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新闻日报 2020.10.9
纤纤把自画像传给了男友凯文。凯文说，好可怜，快点回美国吧，我等你回家，我昨天还去珠宝店看了戒指。【看了戒指】这句话，像一束温柔明媚的光落在纤纤的心底。他心里有她！在那么一瞬间，她把过去的乌云暗影一笔勾销。
中午吃饭时，母亲对她说，凯文都想给你买戒指了，你早点回美国吧。凯文的情况，母亲也知道，凯文的父母是老留学生，他八岁就到了美国。母亲总是问，你们沟通上没有问题吧。纤纤说，沟通没有问题，中文和英文都可以混着说，他人还算正直，就是喜欢计较。母亲说，我和你爸刚结婚时，他也是一堆毛病，我一直念着被你外婆拆散的的初恋，曾想过离婚，但是生活久了，两个人就成了亲人。
母女俩正聊着，凯文的电话来了。凯文说，天天上网看武汉的疫情，晚上都无法睡觉。母亲乘势在一旁说，那你快点回去吧。纤纤对母亲说，现在朝外逃的人很多，封城那天，从武汉跑出来的就有30万，飞机上火车上都漂着病毒，倒不如老实呆在原地。
微信像个灾难现场，堆积如山的谣言让人崩溃。说什么水城也要锁城了，哪个路口已经封了，只准进，不准出，哪个医院人满爲患，肺炎和普通病人交叉感染……军队进城了，航班和高铁取消了……芦苇对纤纤说，你下午最好别出门，飞机要撒药消毒空气。纤纤说，你人在新西兰都知道飞机撒药?
紧张的乌云一直罩在头顶。嫂子在电话里说，我们这边超市的米都抢光了，普通的蔬菜没剩几根，有的菜贵得惊人，百块钱一包。纤纤说，不要去抢，别去人来人往的地方，谁知道有多少病毒在飞。嫂子说，一大家人总得吃饭啊。
纤纤为自己幸运，她和母亲住在老城区，因为保护文化遗迹，没有大规模开发。哥嫂一家人在新开发区，时尚高档，站在23楼的阳台，可以远望高山和长河，当然，那是在温柔和平的时光里。嫂子说，现在病毒横行，坐电梯怕传染，我们只好随身带牙签，用牙签按电梯。纤纤说，我可以自己爬楼，这边只有6楼。
纤纤母亲公寓外的小街，平日里汽车喧哗，人声鼎沸，如今静得像得了忧郁症，只有一家小店还开着门。纤纤对老板娘说，我佩服你的淡定和勇气，只要你还在，我就不用去超市跟人打堆。老板娘说，本来要关门的，回贵州老家看父母，参加侄女的婚礼，还有社区的表演。她说话的时候敞开了笨重的羽绒服，纤纤看见她里面的水墨印花旗袍，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纤纤赞她的旗袍华丽上档次。老板娘听了，眉毛和眼睛都跳起了舞，说年前就请裁缝做的，城里最贵的那家，就是想在春节显摆显摆，如今瘟神横行霸道，害得旗袍也没地去神气。
纤纤跟老板娘正聊着，看见一个花甲老人带着小孙女，还牵了一头金毛狗。金毛狗也带了口罩，那口罩是主人自造的，用的小纸杯，打了几个小洞。老板娘见了金毛，走过去又抱又喊道，我的三宝，今天想吃什么，指给干妈看看，那金毛居然用爪子指了指火腿肠。
小孙女可能呼吸不畅，把口罩拉了下来，奶奶说，外面有病毒，把口罩带好，三宝都知道出门要带口罩。小女孩问，病毒是什么？老板娘说，病毒是瘟神。小女孩问，瘟神怎么出来的？奶奶回答，冬天和春天正在交接工作，一不留神，瘟神就跑出来祸害人间。老板娘说，我听人说了，猪年和鼠年不太吉祥，老鼠排在十二生肖的头位，鼠年要管的事情多，妖魔鬼怪也在兴风作浪，只要等到立春了，各路神仙各守其位，人间就太平了。小女孩说，等人间太平了，我们就不用带口罩了。奶奶说，那是一定的。
纤纤喜欢听她们聊天，烟火人间的语言，淳朴真诚，带着大地的暖气，让人踏实舒服，而微信里的信息像噪音和鞭炮，总让人紧张烦躁。特殊时期，有这样的一家小店，憋闷的日常也多了些期待。虽然是口罩对口罩，纤纤时不时跟老板娘聊上几句。那天她看老板娘戴的是N95口罩，便顺口问她，你在哪儿买的？老板娘说，侄儿在一家合资厂上班，老板从前发的，那时候肺炎还没有漫延到全国，工厂管理不严格，现在制度立起来了，一个都拿不出来。
纤纤正想问她，能不能卖我一个？只听晃啷一声，一个满头小乱卷的女子冲了进来，尖锐的声音像铁钉飞溅到金属板上：姐，那黑心肠的把口罩全给小三了！我恨不得像扔大便一样把他扔了。老板娘问，你有证据吗？那女子说，早晨我偷看了他的微信。老板娘安慰她说，不怕，姐家里还有存货。女子忙说不要，姐，你们家也需要口罩。老板娘说，我怎么省也得给你。女子说，你家有公婆，还有两个读高中的娃，我现在也不管了，就这个样子出去晃荡，没有口罩染了肺炎，回家传染给那个人渣，一起上西天。老板娘说，这个时期不要说气话，吃好睡好，增强抵抗力，等疫情过了，再一笔笔算。
一场疫情，让纤纤看尽人间百态。一个人的时候，纤纤又开始随心乱涂乱画。她画了瘟神下凡祸乱人间，又画了一头戴口罩的狗，被病毒追得一路逃窜；想起那个把口罩给小三的男人，纤纤一阵涂抹，纸上一对夫妻被病毒包围，男人一手环抱妻子，另一只手把口罩递给了一个没有面孔的女人。
纤纤继续涂抹没有面孔的女人，母亲在一旁提醒她，该跟凯文视频了。纤纤一边画一边说，我们前天才聊了。母亲说，你们都订婚了。纤纤想说，戒指还没有戴在手上，但她理解母亲的惶恐担忧，于是打开微信视频，想把白天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凯文听。凯文没有前几日的温情，他一脸的烦躁说，你们中国人真的有毛病，以为带着口罩就挡得住病毒吗？我父母也跟着什么组织发疯，到处购买口罩和医疗器材，周末还想让我去当义工，到什么仓库去装箱发货。纤纤便问他，你去了吗？凯文说，干嘛要去，我周末有球赛。
纤纤和凯文聊天时，多用英文，母亲听不太懂。她看见纤纤视频结束后，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母亲问，凯文希望你快点回去吧？今年能结婚就今年结婚。纤纤看见母亲愁眉苦脸，忧郁自己比忧郁病毒更甚，有些话能告诉她吗？
纤纤只能跟芦苇说真话。芦苇说，这事干脆点，他若是买了戒指就结婚吧。记得很多年前，你就梦想着要去夏威夷拍最美的婚纱照。纤纤说，提起夏威夷，我的心很凉，去年我和他去夏威夷大岛，我的机票自己买，还付了一半的酒店费，他自己不带套，却逼着我吃药，还说成年人就该学会保护自己，这些话我能跟妈讲吗？
纤纤正说着，突然间地摇山动起来，家里的水晶吊灯也开始剧烈摇晃。地震了！地震了！她听见窗外有人在嚎叫。她连忙扔了手机，拉起母亲就朝门外冲。楼梯里涌满了慌忙逃跑的人，有人在说，糟了，我没带口罩！另有人说，快跑，这时候还带什么口罩。
附近的小广场全是躲震的人，大半的人都没戴口罩。闹哄哄的人群里，纤纤看见骨折的李阿姨，小店的老板娘，还有牵着三宝的一家人。李阿姨说她昨天刚出院，今天就碰到地震，儿子把她背到了广场，今年怎么了？瘟神已经逼死人了，地震也跑来捣乱。老板娘说，病毒让地震把我们震出来，好好毒一毒。老板娘的老公在一旁喊，要是再来地震，我得用Ｎ95帐篷。众人听了都轰然大笑。李阿姨说，今年不顺啊，又是毒又是震的。三宝奶奶说，震一下也好，春回大地，天开地辟之时 ，雷神出动战瘟神。
老板娘说，去年我进了一个投资群，里面有个家伙自称易经大师，他预言2020年灾难频繁，前后有瘟疫、地震、大火、旱灾，若是投资，千万不要投餐厅、娱乐、旅游，要投医疗和保健类产业……他还告诉众人，家中要多囤粮食。他的言论一出来，众人狂嘲乱喷，哪来的“大师”，你是“大湿”还是“大屎”，要不脑子灌了药水的骗子，都什么年代了，还要鼓捣人囤粮？既然缺粮食，肯定也缺农家肥，要不要囤点狗屎猪尿？
李阿姨问，大师还在群里吗？老板娘说，从前被大家骂成乌龟，缩在角落，一声不吭的，但也没有退群。年初时澳洲山火很吓人，大家想起他预言过的2020大火，后来武汉又出了瘟神，群里的人千呼万唤喊，可是大师不出来，就是不出来。李阿姨说，估计大师被瘟神缠上了。
这世界真乱，纤纤的脑子也乱，她用笔画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每个人都戴了口罩，高高的天空挂着太阳，太阳不像太阳，像一颗巨大的冠状病毒。
千山万水，纤纤终于回了美国。久别重逢的激情之后，让纤纤和凯文有了天长地久的心愿。纤纤告诉母亲，她和凯文订婚了，母亲悬在空中的心算是稳稳落回了胸腔。她说，我放心了，等有天去见你爸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纤纤有家了。纤纤问母亲，你一人在家里，我不放心，现在疫情期间保姆也不好找，你还是跟哥嫂住一起吧。母亲说，你哥本来要接我过去，但他家人口太多，每天早晨抢卫生间就要我的老命，我还是去跟你表姨作伴。
纤纤告诉芦苇，这个表姨不一般，对金包卵有强烈的兴趣。她从小就生得美，东挑西选，一辈子都没找到合意的人，干脆一个人过，过得轻松自在，比好多儿孙满堂的同龄人显年轻。芦苇说，再年轻，也孵不了金包卵，但你表姨是我的榜样，找不到合眼的男人，一个人更潇洒自在。芦苇又说，你现在回美国了，这一路都还顺吗？
纤纤说，回到美国不容易，真是一路坎坷，我订的直航班机取消了两次，只好通过日本中转。从水城到东京，满飞机的人都戴口罩，到了纽约，几乎就见不了口罩，ＣＤＣ和海关的工作人员，大半没戴口罩。芦苇说，西方人都是这个概念，只有生病的人才戴口罩。纤纤说，凯文给我打了招呼，到了纽约就把口罩扔了，你一张中国人的脸，又刚从中国回来，戴上口罩是安心被人白眼吗？芦苇说，看网上的报道真是恐怖，一个戴口罩的亚洲女子在纽约被人推下地铁，还有个东亚人模样的律师在伦敦被打成骨折，你在美国可要小心啊。纤纤说，这儿是美国南方，民众还算淳朴。
纤纤被凯文接回了家，按照规定，从中国回来后必须隔离14天。母亲问纤纤，你们的房子宽吗？纤纤说，凯文住的是独立房，有前院和后院，是他父母从前的投资房，我们两个谁有病了，就去地下室隔离，我每天都要量温度，汇报给卫生局。
纤纤的隔离解除后，凯文带她去买钻戒。珠宝店的柜台前，纤纤看上了一款精美的鸢尾花造型钻戒，价格是7千美元，可能超过了凯文的预算，纤纤发现他眼神阴郁，额头皱了两下。凯文喜欢心形造型的珍珠戒指，那款只需3千美元，他认为华丽典雅更上档次。纤纤不爽，觉得那戒指造型庸俗不堪，广场舞大妈都会嫌老土，她执意要鸢尾花。凯文说，鸢尾花钻石像你们中国病毒的模样，我看着都恶心？
纤纤说，你不要一口一个中国病毒，你也是中国人。凯文说，我不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我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纤纤说，好，你美国人，但你父母是中国人，你的脸还是黄脸，不管你英文有多好。凯文说，你的噪音打击不了我，我父母从小就粗暴灌输我一个观念，无论你的心有多美国，你的脸还是中国脸。我逆着他们的思想朝前走，我走出了自己的路，我希望今后的人生路上不要响起类似的噪音，虽然我有抗击噪音的能力。
谁愿意陪噪音走进婚姻礼堂？纤纤对芦苇说，明明就是嫌钻戒太贵，又不直接表达，就说钻石像病毒。芦苇说，戒指对女人是一辈子的珍藏，也能看出女人在男人心中的地位。没有女人喜欢铁公鸡，把这爱装的铁公鸡一脚踢到非洲草原。纤纤说，我们没有分手，我们需要分开一下，再想想今后的路。
今后的路还能跟他走吗？纤纤想着都烧心，顺手在纸上涂涂抹抹，抹出一个冠状病毒戒指，戒指远处是一男一女，各上各的船，各有各的方向。她心里想着，
纵然缘尽了，挥手道别了，山不转水在转，或许还会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