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河畔话古今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2023 8 18 -8 19 连载

提起重庆巴南的花溪河,那是我温柔美丽的童年记忆。当我还是小学生时,学校组织郊游,一般会去花溪河畔的南温泉公园,回家后写作文,总是会写一句:”在美丽的花溪河畔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那个时候不知道,花溪河蜿蜒着多少民国的传奇和隐秘。

1937年南京沦陷,国民政府迁都重庆,迁来的中央政治学校,就坐落在花溪河畔。蒋介石是校长,常去训话,教育部长陈果夫特意建了”小泉校长官邸”,供蒋校长休息落脚。花溪河畔的名人官邸不少,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孔祥熙的官邸,人称“孔公馆”;还有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花园别墅;民国银行家曾子唯的私人宅邸。。。因为金庸毕业于中央政治大学,许多海内外游客还想在花溪河畔寻找金庸的故居。马英九到了重庆 ,行程再紧张,也必须参访中央政治学校旧址,他的父母皆是学校的知名校友。

花溪河畔也留下了宋氏三姐妹的身影。宋氏三姐妹是中国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金枝玉叶,三姐妹曾因政治分歧而分道扬镳,再不往来,但是面对抗战的硝烟,三姐妹为了民族的利益,不计前嫌站到了一起,共商抗日大计。1940年,三姐妹联袂飞赴重庆的消息轰动了全国,凝聚了人心,让亿万军民有了抗日的信心和力量。三姐妹还利用她们的影响力向海外发表演讲,赢得了美国的支持。宋氏三姐妹在重庆期间,创办了多家儿童收养机构。1942年,三姐妹在花溪河畔,成立了重庆试验救济院,收养阵亡将士的遗孤和流浪儿童。

多少个春秋远去了,花溪河见识了人间的兴衰沧桑,是否能想起宋家三姐妹在河畔携手相谈的场景,那是三姐妹最后相聚的时光,在重庆分手后,从今往后,天涯各一方,宋庆龄与她的两个姐妹至死也没能见上一面。花溪河还是从前的样子,悄无声息向北流去,平静地融入长江。花溪河畔的宋氏救济院已经变成了福利院,据说是重庆市排名第一的养老院,我父亲目前住在里面。

夕阳西下的花溪河畔,我看见很多老人在此休闲放松,四周翠竹环绕,鸟语花香,我对父亲说,宋氏三姐妹还真会找地方,山清水秀,风水好,父亲说,宋氏三姐妹选的地皮会差吗?肯定是最好的,一栋栋房子建在花溪河环绕的半岛之上。

为了陪伴父亲,我在花溪河边的公寓楼租了一套房子,房子是70年代的老建筑,无电梯,房墙斑驳,过道满是灰尘,堆了杂物,一抬头便能看见蜘蛛网,蟑螂和蜈蚣大摇大摆,它们是主人,我是客人。卧室没有窗帘,厨房没有微波炉,空调是最老式的窗式,一打开便肆无忌惮地狂响,那声音能让你穿越到久远的过去。不过房子捯饬捯饬还是可以住人,房子最大的优点,离父亲所住的福利院近,走路也就八分钟。父母的老房子在渝北,在重庆的北面,福利院在巴南,重庆的南面,我从北到南,穿越整个城区,路上一面都要耗两小时,租房子就是为了免去颠簸折腾。

花溪河畔的房子住长重了,慢慢就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与百虫共存的习惯(我后来打药杀虫,药用得猛,自己也轻微中毒)。阳台上虽然堆了房东的杂物,但是站在阳台上能看见花溪河,河两岸林深树密,花草繁茂,常能发现白鸟篮雀一晃而过,潇洒利落的身影像快捷的音符。河两岸的树木是野生的,没人管,倒是成全了它们自由自在的个性,纵横交错、千姿百态,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带著原始蓬勃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我会想起厄瓜多尔的国家公园,那是亚马逊热带雨林的一部分,河流两岸,植物品种繁多,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我对朋友说,如果心态好,且把出租房当成度假房,河水流淌,百鸟欢唱,翠竹和柳树一起跳舞,在热闹喧嚣的城市里,哪觅得这样的风水宝地?

住的近了,可以常去看父亲,跟父亲聊天,天南地北,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我虽然人在中国,但是我的画在美国继续参加巡展,我会把画展的照片分享给父亲看,父亲看了有几分感叹,他说可惜你妈妈没看到你的成绩。我母亲绘画功底好,作品精美而细腻,她还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父亲记得他与母亲的如花岁月,在那些浪漫甜蜜的恋爱时光里,母亲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头灵动可爱的小鹿,让他佩服不已。我母亲出身贫寒,又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爷爷奶奶并不满意未来的儿媳,但是尊重他的选择。两个人风雨同舟走过了漫漫人生,一个人离开了,一个人还在怀念对方。母亲刚离世时,父亲常对着母亲的照片黯然伤心。

父亲感叹:母亲画的好,可惜没有办过画展。我说,是的,爸爸,我的画不如妈妈的华丽精美,但是我是在创作,不是临摹,也不是单纯的山山水水,花鸟鱼虫,我的作品反映了社会现实,揭露了人性的善恶美丑。当然,有些画跟美国政治纠缠得过紧,我先生不喜欢,也批评过我。我有我的理由: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免不了跟政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父亲不同意我的理由,他认为艺术就是表现美,让人爽心悦目,应该描绘大自然的山水和花草,而政治让人紧张和对立,每一个党派都不是绝对的正确或者绝对的错误,政治家做政治家的事,艺术家做艺术家的事,搞复杂了对个人没有好处。

母亲留存下来的绘画,我翻拍后展现给父亲看,他很喜欢,说从中领略得到艺术的可爱和灵动。我还翻拍了父亲和母亲的老照片,其中有张他们的合影,照片中的两人韶华正好。老态龙钟的父亲盯着照片中年轻的自己和母亲,遥远的往事似乎就在眼前,他告诉我:那年他和母亲新婚,是在重庆北温泉公园所拍。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一起,笑意盈盈 ,一脸的温暖和甜蜜,母亲的手上还抱了一个柚子。我问父亲,你们是在校园里认识的吗?我知道他们都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父亲说,他比母亲大两届,在校园不相识,毕业后在工作中有接触,当时父亲在市防疫站,母亲在区防疫站。两人都是医生,母亲是能绘画的医生,与众不同,一下就抓住了父亲的眼球。

我问父亲,你们结婚时举行了婚礼吗。父亲说,那个年代不时兴婚礼,他们一起去领了结婚证就算结婚了,给亲朋好友派送了喜糖,亲朋好友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是《毛泽东选集》。那时候父亲用工资买了一部海鸥牌照相机,带上母亲去北温泉度蜜月,留下简单纯净的欢喜时刻,也留下一生一世的纪念,那个年代的纯真爱情让人向往。

我喜欢看日出,更偏爱日落黄昏。夕阳西下,花溪河美得平静而辉煌,令人心醉,也令人沉思。 我陪着父亲走过花溪河的石桥,他看着桥下的河水对我说,他的母校是重庆清华中学,位于花溪河的下游。清华中学创建于民国二十六年(1938),校长和任课教师皆毕业于清华大学,他们随国民政府迁都而到了重庆。父亲告诉我,他读书的时候,精力过旺,常和同学跳进花溪河游泳,一直游到长江,有时候还干脆横渡长江,直接游到北岸的九龙坡。燃烧的青春岁月,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铭心刻骨落在父亲的记忆里。花溪河承载了他的过去和现在,生命的酸甜苦辣,岁月的悲欢离合,在历经千山万水后又回到年少的起点。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悠悠岁月糅合在炫目的日落黄昏,人生的辉煌就浓缩在那一刹那,辉煌之后还可以慢慢回忆,正如花溪河上一点一点变幻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