的都市能容下渔家的生存空间,不得不叹是个奇迹,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包容开放。”
两人继续朝前走,脚下的路,本来是碎瓷拼花的黑白地面,慢慢变成了青石板路,韩安惊喜道:“跟过去一模一样啊,谢谢伟大的设计师们,在建设城市的同时,为我们保留了少年的记忆。”项羽对她说:“你看看前面的山洞,那些雕像都在。”她看见了,黄葛树掩映的山岩洞里,供着菩萨和罗汉,香雾腾腾。她叫了起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菩萨和罗汉,保佑着这座城和她的子民。”
朝回走的路上,他带她穿过一个玲珑别致的小花园,花园附近是高级公寓楼,她看见月白色的阳台,雕花的铁栏杆边,倚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身段动人,轮廓朦胧而神秘,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舞,诱动了无限的想象力。她对他说:“她是个小三吗?正在等她的男人回家。但是男人要陪妻子和孩子,她只好忧愁地看江上的风景。”他说:“你的想象好丰富,你在中学时作文就写得好,比阿星要好,现在阿星是作家,为什么不当作家?”她说:“热血沸腾的青春期,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只想考热门专业。”他说:“我知道你理想宏大,迟早要远走高飞,那时就在心里默默喜欢你,也不敢表白。”
她的脸微微发红,暧昧在空气里弥散, 她能预感他们的友谊会变质,她曾经是玩过暧昧的人,应该对诱惑有抵抗力,但不知是哪一天,他牵着她的手进了一栋靠江的公寓楼,她没有说不,可谓是心甘情愿。
一刹那电闪雷轰,韩安怀疑自己被人灌了迷魂汤,但又不得不面对迷惑的内心:自己确实爱上了项羽,如果这也称得上“爱”的话。紫莹曾经说过,当男女有了肉体关系,脑子里会分泌出一种化学元素,让彼此缠绵悱恻,难分难舍,但这并不是爱。她在和他上床前就知道他是个有家人,有贤惠沉静的妻,有可爱聪明的子。而她对自己的认识是内心小资,渴望被爱,但也能识大体,情欲可以享受,但绝不能破坏人家家庭。
转眼就是春暖花开,转眼就是浓荫盖地的夏天。韩安闷在老家,过了大半年甜蜜而郁闷的日子,这老鼠一样的日子,见不得太阳的日子啊!她还没有回美国,国内的亲友对她的行为感到奇怪,表姐和阿星都问过她,你莫非在国内有了什么新情况?她只好编故事,美国公司计划在中国开展了业务,让我帮忙处理一下,需要一些时间。
她不想破坏项羽的家庭,但这般耗着,生命又经得起多少扑腾?这辈子莫非折腾得还不够?韩安歪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拨了那个熟得能冒烟的号码。对方的声音温和而低沉,但压不住内心的烦躁:“你知道我在开会,会后肯定会挂给你。”灭了手机,韩安喝了一杯葡萄酒。他知道他的会很重要,他的公司马上就要上市,马上就能圈到更多的钱。好不容易捱到华灯初上,项羽进门了,翻云覆雨的缠绵之后,韩安问他:“你真的爱我吗?”
“你要我回答好多遍呢?”他似乎有些烦了,整个人没精也没神,一脸疲惫,纵然壮得像头马,也是头生了病的马。“你对我就这个态度?”她开始摆出撒娇的姿态,其实更是无理取闹的姿态。他唉了一声气说:“最初你多好。”“我当然好。” 她冷笑一声,鼻子里哼出不屑的鄙视:“不吵不闹,洗得干干静静等你来临幸,还不找你要一个铜板。”
他的眉宇已经窜出了火苗子,但被遏制住了,他耐心地,一如既往地重复同样的句子:“我说过的,我愿意给你买车买房子,可是你那么清高,我从欧洲带回来的钻石项链,你打都不打开就还给了我。”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她眼睛里有一股子劲,心头还有一股子气,既然前老公跟高中甜心劈腿结了正果,她凭什么只能吃酸果子?
他很恼,但也很无奈,吐出来的声音软得没有骨头,像地上的爬虫:“你知道我不能给你那样东西,你最早就知道。”他觉得女人这个动物好奇怪,变幻莫测的怪,本来说好的游戏规则,半途又要修改,不玩就不玩吧,大不了赔款,他是个提得起刀,放得下挑的人,否者事业也不会兴旺发达。
微微一笑,她的眼睛里跳出恶作剧的兴奋。她平声静气地说:“放心好了,我不会逼你离婚,当初你与夫人共打江山,也算是同甘共苦,我才不想背‘小三上位’的恶名。”他激动得要去亲她的脸,他说:“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嘛。”
她扭转了大半个脸,声音比水还温柔::“懂事的孩子,只要你的一颗心。”
“我的一颗心,早就留在你这儿,早就完整地给你了。”他说得信誓旦旦,无比的坚贞,像一个革命战士。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却开不了口,但是我应该,应该坦白交待。”
他怔了一下,什么事情?严重吗?他看着她,她的神色有几分诡异,她的背后绵延出一片朦胧的黑山,似乎有凶恶的野兽会跳出来。但他不能怕,他说:“没问题,我都扛得住。”
“我的艾滋病检测呈阳性。” 她转过去了身子,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一个阴冷的背影。她能感觉他的脸已经白了,因为他的声音明显发抖:“你说,你说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依然郑重。她依然背对他,她担心自己演技不好,被他一眼识破。
“那你说,你怎么得了这种病?”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恐怖,像来自冰寒黑暗的地狱。”
“上个月,你去香港开商会,我很寂寞,去酒吧喝酒,有个非洲留学生主动跟我聊天,后来就有了一夜……” 她发挥不佳,想象力有限,说着说着就编不下去了,正准备缴枪投降。但是一个雷鸣般的巴掌落在脸上,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另一个拳头落在胸口处,她的眼前全是金花花在跳舞,拉长了,变圆了,又闪出好几百个,满天的星星和月亮,她不知道自己落在什么世界,死了吗?是死人的世界。
但她还是挣扎着站起来,看着眼前魔鬼一样的他,她固执地问他:“你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吗?你的一颗心早就完整给了我?”
他咆哮着又赏了她一拳:“你这个毒蝎子,你这个害人精,你毁了我的家,你毁了我的妻子孩子,你为什么不死,不死!”
他想让她死!她清晰地听见他愤怒的呐喊,喊出他的家和亲人,他最看重的还是他的家,她在他心头算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玩偶,呸,连玩偶都不如!有这么血腥对待玩偶的吗?她要让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她冷笑了一声,扬起手,揩了揩流血的鼻子,手指从下到上,还划了个半圈,于是他看见她一脸都是血。
她一脸是血出现在了派出所,她报案,遭遇了男友的暴力,对了,还有强奸。两个实习的女警,流下了泪,用毛巾给她檫了脸上的血,然后陪她去医院检查。所有的证据陆续显示出来,犯罪嫌疑人跑不了!
看守所里,项羽悔得肠胃都绿了,他那么沉得住气的一个,崩了,溃了。她随口的一个玩笑,他都扛不住!未来的日子属于铁窗后面,他快上市的公司还能撑多久?他的家是完蛋了,他出尘不染的妻子肯定会离他而去,身败名裂后,可爱的儿子还会扑在他怀里听他讲故事?请爸爸帮忙搭电动火车?呜呜呜,火车开动了,一屋子的喜悦,妻子唱起了歌,儿子对他一脸的崇拜……那样的好时光,是再也没有了。
韩安一时冲动报了案,自己又能吃什么好果子?她和项羽的私情像原子弹一样在亲友们的上空爆炸。众人在惊愕之后,一脸的嘲讽说:“怪说呢?原来她迟迟不回美国……”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简直成了欢乐的海洋,许多人这辈子都没观赏过如此精彩的马戏。只有阿星不离不弃,一直站在她的身边。阿星说:“这叫两败俱伤,你怎么那么蠢啊,你过去还教育我,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不行,得好好想个法子,听说项羽的夫人是个很贤惠的女人。”
结局是花好月圆,项羽遇难成祥,是谁化解了一场灭顶的灾难?是项羽智慧温良的妻子,她得知噩耗后,第一时间是想找韩安面谈,正好阿星主动联系了她。当韩安从猫眼里看见秦妻,骨头都吓软了,她第一个反应是上门报复的泼妇,包包里一定藏了一瓶硫酸。
秦妻的包包里没有硫酸,有一把闪亮的钥匙,新房子的钥匙,她温婉诚恳,低声对韩安说:“我求你,就算求你帮个忙,去派出所把案撤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他下个月就满6岁了,生日宴会都订好了,几十个小朋友要来……”她哀求着,哽咽着,抬起头来,一脸都是花花的泪,让韩安不忍直视,她的声音还没有断:“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你,这是一套新房的钥匙,算是我的心意,跟项羽一点关系都没有。”
“收好你的钥匙,我马上就去撤案。”韩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等韩安回家的时候,秦妻已经走了,新房钥匙放在咖啡桌上,桌上还有一张感谢条:“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房产证会在三个月内办好。”
韩安找到阿星,想让阿星把房钥匙转交给秦妻。她说:“我实在不敢面对那个女人。”阿星把钥匙朝空中一扔,然后又抓回了手中,她不屑地说:“你不敢去面对,我也不想面对。那个厉害女人,就出一招苦泪计,就把你服了,把他老公救了,他老公的公司只要还能上市,一套房子算什么,把房子卖了吧,也分我一半。””呸,分你一半,凭什么?” 韩安张牙舞爪地站起身,去抢阿星手里的钥匙。那房子承载了她的精神损失。
韩安后来告诉紫莹:“很简单,卖了房子我就回纽约了。只是通过这些事,彻底感受了人性之恶,比魔鬼还可怕。”紫莹说:“这世上还是有天使。”韩安说:“对,有天使,阿星就是天使,至始至终她都在帮我,我在美国这些年,几乎跟她没什么联系,但是一回国她对我依然热情。秦魔鬼的妻子也是个天使,可惜嫁了个王八蛋。”
韩安的故事没有完,她这辈子情路颠簸曲折,跟各路男人纠缠不清。她跟文莉说过:“男人是一种很麻烦的动物,这辈子还是一个人过,清 清净净没有噪音,反正我们职业女性靠自己的脊背立得起来。”这话说了没两天,她接到前夫的电话,就是那个跟高中甜心旧情复燃的前夫,他居然想跟韩安求复合,他说离开韩安是个巨大的错误,那高中甜心就是一白痴,没受过高等教育,稍微谈深一点的话题,她都不懂。前夫厌烦小城的安静和保守,骨子里依然向往纽约,他想去纽约跟韩安重新开始。
韩安对文莉说:“我这辈子总是遭遇千姿百态的奇葩,他要来就来吧,就当多个朋友,我自己都混成了破烂,多收一件破烂又如何?”
“我也是一件破烂。” 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说。她叫白莲,眉目轮廓清丽,身着一条粉色的长裙。韩安对她笑道:“你还是个小姑娘,前程美好着呢,跟破烂拉扯不上关系。” 文莉批评韩安:“你们谁都不是破烂,干嘛要用这么恶心的词!”
29 哈姆雷特城堡
白莲最初只认识刘菲,刘菲推荐她参加旗袍游行,没多久便加盟了“紫水晶”。白莲看紫莹的第一眼,便想跟她成为朋友,那些藏在心头的黑暗秘密,也只能向紫莹倾诉。
白莲慢慢讲她的故事。两年前,她独自一人在丹麦旅游。人在丹麦,首要任务是跟小人鱼来张合影。谁说北欧地广人少,哥本哈根码头人欢狗叫 ,接踵摩肩,把小人鱼围得风雨不透,白莲机智灵敏,见缝就插,总算见了小人鱼,还没来得及多按两下快门,已被后面的游人推出现场。
“挤得跟傻逼似的,比大年初一的雍和宫还过份。”白莲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有人接她的话:“嫌人多吗?那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她抬头一看,是个华人,三十几岁的样子,浓黑稍长的头发,五官棱角清晰鲜明。白莲见他眉目和善,便搭着他的话问过去:“哪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
他对她说:“去赫尔辛格吧,那是一座古镇,离哥本哈根只有四十五分钟的火车。安徒生赞它是丹麦最华丽的一角,那里有座宏大壮丽的城堡,克伦堡宫 (Kronborg Castle)。莎士比亚对它一见钟情,回到英国后,以城堡为背景创作了世界名剧《哈姆雷特》,所以人们也叫它哈姆雷特城堡。”她兴奋地说:“我喜欢《哈姆雷特》,我一定要去哈姆雷特城堡看王子怎样复仇。只是如此动人的地标,怎么没听说过?”他笑道:“论人气,小人鱼秒杀哈姆雷特。”
萍水相逢,有一种缘份叫信任。开往赫尔辛格的火车窗外,如画的风景慢慢铺开,草绿色的原野上,一栋接一栋的斑斓房子,春天的蒲公英灿耀如金。下了火车,只觉得天阔水遥,海风浩荡,她远远就看见了小人鱼雕塑,跟哥本哈根一样的造型,面朝大海,若有所思。她叹道:“小人鱼好孤独。”他说:“哥本哈根的小人鱼很热闹。”
她说:“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你看河里还有天鹅。”他说:“这是城堡的护城河,哈姆雷特城堡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最早用来抵御海盗的入侵。每天的盛夏,城堡会上演《哈姆雷特》,好莱坞不少影星都来客串过,城堡展览室里还有费雯丽的照片。她演过奥菲利娅。”她的眼睛突然涌出悲哀,在空气中弥散:“奥菲利娅疯了,最爱的人杀了她最亲的人,我至今忘不了她浮在河面上唱歌的画面。”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那份神秘难解的孤独忧伤,让他想起北欧森林的月光。
两人从城堡出来的时候,夕光把小人鱼和天鹅都染成了金色,暧昧朦胧的情绪,在黄昏的空气中氤氲,这样的场景很适合一场浪漫的邂逅。言谈之间,他们了解了彼此的现状。白莲家境富裕,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传媒硕士生。林山读完初中就随父母定居丹麦,父亲在当地有产业,大学毕业后他加盟父亲公司,一年前在新泽西开了家电子设备厂。白莲说:“新泽西离纽约很近,我们还会见面。”他说:“我一定要去纽约见你!”
二人再次相见的时候,纽约的枫叶红了,他们手挽手走过中央公园的雕塑,喷泉闪射出喜悦的光芒。当感情迅速升温,进入谈婚论嫁的节奏,两个人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焦虑。到底是男人敢担当,他鼓起勇气先开口:“我荒唐过,前后有过三任女友,最后一个女友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认也得认,把母子二人安顿在温哥华,我很少去看他们,只是每个月给生活费,你说,我是一个不靠谱的坏人吗?”
林山不敢看她,他害怕会吓跑她。她是父母娇养的女儿,钢琴、油画、芭蕾、莎士比亚的原著,陪伴她一路长大,干干净净地长大。听完他的坦白,她的表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的背后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
白莲的父亲是S市的高官,她高中就去了洛杉矶的贵族学校。她从来就没缺过钱,潇洒自在地享受留学人生,豪车、名牌包包和时装,在海边的别墅开音乐派对,跟男友坐豪华邮轮去夏威夷写生……她什么都不想错过。从来没想过生命中也有旦夕祸福,说来就来,父亲被双规了,受审了,她的经济来源被横刀切断。母亲居然跟情人跑了,而那个情人居然是父亲的老友。她联系不上母亲,过去对她热脸相迎的亲友都在躲避她。她坚信父亲是个正直而仗义的好人,“贪污腐化”的罪名绝对是不白之冤,她想卖了名车和名包帮父亲抵债,但无疑是杯水车薪。
她的世界灰暗凄凉,风雨飘摇,因为情绪不稳,狂躁难安,男友吓跑了。一点小温暖都会让她误以为有了靠山,一个胖呼呼的大姐帮她付了房租,她在迷茫困顿中尾随她上路。白莲在自己的公寓接客,客户大都是有钱的华裔和国内来的土豪,后来她被邻居举报了,洛杉矶是不能再呆了,她跟着大姐又辗转去了休士顿。干她们这行的,必须零敲碎打,流离迁徙。在这个行道陷得越深,人越懒,懒成了一滩泥,每天接完了客,她躺在床上看窗外,有时候唱唱自己编的歌,没人听得懂她唱的什么,她像奥菲利娅一样在疯癫中哼唱,时而喜悦,时而悲伤,这样也好,不用面对现实。直到有一天,她面对的一个客人是父亲从前的下属,父亲对他有大恩,下属千辛万苦找到了她,让她必须跟他出去。
有了钱,什么都可以回来,尊严、富贵、健康、自由,白莲再次回归校园,女学生的活泼和清纯定格在林山对她最初的印象里。女学生原来是妓女!莫非是在梦里?白莲,白莲,洁白无瑕,污泥不染的神圣高贵,他突然想起《哈姆雷特》中,王子沉痛的独白:“高贵的花儿枯死了,杂草在那里疯长。”林山先是麻木,仿佛短暂的死亡一般,整个人都空了,飘了,然后是天旋地转,山崩海啸。他可以接受她有过男友,有过婚姻,甚至有几个小孩都没关系,但是那些肮脏混乱的画面,在想象的狂风中张牙舞爪,会撕咬两个人的神经,未来的幸福也会千疮百孔。
仿徨在接受和舍弃之间,林山终于下定决心。他对她说:“工厂在美国不顺,我准备回丹麦。”她苍白的笑容挣扎出坚强:“我尊重你的选择,没关系的,我们还是朋友。”她忧郁悲伤的眼神又让他想起了奥菲利娅,他心如刀刺,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去承担世界。他们流着泪,彼此最后的道别都是:“对不起。”
从别后再没有相逢,一转身已是万水千山,怎么可以当朋友?北海凛冽的风吹乱了林山的头发。站在小人鱼的铜像旁,他看见黄昏中的哈姆雷特城堡,像碧水环绕的海市蜃楼,带着梦幻飘渺的神秘。等夕阳熔金,染红了城堡的宫墙,也染红了小人鱼,她宛若披上金纱的女神,静默地面朝北海。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
漫天绮丽的晚霞,夕阳残照的哈姆雷特城堡。林山看见光影在宫墙上斑斓摇曳,似乎在回想久远的故事,王子复仇的路上,奥菲利娅成了牺牲品。慢慢流动的时光里,怦然心动的初次相见隐约还在,护城河的天鹅,孤独的小人鱼都在,但她又在何方?在那一瞬间,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如雷电般袭击了他,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还会再来吗?每次重见哈姆雷特城堡,每次恍惚也能重见她,她的欢喜和悲伤,他的奥菲利娅,她的命运跟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交织着神秘的相似。他拿着手机的手在抖,是否应该告诉她,今生不该错过她?
紫莹的工作室温暖明媚,让人情绪放松。白莲坦白告诉紫莹,他联系上了她,他们又恢复了恋人的亲密。白莲心头纠结,本来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他搅得汹涌激荡。林山向白莲表示过,他愿意与她白头偕老,但是他并没有向她求婚。白莲对紫莹笑道:“韩安说过,这年头特别喜欢怀旧,韩安的前夫来找她,我的前男友也回来了。”
紫莹给她的建议,不管身处的环境如何,关键是自己的内心要强大。如果一个人或一件事让自己犹豫不决,烦恼不止,还不如把一切放下,静心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走什么样的路才有明天?
30 莎士比亚公园
那日白莲问韩安:“回头草好不好吃?” 韩安的回答说:“饥寒交迫的时候,吃几口回头草又如何?浪漫一点呢,就当是旧时光中的老味道。” 白莲笑道:“韩姐真够浪漫的,怎么不去当作家?” 韩安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差点就当作家了。”
说作家就想作家了。韩安在微信里问阿星:“最近都在忙什么?好久没有你的声音。” 阿星说:“我埋头在赶一个中篇,是一家刊物的约稿。” 韩安说:“是不是把我的奇葩故事写进去了。” 阿星说:“有你的一点影子,但写出来肯定不是你。” 韩安说:“想不想来纽约看看?” 阿星说:“纽约我去过。” 韩安问:“纽约的莎士比亚公园你来过吗?”
世人都知道纽约的中央公园,中央公园里太多的园中园,有谁能一字不落道来? 其中的莎士比亚公园,还是白莲亲口告诉的韩安:”那日我在中央公园闲逛,偶然发现了莎士比亚公园,内心一阵狂喜,想立即打开手机跟林山分享,但是我忍住了,后来又照了一堆照片,但是一张也没发出去。
莎士比亚公园位于中央公园的西北部,那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花浪一波一波朝人涌来,哪怕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也有一抹明艳让人惊喜。那是一群热爱文学的园林艺术家,为纪念莎士比亚而特意设计的,凡是莎士比亚在作品里提及的花草树木,都能在公园找到,比如玫瑰、迷迭香、茴香、雏菊、三色堇、漏斗花、荨麻、黑莓、草莓、柳树……”
韩安对阿星说:“莎士比亚公园的春天最美,有你最爱的紫罗兰。”阿星说:“我的写作还没完成,再等等吧。” 韩安说:“春天的紫罗兰能等吗?你不是喜欢《哈姆雷特》吗?那段关于紫罗兰的诗你肯定忘不了:开在早春,谢得匆忙,一刹那的明艳芳香,回头就没了踪影。”阿星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韩安说:“我身边有个莎士比亚的粉丝,她告诉了我好多关于哈姆雷特与花的典故。”阿星说:“奥菲利娅在河边编花环,有表达回忆的迷迭香,有代表爱和忠贞的紫罗兰、还有象征沉思的三色堇,她把三色堇放在了哈姆雷特的座椅上,把茴香和漏斗花给了皇后,慈悲草给了国王,雏菊给了哥哥,紫罗兰献给了死去的父亲。”韩安说:“公园里的紫罗兰长得最好,空气里荡漾着迷人的幽香,美国人还把紫罗兰花瓣采集起来制成香水。”
阿星听得入了神,开始向往纽约的莎士比亚公园。她单身一人,过得潇洒自在,但是不能说走就走。母亲团结周围的亲友,时刻给她压力,她们的意思很清楚:人年轻的时候忙着追求事业,培养五彩缤纷的爱好,对生养孩子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人老了,外面的世界逐渐淡漠,越发依恋家庭的温暖和踏实,有孩子和没孩子的区别大着呢。阿星认为,既然命运让她在情感的颠簸之后,依然单身一人,那就接受孤独,同时也享受自由。
阿星是省文联签约作家,体制内的保障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把文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本本书出版了,挂在网上销售,或走向大江南北的书店,而后还被全国的图书馆收藏。她常宅在室内写字,对珠宝、华服、名牌包包没有一点兴趣,人生一大喜悦就是手捧自己的新书。
她对韩安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乐,闲暇时喜欢在知名的图书馆网站搜索自己的名字,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都有她的著作在列。她把书视为她的孩子—精神孩子。她对韩安说:“这辈子没有本领考上清华北大,但是清华北大的某个角落,有她的精神在闪烁,纵然那光黯淡微弱,但是亮过 – 她便知足了。” 韩安调侃过阿星:“知道你的鸿鹄之志,就是梦想流芳百世。”阿星淡然说道:“不求流芳百世,只求留下痕迹。”
阿星的母亲总是苦口婆心:你看小敏也是作家,别人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阿星摇头说:家务耗费了小敏大量精力,孩子生病,丈夫请客,还有婆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我要是她,非疯了不可,当作家最怕闹腾,她每年的创作量远不如我。母亲说,既然是作家,你应该知道,孔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后代是最大的不孝。阿星从容笑道,首先我要纠正您,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孟子说的,至于无后为大,这个‘后’你要怎么看,并不是指生理上的孩子,而是指思想的传承,精神的弘扬。著书立说,传播见识,显然要比生孩子更有意义,母亲说,那也可以两者兼得,人生不是更完美吗。阿星说,完美的人生很少,命运总会让你磕磕碰碰,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一言难尽。
到底是作家,母亲联合一堆亲友说不服阿星。阿星表面赢了,但内心还是烦恼丛生。她只能在微信里跟韩安直抒胸臆。韩安说,你的故事让我想起财务学中的机会成本(opportunity cost),公司也好,个人也好,在决策过程中,当你选择了某一种方案,就必须放弃另一种方案,放弃就意味着某方面的牺牲,牺牲也是代价,会失去潜在的利益。这就是机会成本,很简单,得到一样,必须丢掉另一样 — 熊和鱼掌很难兼得,就算你兼得了,质量也很难上乘。
阿星事业顺,但是感情之路颠簸跌宕。前些年,本来都准备大婚了,未婚夫在婚礼的前三周神秘消失。阿星后来又谈过一次恋爱,完全没有情绪,不想勉强自己。韩安对阿星说过,人到了一定年龄,更不能为难自己,既然找不到好男人,不如自己一人过。韩安说:“我坚决支持你。”一次常规体检后,妇科医生告诉韩安,你的卵子已有老化的趋势。韩安对阿星哀叹道:“一觉醒来不敢相信自己已是奔四的女人!我似乎听见卵巢在向我作最后的呼唤。”女人的生物钟嘀达嘀哒地响着,忽然一天不再嘀哒,累了,停了,死了,再也不会响了,曾经的噪音也成了奢侈的回忆。
阿星受了韩安的感染,怅然若失,在一篇散文中流露出:“以后的日子谁算得了呢?或许某一天,我老了,思想变了,歪在轮椅上,不能写,也不能动,开始后悔这辈子没有孩子?”
韩安对阿星说:“时间不等人,《黄帝内经》说得很清楚: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 我们如今38岁,在五七和六七之间,依然有生育能力,等到了七七四十九岁,天竭地堵,黑透了,彻底没有光了。”
韩安的前夫来纽约后,只呆了三周又回老家了,说是母亲生病了,韩安对他没有太多留恋,这次相聚彼此都感觉对方变化太多,她只是催他快走。韩安觉得一个人的世界更好,她把希望寄托给现代医学,想把下一代先冷藏起来。 冷冻卵子手术每年都在涨价,从前是七千美元,慢慢就滚成了一万。一万只是冷冻的费用。卵子冷好后存储在特殊的冰箱里,那“房租”一年是五百美元。如果哪天你想要孩子了,冷冻的卵子需要解冻,解冻费多少钱?五千美元。看看吧,一旦被套上了,到处都得使银子。
韩安心动就行动,马上去医院咨询,反正是单身贵族,干脆选了个最贵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可以选男选女、选双胞胎,医院保证宝宝绝对健康聪明。手术一共分成十个周期进行,为了保障卵子的质量,一共要取十个,试验之后择优录取。做手术的时候,韩安处于半麻醉状态,一根很细的电子管子长驱直入,深入到她的体内提取卵子。
麻醉消失后,韩安体内的刺痛感持续了两天,她对阿星诉苦:“真是受罪,但为了在五六十岁还能当妈,似乎也值得。目前有项纪录,用冷冻卵子生育,年龄最大的女人是67岁;”阿星笑道:“那你不妨等到70岁,直接上世界大报的头条。 ”
冷冻手术做了没两个月,韩安似乎后悔了,她告诉阿星,夜里总做些恶梦,梦见医生把她的卵子同动物的精子搅在一起,满世界半人半兽的怪物在跑。阿星劝慰她:“你就别瞎幽默了,存放了卵子也存放了后悔药。” 韩安说:“那你也来美国买后悔药吧。” 阿星会血热心动,会在口头上感慨万千,会在文章里抒情浩叹,但是就是不付诸行动。
流年一瞬,转眼又是两年,韩安的卵子还存在医院里。阿星总算去了纽约,当然不是去买后悔药。走过莎士比亚公园的喷泉,五月的微风带来玫瑰的幽香,紫罗兰开始凋谢。面对残败枯萎的花朵,阿星沉默不语。韩安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眼看着紫罗兰凋谢的容颜,我的黑发也染上了雪霜……有谁能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这些诗都是白莲告诉的韩安,韩安一听就记住了。白莲赞她内心有文学的种子。
阿星对韩安笑道:“时光让紫罗兰辉煌,也让紫罗兰枯萎,紫罗兰虽然败了,但是玫瑰和芸香依然在开,芸香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也叫慈悲草,心怀慈悲,安详喜悦,人生有失有得,何必去苦苦计较?”
韩安说:“行,我们不计较,日子照常美好。”
31 紫丁香蛋糕
白莲问韩安:“阿星这么快就走了?” 韩安说:“她急着回家赶稿子。”白莲说:“莎士比亚公园的紫丁香开了,她不应该错过紫丁香,走到哪里都是紫丁香的幽幽芳香,让人沉醉在里面不想出来。” 韩安说:“说起紫丁香就想起戴望书的《雨巷》,细雨朦胧的天,悠长而寂寥的雨巷,一把油纸伞下,丁香一样的姑娘。” 白莲说:“中国的紫丁香被戴望书弄忧郁了, 我还是喜欢美国的紫丁香,就lilac 这个单词,听上去就明亮快乐,幸福的芳香在空气里流动。”
这个紫丁花开的夏天, 黄小雅研究生毕业了,她将带着她的同学帅哥海归。白墨决定给她一个欢送派对,白墨在群里说,希望来参加Party的小伙伴们都作出一点贡献,冷餐、热盘、水果、点心,你们自由发挥好了。余锦书在群里说,她刚参加了一个美食班的培训,会做鲜花蛋糕,现在可以就地取材,做一个紫丁香蛋糕。
思琳对刘菲说:“本来周六有事怕参加不了聚会,看在紫丁香蛋糕的份上,一定不要错过。” 刘菲说:“上次派对上,锦书姐做的水果蛋糕就引起了轰动,这次用紫丁香做原料,确实别出心裁,风味应该很独特。” 思琳说:“因为黄小雅喜欢奶酪蛋糕,所以锦书姐做要做紫丁香奶酪蛋糕。” 刘菲说:“听说黄小雅要把她的帅哥带来,那口气是很得意的。” 思琳说:“那黄小雅曾经说过,如果没找到帅哥,她绝不海归。想想真是怪,好像中国没帅哥似的。” 刘菲说:“她的背景很神秘,比较错综复杂,据说她的留学费用是她姐出的,但是留学这些年,她从不回国看亲人,宁可去欧洲旅游。” 思琳说:“我也听人说了,她的姐不是她的亲姐,她帮那女人代孕,女人感谢她,资助她赴美留学。” 刘菲说:“她的情况跟烟丽差不多,都是跟已婚男人生过儿子。” 思琳说:“烟丽虽然生了儿子,但是被大奶不容,把母子二人赶到纽约,黄小雅是帮人家生儿子,结果跟原配打得火热,成了姐妹淘,也是一个奇葩。”
夕阳西下,树影摇曳在百叶窗帘上,也摇曳在满桌的美味佳肴上。紫丁香蛋糕果然成了焦点,蛋糕造型精巧玲珑,色彩柔媚淡雅,奶白和云紫交融相错,入口奶芳浓郁,唇齿留香。除了紫丁香蛋糕,锦书还做了水果蛋糕。黄小雅说:“每次聚会都要品尝锦书姐的水果蛋糕,水果蛋糕有我们的留学记忆,一生也忘不了的味道。” 白墨一边分蛋糕一边说:“等你想水果蛋糕的时候,就回来看我们。“白莲说:“再过些日子我也要回国,希望回国能买到紫丁香蛋糕和水果蛋糕。” 韩安说:“虽然现在国内什么都有,买的再高级也比不上锦书姐亲手做的,你看这些食材多新鲜,都是锦书家后院的花和果子。”
黄小雅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一群人在新泽西的锦书家里,几个小留学生准备海归了,锦书在家里给他们践行。锦书领着他们去后院采果子,红的桃子,黄的李子,紫的葡萄和无花果,先洗干净再切块,放进搅拌器里打碎,过滤之后, 芳香透明的液体,像融化了的琉璃。 旁边是鸡蛋、牛奶, 葡萄酒,还有农场买来的蛋糕粉,统统搅混成一体。 等水果蛋糕出了炉,一屋子的清甜芬芳,但那只是半成品,还必须添上核桃、杏仁和松子。
锦书每次看小留学生青春洋溢的样子,便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锦书对小雅说:“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们什么,可以选自己热爱的专业,可以海归,也可以留在美国继续深造,比我们当年幸福十倍。”小雅说:“二十多年前的中国刚刚挣脱贫穷落后,还没有彻底起飞,当年出国的人一门心思都想留在美国。现在中国厉害了,机会也很多。” 白墨说:“每个时代都要它的好处和坏处,有本领的人哪里都能发光。” 刘菲在一旁拍马屁:“白姐在哪儿都能发光。”
白莲在一旁做薄荷冰茶,她说:“我倒是想穿越到二十多年前的美国,听说那时读研的外国学生,跟美国学生一样,只要能在学校找份工作就可以免掉昂贵的学费。”锦书说:“现在学费虽然贵,但你们何曾担心过学费?父母在国内卖掉一套房子,就可以供你们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当年我们留学,就算免了学费,课余还要去餐馆打工,谁能靠父母?有时还要寄钱回国补贴家人。”韩安说:“白姐说的对,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艰难,你们那个时代的美国,政府对海外学生热情友好,毕业后在美国找到工作,先办H1工卡,后办绿卡,只要埋头苦干,最后都能扎根开花,现在外国人要找工作,难度系数跟发射到月球上差不多。”
小雅说:“既然美国脸色不好看,没必要赖在这里不走,国内前景好着呢。锦书也同意,她说:”虽然那时移民政策宽松,毕业都能找到工作,但是幸福指数哪有你们高,我们当学生时,能像你们这样到处旅行吗?一会儿古巴,一会儿迈阿密,还坐了波罗的海的航线邮轮,把北欧几个国家都看了。“
小雅私下告诉锦书,她坐邮轮回来后一直很郁闷。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小雅和几个同学飞了丹麦。他们选择北欧邮轮航线,就是想顺途去看俄罗斯,邮轮会在圣彼得堡停留两天。船上的乘客有个优势,就算没办俄罗斯签证,也可以下船溜达,条件是必须跟团旅游,不管是邮轮上安排的旅游团,还是预定好的当地旅游团,反正不能独自一人随便乱窜。
锦书告诉过小雅,若是提前在网上预定当地旅游团,会比在邮轮购买便宜一半。小雅说,是毕业前后事情太多,谁也不想做周全详细的计划,随便找了个代理,机票和船票都不便宜。船停俄罗斯的圣彼得堡, 花了500美元买了邮轮的观光套餐,两天的行程安排丰富多彩,但也紧张繁忙。早晨六点出发,晚上六点回船。邮轮上的客户小姐告诉他们,晚上八点有马林斯基剧院的芭蕾舞《天鹅湖》,若是想去,需要再交150美元。
若说古典芭蕾,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无疑是站在世界的顶端,灿烂耀眼的艺术瑰宝让人心摇神驰。但是小雅说,她不想去看,同学们都在劝她,出门就别节约了,既然来了圣彼得堡,看一场马林斯基剧院的芭蕾舞,也就不枉此行。她说去纽约看芭蕾,也看百老汇演出,记忆中的票价都没超过80美元,美国比俄罗斯生活高,票价怎么这么贵。其实她当时忽略了一个事实,她在美国得到的演出票是学校拿的团体票,而且还是学生团体票。
因为嫌150美元的芭蕾舞票太贵,小雅错过了俄罗斯最顶级的艺术盛宴,后来看朋友圈的照片,辉煌的剧院,精美的舞台,芭蕾舞者优雅到了极致,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憾恨。小雅说:“他们家庭条件比我好,出门在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姐不挣钱,都是靠姐夫,我怎么敢乱花?”锦书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姐肯定很爱你。” 小雅说:“她对我真的很好,一直盼着早点毕业早点回家看她。” 锦书说:“你全世界旅游,怎么不回国看你姐呢。”小雅说:“我想带着男朋友回家看姐。” 锦书问:“没有男朋友就不能回家看姐?”
小雅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谁又能看见她内心的千山万水。锦书早就听过那些代孕的谣言,知道小雅有说不出口的秘密,谁没有隐私呢?锦书于是主动把话拉回到俄罗斯的芭蕾舞,她对小雅说:“ 150美元的票确实贵了,没看现场,看视频也行啊。” 小雅说:“看现场到底不一样,可以自拍发朋友圈。” 锦书说:“没什么特别意义,这世上凡是能用钱买下的,炫耀显摆的价值并不高。”
锦书提及,她有个朋友女儿的芭蕾舞老师,在当地开了20年的舞蹈学校。小时候家里穷,虽然爱舞蹈,但是家里拿不出钱让她去纽约的芭蕾夏令营。小伙伴们去纽约林肯中心(lincoln center)看了经典舞剧,面对学校五彩缤纷的照片,她心生无限羡慕。但她继续努力,终于有一天登上了林肯中心的舞台,成了万人瞩目的焦点 – 她站在舞台的那个位置,再多的钱也买不下来。如今老师常用这个故事,鼓励那些来自贫穷家庭,但心有梦想的芭蕾女孩。
锦书对小雅说:“朋友女儿有年想参加波士顿的芭蕾夏令营,两个月九千美元的费用,但她觉得女儿的技术和身体条件并不适合走专业之路。于是跟女儿商量,你可以送你去波士顿,但你还有个选择,去中国参加支教义务活动,我给你五千美元,随便你怎么支配。” 结果如何?女儿考虑了一周,去中国当了支教老师,在青海的一所学校教授英文和舞蹈,得到学生的崇拜,老师和家长的高度赞扬,收获了莫大的尊重和自信 – 有一种幸福用金钱无法购买。
小雅拥抱锦书说:“你是我的知心姐姐,说到我的心尖上了。”小雅提及一个中国同学,参加了华尔街的一个金融培训团,那家培训团的主要成员是美洲银行(Bank of America )总部的管理人员。他们在纽约的学习之地,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银行:花旗、高盛、美林、摩根史坦利,在美国 SEC( 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喝过咖啡,还在纽约证卷交易所的人事部跟总裁谈笑风声,一张张相片发出来无限风光,似乎在叱吒风云的华尔街有过一席之地。
小雅对锦书说:“他的华尔街经验是自费的,是花钱买的,并不是因学业优秀而得到学校的推荐。”锦书说:“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能买,连经验都能买。虽然让人羡慕,但并不让人佩服。” 小雅说:“他就是靠这个经验,在香港的一家银行拿到offer,不管怎么说,毕竟在华尔街开了眼界,学了知识,纵然花销不菲也价有所值。”
小雅后来才知道,搞华尔街培训的是刘菲的前男友钱峰。白莲也想去混个类似的经验,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去,最后去的居然是思琳,她说虽然自己是个跳舞的,从没沾过金融经济类学科,就当去华尔街开一下眼界。
刘菲好几年都没见钱峰,据说他找了个国内的富婆,常常在中美两地奔来颠去。每个人都在折腾,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思琳对刘菲说:“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凄凉的冷风中吃灰尘,偶尔在阳光下吃到一块紫丁香蛋糕,就好好享受享受。”
32 不管你爱不爱蒲公英
兰菲给锦书打电话:“ 听说你做的紫丁香蛋糕在朋友圈火爆,好多人宁可开几个小时的车也要去饱口福。” 锦书说:“紫丁香马上就要谢了,要想吃就飞纽约吧。”兰菲说:“ 晨海在群里发微信了,邀请我们几个同学国庆节去乔治亚,你去不去?” 锦书说:“都争取去吧,紫莹应该也行的。” 兰菲说:“班上的杜辉你还记得吗?没想到他也在美国,跟晨海的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现在人家当艺术家了。”
聚会那天,杜辉坦诚告诉老同学们,他在美国已经远离从前的专业,很早就开始涉足“假名画”倒卖。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梵高的“向日葵”,在中国批量生产,然后出口到美国,杜辉是公司的中间贩子。他起步早,运气好,确实发了一笔财。有了钱,艺术的梦想就发芽开花了,他还请假跑到圣彼得堡去学油画和雕塑。他说他永远都忘不了六月的俄罗斯,圣彼得堡郊外的原野上,漫天都是飞舞的蒲公英,在阳光下如精灵一般闪耀舞动。千万朵蒲公英,灿亮璀璨地聚集在一起,爆发出泼辣强壮的生命力,撼住了他的眼睛和灵魂。他后来创作了一副油画:《圣彼得堡郊外的蒲公英》,用蒲公英的激情渲染春天的华丽。作品获得了教授的赞叹,还推荐进了美术学院的展览馆。
只是好景不长,金融危机中,股票狂跌,杜辉所在的公司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收入少了,艺术生涯也就断了,只好咬牙切齿寻找生存空间,一番拼打之后,总算见了彩虹。如今事业兴旺,家庭美满,年轻漂亮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照片一亮出来,谁不羡慕他啊?锦书说:“你看你的人生过的好精彩,我们都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 杜辉摇头说:“多的是阴风苦雨,少的是风和日丽,这美国已经不是我心目中的美国,我打算明年就回国。” 晨海问:“回国还回来吗?”杜辉坚定地说:“不回来了,美国让我失望,我还是是喜欢俄罗斯和欧洲,那里的艺术氛围更浓厚些。”
众人在室内说着话,晨海的夫人April(四月)进门给客人端了一盘水果和甜点。然后说,你们先聊,我得去打理后院,草地里的蒲公英又冒头了。紫莹赞道:“晨海你好福气啊,美国女人中像四月这般贤惠的妻子太少了。” 锦书说:“美国女人也好,中国女人也好,都有贤惠和懒散的,跟国籍和种族没有关系。” 兰菲说:“虽然道理说得通,但是美国女子更自我,中国女子更有牺牲精神。”
杜辉一直望着窗外,碧绿的草坪上,四月正在消灭蒲公英。杜辉感叹道:“金黄色的蒲公英开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就是一副画,可惜美国人不会欣赏,硬是把蒲公英打成坏分子,一定要把它赶尽杀绝,到底是什么心态?”
晨海说:“入乡随俗吧,杀蒲公英是美国文化,正如美国人不吃竹笋,而中国人当竹笋是美味。” 锦书说:“美国人不会欣赏蒲公英,但是发明了杀它的各种农药。”兰菲说:“那农药很聪明,撒在草坪上,草不会死,但能让蒲公英驾崩。”杜辉说:“为什么不尊重自然呢?蒲公英不仅好看,还能当食材和药材,那些杀蒲公英的农药毒性强,对人和宠物都有害处。我看过电视报道,一个孕妇生下的孩子有血癌,后来医生发现源头就是她在怀孕期间使用了蒲公英的除草剂。” 晨海说:“道理谁不懂,但是公众认定了蒲公英是杂草,长满蒲公英的草坪会让你的房子贬值。”杜辉说:“贬值就贬值,我的房子我作主。” 紫莹摇头笑道:“你没有这个自由,你若让蒲公英肆意发展,变成白色的降落伞随风四散,邻居会对你咬牙切齿。”
杜辉无限感叹,蒲公英在美国遭人嫌弃,但在俄罗斯却是另一种待遇。房前院后,城市公园的花坛,蒲公英很骄傲地其他花草一起争艳,就说叶卡捷琳娜宫吧, 皇后的避暑宫殿,富丽堂皇到了极致,草坪上开满了蒲公英。那叶卡捷琳娜一世,如此尊贵的皇后,她也允许蒲公英自由开放,杜辉还在阿根廷的公园见过蒲公英。兰菲说:“白宫的草坪会用来种菜,但是不会有蒲公英,若是哪天开满了蒲公英,美国肯定不是美国。”
杜辉感叹道:“人有人的命运,花有花的命运。我感觉美国不是我的福地。” 晨海纠正他说:“我曾经也有这样的感慨,只要心安静了,哪儿都是福地。”杜辉说:“我和你不同,我真不喜欢美国,也不喜欢川普,川普上台,外国人留在美国的难度加大。被全世界谴责的川普为什么能当选?说明美国人排外情绪加重,人家不好客,我也没有必要强留在这里。”
晨海说:“我才不想这么多,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过,川普虽然有缺点,但是也做了不少实事,我没事就喜欢看他的推特。” 兰菲说:“说起他的推特,我真佩服他的勇气,从来就不怕人笑话,记得有个小学老师,把川普给金正恩的信拿来点评,火辣辣的红线划了一大片,语法问题严重,最后给了个分数是D。美国中学生的水平都不如,建议再回学校好好学习语法。”
晨海说:“那老师一点评,似乎川普的英文低到了小学一年级。反正就是这个现象,全世界都可以丑化他,谩骂他,嘲讽他,那是一种开心轻松而又安全的行动。但是别忘了,川普是在Wharton商学院拿的学位,那可是美国排名第一的商学院。”锦书说:“他是常春藤的毕业生,打造过庞大的商业帝国,他的英文会糟吗?脑子会差吗?”
杜辉说:“我知道不少人爱看川普的推特,因为言简意赅,表达清楚明白,小学水平的人都能读懂。” 晨海说:“又不是诗人,没必要炫耀五光十色的词汇,川普很聪明,简明扼要的语言才能吸引更多人,让更多人关注自己的见识和思想。我有个朋友说,那些骂川普疯癫愚蠢的人,其智商可能没有川普的二分之一。很多人都是当局者迷,被川普牵着鼻子走,还自我感觉好得很。”
紫莹说:“我佩服他的心态,不管这世上的人怎样恨他,贬低他,他依然我行我素,活出了特立独行的境界。” 兰菲说:“他在英国访问,滑稽搞笑的川普宝宝在天空上飞,伴随着一大群游行者此起彼伏的抗议声。” 锦书说:“旧金山也爱恶搞他,巨型充气的“川普鸡” 比伦敦的川普宝宝还大,穿着监狱囚服的“川普鸡” 坐上开往“恶魔岛“监狱的运输船,在旧金山海湾被万众观望和指点。”
晨海说:’那又怎么样?他依然在总统的宝座上神采飞扬,指点江山。“杜辉笑道:“反正你喜欢他,我就不喜欢他。” 晨海正要说话,四月突然推开了门,一只手提了一桶的绿叶子。杜辉问:“是你后院种的菜吗?” 晨海说:“这哪是菜,全是蒲公英,想不到吧,美国人也喜欢用蒲公英做菜。”
四月在后院清理草坪,不愿让农药污染环境,她用weed zinger(一种手动除草工具,可以连根拔掉杂草) 挖了一桶蒲公英 。新鲜水灵的蒲公英,正好用来做菜。四月的祖母会用蒲公英做沙拉鸡,还用蒲公英拌过烤肉。紫莹说:“ 既然今天锦书大厨在,让她给我们做几道菜。我吃过她做的蒲公英虾仁蛋炒面。” 紫莹忘不了,蒲公英的清香,融入了虾仁和鸡蛋的浓香,鲜美可口、滋润醇厚。紫莹还说:“不管你爱不爱蒲公英,肯定都会爱上这道菜。”杜辉点头笑道:“必须爱上。”
杜辉看见窗外的草坪一片单纯的翠绿,早没了蒲公英的多情点缀。
33 蒙娜丽莎
杜辉得知紫莹当前的职业是个心理咨询师,便私下主动跟她联系,寻求精神的帮助。他正遭遇一系列危机,心灵防线不堪一击,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崩溃。同学们只知道他表面还算光鲜,内中的黑暗和伤心,谁也看不见。
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杜辉对自己还算满意,他就职酒店集团公司,酒店位于美国南方罗城 (Lawrenceville )的市中心。那是一栋欧式建筑,传承了复古风尚,彰显独树一格的典雅大气。杜辉在担任销售经理的时候,通过一家香港贸易公司,从深圳购买了大量名画复制品,可谓是七彩斑斓,应有尽有:从梵高的“向日葵”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还有莫奈的“睡莲”和“花园”。这些名闻遐迩的杰作挂在酒店的大厅和客房,引来客人的赞叹和流连。因为业绩突出,杜辉很快被酒店提拔成副总裁,位置高了,权利大了,自由度也随之扩展。杜辉很快抛开了香港贸易公司这个中间环节,直接到深圳的大芬村去讨价还价。
夕阳的光懒洋洋地洒进画室内,斑驳的碎影在墙上游走,也游走在“蒙娜丽莎”的脸上。杜辉抬头望了望,房梁的架子上挂满了新鲜出炉的“蒙娜丽莎”,她的微笑那么真,虽然她是赝品。这是深圳大芬村,杜辉的任务是订购一百件“蒙娜丽莎”。
提起大芬谁不知道啊,最初是深圳的画家村,这块仅有0.4平方公里的土地,历经风雨飘摇,岁月变迁,成了全球最大的油画出口基地。世界各地竞购的名画仿制品,百分之八十来自大芬。十月的大芬,颜料的味道在空气里四处浮动,三角梅灿烂夺目地开放着,但还是比不过大芬的油彩耀眼。在一家画室里,杜辉一边喝着龙井,一边跟老板砍价。杜辉说,卫老板,蒙娜丽莎100美元,向日葵80美元,这是我的底价,你如果接受不了,我只好找别家了。
卫老板技术超绝,是临摹蒙娜丽莎和向日葵的高手,怎么个高呢?他手拿画笔,在画布上描着蒙娜丽莎的眼睛和鼻子,一边同杜辉讨价还价。卫老板淡然从容地说,田先生,我相信你是识货的专家,肯定也去别处看过,你自己比一比,哪家比我画的更真?杜辉少时学过油画,也曾去过巴黎的罗浮宫瞻仰过“蒙娜丽莎”的真身,他知道卫老板作品的仿真度在大芬村出类拔萃。
卫老板曾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因为家庭贫困,无法继续学业,于是南下深圳,到大芬闯世界。他先是给人当学徒,每日临摹梵高的“星空”和“向日葵”,孰能生巧嘛,到了后来,二十分钟就可以搞定一张“向日葵”。学徒生涯结束后,他自己创业,他的画坊有严格的分工,刚进门的学徒只能负责颜料和打底,一部分人专画梵高的”星空”,另一部分人承担”向日葵”和”鸢尾花”,还有人只管”蒙娜丽莎”,这叫术业有专攻。
空气中奔腾的颜料气味让杜辉气闷胸堵,喉咙痒痒的想咳嗽,他只能多喝几口绿茶,希望能缓解症状。他突然站起身来说,卫老板,我知道你的“蒙娜丽莎”好,但我还是想去别处逛逛。卫老板口头说着,好的好的,没问题,但眼睛里的不舍和憾恨藏都藏不住。
帘子哗啦一响,一个纤细窈窕的白衣女孩走了进来,双手端着一盘抹茶点心,她娇音柔美,如黄莺出谷,说想请这位客户大哥尝尝。点心精致玲珑,香酥美味,她娉婷袅娜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她。她叫卫西西,是卫老板的堂妹,大学毕业后工作不稳定,干脆到堂哥的画室打工。杜辉认识西西的时候她正跟男朋友闹别扭,冷战打了两个月。杜辉趁机对她展开激烈追求,这期间西西的男友想反攻,但杜辉挫败对手,把西西哄进了怀里,半年后娶她为妻并把她带到美国。
自那以后,杜辉跟卫老板的合作可谓是一路繁花似锦,集团公司本土的酒店和海外度假村,都是杜辉统管名画进口。杜辉还以公司的名义跟当地博物馆合作,在暑假开辟了一间世界名画的美术室,让小朋友们免费参观学习,得到学校师生和家长的高度赞扬,特别是来自贫苦地区的公立学校,这些学校的学生家长,没有固定工作,收入只能维持基本开销;有的还在吃国家救济甚至吸毒贩毒,自己都保不全,怎么可能带孩子到欧洲度假,近身欣赏“蒙娜丽莎”和“向日葵”?现在好了,不出远门,不花美元,便可以置身艺术殿堂,细细品尝世界顶级的绘画巨作。因为众人的交口赞誉,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杜辉一下就成了当地的小名人。
杜辉在事业上蒸蒸日上,家庭生活也春光明媚,他和西西琴瑟和谐,恩爱好合。西西在婚后第二年,便给他生了个珍珠圆玉润的女儿,杜辉想着自己因为“蒙娜丽莎”走向事业的巅峰,女儿的英文名字便取成了Mona-Lisa。杜辉的好友木刚对杜辉说,蒙娜丽莎活泼可爱,一直是你眼里的苹果。在美国,如果提及某人的最爱,那便是the apple of his eye。
蒙娜丽莎转眼就满四岁了,木刚答应过她,要给她建一栋Playhouse,也就是小孩子在后院玩耍的房子,木刚计划打造一个个粉红色的城堡造型,满足小女孩的公主梦。
木刚最初是建筑公司的工程师,结果公司经营不善垮掉了。他聪慧勤劳,干脆自己创业,把一些危房和遗弃房以低价买下,然后动手装修,捯饬一番后,或买或租,几年下来,干得风风火火,聘了四五个手下,也算是事业有成的小老板。杜辉对木刚说,当老板的滋味比较爽吧?木刚说,当老板比当员工自由,但是员工下了班便可以回家,老板的责任和压力无处不在,节假日也过不安心。
木刚租了一套房子出去,签合同的时候,租客告诉木刚,她是个单身母亲,木刚出于同情还给她减了100美元的月租,结果搬家时才发现,这个黑妈妈好威风,带来了十个黑孩子,个个生龙活虎,能飞能跳,一会儿卫生间堵了,一会儿窗户坏了,不到两个月,似乎来了一场地震,二楼的储藏室直接塌陷到了一楼。杜辉对木刚说,这群人就是垃圾,宁可损失一个月的租金,干脆把他们赶出去得了。木刚说,这还不算垃圾,有人养了10头狗,八只猫,还有两条鳄鱼,他们搬走后,房子就是灾难现场。半年前,有个白人租客,据说是在银行工作,后来失业了没有收入,便赖房租,也不付水电,捱了两个月,我请警察把他赶出门,结果警察一进去就跑出来了,满脸的厌恶说,里面到处是屎尿,还有动物尸体,臭得能把人熏倒。杜辉说,是啊,断了水电的房子,想象不出来有多恶心,就算把瘟神请走了,那房子也被毁了。木刚说,听了警察的描述,我跟本不敢进去,最后还是请专业公司去清洗。杜辉说,哪用得着找专业公司,请一般的保洁员就可以。木刚说,普通的保洁员哪能搞定?必须请专业团队,比如警察办案后的谋杀或自杀现场,就是这类的专业公司去清洗,所以价格比较咬人。
杜辉叹道,由此可见,这世上的银子都不是轻易掉在你的面前,让你弯弯腰就可以捡起来。木刚说,还是你运气好,倒卖倒卖蒙娜丽莎赝品就可以发横财。杜辉笑道,我一个打工的,能发什么财?木刚说,既然你对这条路已经驾轻就熟,干嘛不自己干呢?杜辉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等个两三年再说。木刚说,既然要干还等什么,时间匆忙,江湖风云变幻多端。杜辉说,要不我们一起干?
木刚眼睛发亮了,他说,我一直想跟你联手,记得你曾经送我的“蒙娜丽莎”吗?我把它挂在高档的出租房内,有个租客嫌房子的位置和采光都不好,却舍不得墙上的“蒙娜丽莎”,一直在感叹太真了,跟罗浮宫的没什么区别。他犹豫了两天,还是跟我签了合同。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租客– 有稳定的收入和良好的素养。
就在两人意气风发地计划着,准备联手打造一个宏大的王国,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把杜辉震傻了:蒙娜丽莎不是他的亲骨肉!杜辉并没有去查DNA,因为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妻子的忠诚。蒙娜丽莎的关节有点小毛病,医生建议做手术,手术前要验血,杜辉发现女儿的血型是O型,他知道自己的血型是A,他当时也没有在意,回家时坐立不安,神经发紧,眼皮乱跳,胸口处像有一群野蜂子飞来撞去。他于是上网找寻答案,得知A型的父母不可能生出O型宝宝,完全就是一晴天霹雳的打击!杜辉质问西西,西西先是竭力否认,后来在铁证面前只得招了,她回国的时候跟前男友有过一夜春风。她祈求他,跟他说对不起,但他无法宽恕她。
木刚问杜辉打算怎么办,杜辉咬牙切齿坚决要离婚。离婚是可以,但是根据美国S州法律,杜辉必须承担女儿和妻子的赡养费,哪怕妻子有错,哪怕女儿不是你的亲骨肉。木刚唉声叹气说,没办法,美国的法律无条件地保护妇女儿童,你生为男人就该负责到底,顶着绿油油的帽子还得拿白花花的银子,因为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不能被遗弃。杜辉愤怒地说,我马上就辞职,我没有钱,我付不出赡养费,我穷光蛋一个。木光说,任性没有用,政府派来的律师会调查,然后每个月向你催债。杜辉说,为什么别人犯错,而让我受惩罚?好荒谬的法律,没有公平公正!
这时候才知道中国的好处,同样的案例,男方是受害方,女方必须赔偿男方的精神损失。杜辉说,天无绝人之路,要我不回国创业,你负责在美国的业务,我们依然可以合作。木刚说,我们合作没有问题,但你不能一走了之,不能把美国法律当玩具,想清楚了再行动,若是想躲避赡养,你这一走就有黑记录,只怕以后再也来不了美国。
杜辉悲愤难言,他想起自己曾经嘲笑过那个黑妈妈,带着十个黑孩子,像母猪一样喂养猪崽,有什么资格嘲笑人家?人家活得光明磊落,潇洒自由,自己才是个笑话!谁让他成了笑话?但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见西西母女。杜辉在外面住了一周,回家收拾行李,毫不知情的蒙娜丽莎扑过来,抱住爸爸说,Daddy, I miss you so much.坚硬如铁的心马上融化,眼泪一下就流了满脸。他发现这一生无法离开她!纵然她没有他的血缘,但他的心里魂里全是她。他不能走,为了蒙娜丽莎,他愿意忍受任何屈辱。
黄昏的夕阳照进来,流光碎影,游在墙上的“蒙娜丽莎”,“蒙娜丽莎”若有所思地笑着,杜辉困惑地摇了摇头。杜辉用微信电话向紫莹坦诚了他的故事,他说:“虽然一家人又生活在了一起,外人看着依然是光鲜的一家人,但是我的心头已经有了长长的伤口,我不知道这辈子是否可以愈合。” 紫莹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历经酸甜苦辣,悲欢祸福,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快乐和伤痛总是交织在一起。同样一件事,偏执和嫉妒会让人痛苦,而成熟和理智会让人平静,平静之后才有幸福。”
34 欢迎来紫薇城
杜辉在微信群里对众人说:“时间又跑了一年了,去年在晨海家过的节,欢迎老同学今年来我家吧,我们这里要举办盛大的紫薇节。”
杜辉居住的地方在乔治亚州的罗城( Lawrenceville),是个风光明媚的南方小镇,春天百花争奇斗艳,像灿耀的霞锦拥抱城市。但是从五月开始,花飞花落,万红凋谢,留下满城的苍翠,安静中有几分单调。于是想象一张庞大厚实的绿色布幕 —— 一天,两天,三四天,慢慢拉开里面的精彩明艳。这时候的紫薇花,说行动就行动,闪耀登场了,千树万书的繁花,打造出万紫千红的云。迎着微风,穿过花树,一场童话世界的花瓣雨,沙沙啦啦地落在身上,响在耳畔。
兰菲在群里说:“紫薇花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看得到。”杜辉对众人说: “ 你们来了就知道,我们这里的紫薇与众不同,关键还能吃。” 兰菲说:“还能吃吗?那我一定要去,我如今年龄大了,其他兴趣没有,唯有美食。”
杜辉告诉大家,罗城的紫薇花品种多,花期又长,可以从立夏开到中秋,人们也把罗城称为“紫薇城 ” (Crepe Myrtle City),为了保护紫薇城的名誉,市政府规定,三英尺高的紫薇花树不能随便砍伐,哪怕树在你家后院也不行,否则就犯了horticultural crime (园艺罪),要罚重款的。不愧是紫薇城,定下各种规矩保护紫薇花。
东说西说,让一群老同学齐聚紫薇城,还是有些难度,最后还是紫莹有凝聚力,让大部分人都买了机票,只有晨海临时有事来不了。杜辉的好友木刚,开了一辆SUV到机场接这群人。木刚正好有几栋出租房,开脆把这群人安排在一栋独立别墅内。紫莹说:“这样最好,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晚上杜辉要请同学们上城里最好的牛排餐馆。兰菲说:“吃什么牛排,还是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好玩。”
第二天就是紫薇节。杜辉告诉众人,木刚妻子瑶瑶每年都在紫薇节练摊,他们的女儿从小爱艺术,去年用紫薇花的树干搞了一个雕塑作品。城市公园里,卡通气球飘在空中,紫薇树下人声鼎峰,紫莹等人看见一群紫薇仙子载歌载舞,旁边是个露天画展,作品都是跟紫薇花相关。杜辉对众人说:“看见那栋红房子没有,周围开满了紫薇花,红房子里面全是好吃的,有紫薇花做的蛋糕和冰淇淋。兰菲说:”我从来没吃过紫薇蛋糕和冰淇淋。” 杜辉说:“那我们进去看看,瑶瑶的摊点肯定在里面。” 瑶瑶擅长美食,把晒干的紫薇花瓣跟韭菜和猪肉拌在一起当馅,做了紫薇剪饺。组委会有规定,必须用紫薇当原料,才有资格入驻紫薇节的美食摊点。
瑶瑶的摊点前排起了长队,美国人欢天喜地品尝她的紫薇剪饺。瑶瑶见了杜辉说:“木刚本来说要帮忙,结果临时有客户要看房,你来得正好,我忙得头昏眼花。” 锦书说:“我们都可以帮你,这种体验不一样。”于是主动帮她收钱。兰菲眼好手快,跟紫莹一起帮她打理碗筷和饮料。等人来人往的节奏慢下来时,杜辉对瑶瑶说:“你是入错了行,别在公司当那受气的小会计,还是开家美食店吧,就在紫薇城做紫薇饺子,不愁没有销路,既宣传了中国的饮食文化,又把紫薇花发扬光大,说不定会成为政府旅游宣传的指定美食。” 瑶瑶笑着摇头说:“木刚游说了我二十年,我总是心动却无法行动,转眼就老了,雄心早丢了,也就每年在紫薇节来显摆显摆。”
锦书问瑶瑶:“你在紫薇城多少年了?” 瑶瑶说:“二十年了,儿子都大学毕业了,这时间快得不可思议,感觉去年的紫薇节不过是昨天,怎样又开始做紫薇饺子?”
杜辉点头长叹道:“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啊,这紫薇节是一串连一串的挂过来,明明刚过了没多久,怎么又来了?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简直就是眨眼之间。” 锦书也说:“回想二十年前的某个夏天,恍若几周前发生的事,我那时还在校园读书,一身都是活力,怎么熬夜都不怕。兰菲说:“二十年了,还没反应过来岁月就融化了。”
众人都在喟然长叹,为什么年龄越大,越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但是小时候盼着过节,感觉时间爬得好慢。心理专家紫莹可以给大家解释这个现象:如果你已经活了80岁,过去的一年是你的八十分之一,但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过去的一年是他的八分之一,八分之一跟八十分之一来个对照,哪个更大更亮?哪个来的冲击感更加强烈?
人为什么对童年的记忆永不消退,终身难忘,因为生命中初次的体验总是铭心刻骨,第一次去迪斯尼,第一次面朝大海,第一次坐飞机看见翻涌的云海激动不已。当我们渐渐长大后,再美的人文风景和自然风光也很难让我们欢呼雀跃 – 成长的过程伴随伤痛和挣扎,但也拥有了一份见惯不怪的淡定从容。
瑶瑶说:“听专家这么一解释,心头的云雾一下就散了,难怪童年的画面总是重叠在眼前,时不时闯进梦里。” 锦书说:“除了童年少年的往事,第一次的经历也记忆犹新。” 紫莹说:“就算白发苍苍,耳聋眼花,也记得初恋的朦胧,第一次搬进大学公寓楼的激动,第一次面试的紧张,第一次升职加薪的喜悦,与心心相印的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初为人母的喜极而泣……生命中的第一次,铭刻心骨,大都发生在童年到青年的时间段,也就是7岁到27岁的二十年,过了这个黄金二十年,生命按部就班,没有多少惊喜让你记忆犹新。”
兰菲对紫莹说:“专业人士不一样,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瑶瑶突然感叹起来:“我们的芳华早过了,就算曾是朵娇艳的紫薇,也到了枯萎凋谢的时候。”紫莹说:”不要悲观,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有它的美丽,八九十岁的人会羡慕你现在的年龄,那些早夭的灵魂,也会羡慕八九十岁的长寿运气。”杜辉说:“紫薇花就长寿,百花中没谁比得过它的花期,我记得一句古诗: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半年花。” 锦书说:“人就应该像紫薇花那样,娇艳怒放,生命旺盛。” 兰菲一边吃紫薇饺子一边说:“我就喜欢紫薇的多功能,不仅长得好看,还能做成美食。”
杜辉的手机响了。瑶瑶问:“是不是你老婆西西的电话,让她快点过来拿饺子,否则卖完了就没她的吃了。”杜辉说:“西西和蒙娜丽莎在钢琴老师那里,暂时过来不了,小雪也在那里。” 杜辉回头对紫莹等人说:“这个小雪不简单,比紫微花的生命力更旺盛。”
小雪46岁的时候,遭遇公司的裁员,老公是咨询工程师,合同签一年算一年,没有保险和退休金。两个女儿都在学艺术,家里需要稳定的经济来源。小雪咬咬牙,立志回学校读博士,毕业后当大学教授,有稳定的年薪和福利,让一家人的生活不再飘摇。她当年硕士毕业的时候,因为成绩优秀,教授还希望她能继续深造。只是现在这把年龄,许多人嗤之以鼻,这算什么?就是一天方夜谭,都快奔退休了,还有多少力气啃得下博士?就算千辛万苦把博士帽子戴在头顶,你就保证你当得了大学教授?多少年轻毕业生聪明睿智,精力充沛,你竞争得过他们?面对铺天盖地的问号,小雪咬牙前行,在五十岁的高龄当上了教授。
锦书说:“一些人在五十岁退休,一些人在五十岁走向职场巅峰。” 紫莹说:“花有花的花期,人有人的花期,有的人是早开的花,二十岁就博士毕业,二十岁就当了CEO;有的人是晚开的花,六十岁创业成功,还有大器晚成的艺术家,齐白石当画家前曾是木匠,五十岁后才成的名。” 瑶瑶笑道:“谁又比得过川普?七十岁当总统,人生的巅峰在七十岁。” 兰菲说:“是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人生的巅峰永远在前面。”
天空明净清朗,空气涌动着醉人的酒香和果香。夕阳西落,落向开满紫薇花的红房子,流光如金,漫过天地的辉煌和荣华。站在一棵紫薇树下,杜辉对紫莹说:“谢谢你把大家召集到紫薇城来,幸福的聚会,难忘的记忆。” 紫莹说:“我觉得你今年比去年好多了。” 杜辉说:“因为有你的帮助。”
35 亚洲鲤鱼
七月的太阳落在地上像在流火,众人或许怕热,紫水晶的周末聚会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刘菲对白墨说:“紫水晶若是有好玩的活动,大家还是有激情的。”白墨说:“我一直在计划一个活动,我有个朋友在肯塔基办加工厂,他告诉我亚洲鲤鱼在那里泛滥成灾,河里到处都是跳来跳去的鱼。我看他发过来的视频,那场面无比壮观,我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河里都是原生态的亚洲鲤鱼,卖到中国去如何?做成罐头啊鱼松啊,也应该有销路。如果你们也想去看看,我们可以开几部车,一路玩过去。”思琳说:“如果能定在国庆的长周末,我可以去。” 白莲说:“可惜我要回国,哪儿都去不了。”
白墨说:“我怕到时候没几个人响应。” 思琳说:“现在的人都好吃,如果你说是美食旅游,肯定很多人报名,尝新鲜嫩滑的亚洲鲤鱼。”刘菲点头说:“这个倒是真的,现在的人最懂享受口福。要不马上试试,我知道法拉盛有家中餐馆,卖的糖醋鲤鱼和红烧鲤鱼,那叫一个肉嫩鲜香,价格还便宜,一大盆才十几个美元。”
美食的诱惑果然非同凡响,第二次聚会来了满满一大桌人,连住在新泽西的锦书都坐火车过来了,她一来,紫莹也跟着现身。韩安边吃边赞:“好久没有吃这么美味的鱼了。”文莉说:“这鲤鱼在美国根本不值钱,我知道餐馆老板娘去附近公园遛狗,顺路就在池塘网来几条大鱼。”雯雯说:“我父母来美国看我,看见公园里的池塘到处是游来游去的大鲤鱼,我妈对我爸说,老美钓了鱼又把鱼放了,反正公园里的鱼不抓白不抓,要不我们也开个鱼餐馆吧?”文莉说:“世界上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在美国钓鱼网鱼需要执照,他们英语又不好,就别给你添乱了。我也把父母办来了,他们很喜欢坐免费巴士去大西洋城。
法拉盛每天都有几班“发财团”巴士。巴士开到大西洋城的堵城,除了车票免费,每人还可以领25美元的现金当赌资。文莉对众人说:“我听我父母讲的,有对老人在赌城输得内裤都没了,最后怎么办呢?早出晚归,一天坐两班发财巴士,虽然折腾,但是每天还能挣下50美元。”
文莉的父母曾在国内当过知青,受过苦日子,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既然有免费的车送,免费的钱拿,何而不乐呢?文莉的父亲曾在国内报社当过记者,喜欢在赌场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每天回家都要写笔记,打算今后在国内出版一本书。看父母在美国的日子过得快乐充实,文莉就放任他们去玩。但很快出了一件事情,让全家人惶恐不安。文莉父母所坐的发财巴士在半路上翻了,浓烟滚滚,救护车呼啸而来。所幸父母都是受轻伤,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就出院了。但是这一折腾,文莉是再也不让老人上赌城了。
刘菲说:“听见没有,这些都是教训,以后那些地方少去。”思琳说:“那去哪儿呢,不如跟白姐去密西西比河看鲤鱼吧。”锦书说:“这个蛮有意思,到了美国这么多年,连密西西比河也没有见过,有时间我肯定去。” 白墨说:“时间嘛,安心挤一挤,总是有的。我朋友在那边有厂,还有农场,接待十几个人没有问题。”韩安笑道:“你这话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报名。”锦书即刻说:“我也去。”她回头对紫莹说:“我去了你也得去,干脆把兰菲也带上。”刘菲用筷子敲着杯子说:“快报名,快报名,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以后哪去找这么好的机会。”
站在林深树密的密西西比河边,一群人看得心惊动魄,千万条亚洲鲤鱼腾空跃起。水花飞溅中,有的激情高飞,有的潇洒转身,那绮丽壮观的场景让人想起鲤鱼争跳龙门。思琳睁大了眼睛,看得很认真,她对众人说:“不全都是鲤鱼,这是长青鱼,那是大头鲢鱼。” 刘菲说:“我看着都是一样的鱼,条条都好吃的鱼,你怎么知道得那么细?”思琳说:“我小时候跟我爸去钓鱼,能认识好些鱼。”
文莉说:“快看,快看,那些人在干什么?”韩安说:“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善人。”几个浑身刺青的壮汉,驾着机动小快艇在河面上洋洋得意,小快艇的前面装了一个篮球架,两个年轻人在快艇后面滑水,一手滑水,一手网鱼,网上来的鱼就朝篮球架上投。文莉说:“你看他们把鱼当成了什么?鱼成了他们练习投篮的球。” 韩安说:“太过份了,钓鱼网鱼都可以,别把鱼当成篮球。” 锦书说:“这行为若是发生在中国,肯定要遭到大众的声讨。” 兰菲说:“好好的鱼,你抓回家去吃都没问题,没必要糟蹋生命啊,暴殄天物,必遭天谴。”紫莹在一旁点头说:“暴殄天物,必遭天谴。”
画面还在继续。一条又一条的机动船从河面驶过。船上的人和群鱼展开了大战。那些人似乎跟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开弓拉箭射鱼,穿胸破体的鱼也不畏惧,血淋淋朝他们扑去,在船头船尾挣扎。密密麻麻的鱼前扑后涌,众志成城,向船上的人袭来,有人挥舞起棒球棒,对准飞来的鲤鱼就是一棒,紧接着又是一棒。
莎莎说:“这屠杀现场太血腥,现在才发现,人是一种无比残忍的动物。” 飞鸽在一旁说:“世间万物,最坏的就是人,比魔鬼还坏。”紫莹说:“也不能一概而定,魔鬼在人心,天使也在人心。”刘菲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白姐怎么了。” 众人都在看鱼,没注意到白墨脸色苍白,晕倒在地上。
白墨声音虚弱说:“别大惊小怪,我没事的,昨晚肚子不舒服,早晨没有吃饭,给我几颗糖就好了。”刘菲忙把身上的巧克力递给她。喝了蜂蜜水,吃了巧克力,白墨的脸又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她说:“亚洲鲤鱼太多了,老美也太无聊,所以把鱼当成球来打,当成靶子来射。” 飞鸽说:“这行为就是虐杀动物,怎么没人谴责?没人抗议?” 紫莹说:“政府认定是灾害,鼓励民间赶尽杀绝,就像出现了蝗灾,以什么样的形式屠杀蝗虫都无可厚非。” 雯雯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在老美的心目中,它们就是泛滥成灾的亚洲鲤鱼,鲤鱼成了河里的祸害,怎么杀都不过份。锦书说:“还是撒网好,把鲤鱼网上来,送到鱼厂用电流迅速处死,算是比较人道的做法。”刘菲说:“这些人杀鱼,让我想起国内的人杀狗吃狗,鱼和狗都是动物,但是若有人在美国虐杀狗,绝对会面对愤怒的声讨。”思琳说:“美国人杀鱼的方式太血腥,惨不忍睹,任何虐待动物的行为都应该禁止。 ”
众人回到纽约后,白墨主动去找紫莹:“这几夜都没睡好,白天晕沉沉的,晚上全是噩梦,密密麻麻的穿肠破肚的鱼,布满了我的视线。”紫莹说:“去密西西比河看鲤鱼,对我也是一次极不舒服的体验。去听听音乐会,看看那些轻松搞笑的电视,情绪迟早会缓过来。
白墨说:“我弄不懂自己,我不该有心理反应的,当时我居然晕倒在地。笑话,我曾经当过医生,解剖过尸体,也做过人体标本,我什么没见过,杀鱼算什么呢?” 紫莹知道白墨心头有暗疾,只能慢慢诱导她说出来,她说:“我们小时候也常看大人杀鱼,场面并不觉得血腥,也不会引起不愉快的阴暗回忆。” 白墨自言自语地说:“对,阴暗回忆,有的时候,某个类似的场面,会把不同时间段的事情和人物串联起来,好像他们早就商量好要合作完成一部戏。”白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敲打在额头上,紫莹看见她的指甲精心打磨过,做了华丽丽的紫色星星,星星偶尔呼应窗外的光,折射出诡异神秘的一抹亮光。
白墨喝了一口薄荷茶,脸上浮现出幡然猛醒的表情,她说:“所有的事情都有因缘,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或者灭亡,好了,我明白了,我该走了,紫水晶下周有活动,你来吧。”
这个夏天有个消息极具爆发力,让炎热的纽约变得更加烦躁不安。刘菲说:“电视里天天都在播,美国一个牙医,钱多了不知怎么折腾,跑到非洲去玩杀狮子,自以为很英雄,还把自拍照放在网上狂晒。” 思琳说:“狂晒者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下闹翻了,从网上闹到网下,到处都有人在声讨他,感觉他杀的不是狮子,而是一个无辜的少女。” 飞鸽说:“我看了电视的,那控诉的阵势很吓人,他的诊所被愤怒民众包围了,上面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什么“杀人犯” 啊,“进地狱”啊。” 莎莎说:“对了,还有那头“亡狮”的巨幅遗像。”文莉问:“牙医呢?” 韩安说:“牙医还敢出来晃荡吗?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不知去哪座庙躲灾了。”
刘菲站起身说:“干脆打开电视看一看。”电视镜头里,到处都是愤怒的民众。白墨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这群人平日里就对生活不满,内心充满了愤怒,现在找到一个出缺口,好了,正好发泄。”韩安说:“就是一群Loser,你想想,事业成功的人,找钱找得欢的人,会有那个时间去闹腾吗?”
新叶说:“我把父母接来美国跟我住,他们说这美国真有意思,武松打虎成了英雄,美国人打狮子成了坏蛋。我爸还为牙医担心,怕他现在出来肯定会被五马分尸,时势造英雄也造狗熊。我妈说,不就是一头狮子吗?就算是比牛羊高级一点,也犯不着兴师动众搞批判大会吧。我妈说,美国人爱起动物来有时候让人匪夷所思。”刘菲鄙视地说:“我才不喜欢狮子,看“动物世界”里的狮群撕咬羚羊,就恨不得扛一把冲锋枪去拯救羚羊。”紫莹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反对恃强欺弱,崇尚仗义护弱。”
白墨最近买了一个高级单反相机,说想去曼哈顿拍夜景,问大家有没有兴趣。刘菲说:“现在都不兴沉甸甸的相机,好手机都有单反的功能。”思琳说:“那就干脆今晚去PK一下,我们用手机,你一个人用单反,看拍出来谁的效果好。”
夏夜的天空蓝到了深处,干净而深远,星星眨着眼睛,各有各的小心思,反正人间有场闹剧,不看白不看。纽约帝国大厦的灯火亮了,一场辉煌的灯光秀用来纪念一头死去的狮子。幽蓝蓝的夜空下,狮子雄姿飒爽、光芒四射,是这个城市最璀璨的主角。刘菲说:“你们看看,身边这么多人拿着手机和相机,这么多人在祭奠它,但是如果天灾来了,死了一群人,也得不到这头狮子的待遇。”思琳说:“人低贱了,在哪儿都一样,这世上有多少人的命好得过熊猫?”韩安说:“人有三六九等,动物也有高低贵贱,我突然想起那些被杀的亚洲鲤鱼,死得那么凄惨,猎杀者那么冷血,自始至终都没人出来说一句。”
“啪”的一声,白墨的单反相机掉在了地上。白墨低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相机,身子歪着,站了两次都没立起来。紫莹忙问:“你没事吧。”白墨颤着声音说:“没事的,没事的,手没拿稳,相机太沉,太沉,还是刘菲说的对,现在不兴大相机,应该用手机。”文莉说:“还是手机拍照方便,这帝国大厦让我想起曾经的双子塔,遥想911那年,如果手机跟现在一样普及,会留下多少难忘的瞬间。” 韩安说:“人家的灾难,哭都来不及,你倒是想起手机拍照。”飞鸽说:“自从有了手机自拍,这世界就诞生了一大堆白痴,最爱在灾难现场自拍。”新叶说:“我想都能想出来,如果911那年间有手机自拍,不知会有多少白痴在现场卖弄。没同情心的家伙,会受上天的惩罚,等他哭天喊地倒霉了,也有人把他当背景板用来自拍的。911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想想还是一阵心酸,那么多人失去了亲人。”
“世间天天都有人在失去亲人,当年苏薇薇失去女儿谁给了她捐助?”文莉不冷不热来了一句:“911的家属个个都是千万富翁,不用工作,没有烦恼,经常出门游山玩水,多少死者家属有他们的福利?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平等,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狮子和亚洲鲤鱼平等吗?死在911的和死在叙利亚战火的平等吗?”
紫莹呼吸紧了,身子里滚过一团冰,又燃过一阵火,她脸色发青,幸好在夜色里没人看得见。她费力地抬起头,眼前有什么闪过?一刹那恍如隔世,似乎是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与璀璨明耀的灯火交融,交融之际有无数的阴影在狰狞。
她谎称要去卫生间,在一个偏静的角落,她拨打了手机,手机那头是安吉娜,帮她走过911的心理咨询师。她以为自己独立了,强大了,再也不会被击倒,再也不需要安吉娜,不,不,她依然虚弱,依然在黑暗中迷惑,她的紫水晶呢?她要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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