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不说,都有灵犀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副刊 2025 2 13

作者:孟悟

我在31岁那年,从一家稳定的机构跳槽到了一家高科技公司。那个年间互联网行业风起云涌,多少人梦想着一夜暴富,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做起了美梦,因为跳槽的新公司承诺员工股票。

老板看上去温和慈祥,干满三个月的就给我转正,我合同没看明白就匆匆签了字。进了公司,跟同事露娜(Luna )一见如故,我们常在一起共用午餐。

露娜身材微胖,灰蓝的眼睛,过肩的小卷发,她热情爽真,直言告诉我,她和我一样,进公司签的自由职业(Free-lancer ) 协议。说明白一点,公司想省钱,转正之前的三个月不帮你缴医疗费和政府的失业金。每个月工资拿在手上,胖乎乎的好可爱,因为什么都没扣,但是一半的钱你动 不得,年底得乖乖上税。

三个月一眨眼就过了,可以不计较,不过这老板也太铁公鸡了,省钱的招数五花八门,我除了干好本职工作,还要打扫办公室。老板为了省开销,已经辞退了清洁工,每个员工轮流做清洁,比如这个月我管吸尘,下个月你倒垃圾,时不时还要打扫卫生间。我当时听得目瞪口呆,我曾在中餐馆打过工,但是真的没有扫过厕所。

露娜告诉我,公司在硅谷有合作项目,销售员工定期飞加州,出差住酒店,报销费用高,老板心疼得像摘了心肝。后来在硅谷租了套破公寓,两室一厅,凡是出差的,无论是一男一女,二男一女,全都往破公寓送,闹出了系列破坏婚姻家庭的恶果,老板才不管。

加班是家常便饭,我记得有个大客户在欧洲,因为时差,电话会议便定在凌晨四点,露娜当时在那个欧洲项目里,她不想太颠簸,在办公室打地铺,眯眼三个小时,便起床开会。由于压力过大,许多同事都喊头疼,秘书常给员工发Tylenol 止痛片。露娜那年27岁,已经出现了头昏眼花的症状。

我后悔跳槽,但是回头吃草的路已断。露娜对我说,你毕竟还有先生,可以辞职回家,她不行,她要还车贷和学生贷款,每个月的信用卡也是一堆债。她时常回忆跟祖母在一起的童年,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祖母住在乔治亚的一个山上小镇,整个小镇都被 Muscadines野葡萄覆盖,小镇的人因为常年吃 Muscadines,多数人的寿命超过了90岁。

我知道Muscadines野葡萄,只生在美国东南几个州,比如北卡、南卡、乔治亚,南方的气候和土壤让野葡萄铺天盖地。公司办公楼附近有条小溪,溪水两岸的林子里蔓延着叶肥藤壮的野葡萄。到了九月,野葡萄熟了,黄的紫的,果子饱满,我和露娜在下班后,偶尔会去溪边的林子采野葡萄,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她告诉我,她奶奶会采野葡萄做果酱和葡萄酒,等到了感恩节,便用果酱和葡萄酒做蛋糕。她还说,她真想辞职回到乔治亚乡下,过安静悠闲的乡居生活,但是成年人有责任,必须背上包袱前行。正聊着,我看见远处升起了滚滚浓烟,像黑龙一般在天空张牙舞爪。我惊慌问露娜,是不是失火了?露娜淡定摇头道,不是,是殡仪馆在焚烧尸体!她知道,因为她有个朋友在里面工作。我看见浓烟化成了青烟,渐渐消融在漫天的彩云间,感叹人来人去,烟消云散。露娜点头说,生命如此短暂 ,最后你我都会变成一道烟。

露娜的理想是多挣几年钱,然后回学校读个音乐教育,毕业后当音乐老师。因为常年加班,露娜的生物钟乱了,作息跟常人无法踩到同个节奏点,她后来申请了公司的夜间上班,晚上八点到公司,凌晨四五点离开公司。公司的好几个程序员都喜欢日夜颠倒的工作方式。老板无所谓,只要你能给完成任务,才不管你是猫头鹰还是麻雀。

露娜告诉我,她喜欢深夜上班,四周寂静无声,没有谁打扰她。我问她,如果那层楼里就你一个人,你不怕鬼吗?露娜笑道,她祖母告诉过她,鬼不可怕,人才可怕。某个深夜两点,她听见楼上传来诡异的声音,有弹珠落地的声音,还有女人唱歌的声音,歌声有几分瘆人。她知道有同事在加班,但同事是男的,莫非同事带了女友?那女友的歌声如何那般阴森吓人。她想上楼看个究竟,上楼扭亮了灯,空旷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我听得毛骨悚然,露娜倒不以为然,她不怕鬼,怕工作完不成,如果鬼能帮她完成项目,就算青面獠牙,满脸虫子,她也不会害怕。干活累了,她会站在窗前,看夜色弥漫的世界,那画面怪诞诡异,画中有两三个人,东张西望的,撬门进了一家餐馆,然后搬出几个箱子,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是贼。马路上跑着一辆车,开得摇摇晃晃,司机肯定喝多了,撞歪了路边的车,那酒鬼从车上下来,唱着歌,开始脱衣服,脱一件,朝天上扔一件,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还有一个深夜,她看见两部车,一前一后,停在一棵橡树下,很快,一男一女从车上出来,紧紧抱在一起,是偷情的已婚男女?还是读高中的少男少女,趁半夜家长睡死了跑出来幽会?露娜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些经历,后来被我添油加醋写进了小说。夜色一半温柔,一半怪诞, 教堂高塔的暗影,无心落在地上,被路灯拉长了,跟橡树斑驳摇曳的影子纵横交错,弥漫出荒寂无边的寒意。

寒意很快弥漫在公司里。公司遭遇市场危机,效益下滑。我在一周之类发现好几个熟面孔消失了,当我被炒鱿鱼的时候,才知道路娜只是比我提前了五六天,因为她在深夜工作,我们不易相见。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中餐馆,那时快到农历春节了,我请她喝早茶。记忆里她喜欢吃奶黄包和虾饺,不想碰凤爪和皮蛋粥。谈及被炒,她悲伤而愤怒,那日她凌晨四点结束的工作,一走出办公室,人事部经理恰好站在外面,说有重要的事和她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从今天起不要来上班了,理由呢?她上次完成的项目,客户不满意,目前公司遭遇了困境,只能这样了。她当时的反应是拿一把铁锤把电脑给砸了,让里面的数据统统消失。她然后问我被炒时,那一瞬间的反应,我说就像在黑夜里被人打了一棍。露娜说,对,之前没有一点预警,被人打了一棍,还责怪是你犯的错。我们同船共浪过,感同身受,彼此的悲痛和郁闷。

二十多个春秋远去,我和露娜消失在岁月的烟雨里,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很多年后,我加入了当地的艺术俱乐部,俱乐部在城内有多处展点,我有次去参加巡展活动,惊奇地发现了我和露娜曾经工作的地方,公司的旧楼早拆了,替而代之的是一栋时尚典雅的新大楼,小溪还在,哗啦啦留过花木扶疏的公园,公园是新建的,曾经的野葡萄林子消失了。我站在公园的橡树下发呆,风吹树摇,恍然之间又看见了野葡萄林,林中不是露娜吗?似乎在对我招手,我们曾一起见证过生命的烟火消失在天空。见面了,我该对她说些什么?二十多年的世间沉浮,悲欢与酸甜,说与不说,我们都懂,都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