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生死悲欢(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 副刊 2022.12.11

疫情前我去过两次威尼斯,两次都是匆忙的一日游,虽然照了一堆喜气洋洋的照片,但无法感受一个城市的悲欢愁乐。在我看来,要走进一个城市的内心,一定不能错过黄昏、深夜和黎明,这几个时间段发生的故事不易为人察觉,暗流涌动中,一些悠远而神秘的画面会被夜灯或者晨光点亮。

要想挖掘绝妙的素材,你必须在威尼斯住上几夜。威尼斯本岛的酒店不便宜,条件过得去的,包早餐的,动不动就是100多欧元,但是物有所值,会让你的旅行途中会收获意外的惊喜。因为住下来,才能收起忙碌的心,享受放松的时光,悠闲穿过曲折的小巷,漫步运河之畔。运河水道是城市的路,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不妨买张通票,跳上水上公交船,公交船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当公交船穿过狭窄而喧嚣的运河,冲向广阔的外海,视野一下子就明朗绮丽,遥遥看见远方一个绿色小岛,四周环绕着红砖城墙,城门庄严而华丽。当地人告诉我,那是公墓岛 (San Michele, Venice’s cemetery island),威尼斯人去世后就葬在那里。

公墓岛允许游人参观,面朝大海的小岛宁静肃穆,精美的花园,典雅的雕塑,古色古香的教堂,夕阳西下的墓地,不忍看小天使的墓碑,让人涌起无限的哀思:生在威尼斯,葬在威尼斯。怅望千秋,谁在时光的深处黯然泪下?纵然是流星划过的刹那,爱与纪念永远留给了人间的亲人。

我的房间面朝运河,夜里常有各种声音,长长短短的船笛声,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一道光突然照过窗前,似乎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前世的故事隐约浮动。我下床推开窗户,看见一艘机动船开过来,载了一些奇怪的家具,细细一看,哪是家具,是两口重叠的棺材。船到岸后,几个高大魁梧的年轻男人,齐心协力将棺材抬走,步伐稳健而小心,我的目光一直追寻他们的行踪,借着路灯,我看见他们走向一面斑驳的红色房墙,黑色的铁门哗啦打开了,几个人和棺材都进去了,很快地,铁门关上了。外面的世界云淡风轻,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还有两声狗叫。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黎明前的天真是黑,但很快就会破晓,天边一片一片的曙光。

黄金一样的曙光,落在一处修道院的塔尖上,塔尖上立着着神的圣像,无言的华美与神圣,庄严和辉煌。我坐在公交船上看风景,只当眼前的修道院是威尼斯的一栋古建筑。船上有人告诉我,这家修道院四百年的历史了,如今改建成威尼斯最大的医院。跟我交谈的是个美国女子,她在威尼斯已工作两年,她进医院看望过朋友,修道院的内部结构很美,华丽的穹顶,精美的雕塑,彩色的玻璃花窗,你根本无法想象是医院,走过长长的走廊才是住院部。她跟医生交谈过,医院目前资金充足,但员工不足,最缺的是护士。

她说她喜欢欧洲的文化气息,安全、和谐,交通方便,提及美国,我们都感叹美国确实有些混乱,而且物价飞涨。然后她指着医院码头的船舶说,那是急救船,码头的对岸就是公墓岛。我想说,如果医院急救不过来,是不是直接就往公墓岛送?医院每天都有生与死的故事。我们聊着,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妇,一脸的欢喜,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走出来,满世界的阳光拥抱他们。

我喜欢阳光下的威尼斯,阳光下随心所欲的日子,那日坐船去了威尼斯的几个外岛,回到本岛后饥渴交加,在运河边的餐厅,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般人都喜欢宾客盈门的饭馆,而我喜欢人少,因为上菜快。我相信,能够在威尼斯开饭店的,没有美食是扛不住的。餐厅经理给我推荐墨鱼汁海鲜意面,他说他的华人朋友都喜欢这道菜,还说他曾经的老板是华人,疫情爆发期回了中国,再也没有回威尼斯。

经理名叫里亚,25岁上下,黑眼明亮,长发 飘飘 自带一股随性的潇洒风范,意大利的风范。他告诉我,他是第二代移民,父母来自孟加拉国。父母年老后归乡,他每月给他们邮寄2000欧元,父母在故乡的生活富足安逸。我夸赞他勤劳奋斗,又有爱心和孝心。他说移民都是努力的,没有天生的资源。如果是威尼斯人呢?一出生就是贵族,祖上只要有房子,哪怕小小的一套,租出去就能保障岁岁年年的吃喝玩乐。他说起他的老板,威尼斯本土人,有这么一家小餐厅,什么活都不干,包给他,每个月付他4000欧元当经理,他管里忙外,累得半死,而老板天天喝酒、看球,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人与人命不同,古今中外都一样。

我说我看见很多努力工作的威尼斯人,他说不是本土人,都是移民或是来自穷区的外地人,那些开船的、卸货的、餐厅打杂的,绝对没有本地人,当然,打工者都能说地道的意大利语,让人误以为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当然也会工作,比如政府的官员,集团公司的白领,都是些时尚而高档的职业,体体面面就能挣很多钱。

我相信教育会改变命运。我想起在公交船上相遇的美国女子,提及医院护士不足,如果有相关技能,就能找到高薪工作。里亚告诉我,因为忙着挣钱,他两年前就休学了,最终还是要回到学校把学业完成。

我们闲闲地聊着,看运河两岸彩色缤纷的房墙,还有墙上那些玲珑可爱的窗户,有的窗户半开着,有的窗户关上了。里亚对我说,好好注意看,那些紧闭的窗户还钉了铁钉,里面的主人已经死了。我吓了一跳,问他怎么知道?他说这是一栋老年公寓,只有威尼斯的本地居民才能享受的福利,免费长居,如果去世了,遗体被抬出,房间立刻封闭,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清理整顿,然后才给下一位申请者。如果他不说,哪个游客知道这样的秘密?那些紧闭窗户的后面,一个个生命已经远去,窗台上的盆花,也是淹淹一息的垂死之状。而那些打开的窗户 – 主人多半还硬朗,他们窗前的植物也葱茏繁茂。日月流转, 生死不断循环。

不觉间想起夕阳下的公墓岛,想起夜灯下的抬棺人,想起修道院码头的急救船,还有怀抱新生婴儿的父母,生与死 , 阴与阳,正如花开花落,四季替换。

原载 世界日报 副刊 2022.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