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赤壁行 (作者: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 2025 2 13

作者:孟悟

在拜访台北故宫前,我就知道故宫有十大镇馆之宝,其中翠玉白菜和寒食帖最让我心往神驰。我很早就听闻过苏轼的《寒食帖》,被后人赞之为“苏书第一” 。2024的初春,我进了台北故宫的大门,跟工作人员交谈后才知道,翠玉白菜去了台南的美术馆,而苏轼的《寒食帖》,因为极其珍贵,绝不可能轻易对外展出,我失望至极,只能怨运气太差。

一转身就是2024深秋,银杏灿艳,仿佛时光写在枝头明亮的诗篇。我们有幸去湖北黄州采风,得知苏轼的《寒食帖》也被称为《黄州寒食帖》。接待采风作家的陈训金先生(黄冈市文联原主席)把众作家带进了赤壁公园,赤壁公园里有东坡赤壁 ,“东坡赤壁”四个字还是清末康熙年间命名的。翻开陈先生赠给采风作家的《黄州赤壁志》,我还看见了晚清东坡赤壁和民国东坡赤壁的老照片。我喜欢欣赏老照片,光影交错的岁月变迁,遥远时光里的青山依旧。

苏轼在黄州留下了《念奴娇 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这一词两赋皆是名震天下的千古名篇。 苏轼官场沈浮,被贬黄州,虽然抑郁悲愤,却成就了他的文学巅峰。在黄州,他写下了最豪迈的词,最华丽的赋。黄州之前的苏轼依然是苏轼,黄州之后的苏轼成了苏东坡。苏轼谪居黄州的日子不好过,入不敷出,凄风苦雨中,满怀惆怅的他写下了《寒食帖》。

一代文豪沦落至此,苏轼的好友马正卿向黄州太守请求,希望划一块地让苏轼耕种,于是黄州城的一块营防废地给了苏轼一家,营防废地正好位于黄州城东的缓坡之上,于是就有了“东坡”。苏轼一家在“东坡”上辛勤耕耘,迎来了稻浪翻滚,收获了瓜果飘香,农耕的日子久了,苏轼便以“东坡”自居。

因为苏东坡,因为《念奴娇·赤壁怀古》,东坡赤壁名扬四海。一进赤壁公园,便能看见千姿百态的赭红色岩石,如丹如霞,立马联想起赤壁二字。据说目前史学界有争议,苏东坡笔下的赤壁,或许不是“三国周郎赤壁”。三国末年,曹操和刘备孙权赤壁大战,火烧曹军的赤壁被部分史学家称为武赤壁,而苏东坡留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 的赤壁被称为文赤壁。当年苏东坡也不敢完全确信他所见到的赤壁就是三国赤壁,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说:“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所败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

历朝历代的官员和人民,为苏东坡和他留下的诗词与书法修建了纪念馆,从南宋到元明清,战火与天灾,毁了又建,建了又遭毁,现在我们在赤壁公园能看见的二赋堂、坡仙亭、睡仙亭、问鹤亭、酹江亭……无不是走过千年风霜雨雪的幸存者。最让我为之欣喜是在坡仙亭里与苏轼的《寒食帖》相逢。在坡仙亭里,触目之处都是苏轼的书画碑刻,其中就有他的亲笔《念奴娇.赤壁怀古》 (词拓片),每个字都活灵活现,充满了生命力。琳琅满目的碑刻看过去,那些飘逸灵动的草书、精美大气的行书,让我们在刹那之间穿越千年,梦回大宋,与先贤静心对话。

满目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因为珍贵,一块块碑刻被放进了玻璃陈列馆里,游客并不能亲手触摸那些碑文,为什么要有保护措施呢?曾经有些游客手痒,在石碑上乱刻乱画,比如:XX到此一游。我问陈先生,苏轼的书画碑刻保护得如此完好,是怎样躲过文革的浩劫?陈先生回答,黄州文人敬爱苏轼,用聪慧和勇毅应对破四旧的革命小将,黄州文人将一块块石碑涂抹厚厚的石灰泥后,刷上威风凛凛的毛主席语录,小将们见了,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陈先生的故事让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我想起六年前,随海外华文作家在广西采风,得知文革期间,当地农民勇气可嘉,不畏强敌,为了保护古人的庙宇和石碑,跟革命小将展开了生死搏斗,文物保住了,但有人头破血流,差点丢命。浮想联翩间,更加钦佩黄州文人的幽默和高情商,不战而屈人之兵,巧用毛主席语录,真可谓灵机一动,就地取材。没有争斗,没有流血,护住了文化遗产,完美传承后世。

赤壁之行,因为坡仙亭有《寒食帖》,让我流连忘返,其实二赋堂也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文化宝物。古色古香的二赋堂建于清代,题匾额者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在堂的中央有一巍峨的木壁,木壁正面刻了《前赤壁赋》,木壁后面是《后赤壁赋》,《前赤壁赋》是楷书,字体端庄豪迈、俊朗大方,是清朝程之祯所书。堂前有对联,“古今往事千帆去,风月秋怀一笛知”, 书法者是民国大总统徐世昌。

二赋堂隔壁是酹江亭,一看见酹江亭三个字,就会想起《念奴娇·赤壁怀古》的“一尊还酹江月”。这亭子里的最耀眼文物是康熙皇帝的书法 — 康熙临摹元朝书法家赵孟𫖯的《前赤壁赋》书贴石刻,还有历代名家撰写东坡赤壁的石刻。

酹江亭的隔壁是睡仙亭,亭子内有石床和石枕,传说苏东坡饮酒之后在此醉卧。听黄州一个文友说,四十多年前,他还在读小学,常跟小朋友来赤壁玩,那时候管理不严,没有围栏,几个男孩子以各种姿态躺在书东坡的石床上聊天,从长江吹来的夜风带著花和树叶的清香。

站在睡仙亭,可以近看赤壁,也可以远望黄州的老城和远去的长江,900多年前的苏轼,曾在这里临江伫立,浩然长叹:“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看如今的长江早已改道,在治理后变得温顺听话,不再惊涛拍岸。我后来翻看《黄州赤壁志》,得知在元末明初,长江主道南移,江水不近城,商旅不通。到了康熙中期,黄冈知县发动民众疏挖河道,解决了水源,让“赤壁之下,舟楫往返,商贸繁盛”。吉祥平安的日子总是不长,太平天国的战火烧到了黄州城,朝廷忙于抗战,无人管理河道。到了民国,政府修筑沿江河堤 ,于是河床改道,从此赤壁与长江隔离,而赤壁之下的河堤被称为“赤壁江堤”。

时光流转,沧桑了千百年。当我们站在睡仙亭上朝下俯视,看见赤壁之下有一池碧水,被称为“赤壁湖”,湖上有石桥,水边的长廊古色古香。遥望远方,浮想一下未来时光里的黄州画卷,我的眼前流动出长河流月,星霜荏苒,楚天千里水无际。北京作家碧珊说,面对此景,她想起《赤壁赋》里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 在历史的长河里,个人是那般的渺小卑微,在浩渺的时空面前,宛如海中一粒沙尘,瞬间便被岁月消融。

叹息声中我们走下石梯,看到一座古朴典雅的石塔。陈先生问我们,知道石塔有何用吗?我猜想,是否埋葬了某位文学大家的骨灰。我想起伦敦郊外的巨石阵就埋葬了古代皇室的成员,而西班牙南部的古石墓,看著就像一座造型别致的石塔。

答案很快揭晓了!黄州赤壁的石塔葬的不是人,而是文人用过的废纸。这石塔被称为“石字葬”,也叫 “字葬塔”,古人焚烧废纸的地方,古人热爱文化,敬惜汉字,在崇文重教的黄州,有专人将文人的废纸收集起来,当日落西山时,放进“字葬塔”内焚烧,称谓“葬字”。

我想,有些秘密写在纸上,最好自己葬了,不必让人收集了去,进行集体字葬。众人谈及古人的规矩虽然多,但是也有道理: 不要脚踩有字迹的纸,不拿书籍当枕头,写了字的纸不能当便纸,否则是糟蹋圣贤,必有灾难。古人对汉字和书是何等的敬重,我们不由得联想起当下的电子时代,人们爱抖音,在手机上看新闻,纸媒体生存不易,纸书惟其艰难,愈显洛阳纸贵,一本清茶,一本书,是精神贵族的享受,愿心灵在文字的滋润中丰盈饱满。

夕阳西下,灿耀的光落在“东坡赤壁”的石刻之上,流光如金,漫过多少亭台楼阁,也漫过天地山川的恢弘。我站在长廊的水边,看见赤壁之下居然开了娇艳明媚的野花,灿耀了我的双眼。野花随风摇曳,喧嚣热闹,高调炫耀自己的美丽,同千古流芳的赤壁一同冲进我的镜头,在夕光中幻化出莫名的感伤,千古壮观中的无限哀情。我不知道900多年前,野花明艳过吗?也曾这般多情绽放吗?是否陪苏东坡看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