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母舰上的一场浪漫

《华府新闻日报》2023 7 27

一回头,20个春秋远去了。记得那是2003, 我在大学辅导中心当财务tutor ,那是一份愉快的兼职工作。我喜欢办公室的活泼轻松,像鱼缸里的金鱼,没心没肺地吐泡泡。反正都是临时工,便没了在公司的压力和心情, 那种潜伏隐约的竞争,言谈小心,微妙的谨慎,像夜海里的一张网。公立大学嘛,工作能有多大的压力,工资也算国家配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可以调情,可以嘻哈打笑,60岁的玛瑞达永远是主角,她这个年龄了,女人不会吃她的醋,男人也乐得献出柔情,特别是布朗,总是对她情深意切,管他是演的还是真的。

布朗在中心辅导数学,下岗前曾是机械公司的设计师。那公司虽说是私人公司,但长期给军队合作,一年好几个百万合同,按理说工作稳定,收入不菲, 布朗却主动下岗。他受不了那个老板 ,老板是退伍军官,脑子有点邪门, 人退了伍,心还在部队,还当自己是军官,把公司当成战场,把雇员当士兵 — 要绝对服从,要绝对听话,命令下达了,恨不得下属来一个立正敬礼,再高吼一声:Yes , sir。

“喊一声Yes , sir有这么难吗?”玛瑞达拍了拍布朗的头,娇滴滴地揉出一个笑:“你不是还当过海军吗?”布朗握住她的手,挤出一脸的深情:“我宁可对你声声Yes , sir,也对他歪不出半句。”

布朗又高又胖,肚子大得像藏了个非洲鼓,又特爱吃甜点。他常对我们说过去的美好:从前他一点不胖,浑身都是铁疙瘩。他希望时光倒流,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十九岁的布朗刚加入美国海军。他年轻力壮,肌肉发达,分派到第六舰队(The Sixth Fleet)。美国有两支舰队在大洋上称王称霸,一支是太平洋舰队,另一支是大西洋舰队。

布朗所在的第六舰队隶属大西洋舰队。他和战友站在高高的控制室,控制室的驾驶台象征了海军的尊严和威风,他们眼前的大海是深沉的,豪迈的,绵延着无与伦比的气魄。第六舰队的航空母舰就在布朗的方向盘下朝前进,从地中海一直巡航到黑海。我曾经问过他,地中海离美国那么远,航空母舰跑去那儿干什么?布朗说,他们在执行美国的海外任务,握住这个地区的制海权与制空权。他们的航空母舰被人称为“地中海警察”,这个警察在水上的动作可快了,一小时可跑四十五英里。

那还是克林顿时代,国泰民安,世界和平。航空母舰时不时都会靠岸休息,风和日丽时,还邀请政府官员和居民上船参观。有一次在希腊港口靠岸,船上憋坏了的兵士纷涌到岸上,喝酒的喝酒,找女人的找女人。航空母舰靠岸期间,士兵们不必回船睡觉。但是布朗自夸他本人是个乖孩子,从没在岸上睡觉。

奇迹就在那天的黄昏发生了。她长长的金发在晚霞的回光中像金色的童话,她就是童话中的仙女。他们在加油站的路口不期而遇的,两个人的眼睛亮了,都有一见钟情的感觉。他至今记得,五月的希腊,一栋栋白墙红顶的房子,房前的紫罗兰正在开放。他“嗨”了一声,她也“嗨”了一声,两个人就开始聊了,最先聊的是油价,他说欧洲的汽油真贵,一加仑就要四、五个美元,我家乡在乔治亚的小城,一加仑还不到八十美分。她问真的吗?美国的油价这么低?她祖父母是丹麦人,但是全家早在英国定居。英国和希腊的油价一样贵。

她眼睛里有了景仰的光,当她知道他是航空母舰上的海军。他正想炫耀,第二天便带她上了航空母舰。地中海的波光返照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比海水还要蓝的眸子,有无限的爱与轻柔。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他后来还带她去控制室(Bridge)看稀奇,她比了很多造型,站着,靠着,头歪着,全都入了镜头。她的眼睛亮着光,睫毛轻颤,脸晕红如醉。她说要把相片拿给父母看,我进了航空母舰的心脏!那天控制室静悄悄,四周都没有人,窗外是无涯的墨色海天,他们都悬晕了。月亮冷不防地从海上钻了出来,红晕晕的独自发笑,只有月亮知道他们的秘密。

航空母舰上的一场浪漫之后,两个人也曾山盟海誓,交换了电话和地址。只是回到美国后,他一阵昏忙,忙着读大学,忙着新的工作,什么都忘了。航空母舰的那场浪漫便成了往事。是的,一场往事。很多人都说,往事如烟,往事如云,风一吹就散了,其实往事也是种子,生命中的一粒粒种子,甜蜜的,忧伤的,羞愧的,不经意撒下去,不经意地发了芽,不经意地长大了,在某一天忽然开花结果,看得你触目惊心,不知道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