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紫薇

作者:孟悟 2014年 九州出版社 出版

引子

地点,美国东南部的一座城市,城市郊区一个幽静安详的社区,社区浮动在紫薇花的花海里。黛蓝色的夜空挂着一弯残月,像把银亮的钩子,把人间什么阴谋和秘密都勾得出来。残月之下,一栋玲珑的房子里亮着灯,两个女人在推心置腹地聊天。

许丽丽一本正经地问兰月:“你真不打算原谅你老公?” 

兰月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原谅?” 

许丽丽笑道:“不就是饿了没耐住肠胃,偷吃了点野味,男人都是动物,不是老鼠就是狗。” 

兰月坚决地说:“我可以原谅四脚朝天的动物,但是我不可能原谅能够独立行走的人!” 

许丽丽说:“好,好,你有个性,如果不原谅他,放他走,倒是便宜了那些打猎的女人。”

兰月不出声了,许丽丽继续教导她:“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有群上了年龄的女人,一个个愁嫁得想跳楼,对,跳楼价,老了,再漂亮也没有好市场,便把围猎的包围圈锁定在那些刚离婚的男人身上。”

听到这些有理有据的分析,带着真知灼見的智慧, 兰月的思路开始拐了一个小弯。许丽丽说得对,如果自己再硬战下去,把老公逼得无路可走,得便宜的是谁,不是那些不要脸的小三吗?而这个小三,就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同胞姐姐,你让兰月怎么想得通?而姐姐当小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说这上辈子都欠了她什么?偏偏要来抢我的男人?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了,重重叠叠的日日夜夜里,总有些新的故事,新的思想。当兰月决定原谅老公,原谅小三的时候,老公却忽然远走高飞了,招呼也不打,就去了遥远的阿拉斯加。

兰月不知道去哪儿找他,只有被动地等待。她能怪谁,老公为什么突然失踪,还不是因为她长时间的冷漠和执着。

紫薇花下

1. .中秋夜归人

这是一个中秋节,兰月已经记不清,在美国的土地上过了多少个中秋佳节。总之,一群朋友到她家聚会,把满屋子的寂寞暂时驱走了。等月饼吃了,酒喝了,开心快乐的笑话也讲完了,朋友们一个个散去,兰月能感到温暖和热闹像水一样地流走,偌大的房间刹那间装满了孤独。这样的孤独是折磨人的,一点点咬人的神经。

兰月走出了房间,至少室外还有月亮作伴,月亮照过她的心思和秘密。

无边无际的月光下,紫薇花没有声音,像是盹着了,梦里或许有前世的光景。兰月站在紫薇花下,想起那年她和王帆新婚,两个人恩爱无比,一起种下了这棵紫薇花。王帆深情说过:“这棵紫薇花,就是我们爱的见证,见证我们地老天荒的爱情和婚姻。”兰月发誓:“那我要用一生的真爱,来保护这这棵爱情的紫薇花。”

回想当年两人的海誓山盟,历历都在眼前,兰月只觉得凄凉阴冷的可笑。恍然间抬起头,她浑身一震,像遭了雷,整个人紧成了一团。紫薇花下有个庞大的黑影子。是熊,是人,还是鬼啊?应该是个人,因为他开口说话了:“兰月,不要怕,我是王帆。我刚从阿拉斯加飞回来。”

“王帆,真的是你?“ 兰月不敢相信,虽然她一直都在想他,现在是心想事成,但她还是不自在,一千个为什么,在心头扑腾翻跳。她说:“你既然回家了,好好的不进屋,为什么躲在院子里?“

他说:“因为,怕你,怕你还是不接受我,不给我开门。“

兰月心想,你心头怕,说明你还是做贼心虚,但她的话已经硬不起来了,从口中吐出来的句子变得像紫薇花一样的温柔:“我怎么不会给你开门?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王帆,我不敢相信, 你真的从阿拉斯加飞回来看我?”

王帆能听出兰月喜悦的口气,他多日的焦虑都被月光融化了。于是他放开胆子,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他的目光和呼吸, 像紫薇树下游移的剪影:“兰月,我很早就想回家了,总是担心你不原谅我。 但今天是中秋,我想,我想赌一赌。”

趁着中秋团聚的气氛,他赌赢了,她让他进了门。卧室没有开灯,窗前明月雪亮,流淌着久别的喜悦,天上人间, 只此一刻的甜蜜和疯狂。她干旱多日的身体像浸在浓酒里,但脑子却没有醉晕,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他为什么不明说?

是不是今夜特别,她不能多说。后来,他也故意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阿拉斯加的石油公司,他在那里上班,从事数据库工作。公司本来有三个电脑工程师,后来只剩下他一个,为什么?因为那两个人的妻子都无法忍受阿拉斯加的气候,特别是冬天,漫长的黑夜让人压抑得想大哭,于是威胁自己的丈夫:如果再不离开这个鬼都不住的地方,那我只好一个人逃跑了。

兰月问她:“你去了阿拉斯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王帆说:“还是怕你拒绝我,怕你摔我的电话,你说你要彻底安静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我们各管各的生活,谁都不要联系谁。”

兰月心头沉了一下,如果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恐怕会伤彼此的心。于是主动问起石油公司的露天工人。王帆说他最佩服露天作业的工人,让人想起中学课本上大庆油田的王铁人。他问她, 知道室外的温度吗?白天也是摄氏零下32度,比大庆冷多了。王帆说:”如果这次你非要离婚,我就安心在阿拉斯加扎根,娶公司的女铁人为妻,再生几个小铁人,为美国的北疆奉献终身。“兰月听了一阵笑,笑着笑着就入梦了,好久没有这样甜蜜踏实的梦了。

后半夜她忽然醒了过来,身边的人早睡成了石头,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带着几分荒谬滑稽的感觉。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该相信谁?是相信自己的感觉,还是相信摆在眼前的现实?人这种动物简直太复杂了,复杂得自寻烦恼。

她叹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口气,出了门,坐在后院的草坪上,看见中秋月在夜空对她笑,笑得有几分诡秘。这是个多灾多难的一年,这个世界越来越混乱,无论天灾还是人祸,让渺小的人类无处可躲。一会儿是地震和干旱,一会儿是森林大火,暴涨的河水冲垮了大桥和房屋,冲毁了庄严的墓地。还有飞机的空难,飞机栽进了大海,没有一个幸存者。火山爆发了,火山灰无边无际,浓烟密布了清蓝的天空。

黎明前的黑夜,寒意很浓,吹在脸上的风像长了细密的牙齿。紫薇花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筛破了如水的月光,满地都是玲珑 的光影子,光影子像她隐秘的往事,半梦半醒的全在月光下歌舞。

2. 留学紫薇城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个学生,从中国飞到美国,想改变人生,也想忘掉一段惨痛的记忆。兰月读书的那座城市一点也不繁华,没有一栋摩天大楼。那是美国东南部的一个海滨城市。

兰月刚下飞机的时候,就看见满城的紫薇花 满城都在开,灿烂娇艳,一树比一树繁华,一处比一处灼艳。无论是在大街小巷,还是在房前院后,兰月记得连房东卫生间的窗户外都是紫薇花,姹紫嫣红地照亮了她的视线。

后来有当地人告诉兰月,这座城市有个别名就叫“紫薇城“。每年的八月,在城中心的公园,都要举办隆重的紫薇节。紫薇节开幕的那天,城里主要的几条街道都封了,汽车不能过。彩旗在明净的天空下翻飞,紫薇树上悬挂着缤纷的气球,呼应着欢乐的音乐,掀起一波又一波喜庆的浪潮。

紫薇花树下,热热闹闹,摩肩接踵,到处是人,有卖热狗的,有卖煮花生的,有卖艺术品的,雕塑和油画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乐队的表演激情四射,歌声带动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兰月站在一群人的队伍里,等会儿就能品尝一年一度的紫薇花蛋糕。不远处,一个歌手怀抱吉他,半闭着深情地吟唱:“总是忘不了祖母家的小木房,厨房里的烤箱飘出浓香,粉红色的紫薇花蛋糕,你明亮了我童年的夏天……” 兰月心想,童年的记忆总是跟吃有关,只要吃好了,就有幸福的回忆。

紫薇节当然少不了紫薇花展,盆栽的紫薇花,显然是经过了专人的精心培育,各种颜色都有,从绯红到雪白,从深紫色到蔚蓝,还有混色的紫薇花,一半红一半白,一半粉一半蓝。兰月看了花展的介绍才知道,半个多世纪前的美国还没有紫薇花,紫薇花来自遥远的中国,是传教士把它带到了美国。这些漂洋过海的紫薇花,在美洲的土地上落地就生根,落地就成长,没有半点的水土不服,一年年枝繁叶茂,一年年万紫千红。

一阵风吹过,花瓣儿如雨,扑簌簌地直往下落,落在兰月的发端,她仰起头来,对满树的繁花笑了笑:“我和你一样,已经移植在美国的土地上了。 ” 然后呢,她在异国的紫薇树下,开始了一场美丽的浪漫。

那时候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留学生,因为有全额的奖学金,生活上没有压力。而她所选的专业,是她最拿手的计算机编程,读书对于她而言,算是一种从容的享受。从小到大,她的读书之路顺得就像大海上悠扬的帆船,她自己也搞不懂,从来就没有能难住她的作业和考试。在美国,她总是拿A,看见那些被程序作业折磨得快要崩溃的中国学生,她还是愿意出手相救。

有个叫许丽丽的中国留学生,在选修C++编程时,兰月正好是这门课的助教(TA)。许丽丽在中国学的基础生物,这个专业到了美国,明摆着就是不好找工作,为了前途,她只好半路出家攻计算机。在那个时代,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一出校门就有饭碗。

许丽丽改了专业,要从最基础的补起,兰月成了她的补习老师。她对兰月崇拜得五体投地,她说:”你怎么那么厉害啊,我想了一天的程序,你半分钟就看出我的问题,把我的程序执行了。“兰月心里很喜,但脸上还是挂着谦虚的笑:”我没什么诀窍,就是熟练工嘛,我大一就开始在中关村打工了,天天都泡在程序里,我和程序彼此熟悉得都生了审美疲劳。”

“你熟悉得都有审美疲劳了,而它们明摆着就是对我欺生。” 许丽丽对兰月说:“我活得很失败啊,都是奔三张的人了,到了美国从零开始学编程,苦啊!”

兰月安慰她:“没什么苦的,只要出发了,就咬牙走下去,前面就是辉煌的希望。”

许丽丽点头说:“说的好,只要有希望就不怕暂时窝在黑暗的老鼠洞。” 她给兰月掏了真话,她幸好出国了,跳出了火坑,她在国内混得真惨,单位不好,自己又不会挣钱买房,赖在家里“啃老“的代价是成日被父母唠叨,唠叨她学历高,男朋友不好找,唠叨同龄人生的孩子都能背唐诗了,都快打酱油了。气得许丽丽头昏眼花,心头一阵阵的火烧,发誓一定要逃离家,逃离那些眉飞色舞媒婆的围攻。

她对兰月叹道:“我真想不通,那些媒婆干什么不好,闲着无聊去找老头跳舞吧,干吗喜欢逼着我去相亲,都给我介绍些什么货色,仿佛是个公的都可以朝我面前推销,无论是长着猪头、马面,还是狗熊身段。有一次,我被逼得无奈又去相亲,次数多了,我脸皮也厚了,就当去蹭饭,遇见一极品男,长得就像刚进化好的蛤蟆,自我感觉还特好,说他心中最理想的女孩,是纯情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视金钱为粪土,还说他虽然没几个钱,但是一肚子的才华,他还当场给我朗诵李清照的诗。本来想安静吃顿免费的晚饭,结果全都吐出来了。”

兰月边笑边问:“那你相亲又失败了,你家里人还不放过你?”

“所以这就成了我拼命考GRE的动力。” 许丽丽说。当她终于拿到美国的签证时,不仅她松了一口气,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全家人浩浩荡荡地送她去机场,到了机场,妈妈和两个姐姐,居然哭得眼泪花花,说你一个人去了那边,隔山隔海的,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想念你。许丽丽越劝她们,她们哭得越起劲,好像许丽丽这一走,把她们的灵魂都带走了。许丽丽急中生智,想了一计,她故意大叫道:“糟了,我的护照丢了,我干脆别去美国了,免得你们这么难过。” 吃话一出,妈妈和姐姐停止了嚎啕,眼泪全都没了,众人心慌意乱,要开箱子帮她找护照。许丽丽心想,可见你们还是真想我走的。

兰月听了一阵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许丽丽说:”你就别笑我了,谁有你那么幸运啊,小小的年龄就出国留学了,大一就开编程找钱,这才叫真正的武林高手,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个小爬虫。“

那些话落在兰月的耳边,又热又甜,还是挺舒服的。但是一到周末, 寂寞像个氢气球把兰月悬到半空。 她最怕看见那些成双结对的鸳鸯,他们卿卿我我,幸福和喜悦从眼睛里流淌出来,在兰月的身边自由开花。快乐是人家的,她什么都没有。她感到身体的燥动,皮肤下面的饥渴和欲望,像一群没有方向的蚂蚁。她是尝过男欢女爱的人,尽管那个让她最初品尝爱欲芬香的人,也把她弄得一身的伤和血。她一回想就恨得胸闷,别想了!想下去只是折磨自己。

周末怎么过?许丽丽说,她周末去给一老太太当陪伴,陪她聊天,给她读书,既可以锻炼口语,又能挣点零用。兰月怎么办?干脆出门打工吧!与其闲着心慌,还不如去中餐馆端盘子,找点碎银子。兰月是不缺钱的人,她是想耗走漫长的,无人陪伴的时光。再说中餐馆待遇还不错,管三顿饭,有鱼有肉,有鲜嫩的蔬菜,兰月还是想去改善一下伙食。

3. 别给野鸡学校送钱了

兰月没想到,周末时餐馆的生意忙得起火,等候吃饭的客人多得不可思议,把队伍排到了停车场。餐馆里打工的人恨不得穿上溜冰鞋,要不生出三头六臂,忙!忙!忙!老板娘尖着嗓子朝厨房喊:“芥兰牛怎么还没出餐啊,客人都等不耐烦了。对了,扬州炒饭不要放太多的盐,这个客人麻烦死了。“然后又是:“快点,快点,谁在负责做茶啊,茶都见底了。沙拉吧的海鲜酱没有了,还不快点给我添上!”

到处都是人满为患,兰月只觉得像在打仗。她是新手,老板娘让她给客人端茶递水,人一多,她就晕头转向, 脚下一滑,眼看着身子就要歪下去了,背后一双扶住了她,男性的有力的双手:“打工开始累, 慢慢就适应了。 ”兰月说:“我才不要适应呢!我今晚干完就不干了。” 他当时还不知道,她有雄厚的奖学金,难怪口气那么牛。

他叫王帆。 王帆个子高,模样也阳光, 照得兰月的身心都暖了。她后来也承认,她对他是一见钟情。王帆在国内是电视台的记者, 吃香的,喝甜的,看美的,还有红包可以拿,多少人羡慕的好工作,怎么可能跑来美国打工?还要受中餐馆老板的恶气。

王帆后来同兰月关系熟了,才告诉了她些前因后果: 王帆本来在电视台干得挺好的,从来就没想过要出国。当然,他曾跟随代表团出访过欧洲和澳大利亚,那是开心的公费旅游,不一样的出国。

王帆的职场路本来走得一帆风顺,不知为什么天黑了,副台长因为跟上面结了梁子,双方交战时被搞下课了,调离了电视台,在一个图书公司当总务处长,纯粹是个打杂的闲职。 他与副台长是哥们 ,共进共退,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士, 怕躲不过秋后的总帐,王帆只好出国。

他花了七万块钱,参加了一个商务团的美国考察,东岸和西岸的大好河山,都游览观光过了,然后呢,就逾期不归留在美国。他那时的签证是B1签证。 B1签证是商务签证, 效期只有半年。半年后就成了黑户口,为了在美国站住脚, 他只好大出血, 找律师转成了学生签证, 暂时挂在一家野鸡学校。他可以不用全天上课,但学校给他F1学生身份。 说实话,学习是假的,给移民局打的幌子,他大好的时光都在餐馆打工挣钱。有什么办法,为了维持不黑的身份,他只有缴那贵死人的学费,虽然他知道很冤枉。

“别给那吸血的野鸡送钱了,考到我们学校来!”兰月目光坚定,语气坚决对王帆说:“你那个野鸡学校,我在网上查了,是属于文凭工厂,流水线生产各类文凭,颁发了一车皮的学位,美国教育部不承认。你想想看,读个博士两年就搞定了,有这么轻松的事情吗?别在那里瞎混了,既浪费你的青春又浪费你的血汗。”

兰月是真心要帮王帆,既然从嘴里说出来,就要落到具体的实施计划。他有点受宠若惊,美国也有这样的活雷锋?他能感觉得到,她有些喜欢他,谁让他是帅哥呢?从小到大,他都极有女人的缘。小时候被一群阿姨抱来抱去,亲来亲去,阿姨们奶香的胸脯和柔软的手,是他幼年最初的记忆。长大了,小女生们对他含情脉脉,深深悠长的眼神,欲语还羞的神态,脸突然红了,然后丢头转身跑远。

他不仅帅,而且知识渊博,能说会道,还能弹一手好吉他。那一年,他参加大学的歌手比赛,站在校园的舞台上,刚刚唱出一句:“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下面全是女孩子的尖叫。那样的盛况,兰月可惜没有见识到。但是兰月在见识王帆的时间段,他的歌声和吉他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不过王帆渊博的知识量,还是打动了兰月的心。刚认识兰月不久,王帆就问她:“你是生在阴历七月吧?”兰月便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他说:“因为你叫兰月,’兰月’就是阴历七月的别名。兰月里有七夕节,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

“有一首诗,你听过了吗:恒曜掩芳宵,薰风动兰月。”他还找出了古诗的典故,她听得心暖,那是一种神摇魂驰的温暖,谁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名字后面的典故,会是这般的温柔和浪漫,似乎是月光下浮动的一树紫薇花影。她想她的父母肯定不知道兰月的典故,她的姐姐叫兰星,所以当妹妹的便顺理成章叫兰月。因为在孩子们的名字里面,星星和月亮都全了。

他还告诉她,因为兰月是阴历的七月,阳历的八月,也是紫薇花开得最繁密的季节。在他的家乡也长了很多的紫薇,紫薇是他家乡城市的市花。在他的家乡还有一个传说,紫薇花开的地方,就会有紫薇仙子的光临,紫薇仙子会带给你一生的幸福和平安。

她听得入了迷,希望能走进那个画一样美丽的传说。但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她没有忘记对他的承诺。她要帮助他!

4. 她成了他的灯塔

兰月对王帆是认真的。她费心费时,给他设计了一个崭新而庞大的工程。她说:“王帆,别去餐馆打长工,也别担心学费,先以临时学生的身份,在我们学校计算机系注一门基础课。别怕听不懂,我给你慢慢讲,剩下的时间主攻托福,托福后面还有GRE。”

王帆听懵了,也听晕了,计算机编程课、托福、GRE,对他来说全都是山,一座座雄伟壮观,高耸入云,他能在短时间内把它们征服吗?兰月耐心地说:“听起来很多,关键是要把计划订好,你不用慌张,更不要害怕,你每天只需要完成我给你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一定能看到日出。”

兰月成了王帆的灯塔。灯塔的光怎样打,他就怎样走。王帆相信兰月,有兰月在身边当指导,再大的困难他也能静下心来,他相信他的未来会金光灿烂。

当然,任何一条通往成功的道路,不是长满了刺人凶狠的荆棘,便会跳出一些猛兽,对你张牙舞爪,让你失去了朝前走的信心。王帆知道,如果不是兰月陪着他,他肯定走不完这条通往美国研究生院的路。

心烦意乱时,他时不时问兰月:“我行吗?我在国内学的中文,数理化一塌糊涂,大学时英文六级没过,你现在要我去考计算机研究生院,我真的行吗?” 

兰月笑了笑,一脸的天淡云闲,她给他鼓气:“我说你行,你就行,因为你是一张白纸,我可以设计出最美的宏图。我曾经在国内当过家教,一个被学校留了三次级的孩子,老师和父母都失望了。那孩子的外婆找到了我,让我帮他辅导一学期。”

王帆问:“一学期后,他死去活来了,不再留级了?”

“岂止不留级,他后来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所有的人都说是奇迹,其实奇迹就是人创造的。王帆,你别担心,你照我的计划走,出了问题,我在一旁扶住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在认识兰月以前,王帆每周打六天工,周日休息,钱虽然挣了不少,但日子是模糊的,没有生活的方向感。现在他有了未来,有了希望,虽然说路也漫漫,路也崎岖,但有了奋斗的动力。他听她的建议,一周只打两天工,在大学里注册了一门编程基础课,而兰月就是那门课的助教,教授不在的时候,都是兰月上课。那门课的作业和考试也是兰月批改。课内课外,兰月都是王帆的老师。

要想考美国的研究生院,托福和GRE必须过关。王辉的另外一部分时间,便用来攻克这两大堡垒,兰月在国内就是托福和GRE的高手,她知道怎样去辅导没有基础的王帆。王帆刚上路的时候,确实累得昏天黑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比打工还累,相对来说, 托福还轻松点,只要耗时间背单词,分数一天天见涨。而计算机编程,编不出来就出不来, 尽管你精神崩溃想跳楼自杀。有一天,王帆算是见识了兰月”冷血“的一面。

“兰月, 我求求你了, 明天就要交作业了, 你帮我看看程序, 它为什么无法执行?”

“为什么无法执行? 你自己得一步步查看啊, 原理我已给你讲清了, 剩下的,你必须动用你的肌肉去扛住。”

“我的肌肉都流血了,还是扛不起,为什么不扶我一把?”

兰月冷起一张脸,依然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她是在有心培训王帆的思维“肌肉”,逻辑“筋骨“。依兰月之见, 编程靠所谓的”帮助”和“辅导“, 毕业后决不能胜任工作。每一行的”CODE”,看似简单明白,必须靠自己的思考拼出来。坚守原理,苦想下去,没有捷径可走!

从白日熬到深夜,从明亮的太阳熬到月亮升起来,当程序通了,终于成功执行,一片华美的绿光闪过王辉的眼前,一个小小的胜利,也让他的心头充满了喜悦。两个人相视一笑,窗外的紫薇花树掩着一轮晶亮的月。他说:“我会记住你的苦心,你是真的对我好。“

冬天的太阳落在兰月的身上,兰月的头顶是紫薇树光秃秃的枝。春天很快就来了,她看见紫微树冒出了嫩红水绿的叶,转眼就是舞燕惊鸿,花团锦簇。春末夏初,清风中纷纷扬扬的紫薇花,花瓣儿如雪花儿一样飞,落在一张展开的信纸上,那是研究生院的通知书。

通知书上有王帆的名字,活灵灵的,那么神气。多少个日夜的苦修,终于修成了正果。他定定地看她,对她笑道:“都是你的功劳。”她也笑道:“怎么全是我的功劳?你如果不努力,我再在一旁摇旗呐喊,喊哑了嗓子也是没用的。”

5. 结婚了,但是还是不能说

那一刻,他的眼神突然变了,带着一种专注的深情,深情里裹着灼灼的烫 , 一直烫到她的眼底。霎时间寂静无声, 紫薇在风中私语,两个人都懂。 还是他先开口:“早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觉得配不上你。现在手上有了通知书,才感觉自己有那么一点底气。”

兰月仰了仰头,一棵枝茂叶盛的紫薇树,花和叶子的縫隙中,筛落的阳光洒了她一脸。紫薇忽然化作一道异样的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眼前一阵黑,那些曾被封死的委屈和伤痛,“哗”的一下漫过记忆。她忽然哭得很伤心,他趁机拥紧了她。

从这天起,兰月的世界跟过去不一样了。明朗的阳光下,一朵一朵的花儿都在盛开,空气里流转着温柔的花香,兰月希望自己沉醉在花香里,永远不要醒来。

有天两人缠绵后,他对她说:“做梦都想娶你,只怕撑不起一个家。”

她说:“两个热的心就能撑起一个家,你的心有我吗?”

他说:“我的心除了你还是你。”

她当然没有告诉他,她从见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喜欢上了他,后来又寻思着,怎样才能嫁给他?她用了多少心思,教他计算机编程,教他托福和GRE,如果换一个人,不是王帆,她会花这么多心血,费这么多脑筋?她的时间又不是水做的,面捏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太主动,不能让男人看轻了自己,但又离不开自己。

她的节奏捏得很好,步步都踩在点子上,最后,王帆终于向她表白了,向她求婚了。她终于等到了这天,用自己的努力,或者说一点点小心计吧。三周后,他们去市政厅结婚,没有奢华的婚纱,乐队、教堂,但是简朴的婚礼也自有它的浓重和神圣。 王帆把一枚刚买的钻戒戴在她的手指上。

窗外的紫薇花,层层叠叠,正热烈地舞蹈,动情地歌唱,灿烂了整个夏天。兰月感觉自己也成了一株紫薇,在爱人的怀里扎根生长,开一树多情的繁花。但是繁花后面滚着的血泪和恨,一个人的隐秘和痛,她没有让他全看见。

两个人在婚前就上过床,彼此都知道对方不是第一次。对于过去,两个人都很淡,都不想细谈,三言两句像在提人家的故事。 像一瓶时间已长的矿泉水,随都不再碰一口。反正都是有历史的人,于是便多了一份宽容和理解,谅解别人也就是谅解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大龄青年的婚姻总是比小年轻来得更稳定。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扫走了孤独和寒冷,一屋子的温暖和开心。蜷在王帆的身子里,兰月总是安慰自己:过去的那段情早就死成了木乃伊,如今花好月圆,还是好好享受吧。

历史是有记忆的。虽说爱也可以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但那些时光的暗影,重叠着两个人的眉眼,兰月躲不过去,一生都躲不过去。你越要用力铲除它,它越要茁壮地长出来,在她的眼前触目惊心。

王帆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兰月时不时看着他的一张脸,眼前浮动着他过去风流史的鲜艳画面。她很好奇,也想知道。但是如果一旦详细审问,王帆肯定要反问自己。罢了,罢了,她不想面对那些伤心彻骨的旧事,纵然王帆是她的丈夫,她最爱的人。既然最爱,她更要用心去珍惜,而她的心,是供奉在水晶瓶里一颗易脆的心。

两人在婚后自然谈到了生儿育女的事,王帆说:“养孩子是件大工程,等我工作了再要孩子。等你生孩子的那天,我肯定会陪在你的身边。” 哪料到兰月一口回绝:“我生孩子的时候,肯定不要你在身边,血淋淋的,伴着一阵杀猪般的尖叫,让你看见还不腿软?只要医生护士在就行了。”

按照美国的传统,妻子生孩子时,丈夫一般陪在身边,主要是见证妻子生孩子的苦难和巨疼,让男人体谅女人的不易,在未来岁月里为家庭尽责,奉献更多的爱心。但是兰月不想让丈夫心惊胆颤地走进手术室,看见血泊中挣扎痛喊的妻子,在兰月看来,这要给丈夫留下多重的心理暗影啊。

兰月对王帆说:“一个有责任的男人不是因为经历了生产的现场才有责任感。没责任感的人给他再多的现场刺激,他也有抛妻弃子的一天。因为我信任你,所以我生孩子的时候,希望你在外边淡定等候。”

王帆听后笑道:“放心,我会用行动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你是个极有个性的女孩,我喜欢你的与众不同,真希望很早以前就认识你。”

“很早以前就认识我?” 兰月望着王帆微微一笑,她心头滾出冲动的波浪,她要告诉他一切,过去岁月的山山水水,枝枝叶叶,但她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姊妹之战

6 . 一个貌美如花,一个其貌不扬

故事还是从头说起吧。兰月有个姐姐叫兰星,姐姐大妹妹一岁多。 小时候,兰星是粉雕玉凿的洋娃娃, 眼睛又大又亮,是爸爸的, 睫毛又长又密,是妈妈的。皮肤那个嫩, 似乎亲一口就要亲出汪汪的水, 人见人爱的模样儿,抢了父母全部的精华。 兰月呢? 兰月就不明白,一个妈肚皮里跑出来的,怎么让她来总结缺点,小眼睛是妈妈的,塌鼻子是爸爸的,眉毛又粗又乱还是爸爸的,皮肤虽然细嫩,但是散着不少的雀斑,连外婆的缺点,她都给隔代接过来了。

兰月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四岁那一年,妈妈带兰星姐妹俩到李阿姨家去作客。 李阿姨是妈妈的好朋友。她看见李阿姨对兰星又抱又亲,喜欢得像自己的孩子,对兰月倒是忽略了。吃饭的时候,李阿姨让兰星坐在自己的身边,好吃的菜给她夹了一大盘子。兰月在一旁郁闷着呢,又听见李阿姨说:“星星这么漂亮,我越看越喜欢, 长大了给我当儿媳妇吧。“ 妈妈听了只是笑,什么也没说。兰月听得头大,不服气,不服气,心里堵得一跳一跳的疼:为什么我就当不了李阿姨的儿媳妇?因为我没有兰星漂亮?

兰月还记得,李阿姨的丈夫是海员,常年都在海上。李阿姨在席间说:“在船上吃鱼,只能吃鱼的上半部,不能把鱼翻个面,因为人在船上最怕翻船,非常忌讳“翻”这个动作。”兰星很乖巧,当场就说:“那我们也不翻盘子里的鱼。”兰月心头正闷呢,正想找个机会发泄,提起筷子就把盘子里的鱼翻了个底朝天。妈妈对兰月叹道:“你这个孩子怎么不会听话啊,一副反到底的样子,这么不讨人喜欢,以后谁家敢要你当媳妇啊?”

兰月从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中,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孩子。妈妈在生了兰星后,就没有了再添一个的欲望。用她的原话说:“我爱我的星星,我不想让任何人分散我对她的爱。” 但是爷爷奶奶想要一个男孩,给妈妈做工作,妈妈不得已又怀了一个。从她怀孕后的各种反应来看,大家一致认为她肚子里是个精贵的男胎。众人小心翼翼伺侯着她,最后落地的却是个女孩,爷爷奶奶当场就泄气了,黑着脸拂袖而去。妈妈把孩子抱过来一看,那孩子的脸皱成一团,丑得惊人,她叫嚷着,认为护士弄错了孩子。爸爸在一旁安慰她:“新生儿刚生下来都不好看的,星星也不是第一天就是洋娃娃。” 当妈的瞪了当爹的一眼:“胡说,星星一生下来就比这个好看一百倍,这是我的孩子吗?”当妈的看着孩子的脸,越看越委屈,居然嚎啕大哭起来:“肯定有人偷了我的儿子,换来这么个丑丫头。”

兰月学龄前的记忆,是惨白的纸飞机在灰暗的巷道飘摇。她从来就没有穿过新衣服,全是捡姐姐穿旧的,或是姐姐不喜欢的。她有时也会抱怨几句:“我什么不能穿崭新的?” 母亲总是说:“你看你还有那么多,买新的也是浪费。”但是给兰星买新的就不是浪费,因为她是姐姐,或者因为她很漂亮,处处就要显得与众不同?

上帝造人还是公平, 一般来说,给了你惊人的美貌,很难再给你惊人的智慧。兰月的脸蛋虽然不漂亮,但是脑子被上帝点了金光。 自打背起书包进了课堂,赞美就开始围绕在她周围。老师一直都在表扬她,同学都在佩服她,她一个个的满分比红太阳还红, 常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类竞赛,捧回了不少的金杯和奖牌。校长对兰月的父母说,你们家兰月不简单,是我们学校最大的财富。父母满脸都是笑, 笑成了蜜糖又化成了甜水。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个不好看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聪明。

只要是兰月的家长会,父母两人肯定要抢着去,那可是莫大的荣耀啊。家长会上,兰月的父母永远是羡慕的对象,注目的焦点。家长们总是问兰月的父母:“你们是怎样培养出来的天才?介绍介绍经验吧。”母亲会说:“我们给了她一个宽松的空间,从来不限制她的自由。“而父亲的回答倒是很老实:“我们真的没有培养她,也没有管她,她都是自己管自己。我们只能管她的吃饭和睡觉。“

兰星呢?她比兰月用功多了,脑子却灌满了铅,读什么都读不动,在兰月看来,一道极其简单的几何题,兰星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来个为什么。兰月一边给兰星讲解,一边说:“你的脑髓是不是被老鹰叼走了?” 母亲听了,连忙批评兰月:“怎么能这样说姐姐,姐姐也是聪明的,姐姐跳的傣族舞谁比得上?” 爸爸也在一旁说:“每个孩子都是聪明的,但是擅长的领域不一样,有的能说会写,有的擅长逻辑推理。”

兰月知道,父母是在保护兰星的自尊心,不让他们这个花朵一样的女儿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兰月记得母亲背地嘲笑过李阿姨的小儿子,说他很笨很蠢,肯定成不了材,长大后只能干体力活儿,要不就在街上摆摊卖凉面。换成自己的女儿,怎么就不说她又傻又蠢,以后长大干笨活。

父母一心一意宠着兰星, 送她去少年宫唱歌跳舞, 后来兰星又闹着学钢琴, 为了买一台还算像样的钢琴, 全家人开始了节衣缩食。 那几年的光阴,父母忽略了兰月,或者觉得兰月什么都行,不用大人操心,就算她给家庭带来金光闪闪的荣耀,也是天经地义的,父母早就习以为常了。 兰月时常冷眼看着这个家,觉得自己算什么呢?阴暗角落的一棵小草,自生自灭地长吧。

兰月心头郁闷,对兰星也做了些小动作,故意推倒书桌上的蓝墨水,让它乌黑了兰星的新文具盒。母亲问兰月:“是不是你干的?” 兰月委屈地说:“兰星养的黄黄(猫)跳上跳下,你们不怪它,却偏要怪我。”兰星在阳台上种了一盆茉莉花,兰月趁人不注意时,往里面灌滚烫的开水,居然没有烫死它。

兰月的一举一动,兰星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当面戳穿她,她只是偷偷告诉了妈妈。

7.跳级考上名牌大学

父母还是老样子,从早到晚围着兰星团团转,把兰星弄成了温室的玫瑰。兰月咬了咬牙,忽然想逃离,逃离这个没有温暖的家,越远越好。读高一的那一年,兰月对班主任说:“我没事时自学了姐姐的教科书,一点都不难,我想跳级。”

跳级?众人还在观望,你行吗? 跳级后你还能遥遥领先吗? 谁也没料到兰月的步子会这样快,这样狠,那年夏天,她跳级后参加高考,她的名字闪闪发亮,在全市的状元榜上接受众人的仰望。校长和班主任笑眯了眼,说好多年了,我们学校也终于出了个状元,全都是兰月带来的光荣。校长去教育局开会,背挺得特别的直,说出去的话特别响亮。

兰月的父母欢喜是欢喜,但回家后却苦长了脸, 为什么?兰星落榜了!兰月心想,去读自费吧,反正她从小就爱折腾家里的银子。在那个年代,上了高考线就能读公费,国家管学费,自己只出书费和伙食费。

兰月一声不响,看着父母四处奔波打点,托了好多关系,给兰星联系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大学就在本市。母亲对兰星说:“就在本地读书好,你如果嫌学校的伙食吃不惯,可以随时回家改善,需要个什么,来个电话,我们就给你送去。” 兰星说:“爸爸妈妈也别太累了,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父亲说:“你还是个孩子,就是进了大学,还是离不开爸爸妈妈的照顾。从家到学校的公交车,我都坐过了,一共有五站,你要在海棠河转一次车。你们学校的周边环境我也去考察过了,有一个农贸市场,两家电影院,还有五六家餐馆,那些餐馆我都看了,卫生条件不太好,你还是少去吃,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好了送去。”

兰月在一旁心想:“我要是想吃香酥鸭子,您可做好了,给我送到北京来?” 兰月的想法只是在脑子里跳了一阵踢踏,当然没有滾出口来。她能计较什么?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她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囊尾,可有可无。

轰轰烈烈忙完了兰星,父母这才想起兰月:她这一走,可是千山万水,要去伟大的首都北京城。兰月的行李还没有打点,兰月的火车票还没有购买,兰月去北京恐怕还得添置一些衣服。兰月转过身子,淡然一笑道:“您们就不用费心了,去北京的冬衣已经买好了,火车票也早买好了,是卧铺票。”

父母瞪大了老眼,想不通,兰月哪来的钱,哪来的本事?居然把火车的卧铺票都搞定了。兰月心平气和地说:“这个夏天您们在为兰星忙,我也在忙,我天天都出门,给几个孩子当家教,辅导他们的英语和数学,有个孩子的爸爸是开饭店的,家长看孩子的进步快,一高兴就给了不少钱。还有个孩子的妈妈在铁路局上班,我的火车票就是这样搞定的。”

兰月的自立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从今以后,再也不需要父母一分钱的帮助。兰月看了眼兰星,兰星也在看她,兰星的眼睛一半是羡慕,一半是佩服。跟妹妹比起来,她差得太远!兰月希望她心头有愧,你再漂亮又怎么样,再漂亮也帮不了你的运程。但是兰星似乎还是有骄傲的资本。

兰月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李阿姨来践行。兰月不喜欢李阿姨,李阿姨那个“当我家媳妇”的玩笑,在童年就给兰月抹上了浓黑的暗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阿姨一进门,居然忘了主角兰月,径直就夸兰星美丽可人,可惜当不了她家的媳妇,因为她家老大已经有了女友。兰月母亲笑说,你那未来的媳妇多好,博士生,科学家,女爱因斯坦。

“唉哟,什么女爱因斯坦,“李阿姨摇头晃脑摆手道:“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专业书有什么用,懂道理就行了,死气沉沉的女科学家最无味。给人当媳妇,性格温柔,模样可人,是最重要的,书嘛,读个大专就顶天了。”

兰月笑了笑,她是安心同李阿姨过不去,她说:“我就是要当居里夫人,我读书才不是为了嫁人。” 李阿姨笑道:“我知道你兰月厉害,从小就与众不同,你小时候来我家吃饭,我说了海上的故事,大家都不翻鱼,就你一个人翻鱼。” 兰月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忘记,看来是个记仇的人。兰月只好说:“有这么回事吗?我记不得了。” 兰星在一旁说:“我记得的,李阿姨说海员在船上吃鱼,不能翻鱼身,但兰月故意翻了个转。” 兰月笑道:“你记性真好,不过李阿姨的家又不是大海上的船,在陆地上吃鱼,翻个身子应该没问题吧。”

背地里,李阿姨低声对兰月的母亲嘀咕:“我知道兰月那丫头读书聪明,只是说话太硬,一点不讨人喜欢,人又长得不好看,我看哪个男的敢娶她?” 兰月的母亲说:“兰月从小就很异,性格怪怪的,我管不了她,以后成龙成神全看她一个人的造化。我只守着我的星星。”

夕阳西下,回光照在一群送行人的脸上。火车就要开了,兰星突然拉了拉兰月的手,兰月下意识朝后闪了闪,因为姐妹二人相处的岁月里,从来就没有亲密无间的碰触。兰星感叹地说: “现在大家到处都在议论,我的妹妹跳级当了状元,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兰月愣了,兰星真的为她骄傲吗?火车滚滚北驰, 风景连成一片朝后退, 后退的还有她十几年走过的路,没理由的心酸成了潮水,涌出了心头, 她回想起李阿姨家的鱼, 大人们的笑, 在耳里嗡嗡作响。

8. 江南七怪也捣得出仙女的效果

进了大学的校园,就是进了一片新天地。大学校园的林荫道,庄严古朴的教学楼,楼里走出白发苍苍的教授,跟中学那么不一样!兰月还相信,她的大学和兰星的大学,一定也有对比悬殊的不一样。

兰月在大学的专业是数学,那是个令女人望而止步的专业,一张纸,一支笔,演算不尽复杂深奥的世界。 班上只有七个女生, 谁不是百里挑一,谁不是花中的尖尖,一路走来, 习惯了宠和爱,习惯了掌声和鲜花, 进了北京,才发现天地都变了,她们不再是万绿丛中的一朵花,而是万绿丛中的一片叶子。

班上的男生嘻哈打笑,表面上对她们很客气,背后喊她们江南七怪。 还编了首歌来唱,玩她们的开心:“江南一怪一回头, 长江滚滚向西流。江南二怪二回头, 我们个个想跳楼。江南三怪三回头, 老牛吓得直发抖。江南四怪四回头, 青蛙王子变蝌蚪。江南五怪五回头, 东施出嫁不再愁。江南六怪六回头, 日月无光天地哭。江南七怪七回头, 太阳跟着月亮走。”

她们在男生的眼中有这么丑吗?

年龄最大的为江南一怪, 兰月年龄最小, 也就自然化成江南七怪。七怪们 一天到晚与数字打堆作伴, 搞不完的作业,应付不完的考试。衣服随便抓一件披在身上,头发随便梳一梳就出门见人了。谁也没心思去描眼画眉,打扮得花枝招展,或者是白裙飘飘,在人群中潇洒飘过。她们没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精力。

七姐妹中的老五小东,是个快人快语的人,舌头底下常放了一把尖刀子,她对众姐妹说:“这世界之宏大,有几只苍蝇嗡嗡算什么,这天下之辽阔,有几头老鼠吱吱算什么,当一群蠢猪吃错了饲料,就喜欢排着队一个个跳进粪坑,呵呵,还以为跳进了金黄色的天堂,快乐得高唱母猪的赞歌。我告诉你们一个真理,只有极度自卑的人,才会从贬低他人的行为中获取满足。“ 然后她又说:“我们若是有空,也要去那摄影楼,抹上口红,画上眼线,贴上假睫毛,铺一脸的白粉粉,然后金金吊吊的,纱纱粉粉的, 飘飘柔柔的,一样捣得出仙女的效果。 ”

她们咕哝着, 但是谁也没有动。兰月说:“我还是不喜欢人工堆积出来的美,就跟塑料花一样,一看就是假的,一看就是人造的。“ 小东说:“这是个不分真假的社会,人们偏偏就喜欢假东西,所以满大街的假胸、假发、假双眼皮、假处女。“

那个周末,兰月和小东走在大街上,一个摄影楼的销售小姐,穿着旗袍,挂着绶带,笑脸盈盈拦住了二人说:“两位小姐好漂亮,要不要也去试试看,我们正在搞促销活动,优惠百分之七十哦。保证你们个个出来都像大明星。“ 小东说得动了心,要进去试试。兰月说:“你进去照好了,反正我不照,照出些妖怪样子,自己恶心自己啊?“ 小东说:“妖怪就妖怪吧,我倒是想看看,我这张脸抹粉刷漆装修后,会照出一种怎样的妖精?“

兰月站在一旁,看化妆师在小东的脸上涂脂抹粉,一番鼓捣后,小东变了一张脸。小东虽然五官不出色,但是没有大缺点,让化妆师很容易地勾勒出优点,并且放大。兰月在一旁看呆了眼,叹道:“原来明星是这样打造出来的?太靓丽了,你带着这妆回到校园,谁认识这是齐小东啊?不知是哪个剧组的大明星。”

小东在一旁鼓动她:“要不你也来当一回明星?”

兰月还是摇头,她觉得小东虽然美,但是只要洗一把脸,什么都没有了,又会恢复原形,这所谓的艺术照,不过就是拿画皮去唬人。兰月对小东笑道:“我当不了明星,但我想看你的明星效果。”

结果小东一照惊人,照出了惊艳绝美的妖精,看了相片的人,都说比《西游记》里的玉兔精和蜘蛛精还要妖媚动人,但就是不像小东,一点小东的影子都找不出来。影楼的摄影师喜欢她的妖艳,还把她的相片放在橱窗当样品,免费送给了她一套放大的相片。小东用她的行动向世人证明,虚假的美丽是不可信的,这世界最可贵的还是真实和坦诚。但是自打看了小东的照片后,宿舍的姐妹们都蠢蠢欲动了,隔壁宿舍的女生们也立即行动了,一个个奔去小东照相的那家影楼。拿回来的相片,似乎都不及小东的效果,纵然她们中的一些女孩比小东漂亮。

兰月觉得那家影楼是用小东来做活广告,小东的相片是明显精心修饰过的,睫毛又浓又密,双眼皮又深又宽。而后边去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不过小东倒是不得意,她说:“假的就是假的,周围的人都蒙不了,等以后老了拿出来骗孙子还成。”

9. 兰月恋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冬去春又来,一转身就到了大二。

虽然有《江南七怪》的传说,但班上的男女同学还是融洽相处,大家在一起搞了几次活动。有次是在校园外的一个小餐馆,他们弄了个包间,然后一群人高唱卡拉OK, 兰月唱歌时上了瘾,居然不想交出麦克风。小东对她吼道:“你都唱了五首了,快成麦霸王了,人家许云波一首都还没唱。”

兰月没料到自己唱得太忘情,居然霸着麦克风不放,不觉吃了一惊,转身要把麦克风递给一个叫许云波的男生。那男生居然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唱,我不唱,你唱得好好,你唱你唱好。” 两个人你递我推间,麦克风居然掉在地上,那男生的脸更红了,他把麦克风从地上捡起来,怯怯地要放在兰月的手上,而眼睛却不敢看兰月。

小东低声对兰月说:“你就继续唱吧,他那声音唱出来是要笑死人的。” 那男生来自苏北农村,永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他本来是对兰月说:“你唱得好听。” 可能是因为他发音紧张,众人听成了:“你吃的猪蹄。“ 轰隆隆笑倒一群人。

兰月有天过生日,邀请班上的男生来共庆,又想去那家餐馆的包间。 那群男生本来点头哈腰,答应得好好的, 关键时刻却集体逃窜, 说什么得了急性流感, 要传染人的,人家喜庆的日子,就不要传染寿星了。只有许云波一个人想去,他是真心的,但是众男生都想逃跑,他一个人当党代表出席,好没意思!

男生集体出逃的谎话没有编圆。兰月她们后来才知道,一群人 屁颠颠的窜到北二外, 缔结什么友好寝室。 去你奶奶的,她们喷血的喷血, 吐雾的吐雾。她们有她们的力量, 在那个本是男人统治的数学领域, 她们同男人们杀得天昏地暗。 兰月是最超群的女侠, 一张纸, 一支笔,都是她的暗器。那一年,一个长居美国的老教授归国讲学,对兰月的才华赞不绝口,连着几次赞道:“天才,天才!”男生们总算服了气,全都成了爬虫。爬虫里有个叫卢强的男生,低眉垂眼走过来, 动了兰月的心。

卢强第一次是请兰月看的电影,那是一部德国的片子,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兰月不喜欢流血的暴力镜头,但是却喜欢和卢强在一起的感觉。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上有一轮银盘似的满月,满世界温柔的月光。他牵了她的手,很自然的牵手,最干净的肌肤之亲,她觉得有暖心的甜蜜。

没几天,卢强又问她:“这个周末我要参加足球比赛,你能来看吗?帮我和兄弟加油助威?“ 兰月求之不得,欢欣鼓舞地说:“你的足球比赛我当然要去,我把姐妹们都叫去给你们加油!”

“呸,凭什么要给他们加油?上次把我们当猴子玩还在账上记得很深刻。”小东说:“我祝他们一鼓作气,把球踢进自家的大门。”

兰月说:“他们才不那么傻呢,你当他们的脑子是菜花啊?”

“我到时候会发功,让球自动滚进他们的大门。”小东说,开始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小东有事无事都在练气功,很执着地练,总以为可以达到一种很高的境界。人家若是有个脑疼胸闷,她就爱给人家揉揉捏捏,要不就是合掌发功,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神仙。

兰月第一次没有响应小东的号召,寝室的姐妹就她一个人去了足球场。她在足球场边还碰见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害羞并且口吃的许云波。兰月很大方地问他:“许云波,你也要踢球吗?” 许云波摇头说:“我不会踢球,我是来看球。” 兰月说:“我也是来看球的,我们寝室的人讨厌死了,都不来,不过有你作伴真好。” 她看见许云波的脸突然红了,口齿紧张地说:“ 有你作伴真好,真好。”

许云波恐怕也知道兰月是来看卢强的,兰月跳着,喊着,眼睛一直追着场上的恋人。她喜欢他魁梧的体格,喜欢看他奔跑时的飒飒风姿,像一头草原上的骏马。足球场上的健将嘛, 他的眉目之间总有股英武之气。

“什么英武,我看他像头老鼠。”全寝室没让卢强过关。 她们定了一个规矩,凡是谈恋爱的姐妹们,所处对象,必须要由全体寝室审查过关,如果有超过一半的票数通过,才能继续交往。投票的结果兰月很失望,超级失望,一张赞成票都没拉到。大姐说:“卢强这个人很不实在,靠不住。“ 二姐紧跟着说:“我们不能让你上当,我们要保护你。”小东连忙补充说: “卢强在外面有好多花花情节,要不要我一件件抖出来给你看看? 二外的有,商学院的有,还有金融学院的。”

兰月浸在爱潮里,自有一段隐密的快乐,只是不想同人分享。但声音却很强壮: “卢强最爱还是我!这个我最清楚,谁没有历史啊?过去的那些烂芝麻,他早就告诉过我了,他从来就没有刻意隐瞒我。 他是个聪明人, 知道漂亮哪能当饭吃,正如那些靠化妆和灯光堆砌出来的美丽,是虚假的美丽。”

寝室的几个姐妹面面相觑,知道兰月是个中了毒的人,眼睛里全是爱情的金苹果,看不见苹果的虫洞和腐皮。她们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她从不反驳她们的话,只是点头微笑,眼睛里全是一个人的喜悦。她们提起棍子也冲不进她的世界,只好放弃了。小东说:“兰月,你记住,有一天他伤了你的心,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拿鞭子抽他,我还要发功咒他死得很难看。” 兰月一头雾水地望着小东:“这个世界这么美好,你为什么偏想着要当恐怖份子,不是刀枪就是鞭子,我劝你还是别练气功了。”

那个时候,小东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在大树下采气,自称通了大周天,可以融天贯地,预测人生。她预测兰月和卢强没有好果子吃,两个人若是非要强走在一起,结局会很凄惨。兰月总是说:“结局是凄惨还是美好,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作主。”

大四那一年,卢强想报考本校的金融研究生。 他对兰月说:“你留校没有问题, 我必须考上研究生, 我们才能终身相守,不离不弃。 ”兰月听得眼泪花花,她感动地说:“我都支持你,你说吧,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兰月言行一致, 转身就承包了卢强的作业、笔记、毕业论文,还有一盆盆的脏衣服和脏床单。卢强在同兰月相好以前,没有免费的保姆,当然是自己动手洗衣服,他的方法很简单,衣服泡一个晚上,洗衣粉都不用放,第二天晾起来就成。卢强常给寝室的哥们吹嘘:“找女朋友要找实用的,用起来方便舒服,太漂亮的不好,我有过经验,漂亮的都很骄傲,小天鹅似的,你要去哄她,拍她,累得你半死,稍不注意还要被她咬一口。最后你还要省吃俭用,给她买漂亮衣裳,你们说划不划算?”

卢强找兰月当然很划算!两个人的零用开销都是兰月扛起。卢强看上了一双耐克的跑鞋,兰月眼睛都不眨就开始掏钱包。卢强喜欢喝雀巢咖啡,兰月一买就是十多盒。卢强平日里吃的水果和奶粉,兰月总是挑最好的买给他。那天小东看见兰月从外面回来,手上提着几斤刚上市的樱桃,知道是买给卢强吃的。小东看得心疼,像割了她的肉,她说:“你真是疯了,他又不是你祖宗,犯的着你这么孝敬吗?你这样做要折他的寿,让他打短命,你懂不懂?” 兰月第一次在小东面前黑了脸,她说:“我孝敬卢强怎么了,我开心,比捡到金子还开心。” 小东只好闭嘴了,狠狠地蔑视了兰月一眼,继续练她的气功去。

10. 那年夏天不该发生的故事

兰月脑袋灵光,业余时间在中关村编程序,运气好时,熬几个夜就可以挣个千把块。卢强最初还不相信,怎么可能挣那么多人民币?跟玩水花似的,心想自己学应用数学专业也会编程序,自己也可以找大钱。

卢强于是斗志昂扬,也去了中关村的那家公司。公司的老板是个年轻的海归,他看在兰月的面子上,给了卢强一个机会,让他编了几个办公室的管理程序。结果出来了,老板淡着眉眼,摇了摇头,说卢强编的程序虽然也是合格产品,但是和兰月不是一个档次,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他们当然喜欢天上的产品。

卢强只好熄了赚钱的雄心,知道自己和兰月不是一个层次的材料,于是定下心准备考研。有兰月当后勤,他如愿以偿考过了关。 兰月比卢强还高兴。她转身就拿钱,他马上就请客,请众兄弟上馆子吃肉喝酒。

在餐桌上,卢强举起一瓶啤酒,很豪迈地说:“大家尽管吃,尽管喝,都算在我的账上。” 那晚卢强太兴奋了,喝醉了,胡说八道了一大堆,说兰月是她的皇后,不准吃贵妃的醋。兰月说,你若有本领让我当皇后,我肯定心胸宽广得能开跑车。最后卢强醉熏熏地想往地上躺,兰月只好扶他回了寝室。

没几天就到了暑假。两人一起上了火车,兰月要带她的恋人回家见父母。兰月自从考上了大学,已经有好几个学期没有回家,不是读书读得辛苦,而是挣钱和谈恋爱这两大项目,让她忙得脱不了身,日子在忙碌与幸福中呼啸而去。

兰月在中关村挣的钱,除了缴学费,养活自己,还有不少的存款,有年奶奶过生日,她还邮寄了三百块钱表孝心,让父母在众亲戚面前好有光彩。亲戚们说:“兰月还在读书,就自立了,就可以孝敬长辈了,普天下这么多的读书人,谁不靠父母养着,也只有兰月制造了奇迹。” 母亲高兴是高兴,还是叹了口气说:“兰月什么都好,要是长得漂亮一点就更好了。” 兰星在一旁笑道:“这世上的好事情,不可能被一个人全占完吧。“

兰星那时候也在大学读书,美丽的兰星朝人群中一站,就是一个闪光的惊叹号。兰星的闺蜜说,追兰星的人多得可以组成一支部队开赴前线了。人虽然多,但是质量不高,兰星一个也瞧不上。她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样的男生才让她有感觉。只有兰星的妈妈最了解女儿,女儿有名牌情节,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是名校出来的帅哥。

现在兰月马上就要带着她的男朋友回家,家人当然要拿出最浓重的接待。家里为此还重新装修了房子,换了一套客厅的家俱。兰星那天陪母亲一同插花,一边插一边说:“我们家像是要接待皇上驾临,以后我有了男朋友,你们可也给这样的接待规模?”

母亲拍了一下她的脸说:“你的那位就免了,兰月一年也见不了一面,以后若是出了国,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她是我们家的人,也是我们家的客。”

兰星又问:“兰月的来信有她男朋友的照片吗?”

母亲叹口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兰月,性格怪怪的,偶尔打个电话回家,几乎就没什么信。她独立了,又不需要我们什么。”

兰星笑道:“人家兰月有本事,当然可以玩性格。“

母亲说:“她要玩什么我都随她,她就是故意气我我也不生气,我常想幸好我还有你,如果只有兰月一个女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兰星用手臂环抱了一下母亲的肩,低声安慰她:“我最亲爱的老娘啊,您就少说这些不开心的话,兰月和她的男朋友明天就要进家门了。”

卢强本人比相片上还要帅气,还要挺拔。他一迈进家门,兰月的母亲就看傻了眼,心里寻思道,男人都是喜欢漂亮女孩的,兰月这孩子守得住他吗? 这男孩跟兰星倒是一对。父亲让母亲不要胡思乱想,说:“这世上喜欢才女的男人多的是,这样的男人才是聪明的男人,能干大事,喜欢花蝴蝶的男人大都是空脑子。我们兰月本领高着呢,男孩肯定是主动追上来的,不会有什么歪心思。”

卢强对兰月倒是没什么歪心思,感觉自己同兰月肯定是白头到老了。那年兰月的生日,卢强还给兰月唱过一首林子祥的歌:“我一定会爱你到地老到天长,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我选择你,你选择了我。”当然,那些语言,那些心情,都是发生在见到兰星之前。

按理说,卢强曾经多次恋爱,对漂亮姑娘应该是有免预力的,否则兰月也不敢把心爱的男友随便往家里带。当卢强进了兰月的家,一转头,再转身,头发晕,眼发直,吓!哪里跑出来个神仙姐姐?这世上还真有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嫣然一笑,如夏日的玫瑰迎风盛放。玫瑰香气浓郁,在潮湿的空气里暗浮,这样的氛围中总会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故事。

11 埋葬了那段伤情

那一年的夏天潮湿闷热,长出一截暧昧而悠长的故事,像阴暗绵软的植物,永远也长不直,永远也见不得阳光。

兰月算是相信了,阳光明媚的天空也会响起雷电!那天她从街上走回家,买了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蛋糕,轻手轻脚,要给卢强一个惊喜。推开门,却看见卢强把兰星拥在怀里,两个人那样坦然,有顺其自然的淡定,好像他们本来就是恋人,而兰月倒成了瓦数极大的亮灯泡。

不敢回想那惊心伤情的一幕,兰月独自一个人回到北京。 偌大的校园, 被盛夏的毒日烤得惨白, 满目都是刺心的痛,走到哪儿都是痛,痛得已经没有了眼泪。因为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有回忆的鬼魂。

过了些日子,兰月开始痛定思痛,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突发事件,会爆发在自己的身上。卢强一表人才,又是名校的毕业生,女孩子是容易对他动心。但是卢强只对兰月用情。卢强是在百花丛中行走过的人,最后选择了兰月,自然有他的道理,但为什么还是经不了诱惑?小东当初对她的劝告,像晒烫的石头滚在她的耳边。

她想扑进小东的怀里痛哭一场,但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对谁也开不了口,她曾经多么自信,多么骄傲,在她的姐妹面前满口豪言。如今再大的苦痛,她也咽着口水把它吞进肚子里,连同早餐午饭一同消化。

那一年的八月, 兰月将自己封闭在”新东方” 的山上, 在托福和GRE的词海题林中, 似乎把今生今世都埋了。又过了三个月,兰月考完了GRE,情绪已经很稳定了。在同小东的一场闲聊中,淡心无肠地哼出了一句:“我和他分手了。”

“跟那个混帐分了最好,我该陪你去喝酒庆祝!“小东咬牙切齿地鼓励兰月:“去美国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把过去的垃圾一脚踢到臭水沟。”

出国之路,兰月比她的寝室姐妹都走得畅通。GRE和托福只考了一次便得了高分,顺风顺水拿到全奖,去了美国又顺风顺水找到了心爱的人。有了王帆,有了一段紫薇花下的烂漫,然后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兰月觉得自己运气还是好,在美国的日子平安喜悦,一点也不折腾。

她总以为时光会把往事埋在地底。但是地底下的往事却变成了种子,发了芽,在她不经意的回头瞬间,已爬出一片繁绿。初恋的泪和笑都是剪不断的情结。因为有过经验,兰月总是忍不住比较,其实王帆对她好多了,体贴、温柔、细心、浪漫,可以为她烧一大桌的美味佳肴,吃完饭还不让她洗碗,说是怕洗涤剂毁坏了兰月的一双手。

王帆常说:“兰月,你的这双手,美得可以去当手模。”兰月也知道,自己五官不漂亮,身材也不漂亮,但是她的美,隐在不被常人发现的地方,王帆最知道欣赏,他说她十指纤纤,美如春葱,一段皓腕,莹白胜雪。到底是学过中文的人,就算是奉承人的甜言蜜语,也有几分典雅的诗意。她是他眼里的西施,就足够了。但为什么还让那个坏人在眼角牵动,在她心头的某个角落爬来爬去。

有什么办法,记忆总是那么顽强,犹如漫山遍野的野草,你就是用火来烧,也烧不绝它。那能怎样呢?不妨勇敢点,静下心来面对它吧。

兰月笑了笑,把一大瓶紫薇花放在窗台上,转身对王帆说道:“这是中国的紫薇花,到了美国却盛开得更加张扬。”王帆说:“紫薇花的记忆里,恐怕也有故乡的山水。”

兰月说:“我知道你家乡的市花是紫薇花,你是不是想家了?”

王帆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有什么好想家的。”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永远的家。”

紫薇城的幸福生活

  1. 挣钱买房子

那一年,兰月毕业了。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 美国的经济像打了兴奋剂,特别是高科技,到处都在流传一夜暴富的神话。好多人都对兰月说:“去硅谷吧, 依你兰月的水平至少也是年薪十几万,还可以分多少华丽丽的股票啊。” 但是兰月说:“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愿和我的先生分开。”

“玩什么情深意切?”许丽丽瘪了瘪嘴:“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个小问题都想不通,你先去那边开疆拓土,王帆这边一毕业不就跟去了?”

兰月还是摇头:“我们是夫妻,夫妻怎么能够随便分开?”

许丽丽说:“不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一摇头丸的功夫就摇过去了。”

兰月说:“就一眨眼的功夫也不能分开。”

许丽丽对天吹了一口气说:“行,我服你,没见你这么肉麻的,又不是连体的婴儿,连根的大树,分都分不开吗?“

肉麻就肉麻。兰月不想离开王帆,不想离开这个刚建好的,开满幸福花朵的家园。王帆说过一句话,兰月很喜欢它:“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永远的家。“王帆还说过一段话:“兰月,你如果选择硅谷,我也不阻拦你,但是你不用奔波到另外一个地方,那么辛苦劳累,挣再多的钱也不如你的快乐重要。“ 兰月说:“有你这些话陪着我,我就知足了,我要让天下人看看,我不用去硅谷也可以挣大钱。”

紫薇花总会在夏天灿烂,兰月的才华总会在电脑前开放,开得那么美丽招摇:从C++到JAVA, 从UNIX 到 IIS, 从ASP到PERL, 兰月在电脑前从容写来,一行行CODE(代源码)跳着舞着,闪着金子银子的光。久滞的程序转动了,老板的脸笑成了葵花,兰月就是行走江湖的电脑高手。老板为了留住她,不被其他公司挖走,除了给她加薪,还给她办绿卡,那种技术优先的绿卡,不用排很长的队,一年多的时间就能批下来。兰月办绿卡的时候,是以夫妻的名义申请的,王帆的名字也在申请表中。等到绿卡准奏的时候,两个人可以同时拿下绿户口。

“谁来帮我拿下绿户口?”许丽丽私下对兰月说:“好羡慕你家王帆,真是有福气,搭上了你这艘绿卡的顺风船,什么时候啊,也有一艘好船朝我开来。”

兰月说:“你自己有本领自己开船走,哪用得着上人家的船?”

许丽丽笑道:“我怎么能同你比呢?你如果是快艇,我就是一慢悠悠的帆船。帆船还没行到绿卡的目的地,半路上的鲨鱼啊,海啸啊,暴风雨啊,就折腾你个没完,我最怕受折磨,以后还得要找人家的快艇。”

又过了些日子,看王帆的专业课基本上上了正轨,兰月跃跃欲试,开始琢磨买房子的事。王帆在刚入研究生院的那阵,选了一门五字头的编程课,教授是个印度人,说话嗯嗯嗡嗡,王帆很痛苦,天天都在坐宇宙飞船,哪里听得懂教授的课,每次都是用录音机把课给录下来,带回家让兰月帮他重新讲解。兰月扶着他上马,又牵着他的马走了一学期后,王帆的感觉才找到了,慢慢可以甩掉兰月这个“马夫“。

兰月是个好妻子,知道王帆考试多,学习紧张,主动要求包揽家务活,王帆每天回家都能吃到热饭热汤,饭后兰月还主动刷碗。王帆坚决不答应,他说:“你不能把我当老爷。“兰月笑道:“你只是非常时期的老爷,过了这个时间段,就没机会享受了。你好好去看你的书吧,能牵个好成绩回家,就对得起我为你煮饭扫地叠被子。”

王帆是个感恩的人,他总是说:“我肯定是上辈子修福积德,这辈子才遇上了你。” 兰月也说:“遇见你,我也觉得自己特有运气。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特别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王帆说:“你看你的第一眼,胸口突然发热,心头跳了一下,很奇特的反应。我们前世肯定有缘,说不定前世就是夫妻。“ 兰月很喜欢听这样的话,甜言蜜语,幸福生活的小情调,最让人开心快乐。

那个周末,兰月又烧了一桌好吃的,还特地煲了一锅豆腐鱼头汤,说是给他补脑子,慰劳王帆一周来的辛勤学习。然后她闲闲谈起了买房子的计划。王帆忙说:“不用急,房子是大事,等我毕业了,我们一起供房子。”兰月说:“我现在就想新房子了,有了新房子,我们一人一个电脑,一人一个书房,彼此都不受影响,多好!你放心,我现在有能力扛起来,别担心我们的经济问题,你还是一心一意上你的学吧。“

王帆那时候想换一部车,他的那部福特小破车已经在路上死过两次。他希望兰月买部新车,然后他可以开兰月的二手丰田车。兰月对他笑道:“我们若是买了新房子,新房子肯定离学校远,我给你买部新车,我继续开我的旧车。”

王帆说:“又买新车又买新房,我们哪有这么多钱。”

兰月对他依然笑道:“我只问你,想不想开新车?

王帆的眼睛里有孩子看见玩具时喜悦的光。兰月便说了句:“放心,我能兑现。”

一旦下了决心,兰月就不愿意再回头。自那以后,她开始没日没夜的加班,周末也不闲,到外面到处边接货。有一天王帆半夜醒来,发现兰月还坐在电脑前,熬那些错综复杂的程序。他轻手轻脚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问她:“犯的着这么辛苦吗?车子房子重要,还是你的身体重要?“ 兰月靠在王帆的怀里说:“都重要,但是亲爱的你别担心我,我这是一劳永逸。“

一个月后,兰月给王帆买了部新车;半年后,兰月挣下了房子的首期。 那是一个新开发区,依山靠湖,风光如画,天光云景都在水中。他们买房子的时候正是秋天,前院的紫薇花热情地开放着,后院也有紫薇花,紫薇花的粉红与蓝紫,穿织在苍绿的树林中,在九月的阳光下静谧而美丽,像极了格林童话的背景。王帆叹道:“这样的秀丽风光,从前只是在明信片中看过。”

最让小两口开心的是,房子离海边很近, 只有七八分钟的车程。周末的时候, 他们手挽手走在海滩上,沙滩白得如细面,纯净得发亮,很容易发现斑斓的贝壳,油绿的海带。 有时候他们会很早起床,一同奔向日出时的大海,看大海美成了金色的油画, 海鸥在他们的头上翩飞,王帆说:“我们的爱可以跟着海枯石烂。”兰月想起卢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笑道:“我记住了你的这句话,你以后若是变心了,我就拿这句话问你。” 王帆说:“我真希望拿把刀把这句话刻在石头上。”

兰月很想说:“刻在石头上的话,也会在日晒雨淋后变得字迹模糊。“ 但她硬是忍住了没有说。

13. 享受一下被人宠养的感觉

又过了两年,王帆总算熬到了毕业,找到一份年薪不低的工作。用他的话说是:“仿佛过了几座火焰山,幸好夫人手上有把芭蕉扇,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把我捞出了刀山火海。”。毕业那年,他在房前种了棵紫薇树,他说:“算是一种纪念,纪念我在美国的成功,也算是我对你的感恩。”

兰月故意撒娇道:“怎么感恩呢?你养我好吗?”

“我养你!”

“我养你”这三个字,他喊得特别的响亮,她听得特别的舒畅。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承担家庭的责任,在兰月面前,男人的力量就该像太阳的光辉。

兰月盈盈地笑着,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个长假了。十七岁离家上大学,她就开始独立了,开始养活自己了,说得不好听一点,不仅自养,前后还养过两个男人。现在终于可以换一个位置,享受一下被人宠养的感觉,舒服懒慵的日子,应该很美好吧?

兰月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磷火一样的秘密,隐闪在兰月的心池,她有那么一点小嫉妒,那些猫一样的女人,金丝鸟一样的女人,养在男人精致的房子里,纱幔轻飘,卷过西窗,蝉翼般的薄纱披在身上,一个女人对着烛光的背影,透出繁华颓废的气息。兰月似乎在哪部电影里看过一个镜头,女人柔柔的长发,淡淡的清香,懒慵而妩媚的表情。虽然在暧昧的灯影外,有世俗的鄙薄或猜疑,但她们占尽了女人的云光水影。兰月当然也有她的美,聪辉的美,让人心服口服,可以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地走,被人赞美。可那种美是没有性别的,男女老少投过来一样的目光。她潜意识里盼着当一次柔媚的鸟,被人呵护在掌心。人生应该有多种体验。

兰月去辞职的时候,老板很不高兴,问她是不是别处开了更多的钱,人家给多少,他也可以照着给兰月发。兰月说,她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她对公司给的工资和待遇,非常满意。只是如今先生有工作了,很忙,需要她停下来照顾家庭。她发誓,她只是回家当家庭主妇,而不是跳槽到其他公司。老板只好叹息说,那你回家吧,以后想上班了,别忘了来看我。兰月说,你放心,只要我想工作,立刻就到你这儿报道,我随时同你保持联系。

兰月一路哼着歌,开车回了家。从现在起,她要尽情享受家庭主妇的生活。有那么几天,她总觉得晕沉沉的,想睡觉。王帆问她:“亲爱的,会不会是怀宝宝了?” 兰月这才发现自己清晨有恶心的感觉,经期该来也没有来。忙去医院检查,原来真是怀了孕!

这是个好消息,两个人都很兴奋,喜气洋洋幻想孩子的来临,设计起孩子金闪闪的未来。 兰月说:“我想生个女儿,女儿大都随爸爸,如果生个女儿长得像你,肯定是个美人,长大了迷倒一排的帅哥。” 王帆却说:“迷倒帅哥有什么劲,关键是要有内涵,如果生个儿子像你,有你的脑袋,说不定是个未来的爱因斯坦呢。“兰月笑道:“那我们就好好努力吧,先生一个西施大美人,再生一个爱因斯坦吧。”王帆说:“期待值不要太高,只要健康,是男是女都好。”

变化总是比计划要快,本来好好的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忽然就黑了,狂风暴雨了,兰月流产了。

她欲哭无泪。王帆柔语抚慰她: “那些日子挣钱买车买房子,几天几夜坐在电脑前,我怎么劝你都不听。人是血肉之躯,又不是机器造的。”兰月在他怀里温顺地点头, 她说:“你批评得对,那时想房子想疯了,白天黑夜的干活,拼得太狠了,结果得到了房子却失去了孩子。“王帆说:“再不要说这句话,我们朝前面看,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责备自己,我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兰月从此安心在家修养身子。 她用心专研烹饪, 炖、焖、烧、煨、炒, 花样百出,变出满桌子的佳肴,什么肉丁炒香菇、糖醋小排骨、清蒸鱼、香酥鸡、水煮肉、三鲜丁儿 … 让王帆赞不绝口,他说:“不得了,聪明的人学什么都能学到专业程度。”

14. 许丽丽一个人漂泊

兰月当家庭主妇的时候,许丽丽也上班了,她正好跟王帆一个公司,但各自在不同的部门。许丽丽单身一人,常到兰月家蹭饭。她羡慕兰月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养着,自己得快马加鞭,争取在今年把自己嫁出去。“一个人漂泊的日子不好受啊,像在水上打转的叶子。” 她常对兰月诉苦。

兰月劝她:“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慢,看错了人,最后苦的是自己。”

许丽丽说:“道理谁不懂,一个人吃饭的日子好难过,生病了,连个买药的人都没有。”

兰月说:“你如果真想找,并不难啊,在美的华人里面男多女少,你们公司未婚的男青年就有一个排吧。”

“我们公司的那些猥琐男?“ 许丽丽哼了一声:“我看他们的那些脸和嘴,连早餐和晚饭都可以一同省了,就一野猪造型,那帮野猪感觉还特好,就去中国去当搬运工吧,搬运过来的母天鹅,拴得住翅膀就好。”

兰月知道,公司的华人不喜欢许丽丽,许丽丽也讨厌他们,她一门心思定了,就找个老美当老公。用她的话说,跟老美结婚,绿卡下得快不说,而且老美的脑髓组合相对简单,没有中国人那么多的元素和成份,中国人肠子弯弯拐拐,永远都不会明亮干净。兰月发现许丽丽希望找一个老美,但是极不爱吃西餐,总是喜欢柔软的米饭,细嫩的豆腐,鲜香的青菜丸子汤。她有事无事爱对兰月抱怨说:“老美的那个汤,稠得让人没法喝,豆子和香肠胡搅搅的一锅,还是你熬的豆腐鱼头汤世界一流。” 兰月边笑边说:“老美是最怕鱼头鱼眼睛的,这个你可得要慢慢改啊。”

家与无家,把兰月和许丽丽隔成了两个世界的人。看许丽丽一个人漂泊,孤独无依的样子,兰月更加珍惜自己的家。除了烹饪,兰月还爱上了园艺,把后花园收拾得干净玲珑,每个季节都有盛开的花,然后还开一小块菜地,浅紫色的豌豆花,粉红色的韭菜花,同玫瑰花交相辉映。没多久,兰月又爱上了种果树。

许丽丽说:“老美不喜欢果树的,果树种多了,你这房子卖不出去。”

兰月说:“我过我的日子,我才不考虑老美呢,更没想到要去卖房子。我喜欢种果树,既能看花,又能吃果子,特有成就感。”

许丽丽哼道:“我老家有句话:桃三、李四、柑橘要八年。要吃你的果子,我恐怕都望穿了沧海桑田。”

兰月说:“没你说的那么漫长,我又不是在培植化石果子。我告你,柿子第二年就能结果。我挑的树苗都是带果子的大树苗。”

第二年的秋天,兰月家的柿子熟了,一串串挂在树上笑红了脸。周末时阳光正好,许丽丽去兰月家家采柿子,兰月种的柿子是日本“富有柿子”(Fuyu Persimmon Tree),不软不涩,香脆可口,口感同富士苹果颇为相似。

”还是你兰月能干,连当农民也能当成农科专家。”许丽丽说:“虽然超市也能买柿子,但是亲手采摘本身就是一种乐趣。”

王帆也在一旁拍马匹:“兰月种的柿子是organic food(绿色有机食品),没有农药的污染,让人吃得放心又开心。”

兰月的眼睛里流淌着喜悦的笑意:“你们都知道我的习惯,无论种蔬菜还是种果树,从来不用化肥,施肥都是用牛粪和鸡粪。谢谢老公帮我,不怕脏,不怕臭,帮我把肥料从店里买回家,再扛到园子里去。”

王帆拍了拍兰月的脑袋:“我能帮你什么,我就打点小杂,这个家屋里屋外都是你在料理。”

许丽丽看二人眉来眼去,彼此甜言蜜语,心头不觉有些含酸。她撇了撇嘴,转过身子,看见紫薇花旁的两棵桂花开了,温柔的幽香在透明的空气里流连。

许丽丽说:“桂花的香气让人醉啊,真希望把那香气留下来。”

怎么留下来?兰月有办法,她把桂花采撷下来,在阳光下摊开晒干,晒干后收藏在玻璃罐子里。她让许丽丽用干桂花泡茶,说是口齿留芳,一屋子茶香四溢。许丽丽哼道:“我现在忙死了,才没有闲心喝桂花茶,扮小资的优雅。”

兰月说:“还不是你闹的,你说想留住桂花的芳香,我才在网上查出来的这个法子。“

许丽丽不喜欢干桂花,但喜欢兰月用桂花蒸的馒头, 桂花熬的香粥、还有芳甜可口的桂花糕。许丽丽一边吃桂花糕,一边对兰月唠叨:“单位的一个项目累死我了,夜夜加班,居然还没有过关。女人还是不适合在外面打拼,适合在家里伺侯男人,我要是找到个好男人,我就不用看老板那张死鱼脸,我也愿意天天在家蒸桂花糕。”

兰月知道,许丽丽只是心烦意乱,随便说说而已,她是要强的人,喜欢在外面打拼,拼出自己的位置,证明自己的价值。就算她找到个好丈夫,也不可能安静呆在家里。

兰月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呆在家里的时间还要多久,但她还没有烦,还在享受主妇的悠闲时光。那天她听见王帆说,他喜欢“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诗, 兰月说,我会帮你在月下对梅吟诗的。没多久,兰月居然在美国找到了梅花,种在了后院,她娇滴滴地对他说:“这棵梅花是我对你的感恩,因为你养了我。”

许丽丽见了兰月的梅花居然大发感慨,她说美国的土地根本不适合种梅花,这棵梅花迟早要死的。兰月知道她心烦嘴苦,也就不去多计较了。

  1. 江南七怪团聚了

梅花在美国不太容易成活,但是兰月的梅花长得结实饱满,到时候就开花了。那一年的圣诞节, 满院子梅花开了,暗香浮动, 迎接远方的客人。这远方的客人,就是当年兰月读大学时的姐妹们,也就是当年的江南七怪。

江南七怪分布在美国的东西南北中,兰月在国内的那个大学,是全班全班的出国,早被众人唤成了“留美培训基地”。兰月因为没有上班,一大把的时间随便挥洒,一天到晚电话不断,激情联络,三下五除二,把七个人的聚会搞定了。小东说过:“江南七怪团聚了! 兰月劳苦功高。”

年来岁去, 寒风苦雨都留在了昨夜的梦境,七姐妹们在美国辛苦打拼,都有了自己绮丽的风景。 不是大公司的高级主管, 便是名牌大学的教授 ,一个个都混得精神抖擞,满面红光 。

“兰月 , 你呢? ” 她们问她。

“我,我早说过了,我改行当了主妇!” 兰月回答得干脆豪迈。

最最优秀的兰月当了主妇,听听她那口气,主妇一定是世间最高的荣誉。这是兰月生命中一个俏皮的转身,让了解她的人出乎意料。她自己的选择,她喜欢。王帆正在厨房忙,锅碗瓢盆响成一片。只一会儿的功夫,一大桌丰盛美味的晚餐,把每个人的肠胃勾得一阵乱舞乱响,满屋子的浓香滾来滚去,全都是喜庆,全都是幸福。

六姐妹们叹道:“天上掉下个宝哥哥,好事儿全被她吞了,难怪她脱胎换骨, 变成了妖精。”

小东说:“当然啊,每天睡到自然醒,皮肤当然白嫩,像我们这些日日都在打仗的女斗士,一天天奔向黄脸婆的故乡。“ 小东很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姐妹们来评评,过不过份?找个帅哥来养她,居然连家务活都不干!前些日子,她天天催我们去她家聚会,不就是想炫耀她的幸福生活,让我们嫉妒得眼睛发绿,嘴发肿。“

兰月听了只是笑,羞涩地笑,喜悦地笑, 根本不反驳,还时不时还与老公相视一笑。或者她就是想要的这个效果。想当初,跟卢强当保姆,低三下四,洗衣服,洗床单,送水果,被姐妹们骂得方向都找不到了,好没面子!现在总算把这面子成倍地挣回来了,王帆也相当配合,完全是仆人的样子。她要让她们看看,她虽然长得不漂亮,但是有帅哥丈夫来爱她,宠她,伺侯她。

笑够了,喝够了,吃够了,唱够了,众人也喊累了。王帆道了一声晚安,很自觉到楼下独睡。她们一群人手忙脚乱,又叫又喊,把两张床垫拼在客房,说是想找回老宿舍的感觉,那种熄灯后卧谈的感觉:

“什么样的屁都可以乱放。”

“什么样的烂事都可以拿出来晒月亮。”

“也许我们都在梦中, 明早醒来又要回校园的食堂打早饭。 ”

兰月听了忙摇头:“我可不想回校园,太可怕了,黑暗得像子夜,那是什么日子!我怎能离开我的先生?”

“就你热爱肉麻! 一地的鸡皮疙瘩我看你朝哪儿扫? ”小东走过去, 把兰月放倒在床垫上: “白天当着众人的面, 跟你老公上演什么深情大戏,我还以为你们要摹仿泰坦尼克号那对通奸的男女,在甲板上表演飞翔的动作。”

兰月没有生气,她笑道:“泰坦尼克号的飞翔算什么啊,我和王帆比他们烂漫多了。”

小东使劲捏她的脸说:“你安心气死我们不怕挨刀啊?赫!这小妮子还真是桃花命,你看你身高才那么一点点,小黄豆芽似的,找的男人都上了一米八。还记得那年我们去香山看红叶吗?有一个白胡子老头给兰月算命,说她命里桃花朵朵开。”众人忙说都记得这件事。当时兰月还不相信白胡子老头的话,自己又不漂亮,有什么桃花可以绽放啊?结果没两天,她就同卢强泡上了。

小东提亮了嗓子:“谢天谢地,你总算找到了好桃花,这王帆比那个卢东西强多了。” 兰月忽然慌了神:“你这神仙小声点行不? 有了王帆,其他的人全是死人!”

“我们也是死人吗? ”小东捏了捏兰月的脸:“那家伙如今插在哪儿? 毕业后鬼影子都散了。 ”

兰月只是摇头,不语, 心头有个小虫子在蠕动,在黑暗中蠕动,每爬一步都痛,想爬到阳光底下。她吸了一口气, 眼前纷乱的人影, 窗外昏黄的月亮。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可睡得很浅,很摇晃,像在秋千上乱荡, 兰星的声音,父母的叹息,卢强一张脸忽然碎成了玻璃渣,玻璃渣里有鲜血四溅,到处是血,红的黑的血,血流成河,血留成海,血海上凄惨的呐喊一声连一声。 兰月是自己吓醒过来的 ,黑暗中睁大了眼,心还在狂跳。她挣扎着站起身,软塌塌地走到楼下,不敢回想那个地狱似的恶梦。

那天是周六,王帆早起床了,在厨房忙忙上下,忙一群人的早餐,见兰月进门便笑道: “你们昨晚在闹啥,像是开了疯人院。” 兰月说:“人越老越不像话,我们都是老顽童。只是人生苦短,当得了几次老顽童啊。”

  1. 无意间她看到他的另一张脸

快乐的时间总是跑得最快。最后的晚餐桌上, 三瓶葡萄酒干光了,每个人都想飞,人要是疯颠起来,满嘴的牙也管不住中了魔的舌头。七个姐妹中,最干脆豪爽的就是小东,她已经喝得七歪八倒了。

“小东,别喝了。” 兰月劈手夺过了她的酒杯,给她换了杯果汁。兰月记得很清楚,那年的毕业散席宴, 小东喝麻了,被两个男生一路架回的寝室,后半夜又吐又叫,把寝室所有的人都折腾得没有睡好觉。但是现在小东不管,仰头又喝了一杯,她说:“我没醉,我没醉。 我们不是江南七怪, 我们是江南七仙女,天上的仙女。”

王帆在这个晚上听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江南七怪,一个是江南七仙女。他对她们说:“你们就是七仙女,谁说你们是七怪,那家伙一定不得好死。”

“够哥们,痛快,我喜欢!“ 小东摇摇晃晃走过来,还要敬王帆一杯,兰月劝酒无效,只好任她去了。小东说:“七妹夫,我就喜欢你这股豪爽的劲,比我们班上那群臭猴子强多了,你要是当初跟我们在一个班上,我肯定倒贴追你。”

小东喝醉了,就是这么胡说八道,兰月也没有放到心里去。倒是王帆半麻半醉,说了一句话让兰月心头一震,他说:“呵呵,小东妹妹啊,你不知道吧,我当年在大学时候,好多女孩子倒贴追我。有人约我看电影,有人给我买水果,有人给我送贺卡,有人给我洗床单,还有人给我写了好长好长的情诗啊,写在几片绯红的枫叶上。”

小东说:“胡说,哪有母的给公的写情诗的,都是公的喜欢对母的热烈抒情,都是公的手抱吉他,爱情的冲锋枪,对着母的张大嘴哇哇哇乱叫。”

王帆急切地说:“那母的真对我抒情了,不信我背给你听:有一段心事埋在心里从来没对人说过,我对你的情,就像高山对着天空,我对你的爱,就像雨露对着朝阳。” 小东听了,笑得立不稳身子,倒在地上一阵乱滚,她笑得气都没了,人卷缩成一团,上气连不着下气说:“从来没听过这样搞笑的情诗,高山对着天空,那是空了吹,雨露对着朝阳,魂都给晒没了,你说还怎么爱? 人家不过给你一片枫(疯)叶子,你还真当大葱了。”

兰月也跟着一起笑。但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兰月算是领教了王帆的狂妄和自大,人性的另一面,在酒精的作用下爆发了。从结婚到现在,王帆对兰月无不是温柔体贴,谦让有礼,他在她面前是永远的君子,从不炫耀,从不急躁,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完美的人,没有缺点的人。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完美无缺的人肯定是假人,油画里的美人,博物馆的雕塑,商店卖的石膏像。兰月不会责怪王帆,她只是觉得挺有意思。

17. 她开始胡思乱想

七仙女转身就散了,各回各的家,各自回到各自的轨道。王帆去上班了,兰月站在客厅中间,满屋子只剩下声音的影子。 兰月的心空得像旷野,五颜六色的蘑菇冒了一地,都是她奇形怪状的想法。

自打姐妹们走后,兰月没有一天睡安稳,没有一个晚上不是重叠纷繁的梦,耳朵里全是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她们的到来,自然让她想起那段伤心往事,往事里的那个人曾经对她说过“我爱你”,就是同样的一个人,回到男生寝室又合唱侮辱她们的歌,那首江南七怪歌。卢强就是原创者。

合唱队里有个男生,也是兰月和小东的同班同学,他叫张陆,毕业后才跟小东谈恋爱,小东出国前,两人结了婚。兰月心想,那个张陆,说我们是“七怪”,他最后不也娶了“七怪”,这不是自己讨打吗?张陆是搭小东的快船来的美国,入校当了博士生后,Ph.D两次资格考试未过,办绿卡也是小东申请表上的家属。男人,男人是什么?男人是树,女人是藤,男人是太阳,女人是月亮。而我们七个女孩里没有藤,全是顶天立地的树。我兰月只有月亮的名,没有月亮的实。卢强,他当初是什么水平,作业做得个不知所云,还不是我一点点给他讲明白……算了,头痛,不要再想他了!

兰月满脑子乌云滚滚,又回想起王帆在酒桌上的失态和狂妄,说穿了,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想当初他上课根本就是坐飞机,给他讲C++中的POINTER就用了一天,怎么会搞不懂呢?当初在大学时我一看便明白的东西。如果没有我,他那两门必修课“Compiler”和“MFC”能过关吗?王帆确实是个大帅哥,高大英俊,能说能唱,还会弹吉它,歌声迷死了无数女生,若是我们都在国内,他会多看我一眼吗?再说了,王帆若是理工科的高材生,自己考出国的留学生,他还会爱上我吗?

小东说得太对了!“婚姻不是一场游戏,但是是一场交易! ” 小东为什么会嫁给张陆?他们在大学时彼此都看不上,她觉得他长得像澳洲大陆的灰袋鼠,他觉得她走起路来像北风中行走的一根干柴棍。结果出了校门,两人却成了鸳鸯。那也是有一定的现实因素摆在小东的面前。小东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北京,住单位的集体宿舍,寂寞着,无聊着,备考GRE又那么辛苦,食堂的伙食又那么难吃。她是去读GRE补习班时,与张陆又成了同学。两个人在班上最熟,所以一下就走近了,经常在一起交流美国学校的信息。

张陆在大学时成绩并不好,又贪玩,更不愿意在外语上下功夫,读书时也没有出国的想法。小东知道他,连英文四级都过得很勉强。小东说:“你既然英文底子薄,为什么不先考托福再考GRE呢。” 他说他想先苦后甜,等把大山头攻下来了,再把小沙丘踏平。

计划似乎永远赶不上变化。当有一天,张陆请小东上家里作客。张陆的父母对小东极其热情,完全是未来媳妇的待遇。小东有点承受不住,但是张陆母亲做的一桌菜太好吃了,香酥鸭子、京酱肉丝、梅菜扣肉、三鲜饺子、木耳豆腐笋片汤……平日里在食堂哪吃得了这些好东西?她于是大口吃菜,大口喝汤,一点也不装客气的表情。小东后来告诉兰月:“我当时狼吞虎咽,丑态百出,羞耻啊,无比的羞耻,吃得我的屎都要拉出来了。”

那时候,张陆的母亲很喜欢小东的豪爽和真实,不像一些女孩扭扭捏捏,喜欢装客套。小东虽然长得不够漂亮,但是专业优秀,英文出众,在出国这条路上,肯定能帮一帮自己的孩子。张陆母亲说:“小东,你若真喜欢我做的菜,每个周末都来吃好了。” 小东是在结婚后才告诉的兰月:“你不知道啊,我这场婚姻就毁在我这张好吃的嘴上。”

小东小时候就爱贪吃,奶奶过年时做的水煎包和豆腐串,转过身子就不见了,全被小东风卷残云了。奶奶气得脸发白,抖着手指对孙女叹道:“要改,要改,女人好吃要上当!” 小东对兰月说过:“老人家的话全是真理,不听不行啊。”

兰月能够理解小东,当时为了一个说话的伴,为了周末能吃到家常菜,就没有拒绝张陆的求爱,如果小东在北京有父母家人。“呸,找他,花蝴蝶会找赖皮狗吗?天鹅会找河马吗?公鸳鸯喝醉了,或许会去找母鸭子聊天,但绝对不会跟母鸭子洞房花烛夜,我若是正常,才不会瞧他一眼呢。”这是小东的原话。

就在兰月歪在沙发上,一阵胡思乱想的时候,王帆回家了,同往常不一样,客厅暗沉沉的没有开灯,他顺手拧亮了灯,期待灯光照亮餐桌上的三菜一汤,却发现餐桌空荡荡,没有一点人间烟火的痕迹。兰月今晚没有做饭。

“怎么了,你生病了?” 他问,他下班回家后,肠子都饿得要断了,正满怀期望着,等待着,扑向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结果迎面而来的,却是含恨带怨躺在沙发上的老婆。他只好耐着性子说:“你有什么心思,给我谈谈,好不好?这些天来你魂不守舍,一定出了什么事。”

老公温言相待,兰月也不好耍性格。她淡笑道:“我真的没什么,我只是不舒服躺一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给王帆弄晚饭,幸好冰箱里有冻饺子,兰月几下就可以搞定。两人吃饭的时候,兰月突然问了一句:“王帆,你原先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 王帆愣了一下,突然对她笑道:“今天怎么了,莫名其妙问出这句话?“

兰月说:“就当我好奇吧,她肯定很漂亮吧。”

王帆只好老实说:“还行吧。”

“她是做什么呢?” 兰月穷追不舍。

  

“她是电视台的演员。”王帆不想多说,但也只有老实交待。

“你们两个可真匹配,那后来怎么拉爆了?”兰月发现自己的口气怎么跟小东一模一样。

  

“后来,她演了一部电视剧,红了一阵,就去北京发展,我们也就慢漫淡了。”王帆的口气象在说人家的故事。

“我知道她的名字吗?”兰月的醋意里面还携带着盎然的兴趣。

“不要提过去的往事了。”王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理智,他没有以反问的形式逼兰月也交代清楚过去,他劝她:“我们都是成人了,应该好好往前走,边走边回头,会把现在的路走坏。”

夜里上床的时候,兰月突然说: “我想回国。”王帆楞了一下,她哪来的念头? 她恋家吗,两三个星期才挂一次电话,像在给上级汇报工作,汇报完了,吐一口气,然后就是一脸的轻松。

不过王帆还是顺着兰月的心情说:“想回国就回国吧,其实我也想回去看看。你没事的时候,在网上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机票。“ 然后他随口说了一句:“对了,你提过,你有个姐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相片。我和我姐长得挺像的,你和你姐长得也像吗? ”

兰月的声音忽然碎了,像吞了刀片:“像什么像,我不知道。”

18. 回国的礼物

这世上的夫妻都差不多,日子长了,彼此的新鲜感就过了,王帆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看法。有天他对兰月说: “你这样的高级人材只干家务,是不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

兰月心想,莫非你开始嫌我只吃饭不种田。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感觉,只是笑了笑,对老公说:“我还没有腻烦主妇的位置。”

她十七岁就独立了,说得不好听,十九岁就开始养男人,后来在美国碰上王帆,王帆当学生,整个家就是她养的。说什么也该换一把椅子坐坐。

空气里有风的鼻息,暗影的呼吸。那个晚餐桌前,王帆喝了一口汤,声音有些闷,他问:“你知道许丽丽最近的新鲜事? ”

许丽丽是兰月的铁姐妹,自打开始谈了恋爱,便重色轻友,跟兰月疏远了。许丽丽找的男朋友是她公司的同事,一个红头发的老美,名叫迈特,迈特在人事部上班。王帆一直不喜欢许丽丽,当年他和兰月快结婚的时候,许丽丽就表示反对,她觉得王帆不就是外面那张皮生得华丽点,又没多少真本领,就凭他那点本领,肯定拿不了绿卡,以后这个家恐怕还得靠兰月扛重锤。

兰月当年沉浸在蜜糖水缸里,哪可能听得进这些话,坚定不移嫁给了王帆,从来就没后悔过。她对许丽丽说:“我现在比王帆强,也是暂时的,但是人的一生长着呢,以后的事说不准的,搞不好我的后半生还要靠他呢。” 许丽丽说:“不管王帆以后多么发达,但是我看见靠女人生存的男人,反正就特不舒服,像肚子里跳进去了个青蛙。“

许丽丽比王帆早毕业,早进那家公司。等王帆工作了,当上了许丽丽的同事,才知道公司里的中国同事都不喜欢许丽丽,说了她很多难听的话,什么什么,为了绿卡,就知道朝老美身上扑,没钱没身份的人,就当是猪是狗,她眼睛都不会瞟一眼。

许丽丽同迈特结婚那天,婚礼也没有大办,就在市政厅领了证书,跟当初兰月和王帆的婚礼一样。许丽丽刚结婚的时候,还给兰月去过电话,邀请她和王帆上她的新家看看,兰月那时正浸在流产的悲痛中,整日呆在家中,也没有心思出门走走,便以身体不舒服推了。等她心情恢复的时候,许丽丽又忙起来了,也不知忙些什么。

那个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人在餐桌上又提起许丽丽,王帆直摇头说:“许丽丽的那个老公你见过了吧?一个半黑不白的混血种。 她脑子真是长了木耳, 放着那么多优秀的中国工程师不要。 ”

好优秀的中国工程师 ! 兰月突然笑起来 。 恐怕王帆也把自己打进了优秀的队伍。“你笑什么笑? ”王帆问,他的脸半红半白。兰月收了笑,闲闲地说: “背后这样说人家不太好吧,或许人家两人是真心相爱。爱情是不分国籍和年龄的。那一年我还在北京,听人说有个葡萄牙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在公园一见如故,一个月就结婚了,女的还大男的十二岁,这是不是爱的奇迹?”

可是王帆不信,他说:“什么爱的奇迹,这能安在许丽丽身上吗?她不就是为了张绿卡。”兰月心想,你王帆还是靠我拿的绿卡,你凭什么谴责许丽丽。姐妹们聚会时的声音像冷空气一样涌来,往事里那些光景和人事,忽然令兰月心寒又心跳。她想起卢强曾对她那样甜言蜜语过, 最后却干出了那么恶心伤心的事。还有那个张陆, 小东的老公,同卢强差不多,说我们是七怪, 他最后不也娶了七怪中的一怪,搭小东的船来的美国, 无论拿绿卡还是买房子都是小东在前面冲。

兰月不动声色看了王帆一眼,王帆对她的爱真是纯洁无暇吗?难道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挂在上面? 兰月总是忘不了王帆酒后失态的那一幕,那么狂妄得意,不知天高地厚,还炫耀女孩用红叶给他写情诗,看来他也曾是个花花大少,只不过这个大少落难到了美国,失去了花花的条件。这不奇怪,人性都有两面,有风和日丽的一面,也就有狂风暴雨的一面;有美丽温柔的一面,也就有狂躁愤怒的一面。

兰月越想越乱,感觉都快得忧郁症了,只觉得这个世界阴暗无比,到处都滚动着绝望悲伤的眼睛。那些日子,她已经下定决心回国,于是上网定好了机票。好多年没回家了,这次回国肯定要见不少的人,采购不少的礼物。

一想起礼物兰月便头疼,许丽丽主动跑来帮她的忙。她们逛了一个又一个购物中心。 花花绿绿的口红、 香水、 浴珠、 脸霜, 兰月说:“放了我吧,我不是回国开百货的。”许丽正起着劲呢:“听我的, 绝对英明, 雅丝兰黛、兰寇、伊丽莎白雅顿 在国内卖得贼贵, 送人拿得出手。现在商场正在搞促销,买一套就送小礼物,那些小装的香水、眼影、唇膏、脸霜,收集收集,也可以回国当人情。“

兰月说:“还是你聪明,这下也差不多了。”许丽丽说:“什么差不多,还有吃的呢,

巧克力酱, 花生酱、杏仁糖,雀巢速溶奶粉,送普通朋友特合适。还有洋酒,如果回家需要办事送礼,这个管用。明天我带你去军区买。军区卖的酒比外边的便宜多了。 ”

从军区回来,兰月以为礼物工程就快结束了,许丽丽又蹦出了新点子:“电子血压计和高压水牙刷,可以送两边的老人。”

启程的日子像肉虫一样朝兰月爬来,阴冷的,肉麻的怕,还不都是自己的选择?谁也没有拿着一把枪抵在她的后腰上。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国?恐怕就是逃避,逃避无处不在的愤怒、羞辱、尴尬。但是你逃得再远,问题依然摆在那里,生根发芽,甚至得意洋洋地开花结果。迟早你都要面对!

19. 公司的八卦

兰月顺手推开窗,风吹在脸上,似乎郁暗的情绪也散了。阳光很温暖,照得心眼都亮了,玉兰花含苞浅笑着, 白樱花等不急了,开了满树的热闹。 春天真的来了,说来就来了,世界是快乐明朗的,她忽然对自己笑道: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 你还是得回家。”

最近许丽丽似乎有很多时间,有事没事都给兰月挂电话,到了周末。总爱把兰月约出去逛街吃饭。而且还说明:“出门不准带尾巴!” 尾巴指的是王帆。只要兰月的尾巴不在,她对兰月是无话不说,正话一箱,空话一大筐。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那个公司复杂得很,一个大GROUP(组), 国人占了三分之二。你可能也清楚,国人多的地方,满地的鸡毛和鸡屎也多。 老板要提一个Supervisor (主管) , 国人唯恐同胞被提,办公室成了斗鸡场, 还有人写黑材料,谁谁上班网上看中文。谁谁上班打野长途。闹一场,一个老美当了渔翁得了利。不过洋人当官好,众人反俯首称臣,都归顺了,早没了当初的闹腾劲。”

兰月说:“我知道中国人多的地方阶级斗争也多。我原先是在小公司, 外国人就我一个, 煽动不了文化大革命,看不了好戏。”

“好戏多着呢。 ”许丽丽开了故事的水龙头: “那天我下班,看见两个老中不知发什么疯, 在停车场跳起来吵, 老美老印一边看着乐, 也没见人上去劝劝。 ”

兰月笑道:“是人都喜欢看热闹,普天下的人性都一样。”

许丽丽又说:“有个人跟老婆干仗, 干得个鸡飞狗跳。 不过这个男人在外面倒是温良谦让,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他老婆在家挨了拳头,不服气,带着小孩, 跑到公司来闹,操着一口破碎的英文, 向老公的主管控诉她的血泪深仇。”

兰月说:“美国老板才不管这些家务破事儿。 ”

“美国老板耸耸肩, 当然抱歉管不了, 可对他还有什么好印象?他本来有个提拔机会的,也被这事给闹黄了。”

兰月叹道:“通过这些生动的事实,我充分地意识到还是我们老祖宗说得对,家和万事兴,家不和,什么都完蛋了。”

兰月后来问王帆:“你们公司闹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从没讲过?”

王帆哼了一声说:“你又是在听许丽丽造谣吧?我看你最近跟她裹得很紧密,就知道她在你耳边放了不少的坏盐(言)。公司的中国人还是挺团结的,无论台湾的,香港的,还是大陆的,都把中国当成一个共同的家。平时谁家出了个什么事儿,大伙儿还不是相互照应着。你忘了上次有个台湾人出车祸,进了医院,在美国没有亲人,公司的中国人轮流去看护他,他的活儿也是同胞帮他顶着,直到他出了院。这么多中国人只有许丽丽与众不同,不爱搭理同胞,总爱往美国人圈子扎,恨不得自己也长一身的黄发绿眼。”

兰月笑了笑:“别说许丽丽了,我们下个星期回国,人家早答应送我们去机场,前院后院的草坪也要交给她。”

回国巨变

20. 没见到那个人

在一种半是焦虑半是期待的情绪中,兰月终于捱到了上飞机的那一天。许丽丽答应给兰月看好房子,收好邮件。兰月还提醒她,不要忘了给院子浇水。春天来了,草坪就快变绿,院子里的杜鹃花也准备争奇斗艳了。许丽丽不耐烦地说:“你都给我嘱咐了千万遍,听得我耳朵都流脓了,你就安心滾吧。”

飞机一点点朝下落。兰月看见白云之下的青山和大江,美得让人心跳。她心想,这就是我的家, 记忆中总有些明亮而清澈的往事,那些往事跟成长有关,跟希望和青春有关,自以为已经遥远,其实离灵魂最近,不经意间触发了,融入骨髓的感动,温暖着,感慨着,缱绻万千。

“我们的家, 我们把家安在异乡,却又回到故乡来看家。 ”王帆发出一声感叹, 在飞机着陆的一瞬间。

两个人刚出海关,一个中年女人横冲过来,抱住王帆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啊! ” 兰月先是吓一跳,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凶猛的母亲,后来自己也动了感情。这边是父母, 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 老泪纵横了半天, 一句话都挣不出来。 兰星走上来拥抱她, 也是无语凝噎。血浓于水,亲情很容易触动心底最柔软的一角。

兰月的父母同王帆的父母并不在同一个城市,两个城市大概有四个小时的高速。自从兰月和王帆结婚后,两个亲家还见过几次面,彼此拜访过,相谈甚欢。最大的遗憾是孩子们没回家,都在忙,忙着在美国打拼奋斗。现在好了,总算把他们盼回来了。因为飞机的终点站是兰月的家乡,王帆父母早就包好了一部面包车,一大家子人早早赶过来了。

车子入了市区, 密密麻麻的人流和车流。 尽管车辆运行缓慢,但是司机技术高超,左转右闪,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穿行自如。司机和行人都拼了命的抢,仿佛谁抢赢了谁拿奖。 兰月好多年没回国,这些年正是中国日新月异,加速度前冲的时候。城市的高楼一栋挽一栋,如密集的森林,阳光要费好大的劲才穿得进去,跟纽约的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真是有一拼。

“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啊? ” 兰月惊咂咂地喊着, 她实在不明白, 这儿人不怕车, 车不怕人, 彼此在竞争谁的动作快。 王帆说: “这是大城市, 比不得我们那个乡下,不抢就没法活。 ”兰月车技不好, 胆子也小, 她先前上班的时候,开高速只要七分钟,可她宁可避开高速在城区慢悠悠地摇二十分钟。对国内司机的特技, 她是佩服死了: “他们真是伟大,去纽约开车都没问题。 ”

“在纽约开车很难吗?”

好动听的声音,像钻石落在玛瑙盘上。 王帆条件反射回了头,兰星的眸子浮着笑,那笑有几分飘逸的仙气,也收了人间的娇媚。 王帆早就呆了,心忍不住暗动,想自己的姐姐和先前的女朋友都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哪料到山外有山,楼外更有楼。兰月居然会有这么美的姐姐? 这么美的姐姐怎么不见护花使者? 兰月不语,只是不动声色望了他一眼。

“你们在美国过得还习惯吗?”坐在一旁很少说话的王父问:“春节的时候我看新闻,好多华人在美国舞狮子。”

“那是旧金山吧,爸爸,我们那儿中国人不多,春节没什么气氛,一般大年三十的时候,我和兰月做五六个菜,请来几个好友在家聚一聚。”王帆说。

“这么简单?就这样过了?”王母问:“那春节联欢会呢,你们看得到吗?”

“前些年我们看录像,买了房子后,我们装了卫星电视的锅盖,但是当天我要上班,所以也不能看实况。”王帆说。

“你们房子买成多少钱?” 王帆姐姐王薇,她和老公刚买了一栋别墅,她对房价是挺感兴趣的。

弟弟告诉她:“我们的房子是二十万美元,因为房子建在一个漂亮的湖边,,所以比同类的房子要贵两三万。”王薇叹道:”还是美国的房子便宜。“但是王帆说:”房子是便宜,但是每年要上地税,美国的苛捐杂税真是多。“

“你们旁边的那个湖,是不是叫‘阿藤里浮’湖?” 兰月的爸爸插了一句。

“爸爸,你怎么知道那是‘AUTUMN LEAF’湖,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秋叶湖’。”兰月没想到父亲懂得这么多。

“你爸爸早就买了本分类的美国地图,用红笔把你们的城市圈了起来,每天都在研究。好几天早晨醒来,都看见他对着那个圈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听完母亲的话,兰月鼻酸眼胀,眼泪差点儿奔出来。无论走遍天涯海角,也走不出父母的千万个思念和牵挂。因为童年时代的被忽略,她潜意识有种报复,出国后一直对家人很冷淡:那些仓促的电话和没有几个字的家信。这都是谁的错呢?

王帆的父母为给儿子媳妇洗尘,早就订好了一家高档粤菜馆。王帆出国前是电视台的记者,经常出入这样的场所,早就习以为常。而兰月出国前一直呆在校园,几乎没有过灯红酒绿,豪华盛宴的经验,她很惊奇,看每样菜都做得巧夺天工:或小桥流水,或百花齐放,或龙飞凤舞。

“好美的艺术品,在美国看不到的。”每上一道菜,兰月就忍不住赞美。有几分不屑隐约在王薇的眼角。

王帆不想让姐姐小瞧老婆,便朗声说:“你们知道吗? 我们家那栋房子所付的首期,就是兰月搞定的,她一个月写程序写出来的。了不起吧?”那个时候,兰月灵感奔涌,在外狂接项目,常常写得彻夜无眠。而代价是搞垮了身体,导致了后来的流产。这件事情,他们当然没有告诉双方的父母。

“月儿从小就聪明,小学二年级就会心算两位数的乘法。”兰月的妈妈自豪地说。

“她大学时就在中关村打工,从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兰月的爸爸很骄傲地补充。

“能考进兰月的那所大学,没有不聪明的人。”王帆的父亲由衷地赞叹道,然后又说:”我们家的孩子没有你们家的聪明。“ 

兰星听了忙说:”千万,千万,别把我算进去,我读书很苯的,一点不聪明。“

兰月看了兰星一眼,心想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没见她,不知道她和她的那个人到底怎么样?跟那个人拉断了吧?如果没拉断也该结婚了。也不知道那个家伙混在什么地方?或者两个人好着呢,说不定结婚了呢,他只不过不好意思见我罢了。

21.空气里全是那个女人的芬芳

洗尘的晚宴一结束, 众人笑着说着,都去兰月的父母家看看。穿过小区的花园,进了单元楼,过道并不昏暗,兰月上楼时还是踩虚了一脚,心也跟着一紧。王帆知道他们的房子是两年前新搬的,兰星也跟父母住。站在门口时,兰月拉紧了王帆的手,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怕什么怕,鬼都不怕,还怕人啊?” 门打开了,宽亮亮的客厅鬼都没有, 迎面扑来的是兰月硕士毕业相, 相片放大了,鲜亮招眼,成了客厅最注目的焦点,像是祖宗给供了起来。他在哪儿? 化了?灭了?消失了?兰月的嗓子一阵跳。

只有兰星懂她的心思,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兰星的房间有股淡淡的香,像女人的清香也像花的清香。 单人床上坐着两个洋娃娃,大眼睛,长睫毛,金黄色的长卷发。兰月心想,兰星都这把年龄了,还玩这种幼稚的东西? 幼稚的东西到处都是,卡通图案的大窗帘,上面有白雪公主和花仙子,整个一学龄前儿童的品味。 雪亮的墙上挂着兰星孔雀舞的造型。兰月对着孔雀笑道:“好漂亮,看第一眼还当是杨丽萍,这张相片才该供到客厅去。”兰星忙摇头:“你才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兰月,可别在姐面前说我的坏话。”王帆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门口,又对兰星笑了笑:“你猜猜,你妹这次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兰月瞄了他一眼,只好过去开箱子。凡是有兰月父母的, 必有同等的给王帆父母, 有不少西洋参之类的保健品。 一瓶香奈儿5号给了王帆姐王薇, 自然而然, 兰星也有一瓶香奈儿5号。 “这种香水配你最合适。” 这是王帆对兰星说的第三句话。一字一句,兰月记得很清楚。

夜深了, 王薇催了老妈好几次:“老太君,该回宾馆了,明天一大早就得开车,我还要赶回去上班!”老妈听了,还是拉着儿子的手不想放。想着自己的儿子不能跟着自己走,成了人家的人,心里总不是滋味。王帆像哄孩子一样哄妈妈:“放心吧,老妈,在兰月家先呆两周, 然后再回家。”老妈只好转过身,又抹了一把眼泪,觉得养儿子太亏了,还是女儿好,儿子小时侯跟自己多亲,心肝肉似的贴在身边,七八岁的时候都要抱着妈妈才能入睡,气得当爹的两眼出火说:“这像什么话,儿子这样养下去就不是男人了。”长大了不照样是男人?跟普天下男人一样,一切都属于媳妇的。

兰月一夜没有睡稳。 城市里工地的喧哗, 汽车的嚎叫,在她耳朵里闹成一团黑棉花。王帆也是醒的,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美国安静多了。” 但当父母问二人:“昨晚睡得还好吧? ” 兰月还没来得及报怨,王帆朗声就答:“很好。” 兰月看了他一眼,心头有些岔。父母后来问:“美国不热闹?” 王帆说:“热闹的地方都在大城市, 我们那儿很安静, 夏天的晚上只听见蛙鸣和虫叫。 ”兰月说:“我每天早晨都是被鸟叫醒的。“母亲便笑道:“不就是乡下嘛。 ”

“乡下才好!现在的有钱人都在乡下买房子。 ”是兰星的声音, 她娉娉然走出来, 一袭云紫色的春裙让人心明眼亮。兰月一阵暗想:都六年了,岁月的尖刀一点没碰她的脸,是个男的应该都喜欢她的。只见兰星慌慌开了门, “我要迟到了。” 门一开,裙子也闪出去了,王帆的眼睛里有几分乱光。空气里全是那个女人的芬芳和明媚。

22. 他死了

兰月不出声,低头喝粥。母亲又开始唠叨女儿们的旧事,满地的陈年芝麻,空气里全是灰尘,旧式厨房昏暗的灯光,灯光下的黑影子晃来晃去。兰月不想回到童年。

她记得那年春天,她参加数学竞赛, 同一天还有兰星的舞蹈比赛。 后来兰月的校长比父母还激动,那光灿灿的一等奖,是学校的荣誉。 但是父母没有笑,兰星没有拿奖,哭得像大瀑布,比窦娥还冤的样子,兰月觉得窗外应该配一场六月的飞雪。母亲在一旁咒骂评委得了病。父亲铁起一张脸在一旁叹气:“星星怎么看也是该得奖的人,他们说现在要拿奖必须贿赂评委,什么世道啊!” 母亲说:“下次就得注意了,家里的五粮液也该派上用场了。“

兰月先是一言不发,后来阴阴地笑起来问:“是不是得奖的人都贿赂过评委?” 母亲觉得兰月问得很异,她说:“你拿的奖当然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你都拿不了奖,这世界就是黑到底的地狱了。”兰月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背着人把奖杯摔在地上,恨不得再踏上两脚:“也不知哪个评委发了病,要把一等奖给我,给我又有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年,部队文工团到学校招生,看上了兰星, 兰星一激动,复试时一个大跳把腰给闪了,这一闪,可闪得不轻,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都快躺成睡美人了。最后医生说,为你长远的健康着想,建议不要再进行剧烈的运动。

兰星不能再梦天鹅湖的白天鹅了,只好改学了声乐。兰星很用功,每天凌晨五点就起床吊嗓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兰月每天都从兰星凄厉的练音声中惊醒,比杀猪的嚎叫还刺激灵魂。

几年后,兰星参加音乐学院的初试。很不幸,比在大街上踩到一堆狗大便还倒霉,兰星试前一周发高烧,一张嘴出声, 嗓音成了磨砂纸,金刚牌的磨砂纸。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兰月把头埋在被窝里偷笑,因为兰星的噪音再也刺激不了她的灵魂 。她听见兰星哭哭啼啼对父母说: “就让我参加普通高考吧。”

高考下来, 兰星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离录取线还差半条街。只好在本地一所大学读自费,专业是艺术教育。快毕业时, 父母为了她的工作,又开始撒银子铺路,她才踩到了群众艺术馆的门槛。 这是家好地方,群众艺术馆有表演的机会, 还有个好处,这是家稳定的事业单位, 可进可守。

工作的第一年,兰星参加了全市歌手大赛, 有幸入围,却杀不进决赛。有个师兄对她说,没用!名次早就分配好了。这样吧,我介绍你认识个电视导演。见了兰星,导演的嘴都笑歪了,他说:“我正好要拍一个席梦思广告,你比谁都合适!”合适的背后是上席梦思的代价,兰星从他那半狼半羊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如果他是个儒雅的,有情调的男人,兰星可能也就顺了,但偏偏他长着一张黄鼠狼的脸,兰星不想做恶梦。这条路断了,她一心在单位上班,帮企业编排节目,晚上去夜总会当歌手,心头的明星梦总是不灭。

“兰星难道还是一个人? ”王帆的声音像落在深井里的石头,兰月的心也跟着“扑扑”下沉。母亲不好意思地看了兰月一眼,然后面对王帆叹道:“她什么都顺, 就这事走不动。 ”

兰月眼前是纷飞的尘埃,她不相信那个人就这样消失了,无声无色的。就是成了鬼,也应该在适当的时候飘过,让她看得见影子。她需要答案!

但是兰星早出晚归,白天单位上班,晚上夜总会唱歌,兰月总是找不到同她独处的机会。看来只好自己找机会。有个深夜,她见王帆已经睡熟,于是起身,关门,然后敲了兰星的门。兰星的房间还亮着灯。

两姐妹心知肚明, 但谁也不愿先开口。空气里有条隐形的长蛇在一寸一寸地爬,然后爬到她们中间。兰星好半天才抬起了头,刚卸了妆的脸很惨淡,像昏黄光影里的木偶。兰月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美丽的兰星已经不年轻了。兰星的声音,像是断翅落水的鸟在挣扎:“你真想知道他在哪儿吗?“

兰月早就找好了理由,她说:“不是我想知道,大学的同学想知道,毕业了这么多年,大家一直没有他的音信,有同学去他的老家找过他,一家子早搬了。”

兰星的脸上浮出一个恐怖的笑:“他死了!” 气若游丝的三个字,魂一样飘在空中。

23. 煎熬和羞辱都是自找的

那年夏天的黄昏, 空气中暗浮着玫瑰的馥郁, 风一吹, 香气更浓了, 天地都晕了,连地球都以为自己跟着月亮姓了。

天昏地暗,兰星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怎么会犯这样的大错?你说能怪谁呢?要怪就怪年轻人的荷尔蒙吧。当荷尔蒙活蹦乱跳,失去控制的时候,人的智商往往在零度的下面。

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兰月一直都在卢强的身边,按理说,卢强要去招惹兰星也扑不到什么机会。偏偏有一天,兰月的中学同学给她打电话,说要搞个同学会,大伙儿都想见兰月,因为兰月放假经常不回家。有一点,同学会是不准带尾巴的。同学会也就半天的时间,兰月半天内单独行动,应该会出什么问题?毕竟都是成人了。半天的时间不算长,但人生之劫难,就在那一分一秒中发生了,天定的?还是人做的?谁说得清楚呢?

事情发生了,兰星只能把一摊子的烂事扛在肩上,但是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过大街小巷。 两个人就像做贼一样,躲躲藏藏,缩头缩脑,最怕白日里的亮光。兰星没有告诉父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帮卢强在外面找到了间出租房。那些日子,兰星常给家里编故事,找各种理由晚归或不归。父母哪知道,她在和他已经同居了。

母亲很快觉察出兰星的异样,眼神迷乱,说话突然结结巴巴,一会儿说要去看生病的同事,中午不回家吃饭了,一会儿又是钢铁厂有年终汇演,需要住在厂里,晚上不回家睡了。先前兰星单位常发的鸡鱼、水果、饮料、副食品,突然就消失了。还是女人心细,母亲感觉兰星在外面有状况了。

那个晚上兰星回家很晚,母亲给她开的门,她想和她谈谈,她柔声对她说:“星星,妈妈不仅是你的妈妈,更想当你的好朋友,如果你有什么隐瞒我,我不会责怪你,但是我很难受。” 一听这话,兰星胸堵眼热,恨不得在母亲怀里哭一场,什么都交底了。但是她不能,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快,太复杂了,妈妈会怎样看她?兰月对她早就恨成一团死血。如果兰月不说,她也不想说。

母亲又说:“星星啊,你和兰月不同,兰月从小性格就很反常,她聪明能干,又有主张,她在外面干了多大的事我都管不了她,我也不指望靠她什么。但你不一样啊,你是我心头最疼的肉,我同你爸以后老了,还不是得得靠你,你的前途就是我们的前途。”

母亲心头最底层的话都亮出来了,可见兰星在她心中的位置了,兰星觉得自己更不能伤害母亲,她必须借用美丽的谎言粉饰真实的房子,她低头无言,突然抬头说:“我在外边,外边确实有个男朋友,我怕你们不接受,所以自己也很犹豫。”母亲和颜悦色地问:“别先问我们,关键你喜欢吗?他人好吗?” 母亲越慈祥,兰星心头越难受,她说:“他不是坏人,但是背景比较复杂,家在外地,主要是脾气不太好。” 母亲的脸立刻黑了,她说:“脾气不好的人,绝对不能交往!你娇嫩嫩的花儿一朵,他现在就开始对你摆臭脸了,你这辈子怎么过?” 兰星点头道:“那我就跟他断。“

同卢强相处不过三个月,兰星的心已经凉透了。说实话,兰星貌美胜过花,卢强见她的第一眼,就被震糊了脑袋,热烈得要疯狂,于是研究生也不要上了,美好的前程也不奔了,干脆退学留在兰星的城市。住下来了,总得有个维生之计养活自己吧。那是个炎热潮湿的城市,几乎每家都装了空调,于是他开始做起空调生意,兰星拿出全部的存款给他当启动资金。

夏天走了,吹在脸上的风渐渐有了凉意,卢强对兰星的新鲜狂热,似乎也跟着夏天的艳阳远去。再漂亮的水果放久了,香气也没了。卢强还发现,这漂亮真不能当水喝,当饭吃,没什么实际价值。兰星这女人笨死了,连装个电灯泡都不会,换一把门锁也搞不定。他想不通啊,当初喝了什么迷魂汤,迷上了妖精?过去的抵抗力和理智去哪儿了,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还是栽了跟头?

他开始怀念兰月,兰月的一张脸虽然不够好看,但是用心写几个晚上的程序,第二天就可以换一叠人民币,而且兰月不娇气,什么活都能干,从修计算机到洗臭袜子,而且每一件都干得干净利落。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贵和怀念。

那时卢强的公司刚起步,业务不顺的时候常发火,一点小事就让他暴跳如雷。兰星知道他的心思,她说:“别在我面前怨天怨地了,我放你走,快去北京找兰月吧,还来得及。”

他“呸”了两声,吼道:“来得及个屁,听同学说,兰月GRE都搞定了,肯定快去美国了!”

兰星的心寒成了雪花,但是嘴和牙齿依然很硬:“美国很好啊,你不是一直很神往吗?还不快点去拉住兰月,一同飞过太平洋。”

“我还飞得过太平洋?老子连太平间都飞不过。都是你这个骚X大腿一劈,劈毁了老子的锦绣前程。老子本该去美国上名校,却在这破地方卖空调!”

“一个巴掌拍得响吗?又不是我拿着菜刀逼着你到这破地方卖空调。”

“你那时不勾引我,我怎么会有今天?“

卢强总是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她。兰星不想再吵了,她能怨谁,煎熬和羞辱都是自找的。

24. 月牙形的金耳环

有一天,她冷下脸,咬着牙提出分手:“我们在一起没有前途,你走吧。” 卢强痛哭流涕说:“不要离开我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如果不要我,我就只好在你面前破腹。”

那时候兰星已经对母亲说过,她准备和那个人断了交往,但是看卢强痛苦不堪的样子,又一次心软如泥。后来他的生意上了路,脸上也有了笑,对兰星也甜言蜜语起来。兰星心想,反正过一天算一天吧。卢强问过她:“你就铁了心要把我雪藏一辈子,不让我在你父母面前露面?” 兰星冷笑道:“我的父母你早就见过了,你好意思去见他们,你就去吧,我的家你也找得到,我肯定不拦你。” 兰星知道他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只是嘴皮子说说而已。他们迟早不是一个道的人,迟早要分道扬镳。

谢天谢地,兰星那时很忙,她在夜总会找到一份唱歌的兼职,卢强没事常去看她的演出,和她的朋友混得很熟, 特别是梅梅。 梅梅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后, 分在本市歌舞团, 她的歌和舞都很棒,晚上跟兰星在同一家夜总会演出。梅梅是兰星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那时她与梅梅想筹备一个二人合唱组, 名字都想好了, 叫 “星夜梅开”,“星“是兰星,“梅“是梅梅,两个人的名字都在里面。

梅梅喜欢和卢强打情骂俏,娇滴滴地喊他:“姐夫。” 卢强听得很受用,眯起眼睛笑的样子像喝了最好的蜂王浆。兰星冷眼看过去也没有吃醋。梅梅生日那天,兰星送了梅梅一对月牙形的金耳环,24K金,兰星去香港买回的。梅梅一打开就喜欢上了,调皮地问了句:“是真金的吧?” 兰星哼笑道:“送给你还能送假货?真金是经得住火烧的。“

那月牙形的金耳环,挂在梅梅的耳垂上,自有一种俏丽活波的动感。但是有一天,梅梅带着这对金耳环消失在兰星的视线。 兰星记得,那天是一个灰蒙蒙的星期三,卢强对兰星说:“ 我要去外地谈生意。”然后就失踪了,一天一夜也找不到他。再见他的时候, 他已经没有具体的形状,他成了废墟中的一堆白骨。白骨里还有一对月牙形的金耳环, 真金烧不成灰。 兰星一眼就认出了那对金耳环,她送给梅梅的金耳环。

那个飞着细雨的秋夜,卢强酒后开车,同一辆卡车迎面相撞,对直直撞在卡车的油箱上,于是在熊熊火光中,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应该跟梅梅一起上的路吧?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好,至少不孤独。孤独的倒是兰星,她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人,两个人跟她有不轻的感情。但是她没有眼泪给他们,她不知道应该是悲伤还是愤怒。她麻木了一天,后来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地球缺了谁都没有关系,一样自转得华丽潇洒。

兰月怔怔地看着兰星,脸是灰的,嘴在发抖,这就是兰月多年来千思万想,想苦苦追问的结果?兰月背过身去,她忍住了泪,却忍不住浑身的痛, 空气中飘过一阵烧焦的味道,浓烟的味道,穿过了尘世和光阴的幕墙。

25. 王帆想帮兰星

兰月不敢相信,她会拥着兰星一起流泪,为她们共同经历过的男人,尽管那个男人非常的混帐,得到了他该得的惩罚。她们的泪水或许为多舛的人生,或许为自己的幸运 ,至少她们还活着。兰月觉得自己应该原谅兰星,她现在比兰星幸福多了。其实血缘还是有力量,比水浓的力量。第二天该是崭新的一天。

那个晚上,两姐妹面对面说了些知心话。兰月问兰星:“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一个人?” 兰星苦涩地笑道:“父母天天这么念叨我,你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兰月说:“难怪大家念叨你,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没人追啊?” 兰星摇头道:“如果是个猪头追着你跑,你也要回头答应?“ 兰月说:“你眼睛太高了吧,把人人都看成猪头。“ 兰星只是摇头说:“我宁缺毋滥。”

兰星曾经也有个喜欢的人,她没有告诉兰月那段风流史。那个人形象和工作都光彩照人,熠熠生辉地亮了兰星的眼睛。可惜啊,那是个早已有主的人,兰星是和他交往了一阵子才知道他的婚姻,知道后她也不能潇洒离去,因为人已经陷进去了,只巴望着男的离婚娶她。男的是靠老婆一路升官发财的,老婆娘家实力雄厚,他怎么能为了个美女断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兰星神魂颠倒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抽刀断水了。

这件事情,兰星向母亲哭诉过,母亲听得浑身发抖,本来约好了姑妈,要去男的单位闹一场,可是就算把男的闹得身败名裂,对兰星有什么好处?兰星还是个未婚的姑娘,除非兰星这辈子打算一个人过。那个晚上,兰星对兰月说:“我不嫁人,周围所有的人都为我急,但我不急,熬到这个年龄了,更不能委屈自己,大不了陪着爸妈过一辈子。” 兰星把“爸妈“两个字咬得很重,兰月心想,莫非在暗示我没有对家庭尽责?

第二天清晨,室内的阳光很爽亮,一家子人都在吃早饭。兰月说:“还是家里的早餐可口多了,美国哪有豆浆和油条?更别说这么好吃的皮蛋瘦肉粥。王帆你看看,还有这鲜肉大包、韭菜盒子、虾仁鸡蛋、荠菜鲜肉大馄饨,天天吃,月月吃都不会腻。“母亲笑得眯起了眼,她说:“还是兰月好,每顿饭都给我捧场,难得回家吃妈妈的菜,多吃多吃,你姐和你爸还嫌我做的不好,这一老一小也太难侍候了,我就想不明白,我辛苦忙一场,怎么就不好了?”

“不好就不不好嘛。“ 兰星的人和她的声音一同从房间走出来,她笑道:“妈,你还真当自己是高级厨师啊,肉不够嫩,姜和葱放得太多,妈,你就别王婆卖瓜了。“

兰星一直在母亲身边,天长日久的融融亲情,彼此都很随便了,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说的话一下就流出来,从不拐弯,有时候急了也跟父母吵过架,黑过脸,但是一转身,什么都忘了。但是兰月情况不一样,从小就在外边闯荡,她和父母之间保持着客气和尊重,尊重的距离里游动着微冷的空气。

听了兰星的抱怨,母亲表面上竖眉瞪眼睛,其实眼睛还是堆满了慈祥,她对兰星说:“还不快来吃早饭,马上就要八点,你看你还有什么时间?”

“说的对,我没多少时间了,我这就上班了。” 兰星转身就要走。兰月看见母亲放下碗筷,急急忙忙把一个保温盒递到兰星手上,母亲说:“知道你舌头刁,不喜欢猪肉,这里面有你喜欢的皮蛋墨鱼粥,你到单位上慢慢吃。” 兰月心想,她从小就与众不同,现在还是要搞特殊,我们吃皮蛋瘦肉粥,偏她一个人吃皮蛋墨鱼粥。如果母亲知道兰月的想法,肯定要弄一锅集体的皮蛋墨鱼粥。母亲自认为虾仁煎鸡蛋最好吃,那皮蛋和墨鱼熬的粥,怪怪腥腥的味,也只有兰星好那一口。

兰月看见王帆叫住兰星: “ 你白天上班, 晚上演出,不累吗? ”

“好在白天轻松,可以在单位睡两个小时的午觉。” 兰星微微一笑,那一笑是怎样的动人,像清晨早开的白荷。王帆心想,是个男的都会被她迷住,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莫非是个女同志?那也太可惜了花容月貌。

兰星走后,王帆问兰月母亲:“兰星怎么没有男朋友? ”当妈的正好递话: “兰星先前有个男朋友,但是还没领回家就散了,也没见着那个人长的什么模样。你们在美国有合适的人选吗?”王帆一下来劲了:“我们公司有好多优秀的工程师,中国人,没有结婚,人品很不错。 ”

母亲眉开眼笑,高兴得像小孩见了糖果,她说 :“ 这事就拜托给你们了。 ” 她转身进屋拿出了一大叠照片,全都是兰星的生活照,有站的,有坐的,有靠的,有开心微笑的,有托腮装沉思的,什么样的姿势和表情都有。

兰月的脸冷得像黄瓜,把照片全还给了母亲:“妈妈, 兰星的相片不是展览品。那些工程师, 有几个好人?我有个朋友叫许丽丽,她跟王帆一个公司,她说他们公司中国人里面没结婚的,都是些不合格产品,歪脖子裂眼的还想吃花蝴蝶。”王帆皱眉歪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26. 王帆看痴了

兰月确实不想跟兰星走得过于亲密,从小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没必要非要走进彼此的生活。生活在各种的圈子,不忘血缘的亲情,关键时刻帮一帮,这对兰月来说已经足够了。兰月真诚祝愿兰星能够找到心爱的人,但是那个心爱的人,最好别跟自己拉扯上关系,影响兰月的日常生活。

不能说兰月是个自私的人,而是曾经的往事阴云密布,兰月依然没有彻底走出来。她害怕她的未来生活跟兰星有过多的纠结。她不是个离群索居的人,她盼望着小东能够住在她的身边,最好七姐妹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彼此有照应,每个周末聚在一起狂吃狂玩,什么心里话都敢亮出来。但是兰星不行,绝对不行。

这就是王帆不理解的地方,兰星和兰月是亲姐妹,如果有条件,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个城市?然后把慢慢把父母也接到美国去,一大家人团聚在美国,有什么不好?

兰月是个冷漠的人吗?兰月见了她的大学姐妹,天天都在笑,笑得那个开心和彻底,只恨不得把心和骨头都掏出来。要是小东有个什么事,兰月绝对看成最重大的事。上次小东在电话里无意说起,要做个关节的小手术,兰月马上就激动了,说要坐飞机去小东的城市照顾她。小东在电话里笑说:“没有这么紧急,小手术而已,等我以后拉不出大便,你再飞来侍候我。”

王帆看见兰月对亲姐姐就变了张脸,不理不问,完全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在美国的时候,兰月就很少提兰星,没有姐姐的相片,姐姐做什么工作,比兰月大多少,兰月一概不想多说,好不容易挤出一两句,又想方设法把话题拐到另一个地方。你说这血缘亲情又有什么意思。王帆当然不知道,兰月和兰星之间那段蒙尘带怨的公案。兰月不会告诉他的。

那几天,两个人都觉得彼此变了,王帆说想出门看电影,兰月说,家里这么多碟子,够你看的了。又过了一天,兰月说我们一起去河边的公园走走吧?王帆说,公园到处都是人,不如在家里呆着还舒服些。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总说不到一块去,磕磕碰碰的,他们甚至为一件小事还骂了祖宗。 那天兰月扬了扬头,忽然幽幽笑道: “在家的时间没几天了,要不要我们今晚去看兰星的演出?兰星在舞台上的模样我也没见过。” 王帆眉眼一振,声音都亮了: “那好啊,关键是她知道吗? 她会不高兴吗?”兰月背过身去,眼睛里的冷笑王帆没有看见,她的声音像冒出的一股轻烟:“放心好了,跟我走吧。兰星表演的地方在假日饭店24楼的夜总会。” 王帆说了一句:“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啊?” 兰月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轻蔑,王帆没有看见。兰月笑道:“现在也不晚啊?”

两人下了出租车,走进假日饭店大厅,那是个富丽堂皇的世界,处处都是熠熠生辉的光芒,仿佛皇宫一般。两个人想起美国小城的假日饭店,简直就是灰头灰脑的受气小媳妇。兰月说:“走进这么亮眼的地方,我还真不习惯,从乡下到城市的不习惯。“

电梯在24楼打开,迎面就是“威思夜总会”的精致招牌,门口有穿红旗袍,身材修长的迎宾小姐,脸上堆满了职业的微笑。她把他们领了进去。兰月选了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王帆还问了迎宾小姐:“有个叫兰星的歌手在这里演出吗?“ 小姐说:“她是我们这儿的老艺员了,天天都有她的节目。“

节目说开始就开始了,大厅的灯慢慢暗淡下来。 在一段舒缓悠长的伴奏下,缓缓走出一对盛装的壁人,他们是节目主持人,向所有的来宾致以问侯,愿大家度过一个温馨的夜晚。此情此景,让王帆想起多年前的女友,成名前也是天天在夜总会混日子。恒河沙数,到底有几个幸运儿混出了头?紧接着出来一个男歌手,媚得象人妖,作嗲声状,在台上扭来扭去,王帆看得恶心,想不到还有人捧场送鲜花。然后是两男两女的一段劲舞,灯光闪得缤纷灿烂,与音乐混为一体,兰月看得很开心。

终于,最重量级的人物要出场了。” 下面,我们荣幸邀请威思夜总会的才女歌手,兰星小姐,为大家登台献艺。大家知道兰星小姐不仅能歌善舞,而且作词作曲,今晚,她会带给我们什么惊喜呢?” 主持人说完退下,光亮的舞台一点点暗下去。

大厅的灯慢慢暗下来, 最后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光柱。 一段前奏凄凉而婉转, 像夜色中啼血的杜鹃。 舞台上升起了烟雾, 穿幽蓝色旗袍的模特儿,从后台渡了出来, 手上擎着兰花玻璃杯, 杯内燃着烛光, 烛光点点, 如星辉闪烁。 兰星手执话筒, 袅袅娜娜地出了场, 曳地的白裙, 纱袂乍飘的样子。 她的声音响了,清洌洌的,是流过山石的冷泉:“星夜悄待暗香弥漫,星夜遍寻芳魂依依。我常常梦见星夜梅开,心萦魂系与你来生再见。”

兰星曾经告诉兰月,这首“星夜梅开”就是写给梅梅的。四周一片黑寂, 只有一束舞台追光罩着兰星, 她的眼睛似悲非悲地看着远方,眼睫毛一扑一扑,那么神气,那么长,但兰月知道那是假的,连同这首歌都是假的。兰月悄声问王帆:“你说兰星该不该当明星?”王帆看痴了,居然没听见兰月的声音。

27. 她房间的响动敲打他的神经

兰星在后台卸妆,手里的假睫毛正要放进盒子,忽然从镜子里看见两个人,她惊得连忙起身:“干吗要搞突然袭击?兰月, 我这儿有招待券, 至少可以省下几十块钱的门票。 ” 兰月笑道:“没想到你的演出会这么精彩,你没出名是老天犯了一个巨大的错。王帆你说是不是?” 王帆笑道:“真有才的人迟早还是会出头,我相信兰星。” 兰星只是摇头笑道:“你们对我有这么大的信心?只可惜我老了。”

天上的月亮不亮,但是星星很亮。车窗外的夜风有股子寒意。出租车里,王帆坐在驾驶副座上,两姐妹坐在后排。王帆转头对兰星说: “那首《星夜梅开》,没想到是你的作品,你写得很好, 唱得更好。” 

“但愿梅梅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听见。” 兰月忽悠悠地笑起来。

兰星说:“那只不过作秀罢了。” 兰星早告诉过兰月,那首《星夜梅开》,是梅梅过去的一个老相好出钱让兰星写的,因为他发横财了,认为梅梅在阴间保佑了他。所以想借兰星的才情表达他的哀思。这真是个滑稽荒唐的世界。

王帆看了兰星,心想这个女孩不能在夜总会里埋没下去,于是想着要帮一把兰星。他对兰星说:“电视台的铁哥们告诉我, 下个月有个歌手大奖赛, 是一家大型企业赞助的,你愿意去那里参赛吗? ”

“哪来的铁哥们? ”兰月问:“那个宋台长不是下课了吗?当初你不是因为他才流浪到了美国。”

“他起死回生又当了正台长,这叫福之为祸, 祸之为福。”王帆转头问兰月:“箱子里还有两瓶人头马吧?”

“两瓶人头马去贿赂他?” 兰月喊了起来,随后又使劲压暗了嗓子:“行吧,只要他能帮兰星。”

兰月本想留一瓶给自己的中学校长。这人头马来得并不容易。最初是许丽丽的消息灵,告诉兰月,部队的商店要打折, 兰月说我们没有军属证,进不去。许丽好不容易约好了一个当兵的,开了两小时的长途。那天是周末, 店外到处都是想买便宜货的主, 他们的车瞎转了二十分钟,还是没见停车位, 最后冒险占了残疾人的地儿。 兰月守在车上, 许丽丽和大兵进店。 不知怎么把警察给招来了,非要看她的残疾证,兰月只好装出发病的样子,不懂英文的样子。 “我装疯卖傻为什么?莫非是要为兰星炸开一条星光大道?” 兰月看了王帆一眼,话困在肚子里没有打出来。

提起那个宋台长,王帆突然变得异常的兴奋,眼珠子亮得像电灯泡,他说:" 我也是昨天才给他对上了暗号,他高兴得不得了,直嚷着马上要见我。”

 兰月说:“既然这么想见你,那你还不快回去。“

王帆笑道:“其实我当时就想提前走,只是怕你父母有想法。“ 

兰月说:“我父母心胸开阔得很,才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再说你去见宋台长,也能顺便帮兰星的忙,我父母不高兴死才怪。“ 

王帆说:“既然老婆同意了,那我们就提前回家吧,我是太想见我的哥们了。“

然后王帆没忘叮嘱兰星:“等会儿回了家,你把你所有的资料给我一份,最好今晚。然后在家等我们的消息。不要去夜总会演出了,尽量多休息。”

兰月也对姐姐说:“千万要珍惜这个机会哦,说不定你就红了,到那个时候啊,妈就是星妈,爸就是星爸,我就是星妹了。”王帆也插了一句:“那我就是星妹夫了。”

    兰星本想说一句顽皮话,可是说不出来,只说了句:" 谢谢你们。" 她的心头装满了感激和信任,她感觉王帆和他的哥们能帮她,能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闪光的拐点,她不愿意放弃机会。王帆再次回头的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撞了,空气里有一星半点凌乱的光,但很快地,又各自闪开了。

    家里客厅的灯明晃晃地亮着。兰月底气十足,向父母禀报了要提前回到王帆家的原因。母亲刚开始还黑着眉头说:”大老远的回来一趟,怎么也得多呆几天,哪有哥们比父母还重的道理?”

    但是兰月说:“王帆这哥们可不是普通的哥们,他是T市电视台的台长,一把手,手上握着飞沙走石的权利,歌手选拨赛“唱出你的美丽“,将在那里浓重举行。老妈啊,你想不想让兰星参加。”

     当妈的立刻点头,舒展了眉头笑道:“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现在才说?“

    兰月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应该感谢我这个伯乐,如果今晚不是我把王帆领去看兰星的表演,兰星这个千里马还不知谁去发现呢。” 

     王帆笑道:“千里马发现了,我们的行李也该收拾了,明天早点就出发。“

    兰月在外边奔了一天,已经脚疲手软了,哪有精神收拾行李,说了声:“明天收拾。" 便一头栽在床上,梦她的周公去了。

     王帆看着身旁的兰月,动也不动,像打了麻药一般的睡死了。他跟本没有睡意,她相信兰月这次是真心的,愿意帮助兰星,兰星成功了,对兰月有什么害处?兰月只不过不愿同兰星生活一处,那是从童年起就生长出来的一种习惯。王帆灭了灯,隔壁兰星的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敲打着他的神经,他追寻着这断断续续的响动,直到它们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28. 兰月想下赌

     凌晨六点,有电话铃疯响。

    " 谁呀?" 兰月的爸爸半睁开眼睛,依然睡意绵绵。

    " 兰月,兰月,快叫兰月,这是美国,我是齐小东,兰月的大学同学。" 对方
的东北话音有快又响。

凌晨六点的一个电话,把兰月推进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故。那场变故完全可以用山崩海啸来形容。小东的声音在电话里气势汹汹,有一锤定音的坚决:“马上到北京与我们会师!赶快!”

兰月说:“有那么急吗?会师干什么?”

“还记得许云波吗? 我靠! 那家伙居然有上亿的资产,活活气死老娘了! ”小东咬牙切齿地喊。

“许云波? ”兰月眼前有个害羞胆怯的男生。有几个镜头在她的眼前一晃而过,他把落地的麦克风递到她的手上,眼睛却不敢看她。他在足球场边和她看过一场比赛,他说:“有你作伴真好。“他的那张脸,她还记得,大黑眶眼镜沉沉重重, 重得要压塌他的鼻和脸, 一开口, 洒满了黄泥土的普通话, 让人想起了油菜花盛开的地方,这句油菜花话还是小东发明的。 许云波跟卢强一个寝室,兰月记得卢强说过:“许云波那个土人,踹他一脚他也不会放个屁。”

他怎么会有上亿的资产? 兰月反应不过来: “他不是在美国读博吗?”

小东说:“还没毕业就回国了,人家看得远啊,有二郎神的眼睛,你我不是猪眼睛就是鱼眼睛,或者老鼠眼睛。 ”

小东的老公张陆,大学毕业后一直同许云波保持着不错的关系。那天两人在电话里聊起了劲,许云波便邀请他们夫妇上北京玩,然后又夸下海口,费用他全包了。小东在一旁听见了,便抓过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带个尾巴。“ 许云波说:“同学聚会你带什么尾巴啊?” 小东问:“兰月也是同学吧,她算是个独立的尾巴。“

电话那头静了,对方好半天没吭声,小东还以为许云波是个吝啬鬼,舍不得多出钱,她知道,像许云波那种苦孩子出身的暴发户,发再多的横财,骨子里还是大山里的老农,节省得很,连一盆洗脸水都舍不得倒掉。

小东听见对方的声音变了,是那种紧张中装出来的镇静,他只问了一句:“兰月还好吗?“ 小东说:“她好,她好死了,她现在当家庭妇女了,一天天高兴得要死。她目前正在中国度假。”

许云波苦笑道:“人家都当家庭妇女了,你怎么把人家约出来?” 然后又追了两句:“你真能把她约出来?你真有这个能力?”

小东自信满满地说:“我今儿就让开开眼,见识见识我超人的能力吧!“

小东这边电话一放,那边就给兰月打了过去。兰月说:“去北京见同学当然好,但我还没有去见公公婆婆,我还……” 见兰月还在吱唔,小东火了:“你别放屁了 ,你忘了,你要我圣诞节上你家, 我扔下老公就朝机场奔。上次我说我要做关节手术,你说你马上飞过来照顾我。现在动真格让你飞一趟北京,你就成了个面人儿, 这次你若黄我, 我俩今后就算化了。 ”

兰月对公婆没有深厚的感情,当然是希望飞北京会同学,见小东会好开心,对那个暴富的许云波,她的心也充满了好奇。但她必须考虑王帆和公婆的感受。王帆在关键时刻还是给了他支持,他说:“我理解你们,正如我也想见我的哥们,好朋友就是一起成长过,并肩战斗过,同这样的朋友相聚,是最快乐的事。” 王帆的话让兰月感到温暖开心。 他还给了兰月一个好建议:“先到我家报个道, 父母面前亮个相,基本的礼节应该做到,也算是个交代,然后再飞北京也不迟。”

到了王帆家,小东几乎一天一个电话追得兰月心慌:“你机票定了吗?北京相见哦,千万千万要来啊。”

兰月平心静气想了想,才发现一个看似平常的问题,其实隐埋了不定时炸弹。她这一走,山高水远,王帆就是自由人了,她的眼睛捉不到他,人管不到他。可是兰月又想,其实都是成年人了,犯得着相互监管吗?彼此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夫妻间还有什么意思呢?但是啊,兰星马上就要来参加歌手大奖赛。兰星是个有前科的人,王帆又热情得有些过份,兰月不得不防啊!兰月在患得患失中犹豫着,摇摆不定着,她开始笑自己:多年前发生的悲剧,莫非还要再演一遍?我是这么命苦的人?我这么没有自信? 她忽然开始恨自己,忽然想下一个赌。如果赌赢了,她会把一生的爱奉献给王帆,如果输了,她也算看透了王帆这个人。

29. 亿万富翁的老同学

到底走不走? 走!

临上飞机前,兰月心头一阵灰,一阵黑,好几次她想回头对王帆说:“我不走了!”最后还是提起行李,沉住气来嘱咐王帆:“兰星年龄不小了,你如果能帮,就帮她一把吧。她成名了,对大家都有好处的。”王帆说:“你放心吧,你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兰月笑了笑:“兰星比你小,成不了你的姐姐。”

兰月心头的姐姐是小东。 那还是大一,在食堂排队打饭,一个牛高马大的女生非要插兰月的队,兰月不让,那女生张口就骂:“我操你妈!”小东从天而降,声音和气势都大那个女生一倍:“我操你奶奶!” 小东让兰月感觉到有人保护的滋味真爽快。

兰月出国那一年,国家教委规定,出国留学必须缴付培训费。兰月因为潜心准备托福和GRE,好久没去中关村打工,上万的培训费还差个尾巴, 小东知道她永远不会向父母开口,当晚就把钱递在她的眼前。

北京澄澈的天空,总是蓝得透明干净,一点秘密都藏不住。 一个西装格履的男人把兰月请上了车,他是许云波的办公室主任,兰月叫他张主任。张主任说:“许总裁目前在上海谈判,我们公司有个大项目,正同美国合作。他嘱咐我好好接待你们,你的两个同学已经住进了宾馆。那家宾馆也是我们集团的下属机构。”

奔驰车稳当当地行在高速上,窗外的北京变得让人目瞪,让人悬晕,是不是在做梦啊? 兰月却忍不住想笑:许云波, 许总裁, 你真的在谈判,不知道用什么声音在谈判,不知道你的声音是否还会让人想起油菜花盛开的地方? 光阴太神秘了,一转身就把人和事改变得面目全非。

宾馆门口,兰月见了小东,当然是又抱又跳。张陆还是大学的老模样,鼻子还是那鼻子,眼睛还是那眼睛,只是嘴更油,舌头更滑:“兰月亮儿, 几年不见,比太阳还要亮堂堂啊。” 小东劈头就说:“几年不见,你让兰月看看,你跟卢强那花鸡公还是一笼子的禽兽。” 张陆抬了抬眉毛,眼睛后面全是火,他说:“兰月是老同学,开句玩笑还不行?” 小东说:“什么玩笑不能开,我知道你嫌我在你跟前碍事,恨不得许云波每天赏你一个小野鸡,你跟卢强那花东西都会口水满嘴抢着去抱!”

兰月不想再听见那个人的名字,她的心被烙了一下,主动转移了话题。大家开始讨论许云波的财富, 流动资金多少,固定资金多少,员工多少,还有他的女人, 从清纯少女到影视红星,各种规格型号。他的车,也是各种规格型号。 怎么说呢, 每个星期绝不重复。 他有一部鲜红的手工发拉第, 他的最爱, 没有一个女人坐过。

兰月说: “我头都想成三个了,还是想不通。我不觉得许云波是那样的形象。 ”

小东笑道:“你觉得许云波是什么形象,油菜花开的形象?”

“不,是十个手指头戴满金戒指的暴发户,一大群妖娆的女人把他围绕。这个时代太容易收获暴发户了。“

兰月有段心思谁也没说过。或许自己是南方人,骨子里埋着普通话的崇拜。她喜欢口音好听的的男人, 声音是男人的另一张脸。不一定非要腔正字圆的电台普通话,普通话里含点北京口音或东北口音她都喜欢。想起那年头,小东常模仿许云波的腔调,笑得宿舍的人倒了一地:“天上有两只鸟儿在天上挥(飞),秋天来了,树叶全都变房(黄)了。”

那又怎么了,就算鸟在挥,树叶变房子,如今人家后面有城墙一样的银子立着,这么多的美女哭着吼着跑来,就是要跟他生崽。 张陆说了一个段子,曾经有个模特儿,长的是巨漂亮, 为了独占江山, 设法怀了种,静悄悄地生下来, 静悄悄地抱到他眼皮底下,好可爱的胖娃娃。 许云波一点不激动, 验血核实后, 对外界宣称胖娃娃是他的养子。

兰月听得恶心, 像喝了一碗臭虫鸡蛋汤。 她说:“我们还要等多久。 ”

”别急嘛,张陆悠悠然望了她一眼,笑得很邪:“其实许云波比你还急呢。”话一完,手机响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婉转拂来: “我是许总裁的秘书甜甜。” 甜甜, 真是声如其人! 张陆差点酥倒在地。许云波谈判已经结束, 今晚准备回京。

小东又忍不住骂人: “他以为他是皇帝? 从没给我们通过话, 全让他的太监宫女传话。你们说说,许云波这家伙像话不像话,我真想拿臭豆腐扔他的脸! ”

“你把喇叭调小点行不? 这家宾馆是许云波集团公司的产业。这儿全是他的人。” 张陆斜了妻子一眼。饭还没吃完,张陆就想溜,他说:“你们两姐妹单独聊, 我回家陪我老爸看新闻。 ”

小东冷笑: “ 到夜总会看骚祸才是真的吧,满地的妖精,快乐死你了。 ”兰月都摇头了。她觉得张陆像个可怜的孩子, 可小东自有她的道理:“男人就是一毛小孩, 需要时刻敲打,你稍不留神,他就乱流口水,然后裤子一脱,随地大小便,最后你还得帮他清洗屁股。 ”

张陆走远后,兰月认真地说:“小东,我心头有话从来不对你隐瞒,我觉得你对张陆管得过份了,他是成人不是孩子,你伤了他的心,这个不好收拾。“

小东说:“奇怪,许多人都说我在欺负他,连兰月你也不站在我的一边,其实他也伤过我的心,不然我哪来这么大的气,我以后慢慢告诉你。你不知道,那东西就会在外面装,装纯装无辜的样子最在行。”

吃完饭,小东想睡觉,说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兰月独自一人晃到大厅。 这儿有一个水池, 池中有假山,假 山上的小桥和庭楼,玲珑成了另一个世界,水灵灵,盎然生机的世界,却是假的,住不得人的。她不觉发起了呆。

“兰月, 是你吗? ” 背后响起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像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条件反射回过头去。还是那个声音:“ 你一点也没变!”

她抬起头,一张轩昂自信的脸,镜片后面炯然发亮的眼, 半是含笑半是期待。

“你…… 你…… ”她就是不敢认。

“ 你是贵人多忘事啊。 ”

“不,我是有眼不识泰山!” 她一下欢呼起来,拍手笑道:“许云波啊,你大变啊,变成了大帅哥,我真的不敢认你!” 她心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我的老妈啊,你真的一点都不油菜花了。

30. 分手后就找不到他了

 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四个人欢天喜地聚在小和张陆东的房间。过去的时光悠悠地又回来了,每个人都年轻了十多岁,还是那颗青春的心。张陆说:“最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校园,最有理想的岁月。”

许云波首先向大家道歉,道歉他没有及时出现。小东说:“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我们都知道你是大忙人,你的一刻就能造千两的黄金。” 

许云波说:" 你那张嘴还是没变,跟从前一样打人。我一直都知道你们的情况,也非常想和你们通话,但我知道一旦和你们连上线,我肯定放不下电话。当时我的谈判也进行得很紧张,所以想把谈判搞定后,再痛痛快快地聚在一块儿。"

“那你说, 怎样招待我们。” 小东开始提要求。

许云波目光泰然:“你们想怎么办? ”

兰月心想,他那眼睛真是自信,好像背后有千军万马。现在是树叶变房子,谁还敢有油菜花开的感觉?

小东也是无理取闹:“我想开你的发拉第去天安门兜一下春风。 ”

许云波听了,脸一下灰了。 还是张陆帮许云波下了马:“我靠! 你发什么羊儿风, 想在北京开发拉第! 我的丰田都不想让你碰, 开了多少年的车, 再宽的停车位你也是歪起个屁股。 ”张陆平时说话是条虾,但数落老婆车技时就变海龙王了。

“我的车技也不好。”兰月老实地说:” 直到现在还怕开高速,回国后才知道中国的司机全都会特技。我们应该在国内学会了开车再出国。”

”没什么难的,就是环境逼出来的,我刚回国的时候也不敢上路,开上路还喜欢让人,后来发现不能让了,否则你永远也走不了,如今我也跟大家差不多,一阵乱抢也习惯了。”许云波说这话的时候,发现兰月脸疲头歪靠在床头,便说:” 时间不早了,明天我们再长聊。我决定空出三天的时间为诸位当全陪。”

 许云波和兰月一块出来的,兰月的房间就在小东的隔壁。兰月用卡开门的时候,许云波问了她一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嘛,过的就是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呢,干的是轰轰烈烈的大事。“然后她又说了一句:“现在夜深了,明天想听听你的传奇创业。”

兰月回到房间后,困得要像跟木头, 却无法变成木头,脑子里金光紫光杀成一片。 电子钟告诉她已是凌晨三点,王帆在干什么? 她不可能不牵挂他。她在恍惚中感觉自己在梦游, 梦游到了河边,看见疯长的青草下面有条蛇。

梦见蛇大概不是个好兆头。兰月早晨醒来后立刻挂了个电话,王帆爸爸告诉她, 儿子昨晚在台长家。

“他没有回家?”兰月的心开始乱响,想也没想就往自己家里挂,是兰星接的,兰星问她:“你真的去了北京?你就不陪在老公身边,现在国内的小女孩都是特种兵。”兰月听兰星这么一说,心情反好了许多,既然兰星主动提起特种兵,想必她自己也不会主动当特种兵。兰月转头又给王帆家挂了个电话,告诉公公张陆的手机号码,若王帆回家叫他立刻回话。

吃早餐时张陆的手机响了, 兰月慌忙扑过去: “我的! 我老公打给我的。” 可惜是张陆姐打来的, 妈妈糖尿病又犯了。“那你还不快走! ” 兰月和许云波都在催小东。小东犹自喝着牛奶, 眉眼冷得像南极万年不化的冰山,她说: ” 反正我不去,我和他妈水火不相容,我怕她见了我,病发作得更厉害。





张陆心急如跳蚤, 哪顾得上小东的表情:“谁需要你,我姐是医生, 你自个儿玩好了,玩得个四脚朝天。 ”

     " 随时同我们联系,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许云波冲着张陆的背影喊道。

“你不知道他妈有多坏。 ” 小东喷着气,嘴里的牛奶都跳到了鼻尖。

张陆的妈能有多坏?兰月想得起,张陆的妈能做一手好菜,所以张陆能把小东骗到怀里。

在许云波的眼里,张陆的母亲可是个好人,跟小东完全是另一个版本。那时他们还是一帮穷学生,最喜欢那个豪爽开朗,高嗓门的阿姨,做了满桌的大鱼大肉, 还一个劲地给他们夹菜倒啤酒。那时候许云波家穷,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美味佳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美味佳肴。就算他后来发达了,天天山珍海味了,他依然忘不了张陆母亲的满桌美食。他有次在越洋电话里对张陆说过:“你妈妈做的蒸饺和豆沙包子,我现在都还想。“张陆不理解,他说:“北京满大街的美食,随便找一家都比我妈的手艺好。” 许云波摇头道:“北京的好餐馆我去了很多,还是找不到你母亲给我的那种美好感觉。”

许云波怎么理解,这么好的一个阿姨,在小东的嘴里就成了张牙舞爪的魔鬼,咬牙切齿的敌人,满脸横肉的母夜叉?

 大家因为张陆母亲住院的事,都没有心情到外面玩。 兰月建议道:“这样好不好,我们干脆去医院看张伯母,买一些礼物,聊一下天,这样你们婆媳就自然好了。" 

    " 你们去,我也不能去。" 小东说:" 他哪儿又是姐姐,姐夫,还有什么堂兄
表弟的,我怕打起来吃亏。"

    " 好好的,怎么会打架。" 许云波好奇极了。

小东和张陆常干仗,干得得山崩地摇,日月无光。打归打,上了床又深情了。张陆父母去美国探亲,小东也不收收,还说你儿子牛什么,别忘了搭谁的桥过的太平洋。父母 气疯了,没想到儿子比孙子还不如,不仅不劝, 反而火上添油。 两人再次过招, 整栋楼都惊动了,印度邻居报的警。警察本来要带走张陆的, 可是一看他鼻青脸歪, 小东一点都没伤, 说了两句就走了,一家人吓成了烤烂的地瓜。 把警察招来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记录上有黑点,以后办绿卡都有麻烦。

兰月听了小东两口子打架的故事,笑得嘴都歪了,她还边笑边怪小东:“你平时都没给我坦白,现在才说,你们两口子还有什么新鲜故事?”

许云波的杯子却在桌上一响: “ 我要有这样的老婆, 老早就把她休了,幸好没结婚。”

“赫赫,你大人要是结婚, 恐怕得忙啊,忙着找律师,忙着搞一长串的财产公证,对不?” 小东眯了眯眼。

“什么律师,如果打算娶她, 我绝不搞什么婚前公证。如果一心想着公证, 就干脆别结婚!” 他瞟了一眼兰月, 兰月正埋头喝茶,似有心事的样子。

想着王帆,兰月饭都吃不稳,回到房间便追了个电话, 婆婆告诉她, 好象又是那个宋台长。 兰月没有办法,电话只好追到宋台长那里去了。

“谁—-啊? ”宋台长的声音摇摇晃晃朝兰月扑来, 大概已喝得半麻半醉,半个神仙,他的背后是一阵鬼哭狼嚎的卡拉OK: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天上飞,天上飞。”听见兰月的声音,宋台长在手机里一阵狂笑,然后拖着长长的京剧腔吆喝起来: “达达达,王帆兄, 回头一看,烟尘四起,你夫人,她,她,她,千里寻夫追来了。”

王帆立刻问:“出了什么事吗?“

兰月说:“没出事就不能问候你吗?你昨晚怎么没回家睡觉?”

王帆说:“我跟哥们在一起喝了个通宵,这很严重吗?“

兰月说:“不严重,我只是问问。” 兰月挂了电话,她已经感觉王帆变了,不是美国的那个王帆了。难怪好多人说,中国是男人的天堂。

31. 他说他一直都在想她

兰月听见门铃响了,门外站着许云波。他满脸明朗温暖的笑:“你一个人总喜欢关在里面, 这房间里有什么宝贝? ” 兰月忙问:“小东呢?”

许云波说:“她去看她的一个东北师傅。”

兰月问:“哪个东北师傅?是不是那个曾和她练过气功的,神神道道的东北人,在大学就自吹他的前世是释迦牟尼。”

许云波点头:“就是那个疯子,张陆一直都很讨厌他,但小东还把他当师父,小东在美国时也练气功,晚上12点的时候还要接他的功,说他的功能来自宇宙,能穿越千山万水,神奇无比。”

兰月笑道:“那个疯子在大学时就常来找小东,还想游说我也练,说什么他的气功会辟谷长生、呼风唤雨,还能腾云驾雾,元神出窍,我们宿舍的人都不信,就小东相信,唉,信仰自由,我们也不能干涉她。“

许云波说:“我们外人是不能干涉她,但是张陆就苦了,张陆说小东练功经常神经错乱!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是大喊大叫,好几次还看见她自已打自已,把张陆看得心惊胆颤。”

兰月叫道:“居然有这样的事,不是张陆造谣吧?”

许云波说:“张陆虽然也开玩笑,但我区别得出那些是玩笑话,哪些是严肃的话。“

兰月叹了一声气说:“小东什么都好,怎么会去迷恋这种邪教的气功,他那个师傅一看就是个骗子,一般真有本领的人是不会乱吹的。听说他练功走火入魔时常跑到林子捉虫子吃,前世还是释迦牟尼呢。”

“释迦牟尼会吃虫子吗? ”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笑声的后面闪出些亮光,彼此的心都添了暖意。室内的空气温暖而宽松,有贴心贴肺长聊的气氛。兰月开始说一些心头的话,她先生正在另一个城市的酒楼,跟一群人海喝,旁边还有女人的声音,她担心他要了小姐。

“就为这个呀," 许云波一下笑了起来,他说:" 你不要想的太多,就算是小姐,一人一个,他不要的话,人家反而会认为他清高,下次再不同他打交道。就算他不乐意,也得接受呀。”

兰月说:“还是美国的乡下好,没这样让人不安的怪现象。”

许云波笑了笑, 声音温柔而低沉: “你还是老样子,单纯得象刚进校的学生, 又让我想起那一天,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

“第一次见我的那一天? ”

“你穿的是蓝裙子, 那时我们都是刚报道的新生。”

“我穿的蓝裙子?”

" 对,我没记错,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你穿一身蓝色的裙子,费力地提着行李,那样的娇小和瘦弱,我真的想帮你一下,可我那个时候太害羞了,根本不敢上前跟你说话。"

    " 我知道你害羞,你跟任何人说话都要脸红。" 兰月很容易地回忆起来。

    " 我当时很自卑," 许云波一点也不回避:" 我来自农村,跟城市的孩子一比,简直什么都不如,他们谈的,他们用的,我都不知道。"

    " 可是你现在不一样了,千万个城市的孩子都混不到你这一步。你也算是光宗
耀祖,美梦成真了!" 兰月笑道。

    " 并不是所有的美梦都能成真。" 许云波叹了一口气:" 我实现了一些梦,我让我的父母摆脱出那片黄土,让他们老有所养。我让我的兄弟姐妹有了机会进城工作,他们的孩子也不用担心失学。但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些愿望,我想永远也不会实现。"

    " 你该知足了,许云波。" 

    " 也许我该知足了," 许云波缓缓地吐出这几个字,继续说:" 在大学的时候,很多人想不通,你怎么会那样的聪明。能考入我们学校的大都是各省市的理科状元,可你在我们中间依然聪明过人。我记得大二的时候,一个美国的华裔教授回国讲学,他给我们出了一道数学难题。他的话语刚落,你就奔向讲台,在黑板上演算出来,演算了大半个黑板。天!我们好多人当时连题意都还没弄明白。"

    过去的闸门慢慢打开,她只记得他半含乡音的普通话,那油菜花盛开的地方,小鸟在灰,叶子变房了,可他的记忆里装了那么多的她,美好的她。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遥远的记忆里有条清亮的河,河岸开满了柔媚的花,花香落在兰月的心底, 该不该醉呢?许云波的声音很亮:“我记得窗外有阳光, 阳光照过你和黑板, 你简直就象一个仙子, 高高立在凡人之上。 我真的, 真的不敢直视。”

兰月知道这些话后面的风景,遥远的风景,可惜她错过了,错过了一个特定的时间,错过了一个迟到的空间, 山河岁月全都变了。许云波入了情绪, 也顾不了兰月的表情: “后来看见你和卢强好了, 我吃饭都像在吃石头。但也没有办法。他来自城市,人又长得帅,我哪能跟人家比呢。”

兰月抬起头, 又低下头, 想阻止他的话,却发现很享受他的话。

享受后面也有记忆中的痛和泪。“那个大热天, 你抱着半个西瓜到宿舍, 满脸红红的全是汗。 你知不知道, 卢强有个外系的女生刚离开。 张陆站在你的背后朝卢强挤眉弄眼。 兰月,你那么高的智商,连人家对你是不是真心都不知道。如果你是我的女友,我会一心一意待你,可是我那时太自卑,不然怎么也会把你从卢强手里抢过来。 ”

兰月声音哑了: “不要提他了!”

他趁势挪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对不起,”他说,用手轻拍她的肩膀,他感到她衣服下面的肌肤,有火有冰,火在冰上起舞,他的手指麻了。他曾经的梦中情人, 暗恋曾怎样地折磨他,冷的烫的牙齿在咬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痛。毕业后, 知道她一个人走的美国, 他暗自欢喜了一阵子,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他坦白地说:“我一直都在牵挂你。毕业后工作了,才知道你一个人去的美国,估计你们也没好成。我拼命的准备托福和GRE ,唯一的希望就是想与你在美国相遇。后来,后来我在长春藤的C 校读博士,从张陆那儿知道你在南方一所并不出名的大学。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我拿到了你的电话话码,甚至编好了和你套近的理由:我想对你说,兰月,你这么优秀,应该转学来我们学校。“

他终于去了美国,而且打通了她的电话,但不是兰月的声音。许云波叹了一声气 :“你室友接的, 她说你男朋友刚把你接走。” 他眼前一片灰黑的浓雾,他知道再也见不到阳光。

那时候兰月正同王帆热恋,每天甜蜜得像只小蜜蜂。她同许云波是命中注定的无缘。

情缘断了,事业却成功了,他的成功是在他海归之后。他老实告诉她,关于自己的发家史:”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打算呆在美国看看。不久,我的一个哥们跑来问我,愿不愿意回国创业跟他一起干?他说他父亲现在还在台上,很快就要退休,让我们珍惜这个机会。”

要说许云波那哥们为什么要拉着他一起干,许云波曾经救过那人的命,在学校附近的湖边游泳,他在水里抽筋时没人注意,结果被岸上的许云波发现情况的异常。

两人回国创业时,国内的网络公司还不象如今遍地开花。许云波对兰月说:“我们又有关系,再加上在中国人的眼中,我们是留美归国的学者,所以创业一开始就很顺。几年以後,我实现了我在美国没能实现的梦:昂贵的名车和别墅。“

” 我知道,还有妻妾成群。” 兰月笑道。想起了那些关于许云波的风流故事。

成功了的他,自然被香艳的传说笼罩着。兰月笑道:“听说你一下飞机,几十个女秘书一起化好了妆,各开各的车,花枝招展去接你。”

他摇头看着她:“张陆不打草稿的造谣你也信?”

“那,那亲子验血的故事呢?”

他没有否决,但他的声音很动听:“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女人。时光过得越久想你越深。我这儿没有你的相片,我把大学的毕业相片扫描后, 放进PHOTOSHOP, 放大, 再放大,再把你一个人剪贴成单张。你大概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神经病。”

兰月感动了,她的心暖柔柔地跳,他那么有钱,那么多的美女在他面前跳,可他最爱的是她,他亲口说的。他说话的声音比歌声还动听。

” 我海归的时候已经知道你在美国结了婚,我除了在心中惋惜一阵,还能做什么呢?可是时光过得越久你在我心中留得越深。我永远忘不了你在阳光下演算难题的模样,真的是个仙子!“

她定在了时光之外, 那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她成了传说中的女主角。气氛已经酝酿到最佳状态。“兰月,” 他低声轻喊, 从背后抱住了她, 不是很紧: “我一直都在想你。 ”

32. 北京的战火

海水旺旺地涨着,没过了膝盖,淹过了胸部,兰月转身却跑上了岸。可能因为激动,他的声音忽然出了故障,“一直都在想你”,成了“席子都在熏你。” 又回到那油菜花盛开的地方。兰月定定地看他,沉静得连她自己都吃惊: ”我真的很感动,只是时间和地点都不一样了,我们再也回不了校园。” 她低下头, 戒指的光落在眼睛里。 她对自己许过诺, 戒指上的钻石不能蒙上灰, 因为上帝会看得见,迟早会罚你。他镜片后面的失望, 像水中腾起的薄雾, 又隐约地闪出幽愤, 他像是在跟自己打赌:“如果你还没有结婚, 愿意嫁给我吗? ”

她不想说谎。 他迷惘地看她,迷惘地摇头。她是他窗前的明月, 那么近,却遥不可及。 他不是从前的他了, 他如今自信而坚定,以为他的判断都能准确到位 — 凭借他现在的实力,说几句动听的话,送出一个温柔的眼神,任何女人都会主动扑来。 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不再是妙龄,而且真的是其貌不扬, 他曾经那么爱她,思念她, 他年少时的情, 现在想起都心暖心疼。 可她动过心吗? 他当年不过一个土包子,谁可能喜欢他呢?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无力,无力给苦涩郁闷的青春圆个梦。但他还是很有风度,他说:“ 我该走了, 你好好睡一觉, 明早醒来, 我们依然是朋友。 ”

兰月点头:“还是朋友好,朋友间的友情最天长地久。“

兰月一夜难寐,白日里的各种画面在她眼前纵横穿梭。许云波的脸,许云波的声音一直缠在她的胸口和耳边, 一会儿像蝴蝶, 一会儿像蜜蜂,蜜蜂引着她推开了一道门,她知道她会看见许云波,许云波扑在她的身上, 解她的衣服, 吻她的脸和身体, 她轻飘飘的身子,她居然没反抗, 带着一点点飘渺的愉悦。我喜欢他吗? 梦醒后她的头晕得像落地的风筝,手指饶过头发丝, 一丝一丝都是狐疑。

他在早餐桌边等着她, 平静坦然,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说过。想起昨夜的情景和梦, 兰月心跳耳红, 许云波却笑得很平静:“给老公打电话了吧?” 兰月这才慌了,拿起许云波的手机就开始拨号。王帆还是不在! 只好又打到宋台长家求救。半小时后, 手机响了, 王帆像喝了狮子血: “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跟踪追迹什么意思? 昨晚我的兄弟酒后撞车进了医院,你当我上哪儿了? 我是这么坏的人吗?”

兰月问:“我正常的关心不行吗?你这是什么态度。“

兰月的声音一高,王帆的声音便低了,他说:“人家酒后进了医院,我总不可能对人家置之不理吧。给我两天自由吧!兰月,不要让我的兄弟们笑我。你会你的同学,我会我的朋友,以后回了美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兰月茫然地把手机还给许云波,许云波脸上依然挂着笑:“怎么了?”

兰月哼笑了两声:“中国是个大酒缸,他喝麻了,回到美国就好了。”

“这样啊? ” 许云波的眼睛似乎还在笑。

 兰月笑道:“中国真是个快乐的地方啊,每天每夜的,酒楼、小姐、卡拉OK、美食美酒,你说说,国内的人在干什么?不是说下岗工人很多吗? 失学儿童也很多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夜夜笙歌的场面? 我现在总算懂了,为什么男人都喜欢海归,而女人都喜欢美国,哪怕是美国的旮旯地。”

许云波说:“ 我不否认,中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特别是对久居国外的男人。" 

兰月正要说话,许云波的手机响了, 兰月心想,可能是王帆打来的,但她错了,是张陆。兰月看见许云波说话的时候皱起了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张伯母好吗?" 兰月随后问。

    " 张伯母没问题。" 许云波说:" 是张陆,他决定留在北京,不愿回美国了。"

    " 他发什么神经病。" 兰月哼道:" 他在玩什么啊,小东绝对是要回美国的,小东才不跟他一样胡闹!"

    " 张陆说他是认真的。" 许云波说:“小东也可以选择海归。” 

    兰月知道,出事了!北京成了战场。

    回国不过才一周,硝烟滚滚,战火已经点燃了。兰月再见张陆时,他精神抖擞,威风得像个骑在白马上的大将军:“怎么啦,我就是要留在北京。最多回美一趟办些手续。”兰月能感觉张陆心已定,因为他的语气坚定得像钢柱子。
    “这么大一件事,你想留就留,你怎么不考虑一下我?" 小东这两天已经气疯
了。看到丈夫一回" 娘家" 就不要" 婆家" ,她后悔真不该回国,肠子都悔断了。

    " 你有博士学位,哪所高校不可以教书。" 张陆一张冷脸看着小东。

    " 我呸!高校教书,我大学毕业就可以留校教书,我稀罕它!在美国我都是教授。
"小东差点跳起来。

    " 随你便,你瞧着办吧!" 此时的张陆就像一头下山的老虎,哪有过去畏畏缩缩的症状。

“你少在北京招摇撞骗, 你那个老底谁不知道。 博士资格两次都水了, 不得已才改了专业。” 小东没了退路, 舌头底下放出来的全是乌鸦:“忘了你当初怎么去的美国?”

“赫赫, 我沾你的光, 搭你的桥, 你伟大的,正确的,光明的使者, 我今儿把这阿物儿全还给你。 你插在头上臭美着摇过大街吧。”

“你无耻,你能还我宝贵的青春? ” 小东的脸成了皮蛋。

“我的青春呢? 难道不宝贵,我自个儿剥来吃了? ”

 兰月在一旁干急,如果让二人吵下去,恐怕还有更难听的语言,她劝道:“你们好好说行不行?" 

    " 好好说,跟她这个泼妇从来就说不好。"

    " 我是泼妇,你这个白痴,只有我这个傻瓜才看上你这头蠢猪。"

    " 大家彼此彼此啦,傻瓜和蠢猪能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说明谁也不欠谁啦。"

    " 大声嚷嚷能解决问题吗?" 站在一旁的许云波终于发话:" 大家平静
一点,理智一点,都把话说清楚,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俨然是一幅总裁对下属的训话态度。

" 我知道你们的问题," 兰月像个心理专家在给二人分析:" 张陆想留下来,小东要回美国,我想问问张陆,你们在美国都奋斗了那么久,为什么要留在中国白手起家?

    "这需要理由吗?因为是中国的北京,我的家乡。我的父母年龄都大了,身体都不好,我姐姐一个人压力太大。这次回家我姐告诉我,妈妈有次半夜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至于找工作,简直是太容易,我姐夫的一个朋友,是家IT公司的总经理,他只问了我一下情况,连REFERENCE (相关资料)都没看,马上给我OFFER(工作) ,工资比美国少不了多少。还有......"

    " 还有美女如云,看得你眼花缭乱,恨不得抱回一个,打着你从美国回来的招牌,干着诱惑小姑娘的勾当。“这是小东的愤怒语言,这样的语言对她已是家常便饭。

    
    " 不要东拉西扯,好不好!" 许云东明显站在张陆一方,带着怒气的眼睛看着小东。

    " 小东,可不可以试一下呆在北京,这儿毕竟有你们的家。" 兰月谨慎提出建议,因为她知道小东不愿意离婚。

    " 家,我十七岁就离开家,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不会留在北京的,
这么大的风沙,这么多的盲流,一出门就堵车,哼,还想申办什么奥运,做他娘的春梦
吧!"

    " 办好奥运,是每个中国人的骄傲,我公司也出了巨资赞助。"许云东的语气明显很讨厌眼前的女人,他完全都理解张陆的心情。

    " 这打肿脸充胖子的骄傲,用不着你去锦上添花,许云波。" 小东冷笑一声:
"如果你真有心,去想想下岗的工人,失学的孩子,边远地区吃不饱饭的农民!还有些山旮旯连电都没有通。"

    " 你又不是许云波的总会计师,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再说许云波已经办了两所希望小学,你给山区的同胞干过什么?" 张卢和许云波早已是一条战壕的兄弟。

    " 好了,你们不要把话题扯远了,行不行。" 兰月在一旁急得想跳:" 这和奥运会根本就扯不上关系。"

    " 一句话,我不愿留在北京。" 小东一脸的坚决果断,她说:" 我在美国一路这么拼下来也不容易!到现在,车也有了,房也有了,工作环境早已熟了。我不想回国从新开始,我受不了国内复杂的关系,我学不会拍马屁,还有这北京的空气,实在是太脏!我每天喉咙都在冒烟。"


" 为了你那高贵的喉咙,你就请回美国吧,自由地呼吸你的新鲜空气,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离婚!" 张陆把话挑得又明又亮。

    " 我不同意!" 小东缓缓转过身来,直对着张陆,目光燃着熊熊的愤怒:" 我又不是西瓜皮,你想扔就扔。”

“不当西瓜皮就呆在北京,先老实学会怎样做人。

小东的眼睛眨了一下,她突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她吼道:“ 我知道了,这次回国就是你家人设的计,你的家人早看不顺我,明知我不可能海归,便故意叫你留下来逼迫我们离婚,他们这样挑拨离间,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妈肯定是主谋。"

张陆跳了起来,把兰月吓了一跳,他指着小东的鼻子说:" 你还说我妈,还说我妈,我最恨你的就是这个,我妈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我外婆,姨妈,舅舅,一直就让着她,她嫁给我爸后,我爸对她从来就没一句重话,从小教育我和姐不能惹妈妈生气。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过了这么多年,直到我把你娶进了门!我真是天大的不孝啊,让这么好的妈妈遭遇了女魔王,你就是气她折磨她的女魔王。“

张陆这番夸张而放肆的表白,兰月也看不下去,她现在坚决站在小东一边,她说:“张陆,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人话吗?谁是魔王,我看你才是个牛魔王。“

张陆指着小东对兰月说:“她就是女魔王,你没看见她现原型的时候,太恐怖了,比《画皮》里的那个女鬼还恐怖。她练了这么久的邪气功,早就成魔了。“ 

小东突然不出声了,任张陆继续讲他的血泪深仇:" 在美国的时候,你一直把我踩在脚下。在美国我们都没有亲人,我总是从大局出发,对你的行为忍气吞声,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我就不在乎人家在背后笑我吗?你在家里,象头东北母老虎。成天对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对我倒罢了,可当着我的妈你总该收敛一下吧,我看我妈伤心流泪的样子,我真的想一头撞死。"

    室内静悄悄,每个人都在听张陆的委屈故事。兰月知道这样的故事在留学生中不时地上演,绝不可能简单地下判断,谁非谁对。她就记得她的一个朋友,外人看这个女孩,都觉得她非常的善良,非常的助人为乐,但是在婆婆来美探亲后,她曾气得想投河自杀。但接触过她婆婆的人,也觉得是个热情开朗的老太太,没什么恶毒的心啊。没有缘份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真是痛苦,就算是亲人又如何,兰月想起自己的童年,她不喜欢那个家,还有家里的人。她能理解小东。

“我是做得有些不对。” 大局当前,小东不得不低下了她那高扬的脑袋,她说:"可你妈难道没有错吗?她不应该火上添油,恨不得我们离婚才好。"

“我妈才不是那样的人," 张陆得理不饶人:" 前些年,我姐曾同我姐夫闹过,也是我妈去和解的。我小姨也同姨父分居过,那年我还在读中学,我妈让我陪着她,顶着大雪,低三下四去求姨父回家。"

”我相信你妈,自己家的人就是人,媳妇就是外面的猪。" 小东咬牙切齿地说:" 无论如何,我要回美国,我不离婚。我看你妈要怎样对我耍暗器。"

“ 只有恶毒的人才会有恶毒的想法,比如你这种天天练邪气功的人。”兰月感觉张陆象翻身作主的农奴,动作和神态都很得意:" 你离不婚离婚,我都不担心,我姐夫就是个大律师。"

    小东的双眼里有电光雷霆,双手握成了拳头,有战斗力的拳头。兰月拉住了她:“不要动手!”

    " 你放开她,兰月!让我们打一架。齐小东,你别以为我每次让你,就是打不过你。现在是在北京,谁怕谁。你就是叫警察把我抓进去,我两分钟就可以出来,北京派出所的所长有我胡同里一块儿长大的哥们。你来啊,你上啊,你亮出你的拳脚啊。"

    " 张陆,你这个混帐,跟女人打什么架。" 许云波拖走了张陆。

    当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小东再也忍不住了,她痛哭起来,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和悲痛,如崩裂的山,愤怒的海,压下来,卷过来,要把她灭个粉碎。

33. 自杀的人很难进天堂





清明时节雨纷纷。北京人说,好久没下雨了,今天的雨就像下的金子。 这期间,兰月跟王帆通了电话,说了自己不能按期回家的原因。 王帆出乎意料的通情达理:“留在北京帮小东吧,也算是朋友一场。”

兰月帮得了小东吗?她倒是希望自己有强大力量挽救她的婚姻。但是昨天许云波把话挑得透亮:“劝劝小东, 只要点个头, 张陆愿意放弃财产。 ” 兰月摇头:“ 婚姻只有劝和不劝散的。 ”许云波单刀直入:“晚了, 张陆已经有人了!”

兰月听了,差点跳起来:“ 难怪小东说她中了计,太阴了吧。小东还是张陆的合法夫妻,那女人算个什么东西啊!”

" 她不算什么,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士,跟张陆他姐一个医院,这次张陆妈妈住院的时候他们才认识。她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也谈不上好漂亮,但据说她特别的温柔,对张陆一脸的崇拜。"

兰月红着一张脸哼道:“温柔,崇拜,难道就可以当小三啊?伙同一家子去陷害欺骗人家。”

许云波说:” 事到如今,你说欺骗也好,陷害也好,都得面对这个现实:那就是张陆不愿回头!我跟他谈过,我也理解他,他说他这一辈子也不想挣多少钱,只想父母能够健康长寿,快快乐乐,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在家等他,轻言细语给他说话。你说说,他的要求过份吗?”

兰月说:“过不过份,我们外人怎么评?婚姻那栋房子有问题了,他没有努力,他也有错。”

许云波说: “不是张陆的错, 换上我, 早就离了, 没什么好讲的条件,不敬我父母的人, 不配当我的老婆。” 兰月心头暗自震了两下,心想,幸好自己没嫁给这样的男人!

小东的脸明显垮了,像失了水的豆芽,回想这趟归国之行,就像一场还没醒过来的恶梦。这恶梦发生得太快,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在梦里面。

兰月劝她:" 你总得吃点东西吧,有了身体,就算天塌下来也可以当成被子来盖。" 

她对兰月说:“道理我明白, 要吃饱了, 才有力气投入战斗, 可就是咽不下,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我怎么会输呢? 我从来都没有输过, 大学时虽然比不过你, 但后来我拿了名校的博士。 我真的想不通, 我待张陆也算不错了, 他陪读过来没打一天工, 他要读书,GRE成绩不够,还是找我的导师要的奖学金。他工作学习忙的时候,也是我干的家务。 你知道的,我们家后院那么大的Deck(露台) ,都是我一个人油漆的。后院的菜地也是我在管,这家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么多年的夫妻,这混帐东西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我成了垃圾还是大便?”

兰月摇头打断她:“这世上又不是他一个男人!就当他是垃圾或者大便。”

“什么意思? “ 小东立了起来,像头受伤的狼:“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人人儿,我会把他送人,你好不容易编出来的程序,被强盗抢了, 低眉低眼认了?我知道一个教授,科研数据被人偷了,气得两眼发黑,纵身就朝楼外跳。”

兰月说:”跳楼?跳得出好结果吗?我听说所有的宗教都是反对自杀的。”

小东眼睛里有火:“跳楼死了,当了厉鬼,还可以报仇。“

兰月倒吸了两口气,第一次发现同小东无法沟通,是不是他们说的对,她练气功把脑子练邪了?她把男人比成了什么?是程序还是数据?难怪张陆想逃跑,兰月算是懂了,她干脆亮了底:“张陆要是有了女人,你还绑住他不放?”

“对,绑住他不放,绝对绑住两个烂人不放,再丢一颗炸弹,看看谁先变成华丽丽的烟花。”小东的牙齿凝了冰,嘴皮子全青了。兰月背对着小东站在窗前,忽然低声抽噎起来:“你还记得卢强吗?有的事情埋在心头,也就希望它烂在心头,一辈子也不想它出来见阳光。”

窗外是淅淅沥沥,没有边际的细雨 ,全都是岁月抹不干的眼泪。兰月的那段故事,小东听呆了,还没等她说完她就吼起来:“这么大的一件事你都不给我讲,亏你忍了这么多年!”兰月说:“我跟你说了又能怎样?小东说:“我至少给他们一人一个大嘴巴。”兰月哼道:“大嘴巴能解决问题吗?那些伤了我的人和事,我不要再见,最好离得远远的。”

小东长叹了一口气:“我和你不同,你还是回家吧!”兰月摇了摇头:“我大学时做阑尾手术,北京没有一个亲人, 都是你日夜护在我身边。 ” 小东笑了笑:“看来你是把我当病人了。”

 当天晚上,兰月和许云波在宾馆的咖啡厅碰头。许云波说:“小东那里有什么新进展吗?
 
兰月说:" 我只是劝她回美国。但我发现小东已软下来了,她愿意试一下呆在北京,只要能够挽救她的婚姻,我从前从未见小东哭过,可这几日她天天以泪洗面。张陆呢?那天见了他后,他再也没出现过,他的心也够狠的,这么多年的夫妻还不如那几天的新欢吗?我要见他!" 

许云波的声音很坚决:" 没有用,你见了他能做什么?实话告诉你,现在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他, 有句话是树怕伤皮,人怕伤心 ,小东对张陆和他家人的伤害,她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等那些伤害集聚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当环境发生变化时,它们完全可能提前爆发。张陆说过,他跟小东一定得离,他的父母和姐姐也坚决支持他们离。"

" 他们家够黑心的了,这么一大家子欺负小东一个人。”

许云波摇头:“我从来没觉得张陆的父母是欺负人的人。”

兰月还是想争取许云波的支持,她的声音柔和了不少:“我今天跟小东商量了这样一个方案,就算张陆铁了心要海归,他也要回美国办理一些手续,处理一些事情,小东想利用这个机会,夫妻单独在一起,或许能破镜重圆。"

    " 死了这条心吧,别做美梦了。张陆已聘请了涉外的律师,替他打点所有的手续。这个期间内他决不可能跟小东呆在一起。小东如果配合呢,事情会办得很快。不过张陆说了,他已经作好持久战的准备,因为小东的脑子练气功已经练邪了,一句话,无法交流!"

小东早知道张陆的真正意图。她明白一切都如流水,流水不可能回头。她没有悲恸欲绝,也没有暴跳如雷,她很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她对兰月说:" 你放心,我好歹也是个美国教授,我不会去上演什么又哭又闹又上吊 ,离婚的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你转告张陆那个君子,我会配合他的。"

第二天小东容光焕发立兰月的面前,发型变了, 还化了点淡妆。兰月惊呼道: “好漂亮的女人,离开他你会更美丽。 ”

“不用提他了。 ” 小东淡然一笑:“ 我刚才去见了老乡, 托他办了点事情。 我要赶回美国。 夏天有四门课, 得写Syllabus (教学大纲)交到系里去, 今晚可能会熬夜, 明早别叫我吃早饭。 ”许多年后,兰月还记得那个晚上,临别时小东对她莞尔一笑,那种异样的美丽, 让她想起雨中落土的紫薇。

第二天的太阳,白晃晃的亮得异常。到了中午,天阴惨惨地飞起了雨。小东还没有出来,兰月敲门无应, 慌了,只好打电话给许云波。终于又见了小东, 晚了!太晚了!兰月千呼万唤, 无奈已与她阴阳两隔!

齐小东,长春藤名校的博士,美国年轻的教授,抛下她的课题和学生,留下一堆完成的,和未完成的论文和课题,因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肯定还有她浓重的怨气,短时间是不会消散的。

    小东把忧伤和愤怒留给了爱她恨她的每一个人,不管人家是怎样评论,反正她听不见了,她是另一条路上的人了。

     在出事前的一个晚上,小东动作敏捷,思路清晰,她给两个人发了电子邮件 ,一个是她的老板系主任,详细交代了所遗留的工作;另一个是她学校的同事,同事是应用数学的教授,他们两人在下半年将跟一个保险公司合作,共同开发一个大型统计软件,她告诉了同事她电脑里的密码和文件。

 她早给她的父母去了挂号信,给练气功的老乡发了快件,给兰月留下了三页遗书。其中有段写道:" 兰月,别为我太难过,知道很多人会为我哭泣,我会在天堂笑得很开心。" 

    " 进入我们学校的网页,找到我们系,你会发现一个姓陈的台湾教授,我已写信给她,求她帮我处理一些事情,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同她联系。"

    " 张陆口头上已放弃所有财产。希望他能尊守。我们房子的TITLE(户主) 是我的名字,房子卖掉后,除付清银行的MORTGAGE(贷款),和其它费用外,我目前估计还剩五万美元,不过很难说,看AGENT(代理) 能卖多少。陈教授会把这钱寄给你的,希望你转交给我父母。"

    " 上帝告诉我们:也为你的仇人祈祷。那么,请把我的祝愿带给张陆全家,还有那个就快转正的小三。"

    " 写完这些话,我满心的喜悦平安,光明澄静,如果我悲痛怨恨,我现在就可以放弃。天堂是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只不过早晚而已,若干年后,我们姐妹依然会在那儿重逢。"

但是兰月听人说过,自杀的人很难进天堂,要受很多的罪。她为小东担忧。

34. 王帆的眼睛起了雾

四月末的阳光已经添了威力, 透过出租车的窗玻璃, 直直烤在兰月的身上。她望了一眼天,不知小东是否在某个角落看见了她。 长春藤的博士, 年轻的教授,为这点破事想不通,服了过量的安眠药。 你走了,后面有的是人能填你的位置。有几个人为你伤心啊?

兰月眼睛又湿了。 她想起那些日子,她那么心碎,许云波却没有精力悲伤,他只是说:“生命太无常,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我下午必须回公司,竞争太强,我要全力以付。”他还说:“小东一直精神有些毛病,迟早都会出状况,早点出了早点超生,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他是那样的清醒,令兰月心寒而又心服,她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也有过狂热的暗恋。他送她去的机场,分手时,他定定地望着她,眼中分明是不舍,不舍的是年轻岁月的梦吧?人生总有不甘,总有些无法得到的东西,兰月懂。她说:“祝愿你早日找到心爱的人。”他点了点头:“我会的,婚事一天不解决,父母一天不放心。真是我的不孝!”

兰月忽然一阵庆幸,如果当初真跟他有缘,却与他父母不和,可不是要立刻翻天? 张陆不是因为所谓的孝心,而冠冕堂皇喊出离婚,他得逞了,从此快乐了吗,小东总会跳进他的梦里,让他不得安宁。小东呢,她陪上自己的生命赢了战争,自以为很值,这是她留给老乡遗书的原话。许多年后,谁还记得她,记得她的人也会把她当疯子,闲谈的口水。遗书是小东的老乡转给兰月的,就是那个吃虫的释迦牟尼。

小东的遗书兰月看完就点了一把火,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看见,因为小东在遗书里说,本打算把两人炸死后一同上路的,只恐操作不当伤了无辜,但是这个仇迟早会报,今生后世她都不会忘记。

兰月站在树荫下,眼前立着一栋高昂的楼,这就是教育学院的” 高知楼” 公寓,王帆的父亲是学院的教授,王帆父母的家就在高楼里面。兰月在回京前没有通知王帆,因为心太伤,心太乱。进了电梯她还在想:“我这算不算搞突然袭击?”

门铃一响,王母即刻开了门,见了兰月又惊又喜: “ 你那朋友怎么样?”

兰月一下子说不出话,她以为她告诉过王帆,婆婆应该知道的。

“你怎么搞的,脸色这么坏,身子这么弱,不会生了什么病吧?” 王母上上下下扫了兰月一圈,然后拉着兰月的手,坐在了沙发上。

“我那朋友,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兰月转过脸去,她不想让人看见流泪的眼睛。

”什么?什么?还有这样的事?是生病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王母先是吓了一跳,但马上就静了下来,想想这个世界上太多的天灾人祸,一会儿地震,一会儿台风,一会儿森林起火,一会儿火车出轨。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天天都有纷飞的眼泪。

她安慰兰月道:“孩子,不要太难过,还是老祖宗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很多东西是命中注定的。上个月,我们家隔壁的陈小四,骑摩托出了车祸,当场就没了命。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也不相信他就再也回不来了。追悼会我都不敢去,怕看见她伤心的父母啊,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生命无常。” 兰月低头叹了一口气。这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感慨一下也就罢了,若是自己心里重要的人,还是要痛好久才能正常呼吸。

“跟你说实话,兰月。”王母低着眉眼,一脸的沉思:" 前些年,王帆一个人在美国,我日里夜里都提心吊胆,常常做恶梦王帆出了车祸,深夜若有电话,就害怕是美国传来的噩耗,我真的都快得精神病了。后来我想,反正是听天由命,担心再多也没用,我朋友带我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我儿子,然后没事的时候读读《心经》,心里安静多了,再没有那些乱糟糟的想法。”

兰月没有插嘴,只是安静地听。

“这世上还真有菩萨,我先前不信的,现在也信了。没一个月,便听说王帆进了美国的研究生院,还读了计算机,我们当初怎么也不相信,你不知道,王帆在中学时的数学和英文有多臭。后来,他告诉我们他有了一个女朋友,那女朋友聪明过人,名校毕业的,计算机课程特别厉害,我们便什么都明白了!兰月,你不知道,我当时高兴得每天都在笑,真是心诚则灵,菩萨显灵啊!那一年的除夕三十,我给庙里一下捐了八百八十八圆,兰月,你是观音菩萨赐予我们全家的吉祥。"

”妈妈,我真的没什么,没你说的那么好。" 兰月笑着,谦虚着,也感动着。

   “我心里清楚,兰月,王帆是怎样从一个电视台的记者,成长为一个美国电脑工程师,没你的指点能成吗?我给我的亲友讲,他们怎么都不明白,我就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本是舞蹈演员,因为腰部受伤不得不改学唱歌,但二十岁唱歌的敢改行学舞蹈吗?我们儿子从中文改到电脑,难度就象从唱歌改到舞蹈。没有兰月你这位高手指导,是绝对不行的。"

 兰月自己也明白,如果不是她替王帆把关,王帆恐怕现在还没有毕业,或者三个C 下课,被学校自动出名。她天性不是那种爱自夸的女孩,听着婆婆天女撒花般的赞美,她没有陶醉,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惊闪闪地立在她的眼前,她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提出来:“王帆怎么样?他在哪儿?”

“他? 因为你不在家, 那孩子一天到晚都是不落屋。 ”

“兰星来了吗?” 兰月的声音涩了,抖了。在小东的世界里昏天黑地,那些日子里,兰月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丈夫,还有姐姐,还有那些暧昧中隐约的光和影。

“兰星她上周过来了,她准备参加歌手比赛。 我本来叫她住在家里, 但她太客气了, 唯恐给我们添麻烦。 ”王母满脸都是光芒,似乎想在兰月面前卖弄她的善良和能力:“兰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跟我一样,先是学舞蹈受了伤,后来改成了声乐。她是你姐姐,我就把她当一家人了,还给她找了个声乐老师,是我先前歌舞团的好朋友,也是这次大赛的评委之一。兰星要是唱出了名气,也是我们大家的光荣。”

屋外有动静,王帆回家了。见了他,兰月竟生出种隔世的恍惚,这十多天轰轰烈烈发生的事,比一个世纪还漫长黑暗。她有种倾诉的冲动,扑进他的怀里:“去了哪儿?怎么不给我来个电话? ”

“电话,怎么给你挂电话,你又没有手机,你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一走就没了影儿。 ” 王帆倒先怪起了兰月, 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象海上打鱼归来的渔夫,刚刚同巨浪滔天的大海搏斗过。

王帆说:“那小东也是神经,去年圣诞节我就感觉她有毛病,疯颠颠的,不像个正常人,还说自己是天上的仙女。这也好,她不就当仙女去了?”

兰月只觉得心寒,再怎么样也该装模作样悲伤一番。她突然盯着他,直直地问:“兰星呢? 我想去看她!”

“她,她忙死了,妈给她安排了个老师,现在可能正在唱歌呢。 ”他眼睛望在别处, 绷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有心把主题岔开:“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

有什么重要的事?回了国他才发现这片天地有多明朗,空气中有他熟悉的味道,眼睛里处处都是他热爱的风景。他心花怒放,不用嚼起舌头说鬼话,母语在嘴边自由开放。宋台长对他说了,如果你回到台里, 就是台里唯一的美国海龟,你先前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 他暗示王帆,如果这次他上调成功,成了文化厅副厅长, 那么台长这个位置?一个多么诱人的地方啊。

“听你这口气,你也打算海归了?” 兰月问。

“我不敢十分肯定,但也是个机会啊。“ 王帆回答。

“你怎么肯定你能当台长?你好多年都没在电视台上班了。“兰月报以严重怀疑。

“只要我回原单位,我是台里唯一有美国硕士的人,先混个副台长还是没有问题。”

兰月一夜都是怪梦, 醒来的时候, 眼前还有妖怪的影子。她的声音很平静:“ 如果你想留在国内, 我也留在国内 。 你在哪儿, 爱就在哪儿, 爱在哪儿, 我就在哪儿。 ” 最后一句话, 是他们热恋时, 他伏在她耳边的细语。她现在原封不动扔给他,想看他怎样接招。

王帆的眼睛像进了沙子,又像起了雾:“我有件要事,得和宋兄谈谈, 晚上我们再聊。” 兰月一把抓住了他,不依不饶地说:“陪我去见兰星好吗?我们姐妹总该见一面吧。”王母的声音恰好从屋外传来:“今天是周末,打电话给兰星叫她来吃饭。” 王帆开了门:“人家兰星天天在练唱。” 兰月靠在门边笑道:“这么忙? 比我当年考GRE还紧张?”

“她怎么紧张,我不清楚,这儿有她的新手机号码,你去找她聊好了。“ 王帆说完又要出门。他的手机响了,还是那个宋台长。

兰月心想,还是美国好,人在美国没有那么多的活动和诱惑,男人除了工作就是回家陪老婆。周末也会同朋友聚在一起,要不打打篮球,下下象棋,或者在自家后院的菜园子里干干农活。

兰月只好跟兰星挂了个电话:“兰星,是我。刚从北京回来,因为朋友出了事,你现在忙吗?我想见你。”

听到兰月的声音,兰星似乎并不吃惊,她说:” 我也想见你,只是我马上就要出门,跟人家约好了,九点半要去试演出服装。”

”你忙你的正经事情去吧。” 兰月又问:” 你今晚有空吗?我婆婆叫你过来吃晚饭。”

兰星在电话那头支吾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兰月理所当然进了厨房帮婆婆准备晚宴。每次一看见她,王母就觉得开心,她从心底喜欢兰月,虽然老头子私底下说,儿媳妇聪明是聪明,只是长得不够漂亮,配不上我们的儿子。但在婆婆的心底,王帆是撞了大运才娶了兰月。王母一边切菜一边对兰月说:“那一年,当我得知你和王帆结婚后,我高兴坏了,拿着你们的相片到处给我的亲友看。”

” 我的妈呀!” 兰月心想:” 我又不是美人,还要到处展览。”王母说:”我对他们说,你们别看我儿媳妇瘦瘦弱弱的,她可是个数学家。” 王母一脸的神采飞扬。

” 数学家?” 兰月一听,差点笑岔了气:” 妈妈,怎么开这种玩笑,我虽然学的数学,但不是数学家。”兰月暗想,大学的同学,唯有小东才能当之无愧为” 数学家” ,可惜她早已芳魄悠悠,魂归另处,让人伤心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怎么了?” 看见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兰月须臾间变成了木雕,王母奇怪极了。

“我,我没什么。” 兰月回过神来,明知故问找话说:” 姐姐和姐夫今晚会来吧?”

” 王薇他们会来的。” 王母含着笑说:” 我这个女儿可不能跟你比,兰月,我还是喜欢会读书的孩子。王薇小时候很让人烦心的,不爱学习,特别是数学。当时我和她爸知道她小学毕业后会进舞校,所以也不逼她。有天晚上,我正在家里炒菜,她放学了,载歌载舞地回了家,跳的是新疆舞,进了门还在旋转。我知道她昨天刚考了数学,今天应该知道成绩,便问她:考了多少分?14分,她回答我。我吓了一跳,想大慨是我听错了吧,又问了一遍。结果还是14分。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也不敢多责怪她,只提醒她数学倒罢了,语文一定得及格。”

” 我的天。” 月儿在心里喊道:” 小学才考14分,长大了依然活得这般自信和高傲,看来美女的待遇从小就与众不同。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数学100 分,从来没闪失过。要是我考14分。” 月儿黯然心想:” 还不知道被家人怎样嫌弃。”

” 见王薇这个样子,我对王帆也就逼得严了。” 王母继续说:” 他大部份功课还过得去,就数学老不长进,大概是遗传吧。但谢天谢地,他高考还是上了线,我们家在国家教委和大学都有熟人,所以他才上了本市的重点大学。”

这些事情王帆从未给兰月提过,谁愿意在老婆面前自爆其短啊。兰月心想,这世界总是有很多的不公平,张陆因为是天子城内的臣民才成为她和小东的同学,他的高考分数比小东低70多分。那么许云波呢?如果他和王帆一样的高考分数,别说去北京上学,恐怕这辈子都与北京无缘。还有兰星,她若是生在王帆家,可能早进了艺校,当了明星。人的命运真是东拐西弯,很难说得清楚。

35. 我离了婚,你会娶我吗

门铃响了,兰月知道门外站着谁。兰星进屋了,她脸色有些苍白,补了一点淡妆,长发还是那么漂亮,泻在肩头亮得像泼过黑油漆, 蓝灰色体恤松松扎进牛仔裤, 就那么随意地一站, 就把艳光四射的王薇比了下去。

“你天天都在练唱吗?” 兰月盯着她的眼睛问。

“一天两个小时,很多了,很多了。 ” 她有些答非所问,目光在远处游移。

晚餐桌上, 兰月喝了点酒,动作和声音都很兴奋。当王帆的姐夫问:“你们在美国都干了啥?”

兰月马上抢答了:“工人,编程序的工人。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IT公司,这家公司主要是给很多美国大公司编教学培训软件,我记得的大客户有生产汽车的FORD公司,搞化学,清洁卫生产品的DOW 公司,生产鞋子的NIKE公司,还有一些大医药公司,可实在是想不起名字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挺有干劲,可慢慢发现尽管是不同的客户,最后都得是一个模子出来,因为它用一种特殊的软件限制了你的创造和发挥,非常的机械重复。两个月后我就腻了。后来我在一家Consulting公司兼职,翻译成中文叫咨询公司。“

王父问:“你跳槽了?”

兰月回答:“不是跳槽,是搞第二职业。”

王帆父亲说:“你肯定找了不少钱。” 兰月仰头又是一口酒:“当然要找钱,王帆的学费,漂亮的房子,您们可能不知道,王帆又特爱开新车,哪一样不需要钱?所以累啊,又搞了第三职业,买了ON-LINE SERVER (网络服务器)在家接活。”王帆扫了她一眼,眉眼一阵跳,想张嘴,却捣不出一句话。

兰月又喝了一口酒,兴致更浓了,她把在美国的经历讲得绘声绘色,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有滋有味。

“听兰月讲的故事比书上写的有趣多了。” 王帆的姐夫说:” 我先前读到的一本介绍美国华人的书,尽说他们的日子在美国有多悲惨。”

”悲惨和快乐在哪儿都有。” 兰月说:” 我知道一个漂过来(偷渡)的福建小男孩,家里花了3 万美元给蛇头。刚到美国的第一周,还在餐馆达工,被抢劫的歹徒打死了。因为他不懂英语,没听懂歹徒的话,要他把手举起来。人死了,没有身份,更没有人生保险,真不知道他的亲人有多伤心!还有一些刚来的留学生,为了省钱不愿买保险。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刚来的时候没钱买车,只好用自行车代步,有一天上学骑车,不小心摔伤了腿,没有健康保险,最后欠了医院一大笔债。”

” 出门在外不容易呀!一定要处处小心啊。” 王母在一边感叹道:“一定要买保险。”

” 王帆刚来的时候也不买保险,说太贵了,后来是我逼他买的,如果他还不想买,我会掏钱给他买,尽管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 兰月说这话的时候,王帆瞟了她一眼,眼睛里有许多怨气,却不得不忍住。

王母还在一旁说:” 王帆,你可得听兰月的话啊,别叫我们当父母的提心吊胆。”

” 都什么年代的老黄历了,还在扯。” 王帆悻悻地说。

兰月又喝了两口酒,兴致再上一层楼,开始高谈阔论美国的公司:“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好处。 雇人方面不敢歧视,不过也得养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我们那个小公司呢,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居然集人事, 接待, 财务于一身。 王帆姐夫插嘴道:“小公司钱少, 必须精打细算。 ”

“大公司开销大, 更应开源节流。” 兰月觉得自己像个教授站在讲台: “如今股票狂跌, 公司纷纷裁人。 这世上哪有不败的花,常青的树,不变的感情。”王帆爸爸便说:“世上之物都是有盛有衰, 哪儿都一样,无论中国还是美国。” 王母说:“不过美国也太霸道了, 居然还炸了我们大使馆。 ”

兰月笑了笑,开始传播起小道消息:“别提了,我们都上当了!美国部队里的鹰派早就看克林顿不顺眼,变着法子要出他的丑,那女人的裙子事件还没抹平,这边又开始流言翻天,说克林顿爬上了总统的宝座,中国人在私底下不知出了多少钱,克林顿吃了中国的钱,哪有不帮中国干活的道理。我让你美,我让你好,炸你一个中国大使馆,看你克林顿怎样跟中国的领导和人民交代。”

“这叫离间计!” 王帆的父亲说。

兰月说:“ 到底是一国之君沉得住气,爆炸的事件出来后,中国领导人摔他的电话,他也没有中计,与他硬碰,克林顿耐住性子寻找解释的机会。否则一个棋子错了,步步都是输,后面的人就是要看他的笑话,看他怎样收中国的摊子。”

上层人物的一场游戏,一场较量,遭殃的却是普通百姓,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那几位大使馆牺牲的中国人,命运多舛,千百万的叹息和同情又能怎样?生命再也不可能回来。兰月说:“后来我们举着他们的相片,上街示威,警车还给我们开道。” 再后来呢? “再后来中国给美国送了熊猫,两国领导人又开始谈笑风生,因为两个人都不是傻瓜。”

“那谁是傻瓜呢? ”王帆兀独独冒出一句。兰月看了兰星一眼,兰星一直低头难安的样子,兰月对王帆笑道:“我就是傻瓜,还有个傻瓜已经死了。”兰星的脸红了,王帆的脸白了。

窗外的夜黑漆漆的沉,远处有路灯散发着疲倦的白光。兰月立在窗前,半天没有回转过身子来。王帆说:“你今晚像个演说家,一直在讲,一直在讲。”

兰月说:“你今晚像个哲学家!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思考。”

王帆说:“算了,不和你拉扯了,上床睡觉吧。”

兰月笑:“你还想和我睡? ”

王帆变了脸:“什么意思?”

兰月依然背对着他:“让我说出口才没意思。”

静夜如井, 一阵电话的惊响是落入井中的石头。是许丽丽从美国挂过来的,她揪心的声音,像黑夜里的一把刀。因为经济不好,王帆所在的公司已经开始LAYOFF (裁人) 。一组一组的一锅端, 最倒霉的是双职工, 在好区买了房子, 孩子上了好学校,还计划着把父母办过来,享受一下美国的青山绿水,新鲜的空气, 哪料到两口子同时下岗。 许丽丽在电话里叹道:“我看美国经济好好的,繁花灿烂的,怎么说变就边,说衰就衰啊。”

兰月说:“一切都在变化中,没什么好奇怪的,无论是人还是国家。”

许丽丽低着声音,不好意思地说:“还有一件事情,对不起,兰月,我没有看好你的花园,没给你定期浇水,因为我家里也出了些事情,我昨天去你家的时候,看见花草全死了。“

”好啊,全死了,好啊,不死还不干净呢,不死还下不了决心呢。”

兰月放下电话,转头对王帆笑:“你看看,多好,老天都帮你,你们公司裁员了,正好成全你在国内的伟大事业。”

“不,我要回美国,和你一同回家。”王帆突然抓住兰月的手,声音在黑暗特别沉闷: “我知道我错了, 但是…… ”

“但是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怕你父母听见我们吵架的声音。你滚吧!”

他真的滚了,至于滚到哪去了,她不愿意去想。兰月眼前一片亮白, 又一片虚黑, 她的意识慢慢化作一团灰影子,吊在半空中,却看见昏昏暗暗的八个数码, 似乎在流水中晃荡 。许云波的手机通了,他知道兰月在电话那头流泪,很沉静地听完她的倾诉。然后果断地说:“到北京来吧,你知道我会帮你的。”那么热情而坚决的声音,弄得兰月心都胀了,舌头也胀了,她头脑发热地说:“那我离了婚,你会娶我吗?”

36. 等着当星妈数票子

电话那头像黑森森的巨洞,半天没有回响。兰月忽然醒了,回悔得像在大街脱了衣裳,排山倒海的尴尬。她忙说:“我记错了日子,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愚人节。愚人节早过了。” 许云波也醒了,急切切地找借口:“你该知道我的心,我会努力帮你的,只是目前有个重要项目,搞得我最近很乱……”兰月很礼貌地听完他的解释,虽然电话在她的耳边一阵阵发凉。

一种窒息的冲动令她奔向卫生间,她以为自己要痛哭一场,却发现自己哀伤难受,却没有流泪的欲望,她自己端详镜中的自己:眼睛不大,鼻子扁平,眉毛也不秀气,确实称不上一点漂亮,可是这张脸的后面却有一个睿智的,超过常人的大脑。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爹娘,上帝造人是公平的。兰月咬紧嘴唇对镜中的自己说:" 我是谁,蓝月亮,Once In A Blue Moon ,珍奇而稀罕,我赢得起也输得起。

又是一天。窗外的太阳一点点升高了,放肆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回过头来,王帆正好进了门,她看见他身上有幽灵一样的光。 她只问了一句: “我的飞机票? ”他的声音和眼睛全是乞求:“我们好好说不行吗?别这么急着回家。”

“机–票!” 她惜字如金。

“你真的要走?“

”走!“

”你这么冲动一走,怎么跟双方的父母交代,再说我家里还有这么多事,下个星期就是我妈的六十大寿,这么多亲朋好友要来,你怎么样也得给我妈妈一个面子。”

“那你就留下来,慢慢地交代吧,你一个记者出身的才子,莫非这不能胜任,至于我,必须走!“

“就算我错了,我妈妈没做错,她一直很喜欢你,你这样一走了之,会伤她的心。“

”到底是谁先伤我的心?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你如果非要给你父母解释,给他们一个合理的原因,你可以告诉他们,你被公司裁员了,我要回家,我要立刻回到美国,我必须找到一份工作,因为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完。” 兰月瞪了一眼他,又说:“别忘了,那是我的房子,当初怎样不要命也要买下的房子!”

兰月坚持要走,她当初所买的机票是可以更改时间的。她把一堆烂摊子都留给了王帆,她怎么可能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乱七八糟无法收拾的一步,到底都是谁的错?

兰月定下来的事,谁也拦不住她。当她乘坐长途大巴回到自己父母的家,面对开门迎来的母亲,不慌不乱地说:" 美国那边出大事了,我得赶快回去救火,有什么问题,你问王帆好了。" 

兰月母亲一看女儿的脸色,就知道出了问题,她的声音发着抖:“美国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跟王帆不在一起?”
“跟他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他是想海归的人,跟我已经不是一个道了。”

“两口子拌嘴也很正常,但是兰月你别赌气,也别耍你的脾气。”

兰月四肢乏力,浑身冷汗淋漓,她不想再理母亲。她从小就是这样的,跟父母说不通的时候,她就采取回避政策。随他们怎么急,她依然是冷眼冷眉毛的样子。她永远学不了兰星,兰星会认错,会撒娇,会甜言蜜语,会滚进父母的怀里像长不大的孩子。

兰月一门心思给航空公司挂电话,确认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她知道,父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的,一定会抓住她问过不休,她编了个理由又出门了,临行前对一头雾水的父母笑着说:“您们别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也别问我为什么,快去王帆的家看兰星的演唱比赛吧,她这一唱啊,恐怕真的就一鸣惊人天下皆知,您老就等着当星妈帮她数票子吧!”

又见紫薇

37. 许丽丽也在闹离婚

浓云下面是倾盆大雨,浓云上面却是碧空万里,飞机在太平洋的上空滑行。归去来兮, 物是人非, 前尘往事在兰月眼前纵横交错,交错的还有多少年前的旧泪,旧泪又落在新的伤口。 此岸彼岸, 此岸彼岸一样的日月星辰,一样的恩怨。她对自己说,我要回家!忽然又觉得几分茫然和滑稽:中国美国, 何处是故乡,何处是异乡, 何处才是我的家?

兰月现在最需要的一个地方是可以慢慢疗伤。

美国南方的五月,纵情表演的花儿差不多要收工了,留给城市一片安静的碧绿,大家在悄悄等待着什么,“哗啦”一声,也就是一夜之间,满城的紫薇花,像很早以前就商量好似的,定下一个日子,全都开了,轰轰烈烈的热闹和欢笑,一树连一树的繁花似锦,织成了紫色的云,偶尔吹来一阵风,紫云翻涌滚动,沙沙啦啦地响,响过以后,便是一场紫色的花雨。在花雨中撑起一把透明的小伞,伞下的恋人软语呢哝。那样的烂漫,王帆和兰月曾经有过。

如今兰月知道,一切都成了古代史,遥远得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兰月回美国的时候,是许丽丽接的机,许丽丽说:“真是怪,怎么你一个人回家,把老公撂在国内?”

她不想多说,有些话也是说不出口的,但她还是要回答:“王帆留在国内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我先回了家。你不知道,回了一趟中国像回了一趟前世。”

许丽丽说:“真的漫长,这些日子我也像在地狱熬。电话里我没有告诉你,我和老公分居了。”

“怎么会这样?你家迈特不是对你挺好的吗?”兰月惊了一下,随即靠近了她, 心头的一份同病相怜,自然生出了惜人惜己的温暖。

许丽丽一边开车一边张嘴:“我这一闹,那帮人肯定乐疯了, 什么为绿卡嫁老美, 什么为户口卖灵魂。 就知道说我,也不看看自己,自己都是留在美国的人,谁不巴望着那张绿户口?”许丽心头还有很多苦,母亲要做脑手术, 两个姐姐也下岗了。

“我哪敢告诉国内,我也下岗了, 而且正在闹离婚。 因为人在美国,就是家中的希望。”许丽丽现在跟一个老太太当伴, 虽然省了房租,但厨房不能起油锅,老太太很爱干净,厨房一尘不染,只能用微波炉弄饭。兰月便笑道:“欢迎你到我家起油锅。”

许丽丽笑道:“看得出来你是真心邀请我,那我也不客气,就搬你家了。”

车窗外夕阳西落,落在教堂的塔尖,流光如金,漫过一朵一朵的紫薇花。 兰月在心头感叹:紫薇花又开花了,一年又一年,都是一样的模样,但是一年又一年,人心却在改变。

许丽丽问她,你听过这首歌吗,她按下一个键,车内的音乐响了,那是一个女孩伤感而柔和的歌声: “为什么要问我来自何方? 此岸彼岸, 异乡家乡, 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我曾说彼岸是家, 彼岸有我剪不断的血浓情长, 我也把此岸当家,此岸的紫薇开不尽我的希望和思念。 别再问我来自何方, 我已把他乡当成故乡。 别再问我来自何方,紫薇花开的地方都是我的家 。”

兰月问:“这是哪年流行的歌,听了真想流泪。”许丽笑道:“什么流行歌会让你流泪? 是我一个台湾朋友写的, 她叫余梦吟,在美国学音乐教育 。 我和老公分居后,是她帮我找的房子。”

公司裁员后, 许丽丽很快又找到一份临时工作, 州政府图书馆。她在里面搞信息系统, 一小时15美元, 一周37小时, 纯粹磨洋工, 正经八百儿干活的没两个, 全都是混饭吃的主儿。

兰月问她怎么当上混饭吃的主儿? 许丽笑道:“瞎猫撞到死老鼠。迈特的一个表哥在里面当官。” 兰月便说:“还是迈特好,关键时刻还是拉了你一把,工作能转正吗?”

“慢慢熬呗, 一只脚已跨在了门边, 身子迟早会挪进去。里面好多人都是混的这条路,你以为是凭真才实学? 这么多草包, 如果放在资本家的公司, 两天就现了原形,滚鸭蛋吧!” 上班干什么? 喝咖啡, 聊天, 串办公室, 那流言是滚滚滔天。 谁谁谁的女儿没结婚就大了肚子,害得当妈的周末去教堂都不好意思。谁谁谁五十几了还没有男朋友,有意跟旅行社去了趟以色列,就是想在路途中钓一个有钱的犹太人。

38. 两个分居的女人住在一起

许丽对兰月笑道:“我搬进你的家,你跟王帆说了吗?”

“跟他说什么,我的房子,我作得了主!”

许丽丽早就发现兰月的神色不对,看兰月单独一人回的美国,就猜出她和王帆的感情肯定出了问题。但是兰月不主动说,许丽丽也不好主动点破。她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你没回来的时候,我看你的花草没精气神,都死得差不多了,结果你回来的前几天,一直在下雨,植物被滋润够了,全都死去活来了,大概知道你要回家了吧。“

“是啊,植物不说话,但是比人要有情。”兰月一边说,一边转身拉开了窗帘, 也拉开了一幅立体的长画。 云光水色,湖心的小岛,小岛上的松树和紫薇, 苍绿拥着紫红,落到湖里去,一水绮丽明媚的柔情。 眼睛里全是光明的温暖,心头却涌着忧郁的寒流,她忍了忍,还是没告诉许丽丽实情。

许丽丽说:“ 你真会买房子。 这么美的湖水,靠水的地方房子涨得很快,你要是卖了,肯定会大赚一笔。”

兰月笑道:“当初也是看着喜欢, 那时小区还没发育好,路也没有修好, 王帆嫌到处都是荒山野岭。” 兰月舌头僵了, 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她扭过头去, 知道自己的脸色变了。电话铃一阵响, 像遥远的呼喊,一阵电流心底穿过,她还没拿起话筒, 就知道会是王帆的声音, 她把愤懑压成了一张薄纸, 又冷又静地说了声: SORRY, WRONG NO (对不起,错号)。

湖畔芊芊的草地上,一群小孩正在踢球。 黄头发, 红头发, 又是雀跃又是尖叫,好像第二天就能变成马纳多纳。 自打美国女足在世界杯出够了风头, 足球一夜间就时尚了。兰月一转头,正好看见足球滚进了湖水, 自个儿欢腾着在水中游荡。

“能不能帮我们捡回足球?”为首的是个小胖子,有海蓝色的大眼睛,他跑过来向兰月哀求道。 兰月认识他, 他爸爸喜欢园林,曾教过她怎样给玫瑰剪残枝,怎样给牡丹上花肥。

兰月说:“我怎么帮你, 我又不会游泳。” 他以为中国人都会功夫, 会在水上打漂, 他昨天刚看了《卧虎藏龙》。 李安的电影这么容易骗了小老美,兰月和许丽都笑了。兰月走到紫薇树下, 解了木船的绳索,回头对小胖子说:“我要是有功夫就不用船了。” 船是王帆造的,紫薇也是王帆种的。到处都有他的痕迹。兰月轻叹了一声气,跳上船,挥浆而去,很快带回了足球。

    孩子们快乐地跳着让着,奔向手拿足球的月儿。" 别急!" 月儿把球举过头顶,他说:" 想问你们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们这么喜欢足球,知道马纳多纳是谁吗?"

    " 不知道。" 孩子们摇了摇头。另外有个小孩问:“他是唱歌的,还是演电影的?”

    " 我说兰月,不要为难人家小孩好不好。" 许丽丽在一旁开腔道:" 别说他们不知道,连我老公也不知道马纳多纳是何方英雄,亏他也赶时髦瞎起劲地练足球。"

一阵风过,紫蓝粉红的紫薇花纷纷落在草地上。许丽丽说:“我们不妨也学学梦吟的小资,把紫薇花收集起来。”

兰月说:“神经病啊,是想跟琼瑶学,还是跟林黛玉学,我知道梦吟来自台湾,又是学艺术的,思维跟我们不太一样。”

许丽丽说:“是为了身体健康,做紫薇茶喝喝,也算是绿色健康食品。“

许丽丽说行动就行动,找了个纸盒子把紫薇花收集起来,放在日头下爆晒,晒干的紫薇泡了茶。许丽丽告诉兰月,梦吟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音乐老师,平时不大忙,便读了很多古书,《本草纲目》说的,紫薇花清热解毒,活血通经。兰月笑她:“你是在养颜吗?”

许丽丽说:“不,我是在养病。”

“什么病?心病?”兰月笑问。

“你一样也有心病。”许丽丽的身体朝沙发上一靠,“你当我是傻瓜, 每次一提起王帆你就躲, 吱唔吱唔的你又不是鸟儿。你小两口一定有问题。”

许丽丽火眼金睛,观察得很清楚,近几天来兰月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听她说话也不是水上飘飘,云中游游。许丽丽警告她:” 下个星期一你就上班了,看看你这个没魂的样子不,不被FIRE(炒掉)才怪,就算你是个编程高手,出不了活儿资本家一样兵铁皮脸,不留情。”

兰月低头不出声。

许丽丽叹了一口气:” 我本不该管你的闲事,我自己的问题都像山一样在后面堆着。我们两个人不妨晒晒各自的病情吧,这样也有益于对症下药,所谓旁观者清,一起分析分析总会有好处的。”

兰月的头点得很干脆:“我和王帆,快完蛋了。”

” 饶我直说吧,他大概乐不思蜀,连这么好的老婆,这么漂亮的房子也不要了。是不是在国内遇到千年的兔子精了?”

兰月垂下了头,半天不吱声,许丽丽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说:" 是个什么样的兔子精?你的同学?朋友还是亲戚?总不至于是家里的小保姆吧,那王帆也长得个人模狗样,品味也不会离得太差。"
    " 算是一个朋友吧。" 月儿勉强挤出一句话,她说不出姐姐两个字,更说不出多年前就发生过类似的劈腿事件。

“什么时候的朋友?”

“在一起成长过。”

“呸!我就知道女人根本没有真朋友。” 许丽丽咬牙切齿地喊, 完全忘了她和兰月都是女人: “全是嘴放狗屁, 越是走得近的好朋友, 越是看不惯你过得比她好,你各方面超过了她,她越是想毁灭你。 我曾经就遇到过类似的女人,我们在国内读研时好得就象亲姐妹,连饭菜票都不分。我什么都帮她,什么秘密都告诉她,结果害我最惨的就是她!

“她抢了你的男朋友? ” 兰月竖起了汗毛。

“不,她撕了我的美国全奖通知书! 可是我命大,半年后我还是走成了。”

“凭什么咬定是她? ”兰月觉得许丽丽判断有失误。

“我有种直觉,是她是她就是她!那感觉逼得我发了疯, 有天清晨, 趁她还在床上,我把水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必须坦白。 ”

“结果呢?“

”她招了!“

兰月没想到许丽丽是这般凶猛的野兽。那人到底怕野兽, 还是承认了, 哭着说, 她比许丽丽努力, GRE也比许丽高, 为什么许丽丽拿了全奖, 而她连个半奖也没捞着。

兰月像在月球上荡秋千:“世上还有这么毒的朋友,你让我以后怎么信人? ”

许丽丽便说:“是啊,到处都是恶毒的人,那个抢你老公的朋友难道不是一条毒蛇吗?我说她整个儿就是犯贱?明媒正娶的大道不走,偏偏热爱偷鸡摸狗,似乎只有偷来的才香。但是两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坏蛋,你老公在这事儿上也脱不了干系。”

兰月半天没出声。许丽丽便说:“真想看看是个怎样的女人,让王帆现在也没有回家。“

兰月说:”她美若天仙, 不食人家烟火。 “

“不食人家烟火? 她不吃饭, 不拉屎? 整个人是植物,会光合作用? ”

兰月说:”算了吧,谈谈你和迈特吧。别光盯着我和王帆说事。”

迈特和许丽丽属于办公室恋情。 两个人一个干技术,一个搞人事。恋爱的时候也很来电,也很烂漫,结了婚,生活中免不了些磕磕碰碰,任何夫妻都差不多。日子一久,疲惫感就来了,便慢慢地脱了画皮,现了原形。所有的男女都一样,并不分种族和国籍。

兰月很理解她:“人们动不动就上纲上线, 什么语言难以沟通, 思想不能交流。 青梅竹马长大的,还不是一样闹离婚的。”

许丽丽盯着茶杯里的紫薇花, 花瓣儿随水舒展,秘密和美丽都展开了。她苦笑而不语。

一个人静下来,兰月忽然觉得自己太蠢。明知道兰星和王帆之间会有暧昧发生,为什么还要一个跑去北京。有意无意间,折腾出一个圈套让丈夫钻,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结果?想要他钻进去,看手脚都捆住了,像头狼狈的狐狸,你就快乐了吗?

兰月回想第一次感情受伤,那一次是被老天戏弄了!而这一次心眼多了,见识广了,却想同老天打赌,你赌得过老天吗?男人就是老天造的动物,你不防,却偏要诱!谁又经得住诱惑,女人也一样,那天如果不是许云波的口音绽出了问题,她或许已心动,心一动,身体也着动。女人难道不是动物?

吃晚饭的时候,许丽丽说:“公司在裁员后,有4000美元的补偿金(UNEMPLOYMENT COMPENSATION),如果王帆不回来,这个钱你不能领。家属带领也不行,因为是在美国,许多夫妻各有各的账户。”

兰月面无表情地说:“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缺这点钱。”

许丽丽笑道:“你有钱,所以不在乎,对于我,那可是救命的稻草。我一领到稻草就全部寄了回去,我妈要做手术,现在没钱的病人医院都不让你进门,无论怎样,我人在美国总不会饿死的,但是如果家里拿不出钱,我母亲连手术都不能做。如今我两个姐姐也下岗了,日子过的艰难,所以我出钱,两个姐姐出力,这样也蛮公平的。"

39. 邻居报了警

那个周末兰月买菜回家,看见梦吟和许丽丽坐在客厅。见了兰月,梦吟忙擦干脸上的泪,勉强挣扎出一个笑,指着盘子里的蛋挞说:“我刚做好的点心,你也来尝尝。”兰月尝了一口,对梦吟笑道:“没想到你这个才女还这么能干,你写的那首《此岸彼岸》,我都能唱了。”

梦吟走后,许丽对兰月说:“你知道梦吟为什么哭,她父母反对她的男朋友,男朋友是个搞摇滚的美国人,疯疯颠颠的,也没有正当职业,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兰月说:“怕什么,梦吟在美国有好职业。”

许丽丽摇头道:“什么好职业,知道才女在哪儿上班吗? 在城中心的老黑小学教音乐。”

“ 是教会医院隔壁的那家? ”见许丽丽点头, 兰月喊了声:“我的天!怎么会去那样的学校上班?活得好好的,干吗去受罪呢?”

兰月知道那家老黑小学, 朋友的孩子在那里上学, 第一天就被群小老黑围攻,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回家后,死活也不再想去上学。

许丽丽说:“那个学校,没有一个白人老师能在那里呆上一个星期,我认识一个教会的人,她说她当天上班,当天就辞职。 我不知道梦吟是怎么呆下去的,看来还真是好脾气。有个大鱼嘴巴的女人回台北探亲,像吐鱼泡泡一样什么都吐给了梦吟父母,说她工作的环境不好,找的男朋友更不好。梦吟的父母听了只有干急。”

兰月说:“那梦吟能怎么办?”

许丽丽说:“还是听父母的吧。”兰月哼道:“为什么要听父母的,只要自己喜欢,喜欢的人要同自己生活一辈子,又不同父母生活一辈子。” 许丽丽摇了摇头:“不管跟谁过,男人必须得有份正当职业,把这个家顶起来,否则这个家非散不可。”

兰月笑道:“迈特没有正当职业吗?你为什么要同他散伙?”

许丽丽开始讲她的故事。说来话长。那本是个美丽的天, 有暖洋洋的春风和阳光。两架尺寸不同的飞机相撞了,把蓝天撞了个窟窿。全世界都仰起头来看热闹。至于那两架飞机,侦察机是美国的,战斗机是中国的。两机相撞的时候,侦察机个头大,没有吃太大的亏,虽然飞机紧急降落,但人命还是保住了,但是战斗机就机毁人亡了。

美国说:我们只不过执行惯例, 撞了你的飞机只是个事故。 中国很生气:“你在我的领空撞了我的飞机, 你还要怎样?你必须道歉。”美国不想道歉,总觉得道歉有失大国的尊严。于是语气还挺坚硬: “两架飞机相撞了,就像公路上的一场车祸,一场事故而已, 我们只能表示遗憾,而不可能给你道歉。”

中国不怕,中国有主动权,扣押了飞机和机组人员。

“道一声歉真有那么艰难吗?”电视新闻里, 被扣机组人员的家属在国会楼前嚎啕大哭:“ 你们不道歉,我丈夫就回不了家!”

客厅的灯很亮。许丽用勺子在汤碗上一敲: “有什么好哭的! 就是美国道了歉, 你老公也不想回家见你的马脸。 ”那些日子, 许丽丽的心是暴雨后的烂泥巴地。 公司搞裁员,搞得风声鹤唳。 眼见几个部门的 头儿 被干掉后, 下一枪就该他们这些虾兵虾将。 半年前为了赶一批货, 她夜夜加班到凌晨, 眼睛都成了金鱼。现在资本家不要人了, 一脚踢出去, 连一条狗都不如。

迈特知道她心情糟, 稍不如意就用中文骂人, 也不知她在骂谁。 他还是耐心劝她:“你别急, 急也没用, 美国的经济就是这样子,一阵好,一阵衰。 我有个表哥是个电器工程师, 92年经济不好,夫妻都失业了, 一家五口人总要吃饭啊! 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他去帮人修车,老婆出去帮人做清洁,好歹熬过了困难时期。”

窗外传来一阵狗叫声,尖厉得像要吃人的肉。 许丽丽从桌边站起来,看见窗外的大狼狗在草坪上蹦来跳去。她恨不得手上有把枪,子弹直接穿破它的脑袋。她喊:“我想想有什么法子, 把那个东西毒死。”一杯冰水差点从迈特的手上滑下来,他问她: “你的心中为什么充满了恨! ”

她居然说:“我恨! 恨死你们美国了。”

“那就滚回老家吧,谁也没用绳子捆你。”迈特冷下了脸。但是第二天他就软了,空气里有诱人的浓香,那是他喜欢的早餐,香脆脆的英国Muffin饼,松软的炒鸡蛋。她酸了他几句,又打了他一下,还是顺水推舟贴在了他的胸口。 这样的游戏两个人也不知玩了多少遍。

迈特的运气奇好, 裁员风浪没有吞噬他,反把他推上了人事部经理的椅子。 他知道妻子的个性, 是一块当不了主妇的材料, 便托人将她安排在政府图书馆,总有转正的机会。 但许丽丽回家总有一捆抱怨,不是嫌自己工作太低级, 就是骂同事蠢笨如牛, 是纳税人供养的一群废物。 迈特听多了耳朵发聋,开始回她:“你哪来这么多的狗屎。”

许丽丽不仅狗屎多,她的苦水也多, 妈妈重病必须动手术。迈特说企业难道没给员工买保险?交了税,社会安全那笔钱呢?她给他解释得清吗?这不同的国情,只好把自己在公司的失业金寄回了国。迈特表面不说,心头还是阴着,有天突然飞出一句话:“你要是出个什么事,你家的人能管你吗?” 许多美国男人就是这样,可以对自己的老婆负责,但绝不想对老婆的娘家人负责。娘家一堆人,岳父岳母、小姨子小舅子,还在上学的小侄女小侄儿,那不是他的责任。

因为国内家人的事,许丽丽心情暗到了深井的下面。那天下班回家,她又遇见了邻居的狗对她狂啡! 她没有出声, 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 只不过想吓唬吓唬这个家伙。但邻居家的孩子跑了出来, 眼睛出了火,居然骂她是讨厌的中国人,还说什么霸占了我们的飞机, 中国人全都该滚回去。许丽丽说,到底谁该滚, 美国是印第安人的老家, 印第安人有你的嘴脸吗? 邻居的孩子哭了, 因为骂不过许丽丽。许丽丽也哭了,这还活不活,连小兔崽子也敢欺负她。四面八方都是黑沉沉的悲伤, 重病的母亲, 下岗的妹妹, 自己在没边的雪地里滚爬,有一群狼在远处长嚎。不,那是警车的长鸣。邻居有人报了警。美国人就是这点讨厌,屁大的事都要报警,吵个架也要把警察喊来。

40. 许丽丽想当官

原来是女人和小孩斗嘴,什么大不了的。迈特回了家, 却没给她安慰,紫起一张长脸说,飞机和人还在你们手里, 你偏偏在这儿兴风作浪。 还没完呢,说她是弱国心态, 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哭闹。 两年前大使馆被炸也要瞎嚷嚷。 美国大使馆被炸, 怎么就没见美国人出来游行。

其实许丽丽从来没有自卑过。 她一直以为美国是大家的美国。 白人推到三代以上莫不是欧洲移民, 哪一个不是坐船漂过来的, 黑人推到三代以上莫不是非洲的黑奴, 象货物一样运过来的。 所以大家彼此彼此啊, 都是外国人, 这么多外国人构成了美国。 谁可以嘲笑谁, 谁有权力让对方滚?

许丽丽自有她的一番道理:从海上漂过来的福州人,上世界三十年代坐船过来的迈特外祖父,为的不是同一个目标?只不过上岸时间不同。 谁笑话谁啊,五十步笑一百步啊? 迈特辩不过她,只好骂了句:“你这女人的嘴怎么比鸭子还讨厌。”于是战斗升级了,说出来的话全都是伤人的武器,伤了骨头伤了筋,到了后来,双方都没有和谈的愿望。

听完许丽丽的故事,兰月长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完了,拜拜了?又没有跳舞的小三,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芝麻事,我真为你们可惜,换上我,我完全能退让一下。“

许丽丽就她的话还给她:“我也完全可以退让一下啊,不就是一个在你们中间跳舞的小三。“

兰月便摇头说:“好了,好了,先别说我。”

转眼到了周五。许丽丽对兰月说:“你下周才上班,不如上我的单位玩。”兰月笑道:“你那单位又不是菜市场,哪能随便跟着就去玩。”许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共产主义单位呗。”兰月便点头:“如果人人都这样, 美国早就垮了。 ”

阳光下的州政府图书大楼威武雄壮。大楼平地只有四层, 地下还有三层。兰月站在许丽丽的办公室四处观望,那么宽松,那么明亮,一面落地窗,可以看尽窗外的风景。窗边立着一盆紫薇花,盆栽的紫薇居然开了两种颜色的花,一种紫色,一种红色。

兰月说“你还可以养花,真是有闲情,我们在公司干活,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办公室,格子间比鸽子笼还小。”

许丽丽略微提高了声音:“资本家都是吸血鬼,VAMPIRE!”

“谁是吸血鬼?”一个红头发小伙子从门外蹑进来,手里还拿着瓶可乐,他听见了许丽丽刚才用英文说的VAMPIRE。见了兰月,他立刻鞠了躬,用中文喊了声:“你好。”许丽丽告诉他鞠躬是日本的礼节,在中国并不流行。

他叫大卫,是许丽丽隔壁的同事。她用中文告诉兰月,此人是典型的神经病,二百五,说的话全是疯话,信不得。有一次他告诉许丽丽,他结过三次婚,有四个孩子,最后一次结婚老婆生的连体婴儿,连体婴儿三个月后当了天堂的小天使(死了)。后来才知道,大卫连女朋友都没有,还三次婚呢。

大卫说他今天十万火急,午餐后就得离开,希望许丽丽能帮他把活儿干完。许丽丽故意说不行,又指着兰月:“人家特意从中国来看我。”

大卫说:“总得留个人守办公室吧,到时候头儿看见可不好。 ”

兰月对许丽丽说:“你们每个人都想溜,谁守办公室?”

大卫忽然可怜兮兮,说今天下午他预约了一个手术。明知他在装怪,许丽丽还是忙问什么手术。他说是脑手术。许丽丽说,脑手术很大的,怎么拖到现在?他说医生研究了半年,一直没发现合适的材料,昨天终于找到了。大家一起问:“什么材料?”

他一本正经地说:“火鸡脑髓,不过火鸡脑髓 如果缺货,鸟脑髓也可以替代。”

办公室内一片放肆的欢笑声。“你们笑什么笑?说来我也笑笑“。办公室跑进来一位大胡子中年人。此人是部门的头儿布朗。布朗红光满面,保养极好,兰月心想这大概也是托共产主义的福吧。布朗听说兰月是远方来的客人,特意领到他的办公室,打开一本厚厚的大相册,那全是他在中国的美丽行程。五年前,他在北京参加了一个国际图书信息会议,国家领导人还接见了代表团。指着相片上一群人的合影,布朗一脸都是明媚的春天。

“他一个科长级别,这儿谁理他啊,去中国还见了高级领导人,真是莫明其妙。据说还吃了国宴,上的菜一道接一道,出门还有警车开道。” 许丽丽在一旁用中文对兰月说:“这儿当官的没几个良心好,一个个都想出国,就说他吧,上个月又去中国,居然把老婆都带上了,还去内蒙和西藏转了一圈,比我在中国还走得远。”

“不准说中文。”布朗笑道:“你肯定是在骂我。”

“哪敢骂你,我们在夸你呢。”许丽忙改回了英文,夸他在颐和园皇袍加身的相片,气派极了,完全有皇帝的威风。回过头来继续对兰月说中文:“他们当官的一年有开不完的会,冬天去佛罗里达,夏天去阿拉斯加。有一年他去了三次夏威夷,每一次会议都在不同的岛上。你看纳税人的钱就让他们糟蹋了。等我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当官。“

兰月用中文说:“你好好努力吧,你什么时候当了官,我也跟着享受一下你的荣华富贵。”

41. 不公平的工作

忙是一件好事,它可以让你换种环境,暂时把你从某种痛苦中拯救出来。兰月喜欢繁忙的工作,工作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让王帆去见鬼吧。

说起来真是邪门,自打布什当了总统,美国的经济就朝下衰,朝下滚, 公司的业务也跟着大环境一落千丈。 兰月清晨八点钟就去了公司, 晚上七点钟还在加班。 她不敢抱怨, 也不敢跳槽。 如果不是几年前她帮总裁鲍博搞定了一个JAVA项目, 她可能现在还没有面包。

销售经理头都想爆了,总算在欧洲开辟一块战场。 他们引进的项目并不需要编程技术, 全是电脑美术设计。 兰月愁眉苦脸, 她英雄全无用武之地。 小公司不同于大公司, 大公司分工细密,编程的绝不会去画图, 搞管理的绝不会去编程。 小公司人少, 老板恨不得你有三头六臂, 十八般武艺, 什么样的角儿你也得到台上唱。于是兰月硬起脑袋从头学。 她还是对自己有信心:既然那么难的JAVA和SQL都玩得得心应手, 难道还学不会用MICROMEDIA FLASH 为小朋友设计动画?

回了家,她累得像一滩烂泥,只想睡觉,而许丽丽却精神着呢,又是打游戏,又是蹦健美操。许丽丽上班不是朝九晚五。 她有时候早晨起得很早,微闭上眼睛,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练瑜伽,这样可以把宇宙的精华纳入她的身体。然后泡花瓣澡,她也不挑剔,后院有什么花她就泡什么花,这个季节就泡紫薇花。

九点过了,许丽丽才开车摇到单位, 先煮上一壶咖啡, 晃悠悠吃完早点,反正人人都用公家时间吃早饭, 她也应该享受。 她保养得很好, 中午回家再眯半小时的午觉。

面对兰月嫉妒不平的红眼睛, 她慢悠悠地解释道: “布朗每天午餐要吃三小时, 大家传说他在啃鲨鱼的头。 头儿都是这个样子, 我睡睡午觉又怎样? ”许丽丽许丽很同情兰月: “你这个公司也太黑了, 干得个昏天黑地, 连个加班费都没有, 去工会把它告了。 ”

“告什么告, 能保住工作就不错了。 ” 兰月苦笑道:“总裁每天收到的简历堆成了小山, 你要走人谁也不会拉你。 公司没有进人, 也没有炒人, 但是工作强度加大了, 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总裁也不例外,他还写程序呢。 前天空调坏了, 居然没人管, 你知道COMMERCIAL BUILDING(商务楼) 的窗户不能开, 热得我边擦汗水边干活, 汗水把键盘都淋湿了。 今天空调修好了, 女厕所的马桶又坏了, 秘书居然叫我用男厕所 。 我想起你们单位的卫生间, 漂亮得跟宾馆似的, 又摆花草, 又喷香水, 还有免费的卫生巾。 ”

许丽丽笑道:“很多人认为,在公司写程序的女孩,只要脸上的笑容媚点,说话的声音嗲点,一定会有男工程师热情相助。这种故事在网上到处都是,那架式,似乎只要身为女人,就有一大帮人前呼后应。”

兰月说:“你也知道,刚开始一个新工作,老板可能会不厌其烦地带你上路,一旦上了路,你就得自己去摸索,如果摸索不出个名堂,就算你赛过貂婵,美过西施,谁也没有好耐心陪着你走。”她眼前有个人影子 – 如果兰星到了美国也学编程序,会是个什么结局?

许丽吐了一口气:“程序员是什么,程序员是妓女,生意好的时候可以挑客人,生意不好的时候什么样的烂客都得上, 就说你吧,一个JAVA高手, 现在还去学FLASH。命苦啊。 ”

“苦瓜的命。 ” 兰月有些疲倦,在沙发上东倒西歪: “公司有笔法国的业务,因为两个国家有时差,才弄出这么早的电话会议。总裁这几天眼睛全是血丝, 海水蓝一样的眼睛也成了兔子眼睛。 ”

“要钱不要命的兔子。”许丽抱肩坐在灯下,一半脸光亮温暖,一半脸暗影沉沉,她忽然不笑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会想你老公吗?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是个正常的女人都会想男人。” 她的声音像钟一样敲在兰月的胸口,慢慢浸进肉体的深处,那里面有种欲望像饥饿的嘴。“

“或许我该原谅他?”兰月问自己。但是兰月已经把他赶走了。

42. 她给他的选择题

当空气不再潮湿暧昧, 天空也变得干净利落,秋天来了, 紫薇依然在开花,边开花边结果,满树累累的绿果子。许丽丽说:“你知道吗? 王帆回来了。”那个样子,像告诉了兰月一个天大的秘密。

兰月平静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回来了,我们还见过面,是他在我公司门口堵的我。”

许丽丽惊呼道:“天,还是你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讲。”

兰月说:“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又想,迟早都是要分手的两个人,有什么好讲的,但他不想离婚,他希望我再考虑两个月,我说那也行,两个月之内别来烦我。”

许丽丽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兰月说:“我怕听你叽叽喳喳的劝告,耳朵都肿成馒头了,等过了两个月再告诉你。”

许丽丽说:“两个月中还是有多种变数,我感觉你对他并没死心。还是原谅他吧。”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兰月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能原谅吗?”许丽丽倒在草坪上,望着水中的鸭子笑道:“唉,不就是打了只野鸭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那小三有心,野鸭子想当家鸭子,你对王帆一凶,不是成全她了?”

“成全她吧。” 她对许丽丽苦笑道:“别提这个事了!”

兰月抬头望天, 天空蓝得没有杂质。 九月的风有青草的温馨和暖香, 鸟儿在枝条上呢喃着,说着悦耳动听的情话, 这美丽的九月,应该有理由高兴。

兰月的公司在九月提前交货, 法国人赞不绝口, 愿意与他们继续合作。 老板鲍博高兴啊,兔子眼睛又变回了海蓝色, 项目组的每个人都拿了500美元的奖金。

兰月拿了奖金, 一进门又唱又跳 。许丽哼道:“也就是两个二百五, 就把你颠成那个样子, 我看你越活越不像话, 记得几年前你搞JAVA, 一个小时两百美元,也没笑得这么傻姑。 ”兰月叹了口气:“那时候经济好,是工作找人,现在不敢傲价,能保住工作就是万幸。”许丽丽便问:“公司接的活儿多吗?”兰月说:“多,怎么不多,多是好事情。下个项目是移民局的,要用PHP 和SQL 写。”

移民局的技术代表和公司见了面,正话说完了,就开始说废话,移民局代表让他们猜, 偷渡到美国人数最多的国家是哪一个? 兰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唯恐是中国,王帆当年打工的中餐馆,老板和厨子都是偷渡过来的福州人。兰月还在神想,一个同事开了口:“应该是墨西哥吧? 他们翻过一座山就进了美国, 电视报纸天天都在报。“

移民局代表笑了笑,只是摇头。另外一个同事马上抢答:如果不是墨西哥,该是危地马拉和委内瑞拉?要不就是越南柬埔寨,这一路跑过来也太苦了。项目组长马上接口:没什么苦的,当年我爷爷也是开船从意大利来的美国,一路乘风破浪,最后进了纽约港。

一阵瞎猜还是没有结果,移民局代表总算亮了谜底: “加拿大。”众人都瞪了眼,谁信啊!加拿大风光如画,福利多如牛毛,谁吃饱了没事往你美国流窜。移民局代表说:我是靠数据说的话,等项目开始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眼见为实,兰月终于见了数据。令她欣慰的是十大偷渡国里,没有中国的名字,亚洲国家里面,只有南韩和菲律宾上了榜。加拿大是怎么上的偷渡头榜,兰月后来对许丽丽说:“我琢磨了半天也没懂。项目组长告诉我的,许多偷渡国都把加拿大当成了去美国的跳板,于是加拿大成了美国的中转站。美国火了,怪加拿大边防不严,任由这么多盲流流向美国的土地。”

许丽丽说:“这个好理解,美国不高兴了,就把屎盆子扣在加拿大的头上。国家是这样,人也差不多,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受冤的人。”

兰月说:“是啊,多少受冤的人,但是忧国忧民有什么用。”

许丽丽笑道:“那你忧谁呢?你真的不忧你老公? 真的等到两个月后去办手续。”

兰月低头无语, 窗外的霞光把她染成了金色。 过了半天她才笑道:“我们两个还需要时间。” 她转身推开了后院的门, 夕阳落在水里,满湖的碎金子, 满湖的碎金子转眼就飞了,没有边的虚黑。天上星月都没有。

兰月下意识还是盼着王帆的电话,可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总是控制不了愤怒的情绪。这天王帆又在电话里想约她出去谈谈。兰月冷笑道:“还不到两个月呢,找我干什么?你放心吧,离婚后房子我不会独吞的。”

王帆打断了她:“我真的心痛,每次我们一说话你就说分手,你怎么不问问我住在哪儿,如今在哪儿上班?”

兰月笑道:“我干吗要问你这么多,我最早给你的选择题你还没给我答案呢,你只需要回答我:是和不是,是白还是黑。”

他吐不出来答案,他没有这个勇气,或者他有冤屈,她知道他在电话那头痛苦的神情,但也没出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挂断了电话。

43. 911后,他不见了

许丽丽批评兰月:“我觉得你对王帆真的很过份!他都回美国了,你居然不让他回家来住,把他的衣服和私人物品全部打包转给他的朋友。你这样做,目的很清楚,就是把他往小三怀里推,你知道吗?”

“我知道,那就去找小三鬼混吧。”

兰月静下心来想了想,感觉自己还是有些过份。看来她是恨他的了,为什么恨他,还不是因为曾经爱他,可他为什么过不了那个关!她是有意无意设下的计,而他有意无意中了计。当初她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去北京,把他一个人留在老家,不陪在他的身边,给了他腐败的机会。她想着想着,胸口又是一堆酸楚,滚过来压过去,压成了痛恨,那个人呢? 可恨的小三,小三专业户!兰月嘴都咬紧了,她可能在太平洋那岸活得逍遥自在。

电话恶狠狠地通了,兰星不在家。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你不知道兰星在医院?”兰月一下慌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女孩叫小香,是家里刚请来的保姆, 是父亲老家的亲戚。 兰月哪里知道,母亲下个星期要做手术。 母亲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多年,已经动过两次手术。 小香又说,这次手术肯定很危险, 因为兰星偷偷哭过好几次。

泪浪一下冲出兰月的眼眶, 她发现她需要兰星,哪怕这种需要是自私的。到底有血缘,到底是亲人,如果换成是许丽丽,她们一生都会是仇人。她的心已经汪成了水,所有的怨愤都冲远了,血缘就有这种奇特的功能,悲喜与共,彼此都需要。兰星的手机响了,她没有想到是兰月。

" 兰星,妈妈她好吗?" 兰月几乎快哭出来。她们毕竟只有一个母亲,兰星细声安慰她: “你先别急,妈妈现在还没做手术。 我跟主刀医生谈过, 他对妈妈的手术很有信心。  

兰月说:“回国的时候,看妈妈都是好好的,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

    " 我是听主刀的李大夫讲的。如果一个人心脏瓣膜狭窄,并且关闭不全,就会打乱了全身的血流动力循环系统。造成身体器官组织缺氧,当这种症状日意加重,影响到心脏,他的心跳就会出现紊乱,导致进出心脏的血流紊乱,滞留在心房的血液就易形成个血栓,如果在左心房内形成的血栓脱落下来,就会随血流运行到全身造成栓塞,比如最常见的脑栓塞,会导致半身不遂,还有腿栓塞妈妈因为长期心脏二尖瓣狭窄症,已导致到心功能低下,所以动不动就气喘心慌,嘴唇发乌,上两层楼也累。如果做手术,就要把损坏的二尖瓣切除,用人工制造的瓣体替而代之。"

    "这样的手术有风险吗?" 兰月着急问。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既然有风险,为什么还要做呢?“

    "是妈妈坚持要做,她说要活就要活得有质量,要死就死在手术台上,她不愿
意病歪歪地,自己活得难受,又给周围的亲人加重负担。" 

兰星的话还没完,兰月就在电话那头哭起来。她觉得这次母亲病情严重,自己罪不可赎。她想起那天从王帆家逃回父母家,告诉父母必须回美国,父母慌了,忙问出了什么事,兰月一会儿阴阳怪气,一会儿不理不睬,然后扭头就走,什么也不想解释。母亲哭着追到楼下,她还大声嚷嚷凶母亲:“你去问兰星好了,别追着我问,她马上就要当明星了,你就等着当星妈数票子吧。”

她就是安心要把这一烂摊子扔给兰星,看她怎么收拾。如果母亲真的气死了,兰月也不知道怎样收拾。她对兰星哭道:“是我错了,是我害了妈妈。”兰星在电话那头却很平静:“这是医院,给妈妈主刀的李医生就在旁边,他想和你谈谈。”

天上有半个月亮,水中也有半个月亮。兰月和许丽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兰月说:“这两个月亮像对姐妹,虽然关系不密切,但是彼此照应。”

许丽说:“我说你像个神经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兰月说:“痛苦就哭,高兴就笑,我现在再不担心了,因为主刀的医生是我未来的姐夫。李医生比兰星大十二岁。 他夫人四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留下一个六岁的女儿。”兰月面朝天上的月亮:“不过呢,我相信兰星能当好后妈。”

许丽“切”了一声:“兰星若是我的姐姐,我肯定要跳起来,好好的姑娘家,长得又漂亮,凭什么要当别人的后妈。”

兰月笑道:“李医生医术高明,心肠也好。兰星告诉我的,妈妈咳嗽时一口浓痰喷在他的手上, 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母亲的这场病神奇地拉近了两姐妹,兰月几乎每天一个电话询问母亲的病情,现在只有兰星才能安慰她脆弱恐慌的神经。

兰星说:“你放心吧,李涛的医术放在全市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兰月笑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兰星说:“只有他才让我有放心的感觉,什么话都可以说。”

兰月忽然幽幽地说:“你们要是早点认识那该多好啊。”

话筒那头好一阵死寂,兰星半天才说:“真的,早一点认识他那该多好,如果在我十八岁那年就认识他该多好,命运肯定变了,好多人都该活着的。”

她忽然抽噎起来,兰月听见李涛在电话那头一阵惊慌:“星星,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抓过电话就开始教训兰月:“你母亲下周就要动手术了,你想让我拿什么情绪主刀?”

兰月只好主动去安慰兰星,毕竟母亲的手术出不得差错。有天晚上,兰月突然接到李涛的电话:“兰月,我搞不懂,我感觉星星很怕你,每次一接你的电话,脸色就发白,手也在发抖,你们之间到底出过什么事?”

兰月楞了楞,没想到兰星下意识还是怕她,心头有说不出的畅快,忽然有种报复的冲动 – 让她也尝尝情感背叛的痛苦。但她静了静,真要毁兰星的姻缘吗?父母病了老了,以后全靠兰星,有这么好的一个免费医生在旁,你要把他赶跑?为了父母,她一定要帮兰星打掩护:“对不起,可能是我太担心妈妈了,给兰星的压力太大,你放心吧,下次我会对兰星好好说的。”

她应该放了兰星。人都是自私的。兰月自己都奇怪:我就这样轻易放了兰星?不再恨她?我还能怎样,父母有个三长两短,全都是兰星扛着,我隔得远远的,除了寄点钱,什么都管不了。但谁又管得了我?我要是病了老了,谁是管我的亲人?王帆!他的名字像火滚过她的心头,有种尖锐的痛。那一晚, 窗外四围充满了昏黑与苍凉。 午夜后风紧雨急, 听秋雨不停地敲打在树叶上, 兰月千思万量, 虽然倦极却不 能入眠,许多往事,缠绵的, 酸涩的,悲伤, 如河水一般在她梦里流过。她在一片落 寞之中捱到了天明。

第二天是个云浓的阴天, 一个普通的星期二。 她对自己说:如果王帆现在给我打电话,我会让他回家。

但谁也没给她打电话。这是个大办公室,坐了七八个程序员,每个人都瞪着监视器,忙自己的活儿。室内寂静无声, 像午夜的池塘,一块巨石轰地打来, 世界全乱了套: “你们知道不? 飞机撞了世贸大厦。 ”他叫艾瑞克, 是兰月的项目经理。

众人随即骂着叫着, 上网直奔雅虎 新闻网,线路上涌满了千军万马,好半天上不了网。秘书苏姗也冲进来了, 声音尖成了钢丝:“另外一栋也被撞了, 上帝怎么不管管, 我姐姐就在八十层! ”

会议厅的电视响了,一遍又一遍回放坍塌的瞬间, 浓烟滚成了黑龙,黑龙几口就吞了巨楼, 生死须臾之间,没有种族和国籍的区别, 一样的心,一样的道理。兰月突然假设:要是王帆也在那栋楼!她遽然泪堕, 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渺小和无助, 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其实来路便是归途。

李白早就说过:“生者为过客, 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 同悲万古尘。”

兰月心头一阵紧,浑身一阵寒,立即拨通了王帆的手机,响了一阵后,只听见自动留言的声音。

44. 他身边有个棕头发的女老美

911以后,美国空前团结。人们在房前插上国旗, 教堂拉响了祈祷的钟声,随后的几天, 是举国共悲, 上下齐哀的日子。 医院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队伍里顶着烈日献血的人们。在教会医院的门口, 许丽丽与她分居的丈夫迈特不期而遇。 是数运的巧合? 还是老天的安排? 彼此的泪光含着人世的悲悯 ,有种患难中才现的感动。 献完了血, 她上了他的车。

在一种特别的氛围下,两个人花好月圆了。既然夫妻团聚了,许丽丽也没有必要赖在兰月的房子里。兰月对许丽丽说:“夫妻吵架不记仇,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

许丽丽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能看见另外一个人的笑脸。”

兰月没有出声,她心想:倒是拉登帮了你们的忙,让这场灾难成全你们的团圆,这么多家庭破碎了,这么多人在哭泣,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谁也不知道今夜还有重温蜜月幸福的人。命运就是这么说不清。

许丽丽提着行李出了门,兰月也不想送送她。失意人送幸福人的滋味不好受。兰月软塌塌陷在沙发里, 窗外的月牙儿像是黑海里的一弯小舟,不知道要开向什么地方。

电话铃声响了,像黑夜里的一道光,照得兰月心亮眼亮,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她知道电话来自中国。

“妈妈的手术非常成功。前天已经出了观察室。李涛特意给我买了张电话卡,让我及时通知你。” 兰星的声音明亮而温柔,有掩不住的喜悦。 兰月想:兰星一定很幸福,李医生长得帅吗?配得上兰星吗?对了,应该让她发张相片过来看看。

兰月回过神来,正要问兰星的相片,兰星先发话了: “这几天我们都在高度关注 911,兰月你在美国没事吧。”

兰月说:“你别担心我,我这儿离纽约远着呢,大农村一个,拉登没兴趣的。”

兰星说:“你没事就好,美国也应该吸取教训了, 别再飞扬跋扈,多管闲事。 李涛的女儿告诉我, 她和同学可高兴了, 终于报了大使馆的仇了。”

兰月听得心酸心惊,她说: “你们还高兴得起来? 有没有人性? 你以为美国是傻瓜, 不知道你们在幸灾乐祸? ” 她想起昨晚餐桌上迈特的话:“只有英国是我们的朋友, 法国和中国都暧昧, 表面上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然后放一把椅子在后面看戏。”

“只有美国人是人, 其他国家的人全是猪马牛羊? ” 兰星抬高了声音: “兰月, 就算你以后当了美国人, 别忘了你的黑头发和黄脸孔。 ”

“不用你提醒,我永远记得住我这张黄黄的脸。”

姐妹俩都笑了。两个人都吃惊,她们之间居然还有政治上的争辩,还能向对方表达一些不同政见。这在过去是不会发生的,彼此都没有情绪与对方交流,不管什么样的交流。

到这个阶段,她们没必要剑拔弩张地争辩,有什么好争的呢?那些遥远的政治和国事,她们只是凡夫俗子,普通的女人,需要的是人间的情爱,幸福简单的生活。

“王帆还好吧?”兰星最后说:“代我们问他好。”她把“我们”二字咬得特别的响。

兰月只好说:“他还好,我们也向李涛问好。”

一天天过去的日子, 有明月清风, 也有浓烟暗雨, 悄然无声的来到,又默默安静的溜走。 太阳起了,又落了,月亮缺了,又圆了。 倦鸦归巢,紧接着幕色苍茫,鸟啼破晓, 转眼就是朝霞满天。日子在等待的急切中,冗长而缓慢。

难怪找不着王帆,兰月这才知道他已经跳槽了。风筝忽然断了线,她只能被动等,像古时候的宫女等皇上。许丽丽隔三岔五来看兰月, 知道她一个人在家寂寞。 这不, 吃过晚饭她又把车开过来了。

“兰月,他会不会莫名其妙地失踪?或者已经有了女朋友,等把一切搞定了,再和你谈离婚条件。”

兰月头也不抬说:“你是不是刚喝了黄连?”

许丽丽说:“别嫌我的话苦!上个月迈特在超市见过王帆,他身边还有个棕色头发的女老美,两个人用一个购物车,有说有笑的。”

兰月身子都软了,脸也是灰的,心头却在转:王帆会喜欢老美吗?如果真是个老美,她心头反倒放松了一半,老美是好说道理的,也能够沟通的。为什么换成了兰星,她就那么嫉恨,恨得心脏发紧。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了解王帆,他不会找老美!”

“他不会找老美,就会来找你。” 许丽丽双眉一挑, 双眼一圆, 从提包里拿出两盒茶叶往桌上一竖:“你自个儿的事自己搞定, 我在一旁急也没用, 这两盒茶叶嘛, 共产主义的福利。 ”兰月皱了皱眉头问:“又从办公室偷来的? ”

“办公室哪来的茶叶, 只有咖啡。 布郎那个贪污份子去波士顿开会, 研究两百年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 研究个花大头,借名儿游山玩水罢了。 回来后打发下人, 一人两盒茶叶, 还美名其曰:1773年倾茶事件的茶叶。 放他妈的狗臭屁。 哪天老娘也能公费回国,去北京街头买块假玉,回来也可以胡吹,1773年的大清国皇帝挂在腰上的。”

许丽丽又开始愤世嫉俗, 布郎又开始公费旅游, 估计大卫又要换鸡脑髓, 老黑驾着又大又旧的凯迪拉克, 一路响过惊天动地的摇滚。生活是恬静安祥的, 尽管战争的传说,依然在天空中传播扩散, 却妨碍不了阳光下的正常日子。但是, 王帆在哪儿? 兰月对着院子的紫薇花发呆,花快谢尽了,北风很快就要把叶子染成一片灿黄。

  1. 他在阿拉斯加

时间是静止的,又是飞快的。 许丽丽和老公复交后,并不是想象中的鸳梦重温,日子久了,老毛病又发芽了。许丽丽满嘴的牙包不住满肚子的怨气,她抱怨她新买的房子没住两天,地板就开裂了。抱怨她辛辛苦苦煲出来的鸭子酸菜汤,迈特只喝了两口就皱起了眉头。她还抱怨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夕阳总是晃她的眼睛,害得她差点出了车祸,感觉特委屈,因为连太阳也敢放肆欺负她。

许丽丽比兰月大几岁,已经过了三十五。兰月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女人,荷尔蒙开始不稳定,情绪起起伏伏。心情不好时,负面情绪特别浓,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时不时地,许丽丽还爱吓唬兰月。有一次她很慎重的样子对兰月说:“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找到王帆的公司,他老板告诉我,911那天,王帆刚好坐飞机去纽约出差。”

兰月因为太紧张,当场脸都塌了。许丽丽哈哈笑道:“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软成这个样子,告诉你吧,是纽约州,不是纽约市。”

IBM公司的总部在纽约州的Armonk ,那段时间王帆几乎每周都飞Armonk 。他们公司同IBM有不少的合同。这下兰月心松了,自言自语道:“难怪呢,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总找不着人,那后来呢?”

许丽慢悠悠地说:“后来嘛,听说王帆又跳槽了,反正人不在紫薇城了。”

不在紫薇城会在哪儿呢? 兰月哪还坐得住,亲自跑了趟王帆的公司。她找到一条重要的线索,王帆曾经租过他同事的房子。同事是个棕色头发的年轻老美,跟许丽丽形容的一模一样,曾经误以为是王帆的女朋友。但兰月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故事。她告诉兰月:王帆确实在她那里住了一个多月,他后来去了阿拉斯加,有家石油公司给了他很高的薪水。临行的那天,他租了一个大卡车,棕头发和她的丈夫还帮他搬了家,他请他们去日本店吃的寿司和生鱼片。大家都说好要保持联系,但他走了后就再没有音信。棕头发说:“如果安心找他,可以给他发电子邮件。”

兰月跟王帆从来没交换过私人电子邮件,做夫妻时天天见面,没见面时都是通电话。兰月知道他从前公司的电子邮件,但是人一旦换了工作,公司的邮件自动作废。

王帆去了阿拉斯加,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那里风光绮丽,但是气候也极其恶劣。对于旅行者,那夕阳下壮丽的冰川,就足以令人目瞪口呆。但是住久了,谁也忍无可忍。再美丽的风光也抵不了一顿家常菜。兰月公司的总裁鲍博说过,年轻时他也在阿拉斯加工作,因为酷寒,很多时候只能呆在室内,那份压抑他现在想起来都难受。兰月后来做了个梦,王帆变成了头北极熊,说因为伤了心,只能呆在阿拉斯加。兰月醒来后对自己说:我也只能随缘了,聚散悲欢都随缘。不是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她看了眼墙上的日历,忽然“啊”了一声,原来明天是中秋节!

许丽丽说:“月饼你不操心,我已经买好了,你炒两三个菜。反正就我们几个人。梦吟今晚也要来。”

琳琅满目的月饼堆了一桌,兰月喜欢传统的豆沙蛋黄馅和枣泥馅,甜而不膩,香酥可口。但许丽丽喜欢改良创新的月饼,香辣牛肉月饼、芒果果香月饼,兰月还是第一次看见。

门铃响了。梦吟婷婷然立在兰月的面前,雪白的连衣裙,柔媚的淡妆,像中秋夜里刚开的百合还带着露水的芬芳。兰月递给了她一杯紫薇冰茶:“你真的要辞职回台北? ”梦吟脸上的苦笑像雾中的紫薇: “出了911, 父母急得茶饭不思,觉得美国是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国家, 他们要我马上结婚生子, 男朋友都替我看好了。 他爸曾是我爸的上司 。 ”

“这样的包办婚姻你也答应? ”许丽丽哼起了她的《此岸彼岸》:“ 别再问我来自何方, 紫薇花开的地方都是我的家 。” 但是梦吟改口了:“ 美国的紫薇花哪比得上台湾的紫薇花。他乡怎能成故乡?父母在,不远游,生活会告诉你, 你惊天动地爱过的人,不一定强过父母审核过的人。 ”

“兰月看看, 她变得比我还现实。 ” 许丽丽笑道, 一刀切开了月饼。兰月知道,梦吟的现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只好添一份份自欺欺人的道理。迈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 这就是八美元一个的月饼? 远不如美国的核桃馅饼,明年别买了。 ”许丽丽朝兰月努嘴:“听见了没有, 他比梦吟还现实。 ”

“我的现实是找到王帆。”兰月没有说出口。 聚会散了,笑语喧哗渐渐远了。月光如水一样流下来, 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成了一口亮闪闪的井。这明月是真切的, 唯一的, 千古不变的。 它照过秦时的长城,隋时的运河,中世纪古罗马的旧宫,有多少断壁残垣,照过约旦河边, 麦加圣地, 又有多少魂销梦断? 是耶非耶,对耶错耶,谁知道呢。

她想着遥远的阿拉斯加,今夜的月光是否也照在王帆的窗前? 他的窗外是林海雪原,还是没有边际的冰川,在月光下散出幽蓝的光。不远处有高高的石油探井架。 对了,那里离北极很近,秋天的夜空会有极光,翠绿的,亮紫的,宝蓝的光,一束一束的,像天边缤纷的纱,在微风中轻扬。

鲍博曾经告诉过她,雪地里常走来两三头北极熊,它们也学聪明了,只要见了探井架,便知道有民居在附近,只要有人,便肯定有吃的。它们有时会夜袭石油基地的农场,鸡啊狗啊,吃得一个不留。还有的北极熊居然溜进了基地厨房,把第二天准备给几百个工人的早餐扫荡得干干净净,吃完了还要顺手牵羊,比如几个袋子的垃圾,里面多的是猪骨头,牛骨头,够它们回家再吃一阵了。

王帆会遇见北极熊吗?风呼呼地吹在脸上起了寒意,似乎有阿拉斯加的味道和信息。她猛然听见体内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她想随这声音一同呼喊。

“王帆, 你在哪儿? ”

“我在这里, 兰月。” 是王帆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他的声音。

46. 这天下的事只有鬼知道

后院的紫薇花刚退场, 菊花便开了,一蓬一蓬的幽香像游荡的魂,迎面就撞来了。许丽丽顺手摘了两朵菊花在手上把玩:“美国的菊花好小气,远不如中国的富丽堂皇,却香得很邪门。”

兰月说:“今晚是鬼节,什么都邪门。”

许丽压低了声音:“你真的原谅他了?”

“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兰月说:“一想到中秋夜他飞回来看我,从那么遥远的阿拉斯加,再大的罪孽都可以宽恕。”

案台上立着一个鲜亮的大南瓜,今晚是美国的南瓜节,也称鬼节。王帆正在厨房做饭,窗子大大的敞开着,正好吹来一阵风,把兰月和许丽丽的声音刮到耳边,虽然隐隐约约,意思却很明白。他狠狠一刀下去,菜板上的鱼头和鱼身分了家,他脸上浮出一个笑,隐着一点点阴凉的鬼气。

有些秘密也只有鬼才知道。他从阿拉斯加飞回来,并不是在中秋的那一天,而是提前了一周。如果兰月坚持要看他的机票,或者一个电话打到航空公司,这场皮影戏不就戳穿了吗?他关在宾馆想他的计策,他这一招虽然走得险,却走得狠,走得准。那么高智商的兰月一眨眼就俘虏了。他当然没有告诉兰月,他跟一个绿眼睛女人有过野情。其实也可以理解,阿拉斯加那地,天荒地凉的,开几十英里的路,也见不到一个像女人的女人。于是王帆吃了窝边草,那是一个石油工人的家属,她说她和丈夫分了居,但她的丈夫仍跑来闹。你想想,那石油工人朝他面前一立,惊天动地的,整个一铁塔天王啊。王帆本以为匆匆解一顿饥,没想到肚子没吃饱,又踩了满脚的屎,除了逃跑还是逃跑。

可是他给兰月说得多动听:“见了你,宁可给你当牛作马,石油公司再高的工资我也不想要了。” 兰月听得满眼的泪,她说:“911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家庭破碎了,而你我都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应该庆幸了。”

两个人似乎比过去更客气了,可以说是相敬如宾,但是王帆能感觉兰月一双幽怨的眼睛,一闪而过的愤怒,一闪而过的悲凉。虽然她什么都没问,但是问号装满了她的心,这些问号长了刺,生了角,如果不连根砍掉,就会伴随着她走到坟墓,谁也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他们都明白。

王帆忘不了兰月愤怒回国的那一天。他当时有一种冲动要去追她,同她一起回美国的家。但是兰月当时的状态是无法接受他的。他忽然闪过一刹那的解脱,她要走就走吧,我在国内开始我的如花前程。兰月走后的日子,他开始怀念美国的生活,他们在紫薇城的家,每一寸土地上都长满了爱和回忆。国内再大的诱惑,也不可能让他一刀砍断从前。他愿意为她努力,只要还有希望。

在鬼节的前一天,兰月接到宋台长的电话。宋台长一本正经地说,有一件事一直折磨着他,希望能得到她的宽恕。兰月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知道跟王帆有关。于是静心静气地听下去。他告诉兰月,他天性就是一个疯狂的人,喜欢创新的人。他曾经和一群人玩过,玩过一种他发明的成人游戏,游戏成员也有兰星和王帆。灰暗的包房里,每个人都喝得醉熏熏的,唱得嘴歪歪的,他在王帆和兰星的酒里放了春药,闹了一出“上花轿”的游戏,把二人送进了“洞房”。他和“洞房”外边的人开始下赌,两人会真干还是假干。他赌的是真干,结果他输了。

兰月的声音沙了,但是很惨烈,像阴曹地府卷来的风:“你这个无耻的野兽!你就这样当王帆的铁哥们?你不是人,你猪狗都不如!” 宋台长赶紧摔了电话,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老子撞鬼了,喝了人家的人头马就要帮人家喝尿啊?”

兰月的心落在枯干的井底,几百只蚂蚁爬来爬去。愤怒的狂火熄灭后,她觉得是一种长长的解脱。她觉得她冤枉王帆了,就像美国冤枉加拿大是偷渡大国。

“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当时为什么不对我说。”

王帆低着头说:“我当时说什么你都不听,再说了,我也有错,我不应该把兰星带到那种场地。”

“你没有错,你是想把兰星介绍给宋台长,让她踏上一条星光之路,是我错怪了你们。” 兰月抱着王帆的头,泪水又旺了出来:“那个宋魔鬼,以后别理了,就当那个魔鬼上吊死了!”

鬼节的第二天,兰月去公司上班,格子间的同事们正传递着前夜的“鬼事”。有个同事带着一群孩子去邻居家要糖,孩子们都上了妆,有的扮长舌头的魔鬼,有的扮白沙裙的仙女,每人都提着一盏南瓜灯,路见有灯的房子,便敲门要糖。还有个同事在自家的前院搭了个鬼房子,蜘蛛精挂在房檐,断臂的僵尸守在门口,据说吓得过路的野猫儿一阵瞎跑。

同事们问兰月的鬼节怎么过的?兰月说请了几个朋友来吃饭,但没有出门装神弄鬼,不过房前点了灯,有几个小魔鬼来敲了门。正说着,兰月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许云波的声音,声音跟往常大不同,没长骨头,软绵绵的直摔跟头:“张陆去了,他的女友也去了。”

去哪儿了?兰月不敢相信他们去见小东了!但她更相信这世界闹鬼了。那一夜,张陆陪未婚妻去医院值夜班,谁能料到他们会撞上疯子,疯子手握炸弹,三个人一起上了天堂。流言在四处传播,那疯子的女人因医疗事故死在医院,便一口咬定是医院谋杀,他是个情痴,他要报仇。许云波后来说,疯子就是吃虫的假释迦牟尼,警方核实了他的身份,他没有结婚。

兰月想起小东的遗书,眼前一朵朵黑的白的纸做的花,她只觉得怕,凄寒孤独的怕。旁边的同事忙问她怎么了,她居然用汉语回答:“这天下的事只有鬼知道,鬼知道。”

47. 生活是悲是喜都要继续

时间快得不可思议,像一阵轻烟似的,飘一飘就散了。这些年都是怎么过去的?兰月转头一望,都忍不住吓了一跳,自己也是快奔四十的女人了。她想起前些年,还说过许丽丽是问题女人:“女人过了三十五,雌激素下落得厉害,荷尔蒙不平衡,脾气怪里怪气。”想不到自己一眨眼的功夫就开到了这个年龄段,比起当年的许丽丽,兰月荷尔蒙还要乱,心情还要遭,经常莫名其妙的,朝王帆乱发脾气,发完后冷静下来,根本不是人家的错,于是连忙道歉。

王帆对兰月一直都是温柔而宽容。他总是笑道:“我知道的,不用太难过,女人一个月免不了总有几天痛苦的日子,平日要多补充维生素,还要坚持锻炼身体。周末得了空,我给你煲汤喝。”王帆是个好丈夫,这么多年来,能把温柔和爱护贯彻到底,也应该当楷模了。

兰月有一次对许丽丽说:“我还没到更年期,怎么情绪会这么坏,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特委屈,女人活着真是苦啊。”

许丽丽白了她一眼,哼道:“你还叫苦?你有什么苦,王帆对你有多好,你女儿妮妮多乖,多听话。你看我们家,迈特根本不做家务活,三个混世小流氓,我前世不知欠了他们什么血债,今生投胎来害我,简直就是要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有时候我真想一头撞死了,把我的骨头砍下来给他们啃去。”

四年前的一个秋天,许丽丽和兰月几乎同时怀孕,当时两人还在开玩笑,如果是一男一女,我们就打亲家。结果去照B超,兰月是个女儿,许丽丽怀的三胞胎,三个儿子。许丽丽笑道:“这下惨了,资源有限,三个人竞争一个,非打得头破血流不可。”

兰月的女儿妮妮遗传了当爹的优点,长得花容月貌,一生下来就是个小仙子。兰月推她去超市买菜的时候,好多老美都走过来逗妮妮,直说很少见到这么可爱的孩子。兰月的父母到美国来探亲,父亲抱起妮妮就对身边的老伴说:“我这外孙女算得上仙女下凡吧?” 母亲笑着点头道:“真是仙女下凡的胎,比当年的星星还漂亮。”

兰月懒懒地躺在沙发上,父母的对话像花一样在她的身边开放,空气里飘动着幸福的芳香。她笑着对父母说:“妞妞(星星的孩子)也很可爱的,上次她在电话里对我说,美国的白天是中国的黑夜,我窗子外面是月亮,姨妈的窗子外面是太阳,我和姨妈对话就是太阳和月亮在对话。”

兰月母亲说:“那孩子是鬼精灵,像她爹,智商很高,刚学说话的时候就可以背唐诗,可惜一点没遗传星星的基因。女孩子还是要长得好。”

兰月父亲马上说:“长那么好干吗,女孩子长得太好看,上学时容易分心。”

王帆在一旁点头说:“外表的东西是不能长久的,脑子聪明最好,妞妞以后是能够干大事的,好多男孩子都比不过她。”

兰月母亲对兰月说:“有男孩没男孩还是不一样,美国这地不兴计划生育,你们再给妮妮生个弟弟吧。”

兰月听了,头摇得像风中的蒲公英:“我是不想再生了,还生儿子呢,你到许丽丽家去参观一下,恐怖得吓死人了!” 兰月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爱我的妮妮,我不想让任何人分散我对她的注意力。”

兰月的母亲听了这话,低了低头,脸极不自然地转了过去,然后无话找话说:“对了,你说的那个许丽丽,我们也该去拜访拜访她了。她上次来看我们,还送了我颈部按摩器,我得想想给她的儿子送什么礼物。“

许丽丽的三个儿子,精力旺盛得像喝了石油,接了电源,蹦上跳下,从楼上奔腾到客厅,忽然听到轰的一声,一个放在客厅的青花瓷倒地了,原来老大把老三推下楼了,许丽丽刚想训斥二人,又看见老二抱着水枪勇猛地冲过来,对着许丽丽的脸就是一阵乱喷。

“三个小夜叉在家,是可以把房子掀个底朝天。如果美国允许学龄前儿童参军,我希望把他们全部送到伊拉克前线。我就是当了烈军属我也不会哭。” 这是许丽丽给兰月的原话。

兰月有次去许丽丽家玩,看见三胞胎在那里肆无忌惮地飞沙走石,到处都是他们的尖叫和身影,伴随着他们的飞镖和子弹。兰月感觉这栋房子里不是三胞胎,而是三十胞胎,因为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会蹦出一张一模一样调皮的脸。有一次兰月正在用卫生间,卫生间的柜子突然动了,先伸出来一只手,再跑出来一张脸,三胞胎的一张脸,兰月分不清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她当时有种愤怒的冲动,想顺手把这家伙关进柜子里,再加一把大铁索。

那场景太恐怖了,许丽丽的神经早就断了。她有一次在电话里对兰月哭诉,说三胞胎用她刚出炉的蛋糕打仗,墙壁、地毯、沙发全都是彩色的奶油,看得她这个当妈的欲哭无泪,想发脾气结果连发脾气的能量都没了。她对兰月说:“如果有一天我绝望了,去自杀了,你可别吃惊啊。”

兰月听后一点不慌,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真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劝你送走两个,只留一个。”

许丽丽立刻叫了起来:“那怎么行?左眼右眼都是眼,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走哪一个都是要我的命。“

兰月笑道:“看吧看吧,这就是你的真实面目,还伊拉克前线呢,还烈军属呢,你怨是怨恨是恨,心头还是挂着每一个小魔王。“

许丽丽摇头说:“我没有选择,注定是要还他们的债,这辈子不还清,下辈子还得当牛做马。希望这一世把债务了清,下辈子还能当人,我再也不要孩子了!一个都不要!”

跟许丽丽一比较,兰月立刻比较出自己的幸运。每天下班回家,看见女儿那花瓣一样的脸蛋,听她嗲声嗲气地喊:“妈妈,妈妈,我想你,我好爱你。” 她的心开满了幸福的紫薇,在外奔波的疲倦和委屈全都随风而去了。她想起小时候父母偏爱兰星,也是有道理的,兰星不仅漂亮,嘴也很甜,这样的孩子谁不疼爱啊?自己小时侯长得又不好,嘴又苦,难怪大人嫌弃。如今兰月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一样的经历后,才有了对父母的理解和宽容。

兰月生完孩子后,在家只呆了半年,很快又去上班了。这些年,全球金融危机,美国也陷进了债务的烂泥潭,企业大批裁员,失业高悬不下,社会问题接踵而至。动荡的大环境下,兰月和许丽丽都不敢放弃工作。中国人的危机感天生比美国人强,如果夫妻两人都上班,都有固定的收入,家庭这栋房子肯定更能经受得住风霜雨雪。

兰月生了妮妮后,就把父母接到美国来,王帆的父母和兰月的父母,半年轮一回,老人们在美国给孩子当后勤,煮饭带孙子,让儿女没有后顾之忧在外边打拼。许丽丽总是羡慕兰月,她说:“你和王帆的父母都好,心甘情愿给你们当保姆,我能让迈特的父母当保姆吗?那老两口退休了也不帮我看看孙子,一天到晚就在外边度假,一会儿夏威夷,一会儿巴哈马,只知道享受自己的生活,看我累死累活的,也不帮我一把,来我家只是逗孙子玩,孩子拉尿了也喊我。”

兰月说:“你别羡慕我了,我羡慕你,你在共产主义单位转了正,又提了职,福利好,上班又不累。家里事多了,给上面打声招呼就可以改成半天制工作。给资本家干活有这些好处吗?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有一份工作的人,谁不是提心吊胆地干着。”

许丽丽点头道:“说起来也是,我们也不要彼此嫉妒了,我的单位是政府养的,比你的稳定,美国再怎么缺钱了,自己家的机构还是得豢养着。“

许丽丽的话似乎说得太早,太匆忙。那是一个紫薇花开的八月,紫薇城一年一度的紫薇节又隆重开幕了。兰月给许丽丽打电话,想周末带着孩子去紫薇节看热闹,希望许丽丽一家跟他们同行。给许丽丽打了半天的电话也打不通,原来许丽丽也一直在跟兰月打电话。后来两个人好不容联通了,兰月还没说话,许丽丽便“哇哇哇”地痛哭起来。

许丽丽出了什么事?天有不测风雨,许丽丽那么稳定的国家单位也开始裁员了。不是说政府的钱都挺可靠的吗?政府的去哪儿了?拿去打伊拉克了,拿去炸阿富汗了,拿去捉拿拉登了,单位打上去的财政报告,过了一年前也无法到位。既然没有美元,很简单,那就裁员吧,许丽丽因为家里孩子多,经常请假,所以首当其冲,成了单位第一个下课的人。

这年头还有什么铁饭碗啊?谁还靠得住啊?许丽丽哭得肠子都快断了。

兰月在周末哪儿也没去,她让王帆带孩子去紫薇节,自己一直陪在许丽丽的身边安慰她。兰月说:“我的工作也不稳定,说不在就不在了。可我们还有家,还有亲人,彼此搀扶着,黑暗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许丽丽边哭边说:“大道理一筐一筐的,谁不会讲啊?”

兰月说:“等有一天我也失业了,痛苦得不知道怎么办,你如果能陪着我讲些大道理,我也就满足了。”

听了这话,许丽丽的情绪稍微稳了些,她点头道:“也好,也好,我还有朋友,痛苦的时候有人陪在身边。”

过了一会儿,兰月悠长悠长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们大学班上的同学,已经有三个人不在了,全都是英年早逝。”

许丽丽睁大了眼:“已经挂了三个?在这个年龄段是太恐怖了!”

兰月说:“是啊,想一想我还可以自由呼吸,还能享受蓝天白云,好吃的美食,丈夫孩子父母都在身边,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正说着,许丽丽的手机响了,是梦吟娇柔的声音。兰月已经好久没听见许丽丽提梦吟,只知道她回台湾结婚后,小日子过得甜蜜美好。平日里跟许丽丽没什么联系,只有过春节才会来个电话问候。

兰月看见许丽丽气呼呼对着手机说:“现在离春节还早着呢,你怎么突然想起了我?”

电话里的梦吟说:“我想起了紫薇城的紫薇花,现在正是花开灿烂的时候,紫薇节你们都去了吗?我上网查了当地的新闻,说今年有紫薇仙子的游行。”

许丽丽说:“哪来的紫薇仙子?现在满大街的吸血鬼王八蛋,老娘工作都没了。”

梦吟说:“不可能吧,你是政府工呢,美国政府再怎么乱也是稳定的。“

”稳定个大头给你戴。我过些日子再给你聊。” 许丽丽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许丽丽后来告诉兰月,梦吟虽然在台湾有了家,父母亲人都在身边,但她并不开心,她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每天山一样的家务事,压得她头晕眼花。梦吟夫家是传统的中国家庭,三代同堂,不分家的,她平日还得小心侍候公婆。日子一长,特别想念在美国的日子,在紫薇花盛开的土地上,一身的自由和轻松,只可惜回不去了。人在每个阶段都有它的使命和责任,走错一步,后面全盘都要乱。梦吟是懂道理的人。

兰月笑道:“花不可能久开,月也不可能常圆,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就说我们一个同学吧,在北京经营亿万资产的集团公司,前几年也是繁花似锦的,最近在网上看消息,说他的公司因为受金融危机的冲击,资不抵债,濒临破产的边缘,让人感叹啊。”

许丽丽哼道:“你感叹什么?这样的人就算破产又怎么样?也是饿死的老母猪比公鸡肥!”

兰月不再吭声,朝窗外望去,窗外阳光正好,各种颜色的紫薇花都开了,开得铺天盖地,编织着云霞般的灿烂,从艳红到雪白,从云紫到霞橙,那绮丽的色彩,不仅点亮了人的眼睛,整个心魂也跟着明媚起来。

不管怎么说,生活是悲是喜都要继续。

不觉间又是一年紫薇花开,兰月又怀孕了,完全是计划外的意外。兰月本想把孩子做掉,但双方的父母执意劝解,希望兰月能给妮妮一个弟弟或是妹妹。王帆也站在父母的一边劝说妻子:“怀都怀了,就生下吧,好歹是一条生命,我们不能枉杀无辜,孩子是跟我们有缘才来投的胎。”

兰月的母亲从兰月怀孕的反应推断,肯定是个儿子。兰月在怀妮妮的时候,爱吃水煮鱼、麻辣豆腐。怀第二胎的时候,喜欢上了酸菜肉丝、酸菜粉丝汤。很显然嘛,“酸儿辣女“ –民间最流行的胎儿性别预测法 。兰月母亲精神抖擞地对兰月说:“没问题的,我现在精力好着呢,你只管生,我给你带。” 兰月在胎儿三个月的时候,就知道了胎儿的性别,但她什么也不想多说,她实在不想打击双方父母美好的希望,坚定的信念。

兰月在第二年的春天生了个女儿,模样儿跟兰月一模一样的翻版。

(完)

引子

第一章:紫薇花下

1.中秋夜归人

2.留学紫薇城

3.别给野鸡学校送钱了

4.她成了他的灯塔

5. 结婚了,但是还是不能说

第二章:姊妹之战

6.一个貌美如花,一个绝顶聪明

7. 跳级考了名牌大学

8. 江南七怪也捣得出仙女的效果

9. 兰月恋爱了

10. 那年夏天不该发生的故事

11 埋葬了那段伤情

第三章:婚姻生活

12. 挣钱买房子

13. 享受一下被人宠养的感觉

14. 许丽丽一个人漂泊

15. 江南七怪团聚了

16.无意间她看到他的另一张脸

17. 她开始胡思乱想

18. 回国的礼物

19. 公司的八卦

第四章:归国巨浪

20. 没见到那个人

21.空气里全是那个女人的芬芳

22. 他死了

23. 煎熬和羞辱都是自找的

24. 月牙形的金耳环

25. 王帆想帮兰星

26. 王帆看痴了

27. 她房间的响动敲打他的神经

28. 兰月想下赌

29. 亿万富翁的老同学

30. 分手后就找不到他了

31. 他说他一直都在想她

32. 北京的战火

33. 自杀的人很难进天堂

34. 王帆的眼睛起了雾

35. 我离了婚,你会娶我吗

  1. 等着当星妈数票子

第五章:又见紫薇

37. 许丽丽也在闹离婚

38. 两个分居的女人住在一起

39. 邻居报了警

40. 许丽丽想当官

41. 不公平的工作

42. 她给他的选择题

43. 911后,他不见了

44. 他身边有个棕头发的女老美

45.他在阿拉斯加

46. 这天下的事只有鬼知道

47. 生活是悲是喜都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