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华尔街

[长篇小说]

逃离华尔街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1.12出版

美国《侨报》副刊 2011.5 -8 连载

曾签约北京科发影视传媒有限公司

2022 小说获“首届华人影视文学奖”

创作《逃离华尔街》相关插画,并在美国参加过的画展:

2021.11-2022.5 美国南卡州来克星顿郡政府大楼艺术展览厅(Lexington County Administration Building

2021.6-2021.9 美国南卡州来克星顿郡音乐器材中心(Musician Supply, Lexington, SC

2022.8- 2022.12 美国南卡州老联邦银行大楼(The Federal Land Bank Building Columbia, SC

内容简介

何霜和她的两个好朋友从大学时期开始就心怀美国梦。或许命运不济,最优秀的她屡屡签证失败,而秦桑和叶梅一早拿到签证都到美国留学了。家里本就不宽裕,自己也到了适婚年龄,在各方压力之下何霜无奈选择了结婚。按常人看来,何霜的婚姻是幸福的,然而由于心中未实现的梦想她总觉得自己的人生缺了点什么。于是她开始暗度陈仓,瞒着家里所有人准备留学美国的事。这次她成功了,却因此触犯了家人,最后离了婚寒心地离开上海,只身奔赴美国。通过不懈的努力,几年后何霜成了MGS同行的高管,已是名副其实的华尔街精英,事业上获得空前的成功。她坚韧异常,带着家人的怀疑、男友一半因她而致的丧生、与两位好友的疏离引起的种种伤感与愁闷,准备在事业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概就在此时,一个来自中国上海的项目提供了更大的机会,何霜迎难而上,杀回家乡拿下项目,以为从此自己在华尔街的路就将一帆风顺,丝毫没有料想,她已经踩进一个阴谋重重的金融陷阱……

华尔街是一个大背景,各色人物纷纷登场。职场的角逐、商战的尔虞我诈,融合了人间的爱恨情仇,时光里的温柔和悲哀,往事滚滚,逆流成河。在这部20多万字的小说里,展现了一个中国女人角逐华尔街职场,征战金融商战的惊天波澜。华尔街是怎样设立金融骗局的?国企是怎样四处圈钱,梦想一夜暴富?国有资产是怎样在海外流失的?中国股民是怎样弄得血本无归的?中国国企是怎样沦陷于华尔街投行之手?希腊政府为什么债务缠身?沦落到靠卖岛救国的地步?而日本企业为什么不买美国的金融衍生品,不上华尔街的当?为什么一个华尔街的女金领,要像间谍一样打入到贪官的二奶群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和交换?她白天同二奶们打麻将、喝茶、聊天,探听大小消息,晚上把信息整理成情报汇报给上司。上司满意她的情报工作,让她再接再厉。但当她从中国凯旋归来后,丝毫没有料想,她已经踩进了阴谋重重的金融陷阱,一个惊涛骇浪朝她迎面扑来…….

(1)

“何霜要海归,你知道吗?”秦桑在电话里慢悠悠地问叶梅。

“这不奇怪,如今这时代流行海归,只要是能独立行走,使用工具的动物都想去中国挖一堆金子。”叶梅一点都不吃惊。

“何霜要嫁人,你知道吗?”秦桑依然在电话里慢悠悠地问叶梅。

“这不奇怪,现在正是春天,小鸟都在歌唱,花儿都在开放,女人这朵花更需要在春天开放。”叶梅依然不吃惊,淡定得像像明媚日光下的一池白莲。

“你知道她要嫁给谁?”秦桑开始朝汤里下大料了。

“谁?”叶梅立刻耸起了兔子耳朵。当答案脆响响落在她的耳边,她尖叫两声,立刻晕倒,晕倒片刻,又立刻醒来,醒来时翻着白眼问叶梅:“如今是流行造谣,还是流行复古?”

叶梅依然记得不久才见了面的何霜,大脑正常的何霜,一场突发的事故让她回了趟中国。“莫非那一趟中国之行,她被人换了脑髓?”叶梅问秦桑,秦桑同时反问叶梅。她们开始回想两次聚会的每个片段,片段从华尔街开始出发。

(2)

纽约曼哈顿的华尔街,街长不过一英里,两旁巨楼林立,把街道变成了峡谷,峡谷成就了美国的金融中心,多少大银行大资本聚集此地,辉煌灿烂了一百年。如果不急,不赶路,慢慢在华尔街上走,走在巨楼林立的长长峡谷,仰起头来,只有一线诱人的天光,不见普照的阳光。夕阳西落或旭日东升的时候,在不经意的瞬间,会有一束极亮的金光斜照在巨楼的墙上,回光落在人的眼底,悠悠然然间,荡漾出莫名的伤怀和感动:不知是过去的辉煌,还是今日的光芒?轰地一下,阳光不见了,过去的辉煌和今日的光芒都不见了。让人涌起一种“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慨叹。华尔街又陷入了惯有的郁暗之中。

郁暗之外,阳光照过来,MGS投行总部大楼立在她们眼前。叶梅和秦桑看见一把顶天立地的大红伞,撑开了一大片烈火燃烧般的艳红。大红伞是MGS银行的标志,叶梅知道,她说:“难怪MGS银行的广告总是扮王婆吹嘘:把你的钱放在我们的伞下最安全,这年头的广告谁信啊,红的洗成白的,白的染成黑的。我现在是没钱放在你的伞下,一堆阎王爷的纸钱你要不要?一头纸牛两匹纸马儿朝你奔来你要不要?”秦桑呸道:“我们才见几天面,你说话就这么不吉利,人家何霜还在里面上班!”何霜笑道:“没事的,我们三个还搞什么忌讳,我喜欢叶梅的真性格。”叶梅抱怨是抱怨,但还想在伞下照相作纪念,何霜说:“别折腾了,还是跟我上楼吧。”

三个人走出电梯,何霜在二十二楼推开一道华亮亮的红门:“这是我的办公室。” 投行副总裁何霜的办公室。叶梅和秦桑走了进去,迎面一排丈来高的玻璃窗, 窗外的江光和云色, 高楼和车流,全都一古脑地抢了过来,铺开了一轴没有边际的,鲜媚的长画, 越朝前走, 画面越宽深, 深得可以把她们吸进去,融入那曼哈顿无边的风景。站在窗前,遥遥地朝西而望, 可以望见自由女神高举着火炬的背影,因为隔得太远,她小得像个拇指姑娘。

“这就是华尔街的风景,我们的何霜是风景里的丽人。” 叶梅对何霜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年读中学的时候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何霜有与众不同的聪慧和能干。秦桑的眼睛里的光,一半是敬仰,一半是羡慕,她说:“那时我妈妈动不动就说,计划要远点,目标要高点,向人家何霜学习,像人家何霜学习,可怎么学,我们一样的学校,一样的老师,何霜乱考胡考都是全年级第一,也没见她熬过夜。”

何霜的谦虚没有变,她笑道:“你们东说西说,把我传说成一个不吃人间烟火的神人,我是神人吗?我跟你们一样,在美国还是熬夜苦读过,考试之前的压力,论文交不出去的压力,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压下来。” 何霜到了美国的第二年,就转学去了哈佛,还拿了全奖。在哈佛读书的沉重压力,沉重得像全世界的绝望和挣扎。

叶梅说:“你又在气我们,是不是?谁不知道你读的哈佛。如果我去哈佛,还没读到学位命就呜呼了。”秦桑也接口:“就是就是,我和叶梅读的三流破大学。你们不知道,我在飞机上同人聊天,人家问我是那所学校毕业的,我只好把学校的大名报了,居然没人知道我的学校是养牛的还是放羊的。就这个破学校读书也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拼小命读出来的成绩也比不过何霜。” 叶梅在一旁感叹:“我那学校在我们那个州还叫得响,到了外地没几个人听说过,这几年我们学校出血挖健将,于是篮球打上去了,进了前十,知道的人才多了些。不过就是打了全国第一,也不能同何霜的学校相提并论。”何霜便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比来比去。我们三个聚在一起容易吗?”

她们三个在中学就是好姐妹,叽叽喳喳的悄悄话,女孩子的小心思,小动作,一天一夜也讲不完。像春天缠绵轻柔的柳絮儿,成长的羞涩和喜悦,她们彼此分享过。她们对上海的记忆,没有太多的地铁、高架、新天地、博览中心、东方明珠、陆家嘴金融贸易区,而是夏日梧桐树下的荫凉,拥挤的公交车,在区少年宫的欢喜和比赛。后来都长大了,都读了大学。何霜早就想离开家,选了北京最好的大学。叶梅的性格也反叛,于是去了南京。只有秦桑死活不想离开上海,因为家里太舒服了,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像只吃人的老虎。为了避开老虎,她干脆在上海的大学读走读。只是读大学的时候,秦桑便萌发了去美国的想法,也不怕有更大的老虎在远方张大血嘴等她。又过了几年,三个人不约而同都到了美国,经历了读书,毕业,找工作,遭遇男人,形形色色的男人,各有各的故事,十二年的天涯路,少的是阳光暖风,多的是冰霜雨雪。

年来岁去,如今三个人各有各的家,散在美国的东西南北。何霜是纽约的单身贵族,一个人也潇洒自由,跑遍了全世界有名的景点,但一个人也孤独寂寞,生病的时候递一杯水的人都没有。叶梅的家,安在中西部的小城,开上三个小时的车可以看见太平洋的波光。秦桑同叶梅相距最远,一个西北,一个东南,秦桑所在的那个南方老城,离大西洋很近,几百年的历史风雨,处处都是沧桑岁月的痕迹。

这些年大家都在忙,从读书到工作,再到成家立业,哪一件事情不折腾人?折腾得三个人很长的时间都听不见彼此的音讯。有一天,叶梅主动出击,她对何霜和秦桑说:“我们还是聚一聚吧,现在这世界这么乱,一会儿地震,一会儿海啸,一会儿又是火山爆发,谁知道哪天又蹦出来一个拉灯的,拉来一个911,我怕我们当中有谁提前壮烈牺牲了,连给对方的遗言都没留下。”

于是有一天,三个人相约了,重逢了,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尖叫,她们都有太多的情绪需要发泄,太多的故事需要分享,多少年的郁闷,绝望和伤痛需要彻底释放在阳光下。因为从小长大的朋友,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不要化妆,不用表演,不用戴鬼脸壳,甚至可以撕开衣服,不怕你看见我身上的伤疤。

秦桑倚在窗前看了半天,一边打望,一边赞叹, 她问何霜:”这河是不是哈德逊河(Hudson River) ? 河的对岸就是新泽西? “何霜笑道:“对, 我几年前租的公寓就在河对岸的新泽西,每天坐渡船来上班。 ”叶梅说: “我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有买房子,华尔街这边寸金寸土, 公寓贵得死人。”

“如果不是911, 我们早买了华尔街的公寓了。” 何霜转过身,给她们一人一杯咖啡。 然后静声静气讲自己的故事。 911那一天, 她从丹麦出差返回纽约, 飞机都盘旋在纽约的上空了,才知世贸大楼被炸。肯尼迪机场紧急戒严, 飞机落不了地,只好临时改道北飞, 最后落在加拿大的机场。

飞机上的乘客一片哗然,然后是一片哭声和尖叫声,因为飞机上的太多人,与纽约有关,与被炸的大楼有关。一个妇女在惊恐地嚎叫:“我的孩子啊,他在哪儿?他今年才从耶鲁毕业,天天都在世贸上班。”一个男人也在哀号:“我最好的朋友也在世贸大楼,我这次来纽约就是为了参加他的婚礼。”空气似乎没了氧气,弥漫了杀人的毒气,何霜失了神, 青了脸,神经快断了,心快滚出了胸膛。 她没有死! 因为她在飞机上。 她当时办公地点没在总部,办公室设在世贸大楼的74层。何霜总是说:“我的这条命, 如果不是丹麦的公差, 肯定早就挂了,百分之百挂了。但是他…… ”何霜的眼睛红了,她提起她相识两年的男朋友,声音一直在发抖,她说: “他本是SEC(美国证监会)的人, SEC的办公楼只是世贸大楼的附属楼, 如果那天清晨,他呆在自己的办公室,不去找我, 他肯定不会死!”

“他难道不知道你去了丹麦? “ 叶梅小心地问。何霜显然没把故事交代清楚。

何霜吸了吸气, 满屋子似乎有太多的二氧化碳,她咬牙切齿,拼命抗住自己快走腔的音调说: “那段时间我们常吵架, 我搬了出去, 是他的同事告诉我, 那天清晨他去了我的公司……”

世事总是无常, 人生过于匆促。再多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的烟云,转瞬即逝,回首相看时,已是万境归空。三个人说着叹着,觉得人这一生奔波艰劳,诸苦纷至沓来,不是生老病死,便是生离死别,那些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总是匆匆而过,抓都抓不住。

何霜说:“如果我们没有吵架,他不会死,但是我会死!因为我不会赌气,赌气去丹麦出差!你们不知道,我每天凌晨六点就在公司了,世贸大楼九点就被撞了。”叶梅叹道:“这是老天爷给你的命啊!老天爷暂时不愿意收你,所以你没有当成911冤魂。”

秦桑抱住何霜说:“我不允许你死,你如果死了,我就是生不如死。”叶梅翻了翻眼,在一旁笑道:“别给我表演肉麻,这么多年没有音信,突然又生不如死了!我就不信你老公在你心头还不如何霜。” 秦桑哼道:“老公死了还可以再嫁,从小长大的朋友,那份知心的情谊你上哪儿去找?”叶梅只有服了,点头同意了。三个人似乎都有同感:男人真的靠不住,还是自己最稳靠。

(3)

何霜从哈佛毕了业,先折腾了一阵,坎坷了一阵,阴暗了一阵,后来才见了点蓝天和阳光,当她开始在华尔街搞证券,拿着百万美元的年薪加奖金,谁都羡慕她的成功。她在曼哈顿买了豪华公寓,那公寓可以下望中央公园,两室一厅就喊两百万美元。她又在康州的郊区上买了栋渡假小别墅,那别墅背靠森林,面向湖水,一大片沙滩都是私人的。“你这个万恶的资本家!”叶梅总是这么评价何霜。

何霜后来钱赚够了,嫌太累了,怎么不累?一天二十四小时,她二十个小时都在交易台。她后来的重点改在投资上市,一样的心累身累。叶梅和秦桑只是看见何霜那耀眼的收入,太刺激人的眼球。叶梅总是说:你还要不要我们活?我真想抱着毛毛熊撞豆腐墙。秦桑说:你去撞你的大头吧,撞得比爱因斯坦的头还大,还是比不了何霜的聪明。叶梅故意装出郁闷的样子说:差别比头发长还想得通,比火车还长就想不通了。

何霜听着还是高兴,她们是她的好朋友,她们怎么说都让她开心。平时嫉妒她的中国人可多了,动辄就说:百万年薪在华尔街算什么,不就是一端茶递水的丫头,高级一点,袭人平儿的档次,可以给夫人们传传话,冲破了头,满脑袋的血,也当不了王熙凤。叶梅说,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当小姐和夫人?还想当华尔街的贾老夫人?算了吧,多少美国人冲破了鼻子眼睛,扁成平面几何的一张脸,也当不了大王。秦桑紧跟着说:打工打到这个份上,也算半个皇帝了,全世界千千万万的眼睛还盯着何霜的位置。

那个傍晚,湖水泛着华丽的波光,无边的风景在霞光中流淌。叶梅和秦桑划船归来,站在何霜郊外别墅的沙滩上感叹:“你到底有多少钱?”可何霜总是摇头:“钱多有什么意思,如果钱能买岁月光阴,我一定要穿越时空隧道 ,追回那个该到人间的孩子。” 她一生都追悔痛惜,痛惜那个失去的孩子。

她们到现在才知道,何霜在国内有过一段婚姻,并且流过一次产,那是何霜的伤心事,不堪回首的伤心事,何霜对她们瞒了十二年。有时候何霜都不敢相信,十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生命中经历的一些事,也大也小,也轻也重,全部聚集起来沉入了心底,有了铁石一样的份量,有了黑白木刻般的锐利效果,一直伴随着她,一直都是那么清澈明晰, 从来就没有年来岁去的痕迹。

何霜的出国路走得艰难,意想不到的艰难,一路的泥水和尘土,漫天的尘雾。叶梅和秦桑没有她那样的奔波。尽管她比她们聪明,托福GMAT比她们高,学校比她们好,口语比她们棒,可叶梅和秦桑走得非常快,一路的绿灯,一路的顺水顺船,抬头就是目的地。何霜却没有这个命,她的签证折腾了一次又一次,美领馆高高的大门,黑漆漆的栏杆,失望的脸,熙来熙往的人群,低头的叹息,眼睛里的黯然,蓦地闪过微弱的光,像炭火,很快就熄了,又是一片漫长的死寂和黑暗。

何霜记得护照上那些被拒的签章,紫红色的拒签章,一个叠一个,叠成了一对嘲笑人的三角眼,眼睛里那么多的轻视和冷漠。她还能坚持多久?她不服气,她不甘心,她还想朝前冲一冲。在她第十次签证败北的时候,她的脑子空了,腿像棉花,身子软成了一滩泥,躺在床上,看见窗外的秋天,没有云的天空下,寂寞空旷,梧桐树沙沙地响,灿黄的叶子没有目标地飞,那是一种直抵人心的凄美。

又是秋天了,是成熟的季节,回忆的季节,更是伤感的季节。秋风萧瑟,草木摇落,悲凉的气氛无处不在,更加刺激了她的失落和敏感。有天父母对她说:“算了吧,别出国了,嫁人吧。”哥哥也在一旁帮腔:“总是给美领馆送钱,你又去不了美国。长期下去不是办法吧?”她咬牙站起身,接受了嫂子的安排。嫂子有个朋友的亲戚是税务所的所长。嫂子裂嘴笑道:“那小伙子我见过,高高挺挺的长得不错,为人又好,周围的人哪个不夸他。” 何霜心想,王婆要卖瓜,难道还不夸瓜美瓜又肥?

等到了相亲那天,何霜妆也不化,头发也不做,随随便便抓了件粉绿色的裙子穿在身上,反正自己长得又不漂亮,也没心思打扮,她希望对方不要看上她,家人不要再骚扰她。等见了面,她看见男孩子干干净净,长得很有精神,才感觉自己还是应该收拾一下,至少也是一种尊重。

男孩叫韩辉,税校毕业后一直在税务所工作,因为责任心强,成绩突出,很快提拔当上了所长。何霜自己是名校毕业,免不了有些文凭情节,总是忍不住想,他要是有个好大学的文凭就完美了。韩辉对何霜有感觉,有兴趣,似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她。第二天主动给她挂电话:“我能请你看场电影吗?”何霜不喜欢电影院,不喜欢吵闹的餐厅,她喜欢在外滩的黄浦江边走,他就满心欢喜地陪她走,吹吹江风,看看风景。那时候,浦东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巨大的挖掘机,轰轰隆隆的推土机,机器的轰鸣掩盖了一切声音。他们既兴奋又失落,对于浦东,他们有共同的记忆,小时候去浦东郊游,那一片悠然恬淡的乡下风光,金灿灿的油菜花,荧光微绿的水田,倒影里流动着青苗和牧童。扎着青花头巾的农妇正在自家的地里劳动,春天时桃花如霞,在她的身后纵情开放。

他们谈了半年的恋爱。她不冷不热,他很热。对他的热情和主动,她没有拒绝,在随和与被动中接受了,尽管他不是她理想中的人。她理想中的人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美国梦还没实现,她不甘心,但没有办法。如今身边多了个体贴你,关心你的人,时不时给你清风和朗月,春天和阳光,你不可能回避芳香和甜蜜吧,回避光明和温暖吧?和他在一起,她还是开心幸福的。他是讲笑话的高手,经常把她笑得倒在沙发上,肠子断成了好几截。他更擅长讲恐怖故事,诡异惊心 ,妖蛊离奇,如果再配上月黑风高的外景地,经常把她吓得主动投怀送抱,正中了他的心意。

有天他对她说:“我爱你,想永远照顾你,我们结婚吧。”窗外是九月的蓝天,蓝天下的月季花开得缤纷灿烂。她笑了笑,没有说不,也没有说是。但他吻他,爱抚她,然后抱她上了床,她没有拒绝,也就算是另一种无声的答应。

不管过了多少个春秋,不管后来她否极泰来,冬去春来,在华尔街有多么发达,她还是忘不了那一天。婚礼的前一天,她收到老天爷的贺礼,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全奖(以前的全是半奖) ,美国西部一所大学给了她全额奖学金。她的签证多次被拒,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她没有全奖。那天她笑着,把全奖通知书锁进娘家的箱子,挥一挥手,再见了,再见的还有梦和少女时代。从今以后把美国梦一刀斩断,一心一意当好人家的妻子。

那一年的国庆节,韩辉给了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奔驰车、花童、玫瑰、五星级宾馆的豪华。莹亮而柔软的婚纱,水一样流过肌肤。满满一厅的衣香鬓影,欢笑和祝福,祝福的海洋。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就是幸福,幸福就该是这样。她脑子里条件反射出一串单

词,一串有关幸福的单词,她当年准备托福时背过的

单词:(blithe,jovial,blissful,exhilarated...)

像夜空的星星在焦虑地闪动,又像残秋的寒风带走一地的落叶,是属于托福的词汇,还是她的词汇?她有些眩晕,一屋子的笑脸也隔了一层灰纱,我不该是在做梦吧?她仰了仰头,毅然对新郎微笑。

(4)

婚后她常对着镜子说:“我还能怎样?我长得又不漂亮。书读得好又怎么样,反正美国是去不了的,日子总是要过的,对不对?我的丈夫是税务所长。”沾税务所长的光,他们免费去了一趟新马泰。异国的斑斓风光,碧海蓝天下,雪一样的细沙,蓝宝石一样的海水,餐桌上奇大的螃蟹,窗外夕阳西落,她感觉夕阳下的棕榈叶是黄昏最美的绝唱。回家的路上,他们绕道澳门,她第一次上赌场,运气很好,虽然后来都输光了,但她还是赌得很开心,因为他对她说,别怕输,输了也有厂家扛着。她后来察觉到自己的不是,坚决离开了赌场。丈夫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但为了她的开心,他什么都可以干,可以接受对方的贿赂、讨好、殷勤拉关系。

她也知恩图报,努力接受他的各类爱好。特别是足球,她从来就没有对足球喜欢过,产生过激动的兴趣,有什么好看的?她搞不懂,一群人乱哄哄,像出笼的野兽抢一个球,又半天进不了一个球。不如篮球,总是有进球,高潮不断,随时都有怦然心动的瞬间。还有体操,惊险而华丽,每一个动作都可以凝固成绝美的雕塑。可是自从遇见他,她也开始看足球了,跟着他看世界杯,瞎起哄,然后是意大利甲级联赛,关心全国甲A联赛,她甚至陪他去体育场观赛,现场感受气氛,随着人群狂喊某个人下课,或者是某个裁判滚蛋,有一瞬间的快感,后来就无聊了。天空没有色彩,心特别的空荡。她发现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是我的生活,?就这样生活一辈子?平平安安,无风无雨,我喜欢吗”这一问,纯粹自己吓自己,自己都觉得荒谬。夜深人静,窗外的月牙儿像眼睛,一只不甘心的眼睛,看透了她的心。往事像尘土里飘出来的灰蝙蝠,列队成阵在她面前舞,在她面前笑,笑她的梦想就要化作尘烟,一转头就成空。

“只要心在,梦想就在。只要自己还没有放弃,这个世界也不会放弃你。”一点开电脑就是叶梅的信。她鼠标一动,再一点开,是秦桑同样的激励,同样的豪情万丈:“美国属于你,你也属于美国,不要放弃美丽的梦想,我们在这边等你飞来。”何霜看了,只有对自己苦笑:“叶梅和秦桑她们不知道,不知道我已经结婚嫁人。我真的很幸福?很快乐?为什么不告诉她们我很快乐,我有美丽的家,还有爱我的丈夫!”

何霜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开始在键盘上一搭没一搭地敲道:“我和韩辉结婚了,没有及时告诉你们,是怕你们读书忙,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以后大家见了面,会详细告诉你们的。他爱我,我也比较满意他。我们正计划着,天天期待着,未来孩子的降临。”她想了很久,忽然咬牙切齿,鼠标一挥,键一按,给叶梅二人的信删成了空白。不知为什么,她还是不想告诉她们。可是能瞒多久呢?莫非等到孩子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何霜只有苦笑。

门铃响了,母亲温暖微胖的脸。“何霜啊,老妈什么时候当外婆啊?妈现在身体还行,给你带小孩一点没问题。”“我们也没避,只是顺其自然。”何霜心不在焉地看窗外的天。

“没避就好。”母亲松了一口气,欣慰又回到她的眼睛里:“女人迟早都得要生孩子,早插秧子,早打谷子。现在这个社会不好,时代大乱,流行什么丁克,健康好好的,要丁谁啊,克谁啊?那些所谓的,不要孩子的事业女人,其实是最糟糕的女人。因为你是个母的,你的天职就得下蛋。”

何霜的眼睛一直落在窗外的云天,她似笑非笑道:“是啊,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努力,而我却等着当母鸡。” “没有办法!凡是女人,迟早躲不了这道关。”这是母亲的世界观,虽然世俗,但也符合生命发展的规律。

今晚老公在外面有应酬,何霜说话也就没了顾忌:“母人和母鸡还是有区别,我为什么要生孩子,妈妈,晚一点不行吗?你知不知道?叶梅和秦桑都在美国读书,她们大学成绩远不如我,托福GMAT也考不过我。”

“她们签走了,她们有这个命。”

“我就不信我没这个命!”

何霜的眼睛红了,母亲的眼睛也红了:“你还要怎样?何霜!你哥嫂下岗后一直没有好工作,也没有钱做生意,如果不是韩辉,他们现在的餐馆会这么红火?你爸的身体一直不好,他那个破厂报不了医药费,如果韩辉不是我们女婿,你爸连医院都不敢进。现在这么多人来医院看你爸,送那么贵重的礼,我昨天又收了两盒人参。你想想,如果没了韩辉,我们有什么?” “妈你别说了,”何霜五官错位,挣扎出一个微笑:“我会给他生孩子!”

(5)

生孩子是一回事情,梦想是一回事情,何霜从来就没彻底死心。梦里魂里总有一座桥,桥那头有美国商学院的叠影,还有华尔街的日出和晚霞。她瞒着家人,偷偷与美国联系,像个里通外国的特务。她又拿了全奖。这剪不断的精诚,终于开了金石。她拿到了可以上飞机的签证。

岁月是条长河,往事都是岸上的风景。何霜不想往后看,但一幕幕的过去全在她眼前翻滚。她在北京读大学时,因为寂寞,就交了个当地的男友,男友待她不差,每个周末都把他接到自家,好好吃上一顿家常菜。她大学毕业自然就留在了京城。刚上班还没两天,男友就催她上花轿。何霜说再过几年吧,男友说我快三十了,父母还等着看孙子呢。何霜那时年轻,听了头上长角,便说我成了什么?可不是你家点香火的工具。男友说怎么了? 忘了你当初怎么赖的北京,稳了脚根又想攀高枝?何霜声音比他高:“我上海户口还赖你这满城黄沙的好地方?”

好好的一对鸳鸯,就这么散伙了。何霜哭了一场,也就算了,可能还没有爱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叶梅给她打电话:“吹了好,吹了好,回上海吧,我们都想你。”但何霜想留在北京备考,托福和GMAT,都需要专心。这种洋考试不好碰,一碰就是三光政策:钱花光,时间用光,精力耗光。她在北京没有家,只好挤集体宿舍。一张床,一张书桌,破旧的窗户,灰暗的墙壁,除了一台老式的收录机,连电视机都没有。看得来京出差的秦桑凄然心伤。她跟叶梅一个口气劝何霜:“还是回上海吧,至少你还有家。”何霜摇头说:“你知道我那个家,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家上北京?”秦桑也无能为力了,如果何霜回家,那个家会给她一个清静的角落吗?当初何霜留在北京就是想避开那个家,嘈杂,拥挤,鸡毛蒜皮的争吵,小市民的闲言碎语,总是在空气里起伏翻腾。秦桑的母亲早就说过:“可惜了何霜,那么个聪慧的孩子,怎么生在那么平庸的家。”

于是何霜宁可在北京苦熬。北京的冬天还好过,夏天的宿舍正当西晒,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蒸笼里的饺子。她还是坐在桌前,看好时间,一套连一套的全真题她跟它们拼了。苦读总有代价,她的臀部生满了疮,疼得像坐在刀山火海,她在刀山火海里继续战斗。她选了这条路,一条没有回归的路。在何霜旗帜的指引下,叶梅和秦桑也踏上了托福的征途,何霜的精神感染了她们。

纽约的冬天很冷,寒风扑过来像飞刀,但何霜还是觉得冷不过北京的冬天。她想起那年的十二月,她骑车去中关村上GMAT课,北风像长了牙的妖怪咬她的脸。地上没化完的残雪凝成了薄冰,她没看清,一个拐弯就摔了下去,肘关节先落地,钻心的疼,她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站起来。这漆黑的夜,这冰冷的天,大街上匆匆回家的行人。我要去哪儿?她问自己。

何霜很快就冷静了,她只能坚持。十多年后,她对叶梅说过:“北京学习条件好,生活虽然苦,但人很专心,没有外面的干扰,我以为我很快就考完,很快就拿签证,拿了签证再回上海同你们告别。只是没想到你们两个比我还快。我回上海的时候,你们都去了美国!”叶梅说:“我们当时也没想通,你那么好的成绩怎么就走不了。” 秦桑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惨的人了,从北京签到老家上海,还是吃闷雷。” 何霜说:“没办法,我只有嫁人,家不是人呆的地方,看见我老妈那张苦瓜脸,我嫂子那张鸭子嘴,我就想跳井。”

老天总是捉弄人,何霜是嫁人后才拿到签证。韩辉那段时间很忙,早出晚归,因为协助公安局的一个经济大案,几天几夜,几乎没有彻底合好眼睛的时候。等案件告一段落,可以稍稍松一下神经时,他最想的就是好好吃几口泡饭,然后看看周星星的电影,再和妻子聊些轻松愉快的话题。哪料到一回家便是妻子的突然袭击,她说她要去美国!

韩辉最初还不信,以为何霜无聊开玩笑。知道真情后,想控制情绪也控制不了,几天来的疲惫烦躁让他暴跳如雷:“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还是要离开我。当我不知道,嫌老子文凭不高,不会吐洋屁文,你自个儿去吐好了,吐你妈的洋屁股文。”何霜忍住了,想着他以前的好处,知道都是自己的错,于是低声认罪:“我并不是故意瞒你,也不想离开你,我的奖学金很高,我可以把你接到美国,我们可以在美国养孩子,可以在美国安家。”

“呸!美国是家吗?局机关明年就要送我去党校学习。你让我叛逃去美国?你知道好多人贪着我的位置?”他啐了一口,指着她的鼻子喊道:“稀罕你接我到美国,稀罕你来养我?我堂堂正正的在中国做人,不想到美国去做动物,当牛当马被人骑。你还以为你多高级?”何霜站不住了,眼前是没有希望的黑,她明白了,他们之间横着一条河,河上永远也架不起桥。但她还在水里挣扎:“你愿意等我吗?我读了书会回家。”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着一张脸:“我要一个稳定的后院,不要满脑袋的,各种花色型号的绿帽儿。”他看着她:“别以为我不会吐洋屁股文,我年底也能去加拿大,有人会替我们安排,告诉你,不是去洗盘子,是去考察。”

“什么考察?游山玩水的考察,不过就是命好,可以堂而皇之挥霍纳税人的钱财。!”何霜终于爆发了:“我有奖学金,我不用去洗盘子,就算洗盘子又怎么了?洗盘子也是自食其力,总比当国家的蛀虫强万倍。”

一个巨响落在她的脸上,她没有感觉疼,她只觉得彻心彻骨的寒冷,完了,完的彻底了!这样也好。刀落情断,决不藕断丝连,再不会瞻前顾后。

最后是娘家人轮流出场。兄嫂轮番上阵也好,父母哭得两眼发肿也好,何霜的心真的冻成了南极的冰山,她不怒不哀地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随便您们怎么说,我全盘接受,韩辉是个好人,我直到今天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但是,但是我肯定不能回头了!我就象飞蛾扑火,明知前面是火,是灾难,我就是要扑上去。”

嫂子嘴说的起泡也没解决问题,终于原形毕露,喊冤似的狂号:“你太可恶了,关起门玩阴风鬼火。你就知道你自己好,你走了,父母病了瘫了,你就当挂在树上的气球?”

看嫂子那张变形的脸,何霜只觉得好笑:哥嫂仗着韩辉的势,税务所长的势,开饭馆赚了多少好处。上个星期还在谈要把儿子送到国外读书,怎么换成了我就变成这张猪狗脸?

(6)

何霜说自己的往事不动声色,秦桑和叶梅却听得眼睛发红。秦桑说:“家里有人出国,谁不是喜气洋洋。你家里倒是像死了人。”叶梅说:“他们从何霜的婚姻里各取所需,吃香的喝辣的,养成了习惯,回过头来把何霜当家里的一条狗。可惜我们都走早了,不然肯定去帮何霜撑腰,其他人我不敢骂,她那个嫂子我要跳起来血骂。” 秦桑笑道:“我严重怀疑,你有这么好的气力?”

何霜忍了忍,最后还是哽着喉咙告诉她们,她当时看了一眼老泪纵横的父母,摸着肚子里还不足两月的胎儿,心痛得像千万把刀在砍她,她想要这个孩子,可最后她却不得不做了他(她)。很多年后,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杀手。

她没告诉她们,她对韩辉依然藏着一份愧疚。韩辉得知她怀孕后,高兴得举手欢呼,像中了大奖,立刻从商店买回了婴儿组合床,照着图纸就干了起来。何霜不会忘记那个微雨的黄昏,客厅的灯亮着,木板、螺丝、钉子铺开了一地,他眼睛里的笑,一半是幸福,一半是期待。他是个好丈夫,也会是个好爸爸。

室内的空气又湿又闷,往下压,往下沉,沉得像黑洞里的一块大石头,上面爬满了青苔。何霜咳了咳嗽,故意装出一个笑:“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说了,我不想演苦情戏。”秦桑说:“我们都有一出苦情戏, 但我们都不想当黄莲女人。”叶梅说:“那就带我们出去走走,去看看华尔街的野景吧,看看何霜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地方,到底都有些什么景观和怪物。”

“怪物还不少。”何霜一听就来了精神,声音和眼睛都亮了:“要看华尔街的风景,我是你们最好的导游。我来帮你们安排安排。” 秦桑说,如果为难就算了,千万别影响你的工作。何霜笑道:“影响什么工作,这是我的休假,我都有两三年没休过假了。”叶梅在一旁说:“何霜为了我们的聚会,特地用了几周的休假,她对父母也没有这么慷慨过,秦桑你就别装大尾巴了。”

何霜打了几个电话,很快就联系到四五个景点。她们先去MH投行看野景,那是何霜在华尔街的第一个战场,她在那里实习过,那里面有她的好多老同学。何霜告诉她们,911 以前,投行曾在世贸大楼租了二十多层,是世贸大楼里租房最多的户主。随着世贸的轰然倒塌,它也受了大创伤。秦桑说:“别提了,菩萨保佑,当天你幸好在飞机上。”

三个人坐出租车,先到曼哈顿中城的百老汇区,看有没有《芝加哥》的演出票,那是秦桑早嚷着要去看的。《芝加哥》是百老汇舞台剧的老牌子,其中有段歌舞名为“狱中的探戈”,秦桑买了牒子,在家里看一百遍,每一遍都看得如痴如醉,手舞足蹈。叶梅说:“就她最小资,小时候她的名堂最多,一会儿芭蕾,一会儿小提琴。 ”何霜笑道:“秦桑是与我们不同,那年她非要拉我去听交响乐,我听得坐立不安,她却听得两眼发光。”叶梅说:“我是想小资也小资不起,小时候奶奶要我学钢琴,可是不管我怎么弹,怎么弹,就是比不过外面弹棉花的好听,人家弹棉花还有生活的气息,我纯粹制造噪音,破坏社会安定。”

三人正玩笑着,抬头一看便是MH的牌子,入了大门,进了大厅,眼前豁然一片开朗, 明黄莹澈的灯光像清亮的细水从头顶流下来, 把玻璃门外的拥挤和尘嚣,坚决隔离了出去,隔成了另一个世界,安静、宽敞、自带一种奢华的气派。

一个主管模样的女人跑出来,何霜喊她邓妮,邓妮跟何霜又抱又亲。她是何霜在哈佛的校友,也是好朋友。叶梅悄声对秦桑说:“你看何霜结交的朋友,大都是高尚人士,有地位有钱钱儿,还名校毕业,哪像我结交的不是人渣,就是人精,要不一出场就是人妖。”秦桑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又是妖,又是精,我看你也是非人类。你想当人妖还是人渣?”

叶梅没有猜错,邓妮是投资部门的高级主管。三十五岁的样子,红短发,灰蓝眼睛,一脸的精明和干练,着深蓝色的职业套裙。她跟叶梅与秦桑问好握手后,语速极快地告诉何霜,她很忙,事情都交实习生处理了,再过一小时,她就直飞波士顿,那儿有一个重要客户。

隔着高高的玻璃门,秦桑看见前台交易员忙而不乱的背影,漂亮秘书急匆匆的步子,每个人都十万火急。叶梅问:“天天都这样吗?”“天天都这样,有的凌晨五点就来了。”何霜回答:“这就是华尔街。”

叶梅在美国学过电脑,对数据比较敏感,她问何霜:“世贸大楼塌了后,数据肯定也消失在烟火中了。” 何霜回答:“银行有准备,建了最先进的容灾系统,灾难后的第二天, MH投行照样开张营业。”这么快啊,”秦桑喊道。何霜说:“这很正常啊,特别是对大型的跨国企业。”她认识一个IBM的工程师,他说每一个星期,IBM都要动用大卡车, 把备份的主机磁盘( MAINFRAME 磁盘) 装入特别的箱子,再运到另外一个城市的仓库。若有难测难量的天灾人祸, 另外一个系统立刻行动。秦桑一脸感触地点头:“人生风雨难测,好多看不到的灾难,我们应该建一份自己的容灾系统。”叶梅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想多建几个备用男人。”秦桑笑道:“备用男人还不如备用狗好,我等会儿给你们讲个故事。”何霜说:“好多年没见你们了,怎么一说话,就往歪门邪道上鬼扯。”叶梅叹道:“你还不知道?我们都是老女人了。”

三个人走在过道上,迎面走来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何霜只是同他们点了一下头,她不认识他们。但他们的交谈声却很清楚落在地上。一个人说:“我们怎么可能对K-MART浪费时间?”另一个人说:“我们只支持W_MART (沃尔玛)和TARGET. ”叶梅说:“听见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哪儿都一样 , 锦上添花容易, 雪里送炭太不容易!谁不知道K-MART要挂了,像一栋狂风中的茅草房。”秦桑叹道:“也不能太露骨了,谁不知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何霜说:“这就是华尔街,像一头冷漠而贪婪的野兽,已经自食其果了,还是改不了动物的本性。”

中午吃饭的时候是在MH投行的咖啡厅,那咖啡厅被一个韩国女人承包了,只收现金不收信用卡,跟纽约的唐人街一样,因为收信用卡要产生费用,小老板一般都不愿意。吃饭的时候还碰见几个实习生,都是哈佛耶鲁这些好牌子的。何霜当年和他们走的同样的路。何霜实习的时候,美国的经济是蓝天白云下的繁花似锦,到处都要人,但是何霜和她的同学,像漂亮的姑娘,傲着呢,出嫁前怎么也得东挑西选,选一个好婆家,这个好婆家就是华尔街的投行。餐桌旁的实习生告诉何霜:“今年他们(MH投行)一个都不要,就说这实习名额,也是打破头才抢到的。” 何霜说:“不一定非要华尔街的投行,商业银行也可以考虑考虑。” 实习生叹道,商业银行的日子更艰难。

谁会想到,美国的经济会衰成这个样子,像个得重感冒的老人,半天也恢复不了元气,只能半躺在床上,感慨昨日的繁花和美景,然后吁着气,骂几句政府和总统。经济不好,年轻人也惨,毕业生到处找工作,到处都是冰凉的墙壁,肩上还抗着黑沉沉的学贷,利息每个月都要付,可他们还找不到工作。餐桌上一个女生还告诉何霜,她姐姐学的市场管理,毕业了半年没找到正式工作,父母提前把退休金取出来,付了姐姐的学生贷款和外地的生活费。她说她无论如何也得拼命找到好工作,先挣下一笔钱,让父母老有所养。她和她姐姐从小读的私立学校,而父母的收入并不是特别宽裕。

“好孝顺的美国孩子。”叶梅叹道:“他们真的是命不好,我当时毕业的时候,美国的高科技遍地开大红花,学校举办的毕业生交流会,到处都是要人的公司,叶梅和她的同学,真的是意气风发,高声问公司:What Can You Offer Me?(你能给我些什么? ) 而现在的毕业生,恭恭敬敬,低声问公司: What Can I Do for You? (我能为你做什么? )。秦桑也叹:世界变了,风水轮流转啊。我当时只申请了一份工作,是政府教育厅的,也就顺顺当当地拿下了,什么心思都没费。她承认,在美国读书还是苦,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但在就业的路上,一点挫折的记忆都没有。

(7)

就业的路上,何霜还是有挫折的记忆,灰暗的画面,她是后来才老实告诉叶梅二人:“从华尔街开始的那份工作,不能算是正式工作,只能算实习。”她和她们的性格不同,遭遇再大的灾难,她也不想对世界倾诉,对老天喊苦,一个人默默接过来,不出声地吞了,再慢慢解决问题。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宁愿让她们相信,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从华尔街开始。

何霜毕业实习的时候就在MH投行,她以为实习结束后会自动留在公司,因为公司的主管已经对她说过:“你留下来没有问题。”结果呢?结果却在最后一刻被人取而代之。取而代之的那个年轻人是个美国人,虽然读的是一般的学校,却有不一般的家庭,他的父亲来头不小,跟公司的高层有种暧昧的勾兑关系。何霜就这样被剪掉了,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霹雷,雷得六神无主。能怪谁呢?她孤零零一个人在美国,什么靠山靠水都没有,不欺负她还欺负谁?何霜只能认栽。只是外国留学生的OPT实习文件已经下来了,她必须立刻找到全职的工作。

一个叫刘田王的校友帮了她的忙。中国人的圈子里,众人都称刘田王是刘天王,因为简单好记,再说天王热情善良,乐于助人,在华人的圈子里自有一种威信和声望。他对何霜说:“先委屈一下,过河去那家公司扑腾两下,再慢慢游回到华尔街。我这边帮你盯着,有什么鱼蹦虾跳的,一定给你打个响声。”

何霜只有郁闷地过了哈德逊河,去了新泽西,那是新泽西一家金融财务咨询公司。在美国经济最火爆的时候,名校的高材生去这样的公司确实有几分委屈。何霜第一次见到主管德拉,看她的脸像个亚洲人,便无心问了她一句,你是来自韩国还是日本。德拉歪了她一眼,冷声冷气冷调子:“我是美国人!”按何霜的性格,一般不会打破沙锅看到底,但何霜不喜欢德拉趾高气扬的神态,那天就是想看看沙锅里面的稀奇,她说:“我知道你是美国人,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父母来自亚洲哪个国家。”德拉的脸气得像茄子皮,但声音还是昂首阔步:“我爷爷是德国人,奶奶是意大利人,我爸爸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何霜便恍然大悟笑道:“那你肯定长得像你妈,你妈肯定是亚洲人,你一点没有你爸的遗传。”

德拉那天如果没吃早饭,肯定晕倒了,何霜第一天就得罪了上司,她明白,因为心头不顺,反正也无所谓了,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不长,迟早要回华尔街的。德拉第一眼就看何霜不顺眼,从没安心教她,却一个劲地指责她,何霜刚去业务不熟,工作这个东西完全凭的是经验,公司的财务软件不是市场上通用的,何霜再聪明也需要时间去学习。德拉在一旁冷笑:“是用软件,又不是写软件, 有什么难的,又不是发射火箭。”窗外的云光之上,似乎有一抹火箭飘闪的烟痕,何霜稍微一分神,报告结果又错了,德拉的脸紫得像发暗的牛肝。

何霜一天天捱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捱回华尔街。她知道得罪了顶头上司没有好果子吃,便收起傲气傲骨,努力堆出满脸的笑,开始学会讨好德拉,时不时赞一下她的发型很可爱,高跟鞋很漂亮。只是德拉根本不吃她的那一套,工作中继续给她小衣服,小鞋子穿,把何霜搞得一阵阵肉疼脚疼,她的忍耐撞到了天花板,她决定冒险越级汇报。大老板乌黑的一张脸对着何霜:“我正准备找你呢,你倒是找上门来了。”然后从抽屉里拿 出一叠材料,全是德拉对她的错误记载,“她居然写我的黑材料!”何霜气得嘴都歪了,但还是稳住了心头的火,她静声静气问大老板:“怎么只听她一个人的声 音?”大老板婉转告诉何霜:德拉曾经带过四五个新人,每个新人都和她合作愉快。

何霜知道,那些新人肯定都是美国人,德拉对他们总是春天的笑脸,因为她把他们当成她的同类。何霜心想,我一个名校毕业的人,绝对不能被德拉打倒。她要为自己争口气,要德拉看看自己不凡的水平。何霜静了静心,和颜悦色对大老板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换一个部门,我不相信我会干得比德拉差。”大老板本想婉劝何霜辞职,没想到何霜心高气傲,要与德拉决一雌 雄,也好,企业就是喜欢竞争的人。再说何霜一个外国人,身份受限,根本不敢随便辞职,公司刚给她办了H1工卡,华尔街那边还没有消息。她只能夹起尾巴,缩起身子做人。

何霜不得不面临一个很尴尬的局面,因为各个部门都不缺人,她便成了个公共使用的人,打杂的人。名校毕业的成了一个打杂的人,各种杂念呼啸而来,何霜常常气得夜不能寐,但她常咬牙切齿给自己打气:“打杂就打杂,天垮了还可以当被子盖,这又算什么。”于是她横了心,干什么都很尽力,无论是记帐,审核,写报告,还是复印文件。她知道公司有几个老资格,身肥体胖, 行动不便,每到季度末的时候,她会主动为他们搬运文件,复印备案,每一案都做得干净漂亮。那天她正好从资料室走出来,抬着沉沉的纸箱子,迎面撞上一个人, 正是德拉,德拉朝她笑:“你现在真不容易。”何霜回她一个笑:“离开了你,确实不容易。” 何霜只在心头发狠:“看谁笑到最后面。”

(8)

何霜的杂没有白打,又过了大半年,有个老资格把何霜收为旗下,何霜得了机会,干活更卖命了。她本来就是一颗钻石,有了见天的时机,还不拼命闪光发亮吗?公司有个大客户,在上海有业务,有些翻译问题,问何霜能不能帮忙,何霜奋勇当先,说自己不仅会普通话,更会上海话。她自愿牺牲了许多休息时间,加班加点,给客户理顺了不少麻烦。客 户感激不尽,愿同公司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何霜立了功,公司的大老板不是瞎子,那一年的圣诞前夕提了何霜当主管。何霜很开心,不到一年的奋斗就和德拉站在了一处。而德拉爬到她目前的位置,奋力挣扎了四五年。何霜希望德拉明白,这就是区别。

在公司圣诞聚餐的晚会上,德拉正好坐在何霜的身边,她的眉眼和声音都比过去柔和了许多,面对聪慧有才的人,德拉还是佩服敬仰。德拉喝了一点葡萄酒,话不由自主朝外面冒。她说如果她能说中文,也就没有何霜立功的机会。何霜笑道:“你一个美国人怎么可能会说中国话。”德拉叹了一口气,这才 告诉何霜,她的母亲是越南华侨,小时候曾经逼她学过中文,她那时最怕人家说她不像美国人,哪肯学中文,一把火把母亲给她的中国书全烧了,没想到这一烧,烧出了多少的后悔和不甘心。

人行在世上,一会儿是河东,一会儿是河西,风景变化无常,两个敌对的女人后来居然成了朋友!那个圣诞的晚宴德拉喝醉了酒,摇摇晃晃,何霜扶起了她,又主动送她回了家。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交往,都是单身女人,有的是时间闲聊,放任心头的秘密在舌尖开花。德拉告诉何霜,她生在一个幸福的家,但她似乎并不快乐,可能是过于敏感了吧,她从小就 用一种奇异的,和她年龄不称的眼光来打量世界。她的母亲温顺聪明,是侨居越南的华人后代,在越战中和父亲相识。父亲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在越战中失去了一 条腿,虽然用了很好的假肢,但走路还是有点跛。德拉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爸爸姐姐家的孩子都是浅金色的头发,而妈妈弟弟家孩子的头发,哪个不是黑得发 亮。自己的头发和他们不同,眼睛更不同,妈妈告诉她:因为爸爸是西方人,妈妈是东方人,所以你身上汇聚了爸爸和妈妈的特点。德拉问妈妈,你们不是一个地方 的人,怎么会在一起生了我?妈妈回答不出来,有点生气,不知这孩子脑袋装了什么。德拉又说,我要是只像爸爸该有多好,我真喜欢希拉姐姐的金头发。妈妈听得 胸口一阵酸痛,她知道混血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敏感,但这孩子是不是敏感得太早了。朋友家的混血儿个个天真快乐,没日没夜的追打玩闹,从来不问稀奇古怪的问题。

德拉十岁那年,父母带她去动物园,动物园刚从法国进口了一种新动物,名叫狮虎兽,狮虎兽的爸爸是狮子,妈妈是老虎。说来 也是怪,老虎和狮子虽然同属猫科,但是狮子群居在草木稀疏的非洲草原,老虎独自穿行在亚洲的密林深处,根本没有机会相遇,怎么造出的下一代,还不是人类作 的怪,乱搞出来的,他们把老虎和狮子关在一个笼子里,天长日久有了感情,便造成了狮虎兽。狮虎兽比父母的体形还要壮大,脾气也更为暴躁。安排它进狮子山 吧,群狮朝它咆哮,联合起来攻击它,只好安排它去老虎园,可惜老虎也不友好,不把它当同类,对它呲牙裂嘴,吹胡子。于是狮虎兽孤独仿徨在自己的园子里,它 寂寞,愤怒,躁狂,面对游人的指指点点,它只能对天嗷嗷乱叫。大家都不喜欢这头庞然怪兽,半虎半狮的,又没有老虎狮子漂亮,脾气还这么怪。德拉说,我知道他很 难受,他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的夥伴,其实我也是头狮虎兽。父母听了差点儿晕倒,是不是该带她去见精神病医生。

何霜对她笑道:“你把自己比喻成狮虎兽,那我是什么呢?”德拉说:“你别笑,其实每个人都能找到一头动物和他对应。你算得上一头熊猫吧。”何霜点头笑道:“熊猫好,我就是熊猫。熊猫在美国多招喜爱。” 不管怎么说,美国是一片公平的土地,每个努力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尽管她的英文不如德拉那么地道,但是只要用心奋斗,一样能和土生土长的德拉平起平坐。

但她很快就发现她们不是平等的人。那年春天,美国又要攻打中东的某个国家,国防部下面的合同公司一夜间就添了千万的生意。公司拿了 审计的业务,准备派一个团队飞去华盛顿。德拉和何霜都是团队的成员,但是临上飞机前,何霜的资格被取消了。

“你不能走。”大老板朝她走来,眼睛里半是抱歉,半是无奈。

“我知道,我不是美国公民。”

大老板本想给她解释说,去的人过多了,公司需要人流守。但是语言是苍白的。何霜又不是白痴。她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联 邦政府的某些合同, 机密,敏感,见不得正常的阳光,只有自家人才敢信任。她再有才华又怎么样,再努力又怎么样,她前面的玻璃墙她冲不破,玻璃墙把她隔出了他们的世界。这不是 她的国家,她的土地,没有她自由呼吸的空气。再说了,你赤手空拳来到这片土地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凭什么要彻底相信你。很多人说,只要努力,命运都能改 变,但是这世上有些东西无法改变,比如祖国,口音,遗传基因,出生地。

(9)

自己被踢出团队的事,何霜是过了好多年才告诉了叶梅和秦桑。叶梅说:“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我现在的皮早厚了,也敏感不起来了。”秦桑笑道:“这歧视哪儿都有,我们上海人不是经常骂外地人是乡下人吗?”何霜笑道:“风水轮流转,现在回上海看看,乡下人在上海比本地人厉害多了,也能干多了。”

何霜在那家公司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没有资格飞华盛顿,何霜只好自我安慰:“那个战争的项目,不做也罢,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和冤魂。”然后又笑自己假正经,因为公司每次接到大 项目,都会有不菲的奖金。她和德拉早就把这个项目打进了各自的财经预算。德拉早看上一个新款的芬迪女包,何霜打算换一部新车,别克的林荫大道(Park Avenue),她想用现钱一次付清,因为天性不喜欢贷款。没有办法,老天安排的,德拉马上就可以炫耀新芬迪,她还是继续再开两年破车吧。

何霜在家里郁闷着。电话铃忽然响了,何霜以为是德拉,没想到是父母。父母在电话里问她:“奶奶八十大寿,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回家?” 何霜的心头忽然牵引出一丝一缕的情绪,伤感的,温暖的,明亮的,隐痛的,在心头的某一处穿插交错。这么些年,她单身一人在美国,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亲友那些无心的,或是有意的问答题,更怕见到某些不想再见的人,让她心碎神伤。但是她还得回家。

微风吹过来有桂花的暖香,现在她站在故乡的天空下。这儿有她的人民,她的土地,还有她应用自如的语言。国内的变化是目瞪 口呆的,市区里的高楼,高得触目惊心,在阳光的助威下,有一种辉煌的霸道。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眼睛里撞进来的招牌,花花绿绿的不是肯德鸡和麦当劳,便是必 胜客和哈根达斯。当她坐在星巴达克的桌边,咖啡的浓香漫过她的舌尖她看见江那岸美国GM(通用汽车)的新厂房,明亮,辉宏,欣欣向荣的气派。有那么一 刻,她起了迷惑,不道自己身在何夕,身在何处,到底是美国还是中国? 她问自己:“我在哪儿?”

“你在这儿啊,何霜?”一个女人朝她尖叫,叫得她的双耳快要鲜血淋淋。何霜定眼一看,原来是初中同学孟霞。

叶梅和秦桑都不认识孟霞。孟霞是何霜初中时的好朋友,当何霜考上了一所的很好的高中,两个人的路分岔了,关系也就慢慢淡了。何霜和孟霞再相逢时,她已经成了韩辉的老婆,而孟霞是韩辉的同事。何霜感觉这世界真是小,转来转去全是熟人。孟霞的书读不好,但是命好,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高中一毕业就进了税务所,然后又找了个巨有钱的老公。那年何霜和韩辉还去参加过她的婚礼。无论过了多久,何霜依然能记住那场面,惊心动魄的豪华场面,让人吐白沫,流鼻血:10辆劳斯莱斯幻影,10辆法拉利头车,10辆宾利欧陆飞刺…… 何霜搞不懂,这些人哪来的这么多的钱。

三四年不见,孟霞比过去更漂亮了,光洁的肌肤,苗条的身段,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是两岁儿子的母亲。孟霞的老公虽说有钱,难得的是对妻子的心,从谈恋爱到现在依然专心温情。女人有了爱的滋润,才能保容艳不老。而何霜只能自嘲:“你看我这张枯黄的脸,连我哥嫂餐馆的打工妹都笑我是哪个村出来的。”

对于在美国的生活,何霜头一低,又急又快说了句:“现在还是一个人。”孟霞“哦”了一声,淡淡地说了一句:“韩辉刚刚结婚,我去过,那女孩子比我们年轻。”何霜心头一沉,脸突然暗了,转过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孟霞懂事,便管好了自己的嘴。

何霜回家后才知道,哥嫂和韩辉还有来往,韩辉对家里还有照顾,她感激他,但是不想见他,更听不得家里的人赞叹他。母亲总爱有事无事叹气道:“女儿啊,你怎么现在还是一个人,你要是没出国,孩子恐怕都能跑来跑去了。我就是想不通,美国有什么好,到哪儿不是一样的过日子吗?” 这样的话,像尘灰落在发丝上,没有什么大碍,但总让人不舒服。何霜心烦意乱,心里期盼着回程的日子。正好孟霞给她来了个电话:“好消息,我单位朋友搞的内部票,去S城看卫星发射,我老公正好有事去不了,你愿意跟我去吗?”

何霜想也没想就欢喜答应了。飞机飞到S城后,她和孟霞进的特殊通道,结果有个武警挡住了她们,先是让孟霞进小间谈谈,孟霞出来 后,满脸寒霜对何霜叹气:“对不起,你不能进,他们说你是从美国来的。”

“我懂了。” 何霜想笑,她说:“美国人怀疑我是间谍,中国人也怀疑我是间谍。”联邦政府的那个国防项目,临上飞机前她的资格忽然取消了,那个镜头刺闪闪地亮过何霜的眼前。孟霞的解释是多余 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他们说的,你是从美国来的,怎能随便进这个通道,要是秘密泄露出去,我们一起完蛋,我给他们解释了,你虽然人在美国,但你还是中国人。”

是的,她是中国人。太阳在她的头顶微笑,何霜行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她的语言,她的人民,她的阳光,她和她的人民呼吸 同一片土地上的空气,但他们已经把她隔离了出去,灵魂疏远了,心头自然生了墙,她成了他们潜在的敌人,他们防范她!可是能怪谁呢?还不是自己的选择,她曾经头也不回远走他国,抛弃了祖国,这几年光景,物是人非,祖国为什么不可以抛弃她?

一辆车“嘎”的一声停在何霜的面前。头一抬,这不是她最想买的“别克林荫大道”? 这锃亮簇新的,华贵的车,今年的新款,她早就心往神驰,如果不是她的中国身份,她肯定做了联邦的项目,说不定也买了这部车。若是做了项目,她肯定也没有时间回国休假。胡思乱想间,她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下了车,轻盈的身子,妩媚的一张脸,挽在她身上的包,何霜认得,不是德拉最向往的金“芬迪”吗?这时候,驾驶座上的男人也下了车。我的老天,韩辉啊,他怎么也出现在这里?何霜看清了韩辉和女人穿着情侣衫,他眼里似乎有幸福满足的笑。可惜他没有看见何霜,或者就是看见 了,也没认出来她是何霜。这几年的异国颠簸,她老得太快!何霜立在原地,耳边响过庞大而宁静的风声,她像个忽然落地的木偶,呼吸和动作都没有了。那一刻,天遥地远,前事冥蒙,何霜只想逃。

何霜能往哪儿逃,她只能逃回美国。漫长的飞行途中,孟霞的话还在耳边荡来荡去:“我怎么也没想到韩辉会出现,莫非单位的同事也给了他两张票?”孟霞很内疚,她不想看见敏感的何霜再次受到刺激。但是她的自责,她同情的眼光,她唠叨不停的话语,加大了刺激的力度。何霜明白,这世上只有可怜的人,人们才给予同情。而何霜宁可要世人的嫉妒。

(10)

这一次回国探亲,何霜两次受伤,一是见了韩辉漂亮的新老婆,二是被被挡在了卫星基地的大门外,回头一忘,总是山水苍茫,花落心残,一触景便情伤心酸。而母亲的唠叨和郁闷,孟霞的幸福生活,在何霜的眼前穿来穿去,反复纠缠,那种刻骨铭心的无奈,总让人哀伤!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她是不敢再轻易踏上了。

这天是德拉的生日,客厅里的电视正在闹着,咖啡桌上的两杯蛋奶酒(Egg Nug)已经干了,何霜和德拉歪在沙发上,醉意朦胧看电视上的火星登陆。何霜说:干脆在火星上立个国家,让我移民到火星,簇新美丽的开始,把过去的错误一笔 全勾销。德拉醉熏熏地说:“好啊,我也想把屁股挪到火星上。”何霜笑道:“美国中国都不信任我,给我一张驴屁股脸, 你和我不一样,美国是你的家。”德拉问:“真是我的家吗?每次和陌生人交谈,他们一开口便问我来自何方。”

何霜举起酒杯笑道:“我来总结一下,我 是叛逃的熊猫,你是迷惑的狮虎兽。”何霜仰头又是一杯酒,人更恍惚了,摇摇晃晃唱起来:“我不是熊猫,我不是熊猫,我是一头蝙蝠,不知道自己是鸟还是兽。”德拉边笑边举酒瓶,把酒瓶当作自由女神的火炬,然后开始模仿自由女神那段有名的诗句(Give me your tired, your poor,your huddled masses yearning to breathe free……朝我奔来吧,你饥寒交迫的人们,你那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众生,你曾被遗弃在海滩上,你曾在风浪中无家可归,我在金门之岸为你高举自由的明灯……)。德拉一阵手舞足蹈,一阵添油加醋,把自由女神的诗句改成:朝我奔来吧,你那疲惫的,贫穷的,叛逃的,迷惑的,人也好,鸟也好,吸血虫也好,我在火星之上高举火炬,给你崭新的自由和生活。

火星梦比春梦还快,梦醒后,何霜也好,德拉也好,还是必须生活在这个世界,老老实实地吃饭,睡觉,工作,日复一日的生 活,生活中肯定也有喜悦,温暖,赏心悦目的美丽和希望。但生活中也有丑陋的面孔,不愉快的噪音,在你不经意的瞬间,袭击你,打压你。你躲不过去,无论你行 在天涯,还是住在海角,你只能昂头面对,甚至装出几分坚强的假笑。

(11)

叶梅问何霜:“听你刚才讲的经历,德拉似乎是你的好朋友,你怎么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过她呢?”何霜冷笑道:“朋友也讲过去式和现在式,我朋友的名单里已经没有德拉这个名字了!” 秦桑问:“莫非在职场的争斗中结了仇?”

何霜的故事依然在继续。何霜从中国回来没有多久,公司的上层发生了动荡,何霜的主管老板,也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突然辞职,他的动作很大,不仅散伙撤资,而且带走大批客户,让公司元气伤了不少。何霜在公司的位置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没有一个部门愿意接受何霜。那天何霜问德拉:“要不我重新当你的手下?”德拉摇头道:“你现在和平起平坐,怎么能当我的手下。”何霜明白,按照美国人的职场观点,她这是overqualified,自身条件太好,超过了合格的最低要求。比如一个只需要大学毕业的职位,你若不小心亮出了你的博士文凭,那对不起!人事经理会告诉你:你水平太高,没有资格申请这个职位。

何霜第一次感觉什么叫危机四伏,什么叫步步惊心。公司根据何霜的杰出表现已经给她申办绿卡了,而所有的鉴定是由何霜的老板执笔,他是她绿卡的负责人,因为公司小,人事部门人手有限,他当初豪爽地全部扛了过来。如今他一去不复返!移民局打电话来也无人接听,移民局的案子成千上万,才不会继续调查。何霜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扔进铁锅里的青蛙,锅内的水虽然是微温,但是锅外的火在烧,水迟早会喧嚣沸腾,而她迟早会被煮死烹烂。

德拉对何霜说:“你现在得马上找一家新公司。”何霜苦笑道:“这个道理我还不懂吗?我跟你的情况不同,我是个外国劳工,没有绿卡,也不是公民,我的情况十万火急,我的OPT实行文件快过期了,接受我的新公司必须给立即办新H1工卡,没有H1工卡我无法去上班。”德拉若有所思地说:“先前我总是成天抱怨,没想到和你比起来,自己还是这么幸运,因为我从来没有身份的困扰,想走就走。”何霜点头苦笑道:“人们总是从别人身上的不幸,感受自己的幸运。”

命中注定,天不绝何霜。就在何霜一筹莫展的时候,刘天王来电话了:“我知道你正在办绿卡,暂时不想挪窝,但是我华尔街一美国哥们需要人,他是上星期打高尔夫球才给我提到的,他不想登广告,怕铺天盖地的人扑来,他没有精力应付,最好是朋友介绍,放心又省心。”何霜一听这电话,像在黑暗中看见光明,像在茫茫的沧海中挣扎,终于见了陆地的光影。她连忙告诉刘天王:“我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只要能找到接受单位,什么样的单位都可以。”刘天王说:“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见到你,你的改变不小啊。”何霜笑道:“那时候刚毕业,心高气傲的,什么都不懂,其实很傻。后来被社会教训了一番,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刘天王知道何霜的危急,立刻给哥们联系,帮她安排了面试。他对何霜说:“要不你周六就住过来,纽约这边什么都方便,让我老婆陪你去挑几套像样的衣服,人靠衣服马靠鞍,你知道华尔街这地儿既要看千里马的马腿,又要看千里马的马鞍。”刘天王的话还没有说完,何霜的眼睛已经热了,湿了,一低头,泪水“啪地”掉在手上。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同胞顶起啊。

何霜兴高采烈去找德拉,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同德拉分享。何霜看见德拉的眼睛先是惊讶和不解,然后是几分隐约的羡慕。“你真的拿了MGS的面试?那可是华尔街赫赫有名的投资银行啊!”何霜变笑道:“哈佛的校友帮了我的忙,面试我的人也是哈佛的校友。”德拉的眼睛有些发绿,何霜知道德拉也做过华尔街的五彩梦。对于何霜的背景,德拉还是服气,她叹道:“名校毕业的还是不一样。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去华尔街上班不用考CFA”何霜说:“其实经验更重要,我这次面试后,还需要你的一封推荐信,你知道,我的老板不辞而别,已经找不到了。再说,我曾经在你手下干过。”德拉笑道:“没问题,我帮你推荐,我老老实实说就成。”

过了一会儿,德拉又问她:“你知道你去华尔街干什么吗?”何霜老实回答:“我刚去,还能干什么?当最底层的分析师,也给一个高级金融分析师当助理,公司有许多交易项目。”德拉阴阴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做交易现场的交易员。”何霜的傲气突然迸发了,她说:“从后方的金融分析到前方的交易现场,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话一完便后悔了,自己还在求德拉办事,求她的推荐,怎么样也得谦逊一点啊。

何霜的面试还算一帆风顺,到底是朋友的铁关系,面试一周后就正式上班了。何霜感激涕零,命运对自己并不薄!她最感激的是刘天王一家。刘天王给她介绍工作就不用说了,刘天王的妻子陪她买衣服,为她清理了客房,还为她做了最可口的饭菜,无不是为了她第二天的面试一战。刘天王的妻子苏灵,不仅崇拜丈夫,而且尊重丈夫,丈夫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不分来来往往的朋友是公的还是母的,哪怕来的朋友是个年轻妖娆的狐狸精,她一样可以献出真诚的微笑。很多人都不理解苏灵,觉得这个女人迟早要灾难临头。但是何霜觉得苏灵是世上的聪明女人,你给丈夫的尊重和空间越大,你得到的爱和关心也就越多。

刘天王给苏灵的爱总是无微不至。有天当刘天王得知苏灵的妈妈生病了,立即喊着至少要寄去一万美元。苏灵反说:“你疯了,我妈有很好的公费医疗,才不要你这么多的钱。”他立刻说:“她要不了这么多钱,是她的事,但我表达一个女婿的心,总成吧?”还有一次,何霜听见苏灵说她的身体不舒服,刘天王便要请假陪她看医生。苏灵说:“你华尔街上班这么紧张,你请什么假,我又不是孩子,我不要你陪。”刘天王说:“我要跟医生谈谈才放心,不然我班也上不好。”

何霜华尔街的工作搞定后,苏灵对何霜说:“华尔街附近的公寓贵得要你半条命,你刚工作,口袋也没有几个碎银姿,如果不嫌弃,就先住在我家,我反正没有上班,做两个人的饭也是做,做三个人的饭也是做。”何霜又是感激又是不安,她说:“面试的时候已经折腾了你和天王了,现在还折腾怎么也说不过去。”苏灵说:“我是为你好,你刚去华尔街很紧张,要尽快适应,不适应就要被淘汰,你住在我家,你的伙食营养我可以给你保证。等你上路了,你再作打算我绝不拦你。”

(12)

何霜于是听话住在了苏灵的家。苏灵的嘱咐没有错:“人在华尔街的第一年,只有两条路,要不提升,要不被开掉。” 何霜懂,如果没有得到提升,只能面对无情的剪刀。想想那些枯干的树枝,发育不全的果子,结局就是被一把淘汰的利刀,“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剪在地上,没有人同情你,也没有人帮助你,因为每个人都忙,连伤感的情绪都没有时间抒发。

虽然何霜毕业实习就在华尔街,但是毕业实习和正式工作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实习的时候,她可以一问再问,因为带她的人就是是公司的培训高管,其工作就是帮助不耻下问的学生。现在她的身份不同了,华尔街既然聘用了她,那就计划在她的身上榨取该有的效益。在华尔街,时间就是金钱,而你赚取的金钱决定了你在公司的地位。何霜的主管领导是个美国人,名叫托尼,他根本没有时间指导何霜这个徒弟。上班的第一天,他面无表情,眼睛都不眨,就扔了一堆数据和报告给何霜,然后要何霜在下班前拿出准确精简的分析报告,

何霜完全懵了,她不过第一天进公司,连公司的门都没有摸清楚,就要交分析报告了?她静了静心,知道华尔街是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地方。这是上面在给她的考试,你考不过关,对不起,你就得给我下课!是的,这是一场考试,一场蓄意的考试。何霜笑了笑,非常明显,因为托尼给的金融报表和分析表,时间不是今年,全是两年前。

何霜心平气和,启动自己全部的才识和智慧,出色搞定了第一场考试。第一道大门推开了,大门外的天空并不是阳光灿烂,或是微风细雨,有多少狂风暴雨,或是穷山恶水,何霜也不知道。何霜知道的是,她一不小心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就会被托尼骂得无地自容。托尼也是顶着山一样的压力,托尼也被上面的人骂过。可是何霜还是想不通,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是在鲜花和掌声中长大,做梦都没被人骂过“你这么蠢,你这么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啊?” 还有什么“我早告诉过你的,怎么还来问,不是同个原理吗?狗都反应得过来。“

想想当初给德拉当下手,德拉也没有这样骂过她。好几次何霜都想转身离开,离开华尔街,在一个普通的地方,找一份普通的工作,过完普通的一生。刘天王对她说:“如果你想通了,未尝不可,只要自己不后悔。”何霜笑了笑,说:“肯定会后悔的,在托尼的骂声中成长,也是一种成长。” 她天生就热爱奋斗,因为奋斗可以改变命运,不仅会让自己的人生缤纷华丽,更会让自己的人生与众不同。苏灵也给她打气,在她累得脚软手软回家的时候,端了一碗香菇鸡汤说:“喝了这碗汤,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在华尔街,分分秒秒的时间,不是银子金子,就是宝石金刚石。何霜可以说是一睁眼就干活,一闭眼就睡觉。一睁一闭中,又一天过去了。她现在一周要干九十个小时,周末只要有点时间就补睡眠。去中央公园的长椅上晒晒太阳,去百老汇的剧院看看演唱,对她而言都是无法实现的奢望。她对苏灵说过:“我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睡觉,睡觉,再睡一会儿。”

三个月后,凭着自信和才慧,何霜基本适应了华尔街的节奏。何霜总算懂了,在华尔街,是没有性别,年龄,国籍,种族的区别,华尔街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美元,美元,美元,你是否有能力为公司带来效益,你是否能在竞争中,帮公司打败对手?忙乱紧张的生活中,何霜偶尔还会想起德拉,想起新泽西的那个金融财务公司,毕竟是自己职场的第一站,跟华尔街那么不一样!她觉得自己该给德拉挂一个电话,聊聊目前的状况,还应该感谢她的推荐,可是何霜连这点时间也抽不出来。她每天都像一个战士,背满沉重的装备,跟随急行军的队伍,向前进,向前进。

又过了些日子,托尼观察何霜越发果断老练,不仅有独特的投资眼光, 更有独具的风险评估能力,便慢慢移交了些重要项目。何霜不会浪费机会,更不会辜负使命和重任,每一个项目都完成得干净利落。托尼很满意,既然何霜可以承担重任,他也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放心带着一家人去海边度假。这些年他在华尔街孤身奋斗,对妻子和孩子欠下太多的情债。

托尼这一走,一摊子的事都罩在何霜的身上,对何霜何尝不是一种挑战。何霜喜欢这样的挑战,她珍惜每一个锻炼的机会,把自己的大脑和翅膀锻炼得更加强大。托尼临走时,给了何霜一个手机号,他的意思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可以向他求救。何霜笑道:“我真不想打扰你和家人的度假。”托尼说:“有些事情防不胜防,万一出了紧急情况呢。

托尼离开后,何霜并没有出现紧急情况,她每天的工作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有个新客户的资料,何霜在电脑里无法找到,她只有给托尼打手机。托尼说:“这个好办,我办公室左边的柜子里,可以找到他的影印件。”何霜按照他的指示,开了他的柜子,她不仅看见了客户的资料,而且还看见了德拉当初给她的推荐信。

何霜知道,偷看私人信件不是一件道德的事,可是那封推荐信曾和自己息息相关。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打开了信件。在她的意识里,德拉就算不把她吹得天花乱坠,但也会老老实实写出她的聪慧、敬业、认真、诚实……她怎么能想到,白纸黑字德拉的信,说她“聪明是聪明,很多时候自以为是。自信是自信,但是不喜欢接受团队的意见。对社会有独特的见解,但也有诸多不满……”何霜没有读完,因为眼黑手抖,天旋地转,她都快立不住了,她能强烈感觉到喉咙处有腥咸的暗流涌激而来。她突然冷笑一声说:“她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我还犯得着为她吐血吗?”

站在另一个角度回看走过的风景,何霜越发感激托尼,面对这“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推荐信,托尼不声不响,依然收留了自己。何霜想不透里面的千山万水,云雾缭绕,她也没有时间去猜想,去做错综复杂的分析。她只知道珍惜和感恩,自己更应努力工作。

(13)

何霜的私人故事暂时告一段落。叶梅对何霜说:“德拉太毒,她已被嫉妒的火烧得变了形。”秦桑也在一旁补充:“德拉自己也梦想华尔街,只可惜没有何霜的才学,更没有何霜在华尔街的关系。她因为嫉妒而生恨,想毁掉何霜的机会,这样的女人真可怕。”叶梅说:“这样的女人我在中国就见识过了。那年我还在上海读GRE,听班上的一个女生说,她的朋友偷看她的电子邮件,嫉妒女生拿了全奖,居然以她的名义写信告诉学校,她不需要这份奖学金,因为她找到更好的学校。”何霜笑道:“这世上一报还一报,因果报应准得很,你毁人家的路其实也在断自己的路。”

许多年后,何霜出公差,在飞机场巧遇过去公司的同事,不觉间提及德拉。同事告之,德拉因病早辞职了。至于什么病,同事也不清楚。精神上的病,还是生理上的病?何霜一个人在飞机上感慨了好久。

秦桑对何霜说:“这样看来,托尼是你职业生涯的贵人,面对两面三刀的推荐信,依然坚定不移把你招进旗下。”叶梅摇头说:“最大的贵人是刘天王,没有天王在后面顶着,我敢赌托尼绝对不会要何霜。因为托尼对刘天王的信任大大超过了那封不阴不阳的推荐信。”秦桑说:“何霜,我想去见见你那大贵人。”何霜笑道:“没问题,我会安排的。” 叶梅在一旁说:“还有那个苏灵也是个大好人,我最先以为这样的人都成恐龙了。”

何霜这才慢慢告诉两人,她后来主动同苏灵疏远了。为什么?因为苏灵是个包打听,苏灵有常人没有的热情好客,也有常人没有的热爱隐私。何霜刚住在她家的时候,因为发自肺腑的感激和信任,便同苏灵掏心窝子,告诉了她自己曾在国内的一段短暂婚姻,还有失去的那个孩子。没有两天,苏灵便邀请了一帮教会的姐妹来家里,不仅要为何霜祈祷,还要为那个失去生命的可怜的孩子祈祷。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何霜提起这件事情,依然气得眼睛发绿,脸发白。她对叶梅和秦桑二人说:“那是我心头最深的隐痛,当年我对你们都没有说过,因为一时冲动的感恩,告诉了苏灵,她竟然这样公开我的隐私,还让我感激她的好心。”何霜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剥光了衣服,还要跟着这群人裸奔,还要感谢这群人的友谊和爱心。

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座城墙,墙内的万紫千红也好,墙内的断壁残垣也好,有时候并不想亮出来同人分享。何霜慢慢回忆说,住在刘天王的家,当初就犯了个错误。当她醒悟的时候,立刻搬走了,虽然受了伤,但是避免了今后更大的伤,但天王夫妇给她的恩情,她依然会终身铭记的。秦桑叹道:“朋友之间还是有点距离好,彼此间知道得太多,很容易生矛盾,矛盾多了,朋友也成了敌人。”叶梅笑道:“我当时听着就觉得奇怪,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女人,给你白吃白住。”何霜立刻说:“我一个工作的人,好意思白吃白住吗?她说她不收钱,我依然一个月给她一千五百美元。”秦桑便说:“这个价格也不低了,你出去跟人合租,可以省多少烦恼。”

烦恼哪儿都有,而何霜当时遭遇的烦恼不仅有工作中混乱不堪的压力,更有良心的不安,灵魂的挣扎。何霜的工作是同各类金融报表打交道,当她看见公司的财务报表,其核心利润(Core Earnings),在某个季度一口气肥成了胖子,眼睛顿时瞪成了牛眼睛,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她的分析报告写不下去。托尼一脸的自然,他轻松笑道:“公司把曼哈顿的一栋大楼卖了。”原来卖了的一亿美元摇身一变,变成了利润,写进了金融报表。何霜认真地说:“这不符合GAAP(美国通用会计准则)。”托尼依然在笑:“你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吗?差别就是经验,我读GAAP的时间比你长多了,你可以说它不符合GAAP,但它也没有违背GAAP。”

何霜沉默了,不再张嘴提问了,她一个当兵的,只能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她心头明镜似的亮,公司的报表行为虽然没有违背GAAP(美国通用会计准则),或者说跟GAAP打了个擦边球,但是这个不大不小的花动作,肯定会引发SEC的警惕。(SEC是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也是美国的行政执法机构,主要是保护投资者权益,维护证券市场的健康和透明。)公司的行为,必给将来的投资审核埋下隐患,一个个地雷随时都会轰然爆炸,爆炸后哭喊遍野,满目疮痍,谁去负责,谁去收拾残局?

公司的眼睛里全是美元和效益,谁理解得了何霜的未雨绸缪和高瞻远瞩?小小的一个何霜能干什么呢?她眼睁睁看公司肆无忌惮,捧起虚胖的数据就开始大吹大擂,公司的总裁居然大言不惭对媒体说:“房地产的投资贸易,就是可以算作企业的赢利。”

多年后,何霜对叶梅二人说:“尽管公司的行为没有犯规,但还是欺骗了投资者,谎言总是谎言。一个企业没有了诚信,还能给客户提供透明的环境吗?再说了,不是每个投资者都是傻瓜。”叶梅叹道:“我早就知道,华尔街不仅贪婪成性,而且谎话连篇。”何霜说:“我当时就有预感,公司迟早要出事,后来读wall street journal,花旗银行和IBM也搞过类似小动作。”秦桑一听便说:“你看看,赫赫有名的大企业都要钱不要脸,都不能洁身自好,那些刚上市的小公司还不知道怎样浑水摸鱼,难怪SEC 忙啊,忙着打假,忙着抓腐败。现在的企业谁不想钱,想钱想疯了,乔装打扮了的数据满天都在飞,所以SEC的打假反腐,依然是任重道远。”

叶梅理解何霜:“我能体会你当时的烦恼,你烦恼是因为你良心纯洁。不想当企业作假的帮凶。”何霜叹道:“那时候真是烦恼重重,压力重重,还有苏灵天天在身边晃来晃去,说来说去。”

叶梅心直口快,马上问:“你有工作的人,怎么不快点离开那个好奇婆娘,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何霜说:“我那个时候除了工作和睡觉,第三件大事就是找房子。”秦桑说:“我只是觉得奇怪,刘天王那么高的知识水准,怎么找了个家庭妇女?”何霜忙说:“人家不是家庭妇女,在国内当过妇科医生,在美国也拿了个生物硕士。你们不知道,我虽然现在同她保持距离,但心头还是敬佩她。”

为什么?几年前,曼哈顿中国城有个偷渡的小姑娘,被人骗财骗身,后宫外孕发作,同伴因为身份问题,不敢把送进医院。苏灵知道后自告奋勇跑去急救,居然救了她一命。何霜说:“当时刘天王都吓死了,在美国你没有医生执照,却敢给人做手术,被人告发了,是要坐牢的。要是在手术中出了人命,也是要坐牢的。看来上天最后还是保佑了好人。”秦桑叹道:“苏灵这样的人,是神,是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神。”何霜点头笑道:“与我心有戚戚焉。”

何霜离开天王后,自己租房子,独立生活对她还是有好处。她住在苏灵家的时候,苏灵总是关心她的私人生活,时不时要给她介绍男朋友,还常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何霜:“你第一次婚姻失败了,败在年轻不懂事,第二次不能再错了,再错了,终身痛苦的果子没人帮你吃得下。”

秦桑听了直摇脑袋,她说:“这样的关心我宁可不要。这样的朋友根本不敢和她走近。虽然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叶梅也点头附和道:“交这样的朋友真是可怕,天天都睁大了眼睛观察你的来去行踪,我宁可不吃她做的可口饭菜,也要搬家离她远远的。”

何霜告诉她们,正是因为她坚定不移坚持搬家,搬家后的第三个月,她生命中的桃花开放了,开放在曼哈顿的春末夏初。叶梅二人当然想听何霜的桃花故事,但是何霜的眼睛却红了。那个跟何霜有过一段情缘的男人,已经不在人间,他的身后是911凄厉轰隆的火光。

(14)

那天何霜因为工作关系,要去SEC办事,她问秦桑和叶梅:“要不要跟我走一趟?”叶梅和秦桑现在知道了,SEC就是美国的证监会。人在美国,凡是有点经济概念的人,没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SEC。SEC隶属于美国国会, 专管证券交易所, 比如NYSE(纽约证交所) ,比如NASDAQ (纳斯达克电子证券交易所) ,再名声远扬又怎么样,照样逃不过的SEC的五指山。

任何公司要想上市,都得向SEC打报告,交申请。然后SEC瞪着火眼金睛,把公司的报表和文件,从脑袋顶查到尾巴根,一个小数点,一个小解释,都不会放过,都觉得有嫌疑。核查结果过关了,才拿得到上市的执照。上市的公司,如果想来点小动作,比如弄虚作假, 把财务报表来一番涂脂抹粉,那就等着SEC把你送上法庭吧。秦桑说:我知道,前几年的安然(ENRON)会计丑闻案,就是被SEC昭告天下。

但是叶梅说:“我们还是别去SEC,那是你的伤心地。” 何霜的前任男朋友,曾是SEC的高级审计师,那个英俊的美籍华裔,死于911,大家都知道。

何霜和他相遇也是巧。那是个春天,她和朋友相约在华尔街的咖啡馆碰头,路过纽约证券交易所,正好证券交易的高潮过了,一群股票交易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休息,有的啃汉堡,有的喝咖啡,大声谈笑着什么。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哈佛同学,也是老朋友,朋友身边坐着一个亚洲模样的青年,长得很阳光,眼睛特别的亮。寒暄两句后,朋友笑指亚洲青年对何霜说:给你介绍一下,他也是中国人,你们若是用中文聊起来,就是骂我也听不懂。于是亚洲青年说中文了,他这一开口,妈啊,何霜吓了一跳,什么中国话,一句都听不懂,搞了半天原来是福州话。他还当是正宗的国语。

后来两个人熟了,有来往了,才知道他有个中文名,叫武威。名字是爷爷取的,爷爷奶奶是马来西亚华人,早期移民美国加州,原籍福州莆田。他能说流利的福州话,因为小时候父母离婚,一直住在爷爷家。武威在加州长大,从小就聪慧过人,在耶鲁的法学院毕业后,先在华盛顿的美联储就职,后又去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武威说,他喜欢吃柿子,又软又甜,爷爷家的后院就有柿子树,柿子是他童年美好的记忆。可惜美国的超市没有柿子卖。何霜便带他去了中国城,什么样的亚洲水果都能买到,包括柿子。武威性格开朗,说话又幽默,去中国城福州店吃点心,武威能用福州话自由交流,看周围的福州人笑得前仰后翻,何霜一脸的好奇,却不得不等他的英语翻译。尽管两人不能用汉语谈心,但何霜还是很开心。只是日子长了,免不了些小磕碰,特别是同居后,彼此的缺点全暴露了,时不时总有口角。

那次口角大了。武威在SEC上班,SEC是联邦政府,其工作强度无法与华尔街的企业相提并论。何霜每晚回了家,累得头昏眼花,想用微波炉热饭的力气都没有,而武威对厨房的事陌生得像小学生要处理导弹发射。何霜最初并没有想打他的米,沾他的光,靠他的山,因为对他没有多大的期待。她刚刚搬到他家时,便看见他的房间比熊窝还乱,而厨房却一尘不染,他自己的话:“厨房的锅和灶,至今还是处女。”何霜理解武威,武威跟爷爷奶奶长大,奶奶能做一手地道的好菜,煲一锅绝美的好汤,还时不时端出一盘酥软香甜的小点心,轻轻放在孙子的床前。

何霜每周都会去曼哈顿的中国城,备好一周所需的各种零食和点心。有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她好不容易把一个新交易的项目理清眉目,最初那个项目并不由何霜负责,她不过是协助金融部的工作。这是什么原因呢?何霜刚去公司的时候,公司还没有几个中国客户,客户大部分都是美国和欧洲。可是眨眼之间,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中国客户遍地开花,万紫千红。何霜的能力本来就很出色,她的中国背景又让她锦上添花。何霜最爱挑战,有了机会绝不放过,机会让她出类拔萃,但机会也让她心神疲惫。

那夜回家都快十一点了,她饥寒交迫。但是冰箱空得像遭了洗劫。武威一边看电视一边摇头摆尾地说:“对不起,我全部吃完了,要怪只能怪你买回来的点心太好吃了。”何霜一听,气得把一个杯子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狼藉和惊心。但是武威的声音比她大:“不就是几个烂面包?犯得着你这么大的动作,你以为你在华尔街工作多伟大,世界离开了你就没有春暖花开了?”何霜发现自己饿得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她软飘飘地说:“你错了,你不该吃我的晚餐。”但武威还是有坚强的理由:“你错了,曼哈顿的中餐馆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叫外卖,你没有理由对你爱的人耍威风!”

后来武威又借题发挥,责备何霜太贪婪,什么样的贪婪?对工作的贪婪,对成绩的贪婪。欲望没有止境,人永远都有痛苦。他觉得何霜的苦累、压力、烦恼,全是自找的。按他的观点,凭何霜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离开华尔街,在纽约找一个不错的工作,而不用那么起早贪黑,要死不活的干。何霜本来正大光明的奋斗和追求,却在他的舌头低下演变成莫名其妙的“贪婪”,何霜听了,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她太累了,太饿了。

走过了很多个冬去春来后,何霜才对叶梅和秦桑发出感叹:“我发现人真是贱相!我在苏灵家的时候,一直寻思着搬家,离开那个八婆之地,找一个爱我的男人住在一起。可同武威住在了一起,我做梦都在想念苏灵家的热汤热菜。”最后三个人一同感慨:这世上没有完满的地方,更没有完美的人,只有聪明的人才拥有快乐和幸福,因为聪明的人不计较,知道求大同,存小异。

何霜从武威家搬了出来,心头还是郁闷,那些日子,何霜在职场中展露的才华像早春的花,像夜里的明珠,吸住了公司高层的眼球。没多久,她从后方提拨到了前方,从金融分析师变成了交易师。在她的脚下,漫延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大道上来来往往着全世界最出色的金融投资人才。但是何霜并没有期待中的幸福,欣喜若狂,职场的成功掩不住她情场的惨淡失意。她想到外面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一个人静静心。

正好部门有个去丹麦的差事,新老板威廉因为有孩子,孩子要参加棒球比赛,早就盼着老爸能现场助威。威廉对于出国的差事,根本没有心情。何霜见状,主动替他排忧解难,其实也为自己排忧解难,去丹麦看看小人鱼,总比一个人在家生闷气好。何霜主动接下了差。她这一接,与老板便是一场死别。她避了红尘的劫难,保了自己的命,却让武威丢了命。她总是心如刀割,一想到武威911那天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只是日子久了,再痛的伤口,再深的血痕,也被时光的流水冲淡了。

那天何霜对叶梅淡然一笑:“早过去了,他不在了,我就不能去SEC了?”秦桑说:“看来还是爱得不深,如果深,不会说这样的话。”

秦桑曾有段刻骨刻心的爱,男朋友死在她的怀里,她浑身上下都是血。多少年过去了,她嫁人了,有了新家,可还是走不开那一段血光之恋,她不敢回想,一想她就泪水长流。她可以对何霜和叶梅描述她和丈夫的床上细节,但她绝不敢向她们提起那段被鲜血染红的畸恋。

(15)

三个人说着笑着,站在SEC大楼的前厅里,四周金碧华丽,恍若置身在十八世纪的欧洲宫殿,穹形天花板彩绘的壁画,云白色大理石墙上, 镀金的装饰雕刻 — 好多圣经中的人物和故事。说不出的金壁辉煌,看得人眼花缭乱。叶梅叹道:“这么华丽灿烂,让我想起巴黎的凡尔赛宫。”秦桑笑道:“凡尔赛宫还是比不上,只能算个山寨凡尔赛宫。”

何霜早就告诉过她们, SEC办公楼原在世贸大楼的群楼, 当主楼在911被炸后, 其群楼也残废了,只好全部撤了,入住这座山寨版的凡尔赛宫。SEC是联邦政府,联邦政府有的是钱。就算建个山寨版的凡尔赛宫,若是没有美元打地基,也是立不起来的。

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头子看见何霜,颤巍巍跑过来给她一个大熊抱。叶梅对秦桑笑:“哪来的老色鬼?大白天都在性骚扰。”那老头子话也说不清, 呜呜翁翁的, 舌头像打了蝴蝶结。还没说两句,眼睛红了,眼泪也出来了, 他一哭,何霜也跟着哭。叶梅和秦桑这才知道,那老头是武威的旧上级。秦桑后来说:“这把年龄了, 怎么还不退休种花钓鱼去? 把位置空给年轻人。”叶梅说:“美国这地就是邪,到处都是不想退休的老头,我们那儿有个九十几岁的老头,邪得不行,还找女朋友,还在工作,他说要死也要死在岗位上,死在太阳下或月亮下,但绝不能死在病床上。”

老头子心慈面软,请她们三人上他的办公室单聊喝茶,他的办公室附带私人的会客厅,一套红木家具,装饰华贵。叶梅和秦桑还是第一次享受英式下午茶,红茶暖口,精美的小甜点,幽幽的奶香温柔地袭人。

闲谈间老头子告诉她们,SEC的最高领导是总统定的, 任职期五年。换句话说, 如果总统运气不好, 只座得了四年, 而SEC的领导还可以原地多赖一年。秦桑后来问老头,911那天你在干什么?他说他在办公室,室外一声巨响,把他的魂都震飞了,他第一个反应是遭了核袭击,因为在他成长的环境里,美国的媒体天天对着他的耳朵喊:我们要准备着,因为苏联随时会给我们核袭击。但他看见了窗外的浓烟滚滚,一个同事对他大喊:快跑,快跑!他就跟着众人狂跑下楼。他笑道,没想到自己八十几的人,会跑得跟年轻人一样快,看来还是没有活够。另外,他们办公楼是世贸大楼的群楼,逃生还是容易得多。

从老头子办公室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何霜说,你们一直想见刘天王,刘天王在HQ投行,你们去不去拜访他?秦桑说,太累了,明天吧,叶梅说,明天又有明天的安排,既然出来了,咱们就把风景看个够。秦桑说,我脚都肿成馒头了。何霜笑道,没办法,纽约出门不能开车,就是坐地铁坐,你也得走不少路。叶梅说,难怪纽约的胖子少,华尔街的女白领个个苗条漂亮。何霜点头笑道,对,就是走路走出来的苗条,真的,出了纽约城,你看看美国哪个地方不是铺天盖地的胖大叔胖大嫂。

因为秦桑一直喊累,叶梅兴致再高也只好跟何霜回家。何霜的家安在曼哈顿中城的豪华公寓,二十八楼的高度,可以远望哈德逊河对岸的新泽西,也可以俯瞰中央公园的繁茂浓荫。这样的高度把城市的噪音和喧嚣远隔了,只留下安静和华美 。 阳台上有张休闲椅上,叶梅躺在上面感叹:真不敢想象,曼哈顿的灯海在我们脚下,这样的高度,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秦桑说:“你只看见身份和地位,你不想想,何霜在华尔街披星戴月奋斗了多少年。”

何霜笑道:“在这儿住久了,也不觉得有多好。我这房子在这个地段只算一般,今天我们见的那个老头子,你们说他不退休,想多找钱,其实他老婆很有钱,那房子才叫豪华的顶级。他的公寓在58层,是那种三梯两户,故意错开的房型设计,极其宽大的观景玻璃窗,四面都有,可以看曼哈顿的东西南北。我记得朝南可以望自由女神,仔细点找,找得到美林证券的办公楼,东可以看三座大桥(皇后大桥、布鲁克林大桥,威廉斯伯格大桥),西面是哈德逊河岸的新泽西州,朝北望,可以找到哥伦比亚大学,老头子的女儿就是读的那所学校。”

叶梅说:“我们不跟老头子比,你的房子在中国人的眼里已是顶级的豪华。”这两室两卫的公寓,何霜买成180万美元,原价还要高,因为买在经济萧条期,稍微占了点小便宜。何霜说:中国人只要有钱,工作稳定了,都想买房子,买来后都恨不得马上还清房贷。银行里跟我同条件的美国人,没一个人买房子,全都在租房子。

谁不知道华尔街地段,寸金寸土,房子贵得吓软人,很多人为了省钱,居住在哈德逊河对岸的新泽西,每天乘船来上班。叶梅倚在窗口,看见几艘灰白色的轮船在江上来来往往,那船上有多少华尔街富翁,未来的大牛。秦桑问:在附近租公寓,一室一厅要多少钱?何霜要她们猜,叶梅猜两千美元。叶梅没猜错,就这个价。秦桑做了个鬼脸:天啊,两千美元,我们那儿多数人的月工资都没这个高。

何霜说,地区不同就不能比。公司附近有栋公寓楼,离上班的地方就两个街区远。公司有些员工住在里面,虽然抱怨贵是贵,却买来了不少方便,省去地铁费和渡船费倒是小事,关键是可以走路上班 ,少了多少折腾! 纽约的冬天,总有那么几天,气候恶劣难忍,寒风像长了刺,生了爪子,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揍你,让人感到特别的凄凉,特别的渺小,特别的孤独无助,何霜就是在孤独无助的感觉中决定要买房子。

何霜对她们说,前些天,我告诉一个老美朋友,我已经还清了曼哈顿的房贷。那老美瞪大了眼睛连喊:不,不,不!因为三年前我告诉她我想买房子,她还劝我,这么高的房贷加利息,就算我一辈子租房子,一辈子租金垒起来也没有这么高。我想了几天几夜,还是买了,因为中国人太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刘天王在华尔街工作第三年就置了窝。

“天王的窝没看,也就不好发表意见,你这窝也太金窝了。”这是叶梅的观点。秦桑也点头,在一旁声声感叹道:“不是金窝,是钻石窝!你听听,每年的地税管理费都要五六万,我的老妈,这个钱可以在我们那儿买一栋不差的房子了,前后都有院子。”叶梅说:“院子有什么了不起,美国地大物博,人又少,我们那儿两三万就买房子,我有个中国朋友买下来的,100个二百五就成交,你算算,两万五千美元,房子破是破,但也有三房两厅,空调也是好的。前院有桂花树和银杏树,后院有樱桃和柿子树,柿子那个甜,那个香,别提了!像吃蜂皇浆,当时他还犹豫,嫌房子太破,我们一群中国人都在怂恿他:买吧买吧,就看在樱桃柿子的份上,你也该买下来。他说,行,我买,但到时候你们来采果子,也得出力出贡献。于是等樱桃成熟的时候,我们会去帮他剪草,柿子红了的时候,我们会帮他粉刷墙壁,或是修理水管子。 ”

“你们听听,这个人发大了。”秦桑在一旁笑道:“果树在美国根本不值钱,美国人不爱在庭院种果树,因为果树招虫招动物,果子烂在地上很难收拾,在美国劳动力又贵得要命,他就仗着那几棵破果树,利用朋友的劳动力,好狡猾的人!”叶梅说:“他不是狡猾,很多时候,大家也是好玩,利用果子丰收的时候聚一聚,顺便帮他干干活。再说樱桃和柿子在美国都是不常见的水果,在超市里卖得又贵又不好,从树上摘下来的,又甜又新鲜。每年桂花飘香的时候,他夫人还会做一大罐子桂花糖,邀朋友到他家去吃桂花糕,还有桂花糖包子。”

秦桑听了,语气夹着几分红亮亮的羡慕:“你们那儿的中国人很团结啊?”叶梅说:“我们那里小地方,华人不多,当然喜欢聚堆。何霜早说过,纽约的中国人各自为派。”秦桑突然冷冰冰地哼道:“我从来不跟中国人搅!”

“那我们不是中国人?”何霜和叶梅笑道。

“你们不同,你们是我的朋友,他们全是我的敌人!”秦桑似乎有段伤心的往事,脸都青了,手也在发抖,眼睛一股子恨意。她不主动说,何霜和叶梅当然不会追她。真正的好朋友绝不刨根问底,知道尊重,知道理解,但真正的好朋友绝不冷漠,朋友有了危难,一定会雪里送炭。

(16)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曼哈顿的一天。何霜起床起得早,但叶梅和秦桑还赖在床上不动,她只有对两个喊道:“是龙是蛇该出洞活动了,早餐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I want to wake up in a city that doesn’t sleep。(我愿从不眠之城醒来。)” 秦桑一边哼着那首有名的《纽约,纽约》,一边伸了一个懒腰。她似乎很享受纽约的阳光落在她的床前。纽约的阳光,温暖而亲切,像爱人的手。

“起床起床,我要看哈德逊河的日出。”叶梅穿着睡衣,推开了卧式的门,好亮堂的餐厅,大面积落地的观景玻璃窗,窗外是曼哈顿的早晨,天光云波下的摩天高楼,城市绵延不绝的盛世繁华,只是没有日出。“都九点了,你去哪儿看这么懒的日出?”何霜一边说,一边把托盘里的叉烧包端到餐桌上。

满屋子的浓香到处翻滚。白潋潋的砂锅鱼头汤,两三笼小汤包,四五根大油条,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还有酥皮蛋挞和豆浆。秦桑一看这阵势,连声尖叫:“何霜你是仙人变出来的早餐啊?”何霜说:“我哪来这个本领,我只不过跟中国店提前预定,他们送货上门。我要你们多吃点,今天的午餐是在HQ投行吃,就是刘天王工作的地方,都是老美的餐,你们不会喜欢的。”秦桑问:“HQ投行的午餐可是免费的午餐?”何霜点头说,是免费,华尔街的免费午餐。叶梅边吃边说,免费的肯定不好吃,我还是多吃点小汤包垫底。

何霜在地铁里告诉叶梅二人,HQ投行的外国人不少,为什么?那是一家全球性的金融投资公司,员工来自五湖四海,好像有九十多个国家,他们挺为这个自豪似的。叶梅说,不就是个小联合国吗?国际人口多了,很复杂,最喜欢分堆分团。秦桑说,我才不相信那些小非洲还分得了几堆。叶梅说,非洲才不分呢,它们就把非洲当一个大家,哪有我们中国人心细如丝,你看看曼哈顿中国城那些牌子,什么湖南同乡会,四川同乡会,安徽同乡会。

正说着,何霜的手机响了,叶梅和秦桑听她对电话说道:“我们这就过来,你那边怎样?进大门没问题吧?”叶梅没有猜错,同何霜通电话的就是刘天王。叶梅曾在何霜的笔记本里,看过天王和苏灵的相片。叶梅认为,天王确实长了几分刘德华的眉毛眼睛。何霜说,中国人都喊他天王,他开始还不情愿,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天王的封号。天王已经在HQ银行混到了管理阶层。叶梅想象这样的男人应该意气风发,微笑俯瞰地指点江山。结果见了面,却见天王满眼满嘴的怨气冲天。这两三年来,天王的脾气变了很多,但是何霜还是忽略了,因为天王当年的危难相救,是何霜一生的感恩记忆。

先聊聊天王为什么不高兴。原来HQ投行有个中国人业绩不佳,被辞退了。何霜早就告诉过她们,华尔街有严格的考核制度,每年一评,五个等级,五颗星星,优是五颗星,良是四颗星,以此推类,最差是一颗星。那中国人有年得了三颗星,因为经济不好,不得不提箱子走人,可他这一走,柳暗花明,山河换了颜色,他居然在中国的金融界谋得了一个极高的职位,没两年,又入驻国家金融的决策班子,随国家领导人来美国访问,星移斗转,水流山动,身份不同了,与华尔街的最高执行官直接对话。

(17)

此一时,彼一时,你说,刘天王怎么会服气呢?天王说,他当年在HQ投行算什么玩意儿,阿猫阿狗的圈子,如今在中国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你看报上都吹些什么,说他当年就是华尔街的精英,一呼百应的人物,为了祖国的金融事业,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华尔街千万的年薪也拴不住他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

何霜只好顺着天王的话说,那些国内的报道,我在网上也看了,确实吹牛吹得彪悍,吹得惊天动地,王母娘娘都要抖两下。但有的人就适合在国内发展,他在美国唯唯诺诺不得志,但一回国风水就变了。我就不行,当年在国内什么都衰,一出国反而都顺了。秦桑在一旁接嘴:他的好风水在中国。这人的命运就是要看风水,风水好了,运气挡都挡不住。

叶梅没有插他们的话,她不喜欢满腹牢骚的男人,心眼太狭隘,人家回国得势了,那也是人家的运气,你在这儿混不到上层,再辛劳也混不到上层,打击别人也冲不破你头上的天花板。叶梅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个抱怨男就是何霜当年的职场恩人。她歪着脑袋,想起昨天见的那个老头子,虽然人家占座位置不退休,可人家的心是善良温暖的,哪怕满脸的皱纹,笑容也像一朵花。看看眼前这个怨男,眼睛里全是沉重的恨懑,有这个必要吗?叶梅一直靠在大玻璃窗前看野景,站在三十几楼的高度,中国城就在眼皮底下,那些花花绿绿的汉字招牌,象闲散的草花融进了华尔街的风景。风景的边角处有一群老人围在一起下棋,打麻将,叶梅便想,若是有高倍望远镜,她应该看得清麻将牌上的图,是一筒还是六万。

HQ投行的接待厅,琳琅满目的全是食物,大块头的汉堡和三明治,五彩斑斓的沙拉和甜点……矿泉水和饮料,浩浩荡荡排在餐桌上,员工和客人都可以随便享用。秦桑拿了一小块比萨说,还是华尔街好,到处都是免费的午餐。刘天王瞪了她一眼说,这是免费的吗?免费的吗?全是我们的心血流出来的,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人眼睛都累成了猪眼睛,华尔街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秦桑心想,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我不过随便说一句话,你就凶成那个样子,她还没来得及还嘴,叶梅已经笑着开口了:“真是对不起,让你这位华尔街精英见笑了,我们不过是外州的乡巴佬,第一次看华尔街的大观园,多么伟大多么华丽的传奇啊。” 天王没有吭声,却狠狠地恨了叶梅一眼。那恼恨的眼神像毛毛虫一样落在叶梅的头上。

何霜一边拉叶梅的袖子,一边把话岔开:“说说吧,现在中国日新月异,繁花似锦啊,想想回国看看发展?”叶梅笑道:“你们这些华尔街的英雄,倒可以回去施展一下拳脚,国家也欢迎得很,象我们这种老大不小的,又没本领,回去干什么,如今中国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人,我听说上海一个高级厕所招看门人,几十个大学生都在抢,我如今年衰体弱,抢得过他们吗?”秦桑正在喝饮料,一听这话,笑得差点吐了一地,她说,好好的在吃饭,你说什么厕所啊?人家华尔街的又该笑我们不讲文明卫生了。

何霜看她的两个好朋友,一唱一和围攻她的救难恩人,她坐在他们中间尴尬难安,心像摇摆不定的苹果枝。她只好无话找话:“叶梅,你们两个哪可能海归,你们的老公都是老美。”刘天王一听,嘴一歪,哼了两声说:“难怪呢,原来找了老美,好啊,绿卡现存的,只要有绿光一闪,衣服裤子在哪儿也不知道了,还管什么能不能交流,讲不讲文明卫生。”

这下何霜知道自己惹了祸,想灭火,却把油当成了水。叶梅早就看天王不惯,这下也不管情面不情面,她说:“只要是文明的动物,衣服裤子还是得挂在身上,至于交流,你觉得要怎样的交流才能达标?去谈莎士比亚?好高雅!去谈火箭发射?好高深。”秦桑瞪着眼接下句:“可惜我命不好,遇见的好国男都死绝了,只好降低标准找老美搭配,那个谁谁,回国的华尔街男人,陪胡大哥防美,这样的钻石男,我怎么就没命遇见?”

何霜还能怎样?眼看战火燃起来,她只有带两人赶快撤离,饭也没心思吃。出了HQ投行的门,叶梅才赔礼道歉:“本来好好的,想拜访一下刘天王,顺便看看有名的HQ投行,怎么会成这个乱样子?都怪我不好。你好心带我们出来,我们却跑到这里丢炸药。”何霜说:“不能全怪你,天王先前也不是这个性格,我当年住他家的时候,他热情开朗,特别爱帮助人。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两年性格大变。”秦桑说,我知道原因。什么原因?她们问。“跑步进入更年期。” 何霜听了,本来也是笑开了口,可是一想到天王是对自己有恩的人,便急忙收住了笑。

叶梅同何霜不一样,笑得差点倒下。她说,那个刘天王,不知他老婆苏灵怎么受得了?何霜说,苏灵把他侍候得像紫禁城的陛下,因为她崇拜他,怎么看他都是一脸敬仰的光。何霜当初住在苏灵家,苏灵同何霜聊过,苏灵觉得刘天王就是天上的王,中国政府如果想振兴经济,应该派专机请刘天王回国当副总理,当不了副总理,至少也是财政部长。秦桑笑:“苏灵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疯婆子?”叶梅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公婆是绝配。”

何霜知道苏灵是个好人,但是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总是违背常规,让人哭笑不得。何霜后来告诉了二人一件奇事,苏灵多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命,结果侥幸活了过来。活过来后人就不一样了,通了天眼,看得见四方空间,据说可以与神直接交流。一天到晚神叨叨的,工作也丢了,让人很不可理解。她说刘天王的前世是乾隆皇帝,而她是乾隆最宠爱的妃子。叶梅听到这里插了一句:“她以为她是香妃啊?浑身散发异香,可以吸引蝴蝶蜜蜂翩翩飞来?”秦桑边笑边说:“好搞笑啊,我想听下去。”

但是何霜神色庄重,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她低着嗓音说:“911前的那两个星期,她给好多人打电话,说是要出大事了,纽约最高的两栋大楼被魔鬼点燃了,逃不出火海的人们只有跳楼。我那时同武威分了手,心情很压抑,当时听了她的警告,只为她感到可怜,以为她下半辈子可能要在精神病医院熬过。但我没有取笑她,我只是说,你放心,我过几天就要飞丹麦了,纽约的大火我可以躲过。”

秦桑说:“居然有这样的奇人,我能不能见上她一面。”叶梅也来了兴趣,她说:“我听说过这样的奇人,眼睛通了天地,可以看见你的过去和未来。我也想见她一面。”何霜摇摇头:“未来的事,我还是不想知道得太多,如果很光明,你就不想努力,如果很黑暗,你活着的动力都失去了。”

(18)

回了何霜的家,三个人还是在探讨苏灵的神秘。何霜说:“现在找她算命的很多,还要提前预约,据说价格也不便宜,她可以给我免费服务,但是我不算。”叶梅点头道:“只有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算命,命运还是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于是三个人的话题又回到刘天王身上。叶梅笑道:“什么天王,我觉得他是华尔街怨男。”秦桑说:“按常人的眼睛看,他也算是一位成功男,可惜眼睛太高,心胸又太小,看不惯比他差的人飞得比他好。” 叶梅说:“也许他老婆算他是万岁的命,而现实却是个跑腿的奴才。算命的人一般算不准自家的人。”

何霜听见了,没怎么出声,她可能觉得在背后嬉笑朋友不是一件道德的事,更何况那是一个对自己有恩有德的朋友。她从冰箱拿出一大盒黑莓,一个个饱满芬芳,紫黑透亮。何霜说,多吃点黑莓,最健康的水果,超级防皱抗衰老,美容又保健。秦桑一听,抓了四五颗就往嘴里送,连声赞着好吃,回头问叶梅,你怎么不动?

叶梅说:“这黑莓啊,在我们那个地遍地都长,自家后院的山坡,学校的停车场边,公园的小河岸,甚至单位的厕所边,都是黑莓的枝枝桠桠。我们那城市有个外号就叫野黑莓城。我告诉你们吧,新鲜的黑莓,冰冻的黑莓,果酱的黑莓,黑莓冰淇淋,黑莓果子酒,黑莓蛋奶糕,都吃腻了。”何霜说,你吃腻的是你们当地的黑莓,纽约的黑莓还是不一样。叶梅便尝了一颗,笑道:“纽约的黑莓根本没有黑莓味,外面看着又大又黑,还不知道用了多少化肥。我们那里的黑莓,小是小,但清清甜甜的,还有一股子奶香味。”

何霜说,不加化肥的植物,蔬菜也好,果子也好,都带自然的香。秦桑在一旁接嘴:刚到美国的时候,看美国的蔬菜水果都比中国漂亮,但都没中国的好吃,不就是化肥上得多吗?后来回国才发现,中国的蔬菜也漂亮了,也没有从前好吃了。叶梅说,人类就喜欢自己害自己,自己毒自己。干脆把地球毒死,我们一齐上西天吧。

何霜说,你那个野黑莓城,我还真想去看看。秦桑也说,我也想去看,遍城的野黑莓结果了,该有怎样的气势?叶梅说,要来就抓紧时间来,野黑莓灌木已被市政府列为“侵略性植物”,要全民行动,大举消灭,一场战斗就要打响了,正如几十年前中国搞的灭四害。何霜说,野黑莓城灭了野黑莓,那城市不成了光头吗?还有什么特色?叶梅说,那就抓紧时间快点来吧,野黑莓六月红,七月黑,八月初熟透,那个时候来,我带你们去看黑莓山,想象一下吧,漫山遍野的野黑莓。

秦桑说,我倒是想象出漫山遍野刺人的荆棘,黑莓好吃不好摘。叶梅笑道:“我原以为你很小资,没想到你还很警惕。”何霜看了一眼时间说,早点睡,明天上午我还要去纽约证券交易所办些事。” 叶梅心直口快惯了:“你不是在休假吗?怎么还要去纽约证券交易所,你这一走,打算把我们挂在哪儿,要不我和秦桑去找苏灵算命?”秦桑连忙摇头说:“我们把天王都得罪了,还怎么敢去找他老婆算命,你就是好命,她也咒你是讨饭的花子命。”

正说着,叶梅的手机响了,是老公的电话,告诉她,女儿病了,很想妈妈。叶梅知道老公在诈她,希望她快点回家,可是跟女儿通了几句话后,纽约的花花世界已经拴不住她的心了。看叶梅打算回家,秦桑的玩心也收了大半。她说:“我们下次再聚吧,我也打算回家了,我老公昨天已经给我留了好几个言。”

秦桑和叶梅要走,何霜也没有挽留她们,因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相聚时快乐开心,分手时伤感不舍,人生总是“有得”就“有失”。这就是自然的因果规则。叶梅是她们三个人中最开朗的一个,她说:“下次到我们家,我请你们吃黑莓冰淇淋,黑莓果子酒,而且是我自己做的。”

两人走后,何霜便全心全意扑腾到工作的海洋中去了。苏灵曾经对何霜说过:“就算没有恋人,你也可以去世界各地旅游,找这么多钱还不是应该为自己快乐?”何霜一个人去欧洲旅游过,可是无论是浪漫迷人的巴黎,还是荷兰的郁金香花海,触眼处不是相依而拥的情侣,就是开心快乐的一家人,他们的欢声笑语更添浓了何霜的孤独情绪。她聪明,她有钱,有万人艳羡的工作,可她没有家,没有爱她的人,那是一种隐约的痛,铭心刻骨的孤独。何霜想起这次她们三人相聚,叶梅和秦桑提前离开,主要原因还不是因为家,因为孩子,因为丈夫。友谊算什么呢?虽然也很光芒,也很厚重,可是在孩子和家的面前,一下子就暗淡无光了,悄然褪色了。她知道叶梅和秦桑佩服她,羡慕她,可是她们会在背地里同情她,可怜她,可怜她的孤独无依,寂寞煎熬,半夜生病了,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何霜越想越心烦意乱,那些堆在她办公桌上的金融报表,交易分析,各种报告和计划,乱得像没有管理的月球。她喜欢繁忙快速的工作节奏,还是忙好啊,忙得像部找钱的机器,忙得各种情绪都消失了,千万不要停下来,稍微一句话,一个画面,就让自己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起来。

(19)

多愁善感起来就会有无限的感慨,何霜的记忆又闪回过去的岁月。911后,美国的经济进入衰退期,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又找不到工作,但这一切没有冲击何霜的正常生活。她已是公司的前台证券分析师,职场路上似乎是一片金光,一片锦绣河山。

那个期间爆发了一件惊天动地的金融案件,ENRON公司的关联交易(Related Transactions),不仅震憾了美国,更是震憾了世界。怎么一回事呢?ENRON本来是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上市公司的明星,在美国经济下滑,一片苍凉的哭喊声中,它依然蒸蒸日上,写下了股票的神话传奇。可是当它关联交易的丑闻暴露在苍天和阳光下,公司的股价轰隆隆下跌,跌得鼻青脸肿,魂都摸不着。看看吧,上个月还是每股34美元,这一回头就跌到8块多美元。好多人看ENRON公司的笑话,昨天还是华尔街的能源巨头,闪闪登场的美艳明星,可惜转眼就成了落魄的弃儿,衣不遮体,食不充饥。从金融界到法律界,从从关联交易到信息泄露,从假账审核到股票狂落,从公司破产到监管调查,每个领域的细节都很精彩,然后从ABC的独访到NBC的新闻,从华尔街报到纽约时报,各大媒体都在观望它的热闹。

何霜记得很清楚,ENRON公司丑闻之后,美国国会出台了一部新法规:Sarbanes-Oxley《2002年萨班斯-奥克斯利法案》。新法规对公司的监控更为苛刻,要求公司财务交易的所有流程,必须详加记录,而且随时随地,可以追查到交易的源头,对其能见度、透明度、风险管理和欺诈防范,都有板有眼,定了严格的规定。Sarbanes-Oxley颁布后不久,很多投资人都怕了,市场上高风险的债券和股票开始狂跌,纷纷跌过了其票面价值,何霜敏锐地把住了时机,有计划,有节奏地大量收购此类证券。

何霜成功了,成功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成功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在那年的圣诞节,她拿了三百万美元的奖金。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今后也不会再见到这么多钱。那是她人生的一个巅峰,一个惊叹号,同时也是个句号。何霜每次往回看,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忍不住千百次问自己:“你是运气好,要是那次收购失败,你该怎么办?”

何霜最初的收购计划并没有得到投资组总监艾琳的同意。艾琳这个女老板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老女人行走在更年期的山路上,你说脾气能好到哪儿去?手下的男人和女人都和她处不好。何霜分到她的手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何霜经常听见同事们压着嗓子,舞着眉毛,偷偷在背后开艾琳的玩笑:“要不要请一个壮哥出来,解决她的周末问题?”还有什么:“她闷在身体里没有发泄出来,倒霉的是我们啊?”有个星期五,何霜看见女秘书海伦拿着一张纽约的街头小报,跟组里的同事们眉飞色舞。那小报上有关于鸭子男公关的广告,种类繁多,日陪夜陪周末陪,他们觉得应该凑份子帮艾琳买一个周末的陪价,因为只要她高兴了,整个组都能见到蓝天白云。

何霜一般不加入是是非非的议论中,但艾琳还是没有给她春天的脸色。投资组的讨论会上,艾琳对何霜的计划否定得不近人情:“是的,你观察力很强,高风险高回收的债券如今接连大跌,你就敢保证跌到最低点?你敢保证你把准了市场的策略,把准了最好的收购时机。记住,公司的钱是要生钱的,而不是拿来搞培训,做实验的。” 公司的交易资金有两种:一是银行内部的资金,二是企业客户的资金。

何霜没被她吓住,她是有准备而来,可是她刚打开笔记本,阐述了两句,艾琳声音一扬,活活的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有卓越的才识,前些日子,不是总有人说房地产跌到历史最低,心慌慌收了一大堆银行的拍卖屋,想等到市场回热时换金房子,结果呢?坟墓都换不回来。”

何霜气得眼睛发黑,她真的想狂吐狗血。她看见同组同事们递过来的关切目光,但她根本没有情绪接受同情。快下班的时候,女秘书海伦叫住了她:“我知道你受气了,不要理那母狗,她上个周末管道没有舒通。”何霜只是摇头,她再讨厌艾琳,也不想加入对老板黄色非议的队伍。“我是真心想帮你,也希望你帮帮我们大家。”海伦一边低声说,一边把她拉进会议室的小间。何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弄得这样神神秘秘,原来几个人要凑份子,买个帅哥(male escort))给艾琳度周末,还要让帅哥主动勾引艾琳,这样一搞就不是明码实价,很多隐形的价暗藏在其中。

何霜惊得头发丝都立了起来,她一直以外这帮人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真的就要付诸行动。她吓得气都不敢出,但海伦已经伸手朝她要三百美元了。何霜不高兴,说什么公鸡这么贵?海伦愣了一下,但立刻就笑出了声,她反应过来了公鸡是什么意思。她说,公鸡天生就比母鸡贵,因为公鸡付出得多。还说大家平摊就是这个数。一分钱一分货,职业的跟非职业的还是有区别。她还鼓动何霜:“艾琳要是高兴了,支持你的项目,你年底就成百万富翁了,还在乎这点小钱吗?”何霜想也不想,开了张支票就逃了出来。

这个荒唐透顶的世界!但是想一想也不荒唐,不就是性贿赂吗?用美女去贿赂高层,探听情报,或达到某种目的,这在wall street journal(华尔街日刊)上已经不是新闻了。如今男女平等,用美男去贿赂管理层,达到某种目的,不应该匪夷所思吧。何霜一个晚上也没有睡好,她一直在考虑她的那个回收项目。如果那公鸡帅哥得力,一把搞定艾琳,她心情一旦愉快,便你好我好大家好,何霜也可能拿到项目。但问题是就算艾琳身子骨舒透了,她如果在市场的策略上跟何霜观点不同,肯定不会赞赏何霜的项目。何霜感觉靠公鸡不如靠自己,她决定冒险越级汇报。其实也不算冒险,何霜心头有把尺子。

那个分管投资的执行副总裁亨特,艾琳的顶头上司。何霜曾经和他吃过一次晚餐。事先并没有蓄意的约定和安排,莫过是一场很自然天成的巧遇。那个周末,曼哈顿的一家中餐馆人来人往,何霜最喜欢吃里面的湖南炒面。那不是一般的炒面,蒜泥和底料先在油里爆出了喷香,然后是鸡蛋和肉丝,香葱和韭菜,还有鱿鱼和虾仁。吃起来鲜美滑爽,香气袭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味?

不觉间抬头一看,看见亨特坐在一旁,也要了一份同样的湖南炒面。这一撞一见,两人干脆就合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餐馆融洽温暖的氛围,融化了上下级之间的拘谨和小心。亨特笑呵呵告诉何霜,他老婆带孩子去中国旅游了,估计他们现在不是在爬长城,就是在游故宫,家里只剩下他一人,他只好到中餐馆来体会中国的感觉。谈笑风生间,两个人的距离很自然就近了,云雾散了,彼此心灵的山水都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能感受到亨特的宽容和幽默。

如果没有那顿晚餐,何霜绝对不敢越级汇报。那顿晚餐就是一场情感的按摩。她想起自己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曾经越级汇报过德拉。如果公事公办,这样的汇报能有好果子吃吗?谁敢胆冒险越界?上司的上司提拔了你的上司,上面会更相信谁?

但何霜天性就是个喜欢挑战的人,再说还有那顿晚餐给她打气。何霜知道亨特公事繁琐,自己这十多页的项目计划,他肯定没有耐心读完。她于是把它们汇总成十个要点,然后再深思细想,用最精确简洁的语言阐述要点,这样便省了亨特的时间,可以用三五分钟读完何霜项目的精华,准确抓住何霜所想表达的中心。

(20)

何霜周一上班前,已经给亨特发了电子邮件。只要亨特支持她,她这个项目就有九成的胜算。何霜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海伦正对她挤眉弄眼,这才想起他们集体给艾琳找周末公鸡的事。她差点忘了这件事,因为她的整个周末都在冥思苦想,浓缩计划书。一阵香风迎面袭来,艾琳带着春天的温柔和烂漫走进了办公室。她睫毛微翘,蓝灰色的眼睛汪着水盈盈的柔情。何霜几乎不敢认出她是谁。她和颜悦色对何霜说:“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看她的表情,何霜就知道肯定与自己的项目有关。

果然不出何霜所料。艾琳一本正经的眼色里掩不住一星半点的春光。她告诉何霜,她整个周末都在考虑何霜的回收计划,经过她多层次,全方位的深思熟虑,反复查证,何霜的回收计划是可行的,成功率极高,她会在总监会议上向公司上层提出来。“你放心,就算他们不同意,我也不会放弃,项目一旦上马,我在后面给你顶着。”何霜临走时,她给了何霜一个大大的拥抱,何霜从没感受过她的亲昵行为。身体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脸上的笑意浓得像奶酪蘑菇汤。

何霜从艾琳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看见海伦和其他同事的脸上掩饰不住的暗笑,得意的笑,真的像魔鬼的笑。艾琳其实看见了他们魔鬼一样的笑,但是她的心情太好了,她的心里有一座纵情开放的玫瑰园,于是魔鬼一样的笑落在她的眼睛里也成了天使一样的笑。

天使一样的笑只维持了一周,何霜又看见艾琳眼睛里浮出了怨妇一样的愤懑。跟往常不一样的是,那愤懑不是群发,而是专对何霜一个人。那个时候,何霜的项目已经上马了,她必须浴血奋战!交易室里密密挤挤的办公桌,桌上的电脑屏幕,快速闪现出五颜六色的图表和新闻,图表和新闻起伏波动,迅速更新,编好的程序发出嘟嘟的声响,数字电话上的灯闪个不停,也响个不停。紧张、激烈、梦幻、爆发、辉煌、恼怒……千百万的利润,千百万的利润的亏损,就发生在一念之间,一瞬之间。

她紧张繁乱的工作中,经常感觉艾琳不阴不阳的目光贴在她的后背,像一群蠕动的毛毛虫。有一次,她猛然转过头去,她突然捉住了艾琳掩藏不住的眼神,那么恶毒仇恨的眼神,何霜的骨头都冰冻了,一半是惊,一半是怕,她感觉豺狼和鳄鱼的眼色也不会这么恶毒,豺狼和鳄鱼还是属于在日光下的正常动物。那种眼神,让何霜想起地狱的火光,还有灾难前响起的凄厉尖叫。

就在那一刹那,何霜眼前一亮,似乎什么都通了。是何霜自己的错!她越级向亨特汇报,如今果子已经成熟,自己种的果,当然自己吃了。何霜不知道艾琳和亨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幸成了艾琳的职场仇人。就是再请一百个公鸡帮忙,也解不开艾琳对自己的恨。何霜没有退路,她只有朝前走,项目已经启动,战斗已经打响,她必须全心全身扑上去。

那些日子,她只睡三四个小时,吃饭不是吃而是吞,吞的仿佛不是食物而是石油,所以可以维持十几个小时不歇不休,大脑和眼睛的高度运转,随时都在分析和判断,连做梦也是交易现场的暄闹和压抑。有一天的她帐面盈亏冲破了1000万美元,这是怎样一个颠狂的世界!何霜总是鼓励自己:无论天落黄金,还是天下暴雪,不要喜,不要悲,不要慌,不要乱。屏心静气,她还要见缝插针写交易报告,设计应市的产品,再让销售代表介绍给客户。

有天她出卫生间出来,听见海伦在后面尖叫道:“大红斑点染在你的裤子上了(red spot on your pant)!”何霜吓了一跳,尴尬得无地自容,自己上了卫生间,居然不知道月经来了,这跟女疯子有什么差别。幸好她办公室有备用的鞋子和衣裤。也够羞愧的了,她穿着屁股血红的裤子,在公司走来走去的时候,有多少人见证了她毫无知觉的难堪。男人女人都见了,都没有人提醒她,每个人都在忙。

艾琳那恶毒的目光,在何霜最忙的时候也没有放过她,依然在她身周晃荡。有天交易结束后,亨特手拿咖啡,经过何霜的办公桌,在她身边同她讲了几句话,只是一般的问候而已。她能从眼睛的余光感觉艾琳恶意的,若即若离的嘲笑,带着一种暧昧的表情。何霜心想,她想怀疑什么,以为我和亨特有一腿?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被众人凑份子的公鸡搞定了,你就认定了人人都同你一样风流下贱?何霜根本没有时间想下去,转身就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战斗中去了。

(21)

一般工作的时候不觉得累,因为身心都是紧张的,有如上紧了发条,一旦停歇下来,松懈下来,何霜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滩稀泥。手握几百万美元的奖金,就算要上税,她依然是个百万富翁。何霜不仅身心疲惫,而且感到自己快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金钱动物。公司已经准了她的休假,她想到叶梅的那个黑莓城去看看,或者去秦桑的那个南方古城,不是说当年的电影《飘》,就在那里取景的吗?

但是何霜哪儿都没去成。公司上层的一个紧急电话,她便把黑莓城的机票取消了。这两三年来,中国的客户蓬勃发展,已经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公司给了她一个光荣而艰巨的大任务,去上海同客户谈判。那时候的何霜,还没从前一场战役中恢复过来,身累,心累,疲惫至极,身体虚得像被掏空似的。但公司对她寄予厚望,委以重任,她只好挣扎出坚强,装出不辱使命的样子,奔赴上海战场,要为公司拿下几十亿的单子。

站在金茂大酒店的窗前,何霜看见溢光流彩的夜景,一直璀璨到夜的边际。她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跟三年前回家大不同,飞机坐的是头等舱,宾馆住的是五星级,她但并没有衣锦还乡的感觉,也没有想在亲友面前炫耀的冲动。她的公务还没有办完。她明天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

这个客户是家大型国企,名为黄海集团,总部在江苏,那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黄海原是一家远洋运输集团公司,这几年也搞了不少房地产、基金、股权投资等业务,每一次出手都是大手笔,牛气冲天,惊天撼地,似乎身后有绵延不绝的,银子垒起的长城。如今黄海计划海外上市,目标当然剑指华尔街。

MGS公司最早并没有安排何霜接手黄海这笔业务。负责黄海的人是一个ABC,在美国出生的华裔男孩,男孩叫大卫,刚从Wharton商学院毕业没有几年,行内的人都知道,Wharton商学院的排名,连续几年都在哈佛之上。由于他爸爸是日本人,妈妈是中国人,日语和中文他都能说得呱呱响,懂几种语言的优势让他如老虎添了翅膀,但是这头飞老虎却丢了威风,在中国的土地上陷进了烂泥潭,狼狈不堪,灰脸灰爪子,当地的小野猫都比他神气。

大卫在美国长大,哪知道中国特色的国情。他去中国,黄海集团作为东道主当然给予盛情接待,这是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只是这传统这些年有些变味,大卫显然适应不过来。盛宴上的海龟和蟒蛇,都是极贵的菜肴,但是大卫一口都不敢吃,可不吃又得吃,比吃毒药还难受。大卫思想中的高等消费是美味的牛排,高等的红酒。他也知道雪茄的好处,很优雅地腾云驾雾,享受其间的美妙,如果还有爵士音乐助兴,那便是天上的日子。

但在中国最让他难受,一群人在VIP包房里纵情欢歌,卡拉OK,如虎啸,如狼嗥,每个人的怀里都歪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他们没有忘记大卫,也给了他一个极其漂亮的,还会说英语的小姐。大卫承认她很性感,很有魅力,但他不敢动她,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两个人彼此忠诚。他从小所受的传统教育,让他不感对陌生异性轻举妄动,而且成长在美国这个大环境,他得到的认识就是应该尊重女性。中国不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文明古国吗?那是他中国母亲从小给他的教育。现在周围全是喝得半麻的酒鬼,他们对他一阵狂哄:“你是美国来的吗?”“你真的是男人吗?”大卫气得脸红心急,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那小姐主动拥抱他,像拥抱一个受惊的小朋友,然后轻轻对他说:“我们一起唱首英文歌吧,猫王的Love Me Tender,怎样?”音乐响了,舒缓优美的歌声,才把他从尴尬和愤怒中拯救出来。

大卫在给上司的汇报中写道:这是一群趾高气扬,不学无术的家伙,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走进的公司上层,他们对我的分析报告,财务报表没有太大的兴趣,有兴趣的却是豪华邮轮,私人飞机,拉斯维加斯的赌场。看得出来他们资金很雄厚,但是给他们交流起来很费力。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们对下属不尊重,对餐馆里的服务人员更是大呼小叫。我对这样素质的人没有信任,不建议公司给黄海有长期的合作关系……

大卫的顶头上司布瑞哼了一声,这显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这么肥,这么亮的一块好肉吊在眼前,你不能因为有一群苍蝇嗡嗡,一群蚊子轰轰,或是一群老鼠吱吱,你就自视清高放弃了,转身离开了。看来大卫还是书生气太重了,没有同各类妖魔鬼怪打交道的本领,没有这个本领就不能为公司拓展业务,你的生命也就失去一道精彩。大卫的上司布瑞,早年在一家电子公司当销售经理,去阿拉伯推销产品。为了了从阿拉伯人手里拿到合同,他和他们喝酒吃肉。你知道那是什么肉吗? 半个羊头,黄糊糊的佐料,眼睛和耳朵都挂在那里,他是闭上眼睛朝肚子里吞,然后又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和他们大碗喝酒,直到醉在地上趴不起来。当年阿拉伯人就是看上了布瑞的这份豪爽,把他当朋友,一连给了他好几张合同,张张都是上百万美元的生意。布瑞常常对大卫提起这件事,他说,你以外我喜欢吃那烂肉,喝那烈酒吗?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工作!我老婆没有工作,家里三个孩子都在成长,家里需要钱!

不过吃了几口蛇肉和龟肉,不过喊了个女人来招待他,他就喊天喊地,这一点就受不了啦?以后还能担当什么重任!布瑞虽然很生气,还是没有放弃大卫,看在他懂日语的份上,又把他派到日本去圈钱,希望他能将功赎罪,干出一点动静出来,否则华尔街是不认人的。大卫刚一走,布瑞就向自己的上司亨特请示:“干脆我亲自出马,去中国走一趟,不拿下这笔单子绝不回家。”亨特对他摇摇头:“我知道你的能力,但是你不会中文,中国现在的国情很复杂,不是一般的复杂,我们要派的人,不但能知道有几根骨头,还能准确找到骨头的位置。”

布瑞半垂着头,灰蓝的眼睛一刹那涌满了暗沉的失望,如今谁不知道中国欣欣向荣,飞黄腾达,中国人的钱最好赚,因为有个雄厚的大国在后面撑着。布瑞是懂中国国企的,中国国家的企业,试问一下,哪个庞大的私人企业敢和一个国家抗衡?可悲的是他手下没有一个好兵,为他拓土开疆,为他打开局面。只可恨大卫这个没用的东西,白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白会了流利的中国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亨特安慰布瑞:“中国那边的事,你就不想了,你下个星期去趟德国,法兰克福的中央银行,你知道我们的那笔工程项目。”

布瑞心有不甘,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没有猜错,亨特要把这个重任交给何霜。是啊,何霜有天时地利的优势,文化语言的优势。他在去法兰克福之前,已经观察到何霜去了几次亨特的办公室,亨特关了门,一谈就是二十多分钟。那时何霜刚刚完成了收购的重任,人还没缓过气来,脑子里还想着去黑莓城度假,同好姐妹畅言,听她们的大呼小叫也是一种快乐。但是当一个金光四射的机会在对她优雅微笑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冲上去拥抱它。她骨子里就是热爱挑战的人。

当她从亨特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艾琳的脸,她阴阳怪气的暗笑,何霜迎上去,对她展开一个轻盈动人的微笑,纯真,甜美,温暖,可以融化千年的冰雪,人间的丑恶。喜悦充满了她身体的每个细胞,她的头发丝也闪闪发出幸福的光,这光照亮了艾琳暗淡的脸色,她忍不住问何霜:“你到底撞了什么喜事?”何霜依然在幸福地微笑:“我马上就要回上海的家了,我好想我的家人!”艾琳摇头说:“我不相信你会辞职。”如今何霜已升成了部门的副总裁,同艾琳平起平坐。她难道会放弃好好的锦绣前途,转身飞回老家?何霜笑道:“谁说我回老家不回来了?我回老家一样为公司效力。”

这世界从来就没下过黄金毛毛雨。亨特并不是轻易而举把这个重任交给何霜,他也思量了好久,细察了好久。何霜明白,他和她之前的那顿晚餐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那顿晚餐是个突破口,打破了何霜和亨特之间的障碍,拉近了两人的越级关系。没有那顿晚餐,亨特肯定不会这么快就注意何霜。没有那顿晚餐,何霜也不敢越级汇报,让亨特了解自己独到的目光,敏捷的市场反应力,简洁有力的表达能力。当亨特看见何霜在收购之战大捷而归,成功打下了自己的江山,他觉得她是能够委以重任的人。

就这样了,他对她的考验并没有结束。他找她谈了几次话,全是关于中国的话题,文化的,历史的,工业发展的,计划经济和自由经济的,中国人民关心的,热爱的,讨厌的……话题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何霜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知道亨特的心思,亨特这样繁忙的人会三番五次找她聊大天?她知道这又是一场考试,考过了,更长更宽的黄金路就在她的脚下。

有次他们谈到中国企业之间的应酬,女性也可以作为娱乐犒赏的一部分。何霜是这样对亨特解释的:“每个国家的文化不一样,这样的事在亚洲显得比较正常。比如日本的女体盛,用少女裸露的身躯作寿司的盛器,在美国是犯罪的,绝对行不通的,但在日本就当作一种很高级的接待。”亨特又问她:“你在美国已经呆了这么多年,要是回国看不习惯怎么办?会不会觉得是种侮辱?”何霜老实说:“我在中国长大,中国的文化已经渗透到了我的骨子,对各种现象,我自然会应付自如。”

何霜还主动聊起了她的往事。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分在一家国企搞财务,她的顶头上司是老总的小情人,虽然只是个高中生,但手下是一大帮大学生和研究生。很多人瞧不起她,但何霜却主动要她示好。何霜说,当时我也很难受,她是个什么水平,还对我们呼来唤去。可是我想出国,想考托福要请假,我拍她的马屁拍得现在想着都恶心。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请假考试的目的达到了。

家常一般的闲话聊天,看似细微琐碎,却有种亲切的合力,柔韧而结实,彼此的信任就是这么建立起来了。

(15)

按照原定计划,何霜那天应该面见黄海集团的总霸主:王总裁。时间到了,王总裁没有现身,现身的是王总裁的助理林聪。林聪是何霜的同龄人,再一聊,原来还是大学的校友,自然就多了几分温暖亲近。这一亲一近,说话就随意了,玩笑调皮的语言就滚出来了。林聪笑道:“你们MGS公司搞什么名堂啊?刚走了一个假洋鬼子,又派来一个假洋鬼子。”何霜故作悲哀道:“我还是拿的中国护照,怎么就成了假洋鬼子?不就是读了书,想在美国混一混,不得已找个混饭的工作。”林聪笑道:“能够为MGS公司当采办,也不是随便混饭的工作,自然是人中的尖子。”何霜就他的话回他:“黄海集团是什么地方?能当上总舵主左右膀子的人,自然也是人中的尖子。”

闲话说完了,当然要说正话,严肃的话。林聪告诉何霜,王总裁临时有急事飞北京了,有什么事尽管和他谈,然后摆出一种坦然地,完全可以全权作主的样子。国企领导层的傲慢和不可一世,何霜在国内就领教过了。她的任务是来圈钱的,是来求人家的,她知道要软,要客气,要低头带笑地说话和办事。她低了低头,把计划协议书等文件拿出来,双手递给林聪,表示希望王总裁过目,她有耐心等待结果。

那套计划协议书,最初是大卫起草的。何霜拿下这个任务时,亨特把大卫的协议书转给了何霜。亨特说:“他是花了心血完成的,你可以当参考看看,但是肯定要改,你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比如你对中国的了解来更改这个计划。”何霜在到达上海前,是下了苦工夫来研究,来修改这个计划,她还把它翻译成了中文,只是想让让对方能够更快更准确了解文本的含意。

林聪接过计划书,很随意地放进了公文包。他说他回去转给王总,王总会仔细阅读,好好研究的,然后是集体表决通过。“应该没有太大问题的。”林聪说:“只是有件事情,我们需要你们公司配合一下。”

林聪的意思简单明了,这次黄海集团在华尔街上市,MGS公司作为账簿管理人和后市稳定代理人,50亿美元的单子,这可是个雷响的大手笔。投资金融衍生品对中方而言还是个新事物,中国企业目前正处于产业转型、面对技术升级等问题,我们迫切希望和海外金融机构合作。但我们需要实地的学习和研究。何霜听了心想,不就是想趁机考察吧,用公家的钱到国外游山玩水。她心头在笑,脸上却是真诚的表情:“学习是应该的,我们可以安排,到华尔街考察学习,从纽约证劵交易所到美联储银行,我可以给你列一个计划行程表,另外,我可以全程陪同当你们的翻译。”林聪满意地笑了笑,他说:“我是相信你何总的。”

何霜的业务名片上印着vice preseident(副总裁),所以回国办公务时,往来的人都喊她“何总”,她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接受得从容淡定。在美国投行里,像她这样的vice preseident只能算个中层,她不过是投行金融部的副总裁,她的头上还有两层楼,高级副总经理和高级执行董事。但是国内很多人不知道,还当何霜是个副总,那种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副总经理。除非有人安心较真,打破沙锅看个究竟,否则何霜才不会犯傻去认真解释。

何霜还想谈具体的合作事宜,林聪却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吃饭了,什么问题餐桌上都可以谈。”何霜便客随主便,跟他去了一家顶级的私人会所。那是一条偏僻安静的小路,路两旁浓荫暗沉,古木参天,路的尽头立着一幢法国建筑风味的洋楼。何霜只是惊奇,洋楼门楣上贴了匾额,有刚劲的楷书:“聚仁堂”,朴实无华的三个字,贴切合理,漫不经心中,隐约出几分低调的华丽。

会所门口站着几个高大的男人,穿深色西服、手拿对讲机,让何霜想起旧电影的某个镜头。何霜同林聪进了门,室内幽暗的光线,漆色斑驳的桌椅,流动着过去岁月的光影。何霜想起曼哈顿的高级餐馆,也是这样暗影沉沉,她和武威曾经去过一家,没有灯,只有烛光,暗淡的光影落在菜单上,看得她头大眼酸,很不舒服。何霜还记得当初对武威抱怨:“我天生就不是当贵族的料,以后再也不要来这种黑灯瞎火的高级地方。那价格又贵得离谱。”

没想到上海的这家会所更贵,贵得匪夷所思。菜单上的菜都是三位数以上,一罐鲍鱼五千多,一碗芦笋汤八百多,素菜也这么吃人啊!何霜看见普通的一份黄芽菜也要六百多。这哪是在吃饭,是在吃钱,吃情调,或者是一种身份。何霜心头在惊呼,脸上却是安然的,无所谓的淡定,她毕竟代表的是MGS公司,华尔街的投行,绝对不能流露半丝半毫没见过世面的表情。等上菜的时候,何霜才知道,那黄芽菜不是普通的黄芽菜,是用蟹肉烧的,那芦笋汤也不是普通的芦笋汤,里面有海贝和龙虾的鲜美滋味。

酒一下肚,林聪的话也就多了。他一点委婉的前奏都不弹,干脆明了地直奔主题:“加勒比海的那几个小岛,王总计划在那里搞投资,巴拿马和百慕大,还有个什么岛叫维尔吉,哪个更好?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想听听你的专业分析。”何霜听了,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头早已万鼓齐鸣 ,原来黄海集团居然有她想象不到的野心。“华尔街上市”只是一个光鲜体面的亮相而已,后面还有更猛烈的动作。何霜知道加勒比海的那些群岛,维尔吉群岛、开曼群岛、西萨摩亚、百慕大,是美国资本的后花园,也是各类资本的“避税天堂”。那些美丽如画的群岛,风光瑰丽,既是度假的天堂,也是全球离岸的金融中心。为什么?因为人为的,低透明度和极宽松的管理制度,成为资本外逃的“中转站”。

她记得有年春节,一群中国朋友在刘天王家里聚会,刘天王的一个朋友兼同事,名字叫柳暗明,柳暗明在餐桌上眉飞色舞,谈及现在的国企怎么暗渡陈仓,任国有资产在海外白白流失。其中有个新名词叫“造壳上市”。怎么一回事呢?就是说中国的企业在海外证券交易所所在地或允许的国家,独资重新注册一家中资公司的控股公司,国企就以该控股公司的名义申请上市。有些国企趁机浑水摸鱼,胆子很大,未经批准,就擅自将境内资产以各种形式转移到境外上市,反正如今中国的法律还不规范,可以避开中国的宏观管理,造成了国有资产的大转移,至于那白银一样的河水流到哪儿去了,谁知道呢?谁看得懂这颠倒乾坤五行移转大法。柳暗明知道中国有家石油公司,在美国一投行的帮助下,在百慕大群岛注册了一家控股公司,第二年在波多黎各岛上又注册了一家控股公司,第三年在巴哈马岛上又注册了一家控股公司,第四年……

“疯了!哪来的这么多的钱?”众人问:“他莫非想在加勒比海的每个岛上都留下自己的脚印啊?”

柳暗明笑道:“这世上最有钱的不是比尔盖茨,而是中国的阿国(国企)。”

何霜突然想起了,刘天王的朋友柳暗明,不是后来在华尔街因成绩不佳而走人,结果走到中国的金融高层,海归后柳暗花明,迎来了万紫千红的锦绣前程。把刘天王气得要死不活,牢骚满腹,被叶梅形容成“华尔街怨男”。

“何总,是不是操作起来很困难?” 林聪轻烟细雨般的一句话,居然把何霜震了一下,惊了一下。不过这一惊一震倒是把何霜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她静了静心,很淡定地说:“关于黄海集团在百慕大或是巴哈马投资,操作起来应该不难的,MGS公司完全能够帮助你们。加勒比海群岛的情况跟美国本土有很多不同,我想同上边通个电话,再同你们商谈具体的程序操作。这样好吗?”

“那你快跟上面联系吧,我等你的消息。”林聪的脸和眼睛都闪闪发光。

(16)

又过了几天,林聪打手机告诉何霜:“你所说的情况我都给王总汇报了,他那边的事快完了,马上就回上海,你准备一下,我们可以先签定意向协议书。”事情进展得这么风顺船顺,一路阳光。何霜会心一笑,还是跟国企打交道容易,难怪华尔街这么多投行,打破了脑袋都想在中国开拓业务。

这几天,何霜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用心用眼感受故乡发展的速度和奇迹,一天天都在感慨、赞赏、不解、震惊、欢喜,的情绪中度过。这样的情绪是起伏跌宕的,也是错综复杂的,在华尔街不曾有过。

早春的上海,风吹在脸上还是有了逼人的寒意,把阳光的温情也赶跑了。何霜想起五年前回家,在路上巧遇孟霞的场景,那种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巧遇,让她措手不及。她希望现在又来一次巧遇,毕竟现在比起五年前“发达”了许多,华尔街的副总裁,光听这几个单词,都有震耳欲聋的威力。可是孟霞会问她:你的先生呢?你的孩子呢?你的孩子他今年有多大?那些难堪的,不温暖的,无法直视的问题,还是不碰的好。孟霞或许还会告诉她:你知道吗?韩辉现在混得很好,她老婆给他生了个好漂亮的孩子。何霜低了低头,风吹在脸上更冷了,老天保佑,最好最好,还是不要碰见孟霞。在处理完公务之前,她连父母都不想见。是的,除了公务上的人,她现在谁也不能见,一见便是无边无际的哀怨和烦恼。

她去电影院看了两场好莱坞的电影,让自己兴高采烈起来。从电影院回宾馆的路上,她买了张晚报,无意中扫了两条新闻,本来还很高的情绪一下就落到地底,似乎四周的繁化美景全都是虚幻的假象。新闻里说,一个民工家的孩子,生病不舒服,向父母要钱看病,结果贫穷的父母互相推诿,都说没钱,在父母激烈的争吵声中,敏感的孩子悄悄解下红领巾,红领巾成了他上吊自杀的工具,带他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但愿另一个世界很安静,没有贫穷,也没有争吵。

何霜长长叹了声气,不想再看下去,可眼睛偏偏没有放过另一条新闻。一位重病住院的老人被医院赶了出来,原因是没有继续缴付5000元的住院费,老人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可是他所在的工厂垮掉了,他的退休费都没有落地,谁还去管她的医疗费?因为他的病,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孩子们只好把老父亲抬回家等死。何霜想起自己在会所吃的那罐鲍鱼,都有五千多,真有一种犯罪的内疚。那可吃可不吃的口中之食,或许就能救上老人一命?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何霜感觉自己从繁花似锦的春天,一下跌到北方呼啸的寒冬。不是说中国繁荣昌盛,飞黄腾达,大城市人民的生活水平已经在赶超欧美了。这些天她接触了不少的上海人,年老的,年少的,哪个不是活得滋润优雅,他们穿名牌,吃美食,开好车,去世界各地旅游,带回来五光十色的照片,还有开心的,炫耀的表情。他们偶尔也会埋怨一番,或者愤怒一把,大都是跟自己的日常生活没有冲突的事情,比如一些关于政治或改革的话题。

可是何霜又能干什么?怨天怨地能改变世界吗?良心道德能改变世界吗?财富与贫穷,善良和丑恶,挥霍与节俭,健康和疾病,在地球的每个角落纵横并存,肆意共长。正如和风暖人,玫瑰怒放的时候,也是苍蝇蚊子最热闹的时候。她想起她生活工作的曼哈顿,全世界顶级的富豪住在那里,天天都可以花天酒地。但繁华的街上,肮脏的地铁通道,到处都见得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何霜平时上班出门的时候,身上总会带些零钱,遇见乞讨的人,她多多少少都会给一些出来。后来她在华尔街走顺了,给出去的钱就更多了。

何霜在上海的街口也经常撞见乞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林聪告诉她:“你要是一给,他们就没完没了,缠着你没完。”何霜说:“管它呢,多多少少给一些吧,他们能放弃尊严乞讨,已经很不容易了。”林聪冷笑道:“你还真当他们是乞丐啊?他们上面都是有领导的,每个月的收入不比正常工作的人低。丐帮的帮主也能开上和我一样的车。”林聪开的是辆银灰色的奔驰S600,漂亮帅气。何霜笑了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稀奇古怪,滑稽好笑。

何霜虽然还没有见到王总的庐山真面,但是林聪生动活泼的言谈话语,已经为何霜勾画出他的点滴形象。王总出生高干,是南方某大城的市长儿子,文革期间父母被整治,他也吃了不少苦,但也磨练了他的筋骨。文革后参军,在自卫反击战中立过功,等光荣转业的时候,父亲已经恢复了市长的原职。他先是在一家国营大厂当厂长,把一行将就木的老厂治理得风风火火,其出众的才能被上面看中,送到中央党校学习,学习回来后当了电子局的局长。以后的路更是走得顺风顺水,因为文凭、才能、父亲的人际老关系,他什么都拿得出手。

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赞赏他,因为他埋头苦干而又雷厉风行,为民务实而又清廉严政。四年前,他当上了黄海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那是一个正部级的官职,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红顶商人”。自当他带上了红顶商人的官顶子,他觉得可以松下来,歇口气,好好享受一下美好的日子。

外面都在传说他有四五个美艳的情妇,他给每个情妇都修了精致漂亮的小行宫,每天晚上他想临幸哪个妃子,完全是凭自己的兴致,举棋不定的时候,他也会翻翻牌子。但是他公私绝对分明,私生活的事,他绝对不和他的公务掺和起来。他的每一笔大业务后面都不会有他神秘的女人。他选的秘书和助手都是男人,他需要精明强干的男人为他把关,为他干活,为他出谋划策。他的办公室里从来就没有漂亮的女秘书。他一手选拔的领导层里只有一个女性,四十来岁的财务总监,那张严谨无味的脸,用林聪的眼睛来评价,就是一张永远的苦瓜脸。

王总出手阔倬,每个月的公款请客常常超过百万,自然有看不习惯的人写匿名信举报他,监察部的人请他去喝茶(谈话)。他不怕,脸不红心不跳走进去,脸上带着淡定从容的微笑。他有什么怕的呢?他给国家解决了多少就业,他给国家上了多少亿的税,把他就职前后集团公司的资产,税收,进出口,就业状况,给社会的慈善捐助,对比对比,就能看出他无限的功劳和贡献。

但是监察部的同志委婉告诉他:知道你的贡献大,但还是要注意影响,不要搞得太挥霍,太声张,毕竟是国家的企业。王总依然在笑:“只要能够找钱,就不要分国家的企业,还是私人的企业。都是企业,对不?如果不舍得花钱,又怎能找钱?我每年给国家上缴一百多个亿,花一百万算什么呢?我可以一分钱都不花,但你们愿意看见企业破产,解散,工人聚众在市委门口闹事吗?”监察部的同志笑道:“王总,我们都看见了你给社会的贡献,只是稍微收一下,不要太铺张,让人看着会有话说。”王总便说:“这世上红眼病的人多着呢,与其嫉妒人家愤恨不平,还不如发愤图强超过人家,这样的社会才有进步,这样的国家才有希望嘛。”

这以后,王总不但没有收敛,做事行为更声势浩大。他的年薪上了千万,耀眼刺目的数字,他名正言顺,毫不躲藏地告诉了媒体。他出门从来不带钱包,无论是国内的游山玩水、吃喝玩乐,还是去国外优哉游哉,考察观光,都是在“学习”的旗帜下合法进行。王总已经在美国“学习”了很多地方,他踩在美国土地上的脚印,比何霜叶梅秦桑三个人加起来还要多。他甚至去过秦桑所在的那个南方老城。是的,何霜都没有去过。林聪那次也去了,那还是他第一次陪王总出国。林聪告诉何霜,他很喜欢那个城市,像英国的某个古城。古城的大街小巷,一栋栋的老房子,承载了历史的兴衰,街巷里的老橡树,树荫摇在斑驳的老墙上,老墙上的浮雕和贝壳,在时光的深处瞌睡,到处都是岁月沧桑的痕迹。

提起那座南方的老城,何霜便问林聪:“你们看了《飘》的外景地吗?就是费雯丽演的《飘》?”林聪便说:“我们怎么没去?导游早说了,那个很大的南方庄园,是那个城市最值得看的景点。”何霜叹道:“真羡慕你们去了,我一直想去看,一直没有时间,我的一个好朋友还住在那里。”林聪忽然笑了,何霜便问他笑什么。他说那个庄园的门票很贵,要一百多美元,王总说太贵了。何霜心想,王总真是个怪人,公费旅游,居然还嫌门票贵。林聪解释说,再贵的门票他们肯定要进去,但是王总那天精神很好,用破碎的英语跟卖门票的人理论起来,他的理由是,荷兰的郁金香公园世界闻名,不过十欧元的门票,巴黎的卢森堡公园那么漂亮,一分钱都不要,免费的还有德国的城堡,华盛顿的博物馆,你们这个庄园除了拍过一部电影,什么都不是,凭什么要收那么贵的门票?

何霜听了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她知道王总高深莫测,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17)

在何霜的想象中,王总的形象应该走在发福的阶段,大概有个茁壮的啤酒肚,个子不会太高,头发微微有些秃,剩余的头发都集合在后面成了个背头。至于他的眼睛,应该像兀鹰一样的,不大但是很犀利,时不时会泛起阴险狡诈的光,反射出他大脑里的密集行动。

等见了真人,何霜才发现自己的主观猜测全错了!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帅哥,是那种上了年龄,但特别有味道的中年帅哥。有轮有廓的脸,乌黑发亮的眼睛,总是闪出无所畏惧的表情,浓黑的头发自然地微卷着,哪有半分秃顶的痕迹?他的声音极有魅力,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他的身上。王总一出现,何霜就能感觉他很强的磁场。他壮实魁武的身体,曾经在战火中奔跑过。他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发着光,闪着亮,使他周围的年轻助手全都暗淡了下去。何霜心想,这样英俊挺拔的男人,就算口袋没钱,女人也心甘情愿倒贴的,更何况他那么有权有势。一刹那的心摇神驰,以至于何霜在跟他握手的时候,心微微一跳,脸微微一烫,但愿脸没有红!

王总是个果断干脆的人,说话直奔主题,开门见山,从来不转弯抹角。他在宴会上说了几点:现在中国很开放,愿意跟国际接轨,更愿意同世界顶级的金融机构合作。只是金融衍生品对中国还是一个新事物。他想去华尔街亲自考察学习,学习的地方还有加勒比海的那几个群岛,因为他早就听说,在那几个岛上办企业是零税收。何霜诚恳地说:“学习的事,我们会尽快安排。我回美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你们的行程。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在华尔街学习考察完了后,再跟我们签订合约书。”

王总脸黑了,突然把桌子一拍说:“我什么时候不放心了,不跟你签合约书?非要等考察完了再签?我办事说话从不食言,从不拖泥带水,现在就签!”何霜先是吓了一跳,但是立刻就调整了情绪,她忙说:“王总光明磊落,是个耿直的人,能同你合作是我们MGS的荣誉。” 然后她立刻起身,双手端起酒杯,谦诚恭敬地说:“王总,我敬你一杯,不为公务,只为我内心对你的敬佩!”王总豪爽一笑,英雄般同何霜对饮。周围掌声雷动,喝彩声一片。几杯下来,何霜的头已经晕了,但她必须坚持。她是中国出去的人,她知道中国的文化,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铁喝吐血。”何霜虽然喝得眼黑,但脑子还是没湿,心头早笑得稀里哗啦:“这笔单子我搞定了!”

王总是打过仗的人,从死尸堆里跑出来的人,身上的血比一般人热,说话办事也比一般人果断干脆。何霜心想,像大卫那样在美国长大的华裔,没有经过原汤原汁的文化侵泡,仅仅会说中国话,会看中国字而已,怎么可能应付复杂多变的中国商战,还有商战里形形色色的各类人和怪?难怪大卫一踏上中国的土地,就有那么强烈的水土不适的反应,他不属于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也不喜欢他。何霜在在中国土生土长,大学毕业后还在国企混过一段时间,就这样的底子,也不敢轻易麻痹,总是用心思考,冷静观察。何霜知道,要随机应变,才能出奇制胜啊!

何霜记得,大卫比她早到MGS公司大半年。大卫比她运气好,一工作就独挡一面,没有给谁当过奴隶。而何霜躬着身子,给托尼打了好些日子的杂,才挣扎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她那时候真羡慕大卫,美国最好的商学院毕业,实习就在MGS公司,然后幸运地留了下来,当上了分析师,一点弯路都没有走。除了英语,他还会三国语言,在语言上,没有谁敢和大卫叫劲,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你有吗?他有个日本的爸爸,中国的妈妈,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学西班牙语,读大学时又到墨西哥当了一年的交换学生,用西班牙还在墨西哥的报刊上发表过评论文章。

MGS公司的全球性金融背景,注定了它对语言人才的垂青,能进MGS公司的,除了有顶尖商学院的文凭,还必须会两种语言。何霜在读大学的时候,修过两学期的日语,所以在公司面试的时候,她便大着胆子说自己除了英语和中文,还会一些日语的基本会话。那时是托尼面试的何霜,他听说何霜还能说日语,便把大卫喊了进来。还好还好,大卫没有为难何霜,只是用简单的日语问候了几句,何霜虚惊一场,最后还是轻松过关。何霜进了公司后,心头还着实感激了一番大卫。如果大卫安心装怪,恐怕何霜也进不了MGS的大门。

有语言能力的人,并不一定表示就有与人相处的能力。何霜完全能理解大卫在中国的尴尬、难堪、失误,无地自容的羞惭,寸步难行的慌乱。她在回上海前,知道上面派他去了日本,在日本又有了新的任务。日本的经济发展已经成熟,日本社会又是个讲法律的社会,日本公司凡事都按照规矩方圆行事,但愿大卫在日本能够走得顺畅,多带几笔单子回公司。

何霜在上海期间,随时都跟亨特保持联系,有什么情况一般由电话告之,具体过程何霜会用电子邮件详细汇报。亨特非常满意何霜的进程。连续几次在电话和电邮里高度赞扬她:“你做了一件很伟大的工作。”他希望何霜继续留在上海,跟黄海集团再融洽融洽,今后肯定还有更好更大的合作前景。亨特的一番英明指导,何霜求之不得,与她的内心正好不谋而合。她其实早就有想法,想提出来多呆几天,又怕亨特怀疑她假公济私,想用公家的时间和钱享受在上海和亲友团聚的喜悦幸福。

人和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彼此就熟悉了,说话也随意了。有天吃过饭,林聪无意间问起何霜:“我看你在上海的这些时间,怎么从来没提过你的父母家人?你不是在上海长大吗?”何霜听了,身子一阵微凉,她低了低头,有些问题比公务还难回答。她不喜欢人家过多关心她的私事,只好撒谎说:“我跟父母早见了面,他们认为我公事忙,等忙完了再回家不迟。”林聪听了笑道:“你父母还真与众不同,好多年没见的女儿就在身边了,也不跑来见见。我要是你这样的状况,我父母肯定天天跟过来了。”何霜好奇地问:“天天跟过来了,跟你住宾馆的同一个房间?”林聪好奇地反问:“父母跟孩子住同一个房间很奇怪吗?”何霜笑而不语,她发现自己的思维和观点跟传统的中国有些脱节了。

何霜还是佩服林聪,林聪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只要公务不是忙得起火,他每周都会开车回老家,陪陪他的父母,很纯朴很简单的陪,陪爸爸聊聊天,陪妈妈洗洗碗。父母的家是在苏北的一个小城。父母只是普通的工人,何霜搞不懂,他怎么跟父母有那么多共同语言,每次相聚都觉得时间太短。林聪是有老婆的人,但他对老婆很淡漠,何霜能够感觉出来。因为何霜知道林聪的父母是水厂的退休工人,父亲喜欢下象棋,母亲喜欢听戏,她却不知道林聪老婆是干什么的。提及老婆,林聪只是淡淡说了句:“我们是大学同学。”然后就没有下文,他不主动说,何霜绝不主动问,这是她在美国养成的习惯,尊重对方的私人空间,也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林聪有二奶,何霜能够感觉出来,好几次看见他对着手机软语温言:“别担心我,我马上回家,乖,听话……知道我这次出差给你带了什么?”

空气中浮动着微妙的尴尬,何霜听在耳里,生出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她觉得林聪说这样的私语情话,应该出去说,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甜言蜜语,不是说给光明正大的妻子听的。其实在美国也有男人包二奶,但是只能在阴暗角落里进行,若是不小心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必然会招致公众的强烈谴责。但是中国和美国的国情不同,何霜没想到中国这几年变得翻天覆地,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自由!那一天,她目瞪口呆,在王总的一个私人宴会上,看见不少的男人带着他们的二奶出席,大大方方,坦坦然然的神色,年轻妖艳的二奶们,没有羞耻,一口一个“老公”,叫得那个亲热,那个缠绵。何霜心想,这些人的正牌大奶在干什么呢?知道了,是心碎神伤,还是心安理得 – 只要男人把养家的钱拿回来。无论怎样,总是莫大的不幸,因为纵然千金也换不回真情的温馨。她突然想起了韩辉,她的前夫,他如今蒸蒸日上,仕途走得顺畅,是不是也养了二奶?“不,韩辉绝对不会养二奶。”何霜很快否定了自己,他那么一个爱家的人,那么一个正直的人。是她选择离开了他。后悔吗?她不知道,但是这些年,他的影子总会在她的眼角牵牵挂挂。

何霜摇了摇头,笑了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满意目前的现状,满意目前的现状就应该好好工作。每一步都要走好,协调好,任何环节都不能出差错。她是个明白人,在中国做生意,娱乐、吃饭、唱歌、聊天,全都是工作。于是她打起精神,满面含笑,努力地与周围的二奶们搞好关系,二奶们的老公,说不定就是她未来的大客户。她清楚得很,宴会上的男人们,非富即贵,个个都有不小的来头。林聪偷偷把何霜拉到一边,问她能不能帮个忙?组织一个考察学习团到美国,团里的成员全是二奶,主要是想让她们开心开心,能去美国购物观光。何霜觉得这样的事情太露骨了,肯定不能以MGS公司的名义来邀请。但她没把畏难情绪写在脸上,先一口答应下来,回美国后总是能想出办法的。

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间,何霜没有看见王总的二奶。林聪后来告诉何霜,王总有“四大名妃”,个个国色天香,他摆不平,他若是只带一个来,另外三个要打架。随着王总的生意雪球般越滚越大,王总已经厌烦了在女人之间周旋。林聪说:“王总现在对女人淡了,他最爱的赌,而且是豪赌。”

是啊,王总怎么不爱赌呢?多年前,当他感觉圈钱上市的一夜暴富,超过了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时,他开始有了想法,于是立刻行动,于是也尝到了市场蛋糕的芳香甘甜。人们常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你是当鸟还是当虫,完全取决于你的智慧,你的策略,你的随机应变力。

(18)

回望上个世纪的90年代,就象回望一张已经开始发黄的彩色长图。那时候,王总还是一家大企业的厂长,那是一家生产大型机械设备的国营老厂。那个时候,中国已经在变革,国门已经敞开,纷至沓来的发展和创新,让国企在残忍的竞争中步履维艰,有的彻底倒下了,有的还在苟延残喘。王总是个敢拼的人,面对逆境绝不低头认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机械和电子产品在国内的销售寸步难行,他干脆走出国门,杀出一条血路,在出口创汇中获得全胜。工人没有流放一个,还为企业创造了效益,那一年因为他的贡献,他被评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

王总常常忆苦思甜,对林聪等助手感慨道:“你们不知道那时候有多难,企业没有外贸经营权,全都被国贸公司垄断了,我们为国家辛苦奋斗,出国创汇时还要求那帮孙子,耀武扬威的还有海关和商检那帮王八。那些年我天天都在奔波挣扎……”

但是王总很快就从艰苦奋斗中挣扎了出来。他的门路很广,知道得很多,知道中央不仅要相尽办法救助国企,而且要做大国企,而作为试验品的股票市场马上就要启动了。王总对手下说:“我们要快,一定要拿下这一战。”他领着一群人不吃不睡,熬了多少个月亮星星,终于大功告成,首战告捷。很多人认为,这一战挣下来的钱放在银行里,已经够吃一辈子了。王总只是冷笑,雁雀安知鸿鹄之志,他金融宏图的万里长征,不过走下了第一步。

王总的心头明镜似的亮,中国的股票市场从诞生的那天,就是国企的输血站。中央是要保卫国企的,不仅要为国企雪里送炭,也要为国企锦上添花。王总早就看出来了,股市是个绝美的宝盆,发出闪闪的光,把无数的投资者照得头昏眼花,而又心醉神摇,心甘情愿朝里面抛钱。而上市的企业可以不付半毫的利息,便可以圈来套来无数的金子银子,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

但上面并没有让王总继续圈钱,继续发财,他们把他派到中央党校去学习。王总呵呵一笑,欣然前去了,他的心头装着全世界,一个省级的企业不可能写完他一生的梦想。只要是真正的英雄,任何一个领域他都能成为英雄。战争年代也好,和平年代也好,商场也好,官场也好。他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用心结交班上的同学,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对待,他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什么阶段都需要他们的帮助扶持,同学情谊虽然也免不了钱与权的尘埃,但到底还是要坚固稳靠些。

时光总是匆匆,春天来了又去了,冬天走了又回来了。许多人都在时光的流水中虚度了,然后在某一天哀叹过去某段流金的岁月。王总永远不会哀叹,因为他用心用力,没有浪费自己的一寸光阴。从党校学习结束后,他当了电子局的局长,除了搞好正职工作外,他还去读了个在职的MBA,很多人在他这个年龄英文已经学不动了,但他依然勇敢地,把牛骨头啃下来了。他对他的老战友兼上级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去想方设法炸掉敌人的一个碉堡。” 他要利用时间积蓄能量,准备下一次的飞跃。后来在市招商引资工作现场会上,他可以不用翻译,直接与外商交流,尽管他的英语说得磕磕碰碰,并不流利。终于有一天,他成了黄海集团的总裁,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人们说他是红顶商人也好,皇商总管也好,他一笑置之。他知道自己的路。

黄海集团原是传统的远洋运输业。那个时候,黄海集团已经上市,交易对手主要是船东和货主,王总显然不满意过于缓慢慢的进钱速度,王总上任黄海集团的第一个大手笔,就是大刀阔斧,扩展企业的组织结构。公司的经营地图扩大了好几圈,不仅有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的开发和投资,投资领域更是纵横驰骋:从高科技到工业资源,从金融证券到国际贸易,从房地产到旅游……他精明强干,又随机应变,游刃有余地利用这些年编织的关系网,在发财致富的大道上走得快乐幸福。王总当然不会吃独食,上上下下的人他都会打点。

何霜后来才知道,王总暗地里还养了一帮人,比如某个副省长,某个秘书长,还有股东会、董事会,监事会的人,工会、职代会、党委会的人,上面派来的财务总监, 国资委的负责人,审计局的负责人……方方面面的人都喂好了,安顿好了,就算来了狂风暴雨,自然有人主动为他遮风挡雨。有次何霜在给亨特汇报完工作后,亨特忍不住问:“他们胆子怎么这么大,随便搞个房地产公司就可以上市圈钱?难道没有监督机构,比如类似SEC(美国证监会)一样的机构。”何霜笑道:“中国也有证监会,但是国情真的复杂,我现在才开始一点点学。”

连何霜自己都没想到,她学习的地方竟然是从麻将桌上出发。王总的内幕和小道消息,林聪很少透露给何霜,大都是麻将桌上的姨奶奶们,东一句,西一句,传递给她的。于是何霜知道了王总的笑话,有次他带他的一个宠妃出去买皮鞋,皮鞋是意大利的名牌,要8888。他的宠妃一眼就看上了。营业小姐对他们说:“今天是我们的促销日,我可以给你们打对折。”王总吼道:“折什么折,你要折死老子啊?老子就要8888,老子就图这个数字吉利。”这样的故事就当笑话,何霜笑一笑也就过了。但是牌桌上一圈过后,何霜又听见了谁谁在上海的黄金地皮拿下了建设开发项目,谁谁搞定了奥运会帆船赛事基地项目,谁谁调动集团公司的数亿元国有资金,在巴哈马成立了股份公司…..这里面不少的活动似乎都少不了王总的行踪。

于是何霜在短时间内,去粗取精,整理归纳出许多有价值的信息,这不得不归功于她的处心积虑,努力和姨奶奶们打成一片。有个叫紫心的女孩,省委秘书长的姨太太,还成了何霜的好朋友。姨太太们不知道,何霜在国内的时候,最恨的就是打麻将。无聊,嘈杂,庸俗,造言生事,麻将桌上的东家长,西家短,总是制造不完的麻烦和事端。她那时候清高得很,心头有远大理想,家人三缺一请她帮个忙,她眼睛都不想抬,闲暇时宁可读英文原著,读中文的纯文学刊物,也不想碰那麻将,也不想学幺鸡、二条、四条。后来嫁给韩辉,和丈夫的朋友多少有些应酬,她不得已才勉强应付一下,但韩辉能看出她的不情愿,事后轻言细语对她说:“不喜欢就不要打,我们可以有其他的选择。”每次她一回想起这些场景,她就忍不住感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这样宠我的男人。

韩辉现在已经是人家的男人了,何霜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胡思乱想。她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同姨奶奶们增进友谊。看能不能在回美之前再吊一条大鱼。目前看来还是有希望的。因为紫心已经约了她,明天去茶庄细聊。偏偏这时候何霜的手机响了,是远在美国叶梅的声音。

(19)

叶梅一开口就问何霜:“你在干什么?”何霜老实回答:“我在打麻将。”叶梅哼笑道:“你在上海当神仙啊?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吧?几次给你打电话你都在搓麻将,你不是最恨搓麻的吗?”何霜不好回答这是工作麻将,也不好丢下大家出门去解释前因后果,因为姨太太们的牌都出完了,大家都在看她。何霜只好慌忙看了一眼牌局,匆匆扔了一个四条,她愁眉锁眼,巴望叶梅速战速决,早点挂掉电话。

偏偏叶梅不依不饶,扭着电话坚决缠到底:“何霜,你自己说说,你够不够意思?本来我们三个都计划好了来黑莓城团聚,人家秦桑的机票都买好了,就你最扫兴,临时说工作忙,要去上海当差,你说你真的工作忙我们可以理解,你说你家里有急事我们也可以理解,没想到你在上海优哉游哉,闲得像个傍了大款的二奶。”叶梅的声音很大,偏偏牌室也安静,就她们玩牌的四个人。叶梅的“二奶”两个字,想必在座的诸位都听见了。何霜喉咙发紧,只得狠下心,变了一种坚硬的声音对叶梅说:“以后再同你联系!”“啪”的一声,电话断了,一个很坚决的动作,把叶梅暂时隔离出自己的世界。

何霜是多虑了,她手机的防音功能很好,紫心她们根本没有听见叶梅的声音,那一句肆无忌惮的“二奶”,太阳黑了,天红了,大白天里传来一声狼叫,若是让她们听见了绝对是大煞风景。紫心对何霜笑道:“是工作上的事吗?你是女强人,总是忙,和我们不一样。”何霜苦笑道:“什么不一样,烦心的事情都一样。”紫心只当是何霜公务上的事,便没有细问下去。何霜看着紫心微笑淡然的眼睛,吹破欲弹的嫩肤,她同她是同龄人,可是只看表皮的人,一定以为她们相差十几岁。其实她们只差十几天。一个在温室养尊处优,除了保养还是保养,一个在商场纵横驰骋,身心疲惫,连保养的时间都没有。

何霜第一次见紫心的时候,是在王总的私家宴会上。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像是从国画上走出来的美人,完满得找不出瑕玼,妆化得很淡,却让人惊艳,真是应了那句话:“淡极始知花更艳。”紫心在宴会上很安静,不像其他姨奶奶们,时不时,惊咋咋地高谈阔论。何霜观察到,紫心只和她熟悉的人谈话,不熟的人她绝对不会主动搭理。当何霜得知紫心的男人就是J省秘书长 – 一个极有实权的官员,而且还是红色贵族的后代。她开始主动接近紫心,何霜觉得既然当年布瑞为了一笔大单子,那么恐怖的羊肉头都敢啃,自己为了单子,放弃一点尊严又算什么呢?

其实跟紫心打交道并不难,因为是同龄人,何霜发现她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喜欢听王菲和蔡琴的歌,喜欢读纯文学的小说比如《收获》,喜欢吃温和清淡的食物,对火锅和麻辣鱼这类刺激过瘾的美味佳肴却培养不出感情。何霜还发现紫心待人接物温柔和善,说话也善解人意,不像叶梅,时不时冒出一些麻辣辣的字眼,烟熏火燎的,常常呛得你开不了口。就算抛开公务这一层,何霜也愿意结交紫心这样的朋友。

同何霜的情谊,紫心也很重视,能交上何霜这样的华尔街精英,毕竟也是一件有面子,有光彩的事。关系圆熟之后,紫心还把何霜请到自家,让保姆做几道家常菜,两个人边吃边聊。上海郊区的花园别墅,优美华贵的私人住宅,精美的装修,高尚的环境,一点都不输给曼哈顿。看得出来龙先生(紫心的男人,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对她还是不薄,别墅的名字是紫心外婆的名字,真是心细如针,把她的后路都考虑到了,若是一天遭到不测的风雨,没有谁能夺走她的房子。

多年前,紫心曾是个广告模特儿,拍过一组奶茶的电视广告。广告里,她转身回望的那抹眼神,温柔中微带凄楚,象刚开的水仙在风中娇羞低头,龙先生见了一眼便念念不忘。他手下的人知道了,便立刻告之奶茶公司的老总,老总正好有一项目需要龙先生的签字,还有不快点进贡的道理。也是天助老总,那时紫心正好被初恋男友抛弃,初恋男友是个歌手,一天到晚都梦想成名,结果踢开紫心,投靠一富婆,让那富得冒金的富婆为他出资包装,包装成一个小天王。

紫心心碎神伤,完全是带着报复的心理,纵身投入龙先生的怀抱,管它什么廉耻和道德,当小三也好,当二奶也好,反正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真情。龙先生倒是以款款的柔情回待她,关心她,照顾她。时间久了,她能感觉他的温情和爱意,而那种爱,从她的身上一直蔓延到她的家人,可以说是爱屋及乌。紫心弟弟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心仪的工作。她不想求他,他却主动问她:“如果弟弟不怕吃苦,愿不愿意自己开家公司,我至少能保证他不亏。”

岂止是不亏!她弟弟的公司一开张,第一笔生意就赚了三十万,而且赚得轻松加愉快。半年后,紫心弟弟的公司规模扩大了,还招了新员工。人一有钱了,肯定要置地,弟弟很快在上海买了房,把老家的父母,连同年迈的外婆都接来享福了,家里请了两个保姆,俨然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

但是这上等人的生活,一家人都明白,是以紫心“做小”为代价的。不管怎么说,一家人都欢喜目前的生活,享受金钱和权利带给他们的快乐和满足,不愿意回到那个闭塞陈旧的老家小城,老家小城的他们不过是普通人家,怎么也想不到有天能在大上海开花展叶,过舒展的日子。

家人每次看紫心,还是充满了内疚。因为紫心再养尊处优,再锦绮金门,锦衣玉食,也无法享受阳光下的爱,正常人的天伦之乐。但是紫心告诉何霜,她最难受的就是家人对她的内疚,因为我喜欢,我喜欢目前的生活状态。二奶又怎样?他尊重我,爱我,又恰好有钱有权。若是让我去当那种人的老婆,那种无才无德,而且又穷又酸的人,不如让我过一个人的穷日子。何霜说:“你说的对,人就是要过让自己舒心的日子,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完美,也没有绝对的黑与白。” 紫心说:“我是个明白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既有爱情,又有婚姻,还能呼风唤雨。”

何霜知道,紫心生了一个女儿,也是龙先生的骨肉。紫心爱玩,孩子平时都在父母那里。那时候紫心的家人看紫心生了孩子,一家人欢欣鼓舞,以为可以母凭子贵,踏上转正的金光大道。但是紫心很明白,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也就根本不想争,不争扶正,不争当大。其实“不争”也是一种“争”,龙先生见紫心清心寡欲,不吵不争,心头的内疚更浓了,他这一辈子除了不可能给紫心婚姻,但是什么都可以给她。因为他的原配夫人还在老家照顾他的父母,而父母对原配的依靠已经有了天长日久的习惯。紫心知足安分,很少主动向龙先生提过要求,但是一旦提了,那便是字字重千金,龙先生一定会不惜代价满足她的愿望。

紫心告诉了何霜一个秘密,她又怀孕了,看了一个名老中医,老中医说是儿子。紫心抓住了何霜眼中一闪而过的怀疑,急忙说:“那老中医坐堂三十年,从来没有误诊过。之所以没去医院照CT,是怕射线伤了胎儿。”紫心还说,她想去美国生孩子,希望何霜能够帮忙联系一下,因为去美产子的想法,她还没有跟龙先生商量过。她是考虑得比较长远,怕什么三长两短,孩子是个美国公民总是稳靠些。

龙先生在老家的老婆只生了一个女儿,一直对紫心怀恨在心,虽然不在眼前,但依然愤怒难平,还请了些神婆和道士想把她咒死。后来见紫心生了个女儿,虽然心头冒了活火山。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幸好不是儿子,还影响不了她的江山!否则她真要吐血而亡。紫心这次怀了儿子,龙先生当然欣喜若狂,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但是紫心还是恳请他:“我求求你,先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我不想再让另一个人受伤!”

不让另一个人受伤,其实也是保护自己。龙先生知道她的苦心孤诣,答应她,一定会保护好她和孩子,到时候她临产,他肯定会陪在她的身边,而且会找最好的医院和医生。如果折腾去美国生孩子,龙先生肯定会为难,因为他一直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在一个生疏的地方,他会烦恼焦躁。何霜理解紫心的心情,眼睛都不眨就答应下来。她说:“只要你相信我,我会给你安排妥当的,曼哈顿也有很好的华人医生。”有了何霜的这句话,紫心便彻底放心了,她说:“你先帮我联系,等我这边差不多了,我最后才给他摆事实,讲道理,一刀搞定,不用拖这么长的时间,否则他会担心害怕,忍受心理的折磨。”

何霜知道紫心很爱自己的男人,这种爱不狭隘,表现在对他的善良、体贴、宽容、大度上。难怪他对她的宠爱始终不衰,对她的要求总是有求必应。何霜也能理解大奶的仇恨和煎熬,恨不得把紫心一刀消灭。可是何霜管不了这么多,大奶对她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世上值得同情的人海了去,大奶有吃有喝有钱花,并不是地球上最不幸的人。何霜已经在紫心身上费了心思,紫心对何霜这个朋友也很义气,她已经给她透风了:J省有个500亿的高铁工程,政府这边就是由龙先生审核负责,虽然这个工程审核的时间会很长,但她一定会为何霜吹好枕头风。

与此同时,紫心也给何霜介绍了些来头不小的客户,各个领域都有,其中还包括自己的弟弟。紫心的弟弟早就今非昔比,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派头很大,出门都有保镖随行,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是国内喊得响的明星。要知道,紫心弟弟刚毕业的时候,因为没有找到好工作,女朋友嫌他穷,估计这辈子也买不了房子,翅膀一拍就飞了。那料到这穷小子居然有今天的造化,悔得五脏都灰了。

那一天下午,紫心在一高级茶庄请了几个人,何霜也在。大家谈得兴致正浓的时候,何霜的手机响了,这一次居然是秦桑,她在电话里喊:“何霜你在干什么?”何霜老实回答:“我在喝茶。”秦桑哼道:“你好潇洒啊,居然在上海喝茶,我们本来约好去叶梅家的,你说你有十万火急的公务,结果你在上海不是打麻将就是在喝茶。我们严重怀疑你在上海当了二奶,才有这么多悠闲时光。”

(20)

何霜根本就没时间同叶梅纠缠,打麻将也好,喝茶也好,都是她的工作。表面上看,她几乎天天都在吃喝玩乐,其实她的心和脑比在华尔街还累。她每天都要写分析报告,哪些是潜在的客户,有多雄厚的资金,MGS公司同他们合作有多大的可能。她把每个客户都编了号,像商品一样对他们进行着综合分析,过滤选择,然后用最简洁和准确的语言写成报告,及时传给亨特。亨特一般在清晨阅读完何霜的电子报告,然后在下午两点,也就是北京时间的凌晨两点,何霜会同他通电话,探讨工作的进展和新出现的状况。自从亨特听了那个500亿的高铁工程,跟何霜的通话时间明显加长。

何霜已经说了,那个500亿的高铁工程,是个最大的,但最没有把握的项目。但亨特还是希望何霜能够扛回来那500亿的大馅饼,何霜说,我现在怎么能保证,因为连项目的负责人我都没有见。再说了,这是个极长远的工程。亨特说,不就是操作起来要复杂些,多费些心思而已。何霜说,费心思,花力气这都不难,在中国什么最难?在中国要搞定好单子,必须掌握与政府和权利周旋的技能,一环扣一扣,稍微一个环节出了点差错,就会满盘皆输。那里面的水比太平洋还深,就算借助权利成功上位了,比如说拿下了单子,启动了项目,但是埋在四处的地雷到处都是,稍微不注意就会被炸得血肉模糊。

亨特不满意何霜的谨小慎微,他觉得搞金融投机的人,看准了,就要大胆上,哪怕前面是枪林弹雨也要冲。有大亏损才有大赢利,有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四五年前,亨特负责的部门曾因“次贷账面”损失了3亿多美元,但有什么好怕的呢?有失也有得啊,对房地产的空仓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整整8亿多美元啊。亨特还对何霜说,你提过的那些条件都是区区小事,把姨太太们接到美国来玩算什么啊,到美国来生孩子也没有问题,必要时还可以动用我的私人飞机。我们可以把王总裁和龙先生都邀请到曼哈顿来,我可以带他们去参加曼哈顿高级俱乐部的聚会,他们不是对私人飞机和游艇有兴趣吗?我可以介绍给他们纽约最好的代理。

何霜心头很清楚,亨特热情好客的后面是对500亿工程的贪婪和渴望。只要看见了,就要把它占为己有的贪婪。他是想设计新的金融衍生品,利用其错综复杂的结构,成为大肆掠夺财富的精兵利器。这是华尔街心照不宣的商业秘密,掠夺暗器,因为只有衍生品的设计者,才弄得懂它千丝万缕的来龙去脉,而衍生品的设计者常常装模作样,故意隐瞒事实,让产品表面上看起来光明磊落,精美华贵。若是有一天,金融危机爆发,衍生品的欺诈和骗局必然会暴露在青天日头下。何霜毕竟还是个中国人,她还是有良心,她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曾生她养她的地方。再说那个数字太庞大了,而亨特居然想独吞,思前虑后,她想着都怕。她最初的设计,只要是能分上那500亿的一杯羹,也就谢天谢地了。亨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胃口,简直不是人,是野兽。何霜后悔了,她不该这么快就汇报了那500亿的工程。

而亨特胸有成竹,完全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神情。他对何霜说,你要知道,我们是在配合中国,配合中国的经济发展,提升他们对金融市场的认识,对中国的资本市场绝对有实践的促进作用,把资本做得更有效率……亨特话里话外,已经在旁敲侧击,要何霜面对这个新的挑战,去努力游说中国的高级官员,还有国企老总:把这500亿的工程给我们吧,相信华尔街的智慧和技术,为你设计完美的金融产品,我们会为你发行威名远扬的股票,在名震八方的纽约证劵交易隆重上市。股票上市后,我们会动用我们的科研部,发表文章,分析和赞美新股票,文章会发表在各种媒体上,比如有名的《华尔街日刊》和《商务周刊》,还有《纽约时报》。与此同时,我们还会同各大商务电视台联系,举行一系列的采访和座谈,更好地宣传新股票……我们的销售部也在努力工作,会把新股票介绍给所有的投资商……相信我们,只有华尔街才能把资本的效率做到极值,只有华尔街才能把10个美元的价值发挥到1000美元的功能。

何霜听得头疼,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是啊!华尔街的贪恋、虚伪、掠夺、偏执,全世界都知道,全世界对华尔街又骂又恨,但还是心甘情愿接受它的欺诈和掠夺,从各国政府到大小企业。这些年,中国的飞黄腾达全世界有目共睹,华尔街知道,中国的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就是资本主义,而且知道,中国的国企处在变型时期,改革时期,大大需要钱,无论是技术产业,还是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盼望着,盼望着,把自己卖掉,以在海外发行股票的方式,就算廉价卖掉也无所谓,只要沾上华尔街这块金字招牌便心花怒放。于是华尔街的投行们都跑到中国来瓜分肥肉了,他们兴奋地发现,中国国企因为不懂世界的金融市场,被华尔街低价卖了,还兴高采烈地帮卖主数钱。

亨特当机立断,想飞到上海一趟,亲自面谈一下这些重要客户,而他最想见的就是龙先生,完全是一种迫切的,仓促的,急不可待的心情。由于亨特不懂中文,何霜肯定要当他的翻译。何霜给他的建议是,所有的客户都可以见,但唯独不能见龙先生,为什么?条件还不成熟,500亿的高铁工程根本没有公开,何霜也只是从紫心的枕边风辗转而来的信息。何霜跟紫心很熟,熟到可以谈心谈秘密,但是跟龙先生并不熟。何霜同龙先生只见过一面,还是在王总的私人宴会上。

何霜有一天在紫心家聊天,她知道那天龙先生会回上海看紫心,她希望紫心能留她吃饭,她就可以顺水而上,以朋友的方式接近龙先生。紫心懂她的心思,对保姆说:“准备三个人的晚餐。”可是在天快黑的时候接了个电话,接了电话后她面露难色。何霜很知趣,知趣地提前告辞了。

那500亿的高铁工程,东摇西晃,还是在何霜心头牵挂着,她虽然不像亨特那么贪婪,那么迫不及待,但还是心往神驰。只是龙先生这个人深沉、内敛,不苟言笑,眉头总是微锁着,眼神有些冷,有种拒人千里的距离感。你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同王总是截然不同的性格,王总开朗豪爽,还没开口就知道他的心思。在王总的私人宴会上,何霜觉得龙先生是太阴了点。但何霜很快就观察到,他在看紫心的时候,脸上流转出了少见的温情。何霜还观察到,两个人的手,有意无意间会叠在一起。“还是一个很有柔情的男人嘛。”这是何霜在心头给他的评价。她当时就在心头想,如果要想攻破龙先生,恐怕得先攻破紫心这道防线。实践证明,何霜的策略是英明正确的。

当亨特耐心听完了何霜的汇报,得知500亿的工程还没有公开,而且龙先生这个人冰冰冷冷,是个不好接近的政府官员,便立刻取消飞上海的计划。何霜知道亨特很实际,是个喜欢抱金娃娃,而不屑捡碎金子的人。何霜问亨特:“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是不是该回去了?”亨特想了一下说:“你再呆一星期吧,看有没有什么新进展。”他相信何霜,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总会给他意外的惊喜。但是何霜已经很累了。

(21)

何霜怎么不累?千方百计拿下黄海集团的单子,已经光荣完成了出征的使命。如果非要给她的这个任务打一个分,她肯定能拿到了一百分,其他的都是附加分,而且是极有价值的附加分,会为MGS投行带来滚滚的利润。钱这个东西你找得完吗?但是资本家的本性就是不断地堆积财富;把自己发明的一套规则,让其复杂化,又让其国际化,然后半赤裸半文明地,变相地抢劫全世界。这个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灾难,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贪得无厌的高级动物。何霜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成了这样的动物。

那个晚上,何霜无事可干,因为报告写完了,工作也交代完了,于是粗粗扫了几眼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李鸿章》的电视剧,她跟着情节看了两集便睡了。半夜一身汗,忽然被噩梦惊醒,半天睡不回去。在梦里她五花大绑,被推上了审判台,激动的人群朝她咆哮如雷:“你这个卖国贼,你这个间谍,勾结华尔街诈骗自己的祖国。”“你引狼入室,损害国家的尊严,榨取人民的血汗,你罪不容诛,罪大恶极。”“你是历史的罪人!必让世人唾弃一生,名字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何霜只有苦笑,她知道是李鸿章电视剧的某些情节,在半睡半醒之间掺进了她的梦境,演绎出荒诞的情节,朦胧、零乱、支离破碎。有人说李鸿章奉公守法,为政清廉,为国家和人民坚忍尽忠;有人说李鸿章通敌卖国,罪不容诛,签订了不平等的《马关条约》,丧权辱国一百年啊。历史的是是非非,黑黑白白,都是人来书写和定夺。何霜想着想着,背上不禁起了一阵紧迫的寒意。《马关条约》的白银2亿两,高铁工程的500亿,她隐隐约约,感觉这两者之间闪动着暧昧的相似,在时光隧道的某个阴暗角落冷笑。这个偶然的发现,让她决定尽快返美,不要去碰那个500亿的高铁工程。

她静了静,干脆把忙公务的心松下来,回想行走在上海的十多天,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漫长和幽远。低头抬眉间,才猛然想起游荡奔波的十多天,居然没给自己的家人打一声招呼,哪怕简短的一个问候电话。她对着窗外苦笑,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没有比自己更冷漠的心,更不孝的孩子?其实她这样做,这样的安排和计划也是理智的,有道理的。任务没有完成,心肯定静不下来,让父母慌慌忙忙跑来同她述说离别的相思之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再加一串抒情的哀怨,能解决个什么问题呢?

再说了,何霜安静沉稳,不情绪化,最怕和亲人见面的时候痛哭流涕。每次在机场看见那些难分难解的,带泪的情绪,她总是会把头扭向一边,不看也好。自己生命中曾经历过那么多惨痛,她也是一个人嚼了,一个人皱着眉头吞了,最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月亮星星洒几颗热眼泪,第二天又是新亮亮的一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她现在准备回家了,曾经生她养她的家,家里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嫂还有侄儿,她都要面对面。一想到这群人,应该说是亲人,她的心竟然生出一种惶然的慌乱。她想起自己面见王总,签大合同,都气定神闲,平静得很,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紧张。倒是见了亲人反生疏了,莫名其妙的隔离感。她平时出门都是精心化好妆,穿好名牌的套装和高跟鞋,但回自个儿的家就不想讲究。何霜随便套上了件宽松的毛衣,清汤挂面的一张脸,脸上什么都没有抹,也没有心情抹。

母亲一看何霜就哭出了声:“我的女儿,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美国不好,你不要回去了!”嫂子也在一旁小声附和道:“何霜,你要是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你,好像美国的水土都不养人,回来的女人个个都要比过去残。”何霜听得心酸心沉,胸口还涌动着莫名其妙的恼怒。什么世道啊,她就算衣锦还乡,人家都还同情她。她到底意不平,心不快,开口便问父母:“你们不是想买房子吗?看好了,我马上提现金去付。”嫂子笑道:“何霜,你出国这么多年,大概不知道上海房子的行价吧?”何霜哼笑道:“我知道贵,但贵得过曼哈顿吗?我在曼哈顿都买得下房子。” 谁都听得出何霜的语气里有股郁闷的狠意,像压在死火山底下的暗流。

嫂子是个很实际的人,一听这话,午饭都没有吃完,就笑嘻嘻着一张脸,催父母去看房子了:“就是那套,空调和电器都是新的,窗外还有桂花树。”嫂子平时就喜欢东逛西晃,到处看房子,早看上一套精装修的三室两厅,虽然是二手房,但小区的环境好,闹中取静,处处花木扶疏。何霜的母亲有些不满,她说:“二楼是不是太低了?”嫂子说:“二楼好,上几步楼梯就到了。我最不喜欢挤电梯,紧急情况停电了怎么办,你和爸爸的身体都不好。再说这二楼又不对大马路,推开窗户就是桂花树,秋天时满房间都是香的,连厕所都香。”更让嫂子开心的是,小区离她所开的饭馆不远,她早就巴望着那风水宝地,只是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更不喜欢贷款增加心理负担。现在自家的财神奶奶从大海那边过来了,不抓好宝贵的机会,让她出血吐金,那财神奶奶转身就不在了。

何霜听了房价,笑了笑,当她潇洒拿钱出来付单时,她看见母亲脸上动人的笑,不仅母亲,每个人脸上都有动人的笑,喜悦的光,灿烂美丽的表情,像蓝天白云下,一朵又一朵的花儿。这让何霜在心头大发感慨:原来亲情间的和谐欢喜,快乐甜蜜,完全可以用金钱来帮忙。既然你们喜欢钱,我就多给你们一些钱吧,只要你们少拿话来烦我!伤我!

可是何霜想着也很心酸,除了口袋里的钱,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走在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拉手的小情人,一路嘻嘻哈哈;年轻的母亲牵着刚会走路的孩子,温柔平淡的幸福流过她的眉眼,她对孩子说:“宝宝乖,自己走,爸爸就在前面。”何霜无意听见,忍不住朝前一看,一个魁梧的男人从大树后闪出来,哈哈大笑着举起了心爱的儿子。何霜突然傻眼了,这男人是韩辉吗?

这男人不是韩辉,只是同韩辉长得有几分像,都是黑眉大眼,额头宽阔。猛然一看,还真当他了,其实那男人比韩辉要小多了,是个年轻版的韩辉。何霜想着第一次看见韩辉,也就是那个男人的年龄段,年来岁去,时光这把无情的刀,总会在脸上留下残忍的痕迹。何霜想着母亲和嫂嫂都说自己憔悴了,心头总是不乐,若是韩辉从她面前走过,估计他也不会认出她来。她想起五年前回国,去S城看卫星发射,她看见了他和他美丽的老婆,但是他没有看见她。何霜低了低头,怅然若失,有一股风从胸口穿过,似乎来自遥远的时空,很虚,很空荡。

她抬了抬头,她不喜欢这种失落的情绪,她马上就要回纽约了,她胜利完成了任务,她肯定会受到嘉奖,但她为什么不快乐?她突然为自己想出一个刺激的游戏,她要去见韩辉。

(22)

何霜从嫂子那里探听到韩辉的情况,是以一种婉转的,侧面的方式。韩辉和哥嫂依然还是朋友,依然还是有往来,他们若有什么情况,需要他的帮忙,他总是义不容辞,一口答应下来。“还是像一家人的样子。”嫂子对何霜说。何霜笑道:“总是请他帮忙不太好吧,人家也是有老婆的人。”嫂子说:“没有问题的,韩辉是有度的,他是个知道大小分寸的人。”何霜摇摇头说:“麻烦人家总是不好,最好还是自己解决。”

嫂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能自己解决吗?何霜啊,你长期都在外面飞,没在中国落脚看看,不知道中国的国情,出门办事也好,自己生活也好,哪一样不需要靠人?开餐馆,孩子上学,父母看病,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差别,你知道吗?上次你妈胸口闷,天天喊疼,看了多少医院,吃了多少药,全都是瞎折腾。后来我无意间聊给了韩辉,他听了比我还急,当天就开车把妈送去见了一个老中医。最后呢,吃了不到一百块钱的草药就好了。后来你妈跟我感叹:要是韩辉还是她的女婿,她可能根本就不会得这样的病,因为她只要看一眼他,就有说不出的欢喜。这边妈的病刚刚好,弟弟(哥嫂的儿子)的升学又成了问题,如果不是韩辉死心帮忙,他能上重点中学吗?就算上了重点中学,也要把家折腾得个倾家荡产。”

嫂子的一席话绵里藏针,话中有话,说得何霜耳痛心沉,又羞又愧又难受。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潇洒游荡,父母的生老病死根本管不了,家里的天灾人祸也管不了,全都要哥嫂费心费力,她隔海观望的一个闲人,还有什么资格品头论足呢?还有一件事让何霜听了很不自在。韩辉如今见了何霜的父母,还是喊他们爸爸妈妈。每年的春节,依然给父母孝敬的红包,还有侄儿的压岁钱。何霜很想说一句:“明年春节不能再要他的钱了,他给多少,我十倍补给你们。”可是话压在舌头底下,脱不了口。她知道嫂子会甩出更难听的话。

何霜正考虑怎样说话的时候,嫂子的手机响了,居然是韩辉的电话!何霜看见嫂子对着手机,眉开眼笑地说:“韩辉,太谢谢你了,上次那个广告的事,工商所的张所长已经关照我们了。这个周五有没有空?我同何晓阳(何霜哥)还想请你上 ‘稻香浓’聚一聚?”

何霜遥遥听见韩辉的声音,一颗心忽上忽下,血激了,皮肤也热了,可表面上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听见嫂子对着话筒继续说:“你周五要去踢足球,好,好,那我就祝你多多进球,拿下冠军的大奖杯。”嫂子放下电话,看了一眼何霜才恍然大悟道:“我的老天,我居然忘了告诉他何霜回来了,否则他肯定不去踢足球,要上这儿来看你的。我干脆再给他挂个电话。”何霜连忙阻拦道:“你刚才不说,现在打电话特别说,让人觉得好不自然,又好没意思。还是算了吧,再说人家是有老婆的人。”嫂子冷笑道:“有老婆又怎么样?我每次一提起韩辉,你就强调他是有老婆的人。我听人家说,他和他那个漂亮老婆关系并不好。”何霜听了这话,纵然心头千浪激涌,万马喧腾,脸上依然是平静如水的微笑。她说:“外边的话怎么能够相信,人家夫妻好不好人家最清楚。”嫂子也有她的道理,她说:“如果两口子感情真好,外面也没有空话好说。我只是听说他们各玩各的,韩辉喜欢足球和围棋,他老婆热爱麻将和跳舞。”

何霜的心吊在半空。她想去看看韩辉,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暧昧不清的追忆。她现在知道了,周五在区体育场有一场足球比赛,是税务系统的内部比赛,韩辉将作为主力前锋上场。何霜记得,他们刚结婚的时阵,韩辉不仅爱看球,更爱亲自上阵踢球。她懒洋洋看过几场,没有太大的兴趣,那时韩辉也没勉强她,勉强同他步调一致的兴趣。他对她说过:“如果嫌球场闹,你就在家看电视或书好了。”

人声鼎沸的球场和看台,震耳欲聋的呼喊,尖叫,锣鼓喧天中,五颜六色的气球在天空飘扬。何霜没想到一个局机关的比赛会搞得这么热闹,热闹得像赶庙会。她去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了,她是故意选择的这个迟到的时间。毕竟是韩辉所在的税务系统,那个系统里认识她的人,多少也有些。被旧相识们撞见了,认出了,是件很唐突,不舒服的事。他们会把五颜六色的问号抛给她:“何霜,是你啊?怎么从美国回来了?”这一类还好应付,要是问起:“你怎么也来了?回来看韩辉踢足球?是不是?”那些尴尬而难堪的问题,那些好奇而较真的眼睛,就算她搬出华尔街的副总裁这样的头衔,也抵不住出其不意的心理袭击。

为了躲避熟人的眼睛,她还精心化了一番妆。首先她去发廊烫了一个发,那种大波浪朝外翻,何霜最初还觉得没什么特别,当师傅手拿吹风机,将她的发梢再作了一次翻翘,何霜眼睛一闪,顿时感觉镜中的自己变了样,活泼而俏丽,人似乎也可爱了几分,年轻了几岁。她甚至开始想象韩辉看见她现在的这个样子,但立刻就斩断了联翩的念头。她想了想,去服装超市买了件大红大黄的花毛衣,颜色跳得难受,鲜得扎眼,她就是要装扮出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就算熟人看见了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像何霜,而不是真的何霜。她上路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带一副大墨镜。现在不仅是别人认不出她,连自己也认不出她自己了。

她在看台上选了个偏僻的座位,远离了人群和热闹。但她的眼睛一直追着场上的韩辉。他还是过去的样子,一样的生龙活虎,一样的精力过人。多年前,她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份与众不同呢?那个时候,她满脑子的美国美国,现在她满脑子的爱人和家。一个人再辉煌,再光芒照人,终究也是要回归家庭的,踏实稳定的生活才长远持久。人总是要经历许多的坎坷和磨难,才懂得一些简单的道理。

韩辉身体好,技术强,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打满全场。何霜看得出来,他的过人,控球,带球都比其他人厉害。他金黄色的球衣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只见他一会儿带球突破,一会儿穿插接应,然后是惊天动地的“进球了!”全场雷鸣电闪的欢呼和掌声,许多人激动得跳起来喝彩。何霜看见韩辉连吼带跳,和他的队友欢呼拥抱,完全是个英雄的样子。

“韩辉还是没变,跟过去一样冲锋陷阵,你们那帮人除了他,个个都从足球队里下课休息了。”

风中飘来一个女人清亮的声音,何霜忍不住侧过头去,这一看,她差点叫出了声,原来是韩辉的老同事,她的老同学孟霞。她和孟霞怎么这么有缘,上次回国撞了她,这次回国又撞了她!孟霞显然没有认出何霜,何霜的发型和墨镜帮了忙,孟霞怎么认得出她呢?一个打扮时髦,又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何霜根本没有打算和孟霞相识相见,这样的一个地点场合,空间和时间都错了,不适合!何霜没有出声,听孟霞继续和身边的男人交谈。那男人的面也熟,何霜看了两眼就反应过来了,是韩辉的老同事张伟东。

何霜尖起耳朵,听见张伟东在一旁呵呵笑道:“我怎么能和韩辉比呢,我一结婚就被老婆榨成渣了,好好的腿也成了火腿,火腿跑得动吗,还踢什么足球啊。”孟霞说:“你这话就没有道理了,人家韩辉不是结了婚的吗,还结过两次。”张伟东一脸坏笑道:“我说个事,你先别朝外传,韩辉的老婆要跟他离婚,说是床上工夫没到位。”何霜听了这话,惊得耳朵都差点落在地上。更让她惊得要流鼻血的是,张伟东居然在孟霞的脸上抓了两爪,然后低声笑道:“我虽然场上跑不动,但是床上动得还不错吧?”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在蓝天和阳光之下,一片堂而皇之的光明,光明之下昭然若揭的混乱和阴暗,秘密和阴谋。孟霞是有老公的人,张伟东是有老婆的人,两个人搅在一起有什么勾当和秘密?他们还在讨论韩辉的秘密。这世上真是匪夷所思,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何霜不知道,何霜只想逃。但她又不敢立刻逃,怕动作太大,引起两个人的警惕,到时候三人相认了,那种无处可避的尴尬,赤裸裸的,像都没有穿衣裳。何霜静了静心,她觉得自己根本不用慌张,他们肯定认不出她的,他们和她一样,都找了个偏远的座位,不想被人群发现,因为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或是动作。

何霜笑了笑,她看着韩辉在阳光下奔跑,那么光明正大,那么光明磊落。他应该比所有的人都干净。那些纠缠在闲话中的秘密和隐私,不过是一阵扑面的阴风,吹过了什么都没有了。她歪了歪头,想起马上就要同这个城市告别了,待到下次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希望下次再见韩辉的时候,能够正大光明地面对他,而不是这样乔装打扮一番,跑来偷看几眼。她希望他幸福,同时也希望自己幸福。

(23)

何霜晕晕沉沉靠在飞机的座椅上,勉强喝了一点饮料,吃了一点意大利通心粉。回想上海之行的十多天,来来往往的人和事,太多的起伏和跌荡,太多的荒诞和滑稽,蔓延出一种无涯的虚无缥缈,仿佛穿越了时光和空间的山河,可以追回到上辈子的,某个暧昧不清的场景。临上飞机前,何霜还接到紫心的电话,紫心真心诚意向她告别,希望她保重身体,不要为工作太辛苦,然后话题一转,婉言强调了到了美国别忘了帮她的事。何霜对电话郑重许诺:“你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小心安排的,到时候我们美国见!”

何霜觉得紫心是个有福报的女人,虽然是个二奶的命,但是投靠的那座大山,不仅郁郁葱葱,而且矿藏丰富,比比那些名副其实的大奶,谁有她的福气和奢侈的特权。紫心的衣帽间何霜参观过了。一百多双名牌的鞋,原产地不是意大利就是法国,有一款特殊设计,材料是莽蛇皮的靴子,何霜在曼哈顿见过,大概要三万美元,不是说你有钱就能买,还要提前登记(waiting list上排队)。紫心的包不算太多,有二十几个,手工制作的Hermes,Kelly,还有Birkin,何霜都曾经买过,但款式都不如紫心的标新立异,看来她购买的是特别设计。至于CHANEL(香奈儿),紫心是前几年在法国买的,现在已经不太喜欢。最让何霜眼花缭乱的是紫心的衣服,貂皮的裙子和大衣,也只有法国电影中的贵妇人能够享受。紫心不解何霜的惊奇和赞叹,她问她:“你在华尔街上班,难道没有很多好衣服吗?”何霜说:“我当然也有些好衣服和好鞋子,但只要保证一个星期不重复就行了。再说我工作很忙,没有时间享受血拼,买任何东西都是完成任务。”

紫心不仅享受了高品质的生活,更有一般女人没有的特权。你想想,一般的女人硬性规定只能生一个孩子,紫心可以随心所欲生两个或者三个,而且还能去美国待产。何霜想起哥嫂餐馆有一对夫妇,从乡下进城打工,女人怀孕七个月,因为是超生,竟被街道的几个大妈抓去强行引产,疼得满地打滚,哭喊了一天一夜。嫂子对何霜提起这件事情还红了眼睛:“真是太惨了,是杀人啊,打下来的孩子是个男孩,我真想帮她,可是我一点也帮不了她。我不可能为了我餐馆的一个小工,去求韩辉帮忙。”何霜每次一想起紫心的孩子,就忍不住想起那个可怜的农妇,都是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天差地别?那些执行计划生育的人也是可恶,只有欺负手无寸铁,又无靠山的乡下农妇,你若真有本事,怎么不去抓紫心这样的超生,连结婚证都没有的超生二奶?只怕是见了紫心这样的二奶,想巴结都不知道怎样巴结,想进贡连进贡的门都摸不到。

这是一个不平等,不公平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阶层,不同的归属,不同的群体,不同的类别,早分了类,归了不一样的圈子。何霜觉得自己不该有抱怨,虽然出生的家庭并不优越,父母都是工人,提供给她的只能是温饱。但是她天资聪慧,又肯吃苦,多少年的奋斗,她走到了好多人走不到的阶层。秦桑在富裕和爱心中长大,在钢琴和芭蕾中长大,高知的父母给了她缤纷灿烂的童年。但是何霜一直都是秦桑崇拜的对象,从高中就开始,等何霜当了华尔街的副总裁,她看她更如看神一般,仿佛仙人下凡。

何霜正在想秦桑的时候,秦桑的电话就来了:“别告诉我,你现在还在打麻将,麻将什么时候成了你工作的一部分?”何霜歪了歪头,对着手机苦笑道:“我才刚刚下飞机,刚刚把手机打开,铃声就响了,我还以为我老板及时追来了,没想到你比我老板的动作还要飞快!”秦桑问:“你刚下飞机就要回银行啊?”何霜叹道:“我就是一马戏团的猴子,什么时候钻火笼子,什么时候吃香蕉,完全由不得自己。”秦桑笑道:“我和叶梅都想当华尔街的猴子,可惜又没有那个本领和机会,这世上成千上万的人都想当猴子,最后猴子毛里的跳蚤都当不了,回过头来还嘲笑猴子。”

何霜笑道:“如今这世上谁笑谁啊,如果都是干活卖命的命。不过我没有时间跟你聊下去了,面见老板之前,我有个报告还要处理一下。”秦桑笑道:“我知道你忙,华尔街的时间一刻就值万两黄金。等你忙完了,你得跟我们交代,你在上海的那些秘密,叶梅还等着听呢。”何霜心想,商业的机密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紫心来美产子的八卦更是不能传的。能聊的不过是父母哥嫂的状况,那个可怜的被引产的乡下打工妹,给父母买了房子也可以提提,至于乔装打扮去偷看韩辉,半路上听来的阴谋和秘密,也都说得出口。

何霜回了MGS投行,又是一堆事情铺天盖地扑来,报告,会议,处理电话留言,桌上堆积的材料和信件。等她差不多可以舒口气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过了好多天,好多天没有看见大卫的影子,那个可以用中文和她聊天的同事,那个在上海沉舟失意的精英,莫非他还在日本办差?或许他同何霜一样抱了金娃娃,或许他也在东京钓了一条大金鱼?何霜抬了抬眼,看见海伦悄悄向自己走过来,然后在她的耳边神秘低语:“他们炒了大卫。”“什么?”何霜惊得眼睛发绿。她看见海伦用手比了个割头的动作,眼睛里有阴险神秘的笑。

  

何霜后来才知道,大卫在日本圈钱的行动失败,满脸满身疲惫的尘灰,灰溜溜回到美国。他在中国就是开局不利,首战落败。本来还有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如果他背水一战,攻下一片日本的山地,也算是戴罪立功。只可惜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也没有拿下一个让上面满意的小山头。老板火了,谁愿意付这么高的薪水让他浪费时间?MGS投行不想再给他机会了。还没熬到年底的评审,老板就让他卷铺盖走人。

  

这其实不能全怪大卫,纵然他能开口说日语,纵然他是华尔街投行的精英代表,但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没一样他能靠上。要知道,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末期,东亚金融危机爆发,日本社会上下动荡,企业接连倒闭,一年自杀的人数就有三万多。那是一场空前严重的金融灾难,日币一路贬值,跌破到历史的最低点。日本四大证券公司之一的山一证券,冲不出四伏的危机和困境,只好宣告破产。它的破产是日本最大的破产案,也是全球最大的破产案。人们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日本怎么了?有人说,泡沫经济下面的无数呆帐和坏帐;有人说,国际金融投机家索罗斯使的坏,他们的蓄意的炒作和掠夺。但是日本人也扪心问自己:难道我们没有责任吗?自身经济运行的弊端,大量的违规交易,幻想一夜暴发的投机心理。

善于思考的日本人,面对灾难,勇敢吸取教训,走出了火烟弥漫的金融危机。他们自省自思,从此冷静,华尔街五光十色的烟花表演,他们不再心摇神驰。但是美国毕竟是世界的金融中心,华尔街的最新衍生产品,他们依然有浓厚的热情和兴趣,报着学习再学习的态度,但绝不轻易上勾。”亚洲奇迹”破灭后的大衰退使日本人相信,投机资本的泛滥成灾不仅会导致金融危机,更会引发实体经济的衰退。日本人很清醒,他们的立国之本是制造业和工业,商业和金融只是副业,如果本末倒置,必将走上亡国之路。因为金融只是实体经济的润滑剂,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成为经济的主导,立国的栋梁。

因为吃过苦头,日本银行小心翼翼,对金融衍生市场的发展特别谨慎。大卫在出征日本前也做过市场调查,发现日本在当年只购买了140 亿美元美国次贷。在主要经济国家中,日本买得最少,动作最小最保守。所以MGS投行寄予大卫希望,希望他能利用其自身优势,拓开日本市场,为MGS打下一片江山。大卫到了东京,日本人还是给予很高的接待,曼妙的寿司和生鱼片,给人风情万种的喜悦,一个个玲珑可爱,如精巧的艺术品,放进嘴里慢慢品,美到极值的鲜味可以把舌头融化。大卫赞道:“美国没有这样的味道。”

对于大卫所推销的金融衍生品,日本的银行家听得认真专注,视之为华尔街的最新金融技术。他们把大卫推崇为师长,朝他鞠躬,请他为银行的中层管理者上课。站在富丽堂皇的培训室讲台,大卫的感觉特别好,感觉自己像个威严的长官,下面全是点头哈腰的小兵。更让他得意自豪的是,银行总裁也坐在后面听课,规规矩矩,像个用功的小学生。大卫的讲课是日语和英语相结合,这让他的授课得到特别的欢迎和追捧。

他踌躇满志,带着自豪的感觉汇报了回去,没料到上面对他的报告并不感冒,没给多少笑脸,因为缺乏实质性的进展,投行的老总们看不到金子银子闪烁的光芒,美元滚滚而来的希望。几乎在同个时间,他们对何霜来自中国的报告却是眉开眼笑。首先何霜搞定了几十亿的大合同,几乎不用讨价还价,带去的三个备用方案都没用上。至于她以什么方式搞定的,他们不管,他们只看结果,不看过程,过程有多肮脏,有多血腥,你偷也好,你抢也好,你当鸡当鸭也好,老板们是无所谓的,必要时还要呐喊助威,推你一把,只要你把河水一样的美元引过来。当他们得知那个500亿的高铁工程,虽然还没有浮出水面,已经让他们心花怒放,载歌载舞。于是何霜的上司亨特大张旗鼓支持她,支持她去参加老总们的私家宴会,结实各路人物;支持她陪姨太太们聊天、打牌,喝茶,能探听到多少内幕算多少。今天的信息就是明天的金子。

至于那个紫心,那个最关键的头号二奶,亨特给了何霜软命令:“一定要讨好她,让她成为你的朋友,她提出来的要求,要当任务完成好。”每次何霜回想起亨特的话,就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善良的,正常的人了,是个心怀阴谋的间谍,是个认利不讲情的怪物。紫心已经把她当朋友了,那么深的秘密都告诉了她,要是紫心知道何霜是个金融特工,接近她,靠近她,不过最后要利用她,紫心会是怎样的伤心失望,或者出离愤怒?或者紫心并不生气,她不是也在利用何霜吗?谁谁谁说过,这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24)

经过大卫办公室的时候,何霜看见桌子和柜子都半空了。他和未婚妻的照片,那对在阳光下笑得灿烂的亲密爱人,已经豁然不见了。四五台用过的电脑闲散地呆在那里,冷漠地反射出窗外的云光,它们不用担心谁是他们的下个主人。何霜忽然生出“人去楼空”的惶恐和虚无,那种万境归空的凄凉。她知道未来的某个时候,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不安和无助 – 带着梦想奋斗了一场,被人一脚踢远,事前连声招呼也不给你打。

她后悔没有同大卫保持私人的联系,因为天天可以见面,平时都是用银行内部的电邮和电话。无边人海的曼哈顿,她现在上哪儿去找他?可是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直接上前问他:“你为什么走了?怎么走了?”只能刺激他被抛弃的痛苦和无望。何霜看见一个工人正在喷门口的字牌,字牌上“大卫”(David Suzuki)的名字已经模糊了,新的名字会很快就会填上去。这世界上有的是人,有的是智慧聪明的大脑,生龙活虎的身体。无论是谁,都有被替换的一天,现在把人家换掉的人,你总有一天会被更厉害的人换掉,以一种更悲惨的形式结束。谁知道呢?最无情最残忍的就是时光的刀。

心头挂着大卫的过去和现在,何霜连午餐也吃不舒坦。艾琳端了一盘沙拉,主动走过来同何霜打招呼。何霜也主动对艾琳笑了笑。有一段时间没见艾琳了,艾琳比过去友好和善了许多。不知是“远香近臭”的原理呢?还是看何霜的地位在公司蒸蒸日上,艾琳不得不和她保持友好关系?艾琳说:“真羡慕你会中文,如今中国越来越强大,业务往来越来越密集,好多人都在说,跟中国人做生意很爽快。”何霜笑道:“爽快后面也有苦啊。”艾琳哼道:“哪样事情不苦,如果你想收获,能抓住一个吃苦的机会,也会得到一个挖金子的机会。”何霜摇头苦笑道:“大卫挖了金子吗?”

“哦,大卫。”艾琳笑了笑说:“都在传说他被炒了,他其实是主动辞职的。”大卫从日本回来后,突然发现自己有授业解惑的教书才能,同时厌恶了商场的贪婪和投机,尔虞我诈。于是大卫决定辞职,回学校攻读博士,等博士毕业后便有资格当上大学的教授。华尔街虽然金子多,但他更喜欢大学明朗清新的环境。听了艾琳的述说,何霜半信半疑,如果大卫真的决定辞职读博,他怎么可能不辞而别?肯定会喜笑颜开,跟熟识的同事一一打过招呼,同事们也会凑份子,邀约着请他出去吃饭喝酒。以何霜的职场经验,“不辞而别”大都是含怨带恨,没有善终,不是友好的结束。完全有个可能,上面为了安定人心,故意编出“辞职读博”的故事。

日子久了,谁也不会记得大卫了,每个人都在忙碌自己的琐事和生计。他曾经的椅子上已经坐了新人,新人很快也会成为旧人。有意无意间,何霜偶尔还是会想起大卫。她刚进MGS的时候,被托尼折磨得恨怨满怀,又不能发泄出来。吃饭的时候碰上大卫,何霜多少会说一些,因为说的是汉语,汉语可以把他们的距离拉近,像自家的花园,可以邀请亲密的朋友来坐坐或是谈心。大卫理解何霜的难处,总是鼓励她:“咬咬牙,游过这条河,你就能看见不一样的景色了。”最艰难的时候,有人站在她一边,一两句鼓励的话也是温暖人心。大卫进MGS的时间比何霜长一点,时不时还同她分享一些工作上的经验和心得。“我不过就是一个化妆师。”大卫对何霜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他在从事金融咨询的工作,给那些经营不善,想卖掉自己的企业,提供财经策略方面的指导。MGS常常以低价收购公司,然后把贱卖的公司乔装打扮一番,怎么打扮?主要是在资料册子上涂脂抹粉,加一些漂亮新颖的图表,再造一些深奥的分析,复杂数据,让客户们看得眼花缭乱,目眩魂搖,还真把它当成了宝贝,于是在竞标的时候,你追我赶,纷纷报出最高的投标数。

在华尔街的时间长了,何霜后来也干过这种涂脂抹粉的工作,知道怎样描眉毛,画眼睛,贴假眼睫毛,才能达到最好的现场效果。刚拿起胭脂口红的时候,何霜还感觉到不安,受到良心的敲打,日子一久,也就习惯成自然了。正如一些医学院的学生,最初看见流血还要晕,后来就从容不迫了,看流血如同看流自来水。何霜的上级见何霜化妆工夫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又把她派去搞偷梁换柱:本来贱买来的一家公司是机械设备公司,MGS投行却要把它包装出广告媒体的样子,卖出去才能赚大钱。怎样包装呢?因为这家公司制造的机械设备,都是娱乐媒体类的机械设备,反正就在宣传册子上下工夫,粉的说成是红的,紫的说成是黑的,半圆的就把它拉成圆的吧。

日子忙的时候,何霜还觉得好受,因为累得像条狗,一上床就睡得黑死,梦都没有一个,根本没有胡思乱想的空间。但是稍稍闲下来,何霜就心神难受。一个声音总是不停问自己:“这些年你在华尔街都干了什么?”是啊,这些年她都干了什么,涂脂抹粉也好,偷梁换柱也好,还当过商业间谍,以国人的姿态打入国人的内部,窃取商业机密。她怕有一天,她会得到比李鸿章更可怕的唾骂。遗臭万年的结局,就是给她一座金山她也不想干。

那些日子,她一直忙着黄海集团的上市准备工作。按照协议书,黄海集团在海外上市,将采用“海外红筹”的方式进行,MGS投行将协助黄海集团重组一个海外控股公司,控股公司设在美属的维吉群岛(virgin Islands)。维吉群岛,何霜曾经去过,加勒比海上如诗如画的神仙岛,风光奇美,让人目瞪口呆。海水清澈透亮,像天堂的蓝水晶,岛上的沙滩比白雪还亮洁,而海边的岩石上开着极其娇艳的鲜花。天快黑的时候,近岸的海水一闪一烁,发出奇异的光亮,像撒在水里的夜明珠。

其实岸上也有夜明珠。按照当地法律,在维吉群岛的任何公司将享受税收豁免的优待。这样操作下来,更容易被国际投资人和美国监管机构接受。对于投资人而言,如果上市公司受美国法律制度下的司法管辖,也不会顾虑重重,担心安全的问题,对于黄海集团的融资必有好处。海外重组的计划初步定在一年之内,黄海集团的部分股权或资产将分批转移到海外控股公司,这个新组合的海外控股公司,将代表黄海集团在海外上市。另外,黄海集团财大气粗,其下属的一家能源公司,也是一家国内的股份有限公司,将以“海外发行”的方式上市,也就是说,通过MGS的运行操作,直接IPO上市,直接上纽约证证券交易所(New York Stock Exchange (NYSE) ) 。

那时候还在上海,王总就跟何霜谈过,红筹上市应该比境外发行上市要方便很多。最重要的一点,红筹上市在国内审批程序简单,时间上能够控制。但是境外发行上市就控制不了,因为按照中国的规定方针,境外发行上市必须通过中国证监会的批准,这一批一准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了。何霜当时就心明眼亮,黄海集团阔首挺胸,要以两种方式开赴海外市场,一是“红筹上市”,二是“境外发行上市”。相对于通过纽约证券交易所发行股票,红筹上市更好操作一些。因为红筹上市的主体是海外控股公司。难怪这么多国企选择在加勒比海的岛上开公司,因为与美国商法同源。

关于“红筹上市”的故事,何霜也曾耳闻过。记忆最深的就是那年春节,在刘天王家吃年夜饭,天王的同事,就是那个海归后荣华富贵的中国人,当时绘声绘色给大家讲述“空壳上市”的故事。故事说的是国内好多企业,国企也好,民企也好,纷纷在加勒比海的群岛上投资办公司,发了多少横财啊,珍珠如土黄金如铁啊。当时何霜听了,涌上心头的第一感觉,便是不良的腐败份子想资本外移,大肆侵吞国有资产和公众财产。天王的同事感叹道:“那年我和太太去开曼群岛度假,坐的是邮轮,感觉好得不得了,感觉只有在美国才能享受这样的上等生活。等我们上了岸,看见一栋极漂亮的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别墅里走出一对中国人,说着中国话。我太太忍不住去问他们来自什么地方?他们都在大陆做生意,来这儿置产和度假,别墅后面还有他们的私家游艇。”何霜记得当时天王摇头说:“都说我们是华尔街金领,其实我们算什么呢?要发大财还是要回国。”天王同事说:“国内发大财无非两条路,你敢违法经营吗?去走私,去贩毒?另外就是巧取豪夺,大搞垄断,垄断资源,以权谋私。”众人听了都说,那在加勒比海买游艇别墅的两口子,绝对是以权谋私,搞“空壳上市”发的。

何霜到了上海后,通过与王总和林聪的交谈切磋,更加深入领会了“红筹上市”的深刻涵义,通过牌桌上的姨奶奶们,生动活泼感受了“红筹上市”的新鲜故事。这些年的中国,凡是有点肌肉的企业们,都想通过在境外建一个自己的海外控股公司(也称离岸公司),登陆海外股市。操作起来并不复杂,在加勒比海的英属或美属的群岛上,注册一个空壳公司,注册资本只要五千美元或是1万美元,再把境内肥厚的股权或资产,像打针的方式, 注射进这个“空壳”,于是空壳就养得油光水亮了。再过些日子,鲜美华丽的“空壳”就能上场表演了– 申请在美国、香港、新加坡等地海外上市,这就是国内财金业说的“红筹通道”。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光:“红筹上市”几乎没有什么法律风险,是风险资本的三种退出渠道(IPO、股权转让、破产清算)中获利最高的一种,是企业发财致富的快速车道。

何霜还记得有次在紫心家打麻将,紫心有个朋友也在,她是某个民企大老板的姨奶奶,何霜跟着紫心喊她晓薇。晓薇爱说爱笑,性格比紫心开朗,于是几场牌摸下来,何霜便知道了晓薇曾经是个歌手,还拍过电视剧,如今隐退了,天天在家休息。不休息的是她的姐姐和姐夫,热火朝天开着公司,而且公司的规模不是一般的大,他们在维吉岛、香港和新加坡成功上市了几家公司。晓薇还问过何霜:“美国人是不是把维吉岛叫处女岛?”何霜回答她:“是的,维吉就是virgin ,virgin是处女的意思。”紫心在一旁接嘴:“什么时候也去处女岛看看?”晓薇即刻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我陪你去,处女岛美如天堂,我姐在天堂买了别墅,不过她刚买的游艇才叫超级霸道。我们可以把游艇开到海中心去看飞鱼。加勒比海的海水,世界上最美的海水,比夏威夷的海还要棒呢。”紫心说:“就你走得多,我连夏威夷都没去过。”牌桌上另一个姨奶奶说,她家老爷下个月要去夏威夷,她家老爷在加勒比海的群岛也有公司,处女岛上有一家,巴哈马岛上还有一家。紫心一边出牌一边说:“那我得让我弟也去岛上搞一家,他这个人不求上进,就知道在国内蹦达,一点没有国际眼光!”何霜听了,想起天王同事的度假故事,海岛上的私家别墅和游艇,她唯有在心头叹息:红筹上市,空壳上市,这个壳里有多少国家的资产,人民的血汗?

何霜心头明镜似的亮,“空壳上市”的这类模式,无疑是把中国的国企摇身一变,变成了外资企业,国企的老总们以一种合法合理的手段,把资产光明正大转移到海外。会有个什么样的后果?有人想过没有?国家财富的流失,国有税收的流失。何霜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出国,恰好又在中国的金融部门工作,她一定会打报告上书,指出“空壳上市”的种种弊端:国有资本的巨量流出,而政府金融部门无法监控;如此美妙轻松的致富捷径,必然导致官员的腐败和贪婪,助长国有资产的无限侵吞,推动资本的快速外逃。这样的金融体系安全吗?简直是危机四伏,让人心惊肉跳。可惜的是,何霜没有留在中国,她的半条命已经卖给了华尔街。当她向亨特陈述中国的金融现状和政策时,亨特不敢相信:“审批手续这么简单?中国的证监会难道不管?”何霜于是大胆说出自己的推测:中国的企业目前非常渴望走出去,赢得在世界的成功和瞩目,政府也积极支持利用外资,加快融资的效率,帮助中国企业在海外,特别是在美国立起来。但是政府不傻,这种巨量资本的“体制外循环”绝对不可能长期持久,到时候说收就收,一纸文书,一声禁令,“空壳上市”可能立刻牺牲在半路。何霜对亨特说:“你知道,中国是一党领导,决策的时候不用左顾右盼,看其他党派的脸色行事。”亨特突然拍着桌子喊了起来:“你跟我想到一个道上了,我们马上行动,时间就是命,时间就是钱,半点都不要耽误!”

(25)

纽约的天空一直在下雨,忧郁的城市变得更加烦躁,人的心情也不好,萧瑟、凄寒、说不出的悲情,喘不过气的压抑,一天天盼望着暖人的阳光落在脸上肩上。

黄海集团的项目繁多而杂乱,何霜忙得上窜下跳,因为手上还有其他的活儿。在华尔街,你必须学会带众多不同的帽子(wear many hats),有语言的帽子,有公关协调的帽子,有业务能力的帽子,有博学多才的帽子,有银行家的帽子,有交易商的帽子……稍微不留神,哪一种帽子你没有带好,出了点丑,对不起,你就收拾收拾包裹走人吧。大卫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何霜虽然业绩突出,但还是紧张,总希望面面俱到,而且每一面都做得完美无缺。亨特总喜欢给她添事,时不时都在追问她:“那个500亿的高铁工程?中国那边有消息吗?”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说:“我已经安排了他们的来美行程了,负责高铁工程的龙先生也在邀请名单里。” “那好,那好。”亨特似乎比何霜还急:“具体的日子他们确认了吗?我好去准备,我知道你们中国谈重要的事情都要在饭桌上谈。”

在何霜看来,黄海集团气势磅礴,能够同他们长期合作下去,已经了不起了。对于那个500亿的高铁,因为纵横交错的关系,几千丝几万缕,丝丝缕缕太复杂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到方方面面,哪一面要是被雷了,被雷得个里酥外焦,那可是满盘皆输的凄惨。她也想抱一个特大号的金娃娃,可隐约感觉有种不祥的预兆。但是亨特不管,他热血奔腾,两眼放光,已经把那高铁工程看作是他未来碗中的一块肉了。他觉得既然何霜没有费多大的气力就搞定了黄海集团,那个高铁工程就算多付出几十倍的代价也是应该奋斗的。亨特的分析像个专家:“目前中国的经济高速增长,没有哪个国家比得上,政府打开了大门,鼓励风险投资进入中国境内,扶持中国的各类建设项目,而高铁的发展正好伴随着经济的高速成长。”

每天都是一样的忙和累。那日何霜正盯着电脑分析数据,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忽然响起,那声音有点怪异,居然是半左半右的普通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想同你谈谈。”谁在办公室用中文跟她对话?她抬起头一看,足足傻了一秒钟,我的老天!居然是亨特,他什么时候学会了中文?

“王总和龙先生下个星期就要来了,为了面见他们,我现在天天在家恶补中文。”进了亨特的办公室后,亨特老实告诉何霜。何霜知道亨特有语言天赋,英语是母语,还会四种外语:法语、德语、荷兰语、意大利语。因为中国的蓬勃发展,为了大业务,他居然苦学中文,请了个住家的中文老师,他和太太每天一起学。然后还对他的两个孩子说:“如果你们以后想站得更高,走得更远,希望你们也能用心学好中文。我只是给你们提建议,怎样的选择由你们自己决定。”

亨特确实有语言天赋,两个月的强化苦读,已经会基本的中文交谈了,其恒心和勇气,令何霜佩服不已。亨特希望何霜告诉他,王总和龙先生的家乡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的中国老师对他说过,如果能知道对方家乡的典故或风土人情,聊起来很容易走进对方的心。何霜搞不懂他请了个什么中国人在当他的参谋,但是有一点她很懂,亨特深思苦研,是在下狠工夫。这头勤奋而狡猾的狐狸。

一切都准备好了,珍贵的客人就要来了。为了显示对客人的珍惜和重视,MGS投行的执行董事长将亲自去机场迎接。何霜在MGS的这些年,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隆重和盛大。宴会是顶级豪华,顶级奢侈,奢侈后面弥漫着高傲和珍贵,还有一种怀旧的浪漫和神秘。嫩烤的小牛排,缅因州的龙虾,黑松露鹅肝,鱼子酱做的披萨……做工精致,口感也精致。酒是法国的红酒波尔多。他们还抽了一种上等的雪茄,这雪茄来自古巴,据说味道特纯。这是纽约上流社会的私家会所,华尔街这些年,何霜大大小小的场合也经历过,但都比不过这次的豪华和高贵,真的要感谢繁荣昌盛的祖国,感谢富得流油的国人,是他们震撼了华尔街,更为华尔街的何霜们带来了钻石一样的机会。

钻石也有瑕玼。宴会上有个人,让何霜感到意外,不可理解的出乎意料。布瑞怎么现身了?就是那个当年为了拿下大单子,不怕牺牲,同阿拉伯人吃羊头,斗烈酒的猛人。何霜想了想,笑了笑,有什么不可理解?人家布瑞是始作俑者,MGS同黄海集团的合作,最初就是布瑞的面包。他一个朋友牵的线,朋友是个中国人,曾经是王总的老朋友。本该是布瑞锅里的菜,却眼睁睁看着何霜端走了,借那锅的菜又开了一桌的盛宴。布瑞那时候太忙,忙得抽不了身飞中国,于是对部下大卫寄予了重托,没料到会说中文的大卫折戟沉沙。他当时跟上面急切表决:让我亲自飞中国吧,不要担心我的语言问题,只要不出北京和上海,路上随便抓一个人,都能说流利的英文。但是上面还是没有派他飞。亨特的理由是:中国的国情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复杂。

这次王总和龙先生来美洽谈合作,布瑞坚持要参加,他有他光明正大的理由:同黄海集团联系的第一人就是他,对不对?说什么也该见见黄海集团的王总裁。最初的业务介绍人是个中国人,他的朋友,他们是曼哈顿的同个俱乐部的会员。朋友已经给他透了信息,这次他们组团来美的,有好几个集团的大总裁,个个都提了金箱子,金箱子里面的珍奇珠宝应有尽有。他一个疏忽丢了一个机会,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找回这个机会。亨特能说什么呢?布瑞已经在MGS干了快十年,功勋卓著,劳苦功高。亨特只好点点头,同意他参加豪华的晚宴,让他面见了中国代表团的每个人,每个人都来头不小。

布瑞和亨特之间的过往情节,何霜当然不知道,但她知道布瑞含恨带怨,不服气的眼神,这眼神从她出征上海前就有了,直到她凯旋回美,为MGS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眼睛里的恨意更浓了。好几次在小组的业务会上跟抬她的杠子,何霜一笑而过,没同他当面计较,心想就算你能同中国的官员们斗酒,但你能同他们的姨奶奶打成一片吗?你能编织繁密庞大的关系网吗?她是个有计划,有目标,有远大志向的人,半路上的蚊子噪音根本坏不了她的心情。她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打好有准备的仗。在王总和代表团访美的前三天,她又给紫心通了一次电话,当然先得装模作样,关心关心紫心的身体:“最近怎么样?身体都还好吧?饮食上要荤素搭配,注意营养平衡,还要多吃水果和蔬菜,平日要多休息,才能有健康的身体,但也不能睡过头,反而造成头晕脑胀,身体不舒服。我给你寄的英文CD收到了吗?收到就好,没事多看看,就当娱乐片看看,开开心心中,英文也轻松学习了。”

何霜时不时一个越洋电话,总是关心和问候,让紫心感到贴心的温暖。日子长了,自然在心头把何霜看成铁姐妹了,什么话都对她掏心,对何霜旁敲侧击的,关于龙先生的询问,紫心从来就没往深处想过,动过脑子,总是实话相告。夜深人静时,白日的喧腾暂时消散了,偶尔也有内疚袭过何霜的心。紫心其实是个单纯简洁的女孩子,并不是传说中城府阴深,不露声色的姨奶奶形象。她性格文静,在外面沉默寡言,对不熟的人从不主动搭话,就算人家主动找她说话,她仅仅是礼节上的应付,绝对不会多一句话。何霜回想在上海时,通过紫心认识的几个姨奶奶,虽然各有各的性格,但都是漂亮单纯的女孩,喜欢玩,喜欢开心,喜欢美食,喜欢华贵时尚的衣服而已,但没有多少歪七扭八的心思。她们的男人在商场官场上颠簸辛劳,熬不完的年轮,步步踩在薄冰上。回了家当然喜欢看年轻漂亮的脸,脸后面简单的心思,不会让人累。何霜是同她们的男人交锋的人,她的心思自然比她们复杂繁琐。

那天晚上,上海的阳光很好,纽约的月光也很好,在阳光下的紫心给月光下的何霜透了两个秘密,一是500亿的高铁工程很快就要上马了,龙先生将是省委高铁工程筹备组组长,并兼任高铁管理局局长,全权负责总体规划。二是有个官员突然双规了,他的名字本来堂而皇之写在在访美代表团的大名单上。何霜在王总的私家宴会上,曾经见过那个官员,是外汇管理局的副局长。用都不用问,这个时候被双归,肯定和贪污受贿脱不了关系。何霜听了第一个消息,心头自然欢喜,那个500亿的项目,似乎依稀可见胜利的曙光了。但是第二个消息紧跟着扑来,各种设想也纷至沓来,她声音紧张得有些变调:“这么说来,那代表团还能来美吗?他们的行程要取消?”紫心轻松笑道:“他们的行程怎么可能取消,松涛(龙先生)说了,不可能因为菜里有只苍蝇,整盘菜都要倒掉。把苍蝇清出来,把菜洗洗热热,不一样可以吃吗?”

何霜听了笑了笑,隐约之间为紫心担心了,紫心居然没有“兔死狐悲”的危机感,依然无牵无挂过自己的生活。想起大卫突然走人,何霜伤感了好多天。现在那个官员突然双归,紫心的龙先生官场颠簸,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等到了那一天,紫心又何去何从?何霜其实是想多了,不了解情况就开始忋人忧天啊,紫心的老公是什么人?红色贵族的后代,元帅的孙子,其爷爷曾率千军万马浴血奋战,为新中国的诞生,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功勋。就算天垮了,地裂了,王总落马了,晓薇的老公被消灭了,他们一条藤上的龙先生不会染上灰和血,倚在那把巨大的红伞之下,就算丢了高官厚禄,依然可以过富足安定的生活。

(26)

在那个豪华高贵的晚宴上,何霜看见亨特用心用力,秀出他的中文,而王总也不示弱,努力顽强,展现他的英文。那些破碎零乱的句子落在何霜的耳朵里,无论是亨特的中文,还是王总的英文,发出来的音节七扭八曲,变形得猜不出它们的原型,让人云里雾里,一会儿莫名其妙,一会儿又感觉滑稽可笑。但是两个人都不在乎,相谈甚欢,乐不可支的样子,那种渴望独立交流,渴望丢掉翻译拐杖的雄心,何霜感觉出来了。

相较于这二人的积极表演,其他人都很安静。布瑞和龙先生的话不多,多数时候是专心倾听,他们两个人的交流全是通过何霜的翻译,最初是礼貌的,日常的问候,然后慢慢地,话题涉及了对中国经济发展的看法。布瑞说,中国应该大力发展金融产业,应该更彻底地开放资本市场。龙先生说,中国对外金融的门,已经是越开越大,但是如果彻底开放了金融市场,当金融危机袭来的时候,会撞得很惨,溃不成军,半天也恢复不过来。布瑞说,如果你畏畏缩缩,怕老虎怕失败,不敢在金融海洋里学会生存和搏斗,永远也不会长大,在金融和市场竞争面前,必然会惨遭淘汰。龙先生笑道,我们会慢慢来,慢慢成长。布瑞说,中国应该动作快点,中国的GDP已经很强大了。龙先生笑道,很多人只看到中国GDP肥大的数字,却没有正视中国人口众多的现实,中国的底子并不像国际上报道的那么强大,所以中国经不起任何经济形式的危机和灾难。在近几年的发展中,中国不可能全面开放资本市场,因为遭不起冲击!当然,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资本市场如果开放不够彻底,人民币也不能实行国际化,对中国参与全球金融的战略性投资是种制约。所以政府也在摸索,在一定度的范围内,让中国的金融体系更加开放,使人民币逐渐变成国际结算的货币。

布瑞中途插了一句:想知道当下中国政府对风险投资公司的态度?龙先生说,政府态度很开明,中国欢迎海外风险投资公司去中国,风险资本的引入将增强中国的经济活力。当海外风险资本进入中国国企,国企的利益与投资商的利益结合在一起,投资商会帮助国企打入海外市场,国企需要在国际舞台上亮相。同时中国的资本也会对海外的金融机构进行投资,这样来来往往的交流过程,也是相互参与,相会学习的机会,这对中国金融参与金融全球化的建设是有非常的意义。

龙先生侃侃而谈,有理有据,他淡定自然地说着中文,自信而优雅,果断而坚定,任何时候都是观点鲜明,逻辑清晰,何霜在一旁为他翻译,似乎是他的属下,他的言谈举止大方得体,自显一种贵族之气。而坐在他一旁的王总,正同亨特连比带划,手舞足蹈,竭尽全力要表达出他破碎英文表达不完的意思。何霜看他一会儿手势,一会儿表情,像只马戏团的猴子。何霜只能在心头叹道,谁是贵族,谁是暴发户,只要不是眼瞎的人都能看出。何霜佩服龙先生,他是个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相当有理性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在紫心的眼里却充满了烂漫温馨的气息。何霜不敢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曾经陪着紫心躺在高原的草地上,数一颗颗晶亮硕大的星星,然后对着星空许愿,要白头偕老。这样的一个人,在紫心的生日那天,曾经送给紫心三千朵康乃馨,紫心从五彩缤纷的康乃馨花海里,找到了一朵紫色的玫瑰,立刻明白了他的爱意和誓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种高智慧的浪漫,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设计的。

更让何霜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是,这样的一个理智逻辑的人,居然还能写诗。紫心曾经给何霜展示过,那首诗写在送给紫心的生日卡上:“错过一个指定的时间,错过一个迟到的空间,美丽的相遇开满了遗憾的花,所以错过了一张纸书的承诺。但是每天的阳光,每夜的月光,阳光和月光交替成生命的时光。时光照过千山照过万水,千山里的思念,万水里的缠绵。我们的故事在时光里开花,同你结缘就想带你浪迹天涯,满地缤纷的花瓣都在回望,有你的记忆总是美丽灿黄。” 在这首诗里,紫心读出了龙先生的内疚,内疚不能给她一张纸书的承诺,但是他会珍爱她一生,因为同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是美丽灿烂。紫心还告诉过何霜,她当时感动得泪眼汪汪,她对龙先生说,你不要为我内疚,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从来就没想过那张婚书,不过就是一张人造的纸,你给我的爱和恩情,一万张人造的纸也比不了。她越这么说,他越觉得内疚满怀,对不起她,发誓这一生一定好保护好她,不能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何霜觉得紫心这样的女人很有福气,活得比好多女人都开心幸福,有钱,有爱,有诗情画意,一张纸书的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再说龙先生真的算得是上品的男人。

何霜聚精会神,很快就把奔腾的思维拉回了现实。席间还有个中年男人,很儒雅的样子,穿高品质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面透出几分斯文。何霜认识他,私营民企大老板董先生,晓薇的男人。何霜记得在紫心家打牌的时候,晓薇总是称呼董先生“我家的老爷”,什么“我家的老爷下个月要去新加坡”,“我家的老爷答应带我去巴黎和米兰扫货。” 还有什么“你们别看我家的老爷快满六十了,发动起床上的战争,比谁都英勇顽强,比谁都冲锋陷阵,体力充沛,还想玩什么,林中蜻蜓双双飞,水边蝴蝶群群舞,我说老爷你悠着点,如果不想早死,我陪你打太极拳,也不要玩这害人的花游戏。”何霜每次一想起晓薇的唧唧呱呱,玻璃球落地的痛快语言,就忍不住笑,再看看她对面的董先生,干净典雅的一个儒商,怎么会有这种变态的爱好?其实又有什么奇怪呢?走在外面是一个人,装模作样也好,一本正经也好,关上门,关上窗又是一个人。何霜想起打牌的时候,姨奶奶们左一声“老公”,右一声“老公”,欢欣鼓舞地点评自己的男人,唯有紫心称她的男人与众不同,唤他一声“松涛”,有如相亲相爱的结发夫妻,亲密无间中还隐着一份庄严和尊重。

何霜抬了抬眼,看见她身周的这群男人,想起他们帘子后面的故事,知道他们不为人知的一些山山水水,不免有几分感觉良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了解王总吗?她了解王总房子后面的花花草草吗?她知道王总的四大宠妃,个个如花似玉,国色天香,可惜她一个都没有拜见过。何霜记得晓薇曾经说过:“王总从来不把他的女人放出来,全部统统关在行宫里,怕她们乱说乱行动,也不知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情。”紫心接嘴道:“如今都是什么年代了,还能把人关在牢房里出来不了,那也是他的本领啊!他的女人服他啊。”

夜空起了雾,雾后面一闪而过的不明飞行物,何霜感觉王总就是这样的神秘难测,表面上粗旷豪爽,不拘小节,实际上心细如丝,行动诡秘,云山林海后面有什么阴谋和秘密,谁知道呢?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何霜看见王总手拿互动翻译器,同亨特聊得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像一见如故的朋友,又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布瑞见机行事,在一旁说一些锦上添花的话,落进何霜的耳朵里,全是绵乎乎的马屁话,但何霜不得不心平气和翻译过去:“王总,我们布瑞副总裁赞扬你的英文很棒,你不用拿翻译机给他看,他听得懂你的英语。”王总听了,眉开眼笑,兴致勃上了天,立马用混杂中文的英文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

何霜看见布瑞凝神注定,专心倾听的样子,总觉得是假打。想起布瑞这个人,其实是对英语相当挑剔苛刻的一个人。就在上周的一个业务会议上,居然公开指责何霜报告上的语法错误。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笔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也有他的道理:这份报告是要送交客户的,代表的是公司的形象,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只会让客户怀疑我们MGS的素质。何霜知道他对自己凯旋归来的恨怨和嫉妒,总是千方百计找岔发泄,大多时候她都让了,可那次真有点忍无可忍,正要自卫还击时,看见艾琳投过来的目光,希望熄火的目光,饱含了同情和理解。她的怒气一下就烟消云散了,什么时候,艾琳站在了她的一边,成了她的朋友。这世界日新月异,千变万化,天天都有山崩海啸的消息,所以这风水也转得太快。

何霜觉得难受,当她回头再看布瑞,布瑞恭敬倾听的样子。王总用中英文混讲的笑话,她只能勉强听懂,而布瑞的脸上却挤出不懂装懂的假笑。何霜敢保证,百分之百敢保证,布瑞根本就没听懂王总的笑话。果然不出所料,亨特一边大笑,一边又要求何霜再翻译一遍。何霜心想,连懂几句中文的亨特都没听懂,你布瑞听得懂吗?她看了布瑞一眼,马上把笑话翻译给了在座的每一位。

王总第一次出国的时候,还很年轻,那时候中国还落后,中国的大门才刚刚打开,人们对外面的世界新鲜好奇,看不完的西洋镜,看不完的花花世界。那年他跟一个代表团去德国访问,第一次看西方,以为西方到处都是红灯区,结果又没看见红灯区。团长便要翻译去问红灯区在哪儿,结果那翻译问成是:哪儿有红灯闪闪的房子?德国人心想,你们要找有红灯的房子,你们又是从中国来的,你们不就是要找共产主义的发源地,马克思的故乡吗?结果给他们指了一条去红灯房子的路。这群人兴高采烈上车了,开了半天下来一看,居然是马克思的故居博物馆。想找红灯区居然找到马克思的故居,你说这群人对不对得起马克思?对不对得起共产党领导的祖国。后来这群人集体在马克思的雕塑前忏悔:“马先生,我们来看您了,但是我们对不起您!”

众人哄堂大笑,在座的每个人都理解了这个笑话后面的幽默。亨特对王总说,现在中国走的路,已经不是马克思指导的路。王总点头同意:如果中国还在走从前的老路,我们也没有缘份在这儿相见。布瑞也马上补充: 如果中国不革新,不从曾经错误的道上转回来,也没有今天的发展奇迹,事实证明,还是资本主义的路是最适合全人类的路。

何霜本想回应布瑞:资本主义其实并不适合全人类,你觉得东欧的资本主义成功吗?还有南美洲,资本主义的制度下普通人民的生活幸福吗?最终她还是用理智收住了快出口的话,有必要跟布瑞计较吗?在这样一个宾主愉悦,把酒言欢的和谐气氛下。但是能不计较吗?能不小心吗?当她看见布瑞和王总一句又一句,聊得欢欣鼓舞,其实布瑞根本听不懂王总破碎的英文,但他会装,会打哈哈,会一个劲地点头,似乎很懂,根本不需要何霜这个翻译。何霜这个翻译本来就是个障碍。一个黑影恍若未觉,在何霜眼角一晃而过,她心头顿时涌出郁黑的不安。

(27)

有什么不安呢?夜深时躺在床上,何霜还是无法入睡,这一天的工作又如倒放的碟片,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前思后想,觉得是不是应该提防布瑞?布瑞这个老狐狸,会不会把黄海集团的单子从她的手上抢走。可能吗?不可能吧,黄海集团的项目,从繁到简,都是她一手一脚搞定的,黄海集团的项目,庞大而琐碎。既有宏观的设计,又有精小的细节,如果没有中文底子,根本无法开展工作。除非,除非布瑞再去找个助手,这个助手不仅要会中文,而且得懂中国的国情,而且还要有华尔街经验,毕业于第一流的商学院……这么短的时间,布瑞上哪儿去弄这样的上等材料?优秀的大卫不是刚刚才走吗?再说,这次龙先生带团访美,这么多的客户和业务,布瑞完全可以分到很好的一块蛋糕。

可是布瑞偏偏要了何霜已经烤好的蛋糕。一切轰然而至,何霜防不胜防,良辰有灾难,晴空有霹雳 面对从天而降的天雷,何霜真的是雷得外焦里嫩,目瞪口呆,魂都不知道散到哪儿去了。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有果,从开始到发展,何霜最初还是有预感的,只是现实的脚步比预感跑得还快。

故事还得从一周前说起。何霜记得,按照原定的计划,代表团到达纽约的第二天,何霜应该带领代表团到纽约证券交易所学习。但是学习的队伍里没有王总的影子。龙先生告诉何霜,王总不参加今天的学习和参观,他要去办一些私事。好好的,怎么会离团?有什么私事要办呢?何霜不好问,她隐约觉出一种不祥的预兆,但也没有往深处想。他感觉这个代表团有点怪,首先是翻译林聪一下飞机就没有跟团,独自一人去了旧金山。当何霜问起林聪的时候,王总还开了一句玩笑:“林聪这小子偷渡了!等他感觉了资本主义的腐朽没落,自然会回归我们社会主义的阵营。”何霜还不知道这群人,在国内过着皇帝一样的日子,就是大棒逼在头顶,也不会去偷渡的。他消失总有他消失的原因。如今王总也“消失”了。何霜管不了,她只能做好自己的工作。

那天清晨七点半,纽约已经很闹了,他们的眼前是狭狭长长的街道,街道留不住阳光,一抬头就是摩天的林立的高楼。阳光在头顶一晃而过,就不见了,要见就只有等明天。这就是华尔街。何霜领着代表团排着队,站在纽约证交所的门口。这群人在国内都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不是上了“风云浙商榜”,就是排在“胡润百富榜”,大小场合都是豪车接送,到了美国居然还排队!何霜看到董先生不自在的样子,脸上的神色半是郁闷,半是烦躁。她只好说:“自打911后,纽约证交所的安检越来越严了,不管是谁,都要排队安检。”董先生说:“现在年龄大了,站久了腿肚子酸啊。”何霜心想,晓薇说你在床上冲锋陷阵,精力无比充沛,还想玩什么“林中蜻蜓双双飞”,现在不过站了十分钟,就喊受不了。不过也难怪,这群人是大爷,去美国迪斯尼都不排队的,早有人安排好了他们的门票,豪华加长礼宾车直接送到门口。

何霜看见龙先生安闲愉快,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就知道他的兴致还不错。他一边用心观望四周的风景,一边对何霜说:“你看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战士保卫我们,说明我们还是安全。”董先生说:“安全什么啊?越是不安全的地方,越是心惊胆寒要增添兵力,要是拉登手下的弟兄混在这儿丢颗炸弹,我们长了飞毛腿也飞不出去。”龙先生对他说:“大清早的,别说不吉祥的话,你的公司若是对了路,没多久就要在这里上市,你大概不希望它被炸得满目疮痍。”龙先生转头又对何霜说,他来纽约已经很多次了,但到纽约证券交易所参观学习,还是第一次。纽约证券交易所是他最希望见识的一个地方。

很多年前,龙先生看过道格拉斯主演的《华尔街》,永远忘不了一个镜头,电影里的纽约证券交易所,时刻一到,钟声一响,无数的尖叫声和惊呼声。何霜插了一句说,好象《华尔街》这部电影是老电影,在中国并不火热,知道的人也不多。龙先生便说,他看的是英文原版,那时候正在苦读英文,还计划到美国留学,只是半途有了更多的机会所以放弃了。何霜听了,只能在心头感慨:这是个不露山水的人物,英文的程度已经能看原版了,却还是开口说中文,让翻译为他服务。是想显示自己的尊贵呢?还是想借机观察对手的一言一行呢?

交易所的大门还没开,队伍越排越长。代表团里一个姓吴的先生有些站立不安,他建议:“要不我们去跟华尔街的铜牛合一张影。”吴先生是白手起家的企业家 还没满四十,身家已是亿万。他第一次到纽约,看什么都新鲜。龙先生说:“等会儿出来,我们集体去华尔街的铜牛照张相。”董先生对吴先生说:“你是不是想骑在牛背上造一个型?”吴先生说:“我才没这么恶心呢,网上常报道中国人素质低,最喜欢骑华尔街的铜牛。”何霜笑道:“别全冤枉中国人,喜欢骑牛的人哪国家都有,美国人也不少。有次我和朋友路过这里,看见一个美国小孩在牛背上做倒立,很有些体操的功夫。周围的人都在拍手叫好。”龙先生感叹道:“华尔街的铜牛也很可怜,不是被人骑,就是被人利用,这么多人都在玩弄它,恐怕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何霜在心头笑,我知道你是诗人,发出来的感慨都跟常人不同。而董先生的眼睛里似有郁怒的神色,他说:“国内的媒体就是崇洋媚外,动不动就说中国人素质低,中国人踩草坪是素质低,中国人骑铜牛也是素质低,那年我去意大利,看见朱丽叶的铜像,她的奶子被人咂,被人摸,摸得发亮变平了,还摸出了几个小空。”

众人都笑了起来。何霜去过朱丽叶的故居,在意大利的维罗纳(Verona),忙中偷闲的一个小休假,只有五天,那时候她和武威还是恋人。听过当地的传说,朱丽叶的乳房是爱情的象征,如果摸了朱丽叶的乳房,便会得到美好的爱情,所以世界各地的游客蜂拥而来,摸着朱丽叶的胸部拍照留念,结果害得朱丽叶的乳房每年都要修补。何霜记得武威说过,我们要摸着朱丽叶的乳房照一张相,这样才能得到她的祝福,相爱的人才能成白头到老。但是何霜还是拒绝摸胸照相,下不了手,总觉得多多少少,有点伤风败俗的心理阴影。两年后,她和武威阴阳相隔,看来是没有得到朱丽叶的祝福。日子久了,时光的流水把什么都冲淡了,何霜每次忆及此情此景,只有无边的浩叹,而没有汹涌的悲伤了。

众人正说着,全面的队伍动了起来,原来安检开始了。大家都知道,自打911以后, 美国怕了,华尔街的安全防卫比过去加强了两三倍。交易所大楼正门的四围,围上了可以移动的铁栏,栏内栏外的警察荷枪持弹, 全副武装, 双手执的枪是机关枪。董先生说:“那架势,完全是对付拉登的架势。”吴先生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拉登还没被美帝套牢,依然在洞子里喝酒吃大肉。偶尔还玩一下自拍,录像流出来又把美国吓一跳。”

过了安检后,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人事部秘书,亲自在门口迎接代表团。她叫戴安,深金色头发,她与何霜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最初相识于华尔街的新年晚宴,后来又是瑜珈班的同学,来往还算密切。这次代表团的学习,就是何霜找戴安安排的。对于未来上市的大客户,纽约证券交易所当然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电梯把他们带上了六楼,众人随戴安走进一间华贵的会议厅。

在这座古西腊风格的建筑里面,每一步都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连窗棂和立柱也金光闪烁。董先生说:“好象欧洲中世纪的宫殿。”吴先生说:“倒让我想起了泰国的皇宫,处处富丽堂皇,满眼睛的金光。”龙先生说:“这是什么地方,全世界金融的心脏,当然满眼睛的金光,每天的流通量多少亿美元!”戴安通过何霜的翻译告诉大家:“想不到吧?建这栋大楼当初才花了一百万。”董先生不相信:“你说什么?才一百万美元?”何霜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栋大楼是1901年建的。”龙先生眼睛闪了一下,也就理解了:“一百多年前的一百万,垒到现在也是好多亿了。”但吴先生还是有些想不通:“我知道过去的钱比现在的钱值钱,但是我在上海买的任何房子,也比纽约的证券交易所贵。”

何霜招呼众人:“餐桌上的甜点和水果,很新鲜,你们尽管吃。”吴先生笑道:“华尔街真是好啊,处处都可以白吃白喝。”何霜也挑了一块点心,麻黄酥皮,外形像小面包,只觉酥软温柔,暖香满口。何霜边吃边说:“去尝尝他们的咖啡吧,味道真的很好,跟很多地方不一样。”空气中飘浮着咖啡的味道,一阵一阵浓郁的香,像奇妙的花在开放,呼吸都是甜的,那让人愉快而欢喜的味道,你会觉得人间真的甜蜜美好!

外面一阵响,纽约证交所的总裁进来了,他跟代表团的人一一握手,致辞欢迎远方的客人,很谦虚地说,能同中国合作是纽约证交所的荣誉,希望推动双方长远的合作, 这种互利互惠的合作必将带来积极而深远的影响,我相信我们都会有更好的明天。证交所的总裁是个日理万机的人,客气话一说完就走了。这边人事经理开始给众人上课了。 她告诉大家,只有会员才有资格在这里进行股票交易,会员入会的会费多少? 两百万美元。 何霜翻译完了后,她听见董先生在同吴先生耳语:“两百万美元也不算多啊。”

一个会员就相当于拥有一把交椅(SEAT), 但在1800年, 这把交椅费只要二十五美元, 真是世纪沧桑, 时代巨变。吴先生眼前一亮,仿佛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他朗声对何霜说:“我这下真懂了,为什么我的房子要贵过一百年前的证交所大楼。”

下面讨论的话题当然是与时俱进的,世界范围内的经济萧条和公司裁员。纽约证交所的人事经理说,我们不裁员,我们爱护员工,因为员工是证交所最大的财富。何霜还没翻译完,就听见龙先生在一旁笑道:“他们是全世界资本流通的焦点,肥得头发丝冒猪油,当然不会炒人啦。”龙先生是懂英语的人,何霜早就意识到他的反应比代表团所有的人都快。董先生也紧跟着说:“人有钱了,才能给慈善打基础,如果没有庞大的物质作后盾,慷慨和善良都要打折。很多年前,我还是个打工者,我对自己说,要是年收入上百万,我肯定捐一万给希望工程。”吴先生在一旁调侃他:“老董你已是亿万富翁了,每年捐了多少给希望工程啊?”何霜不知道董先生捐了多少给希望工程,但她看过晓薇的时装、高跟鞋和手袋,随便拿一样出来,也抵得了十几个希望工程小孩一年的费用。

董先生忽然喉咙一动,随即“轰轰”地响起来,何霜听得肉跳,心想这是高雅郑重的场所,可千万别随地吐痰啊!她越担心的事越要发生,只听”啪托” 一声,一口浓痰射在了美丽的地毯上。何霜皱紧了眉,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尴尬得心脏乱蹦,浑身的肌肉一阵阵痉挛。她宁可见董先生裸奔,也不要见他在这样的场合随地吐痰。人事经理希拉显然也没遭遇过这样的客人,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最镇定的是龙先生,他似乎有处理各种紧急情况的经验,何霜见他虽然铁青着脸,却从容不迫,快手拿了几张桌上的纸巾,低下身子,不慌不忙把那口浓痰擦掉。然后他用英语对希拉说:“真的是非常非常抱歉,这位先生有急性气管炎,有时候控制不住,给您们大家添麻烦了。”那一刻,何霜觉得龙先生真的了不起,是真正高贵品质的人,也是真正能干大事的人。

(28)

龙先生低身擦痰的动作,在何霜看来,非但没有损伤他的身份,反让他的人格更有魅力和光芒。什么是贵族?善良的品质,深邃的思想,高贵的灵魂,博大的胸怀和气质……龙先生应该算得上真正的贵族,而不是装出来的伪贵族。难怪紫心那么爱他,就算没有名份也没有半句怨言,带着感恩喜悦的心陪他从春夏走到秋冬,人生没有多少春夏秋冬,所以两个人都很珍惜。会议中途休息的时候,何霜还注意到龙先生跟紫心挂了电话,龙先生的声音很低,何霜怎么知道,因为他眼睛里挂着袅袅的温情。

还没到九点钟,九点钟才开盘,才可以去看敲钟时沸腾人心的时刻。会谈还在继续。谈及美国目前的经济衰退,人事经理希拉讲了自己的故事。来纽约证券交易所前,她曾经在北卡某钢铁公司。她说如今美国经济萧条,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丢工作,但是她所在的公司,几万人的大型钢铁公司,却没有下岗一个人,为什么? 总裁号召大家共渡难关。为了减少支出,降低成本,从总裁开头,每个人砍掉三分之一的薪水,再砍掉高级管理层的岁末分红。何霜翻译完了后,董先生说:“这不是搞有饭同吃, 有难同当的共产主义吗?”何霜把董先生的话翻译给了希拉,希拉点头笑道:“等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是应该走向共产主义,类似瑞士那样的高福利国家,消灭了贫穷,人人都平等而且富裕。共产也有共产的好处,那就是团结了人心,稳定了局面。你想想, 这么多人若是同时下岗, 涌向社会吃救济,会给社会引来多少马蜂?”

但是何霜明白,像希拉曾经所在的那家公司,在美国社会简直就是个劳动模范,稀有动物一样的劳动模范。美国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贪婪、狂妄,私欲膨胀,热爱金钱,偏执狂般地追求最大的利润。她认识一个来自IBM的高级工程师,八十年代就来美国了,是刘天王的朋友,在刘天王的家里,他面露哀色,谈及IBM曾经也是共产主义, 口口声声发誓永不开掉一个人。但是经济不好了,效益坐滑梯了,马上冷起一张脸,一转身就忘了昨天的誓言。把你一脚踢到大街上,管你是死还是半活。何霜还认识一个航空公司的主管,是个ABC,能讲流利的中文,也是刘天王的朋友,因为经济不好,她的工资被公司砍了一半,说她不幸吗? 但她又是万幸,裁员的黑名单里没有她! 何霜曾经开过她的玩笑,调侃现在航空公司为了多添一点美元,什么样的损招阴招都想得出来,三明治和矿泉水掏钱买还想得通,连那种靠走道靠窗的位置都要多加钱,是不是太吸血虫了?那主管笑道,没有办法,航空公司也是为了活命,想出这些损人利己的办法,希望避免更多的人走上失业的街头。

董先生呵呵笑起来:“听听你们这么说,美国好象是无比黑暗的社会,到处都在上演这些悲惨故事,还是中国繁荣昌盛,前途一片光明啊。”何霜看见董先生满脸喜光兴奋的样子,完全忘了他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口痰,给众人带来的集体羞耻。龙先生把痰擦干净后,刀一样的目光砍了他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不仅给集体抹黑,更是给中国抹黑,他忙道歉:“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龙先生威严地说:“我们回头聊,现在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会谈还是要继续。”但是没有两分钟,董先生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讨论起中国的光明,美国的黑暗。吴先生也在一旁热烈附和:“没想到美国的经济这么衰,失业的人这么多,我的公司正在扩建,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到中国来,我给他们饭碗。”何霜看他一脸得意洋洋,救世主的样子,心头也不爽,没有把他的话翻译给希拉。董先生在一旁发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看美国这头好漂亮的孔雀啊,从河东飞到河西,怎么就衰成落水的母鸡?”龙先生在一旁冷笑道:“落水的母鸡?如果美国真是落水的母鸡,全世界这么多国家还听它的话?一会儿逼这个国家货币升值,一会儿逼那个国家的总统退位,除了这头落水的母鸡,谁敢在全球发号施令?”

何霜同意龙先生的观点,美国是个喜欢示弱,喜欢叫穷的国家,很务实,不讲面子,对其黑暗或薄弱的一面,媒体

爱作铺天盖地的报道,常常给世界一个错觉,美国这个国家腐朽没落,不堪一击了。就说每一届的世博会,哪个国家不想把自己最美好,最珍贵的一面展现给全世界。当然,美国除外,每一到世博会,美国就开始喊苦,拿不出钱建馆,只是参展国中好多国家比它穷,都搞得出像模像样的建设。这样的展览,联邦政府不给钱,主要靠民间捐助,要是正好遭遇了经济危机,全国上下哭喊遍野,满目疮痍。这种状况下,民间企业也捐不出钱,没有银子,怎么可以建展览馆?在日本举行的一届世博会,美国人一开始就喊穷,说来不了,最后还是靠美国丰田的大笔一挥,钱到了账上,才敢走路。因为没有用心用力,美国馆总是显得穷酸和简陋,反正它也不怕嘲笑,脸皮厚得很。

对于董先生的随地吐痰,何霜心头还是耿耿于怀,私底下又跟希拉道了一次歉。希拉反过来安慰她,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事情已经解决得很好了。她感叹你何霜在MGS投行工作了这么久,难道没有听说过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丑闻,那才惊天震地。何霜没有听过。十二年前,MGS的前执行副董事长到希腊去洽谈一笔业务,结果无功而返,心头很郁闷,在飞机上的头等舱里喝得半醉,然后发酒疯骂人,骂祖宗,空姐好心提醒了他一句,他居然脱了裤子,走到过道上开始拉大便。后来《纽约时报》的记者在报道完这件事情后,发表了一段评论,其中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们华尔街的形象,也是代表美国的形象,除了贪婪和狂妄之外,还有不知羞耻的道德败坏。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同MGS的前执行副董事长一比,董先生就显得是小虾见大鲸。何霜听了这个迟到的故事,也是开心一笑,美国的林子很大,什么样的怪鸟都有。她记得那时她和武威还在一起,有个春天的黄昏他们在中央公园散步,灿烂如霞的樱花树下,有个男人半蹲在那里,空气中传来刺鼻的臭味,他们才意识到他在那儿大便。你说都是些什么疯子,好好的公共卫生间不用,野外方便也得考虑他人的情绪啊。她记得武威什么也没说,拉着她的手一阵狂跑,跑出了那片不雅之地。有些片段回想起来清晰明朗,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何霜感觉自己只要还住在纽约,到处都是武威的影子。

何霜低头看了一下表,激荡人心人肺的时刻就要来了。九点钟,众人随希拉下了楼,站在长长的过道上,整个证券交易所大厅尽收眼底。何霜看见龙先生趴在栏杆上, 眼睛定定朝后看,那边有几座小巧的玻璃房子, 那都是电视台的直播室, 美国赫赫有名的几家无线电视台。龙先生转头问何霜:“我知道CNN, NBC, FOX, 但不太清楚BLOOMBURG。” 何霜笑道:“BLOOMBURG是华尔街有名的金融公司, 它还有自己的电视台, 专用来发布财经消息。”

龙先生从天花板慢慢往下望,他发现无数不同颜色的电线和管道,大的小的,粗的细的,曲的直的,互相缠绕在一起。看得久了,眼睛发昏,只觉有些像蛇,有些像蜈蚣,他虽然从政,但大学时的专业是电机设备,对交易所的技术设备倍感兴趣,可还是看不懂。“看不懂也觉得让人震撼,我真想呆在这里多学习几天。”这是他对何霜说出的感受。然后他又问:“交易所的技术工程师压力很大吧?”何霜觉得这个问题应该由希拉来回答。希拉说,工程师的压力相当大,,每天下午四点半,交易结束,交易员离开现场,技术人员便开始工作了,检查线路,查看数据库,跟打仗似的,因为每天的信息量太庞大了,都是成万上亿。何霜问希拉,你们除了用自己的员工,还请外面公司的技术顾问吗?希拉说,当然请外面的顾问。龙先生插了一句问,顾问里有中国人吗?希拉说,有几个中国人,特别的聪明和勤奋。

希拉又说,在这里特别容易见到名人,她跟几十个国家的总统合过影。多年前还见过你们前总统,前总统亲手敲响了钟,前总统还邀请她到中国做客。她问何霜,如果她现在去北京找他,他会认她吗?何霜正要回答,一个一个CNN的电视台记者朝戴安招手。何霜对众人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

现在是九点半,全场的目光和镜头都在等待,等待钟声即将敲响。前台上站了一大家子人,何霜听见董先生对龙先生说:“肯定是个亿万富翁的大家族。你看他们拖儿带女全上阵了。”老夫妇站在最前面,后面不是儿子媳妇,便是女儿女婿,还有孙子孙女一大帮花花绿绿的孩子,最小的还抱在怀里,也出来亮相。时刻一到,老人按下电铃,敲响了钟,钟声一响,意味着一天的交易日开盘了。董先生其余对众人说:“等老子的公司上市了,老子也要去敲钟,老子也要带一家子人上去。”何霜心想,你是准备带大奶上去呢?还是带二奶上去呢?你不怕大奶二奶在上面打起来啊?她听见吴先生在一旁笑他:“你想带谁上?你谁都可以忘,但千万别忘了党和领导。”

钟声响后,龙先生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尖叫声,跟《华尔街》那部电影不是如出一辙。他沉默不语,静看忙而不乱的人群,紧张,专注,全心全意的投入 ,屏幕上闪烁不停的绿光黄光,华尔街跳动的数字,跳动的还有世界金融的动脉。资本市场那条庞大而喧嚣的河流里,有多少幸运儿浮出水面,就有多少倒霉蛋沉入水底,再也无法起来。

(29)

提及股票市场,一般有两个市场,主板市场(Main-Board Market)和创业板市场(Growth Enterprises Market )。主板市场是传统意义上的证券市场,也称股票市场,是一个国家上市和交易的主要场所。主板市场在资本市场的地位举足轻重,很能反映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经济学家称之为“国民经济晴雨表”,上市企业多为大型企业,有成熟的市场,宏大的资本,稳定的盈利。创业板是二板证券市场,其目的是帮助中小企业,特别是为高科技的创业融资可以说是雪中送炭。如果说纽约证券交易所是主板市场,那么纳斯达克市场(NASDAQ)便是创业板市场,其规矩和手续,比纽约证券交易所简单得多,是美国高科技上市公司最多的证券市场。至于中国的股票市场,也是两个市场,上海证券交易所是主板市场,而深圳证券交易所是创业板市场。何霜知道黄海集团早已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而紫心弟弟上市的公司则在深圳。

代表团的学习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结束后,下一站就是交易所。纳斯达克成立于1971年,其股票市场面向全球,全部采用电子交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纳斯达克是世界最大的股票电子交易市场。 董先生忙说他知道纳斯达克,因为纳斯达克在中国的的人气比纽约证券交易所还高,然后他财大气粗地告诉何霜,他准备在美国的两个交易所上市。何霜告诉他,同一企业不可以在两个市场同时上市。 她正准备跟董先生解释来龙去脉时,眼睛的余光突然捉住了龙先生。龙先生正在通电话,他说:“老王,这样做恐怕不好吧,给人过河拆桥的感觉。”这句话不歪不斜,正好落在何霜的耳朵里,她听得心沉心落,她感觉和龙先生通话的人一定是王总,而他们的电话肯定同自己有关。在纳斯达克接待代表团的是一个中国员工,免去了何霜当翻译的苦差,所以她有闲暇胡思乱想了好久,越想越觉得惶恐不安,有什么小灾小难要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何霜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安慰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呢?曾经经历的风霜雨雪还少了吗?该来的就让它来吧。等纳斯达克的参观结束后,代表团休息了一天。但是何霜没有休息,又急赶着回MGS去上班,要处理的事情不少,还需要同布瑞协商一个小问题,偏偏布瑞不在办公室,亨特也不在。艾琳告诉她,布瑞这几天都不在办公室,她还以为他跟何霜一块儿出差了。何霜说,我能出什么差?我就在纽约城的。

何霜第二天领着队伍去了美林证券。美林证券的这片地,立了一栋不是很高的楼,称为世界金融中心(World Financial Center)。狭长不堪的曼哈顿下城,只有这片地才宽广大度,没有喘不过气的高楼挡了暖风和阳光。他们站在草坪上看风景,美林证券楼前的自行车道,明朗干净,让何霜想起遥远的,曾经成长的故乡。那一片让她牵挂的土地,有她最甜美和最伤感的记忆。

美林证券偌大的前台交易室,似乎无声无息,谁不知有陈兵千万,因为居高下望,落地窗把哈德逊河剪裁成画,画里只有水,一大片碧蓝明亮的水,仿佛窗外是浩荡的海。龙先生忍不住赞道:“太壮观了!”这匠心独运的设计智慧,一点花哨的东西都没有,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何霜只能在心头浩叹:行走在华尔街,处处都有惊心动魄的风景,那些突然而来的电闪雷鸣,那些出其不意袭击你的凶猛野兽,每一段路都防不胜防。稍不注意,你就成了人家枪下的猎物。

在美林证券学习完了后,何霜带他们去了家法国餐馆。那是一家很讲究的餐馆,餐具精致,美肴如画,鹅肝和蜗牛很新鲜,牛排汁多味腴,土豆泥滑润入口。只是进餐的时候,何霜发现他们一个个皮塌嘴歪的样子,当然,龙先生一个人除外。后来才知道,他们一伙人昨夜莺歌燕舞,在一家曼哈顿的成人夜总会,快乐到凌晨五点钟,难怪没有精神,哈欠连天,像吃了鸦片的样子。何霜说,要不我挂个电话,取消去美联储的学习吧。董先生连说,好,好,好!但是龙先生坚决摇头说:“什么都能取消,但美联储一定不能取消,你们知道美联储是干什么的?” 董先生说:”听起来像个农村的信用社,不过就是美国的储蓄所罢了?“ 

何霜只好跟众人解释,美联储是美国的中央银行,而在中国,中央银行是人民银行。美联储最主要的职责,是制定和执行货币政策,规范银行机构,维持金融系统的稳定,向海内外金融机构提供金融服务和咨询。至于怎样实现相关的货币政策,有三种手段,一是公开的市场操作,二是规定银行准备金比率,三是批准各联邦储备银行的贴现率。何霜对众人说:”在座的诸位都是关心海外上市的,所以必须密切注意美联储的新政策。“董先生似乎恍然大悟,他问:”前些日子,给中国施压要人民币升值的就是美联储?“ 龙先生在一旁笑道:”你现在知道是美联储了,不是农村的信用社了?“吴先生说:“既然是块宝地,那我们就去看看。”龙先生转头问何霜说:“那地方就是印美元的地方?“何霜说:”印美元的是美联储总督,在华盛顿,我曾经去过,还得了一小袋子打碎的美钞,算是纪念品。“董先生问,你能不能把那些打碎的美元粘贴在一起。何霜说,我的老天,打碎的美元跟毛线一样细,谁有这么高的粘贴功夫?

站在美联储纽约分行的大门外,何霜说,你们仔细看看这栋楼的设计,像不像阴森暗沉的监狱?董先生说,这样的设计很有创意,是不是预防歹徒冲进去抢钱?提醒歹徒,这是监狱不是银庄。吴先生正要说话,两个温州妇女走来向她兜售纪念品,董先生买了一个仿水晶的双子塔,吴先生买了一对铜塑的自由女神。吴先生对龙先生低声笑道:不跟二嫂买一个作纪念。龙先生只是摇头。吴先生说,我知道二嫂看不起这些伪劣产品。 何霜低头浅笑,知道他们说的”二嫂“就是紫心。她听见董先生在一旁感叹,说纽约还是自由,华尔街都可以摆地摊,这儿还没有城管。何霜说,这儿只不过人少,警察不管,你去问问中国城街上卖水果卖烧烤的,警察管不管。

代表团在美联储见的第一个人叫德瑞,是个香港人,也是何霜的朋友,他在美联储已经工作五六年,常常往返于香港和美国两地。至于汉语,德瑞只能说粤语,而何霜只能说普通话,代表团里除了龙先生,都不会听粤语,所以何霜还是要当翻译,翻译德瑞的英语。

平时有人约见见德瑞,一般要等到十一点半以后, 也就是证券交易高峰后的一个小间隙期。 但今天他们来的时间好,是下午两三点。他们看见得瑞从繁忙的交易台走过来, 清瘦高挺的身材, 三十岁上下, 精明和智慧流露在眉目之间。何霜说,德瑞负责整个亚洲地区的银行业务, 他是个铁打的人, 每天都工作二十个小时。德瑞笑道:何霜你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吗?何霜说,我和你不同,我如果不干,后面多的是人,你是美联储交易前台上唯一的亚洲人,谁也替代不了你。

那些纷乱繁缛的交易, 无论来自东京的, 汉城的, 还是上海和香港的, 都是德瑞一杆子管到底。美联储银行能委以他重任, 相信他有他的天才和毅力。 无论怎么说, 一个东方人能混到这个台面, 也是拼得九死一生。 后来他们聊到香港,德瑞说,他天天都在想念家乡的美食,还有他妈妈煲的豆腐汤,滚滚烫烫,特别的温暖和舒适,是家的味道。

董先生说,每次去香港,最爱的就是那里的美食,而他的太太就知道扫货。何霜知道他说的太太是晓薇,不是他的原配。德瑞满脸是笑, 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老板来了,他被请了回去。众人看见他满眼睛的歉意。何霜说,没有办法,德瑞的每分每秒都是金子。

吴先生中途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大发感慨:卫生间的地板上还嵌了小屏幕,滚动报道股票行情,坐在马桶上还可以工作,拉尿拉屎都不浪费时间,不知这华尔街想得太周到了,还是太会剥削人了。他还说他深受启发,回国在他的办公楼也要搞个类似的系列。

正说着,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士朝何安走来。“原来是你!”两个人同时把手伸向对方。是老相识了,男士叫杰克,是何霜同事海伦的老公,他们见过一面。这个世界真小,转来转去都是熟人,但熟人并不知根知底。何霜这才知道,海伦和杰克已经离婚。布瑞说,她跟一个小他二十岁的男人跑了,他已经抓不回她的心了。这个世界天天都在上演悲喜剧,何霜也不好多问什么。她觉得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稍微风吹草动,就会暴露在青天白日下。何霜还记得海伦曾经找她要钱凑份子,要给艾琳买个鸡公。原来她对这个业务相当熟悉啊。

杰克是个很健谈的人,他告诉他们,许多年前,中国人民银行曾派人来美学习,学习美联储银行系统,因为人民银行是中国的中央银行。后来杰克被邀请到北京,去人行教课,教美联储的货币和汇率,债券和交易,政策的制定和执行。他被当作专家,受到隆重的接待,令他终身难忘。 他回忆他在一次晚宴上, 吃过一道非常好吃的菜, 那肉特别的嫩滑, 却不知道是什么肉。何霜笑道, 你为什么不问。 他说怕知道了答案, 影响了食欲。 董先生听了何霜的翻译后说,那肉八成是蛇肉。龙先生说,他先前也吃蛇肉,后来读了佛经,再不敢吃了,但自己并不是彻底的佛教徒,还是吃超市买的猪肉牛肉。

杰克感叹道,如果中国人都读佛经该多好,肯定不会吃狗肉,他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开公司, 曾被一帮中国人骗去吃狗全席, 先谎称是嫩牛肉, 等他吃完后才和盘托出。 他的朋友虽说恶心难忍, 依然满脸是笑。 入乡随俗嘛, 只要有钱可赚,他要讨好他的中国客户。 在中国呆久了,他什么都吃过, 猪脑髓, 鸭肠子, 兔头什么的, 他美国的家人听着都怕 。杰克的这番感叹让何霜立刻想起了布瑞,那个为了业务,为了大单子,也是什么都敢吃的家伙。现在他在干什么? 好几天没有他的音信了,何霜只觉得背上突然发麻,发凉,像爬满了冰凉的肉虫。

(30)

何霜晚上做了个梦,梦中有围猎的场面,尘土飞扬,雄马飞腾,,一群猎狗在狂奔,两三只猎鹰从她眼前疾飞而过。千万人的欢呼声惊雷一样响过,她看到一头怀孕的母鹿中了箭,血淋淋地倒下,感觉无比的残忍和惨烈,但后面传来魔鬼一样的笑声:“好,我们一箭双雕,一箭搞定两个!”她回头一看,是亨特的脸,他什么时候成了围猎的将军?何霜醒来后,还在回想那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魂在何地,如果亨特是围猎的将军,那自己是谁呢?是地上跑的猎狗,还是天上飞的猎鹰?猎狗也好,猎鹰也好,都是在给围猎的队伍领路指方向。梦境恍惚迷茫,总有些不可捉摸,匪夷所思的画面。她或许想得太多,她不用去计较。

这天亨特一个电话,把她请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关好了门。何霜知道又有什么商务要事要同她密谈,但心却开始慌蹦,蹦出阴暗的,不吉祥的预兆。因为亨特已经在侃侃而谈,高度赞扬她给公司所做的贡献,公司不会忘了她的。何霜开始警惕,糖衣下面到底是什么炮弹?鲜花后面到底有什么暗器?何霜知道亨特的话马上就要转折,转折处有口荒凉阴森的暗井,她一个不冷防,就咕咚掉了下去。

亨特很清楚,很完整,很响亮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请把黄海集团的业务全部移交出来,我们给你安排新的工作。”何霜的脸上居然还挣扎得出微笑,微笑后面是不堪一击的绝望和愤怒,随时都能爆发,把现场炸得火光四射,浓烟滚滚。她眼前发黑,黑暗中由有红的紫的光在闪跳,那些光都是锐利的光剑,把她劈得四分五裂,血肉纷飞的碎片开始幻变,有的变成猎鹰,有的变成猎狗,有的变成一头受伤中剑的母鹿,她真正的灵魂早就消散了,消散在血淋淋的杀场上。

行走在错综复杂,变化多端的场面,亨特这个老狐狸早就应付自如。对方是绝望中的宁静也好,愤怒中的咆哮也好,他都知道采取怎样的措施,选择怎样的工具。望着脸色苍白的何霜,他的眼睛里还是滚涌出了同情,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他对她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休假,半个月一个月的假,我都给你批,回来后再给你新任务。何霜机械地接受了休假,她也不想再追问原因。原因很简单,亨特说过,把这个项目还给布瑞,这个项目最初就是布瑞的。我们是一个团体,友好的团体,需要每一个人的智慧和奉献,每一个阶段的情况不同,布署有变,你已经胜利完成了你的使命,请把你的接力棒交出来!

何霜只能交出接力棒,温顺听话地交出来,顽固抵抗只能是死路一条。她现在彻底理解了大卫,那种痛苦绝望,无可奈何的心情。她比大卫幸运,她至少还有饭碗,MGS若要踢掉她,可以编五颜六色的理由。她想起大卫曾经对她讲过,华尔街到处都是微笑的鲨鱼,面带温暖的微笑,却在咬你,把你咬得粉碎吞进肚子里了,他依然带着柔和慈祥的笑。亨特就是一条微笑的鲨鱼。何霜曾经还问过大卫,你知道笑面虎吗?微笑的老虎,跟你那个微笑的鲨鱼差不多的意思。但是大卫说他不知道,何霜当时就感觉他的中文底子并不强壮。但是何霜的中文底子强大又能怎样,不是被微笑的鲨鱼收拾得服服帖帖?何霜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梦,梦中那头流血倒地的母鹿,或许就是暗示的自己?

但何霜还是想不通,她干得好好的,一帆风顺的,怎么突然就转交给了布瑞?布瑞能比她更胜任?不可能!临阵换将到底是何种用心?亨特到底想玩什么花招?是不是布瑞和亨特底下有什么交易?是不是亨特有什么秘闻捏在布瑞的手里?何霜想得魂飞神散,头都成了七八个,还是没有想通。半夜雨急,轰隆隆下得昏天黑地,蓝光一瞬而闪的夜空,一切都在黑白颠倒,一切都在疯狂扭曲。一种锐痛穿过她的心脏,她忽然嚎啕大哭,直到把自己的身体哭干,灵魂哭空。武威刚去世那阵,她都没有这样哭过,那时候只是无言流泪,因为你知道那是拉登蓄意干的,死去的人还有这么多,全世界都在同情她,集体给她温暖和鼓励。现在她哭得这样肝摧肠断,天地都灰了,似乎地狱就在不远的地方,她不甘心,她死得不明不白!

这并不是亨特和布瑞合作的阴谋,亨特并不想临阵换将,他一直都是信任何霜,赞扬何霜。但是何霜忽略了一个人,王总!王总只是在宴会上露了脸,却没有参加华尔街的学习,他一人在纽约会去哪儿?何霜千思万虑也想不到,这中间杀出了个程咬金,来无影,去无踪,闪如电,轻似风,转身就偷摘了何霜的蟠桃,还把她的蟠桃树连根刨走,面都不用出,一声招呼都不用打。

这个人的名字叫陈小劲,中国人,跟布瑞同个俱乐部,当初黄海集团的业务就是他牵的线。陈小劲也是个华尔街的银行家,HQ投行亚太地区的副总裁,近年来他跟顶头上司有分歧,明里暗里过了几招,让他郁闷难平,不觉间起了跳槽的心,换主的意思。他从布瑞那里了解到,MGS投行正在中国大展手脚,对他是个机会,他跟布瑞谈了自己的想法,布瑞忙说,好啊,你快过来,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他本来打算再过些日子再跳到MGS,结果布瑞的单子被何霜抢了。布瑞满面寒冬的风霜,要找陈小劲出门喝酒,陈小劲听完他的苦瓜经历,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他从你这儿抢走,我帮你抢回来。王总是我国内的老哥们,只要王总指定要你,那女人也没有办法。

陈小劲毅然加盟MGS投行,亨特求之不得。陈小劲毕业于宾州大学的沃顿商学院(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Wharton School),美国最好的商学院。陈小劲跟大卫是校友,但他不是ABC,是地道的北京人。亨特怎么不高兴,人才啊,不仅有华尔街的经验,更有在中国投资开发的实战技能,跟中国各个领导层更是混得水起风生。何霜哪里知道,当她领着代表团在华尔街参观学习时,在曼哈顿的一个高级会所,有四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哪四个人?亨特、布瑞、王总,陈小劲。何霜只有在最后见了陈小劲时,才明白山河在一瞬间就可以改换颜色的前因后果。

那天王总口无遮拦地告诉亨特:我不喜欢和女人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要同男人做,女人可以玩,可以开心,但绝不能搅进正经八百的事情里。当陈小劲用极其流利准确的英文翻译给亨特时,亨特惊得眼睛都快滑到鼻尖上。要知道,这是什么语言?在美国你可不敢有歧视妇女的言论,这是犯法的,像王总如此肆无忌惮的言辞,他还是平生第一次领教。但是亨特耐心听了,似乎也接受了王总的观点:战争让女人走开,商场也应该让女人走开,女人只有胸,没有大脑和智慧,一旦跑进了属于男人的领地,不是好事,是祸水,只会带来无穷的灾难。这一桌四人是清一色的男人,没有女人插在里面,幸好何霜不在,否则这群中外的爷们也没有放浪形骸的言谈。席间王总还问亨特,美国现在不是推崇孔夫子吗?孔夫子说过一句话你们这里流行吗?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人和小人是最烦人的人。

亨特在职场上没有性别歧视,男女老少,谁能干谁就上。在生活中,他也尊重女性,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更是视若心头的明珠。他不相信孔夫子会说出那样鄙视女性的话,他更不同意王总的观点,活鲜鲜的例子就放在他的眼前,大卫与何霜,一男一女,谁强谁弱,谁赢谁输,亨特眼睛亮得很。但他还是附和王总的言语,他聊起美国的五十年代,大都是男人工作,女人一般都在家里照顾孩子,那时候社会稳定,民风淳朴,人民安分守己,没有现在社会的混乱不堪,人心惑乱复杂。

王总还告诉亨特,黄海集团的业务他只想同陈小劲合作,不是何霜不好,他承认何霜是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但是女强人和男强人同时出现,他还是愿意找男强人。亨特并不喜欢王总,这个人豪爽是豪爽,但不喜欢按规矩办事。但在放弃何霜的问题上,他还是立刻点了头,他不能得罪王总这条大肥鱼。黄海集团那笔五十亿的上市单子,MGS投行作为IPO承销商,光手续费就能收一点五亿美元。而中国国企一贯财大气粗,从来不拖欠费用,他早就领教了。

亨特还是会重用何霜的,那笔五百亿的高铁工程,至今还挂在他的胸口上。如果MGS投行能一口独吞,当上IPO承销商,光承销费就是十多亿美元啊!他于是小心地从侧面打听了这个项目。陈小劲看起来似乎并不胸有成竹。他说,他也有内部的关系在里面,项目现在并没有彻底公开上市竞标方案,就算政府打算海外上市,到时候肯定很多投行跑来抢蛋糕。亨特说,如果我们的公关做得好,把各个阶层的关系疏通好,对方认定了我们,就算公开竞标,最后还是选我们的标。陈小劲心想,这个死老贼,中国的东西他还懂不少,谁给他的培训?

谁给他的培训?亨特一靠自学,自己的钻研,观察和积累,二靠部下,跟何霜的言谈,还有何霜在中国的报告和汇总,他绝对不止看一遍。因为他已经下决心,要把力气用在中国这块麻辣鲜美的肥肉上。

(31)

又过了几天,何霜还是在低落的峡谷里爬行,幽森暗沉的树林没有尽头,阳光照不到她的身上。那个星期天的上午,她去了一趟办公室。她本来已经休假了,亨特准了她四个星期的假,她想先在家里睡几天觉,休整修整,然后去秦桑那儿散散心,叶梅因为换工作,忙得马不停蹄,人仰桌翻。叶梅让何霜先去秦桑那里报道,她这边安顿好了紧跟着就去会师。何霜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想起有个去年圣诞买的LV手袋丢在办公室,从来没用过,可以给秦桑这个小资当礼物。

本来拿了手袋就应该走的,何霜却忍不住坐在了办公桌前,这一坐肯定又是浮想联翩,委屈万千。想到前些日子的紧张,忙碌,忘我地辛劳,爬山涉水,披荆斩棘后,金色的大道就在眼前了,却被人一脚踢翻,却被人取而代之,这都是什么道理?她辛苦一场怀了孩子,孩子还没分娩,她就被人按在地上,开肠破肚,血淋淋取走了孩子。何霜想起了嫂子餐馆里的那个农妇,从乡下进城打工的那个农妇,她的孩子就是这么被人拿掉的,这个冷漠残忍的世界,哪儿都一样!她们两个人,谁比谁幸运呢?不都是一样的命?想到这里,何霜又忍不住痛哭,她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哭干了,怎么还有泪呢?她一直都是个隐忍坚强的人,而这一场创伤,趁机把她积蓄半生的泪水提前挥霍了。

后面有人拍了她一下。何霜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艾琳。艾琳已经看见何霜眼红泪流的脸,避不开的尴尬,走不过去的难堪,何霜只有面对。她想现在是星期天上午,美国传统的教堂时间,艾琳怎么会在办公室?她有多忙的公务要加班?何霜看见艾琳居然欢欣鼓舞抱了抱何霜,大喊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他们把你开了。”“我怎么可能被开了?我办公室的东西都在。”何霜满眼睛的莫名其妙。

艾琳说:“你不知道,你这些天没有出现,我们都以为你被亨特踢走了,或者为你庆幸,是不是找到更好的买家高飞了? 这在华尔街很常见的,人来了,人又走了。前两天来了个中国人,我们知道他是替代你的。” 何霜的脑子忽然像通了电源,心内和心外,过去和未来,满山满河的幽暗全都照亮了。“那个中国人是谁?”何霜厉声喝道,文明人的礼貌和谦让,可以被愤怒的洪流冲走。艾琳完全能理解何霜暴躁的心情,她曾经也是MGS菜刀下的一块肉,被砍得血肉模糊。她老实告诉何霜,那个姓陈的人刚来,她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他的信息已经在公司的内部系统了,艾琳让何霜打开电脑查一查。

何霜想都没想,立即上了公司的内网,陈小劲的信息果然堂而皇之已经登上了员工的名册( Employee Directory),他的办公室就在何霜的隔壁,他的职务是副总裁。何霜对艾琳苦笑道:“如果我今天没有碰上你,还不知道MGS发生了这样的事。“ 爱琳对她笑道:”这样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MGS天天都在发生,欢迎新人,踢走旧人,或者说是虐待旧人,诱骗新人。随后她摇头叹息,告诉了何霜自己的经历。七八年前,上面派她去希腊出差,因为她懂希腊语,她小时候在希腊长大,后来父母离婚后,母亲改嫁到意大利,她又在意大利生活了几年,没多久全家移民美国。她的多种语言能力,让她在MGS竞争激烈的面试中脱颖而出。刚进MGS投行没两年,她就派到希腊去办差。

何霜这才知道,艾琳曾身负重任,派到希腊干了件大事,什么大事?帮助希腊进入欧元区。那时候的希腊债务繁多,焦头烂额,入不了欧元成员国的最低要求。最低要求有两个标准,一是预算赤字不能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3%,二是负债率低于国内生产总值的60%。希腊政府狼狈窘迫,他们满足不了这个最低要求。惶恐不安中,神仙来了,救星降临了。这个救星就是MGS投行。MGS对希腊说,不用怕,我们给你想办法,我们马上派一位希腊长大的银行家协助你们解决问题。艾琳到了希腊,推出了MGS为希腊定做的,最新的金融衍生品。其操作程序是以”货币掉期交易”的方式,帮希腊政府掩盖了10亿欧元的债务,一番涂脂抹粉后,金融报表上的数据干净了,整洁了,崭新地发着光,完全符合欧元区成员国的标准。

从MGS投行走出来的银行家,哪一个不是化妆整容的高手,偷梁换柱的高手?这个金融产品的流程,不用艾琳详细解释,何霜也知道。MGS蓄意让让希腊政府的债务先用美元来发行,等到了未来的某个时期再用欧元换回,最后债务到期了,MGS再用美元把它换回来。欧元和美元两种货币换来换去,必然牵涉汇率,汇率若是走市场,必然很难化妆。于是MGS先送给希腊一个优惠的汇率,希腊拿到了更多的欧元,因此在账面上冲淡了希腊政府的负债率。换句话说,MGS向希腊借贷10亿欧元,还贷期限为十年,MGS的慷慨贷款,让希腊预算赤字变成了GDP的1.5%,于是希腊顺利混进了欧元区成员国。当然,这世上没有免费的面包和红酒,希腊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10亿欧元的贷款,MGS大嘴一张就吞了3亿美元的手续费。

纸是包不住火的。正如南郭先生终究也有原形暴露的一天。几年后,欧盟统计局发现了希腊的异常,希腊的国债赤字变成了GDP的5.2%,大大超过欧盟3%的规定。这些年,希腊像个走投无路的穷人,不停地借债,不停地还债。不得不听从MGS,跳进MGS的圈套里,用更多的”掉期交易“掩饰债务,掩饰赤字。希腊的头上没有阳光,它落在坏账的大网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可怜的希腊,可怜的欧洲古文明发源地。

MGS老奸巨滑,知道希腊这栋房子迟早要失火,早就设计好了一个保险金融产品:信用违约互换(C D S)保险,如果希腊出事了,得找一个冤大头来分担风险。至于这个冤大头,MGS第一眼就选中了德国。原因很明显,德国民富国强,欧元区最强壮的经济大国就是德国了,一旦希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德国也跑不脱,凭着这(C D S)保险,德国就乖乖地套在希腊债务的链条上,乖乖把赔款费拿出来。

游戏马上就开始了,游戏桌上的三个人,只有MGS对每一方知根知底。MGS先是让旗下的一家基金公司开始行动,一边做空”债务抵押债券 (CDO,将抵押债券,重新包装形成的券种)“,一边收购廉价的C D S,一旦市场反转,债务抵押债券价格大幅下跌,C D S价格则会大幅上升,从而获取暴利。换一句话说,MGS时时刻刻,都在密切关注着,警惕着,一旦希腊出现债务危机,立刻联合华尔街的评级机构,唱衰希腊的偿还能力,炒作希腊财政的严重程度,就这样,希腊的借贷成本将上升,融资更是举步维艰。

何霜在MGS的时间呆长了,MGS的这类游戏她也见识过。修一栋房子,瞎吹一番,让客户以分期付款的形式买下,虽然知道这个客户的偿还能力不够,然后转身去给房子买保险,没多久又想方设法让房子烧一场大火。艾琳那天对何霜说过,华尔街的人真的很可耻,真的不要脸,一会儿是推销贩子,一会儿又变成了纵火犯。

(32)

那个细雨纷飞的星期天,何霜和艾琳像朋友一样聊了很久,聪明女人的心是很容易勾通的。她们彼此都不把话挑明,但彼此都心领神会,那一闪而过的幽默,点到为至,让人忍不住开心大笑。两个人聊起了劲,也不想下楼吃午餐,艾琳的办公室有包玉米片,两人边吃边交流。艾琳平静地说,那年她从希腊凯旋归来,回来还不到两天,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通知项目要换人,她气得眼黑肝痛,哪里想得通,控制不了情绪,跳起来跟亨特吵。亨特这头微笑的鲨鱼当时也不微笑了,他黑起脸告诉她,你这个项目做得好,不是因为你好能干,好智慧,是因为你代表的是MGS,没有MGS给你撑着,希腊政府会理你吗?

“听了这话,我赶忙闭上了嘴。”艾琳一脸苦笑告诉何霜:“鲨鱼说得对,我离开了MGS什么都不是,我还需要这份工作!我所有的荣誉和价值都是MGS给我的。” 多年前的那个星期天,艾琳回公司整理必须移交的项目,思前虑后,痛苦袭面而来,她趴在桌上号淘大哭,哭得五脏六腑都在挣扎,灵魂都空了,似乎在另一个世界游荡。她告诉何霜:“我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她望着窗外曼哈顿林立的高楼,真有纵身下跳的欲望。但是她不会选择死,没有价值的牺牲,最多在媒体热闹两天,但华尔街的人依然冷漠地活着,冷漠地掘金。微笑的鲨鱼们依然微笑,依然不动声色咬断人的骨头。而艾琳必须坚强地活着,坚强地工作。她在希腊故乡的祖父祖母,叔叔姑姑们,无不以她为骄傲,她是家族的光荣,他们总是在外面炫耀:“我们家出去的艾琳,现在是华尔街的银行家,每次到雅典办公差,都是政府的官员接待……”外人听了,佩服不已,眼睛里全是羡慕的光啊。

何霜也告诉爱琳,身在华尔街,她的亲人也为她自豪骄傲,她的朋友也很羡慕佩服。可是长征路上付出的辛劳,忍受的屈辱,她能跟谁倾诉呢?何霜没想到她和艾琳有如此相同的经历,相近的年龄,都没有结婚,努力工作,项目被人半路抢走,连在办公室痛哭,都发生在无人的周末。她们应该有很多共同的语言,可以放开身心畅谈,但是何霜还是很警惕,毕竟是同事,职场上的对手,若真打起仗来,都是眼睛血红,不认人的。何霜想起了一个人,过去的同事德拉,她们曾经不是朋友吗?朋友给她写了一封什么样的推荐信?差点儿要了她的命!职场上能交到真心的朋友吗?她严重怀疑。怀疑是怀疑,但跟爱琳聊天还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霜不会拒绝,虽然心头挂了一把谨慎的锁。

爱琳倒是很真诚,像个朋友一样说出心头的话:“你当时被派到中国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鲨鱼要以中国人来对付中国人,正如当年派我去希腊,也是以希腊人的方式对付希腊人。”对付的方式虽然花样百出,但是都逃不脱欺诈和暴利,先用一块小肉把你圈进来,然后把你逼得走投无路,最后成了他们手中的猎物,连皮带肉吃了,连骨头也咬碎了吞了。爱琳真心告诉何霜,她现在早想通了,他们不让她继续希腊的项目,对我她对有好处,她不用受良心的谴责,不用害怕若干年后,希腊人骂我是卖国贼。“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常做噩梦, 希腊人把我的名字刻在石柱上,石柱立在古奥林匹亚遗址上,旁边是宙斯愤怒的铜像,我丧权辱国的行为将遗臭万年,受到千年的谴责。”

何霜没想到,爱琳居然和自己有相同的噩梦,何霜梦里的李鸿章,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她和李鸿章将放在同个历史的位置上,被时光的尖刀凌迟,千刀万刮你的名字,纵然你身前荣华富贵,享乐无边,谁都害怕身后的侮辱和鞭打。再说何霜每日每夜辛苦得像条狗,偶尔的海外休假而已,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谈?

但是何霜还是有点不理解,她问艾琳,就算我们做的是欺诈祖国的项目,项目已经上路了,为什么要把我们换掉? 鲨鱼们才不会那么善良,想保护我们未来的名节?艾琳说,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肯定是有阴谋,更大更复杂的阴谋,涉及到国家更高层的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凭何霜的直感,感觉这次丢了黄海集团的项目,背后不可能是国家高级机密,是因为进了陈小劲。陈小劲这个人莫非早就是亨特手上的一张牌? 亨特一点水,一点风都没有透,他这个老鲨鱼,早不用陈小劲,晚不用陈小劲,偏偏等到何霜把项目全部理顺了,让陈小劲替而代之,到底葫芦里面藏了什么蒙汗药? 陈小劲来自MGS的竞争对手:HQ投行。HQ投行设有亚太业务部,专揽亚太地区的大小项目。而MGS在香港设有旗下公司,是进攻大陆商务的一个基地。而何霜是在MGS的投行总部,总部的管理机构,走的是扁平化管理结构,相对于金字塔般的管理结构,没有那么多的等级森严。对于员工所经营的项目,你可以横跨大洲大洋,只要你有本事,你既可以掌控欧洲,又可以染指非洲。何霜对艾琳说:”表面上,我们这个企业很人性,很有文化和思想,但下面的人一样是做血工的奴隶,奴隶的主人要你跳你就跳,要你爬你就爬。“艾琳冷笑道:“你现在才总结出来啊,我几年前就得了结论。” 何霜问艾琳:“那个陈小劲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我今天上午不来MGS,见不了你,还不知道公司进了这样的人。”艾琳说:“什么人?我最瞧不起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公司不忠不诚,为了更多的美元和利益,就把自己卖给了公司的敌人。他迟早也会被敌人作践的。”何霜心想,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华尔街发生,两个竞争对手的投行,彼此的员工相互跳槽。一方面是投行对人才的珍惜和渴望,另一方面借机打击对手的声势和气焰。

她不理解为什么艾琳眼内含火,反应这么强烈。艾琳说了实话,当年抢她单子的人,也是HQ投行跳槽过来的,是个男的,是个南欧金融方面的专家,她当初的遭遇,完全是何霜现在的翻版。何霜反过来安慰艾琳:“你刚才还在劝我呢,我们虽然丢了单子,但至少不会被祖国的人骂成卖国者,那羞辱百年的事,给我一座金山也不要干。”艾琳苦笑着拍了拍何霜的手说,我是气糊涂了。何霜的这个事正好触痛了艾琳的伤口。伤口一碰,又流出了记忆的血。

两个女人都没有家,共同的话题越来越来多。艾琳问何霜,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吧?何霜苦闷地点了点头。艾琳笑了笑,看来两个人都是一条藤上的苦瓜。艾琳主动提起她的伤心史,她曾经有个男朋友,还是MGS的同事。何霜立刻问:“我认识他吗?” 艾琳摇摇头:“都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我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哪儿游荡。” 那是一场办公室的恋爱,艾琳还是很投入地爱了一场,两个人都快订婚了,男人却移情别恋,爱上了艾琳的女友,一个健身房的舞蹈教练。男人认为艾琳太事业狂了,没有女性的味道,而那女孩浑身上下都是女人的味道。艾琳一往情深地爱着她,怎能容忍他的背叛?实情天下大白后,艾琳忍无可忍,在办公室就跟他吵了起来,没吵两句又打了起来,引来了一群劝架兼看热闹的同事。男人说:“够了!我宁可辞职,也不要再见到你这个泼妇。” 于是男人放弃了华尔街的大好前程,带着他的新女友回到自己的家乡,凭着华尔街的经验,很容易在当地银行找到一份工作,过上普通人踏实而幸福的生活。但是艾琳的生活却陷入了地狱。

爱人和友人的双双叛变,这样的打击对艾琳来说是致命的,头盖骨都被掀翻了。她心碎神伤,从此不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友情。她对何霜说:“你不知道我当时气得半夜疯跳,恨不得开车去他的家,拿一把枪把两个人都送进天堂。”可是当她意识他们两人进了天堂还有欢乐的日子,而她肯定要下地狱,她把刚买来的,上好了子弹的枪,又狠狠压在了箱底。

何霜虽然感动艾琳的真诚和坦白,但还是听得心惊胆寒。拿枪拿刀,那可是人命关天,流血的事,何霜受再大的刺激也想不出杀人的计划。平日里观察,艾琳是个爱嫉妒,心胸不够宽阔,遇事情绪化的女人,也难怪她的男朋友宁可对MGS的锦绣前程说声拜拜,也要离开她。何霜现在和艾琳畅怀谈心,像个好朋友似的,可她依然忘不了艾琳曾经给她的,那些恶毒的眼神。何霜多少也得留个心眼。

何霜于是小心问爱琳:“这些年,你找到合适的人吗?” 艾琳茫然地摇头,目光飘落在窗外,窗外是细雨霏霏的都市风景,热闹繁华的摩天楼,却掩不住曼哈顿的孤独和落寞,让人有种心酸泪落的冲动。这些年艾琳接触的人,不是疯疯癫癫的人,就是想在她身上掘金挖银的淘宝人。艾琳不傻,比谁都聪明,知道那些漂亮帅哥,不管是自己找的,还是主动撞来的,甜言蜜语的后面就是一张张的美元,如果玩得开心,她不会吝啬钱的,大把大把的拿出来花,花掉了还可以挣,既然生活让她这么痛苦,为什么不用钱来买份开心愉快呢?

但是一个奔四十岁的女人,还有多少青春可以剪裁,多少时光可以放风筝,心头还是盼着一份爱,一个温暖和睦的家,一个认真爱她的人。何霜又何尝不是呢?艾琳说:“我们这样的女人男人并不喜欢。”何霜点头:“男人确实不喜欢比他强的女人,他觉得是一种威胁,虽然他并不讨厌能带钱回家的女人。” 爱琳蓝灰色的眼睛滚出无奈和辛酸,她叹道:”真想今年把自己嫁出去。“何霜摇头:”也不要随便把自己嫁出去,一定要找个对得起自己的人。“何霜和艾琳不同,何霜是结过婚的人,对男人虽然期待,但更保持着警惕。但艾琳渴望结婚,渴望早日披上美丽的婚纱,她的高中好友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她还没有当上新娘。艾琳每次回佛罗里达看她的父母,她都不敢去看她的老同学,她们羡慕她,华尔街的银行家,但是她们更同情她,她到现在还没有出嫁。

何霜那年回国,听到一个新名词叫剩女,就是指那些东挑西挑,还没有嫁出去的女人。这次回国,又听说剩女还分几个级别,27岁以下的是“剩斗士”(“圣斗士”);,因为还在奋斗。30虽然左右的是“必剩客”(“必胜客”),市场上能看上她们的好男人已经不多了。而35岁以上的,便被尊为“齐天大剩”(齐天大圣),不仅是与天并齐的老大难,而且是一跌再跌的垃圾股了。可惜这种有中国特色的说笑,何霜无法原味翻译成英语。没翻译也好,免得两个齐天大圣笑过后,心头依然开满了苦瓜花。

(33)

何霜回家后歪在床上,这漫长的一天,回想中纷涌而来的杂乱画面,还抹了笔滑稽和幽默的色彩。本来何霜有冤屈,在痛哭,艾琳是恰到好处安慰她的,帮助她的,结果最后何霜倒是想通了,不悲伤了,不愤怒了,而悲伤愤怒的人倒成了艾琳。何霜反客为主,动心思,讲道理,去安慰艾琳。艾琳过于情绪化,又处在那个敏感易伤的年龄,荷尔蒙上窜下跳,外面世界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受伤了。她哭着对何霜说:“我真的害怕,害怕会孤独的死去,没有一个人会爱我,我嫁不出去!只好养一条狗作伴,有天我病死了,外边的人不知道,狗就把我的尸体吃了。” 何霜没想到艾琳胡思乱想,居然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可见她渴望有家的心是多么强烈,而内心又是多么脆弱。何霜说:“你没有男人,我也没有男人,至少现在我们可以互相温暖,互相作伴。”艾琳点了点头,揩干泪水又说,她现在很羡慕她的高中好友米米,米米在当地的大学毕业后,在图书馆工作,清闲的工作,爱她的丈夫,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一天到晚都在笑,因为天天都泡在甜蜜的海洋里。

何霜摇摇头说:“米米和我们不是一类女人,我曾经就有和她相似的生活,但是我不快乐,我抛弃了爱我的丈夫,一路辛苦到了美国,又奋斗到了华尔街。但是现在回头看,我似乎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当然,我也很内疚,某些事情……”最后何霜鼓足勇气告诉艾琳:“我不仅离开了爱我的人,而且打掉了我们的孩子。”这句话一说完,何霜转过头去,眼睛已经湿了。她是用自己的伤心抚慰艾琳的伤心,因为人总是从他人的软弱和悲痛中找到自己的坚强不屈。艾琳果然感动了,完全忘了自己的伤痛,她抱着何霜说:“我没想到你受过这么大的煎熬,如果我是你,我宁可不来美国,不要华尔街,也要丈夫和孩子。”那一刻,何霜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冷和狠心。

最后她们在MGS大楼前分手时,艾琳还问何霜第二天有没有时间,她还想和她长聊。但是何霜心若静水,已经从各类纷繁的情绪中走出来,该干正事了!她不想浪费时间。她告诉艾琳,她马上就要休假了,她要飞到乔治亚去拜访她的老朋友。失意落在艾琳的眼睛里,但她还是给何霜一个拥抱,祝她旅途平安,玩得开心愉快。这边艾琳一走,何霜立刻给刘天王挂了个电话,因为她知道那个陈小劲曾经是刘天王的同事。

刘天王的手机一直每人接,何霜只好给他留了言。她想起这么长的日子,忙得昏天黑地,没给刘天王打过电话,吃过饭,哪怕一声问候都没有,但是一有了事情就去找人家,自己的为人处世是不是太俗了? 或许是报应吧,刘天王的电话半天没有反应。何霜盯着手机发了半天的神,手机突然响了,但不是刘天王的声音,是亨特的声音。亨特言辞客气,没有上级对下级的命令,完全是商量的口气,他说何霜我知道你是在休假,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如果明天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共进午餐,因为有些事情还想同你商量一下。何霜根本不敢犹豫,斩钉截铁答应了亨特的要求,因为她还想为他干活,还想留在MGS维持她物质和精神上的荣耀。除非有天她甩手不想干了,才可以对亨特冷言冷笑,然后再甩出可以耀武扬威的话:对不起,我头疼,我没有空!

挂了手机,何霜的脑子飞速地旋转,亨特要找我干什么?百分之二百五,她肯定是关于黄海集团的单子,莫非山雨忽来,阴晴不定,亨特又要何霜再上黄海的战马?何霜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是陈小劲已经进公司了,肯定授予了重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何霜前思后想,各种纷繁的画面在她脑子里交错而过。看来又是一个需要靠安眠药度过的夜晚,电子钟告诉何霜已经凌晨二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吃药,要不给紫心挂个电话?问问她目前的状况,何霜电话拨了一半,突然又把电话挂了,还是先同亨特吃了饭,了解了解情况,再同紫心闲聊。她估计自己在黄海项目下课的事,紫心说不定已经知道。何霜知道紫心和龙先生情深意长,两个常常相依相靠,靠在床边,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什么都聊,无拘无束,龙先生什么都可以告诉紫心,感情上的,生活上的,工作上的。

同龙先生相比,王总走的另一个极端,他工作上的业务从来不跟他的女人们说,他给她们足够的钱,足够的挥霍,也可以去做生意,但是生意的成败他一律不管,而且最好不要与他的事业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最得他宠幸的女人,总是懂事的女人,安静娴和,不争不问。太闹太吵的女人,哪怕你美如天仙,他随时可以把你打入冷宫,然后再清除出局,永远不得录用。这就是王总的性格。有一件事情,发生了,消失了,何霜不知道,紫心也不知道,就是它间接导致了何霜在黄海项目上的半路失守。

那时候还在上海,紫心邀何霜去看时装表演,一同去的还有晓薇等几个姨奶奶,一群打扮得时尚奢华的女人坐在台下,她们交头接耳,评头论足。前面有个微怒的面孔转了过来,正好跟何霜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笑了,这不是林聪吗?他也带着他的姨奶奶在看表演,是个体贴的男人。何霜记得他们当时笑了笑,还瞎侃了两句,但是何霜万万没想到林聪转身就汇报给了王总。其实林聪汇报时还不在意,他说:”女人嘛,就喜欢时装,伙一群人去看这样的热闹。“王总说:”您觉得华尔街的何霜是个看热闹的人吗? 你不是告诉我,前几天在茶楼也看见她,跟紫心一群人打得很火热?“ 林聪便说:“可能有敌情。”王总的脸色顿使暗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应该警惕,何霜打入姨太太的队伍一定有目的。林聪的两个情报不是巧合,一个好不容易从美国回家办差的女人,不跟父母或友人在一起,成日跟姨奶奶们喝茶打牌,什么意思啊?

心头有了暗影,王总郁郁不乐亮不起来,但是合同已经签了,这笔单子还得合作下去,在加勒比海的群岛上办公司,搞空壳上市,都得靠何霜。王总对林聪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好好的男人干出来的事业,她们一个不小心就给你搞垮了。“林聪笑道:”何霜那张脸当红颜祸水还不够格吧?“王总说:”她当然当不了红颜祸水,但她不是一般的聪明,可以在红颜祸水上开船或是修筑大坝,一个厉害的角色。“林聪问:”要不要跟其他的兄弟们打声招呼?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女人?“ 王总手一挥:”绝对不能干,什么都不能说,祸从口出,话一多肯定坏事,人家的水有多深,我们知道吗?“

就在王总打算采用摸着石头过河的策略时,他的老朋友陈小劲来了电话。他们在十年前的广交会就认识了。两个人在电话滔滔不绝,谈得很投机。陈小劲说:”兄弟,我理解你很讨厌女人,要不把这笔单子给我做吧。“王总哼道:”你兄弟不坦诚啊,我去年就想跟你合作,你却把我推给了MGS。“ 陈小劲说:”一言难尽,这世界变化太快,一年奔到河东,一年奔到河西。我长话短说,我已经准备跳槽到MGS投行,到时候想方设法,还是我们兄弟两个合作!“ 这个消息让王总欢欣鼓舞,快乐得像吃了兴奋剂。

王总和陈小劲私底下有什么缤纷斑斓的交易,亨特不知道,何霜也不知道。何霜只是知道她失去黄海的项目,跟陈小劲有关,也跟布瑞有关。同艾琳谈心的星期天,何霜还了解到一个重要的信息:陈小劲和布瑞早就认识,因为艾琳强调了,她看见这两人在咖啡厅的时候,谈得不亦乐乎,看样子不像初次见面的人,应该是认识了好久。跟艾琳分手后,何霜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布瑞是因为报复自己,把陈小劲介绍到公司,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们现在暂时可以合作,日子长了还不是各立各的门户,各干各的活儿,陈小劲可能长期把中国的业务同布瑞分享吗?布瑞这样做说不定是引狼入室,引来潜在的职场对手,影响自己光亮的前程。

(34)

亨特为什么突然想召见何霜,明知道何霜已经休假了。黄海集团的项目换人后,亨特把陈小劲介绍给了代表团,最高兴的人当然是王总,其他人倒是无所谓的态度,但是亨特注意到有个人不高心了,这人就是代表团的团长龙先生,手握最高实权,500亿高铁的命运也是捏在他的掌中。如果亨特不是从何霜那儿得知这些内幕新闻,他断然是不会紧张的,当他看见龙先生眉头皱着,脸黑着,冷眼打量眉飞舌舞的王总和陈小劲。亨特心头哐啷一响,是不是走错了一步棋?

亨特请何霜吃午餐,安排在曼哈顿中城的一家中餐馆,也是他们曾经巧遇的那家中餐馆,在那个地方,他们建立了一种超越职场的友谊和默契。点菜的时候,何霜要了份扬州炒饭,亨特也要了份扬州炒饭。亨特笑道:”我记得我们上次在这儿吃饭,也是点的一模一样的菜。“ 何霜边笑边点头:”真没想到,我们对中餐的爱好居然有惊人的一致。“ 何霜心里想着,我看你下一步玩什么花招?“

何霜没想到亨特这头微笑的鲨鱼居然主动向她道歉,他说:“黄海集团的事情,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不应该让你下马,我没有坚持,因为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我控制不了。我同意让新人来做,是觉得陈小劲可以跟布瑞合作,能够拓开更广的局面,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 何霜到底是中国人,看中国人,她的眼睛比亨特亮。她问:“是不是王总和陈小劲可以联手,他们不需要我?“ 亨特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又说:“不是我要换你,是他们非要换你,王总还说过,他不喜欢和女人做业务。“

” 他不喜欢和女人做业务?“ 就这一句话,何霜思接千山,视通万水,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都联成了一片,全都亮了,全都通了。王总连他的四大宠妃都要防,不随便带出门,何况是我?他从来就不放心女人,而布瑞跟陈小劲早就是朋友,布瑞最初的黄海项目恐怕就是布瑞牵的线,这么推测下来,陈小劲和王总两个人,说不定也是业务上的老相识。黄海的大项目,陈小劲自己不做,介绍给布瑞做,对自己的公司已经没有诚意,难怪艾琳骂他是“一个不忠诚的家伙”,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的形式基本上水落石出,就是布瑞、王总和陈小劲,三人联手做掉的何霜。

何霜低头默想,当然不可能犯傻,把她的分析一字不漏告诉亨特,她不得不多个心眼,陈小劲已经进公司了,已经是她的同事了,这世界风水轮流转,变化太快。面对亨特满脸的歉意和诚恳,何霜还是很领情,就算亨特是装的,他能放下面子道歉也给了何霜很大的台阶,于是何霜便就着那步台阶下来了,她说:”王总就是那样的人,对女人十二分警惕,我曾经给你汇报过,他的大太太和姨太太我从来没见过。“亨特忽然醒了,他忙问何霜:”龙先生二太太的不是要来美国生孩子吗?你联系好了吗?“ 何霜脑子又拐了几个弯:他怎么突然会想到紫心来?想紫心恐怕是想龙先生吧?想龙先生恐怕是想五百亿的高铁工程吧?亨特今天请我吃这顿饭,恐怕不是想为黄海的项目道歉吧? 艾琳为希腊的项目也曾呕心沥血,他何曾向艾琳道过歉?要换掉就脱掉,不过就是一件衣服,或是一枚棋子。

何霜与众不同的地方,吃了教训就会记住教训,吃了一遍苦绝对不吃二遍苦,更不会在跌到的地方再摔个鼻青脸肿的狗吃屎。现在她手上的一张大牌只有紫心了,她不会傻呼呼地亮牌,再傻呼呼地打出去。她慢腾腾地对亨特说:”最近因为工作忙,跟紫心的联系不是太多,我不能逼得太紧,但我这一回家就跟她打电话。“ 亨特点头道:”那你得抓紧,把它当成一件工作来做,能从她口里掏多少消息算多少消息。“ 何霜心想,对,当成工作来做,当成间谍来做,等把500亿的工程搞到手后,半路又杀出个陈小劲,或是另一个程咬金,把我一脚踢到大西洋。我可不是当丫头的命,为人作嫁的命!

一个计划就像一颗种子,已经在她的大脑后面发芽了,但她表面依然装出温顺恭谦的样子,对亨特表决心:”你放心吧,我知道怎样去努力,尽我最大的心。“亨特又问何霜,你晚上有没有时间?何霜心想,你还想给我编排什么节目?这可是我的休假!榨人的血汗也不看看时间和地点。心头纵然再不乐,她脸上还是和颜悦色的开心样子,她慢慢说,我明天就要飞乔治亚了,今天晚上还得收拾行李,好多事情得安排。亨特听了只好说,那就祝你旅途愉快吧。

何霜匆匆赶回了家,回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跟紫心通电话,但是时差,北京时间是半夜三点,她决不可能去吵醒她。今晚一定要跟紫心通个电话,好好聊聊,先摸清情况再看如何定夺。要不再飞一趟上海?跟紫心加强私人的联系?不,不能这样做,太草率,太匆忙,紫心会怎么想?这么大的动作,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想求助于我?何霜笑了笑:仗,只能慢慢稳稳地打。

电话突然响了,是刘天王的声音,这十多天来,他都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出差,难怪何霜连打了几次也找不到本人。刘天王问:“大半年没听到你的声音,这突然又来了,一来就是好几个电话,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何霜一直把刘天王当兄长看,说话也就不转弯抹角了:“你们公司那个陈小劲,跳到我们公司来了。” “陈小劲跳到你们公司去了?真的,真的?”刘天王大圆了眼睛和嘴,很显然,他被电了一下,又被雷了两下。“ 何霜实话相告:”他来得太突然,我都休假了,本来不知道,偏偏有个同事告诉了我。他一来就把我的中国项目抢走了。“ 刘天王说:”他在我们公司也是负责中国市场的,我真没想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了,他这个人……” 刘天王话只说了一半,忽然拐了一个弯:“我现在的工作很忙,不少的事情还等着处理,等我回纽约时我们再约个时间好好谈谈,再过两天我就飞回家了。” 何霜拉高了音调:“你再过两天才飞回家,我明天就要飞乔治亚了!” 刘天王笑道:“听你的口气你急得很啊,从没见你这样上火过。” 何霜这才低下声音说:“确实有好多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刘天王挂电话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情况紧急,你就别飞乔治亚了,我过两天就回来了。”

一串念头五彩缤纷,在何霜的眼前飞过闪过:“我是不是改取消去乔治亚的飞机?” “我是不是该等着刘天王回来同他商量大事情。” ”我是不是该给叶梅和秦桑说声抱歉?她们会不会把我骂个半死?“ “我是不是该给龙先生打个电话,向他问候一声,尽管现在我不负责黄海了,但是跟龙先生的合作才是长远的。“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何霜马上就行动,她立刻跟龙先生挂了个电话。没想到龙先生跟她一样的心请,他告诉何霜:“你们公司突然把你换走,换来了陈小劲,我知道王总在后面搞了些手脚,你一切都还好吧,我一直为你担心呢。”何霜听了很感动,龙先生是同情她的,跟她站在一起的,这就好了,这让她看到了希望和光明,她失去的土地,以后还回加倍收回来。龙先生还说了一句话:“紫心想跟你谈谈,你能不能跟她通个电话?“ 这句话让何霜看到胜利的曙光,曙光照亮了她幽暗多日的心。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八点钟,也就是北京时间的早晨八点钟。何霜晚饭都没心思吃,拿起手机就要拨打紫心的电话。偏偏这时候手机很不知趣地响了,是叶梅和秦桑两人的声音。原来叶梅在家里安装了个网络电话,有三方通话的功能,她先接好了秦桑,然后又把何霜连在了一起。何霜听见叶梅在电话那头豪爽大笑:“我们三个马上就要相聚乔治亚,这几年何霜你是忙得有头无尾,我们千方百计抓你的尾巴,你那狐狸尾巴怎么也抓不到,好不容易扑到了,你可得老实点,这次可别玩什么花招。"何霜几乎是以乞求的声音对她们说:“两位仙姑,再过一小时同你们通话好吗?我马上得打一个商务电话。“ 秦桑不解道:“何霜,这不是你的休假时间吗?我们还没见面你又要玩失踪了?“ 叶梅说:“我有个预感,何霜明天的飞机 又要Cancel (取消)。“ 秦桑尖起嗓子说:“何霜你不会吧?你玩过一次失踪,莫非还要玩失踪?”

何霜被两个人的声音弄得头晕眼花,只得皱着眉头听下去,她说放心吧,明天准时出现在阿格斯塔(秦桑所在的城市)。然后也不管两人乐意不乐意,说了一声:“我有个公务电话,等会儿再聊。“ 就把电话挂了。看了下时间,快九点了,估计紫心也该起床了。

紫心听见何霜的声音,心情大好,她说前几天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回音。前几天何霜受了打击,神魂还在乱飘,所以把手机给关了。紫心说,黄海集团的事,王总的手段是很下流,松涛给我说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何霜连忙说,我早就不难过了,难得你和龙先生还一直记挂我。然后何霜由问起紫心的身体,紫心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还要同你商量一下,何霜只当是那500亿的高铁工程,听得心都缩成了一团。结果哪是什么高铁啊,是紫心传宗接代的大事。

(35)

前些天,龙先生要紫心去医院照了CT。因为龙先生还是不相信老中医的判断,怎么可能靠摸脉就能摸出公的还是母的。龙先生是个信科学的人,他觉得只有现代化的仪器能拿出证据让人信服。紫心说服不了他,只好去医院照CT,这一照居然照出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紫心还在对老公隔海叹气:“要是龙凤胎就好了。“ 而龙先生拿着手机,已经激动得血热面红,话都说不出来了。

紫心趁机说出想去美国产子的愿望,没想到龙先生一口答应,没有阻拦。因为他也有他的考虑,紫心是他的二夫人,法律上走不过去,已经生过一胎了,现在又要生双胞胎,传出去总不是一件光彩美丽的事情,尽管影响不了他光明平坦的仕途。静悄悄跑到美国生了,又静悄悄带回国去,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他却担心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人在美国,保姆、医生、营养、医院……全都是问题,问题出来了,他去找谁啊?紫心说:“亲爱的,你放心吧,我已经问过何霜了,她会帮我安排一切,她是我的好朋友。“

可是这个好朋友第二天就消失了,代表团的接待人变成了陈小劲,王总在一旁笑得像个猪头。龙先生明白,这出“调包戏”,王总就是后面的主导。王总一点也不羞愧,大大方方坦白了:“对,我这几天没参加华尔街的学习,就是因为和陈小劲谈合作,我不喜欢同女人合作,在业务上更信任男人。你不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更方便吗?“ “是的,男人之间更方便,更方便带你去看马克思的红灯区。“龙先生冷着脸,本想发火,最后还是忍住了,只说了几句:“信任是不分男女的,当然,你的业务你做主,我管不了你,但是做事情不能太绝,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龙先生当时就有种冲动,要给何霜挂个电话问明情况。但是他的身份却不允许他仓促行动。他让紫心主动打电话给何霜。毕竟紫心在美国产子还得靠她,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不容易,虽然钱不是一个问题。龙先生跟何霜打过交道,何霜的品行让他觉得放心。但是紫心连着两天都联系不上何霜,两个人开始担心起来,何霜不会气急而辞职吧?但愿柳暗花明,事情变得明朗起来。

何霜在电话里对紫心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牵挂这么久,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承认我受了打击,关了手机,在家里郁闷了两天,但是现在都过去了,我明天就飞到乔治亚度假,度假回来心情大好,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何霜心头很明白,紫心对她的担心也是为着自己的担心。紫心果然很快说出了压在心头的千忧百虑。

紫心有个牌友也是姨奶奶,老公是个民营企业家,有亿万的家产,姨奶奶是想躲过大奶奶不怀好意的跟踪追击,才跑到美国产子,结果在海关被官员拦下来了,因为她八个月的肚子谁都看得出她的意图。海关官员说:“对不起,请你还是生了孩子再来美国吧。“ 如果美元能解决问题,姨奶奶可以拿一皮箱的美元贿赂官员,可惜这条路美元打不通。听了她的故事,紫心也开始提心吊胆。何霜安慰紫心:“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说过,但是别担心,早一点过来就成。你已经来过美国两次了,签证应该不难的。”紫心说:“我知道签证不难,但是这么早去了美国,我英文又不好,出行吃住都是问题。”何霜笑道:“你放心吧,这些问题我全都考虑过了。我安排你住在我朋友家里,这个朋友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出国前还是当地有名的妇科医生。”

何霜说的这个妇科医生就是苏灵,刘天王的老婆。自打何霜受了黄海项目的打击,大悲大痛后,彻底麻木了,既然有人对我不仁不义,我为什么还要对你忠诚一心?她突然萌发出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同刘天王合作,把500亿的高铁工程全部搞到手。她的公司和刘天王的公司是竞争敌人,怎么可能合作?她和他的合作只能在暗室里面,桌子底下,她暗中助力,帮他搞到工程,然后他再分给她该得的一块蛋糕。她有信心打下这座江山,因为紫心就是她手上的一把宝刀。这把宝刀她不可能拿去为亨特效力,虽然她很清楚自己的行为已经违归,可以说是吃家饭,拉野屎。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太多的人吃家饭,拉野屎,出卖自己的公司,陈小劲不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吗?行走在这个虚伪欺诈的世界,有多少善良的人?忠诚的人?大都是贪得无厌的野兽,吃肉喝血,没有情谊可讲,忠诚和老实只会让你流血受伤。妈的,这世道,人不如狗,人人为自,天毁地灭又如何?

紫心手拿电话,听得心热心暖,没想到何霜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到细心。她现在放心了,有何霜这个妇产科医生朋友,还有什么担心害怕呢? 紫心是个投桃报李的人,她知道何霜记挂着高铁的项目。她说何霜你放心吧,你对我这么好,松涛到时候肯定会记得你的,肯定会帮你的。何霜笑道,既然你主动提起这件事,让我感激不尽,但是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事情,我过几天和龙先生详谈。

何霜现在必须和刘天王详谈,为他们这个伟大而阴暗的合作。她知道刘天王知道实情后一定会欣喜若狂,疯狂崇拜老公的苏灵也会积极配合,照顾好紫心,这让何霜省了不少心。美国跟欧洲有六小时的时差,何霜结束了对紫心的心灵按摩后,看看时间,算出是欧洲的凌晨三点,虽然事情急,但她还是不想惊醒刘天王。她手握电话,在房间走来走去,像一头思考的,准备猎食的豹子。电话忽然又响了,依然是叶梅和秦桑闹咋咋的声音。

何霜收起纷繁杂乱的思维,强打起精神同叶梅和秦桑说说笑笑。她知道,这世上金钱和事业固然重要,但友情依然不可短缺,人在美国,就像一棵树从故乡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然后在这片新大陆落地生根,过去的依靠和营养全都消散了。友谊对于何霜越发显得金贵。是的,亨特和王总转眼就可以翻脸不认人,最纯粹的金钱缘分。和紫心的友谊,是建立在惠利互换的合作基础上。至于刘天王和苏灵,一会儿浓,一会儿淡,虽然也有真实的情谊,但总是来得不是那么彻底,那么洒脱痛快,彼此之间还是有条隐形的鸿沟,年龄上的,情感上的,观念上的。叶梅和秦桑是从小长的朋友,彼此有牢靠的信任,不躲不藏,不怕暴露,就算偶尔吵痛了心,伤了自尊,但转眼就烟消云散了,又是美丽的天空,天空上鲜丽的白云和太阳。

无论如何十万火急,何霜再也不会取消飞机,虽然她知道同刘天王的细谈很重要,但友谊同样重要。她是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接到刘天王的电话。何霜的估计没有错,刘天王只听了个大概,就激动得心花怒放。他还安慰何霜:“这不是什么吃家饭,拉野屎的问题,大家都在打猎,谁动作快就是谁的,先管自己,然后才是公家。说实话,黄海集团的项目该算是我们公司的,陈小劲不仅把项目做了人情,人也跟着去了,这五百亿的高铁说什么也该轮到我们了。”何霜冷笑道:“这么一块大蛋糕,是大家分着吃呢,还是一两个人独吞,我们都不知道,先不要笑得太早,先把紫心的事情先搞定才是正事。”刘天王说:“紫心要生孩子,B1签证时间不够,我们可以给她办个短期学习的签证,让她住在我家,苏灵可以细心照顾她。关键是她孩子生了,我们力费了,要是那500亿的蛋糕一块都没吃上,那不是亏了吗?” 何霜叹道:“天王啊,你还是个做大生意的,就算那500亿的蛋糕你一口也没吃上,也应该毫不犹豫帮助紫心,来日方长,她的后面还有多少千亿的蛋糕啊,眼光怎么不长远点呢?” 天王冷笑道:“这个道理我还不懂?换成其他人我可以交学费,可以放长线钓大鱼。她算什么,一个二房而已,别人不过就是借她的肚皮养儿子,儿子落地了,恐怕她的胭脂花衣服都没了,披一件破棉袄,就被原配大太太赶出家门。” 

何霜叹了口气,为紫心感到心酸心痛,当小老婆还是被人看不起,不管你有多么美丽华贵,也不管你得到多少宠爱。你躲在你的金屋里,把玩你的珍珠翡翠,没有闲言碎语破坏你的心情,但是当你站出来,连基本的信任和尊重都没有。如果何霜和紫心没有交情,她断然不会痛心,她肯定会坚定不移站在天王的一边,厉声谴责二奶们的丑恶行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带着情感的目光,看世界完全是不同的心境。但何霜还是有话对刘天王说:“这件事,我不勉强你,你考虑两天,给我来个电话,两天后没有你的电话,我自行了断。”

(36)

飞机把何霜带到阿格斯塔。纽约还是春天,这里已经是盛夏了。秦桑告诉何霜,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把阿格斯塔当成第二故乡。这是个极有南方风情的美国老城,城市离大西洋很近,温暖,湿润,明朗,但也杂揉了几分欲说不休的暧昧。

很多年前,这里曾是一片净土,生活着一群自由自在的印第安人,他们打猎捕鱼,种植玉米和果树,过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因为地处偏远,欧洲殖民者的屠杀他们躲过了,美国闹独立的战火他们也躲过了。但是独立后的新美国张牙舞爪,怎会放过眼皮底下的肥土地,偏偏酋长是个顽抗到底的人,率领手下在沼泽地里同美军迂回游击。闷湿的天,毒蛇和鳄鱼,毒虫和老鼠,美军一进去了便出不来,就是出来了也是歪牙缺嘴,再不敢拼命了。怎么办?反正兵不厌诈,美军谎称要休战,要谈判,结果酋长一到谈判的地方脑袋便落了地,群龙无首了,后面的还不好打整吗?

  这一下就打整出了个城市,又过了三十年,城市初具规模,青灰的拱桥,月白的城墙,砖红色的尖顶教堂,肃穆中沉淀出一分典雅。秦桑告诉过何霜,那个时候,阿格斯塔是南方的烟草中心。秦桑想象不出那时的繁忙景象,商船在沙弯河上(Savannah River) 来来往往,马车上坐着的漂亮女人,手执大羽扇,饰花的阔边帽下,是傲慢的眼睛。她们都穿着像电影《飘》一样的拖地纱裙。费雯丽主演的《飘》,就在当地取了不少外景。南北战争前的阿格斯塔,满船满船的烟草卖给英国政府,换来的钱便买了男人喜欢的武器,女人热爱的珠宝,还有庄园古堡里的油画和钢琴。

何霜暂时忘了在纽约的纷繁商务,还有那些勾心斗角。叶梅还要过几天才来,秦桑白天还在上班,何霜便一个人游荡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一栋栋的老房子,连载了历史的喜怒和兴衰,有的精致玲珑,有的威风凛凛。街巷里的老橡树,牵牵挂挂,一声又一声悠远的叹息,谁都知道它们比美国的年龄还长。树荫摇在斑驳的老墙上,老墙上的浮雕和贝壳,半梦半醒着,常回想起沧桑岁月的往事。

何霜那天听见秦桑发感概:“橡树老了,才有了浓荫如盖的盛大和美丽,城墙老了,才有了厚重的沧桑和历史感。可是女人呢,女人老了有什么?” 何霜笑道:“听听,都是些什么语言,你小资的本性还是没变啊!好天好日子的,有什么好伤感的?你都有家,有丈夫了,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秦桑说:“你这个华尔街的女金领,一般的男人,你眼睛都不会落一下,自己要求高,回头还抱怨。” 何霜心想,我想是告诉你艾琳平时都找些什么男人,你恐怕也不会羡慕我们这些华尔街的女金领。真的,她们除了钱,还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憔悴的面容,狗一样的日子,痛苦得想发神经,在下雨天裸奔,不提也罢。

秦桑的丈夫这些日子在亚特兰大学习,公司出的学费,用公家的钱铺自己的前程。于是秦桑二人在家里可以随心所欲。何霜说:“叶梅快点来就好了,有她在的日子,我们的笑声更多。” 秦桑说:“那个神经病,这段时间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玩什么阴谋诡计,等她来了非要问个水落石出。“

那个风清花香的黄昏,秦桑带何霜去沙湾河边散步, 河上的野鸭飞上了天。两个好朋友很闲散地,讲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何霜看见河边的野栀子由着性子地开,暗香看不见,却如水一样涌来。她们站在桥上看河面的风景,源自阿巴拉契亚南山的沙湾河,清软明亮的一段蓝绸子,非常从容,也非常悠然,从城中铺流而过,把阿格斯塔铺成了北城和南城。北城在南卡罗那州,南城在乔治亚州。秦桑说,她先生汤米父母的渡假小房,就在北岸的南卡罗那州,所上的地产税要比南边低一点。但若是碰上买车的事,父母还是会去南边的乔治亚。年他们在南卡罗那买了部林肯车,当年的财产税就上了一千五,气死人了。阿格斯塔因为横跨两州,居民当然会占些便宜,多些选择。

那些云淡风清的夜晚很适合回忆往事。秦桑先讲她的故事。从哪儿提起呢?秦桑抬了抬眼睛,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忧郁和伤痛。她对何霜说:“我还是从那个夏天说起吧。”

那个夏天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秦桑的一个美国朋友克蒂对她说,我带你参加一个聚会,什么聚会,酒鬼的聚会,这是玩笑话。聚会是戒酒协会举办的,克蒂是协会的成员,定期都会参加( AA meeting )。协会的目的就是让酒瘾者康复,大家互相帮助找,找回节制和理智。时间久了,酒瘾者便成了朋友,节假日常聚在一起开心。秦桑在车上对克蒂笑道:看你干净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成了酒鬼。克蒂不以为耻,反对她吐舌头:我还吸过大麻呢,那感觉像裹起白云在天上睡觉。吸大麻可真减肥啊,我那时才一百零五磅,三天两夜都不想吃东西。秦桑说,你要当神仙了。克蒂笑道,神仙不好,还是做人好,人人都说天堂奇美无比,为什么人人都赖在人间不想升天。

游泳池边的长桌上,花花绿绿的甜点,鲜亮饱满的水果,这是规矩,每个人都要带食物,但不能带酒。克蒂递给秦桑一个盘子,秦桑正要把一盒水饺倒进去,背后跑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中国人?”“不,她是日本人。” 克蒂一本正经的样子。“不,日本人会包出这么漂亮的饺子?” 他很自信,也很会说话。

他叫汤米,秦桑后来的先生。他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肉串站在苹果树下,头发有点蓬乱,蓝灰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厚的笑。他和克蒂是老相识了,秦桑心头笑:都是酒鬼嘛。汤米的舌头很尖,尝出了饺子馅有姜粒,有黑木耳,还有鲜虾。他对秦桑直竖大拇指:“还是你的正宗,餐馆的饺子馅全是烂肉,都把美国人当傻瓜打整。”克蒂听了,笑得一口雪亮亮的牙:“我们全是傻瓜,只有你聪明。”汤米在加州硅谷呆了十年,华人多的地方,中餐馆哪敢骗人,他舌头早被调教得精锐敏感。

汤米曾把硅谷认作了第二故乡,那几年,美国的经济像好来坞的片子,到处都在上演一夜暴富的传奇。汤米公司承诺的股票,虽然还没上市,却像神秘的种子,似乎转眼就能长成参天大树。他终究没当上传奇中的男主角。一大叠股票成了废纸,比卫生间的手纸还不如。他失业又失恋,又能怨谁? 都是上帝的安排。走投无路时才想起了故乡,故乡的沙湾河夜夜流入梦里,梦里还有童年的声音,呼唤他未老先衰的耳朵。梦醒后他连夜收拾,飞回阿格斯塔。父母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给他清理房间。他躺在童年的床上,感觉自己还是在做梦。

秦桑老实告诉何霜,那时她心里很清楚,汤米最初喜欢的是克蒂,不是她。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一天的光景。汤米嘴里吃着饺子,夸着饺子,眼睛却在吃克蒂,从脸一直吃到胸,那暧昧的欲望就是一条长长的,蛇一样的舌头,在空气中隐约晃荡,秦桑对何霜说:“直到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但是我不在乎。”

其实克蒂当初也不在乎汤米,克蒂曾对秦桑说过,这年头好男人怎么这么难找,如果男人有钱,要不又丑又老,要不就是疯疯颠颠,神经发杈, 杈在了生殖器上。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像狗不像狼,长个人样子的,却是想象不出来的酸穷,穷得只剩下地上的尘土了(她用了“Dirty poor ”这个词语,“尘土一样的穷”,想必是极穷的了)。何霜听了对秦桑感叹道:“我的同事艾琳不缺钱,缺的是真爱,如果有个人真心爱她,哪怕 穷得只剩下地上的尘土了,艾琳也会珍惜的。” 秦桑说:“一般的人怎么能同你们华尔街的女金领比,你们已经没有物质的担心了,可以纯粹追求精神的快乐。” 何霜叹道:“上帝总是不会让你两全其美,得到一样必然会失去另一样。“

秦桑继续她的故事。汤米那年从硅谷回了家,暂时在一家商场卖电脑。站柜台的临时工,曾经是资深软件工程师,脸上可以装笑,但心头早结了一网的怨。似乎只有美酒美食才能体贴身心,暂时一阵子的温暖,肚子却汹涌成了个锣鼓。克蒂是好心,把他介绍进了戒酒协会。但好心不等于爱心。心高气傲的美女怎会喜欢大肚子男人,一大堆的蜜蜂天天围着她唱歌,哪有闲心看汤米一眼。但是秦桑看了他一眼。 秦桑也是寂寞,她喜欢和汤米说话,朋友似的,无拘无束的,两个孤独的灵魂都需要取暖,两颗受伤的心都需要互慰。夕阳欲落不落的,挂在远处教堂的塔尖, 一抹回光打在巴诺(Barnes & Noble )书店的桌上,桌上的两杯咖啡香气浓郁。这样的气氛下,心头隐迷的玫瑰开始半掩半放。

(37)

何霜一直都说,秦桑是她们三个人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秦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容貌虽然不至于倾城,但也有动人的颜色。漂洋过海到了美国的研究生院,读书读到这个份上的女生,没几个有花一样的容颜。她一下飞机就被男生包围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没一个她想要得人。但是她又不能得罪谁。她一个人在阿格斯塔,没有车,找房子需要他们,购物需要他们,搬家更需要他们。秦桑只好对每个人笑。有个叫花眼镜的男生,得寸进尺,有次去中国店买菜,居然装不小心把爪子落在她的胸上。她像遭了火,飞地闪开了。“你不要脸啊。”她只能用眼睛骂他。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其实有了男友。”自那以后,有关她的谣言就像夏日黄昏里的蝙蝠。

“那个女人脚踏百条船,不是想找个有绿户口的,就是想钓个老美下洋娃娃。”

“我就不信她守得住寂寞, 暗地里,背地里开发了多少野生资源。 ”

“呸,那片地闲着也是闲着,也不给同胞阿哥插一插。”

她顶住漫天的谣言和毒语,扛住了每一门功课的A。静下心设想未来,心打着鼓:教育专业能找工作吗?转身便去商学院修统计,计算机系的编程课也不放过,没日没夜的苦读,脸熬成了泡菜,一毕业就当了公务员。那是州政府下属的教育机构。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要堂堂正正,找自己喜欢的男人。”

为什么喜欢的男人都是结了婚的男人?他叫文霁光,大学的年轻教授,如果说她的饭碗是铁饭碗,那么他的饭碗就是金饭碗。那天她去大学办事,是她负责的一个项目:低收入地区的助学计划。她闷着头关上车门,车钥匙还挂在车里。茫然四顾间,一个年轻的男人朝她走来。

“秦桑,我认识你,那年中秋我们见过面。”

那年的中秋她怎么不记得,学生会办的晚会,他们用上海话聊天,彼此的心都温暖舒展,她以为他们可以聊下去,那些有关五香豆和奶油话梅的记忆,都鲜活了,明媚了,城隍庙的兔子灯忽然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一个京片子活活叉开了两人:“你们上海人不管有人没人,就爱唧唧哝哝鸟语,我才不想被夹在鸟语中间,饭也吃不安宁。”她叫肖云,来自北京,心直口快惯了。秦桑才不欣赏这样的心直口快,她以为她是谁。但文霁光没有生气,反对她笑道:“我马上改正,好吧?向你学习普通话。”他转身就把背影留给了秦桑。大概是定了心要学好普通话,第二年的夏天他们成了夫妻。他们的恩爱在中国人的社区成了美谈。窗外一道流光划过,遥远的酸亮,秦桑发了很久的呆。

他又站在她的身边,但已经是人家的丈夫。“不要急,我先送你去大厅,会议结束后,再送你回家取钥匙。” 没有人干扰他们,他们自由地说着上海话,她的心温暖踏实,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透明的,饱满的花在开放。阳光下的校园就是故乡,故乡有个人,她和他似乎很早就该相识。她说我家在徐汇区,他说我家也在徐汇区。难以置信的巧合,全都是隐秘的喜悦:他们的中学都在华师大二附中, 大学都是交大, 她叹了一声气:“可惜我读的是走读,不然我们在校园就该相逢。” 两人同时侧头望对方,遥远的故乡在彼此的眼睛里流动着碎金一样的光。

那一时,那一刻,都是注定的,只是错了时间,他们疯叠的身影融在忧郁的月光里。月光照过开满罂栗的深谷,她醉了,他死了,但愿再也不要醒来。醒来时她的眼睛滚满了泪,她抱着他痛声低喊:“为什么你的妻子不是我,为什么那晚你要去学普通话?”他无言,然后她又说:“如果那晚不是她在搅,我们是不是已经做了夫妻?”

他转过头去,眼睛也是泪,这人生的选择题要过了些风雨才知道对和错。他挣扎在峡谷间的钢丝上,心比她更累更痛。“孩子太小了,我不能走。但愿你有自己的幸福。”

“我的幸福就是你!我愿意等,等到八十岁也行,只要我们还活着。”

他没了语言,怔怔地看她,又疯狂地做爱。她沉睡了二十多年的身体醒了,被他耕耘而醒了,种子发了芽,生了根,又开了花,曼长曼长的藤,结不了果子,却注定要牵抱他一生一世。谁也没有逼她,她是心甘情愿。一个疯了的女人,一个中了毒的女人,上帝终究惩罚了她。

她和他总是偷期幽会。血红的夕阳的光,染红了厨房的窗帘。她在厨房做菜,水灵灵的青豆和冬笋,鲜亮亮的虾仁和鲫鱼。她不要他帮忙,“就当我是你的妻子,妻子该给先生做一顿饭吧?” 他的脸忽然灰了,眼睛望在另处,掩不尽的无奈和凄然。她受了伤,定定地看他,拿着盐瓶子的手没理由地抖。他劈手夺过她的盐,低声说道:“以后做菜少放点盐,这样对你身体不好。” 她忽然火了,夺回盐瓶子,把盐全都倒入汤水里,牙齿里舌头里全都是一股子狠劲:“我是宁波人,就喜欢咸,咸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有人要!” “别这样,好不好。” 他知道怎样去化解她:“我们去看电影吧?”

为了避人,每次外出都要开上一小时的高速。阴暗世界的植物,永远不敢在阳光下自由开花。在一家小镇的电影院,他们看了《泰坦尼克号》。那夜的路上他问她,船快沉时,音乐响了,船上的乐队默然地奏起一首曲子,知道曲子的名字吗?“Nearer My God ,To Thee (离你更近了,我的上帝),” 她怎么不知道。没有人世光亮的酸楚,绝望中的怦然感动,他们同时回望对方,都落泪了,都没了言语,车窗外泼墨般的黑暗没有边际, 谁也不知道旁边冲来一辆巨型的卡车。车在高速上翻了,她满身满脸的血,但不是她的血!她在血泊中千呼万唤,但是他的魂远了,永别了她,也永别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何霜听得心惊胆颤,似乎身边全是血。她抱住秦桑说:“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是怎么走过来的?你怎么没对我说过? ” 秦桑摇摇头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只能一个人解决,因为是自己做的,自己必须面对。”

有的记忆可以被时光冲走,但有的记忆却残留下来,不觉间发芽生根,不觉间开花结果,果子落在地上发了霉,肉烂了,肉里的种子又发了芽,一生一世地纠缠着,一生一世也走不出去。生不如死的世界,天空飘不尽的血雨。如果文霁光能复生,秦桑宁可跪在肖云面前忏悔终身。她控制不了自己,还是去了葬礼,所有的中国人都喊她滚,这个杀人的祸害。肖云抬了抬手,愤怒的人声静了。她居然对秦桑微笑,她的声音那么宁静,天堂才有的宁静:“这么久了,他应该对我说实话,我会放过他的,成全你们的,只要孩子的父亲还能活着。”所有的人都哭了,哭声吓飞了枯树上的乌鸦,乌鸦像惊魂朝秦桑扑来,她只能转身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秦桑告诉何霜,她还是跑不过阿格斯塔。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幽蓝的沙湾河在眼前从容流过。他们说,沙湾河是去大西洋的,她想象自己若是变成鱼,也能随波游向大海,那应该是个暖柔的世界,至少没有尖恶的人声。她忽然笑了,天空蓝得透明,一点秘密都藏不住,阳光正暖,流过她张开的手臂,她就要脱胎成鱼,融入自由的江波。

“不要跳,不要跳!”几声尖叫把秦桑的耳朵刺出了血。那是个漂亮的美国女人,梳着长长的马尾巴,清清爽爽的脸没有化装。她就是克蒂,克蒂和秦桑就这样成了朋友。秦桑对何霜说:“我从没想过死,我怎么可能去死?因为死亡解决不了你遗留在人间的问题。”但是她舌头磨出了泡也服不了克蒂,克蒂早把自己封成了英雄,救命英雄。她的理由很顽强,她天天在河边慢跑,早就发现一个忧郁的东方女人,肯定有投河自杀的倾向。那天她还报了警。

秦桑说:“那时候我几乎没有了中国朋友,他们觉得我比潘金莲还可杀!我那时的朋友都是美国人。”

何霜说:“我觉得结交美国人还放心些,你不用担心传你的小话,把你的故事在中国社区到处传播。” 秦桑没出声,何霜又叹道:“在你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可惜我没在你身边,帮助你,支持你。” 秦桑忙说:“有你这句话我已经很感动了,出了那样的事,还是得靠自己走出来。“ 何霜握了握秦桑的手背说:“谢天谢地,你不仅走出来了,而且还走得不错,找了个爱你的老公。“

秦桑苦笑道:我天天都对自己说,我很幸福,我应该快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因为我无法走回去,把一切重新改过。但很多时候,一闭上眼睛就是恐怖的血,无边无际的血,那情形就象传说中的地狱。我后来为什么学佛,读佛经,也是为了精神上的一种解脱。

(38)

何霜正要安慰秦桑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刘天王洪亮豪爽的声音。他简单明了地说:“那笔生意,我要了!我决定跟你联手干。“ 何霜笑道:“想清楚没有,有可能白辛苦一场,蛋糕落在地上,我们连蛋糕渣都吃不了。” 刘天王说:“ 没问题的,想开点,不就是照顾她在美国生孩子吗?放心吧,苏灵有好朋友是曼哈顿中城医院的医生。你也知道,苏灵可以做一手好菜。定个时间吧,她什么时候要来?” 何霜说:“时间我暂时定不下,等我回了纽约再跟你详谈,但是有你今天的这些话,我觉得我们已经走在成功的大道上了。”

何霜回过头来,发现秦桑也在接电话,她看见秦桑对叶梅眉飞舌舞对手机喊道:“叶梅你还不快点过来,人家何霜早来了,你总是埋怨人家假打,其实假打的人是你。对不对?理由最多的总是你,一会儿老公工作忙,一会儿孩子要学钢琴,一会儿又要搬家了。“ 何霜在一旁说:“如果叶梅真忙就别勉强她了,看在我们从小成长的份上,我们这次宽恕她。”

”你们不要宽恕我,我已经在阿格斯塔机场了!你们还不快来恭迎我。”叶梅在电话那头大叫。她这一叫,秦桑也跟着叫起来:“皇后威武,皇后威武,奴才马上前去恭迎大驾。“ 何霜知道叶梅最喜欢搞突然袭击,从小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给你一个突然的惊喜,但更多的时候是让人措手不及。何霜同叶梅的性格不同,何霜做什么事情都喜欢提前计划,及时安排,不管对谁,朋友也好,亲人也好,从来没有突然袭击。在她看来,让人措手不及,仓促安排,其实也是一种不尊重的表现,如果不是出了紧急情况,干吗要演大吃一惊的戏呢?杀人的白细胞有什么好处?

不过朋友归朋友,三个人见了面还是快乐开心,又吵又闹折腾了大半夜。何霜说:“我们不能闹得太久,秦桑明天还要上班。” 叶梅对秦桑笑道:“ 你工作这么积极,是不是准备提干当领导啊,那年在纽约,人家何霜都是请假陪我们的,你怎么白天还上班。“ 秦桑说:“本来是打算休假的,但州政府有个项目,最近赶得比较急。但是快完了。”

又过了两天,秦桑的上司总算给了她休假。何霜问:“你项目完了?” 秦桑摇摇头说:”哪这么快,是我自己要求请的,她开恩准了。”何霜便若有所悟地说:“还是政府部门好,反正是国家的活,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太在意。” 叶梅说,她当年毕业的时候本来也有机会进政府部门,那时候还嫌政府给的工资低,现在是撞破了脑袋也进不去了。此一时,彼一时,错过了一座山,一条河,便再也没有回头的风景了。

现在三个人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抒情感叹,或是追忆往事。秦桑那段带血的往事,何霜陪叶梅又听了一遍。 “这就是我的阿格斯塔,我的故事。” 秦桑长吐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中的包袱,她的故事不敢再重复了。叶梅说:“你不用唉声叹气,没必要纠缠过去,也没必要惩罚自己,黑暗已经过去了,好好享受活着的每一天。“

何霜半天没有话,她显然还沉在秦桑那个带血的故事里,半天出不来。秦桑恋人的死亡又让她回想起武威的死亡。武威死在911,他的背后是一场惊世骇俗,震天动地的灾难,他的死亡便有了尊重、力量、威严、历史的厚度。但是秦桑恋人的死亡,轻飘飘的,如狂风中翻飞的一片枯叶,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除了人们饭后茶余的闲聊,添一些鄙夷的眼神,一些廉价的感慨,然后就是留给秦桑的愧疚、羞辱,岁岁年年的心灵拷打。

秦桑似乎还在承受拷打,她双眼低垂说:“有时候我真的想不通,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女人?先前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好小资,好高雅,我其实是个坏女人,一个淫荡的女人。循规蹈矩的好女人是不会害人害己。” 叶梅冷笑道:“如果你都是淫荡的女人,我恐怕更该杀了。”何霜惊得腿都软了:“什么更该杀了,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叶梅慢慢喝了一口果子酒,不慌不忙地说:“放心,我会老实交代的。说实话,我干的好多事都比秦桑过分,但是我的运气比秦桑好,每次都有惊无险,就算有险,也化险为夷了。

南方的太阳就是厉害,在四月就有了烤人的威力。秦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带两人出来闲逛。闲逛到市中心的纪念碑,碑前飘扬着南北战争时的南方战旗。美国的那段家事她们都知道点,南北战争时期,南卡罗那和乔治亚都属“南方邦联”。北方要废奴,南方怎能答应,南方的种植园全靠黑奴的肩膀扛着。轰隆隆的战火中,北方军队举起星条旗,象征自由和统一,南方也扬起自己的战旗,誓死捍卫家园的尊严。南方虽然败了,但是并没有“败着为寇”的恶梦。何霜看见城市的公园贡着将军的铜像,花光树影下的纪念碑,是南方沉痛而遥远的祭奠。一百多年过去了,战旗依旧不倒,在城市的上空飘扬。何霜说:“这样做也太过份了吧,北方人总有想法,你什么意思嘛?黑奴早就废了,国家早就统一了。“ 叶梅也说:”你看这满城的沧桑和忧郁,就知道城市的落后和保守。美国最好的地方是纽约和西部,那里才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我幸好没在这破落的地方生活。“

秦桑没有吭声,月亮在森冷的夜空中 思索着,像一只慧黠的神眼,早把人世看穿了。秦桑三人跟着月亮朝前走, 一个又一个街区, 一座又一座的教堂,教堂暗灰色的十字架,半月形的彩绘玻璃窗, 斑斓绮丽的光,半遮半掩透出来, 印在街道的红砖地上,灵动活泼的,像剪纸里的人儿在捉迷藏。何霜说,在月光下更能感受这座城市的沧桑历史。

历史是古墙上的那些浮雕,浮雕上曾经鲜媚的美女和马车,也弥漫了岁月的苍桑,美女身上的绿苔和尘灰,全都是抹不去的流光的痕迹。夜色中的浮雕却是静美的,喜悦的,有一些神秘的故事,她可以在这时悄悄告诉你。月光落在三人的身上,影子长长的,摩挲在浮雕上。那些纷繁的心思和秘密,其实都该抖出来晒晒月亮。

叶梅对二人说:“什么时候去我那里,我带你们去看看月光下的野黑莓。一蓬一蓬的野黑莓,蔓延在夜色里,比水墨画还漂亮。” 那是美国西海岸的一个小城,城市离太平洋不近不远,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城市没有什么奇异的风光,悠久的历史,但漫山遍野的野黑莓在春天一起开花,在夏天一起结果,那规模,那气势,也是浩浩荡荡,惊天撼地。于是城市多了一个美名,叫野黑莓城。叶梅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长满野黑莓的地方。

(39)

叶梅在正式讲故事前,从笔记本调出一些相片给何霜二人看。各种各样的相片,有欢快的全家福,有孩子的笑脸,有夫妻的亲密幸福,还有叶梅一个人搔头弄姿的自拍。“这是什么相片?“ 何霜看见一张墓地的照片,记载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日子,牧师领着一群人在墓地为死者祈祷。墓地四周闲散着几丛野黑莓,是否能听见埋在地底的悲伤和叹息。

叶梅哀婉地说:“那里面有个人去世了。“

何霜说:“别告诉我那是你的旧情人!“ 她这话一出,秦桑的脸一下苍白紧张起来。叶梅说:“那个人不是我害死的,是自己发病死的,是女的不是男的。“

何霜看见葬礼的每个人的脸都那么模糊暗淡。叶梅解释说,葬礼里的每个人都是她认识的人。他们曾经在叶梅的生命中鲜亮过,灰暗过,以不同时间,不同的方式插入过她的生活,给了她嘈杂纷繁的体验。来来往往的那些人,纷纷繁繁的那些事, 最后在某一天聚在她的身边合了一张照片。她指着照片对何霜她们说,生活真的很无稽,也很幽默。 叶梅以无所顾忌而且豪情壮志的表情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丈夫和我的情人同时都出现在照片里。“

何霜和秦桑同时被雷电击倒。她们两个开始抢相片,以各自的猜想搜许那里面的男人,谁是叶梅的情人? 她们猜了很多次,叶梅都说不是。叶梅偏偏要从照片上的一个女人开始谈起。

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是个漂亮女人,她叫尼可,尼可头带宽边蕾丝帽,在合影里显得与众不同。叶梅和尼可初识的时候,两人都是校园的研究生,合租一栋汽车房,汽车房前的野黑莓荆棘铺天盖地,果子在夏日盛大的太阳下妖媚着,揉碎了一地的阳光,阳光像闪动翅膀的鸟在窗帘上扑腾,带着几分莽撞和迷惘 。

叶梅第一次见野黑莓的时候,并不知道那黑亮黑亮的果子还能吃。她刚到美国时就被人警告过,不认识的树上的果子,草地上的蘑菇,千万不要随便吃。就算吃不死,吃到急救室,那医疗帐单也要把你吓得半死。叶梅刚到美国是单身,没到半年就跟一中国留学生结了婚,因为孤独,也因为寂寞,还有个原因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确实省钱又温馨。

丈夫一毕业,坚持要海归,叶梅是山崩地裂也不归的人。都说女人爱美国,这没有假。男人需要一种成就感,来自骨子里的自豪和认同,很多人选择了海归,这跟报效祖国几乎牵不上关系,只是一种心理的需要。叶梅缺乏这种需要,流泪咬牙,还是跟丈夫分了手。

叶梅离婚后,尼可成了她的二房东。搬家的第一天,尼可欢迎新房客,烤了一大盘野黑莓蛋糕,满屋子浓浓的野黑莓果香,在空气中流转飞舞,心魂都醉了。那年她们都在商学院选同样的课,尼可总是说,你读书真是拼命,商学院的课已经够沉了,你还跑去计算机系选课。叶梅对她笑道:毕业后想去银行当金融师,估计英文差了点,只好多学一点武艺。你是美国人,当然不用担心。尼可摇摇头:我是英国人,大二来的美国。那时父母闹离婚,她每日的心情比伦敦的冬天还阴冷,定了心想逃,独自一人到了美国,又幸运骗了奖学金。习惯了美国西部的阳光和蓝天,十一月还可以穿一身薄裙在晚风中散步,尼可说,永远也不想回潮湿的故乡。她的故乡是一个叫巴思的小城,离伦敦不远,小城很美,处处都是鲜活的油画,但是尼可不留恋。

叶梅和尼可毕业的时候,美国的经济正旺着呢,两人找工作都没费神。叶梅找到CSL公司 — 本州最大的计算机公司,尼可在美国银行当了金融师。叶梅刚工作时有三个月的培训,培训老师是个日美混血儿,叫特瑞,长得像费翔的弟弟,是公司的资深工程师。三个月的培训还没完,特瑞同叶梅就上了床,也不知谁先勾引的谁。叶梅是这样回答尼可的:他说他喜欢中国的炒面,我就给他做了一份,里面还加了鲜虾和鸡蛋。尼可笑道:吃完饭就上床了吧?明摆着就是你勾引他!

叶梅笑而不语,就算叶梅勾引特瑞,也勾引对了。特瑞生在美国,性格上却秉承了日本母亲的执着和保守。他喜欢叶梅,安心要娶她,并不是那种耍耍玩玩,玩开心一刻的人。但是他有话说在前面:结了婚你可以上班,最好别和我呆在同个部门。那个部门只有十几个人,上上下下全认识。

新婚总是甘美的,甜甜鲜鲜,像刚熟的蜜桃。叶梅听特瑞的话,一结婚就把工作辞了,想着以后还可以慢慢找,她心头也不急。婚后总有一大堆事情,他们刚买了栋房子,选窗帘,订家具,请花工植树种花,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年。。叶梅想想自己,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又过了三十,若是放在国内的市场,不是跳楼货也是地摊货。特瑞长得青春明朗,还小自己两岁,她也算中了彩的女人。最难得的是特瑞有东方血统,喜欢米饭和炒菜,两个人的口味一上来就和了拍子。平时的交流多是英语,偶而也客串几句国语和日语,都是相互教,相互调剂,调剂出一种温暖活泼的气氛。叶梅小时候练过书法,心血来潮的时候,研了墨,写了一个“爱”,一个“诚”,特瑞像当宝贝似的把“爱”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诚”便留给了自家的客厅,后来日本婆婆见了,还当叶梅是艺术家。叶梅得了鼓舞,又送了婆婆一个“樱”字。

小两口都不是急想当父母的人,也没想要孩子。叶梅那天正在家里舞文弄墨,电话响了,是尼可,她喜气洋洋地告诉她:我升了主管,今晚我们出去喝Gin(一种酒)。叶梅听了,墨笔一扔,几滴墨汁撂在白纸上染成一只愤怒的乌鸦,乌鸦像是对她叫:“你要出去工作!”

新世纪没有新气象,太阳总爱躲在云后面叹气。本来就哮喘的美国经济,又被“9 .11”拦腰一拳,晕黑了半天虽然没栽下去,但也直打颤。很多人都说,自打小布什那家伙在白宫开始工作,很多人就失去了工作。叶梅网上一阵查,报纸一阵翻,好不容易挖了家高科技小公司。结果那是个骗人的小公司,三个月的合同一完,就把叶梅一脚踢飞了。尼可双手打在桌上:上当了,白喝了你几个月的廉价血,这种老板是蝙蝠洞里扑出来的吸血鬼。叶梅气得两眼发黑,气也没有用。

何霜中间插了一句:“你都结婚了,就好好享受日子吧,何必还要到外面奔波受气?” 秦桑说:“你还不了解叶梅?她是闲得住的人吗?” 何霜点点头说:“我就知道这一折腾,要折腾出多少故事。“

(40)

叶梅继续讲她的故事。那时候叶梅满世界找工作,满世界都在裁员,哪来的工作?怎么办,只好自己动手,给简历涂点胭脂,抹点口红,画了个鬼脸壳。何霜说,那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叶梅摇摇头说,这个胆子害了我。

有家猎头公司看了叶梅的简历,信心百倍把她派出去做高难动作。那是家肉类加工厂,建在密林深处,羊肠子一样的乡间小路,路两旁长满了密密挤挤的野黑莓。野黑莓正在开花,白着,粉着,紫红着,发泄着整个春天的郁闷。叶梅没有真本领,结果把工厂的系统给搞死了,千呼万唤它也醒不了。办公室五六双眼睛盯着她,她像蝙蝠一样挂在上面下不来。有个客户的眼睛本来是蓝的,结果气绿了,绿得还发粉红。

何霜和秦桑笑得抬不起头。何霜边笑边说,最关键的男主角还没有出场,我想听他的故事。叶梅老实交代,他叫约瑟,德国人,是尼可的朋友,后来也成了何霜的朋友。那年春天,约瑟的绿卡被移民局批准了,七百多个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出了太阳,融了冰雪,化成一江喜滋滋的春水,春水两岸的野黑莓花正甜蜜地开放,一春天的欢声笑语啊。约瑟要请二人吃饭,定在城内一家意大利餐馆。

何霜问:“莫非你吃了这顿饭就和她婚外恋了?” 何霜心想,自己这些年在华尔街忙得昏天黑地,而她的两个好朋友都干了些什么?一个是陪已婚的男人婚外恋,一个是已婚妇女主动去搞婚外恋。叶梅说:“婚姻这座城堡太空旷了,特别是对无事可干的妇女,很危险的。“

叶梅说,那天尼克临时困在银行加班,她和约瑟单独吃了一餐饭,这才发现两人有很多共同语言,很多共同的回忆。约瑟是东德人。德国统一后,西德倾国支援东德。当统一的狂热和激动降温后,西边抱怨了,东边的贫穷和落后,拉垮了他们的生活质量。东边的人并不领情,再痛苦的记忆里也有温柔的光芒,他们开始怀旧,怀想社会主义的温暖、和平、纯朴自然,没有失业,没有恐慌,国家的主人翁,人人都有工作,人人都有公费医疗。约瑟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在中学教音乐,一家人过着高尚体面的生活,他们的公寓宽敞明亮,阳台上的玫瑰开得喜艳,厨房的烤箱总是散发出奶酪的暖香。他们幸福、快乐、知道感恩,可是柏林墙垮了,平静的生活也垮了。第二年夏天,刚满十八岁的约瑟收到表哥的礼物,那是一条红格子领带。“不是你们的红领巾。” 亲戚们都笑了。约瑟恨不得把领带朝表哥的脸上仍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体制散了,父母都失业了,他想去美国留学,他需要表哥一家人的帮助。

约瑟告诉叶梅,在西德人的眼睛里,东德人似乎住在洞穴里,穿着兽皮啃半生的野猪腿,连他的妻子也是这么认为。他从不多嘴,他们要怎么想就怎么想。他红领巾的童年是纯亮的,并不似西边人想象的那么阴暗险恶。蓝天下的东柏林,施普雷河(Spree River)静静地流着,菩提树下的大街,国家歌剧院,纪念堂和教堂,马克斯和列宁的铜像,在历史的阳光里庄严肃穆着,人心是温暖宁静的。清朗的阳光下,少先队员举着红旗穿过大街。叶梅问:“你们胸前带着红领巾吧? ”约瑟说:“除了红领巾,我们还有蓝领巾。”

遥远的记忆里吹过温柔的风。有些话总是给灵魂相通的人说。她的童年也是快乐的,白衬衣,红领巾,碎花的小短裙。叶梅笑道:“我也当过少先队员,我有两条红领巾,一条是布的,一条是绸子的,夏天热了就带绸子的。” 约瑟又说:“最难忘的是儿童节,参加盛大的庆祝表演。” 叶梅笑道:“是六一儿童节吧?全世界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有六一儿童节。” 约瑟说:“我还没想到这点,我记得我在儿童节那天当的少先队员。” 叶梅张大了嘴:“这么巧,我也是儿童节那天带的红领巾。” 隔着遥远的山水,他们曾唱过相似的歌:美丽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在开放,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每一张笑脸…… 红色的童年,红领巾的孩子。他们有共同的记忆。他们同时凝望对方,黯然温柔的光影里,有一种“募然回首,那人却在”的慌乱和惊喜。

但他们都是结了婚的人,爱着自己的家。躺在床上,叶梅听见丈夫均匀的呼吸,在夜色里像条缓静的河流。而她的心早穿过了河流,又飞越了千山万水,想看一眼列宁铜像下的一个英俊少年。只是她还不知道,柏林的街头已经没有列宁的铜像。下半夜她还是无法入睡,莫明其妙抱怨起尼可:如果昨晚尼可不加班,三个人吃饭,笑一场,说一场,哪来这些扰人的心事。清晨的天空没有太阳,她的脸烫成了火烧云,她摸着火烧云对自己冷笑:嫁过两次的老女人,你还想怎么折腾?

谁找谁折腾?两周后约瑟忽然来了个电话:“你不是一直想工作吗?在大学当辅导员怎么样?我最近被公司派到一所大学调试系统。”那是一所四年制的公立大学。校园的芙蓉花,正值青春年华,一树树,在秋日的阳光下开得目中无人。一阵风跑过,一阵喧哗招摇,花瓣扑簌簌四处飞落,落在一处扇形的雕花铁门前。这是学生部的辅导中心。

感谢约瑟,叶梅总算有了份工作,辅导大学最基础的编程课程,也在办公室干些技术工作,一小时十五美元,还是看在硕士学位的份上,工资当然不能同公司比。约瑟说:“总比在家里发呆好。” 叶梅点头道:“我已经很满意了。”虽然是份临时的工作,但总有机会转正,比失业后的某种结局好,比如去餐馆收盘子,去加油站的柜台看看形形色色的怪嘴脸。这辅导中心像个临时避难所,收容了一群高学位的失业人员。

约瑟问她:“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吗?” 他的公司就在校园的附近。她仰了仰头,芙蓉花间的阳光灵灵动动,像千百只闪烁的眼睛瞅她,她还是应了。吃一顿午餐又怎么了?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从一次到一百次。而丈夫什么也不知道。

玛瑞达是叶梅认识的第一个同事。玛瑞达在中心辅导英文。第一次见她,叶梅就开始猜她的年龄,三十多?四十多?还是五十多?她的那张脸似乎可以上窜下跳几个年龄段,但身条子绝对苗条,绝对青春,横看竖看都有温柔的曲线。玛瑞达曾经有个好雇主:西海岸电话公司 ,那曾是美国西部电信的大哥大。她高中毕业就进去了,以为会干到退休,好好的路上却被人踢了一脚 ,公司裁员,她下岗了。此一时,彼一时,那几年电信公司多牛气,被国家默许的垄断,只是没料到山河的颜色会换得这么快,当流浪汉的手上也晃动手机的时候,公司总算尝到了什么叫江河日下。但是玛瑞达也不亏,她利用公司最强盛的时候武装了自己,用公家的钱和时间一口啃完了本科和硕士。裁员是件凄寒的事,退休金和医疗虽然砍了尾巴,但还是保住了大半个身子。她一转身又当了大学的辅导员,拿着双份的钱,满嘴的牙依然包不住满肚子的愤怨。第一次见叶梅,便告诉她这个国家有多坏多黑,比烂在地上的野黑莓还黑。是妖怪,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最后把你的骨头吐在地上还踩上两脚。玛瑞达因为心理不安全,总想找个男人当靠山,结果找了圣诞爷爷的爸爸,一个九十几岁的老头。老头不是穷老头,开超豪华的凯帝拉克,在城区有自己的食品厂。身体儿也特棒,每天游泳两小时,年轻时参加过二战,那场著名的坦克决战( Battle of the Bulge)。

(41)

何霜中途插了一句:“玛瑞达跟那老头结婚了吗?“ 叶梅说:“当时还没有。“ 叶梅那时还替她急。你想想,九十岁的富翁还见得了几天太阳,其他的先别管,床上的战斗力都是省略号,把钱搞到手才是句号。玛瑞达说,你当我是傻瓜,这些道理我不懂? 关键是富翁的儿子也拿眼睛骚扰我,儿子是我的同龄人,你们说先搞定儿子,还是搞定老子。叶梅说先搞定儿子,老子的钱还不是留给了儿子。玛瑞达说:不!搞定了老子才有钱,有了钱同儿子扑腾也不晚。如果先把儿子搞定得罪了老子,那就是浪费时间,白种了一棵不结果的黑莓树!

秦桑中途插了一句:“别转移主题,我要听你和约瑟的故事。” 叶梅的脸红了,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她和约瑟已经在外面开房了。何霜说:“都疯了,你们不上班了?” 叶梅不知道怎样讲述那段黑白颠倒的日子。在宾馆的房间,白亮亮的天突然黑了,又突然亮了,她的身体化成了水,颠狂地游到某个奇怪的城市,跟野黑莓一样的城市,在月光下拖着奇异的影子。月光像溪水一样流下来,细细颤颤,仿佛融化了的银子,漫山遍野地流淌,流过一片一片的野黑莓,把它们染成了了水墨色。水墨色的野黑莓看不见刺,散漫出一种神秘的妖艳。

有一段时间,叶梅心沉如铁,不愿回想那场往事,忧伤的,甜蜜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触手可及的罪恶感,像野黑莓尖锐的刺,一不小心就是满手的血点子,在时光里无法逃避。现在进行时的状态里,她割不断和他的情爱和欢意。午餐一小时的性爱,匆忙、凌乱、紧张、身体隐约的疼痛,闪腾的快感,他们都染了毒瘾,明知是错,是罪,却戒不掉,一犯再犯,任它疯狂发作。

叶梅老实说,那时候她在心里骂自己是荡妇,可是心又管不了身,管不了上瘾的欲望。干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都佩服自己的演技,每天心平气和下班回家,晚上照样睡在特瑞的身边。何霜很想问叶梅:“你难道不觉得很难受,同时跟两个男人有关系?” 这样的问话到底不妥,何霜最终还是把话吞下了肚子。她想起秦桑那个死去的恋人,也是在同个时间段应付老婆和情人,危险的游戏玩多了,肯定要出事!何霜没有猜错。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做爱的地方总是频繁地换,从五星级宾馆到墨西哥人开的路边小店,小店外一丛一丛的野黑莓,没人修剪,长疯了,横着歪着结满了果,横着歪着也长满了刺。风中细响的野黑莓果子,总会看见他们紧张的影子,还有叶梅迷茫慌乱的脸和眼。她慌慌地打开车门,背后一只手“塌”的一下落在肩上,她的脸青了,血也冷了,她知道她有这样的结局——被人在现场捉了奸。

虚惊一场,原来是尼可。她笑嘻嘻地望着她:真够喜剧的了,我刚看见约瑟的车,慌得像受了惊的野猫,我喊都喊不住,转过头一看,看见你的车,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正午惶惶的阳光下,“家庭旅馆(Family Inn)”的招牌像嘲笑人的脸。叶梅一点掩饰的动作都没有,青光白日下,一切昭然若揭。

她全给尼可招了。没想到尼可比她还慌:“德国女人可疯了,拼起命来像狼一样。” 叶梅坦白了,心也松了,她笑道:“大不了她跑来给我一嘴巴。” 尼可说:“你还笑得出来。”叶梅说:“你要我怎么办?到他老婆面前跪着忏悔,像德国人跪在犹太人的坟墓前?”

叶梅表面上说得轻松坦然,其实腿肚子一直在打颤。她悬崖勒马,跟约瑟彻底了断了,毕竟是见不得阳光的丑恶游戏,她不想把她的婚姻玩进去。女人最重要的还是家庭,一辈子的依托,她要和丈夫牵手走完一生的,聪明的女人不干傻事,绝不会毁掉自己的前程。自那以后,叶梅安了心,一心一意跟丈夫过日子,没多久,就怀上了孩子。

叶梅一边喝酒,一边说她的故事,说得不动声色,平静得很,清楚得很。秦桑和何霜却听得惊心动魄,好几次上气不接下气。秦桑好几次都在说:“妈啊,要是你和越瑟被老公知道了怎么办?”叶梅对她笑道:“所以说,我运气比你好,没人牺牲,没人流血,我老公至今不知道,越瑟的老婆也不知道。”

何霜一直盯着笔记本上的相片在看,她若有所思地问:“真是奇怪啊,这张墓地的合影,你老公和情人怎么会同时出现?” 叶梅说,其实我要讲的故事还没有完,玛瑞达后来转正了,当上了政府的公务员,没几天就同那个九十岁的老头结婚了,当时我们都在笑,笑玛瑞达肯定想把老头搞死在床上,然后霸占他的财产。也不知道老天开的什么玩笑,结果她自己先牺牲在床上,说是心脏病在半夜发作。结果九十岁的老头反霸占了她的遗产,霸占了她的州政府人寿保险。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间悲喜剧?“ 秦桑觉得匪夷所思。何霜问:“但你的丈夫和约瑟怎么会同时出现在玛瑞达的葬礼上?“ 叶梅笑道:“这世界就是有这么滑稽。玛瑞达同约瑟的老婆曾经是朋友,约瑟的老婆在殡仪馆工作,给尸体化妆是她最出众的一项技能。”那尼可怎么也出现在了葬礼上?”何霜问。叶梅说:“尼可的男朋友叫布朗,是我乱点的鸳鸯谱,他是我辅导中心的同事。那时候跟玛瑞达争转正的名额,结果玛瑞达赢了,因为玛瑞达在中心的工龄比他长。现在玛瑞达一死,布朗就自然占了她的位置。你看玛瑞达的死亡一点都不悲剧,帮丈夫拿了保险,又把好工作让给了同事。“

生老病死谁逃得过,人生总是无常。躺在地下的人,站在地上的人,快要出生的人 。野黑莓落了大半的叶,和冷风一起呻吟,但紫茎上的幼芽已经亮了人眼,这辞旧迎新,来来去去的世界。人生就是一场旅途,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万古的红尘众生同悲同喜。何霜浮想联翩,从武威的归去想到秦桑恋人的归去,又想到玛瑞达的离奇死亡,觉得人这一生太让人捉摸不定,悲酸交集,好想静下来,过一段安定舒缓的日子。

何霜听见秦桑对叶梅说:“什么时候去你那个黑莓城看看,真是想象不出来的神秘和美丽。” 叶梅说:“心动不如行动,要不现在就走?“ 何霜知道叶梅是个冲动的人,不爱计划,最爱临场发挥,凭自己当时的喜好和感觉。没想到秦桑居然积极响应,她说:“好啊,反正我也请了假,明天飞还是后天飞?”

“反正我是要飞回纽约了。”何霜低头看她的黑莓手机,已经内存了很多短信,她心头还挂着刘天王和紫心,是该回华尔街干正事了。但是叶梅不放何霜,她说:“平时都不敢打扰你,就怕你忙,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呆下来。”

(42)

夜深了,三个人的长聊还没有完。那个漫山遍野长着野黑莓的地方,有多少秘密和隐情在夜色里起伏翻滚,一不小心就会被风传到四方。叶梅不傻,她早就想过,细细思考过。女儿今年就四岁了。前些日子,特瑞有个去机会去西雅图工作,特瑞还在犹豫,西雅图毕竟是个新公司,而他在野黑莓城已经驾轻就熟。叶梅想了又想,不动声色地鼓动他:主要是为了孩子,孩子在大城市成长多好,更好的环境和机会。她又喜欢蹦体操,野黑莓城都是些什么教练,连世界杯的比赛都没参加过,西雅图那边的俱乐部,你看看,都是奥运冠军在当教练。

如果有一天能离开野黑莓城,叶梅一点留恋的心都没有。她早就希望在一个新地方开始,有一个明亮而干净的未来,那些黑暗中的私情,内疚和不安,一闪而过的心惊,就让天知道,地知道,满城的野黑莓知道。

秦桑说,难怪你劝我们快去野黑莓城,原来你要搬家了,去西雅图安家。叶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西雅图离野黑莓城并不远,因为野黑莓城正在大兴土木,野黑莓林越来越少了。政府还在号召大家动手,消灭野黑莓,多种花草树木,因为野黑莓太野,太不听话,一路扎根,一路乱窜,到处侵占地盘。

正说着,何霜的黑莓手机响了,她晃了晃手机,对叶梅笑道:“这黑莓可不是野黑莓。”秦桑说:“如果是野的,你就惨了,隐私全暴光了。“叶梅说:”手机不会野,人会野的,比如我就是一个野女人,坏女人。”

给何霜来电话的是刘天王,他比何霜急,他想知道何霜什么时候回纽约,更想知道何霜的下一步的计划。何霜还是那句老话:“一切回纽约再详谈,电话说不清楚。” 何霜不想在电话上多说,她是不想让她的两个好友知道太多的业务详情,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她分得很清。

何霜一挂了电话就回头问叶梅:“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个野女人,坏女人?莫非你也在内疚,我一直以为你心理素质巨强大,天垮在你的头上,你也可以把它扯下来做衣裳。“秦桑也说:你刚才还安慰我,让我学习你大无畏的乐观精神,你怎么也垮了?

叶梅笑呵呵地开了一瓶酒,那酒是她特意带来的野黑莓酒。她说:“我是不会垮的,天塌了,地陷了,人死了,咱们还可以当野黑莓仙子。”何霜走过去夺她的酒杯说:“我看你真是喝疯了。”秦桑劝何霜:“让她喝个够吧,醉疯在这里也没有关系,我这儿算是她的家,她没有当外边。”

她们三个人里面,何霜文静,秦桑小资,叶梅最豪爽。很多刚认识叶梅的人都说她:你一点都不像上海人。叶梅便说,我本来就不是上海人,我是重庆人!实话实说,叶梅的父亲是地道的上海人,交大毕业后,赶上那个年代的支援三线建设,听从组织的安排去了四川,在重庆认识了叶梅的母亲。叶梅的奶奶日夜思念儿子,虽然儿子已在重庆安家立业,但还是动用了力所能及的关系把儿子调回了上海,真的是太难了,难得像过火焰山,因为那个年代的上海户口已经冻结。最后也不知熬了多少年,叶梅和妈妈终于也搬进了奶奶家的小洋楼,并有了大上海的户口薄。那个时候,叶梅已经十岁了,口音和世界观基本成型。

叶梅知道上海人欺生,瞧不起外地人,外地人在他们眼里全是乡下人。但是叶梅不怕。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把她扔给大杂院的外婆,她从小就睁大了眼睛,看惯了姨妈们怎样和邻居们争地争水争房子,动嘴动牙动拳脚,她和表姐弟们常跟在大人的后面,一蹦一跳地呐喊助威:我和你拚了,我和你拼了!

叶梅刚去上海读书的时候,听不懂上海话,但听得懂小赤佬,还有什么江北佬。有天在学校操场闲荡,一群小孩对她喊道: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咪西咪西炒咸菜。她二话不说,提起拳头便杀过去了,完全是拼命的架势,口里还嗷嗷叫着:我炒你妈的咸菜,我炒你奶奶的咸菜,我炒你全家的咸菜。

上海的孩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轰的一下全退了。他们恶人先告状,对老师说叶梅骂人又打人,她那一句:我炒你妈的咸菜,我炒你奶奶的咸菜!顿时传得满校园沸腾。

叶梅的奶奶总是担心孩子在学校受欺负,让在教育局工作的姑姑去学校打招呼。学校老师对姑姑说:谁敢欺负她,连男孩子都怕她,还把那句咸菜话告诉了姑姑。叶梅奶奶听得皱眉头,这才知道孙女在重庆已经学了野功夫,于是准备花苦心,亲自调教。

又过了几年,叶梅慢慢长大了,她会说地道的上海话,会淑女的打扮,会吃西餐,会弹钢琴,但是不想好好练琴,骨子里反叛得厉害,父母若是批评她过了火,她会跳起来翻白眼,用重庆话顶撞大人。奶奶说,你不练钢琴可以,你跟着我学书法吧。

学书法可以提高专注力,培养孩子安静的情绪。叶梅跟奶奶学了半年,得了一次学校的书法奖,拿毛笔的兴趣一下就高了。叶梅还是佩服奶奶,奶奶曾是上海的名媛,早年在英国留过学,自有一套教育孩子的办法:不啰嗦,讲道理,让他们心服口服。所以长大成人的叶梅还是知书达理,懂察言观色。

秦桑和叶梅的家庭环境相似,也有留过学的爷爷和奶奶。但秦桑的童年不像叶梅那样经历过动荡。她是标准的上海滩淑女,从言谈到举止都是淑女,粗野的骂人的话,叶梅经常会发挥几句,脸都不红。但秦桑听着就痛耳朵,那不是装的清高,那是天然的排斥。秦桑喜欢文明的浪漫,高雅的情调,对自己生命那段血淋淋的往事,她不可能头都不回,继续潇洒走前面的路。这些年,她总是以为自己平静了,坦然了,但悔恨和内疚时不时会蹦达出来,飞腿就给她两拳脚,打得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何霜说,要不这样,搬离那座城市,那个阿格斯塔,美丽是美丽,悠久是悠久,但有你太多的不好的回忆。叶梅也说,老城市本来就让人压抑,冤魂多,历史也沉重,你一出门便看见熟悉的场景,伤心事会飞起来缠你。

秦桑说,你们以为我不想搬啊,我现在真的是羡慕安拉,有机会远游法国,赶快离开阿格斯塔,结束那些痛苦的回忆。可是我的工作呢?在哪儿能找到我现在的工作?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美国现在到处都在放人,电视网络里都是失业的消息。何霜便点头:千真万确,你这一走,成百上千的人想你的椅子。叶梅也附和道:你老公的工作在阿格斯塔也刚刚稳定,就是你想走,他也不想走。秦桑摇摇头:就算走,也绝不能一走了之。记忆可以跟着你的灵魂,走到天涯海角。

叶梅不同意:你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为什么要让坏的记忆缠绕你,控制你,成了记忆的奴隶,永远都没有彻底的快乐。何霜说,这些年,我们三个人在美国,谁没有痛苦的记忆?事情来了,发生了,记忆留下来了,谁也抹不掉,但是人是活的,可以让它淡化,让新的,美的记忆去侵占坏的,脏的记忆,对了,就是叶梅说的,一路乱窜,到处侵占的野黑莓。

三个人正在说野黑莓,何霜的黑莓手机又响了。这次很明显,不是同事或朋友的电话,叶梅和秦桑看见何霜的脸色发红,又忽然发白,声音紧得发抖:“妈妈怎么了?妈妈怎么了?上次不是说都出院了,病情稳定了吗?”原来是何霜哥哥的电话,母亲肺炎复发,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秦桑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三点,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何霜哥哥绝不会在这时间吵醒妹妹,因为这是美国睡觉的时间。

(43)

人声喧闹的机场,来来往往都是匆匆忙忙的人,从世界各地来的人,又奔向世界各地的人。何霜想起几天前,三个人在这里相见,重逢时的欢笑和尖叫似乎还挂在耳边,而现在她的两个好友要在这里与她送别。她要先回纽约,然后再从纽约飞中国。天涯多少次倦旅,心海多少次潮汐,那些期待和希望,也是朝花,也是晨露,多的是心酸和苦悲,少的是幸福和快乐。

何霜的眼睛很红,但还是没让泪水流出来。她说,我们这些在外边闯荡的人,总是比国内的人多几分奔波,父母的生老病死,我们爱莫能助,平时能做的就是多寄些钱,钱总是买不了亲情。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再痛再苦也是自己的选择。

秦桑和叶梅面临同样的问题,第一代新移民的问题。父母不在身边,父母一天天老去,而自己在美国也少不了奔波折腾,就算有份工作,也不敢拍着胸膛说,我的饭碗百分之百稳定。跟国内的家人聚少离多,许多人更是因为工作和身份多年不见,等最后不得不见的时候,往往与亲人已是阴阳相隔,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曾经的唠叨也成了带泪的回忆。

秦桑想着何霜真是可怜,成了华尔街的金领又怎样?拥有百万的豪宅又怎样?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出国前孩子掉了,丈夫离了,到了美国好不容易有个可以相处的人,又被拉登送走了。熬到现在,母亲恐怕又要离她而去!老天知道,她还有个同母亲道别的机会吗?

不长的生命,为什么有这么多生离死别,她还要经历多少的痛才能找到爱人,找到一个有人等你的家!秦桑对何霜说:“要不这样,我陪你回上海?”何霜勉强笑道:“你当我是纸人儿还要你的保护?你陪我回家,你不工作了?”秦桑说:“工作的休假我还有,老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要不现在我马上买票陪你回家。”

叶梅觉得秦桑过于情绪化,悲悲涕涕的,能干好什么事?叶梅说:“你就让何霜一个人走,安静地走,你去凑什么热闹,你能帮什么忙?何霜回家是和家人在一起,事情该怎么办,该怎么处理,是家里人的事,你一个外人站住边上,能搭上什么手?“

叶梅然后转过身,轻轻给了何霜一个拥抱,她柔声说:”快去快回,一切都会好的。”何霜喜欢叶梅的处理,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她最怕哭哭啼啼,悲伤外泄,眼泪像长江滔滔水,能解决什么问题?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女人应该淡定坚强,就算慌张,心头没底,也要一个坚强的外壳。

何霜在纽约只呆了一天,但是在那一天,她能静下心来,处理该处理的事情。她先给刘天王去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母亲病情紧急,她必须赶回上海。紫心的事情马上就该行动了,然后又跟紫心细谈,说找好了妥靠的人,刘天王夫妇都是自己多年的朋友,你和龙先生尽可放心,现在大家可以多多交流,相互联系,尽快把出国的事情办好。何霜在飞上海前,还没有忘记给亨特通电话,因为不知道母亲的病情会耽误她多久的时间。亨特对此倒是宽宏大量,让她放心上路,不要担心时间问题,还说要为何霜母亲的病情祈祷祝福。亨特的这番慈悲言谈似乎来自肺腑,让何霜感动不已,开始后悔自己那些暗渡陈仓的阴谋。但是箭已经射向半空,她收不回来了。再说那头微笑的鲨鱼只不过在展示他温柔和善的一面,把锐利的牙齿暂时藏在笑容的后面。何霜清楚得很。

窗外是黯蓝无涯的夜空,飞机平稳地滑行在太平洋的上空。何霜想着母亲,那些混杂焦虑的忧伤,担心时的惊慌,时不时折磨她。她似睡飞睡靠在椅子上,朦朦胧胧间做了一个梦,母亲已经去世了,病床上的尸体已经盖了白布。嫂子站在一旁,用变型的脸和声音在指责她:“知道不知道,都是你的不孝造成的,你的不孝不孝……” 等她从这个恶梦惊醒的时候,才发现广播响了,飞机正在降落,飞机将准时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

事情并不像何霜想象的那么糟糕。她一直以为迎接她的将是母亲冰凉的尸体,面无表情的医生,还有亲友愤怒的眼睛和嘴巴,对她不孝远游的高度谴责。她都作好了心理准备,还有相配的应急措施。母亲已经昏迷糊涂了好些天,但在女儿回家的那个清晨,却睁开了眼睛,黄白的脸起了淡微的红光,嘴角一下绽开了微笑,像一朵温暖明亮的花,一直暖到何霜的心底。

何霜觉得上天对她还是不薄,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她能陪在母亲的身边,唠叨一些温暖知心的话。母女俩好久都没有这样亲密无间过,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那些平平淡淡的幸福记忆 ,像温香暖人的茶,永远留在唇边。

母亲总爱回忆,回忆起何霜小时候对她还是很依恋。那年何霜才三岁,有次母亲要出远门,父亲也要加班,把她放在亲戚家,她死活不干,又哭又闹,后来母亲悄悄走了,她悄悄追了出来,一直在大街上寻找母亲。后来民警发现了她,她口齿清晰地告诉民警叔叔,自己的名字,爸爸妈妈的名字,爸爸妈妈的单位,家的门牌号码,民警毫不费力把她送回了家。大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三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表达得那么清楚。父母知道,这是个聪慧的孩子,她的智力与众不同,她会有个绮丽的明天。

何霜一天天长大了,有了自己看世界的眼睛,评论世界的脑筋,她对家和父母有了一种隐约的冷漠。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坐在角落看自己喜欢的书。老天知道,她那时候多想拥有一个房间,再小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个独立的空间。她虽然聪明,但读书依然努力,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闯出宽广的江湖。

母亲看着何霜,眼睛里泛起内疚的光,她说:”那时候家里穷,我和你爸只是厂里的工人,如果条件稍微好点,也可以送你去学钢琴学跳舞。“何霜低头拉住母亲的手说:”妈妈别这样说,你为了我和我哥付出还少吗?每天在棉纺厂上班已经够苦了,下班回家还帮人裁衣服,眼睛又红又累,我当时还嫌你算计,为几毛钱也要跟顾客争半天。你看我好不懂事。”母亲笑道:“不懂事的是我,有这么个聪明的女儿还不知足,为那几毛钱让女儿在外边好没面子。何霜,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和你爸这辈子哪可能去美国?坐那么豪华的邮轮,吃那么大的龙虾和鲍鱼。还有你给我们买的房子,这么大,这么漂亮,家俱和电器都是最新的。“

何霜低头笑道:”妈妈,真不好意思,你们每次来美国,我都没有时间陪你们,把你们扔给外面的华人旅行团,再扔一叠钱,便什么也不管。下次来美国,我一定开车陪你们,不急,我们慢慢玩,我们可以好好计划一下,先北上加拿大,再从加拿大一直开到佛罗里达。在佛罗里达有个小岛,是美国的最南端,站在岛上,一边是墨西哥湾,一边是大西洋,我们还可以带上帐篷,享受一下露营的感觉……”

窗外夕阳的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子,落在母亲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有闪动的泪光,那是喜悦、快乐、感恩的光。她点头说道:“下次一定同你去佛罗里达,就是不能去,我这辈子也满足了。”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何霜以为母亲睡着了,便替她盖好被子,关上窗户,出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母亲再也没有醒来,永远也不再醒来。看见遗容安详的母亲,何霜没有心伤。秦桑曾告诉过她,佛经里说过,如果一个走得平静自在,她一定去了善道,不是升天当神仙,便是投胎再当人,肯定不会当鬼当畜牲,也肯定不会下地狱。

(44)

给母亲守灵的那夜,韩辉来了。何霜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在病床前和母亲谈心,母亲一直还在留恋韩辉,唠叨着韩辉对这个家有多好。这些事情何霜早就知道,上次回国,她还偷偷摸摸去见过韩辉,见过韩辉在足球场上的飒爽英姿。可她毕竟是个理性高于感性的人,过去的就过去吧,偶尔怀想一下,思念一下,但是不能有真的动作。

但韩辉一直对何霜的家人有真动作。当年何霜执意出国,家人都以为两人离了婚,断了这层关系,韩辉不会再理他们。没想到韩辉依然没有变,依然喊何霜的父母爸爸妈妈,对哥嫂的餐馆依然在照顾,还常常对他们说:“别把我当外人,当外人就没有情意了。“ 其实这些何霜都知道。家人心头有愧,不敢多麻烦韩辉,但关键时候,还是多亏他挺身帮忙。比如哥嫂孩子的读书,房子的撤迁,父亲的几次住院。每逢春节,哥嫂总是会大包小包去韩辉家拜年。

多多少少,韩辉也知道何霜这些年在纽约的信息,比如在华尔街干出些眉目出来,寄给家里的钱多了,父母又换了一套更大的房子。他也知道何霜还没有结婚,但是有个华尔街的男朋友。但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已经遇难了,何霜连父母都没有告诉。其实说真话并不难,难的是一遍一遍地解释,一次又一次的流血伤心。她不想一个人再重复流血伤心。当父母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的解释是:“武威离开了纽约,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不想去那个地方,所以我们只好分手了。“她平静地说,但父母能在电话中感到她伤心泪流的音调。他们只当武威抛弃了她,于是也不敢多问。

何霜每次回国,都能听到有关韩辉的最新情况。知道当年她刚出国没多久,他被单位派出去上了大学,还读了在职的研究生,业务精强,又有了文凭,很快当上了P区的税务局长,前途一片阳光。何霜出国后的第四年,他又结婚了,是朋友介绍的,女孩很漂亮,也是个公务员。嫂子告诉过何霜,自打离婚后,他对女人根本就提不起兴趣,业余时间就泡他的两大爱好,一是足球,二是围棋。但热切关心的人们,一个个走过来都想当他的红娘,他躲不了,跑不了,招架不了。社会和家庭齐心协力给他压力,他苦笑了两声,只好对媒婆点头。

他结婚的时候,何霜的哥嫂还去喝了喜酒,送了贺礼。可惜婚姻不长命,最近离婚了。“他离了?“ 何霜不敢相信速度那么快。嫂子说,那女孩不爱干家务,喜欢漂亮的时装,喜欢高级的化妆品,还喜欢打麻将到深夜,这些韩辉都可以忍受。那年秋天,女孩弟弟开赌场被抓了,女孩要韩辉找关系疏通,韩辉没有点头,因为他事先就警告过。那些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忍受已过了限度,稍微一碰就要爆炸。就为这个,女孩和他闹翻了,嚷着要离婚,离就离吧,韩辉马上行动,看他来了真动作,女孩又后悔了,但韩辉的心早就冷成了寒霜。何霜记得上次回国,乔装打扮去看韩辉踢足球,无意间撞遇孟霞,偷听到的一番话,不是说韩辉床上不行吗?真真假假,不知道哪个是他们离婚的真实理由。

韩辉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见到何霜,他先前想象何霜一定变得很洋气,或者在美国整了容,自带一种冷艳,他没想到何霜脸色憔悴,身子比过去娇弱,他能看出她眼睛里的累,渴望休息的信息。他看何霜的同时,何霜也在打量他,上次是在球场上看他,现在可以近距离观察他,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人到中年,反而比年青时更耐看,更有风度。他的眉宇之间有股精气神,眼睛很亮也很正,可能因为瘦,因为经常锻炼,身体感觉也比过去还高挺。他一点没有发体,何霜心想,他一定是个清官。

一见面,他先说了句:“你好!”,没有称呼名字,她也说了句:“你好!”,也没有称呼名字,仿佛昨天还见过面。看着对方,两人都愣了半天,不知道该往哪里说。他以为何霜失去母亲,一定会泪水长流,悲伤不已,虽然不像她的哥嫂那样哭得呼天唤地,那阵势是要向全世界证明他们的孝顺。自始至终,何霜面露悲色,一滴眼泪都没有,脑子很清楚,眼神很清亮,知道怎样安慰父亲,知道哪位客人来了,哪位亲戚走了。他看她有条不紊的样子,还是佩服她。母亲的遗体火化后,很快就在郊外的一个墓园入土为安,那墓园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是故人长眠安息的福荫宝地。何霜在苍松翠柏下浮想,但愿若干年后这儿也有一块容我的地方,可以陪着亲人直到永远。

韩辉后来主动约她,她没有拒绝。就当是个朋友,他们都这样认为。真的,时间一晃就飞了,没几天何霜又要走了,人在天涯,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于韩辉这些年对家人的照顾,何霜还是心含感激。而韩辉这么多年后再见何霜,旧情微微一牵,心头似乎有暗潮涌动,但是他知道,十几年光景,物是人非,他和她不会再有结果。

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快乐的,犹如老朋友老同学一般的快乐。何霜不喜欢上海的咖啡馆和酒吧,对灯红酒绿的地方更有一种抗拒,她喜欢在黄浦江边走,看外滩的海关大钟、万国建筑,永远的外白渡桥。他陪着她走,聊一些轻松温暖的话题。十多年前他们刚约会的时候,也在外滩走过。他的记性很好,他记得何霜曾经说过,小时候外滩没有防汛墙,能看到很高很高的轮船,还有好多漂亮的海鸟,她总是在想象那些大轮船从哪里来,又向哪儿去,会去哪些国家?英国、法国、还是美国。后来外滩有了防汛墙,老是被谈恋爱的情人霸占。她希望黄浦江涨起高高的潮水,把这些谈情说爱的人全部淋成落汤鸡。

何霜呵呵笑起来,她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相信这样的话肯定是自己说的,她含笑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在看她,眼睛里浮动着意味深长的笑。空气中似乎飘过桂花的暗香,一点默契,一点温馨,没有什么唐突的,风吹在脸上很自然,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嘛。

那天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典雅安静的咖啡店,没有南京东路的喧闹,何霜很喜欢,一杯咖啡,一小盘精致的点心,一抬头就是上海的风景线。风拂在脸上很温柔,几只白色的水鸟一掠而过,江风依旧,水声也依旧,江面上忽然传来的汽笛声,一下子就把她带回了童年。长居美国,因公因私,她都回过上海多次,从来没有这一次这般深入,这般贴心贴肺,哪一份亲切温柔的感动,真的是回家的感觉。

从咖啡馆出来,他们顺着江边的栏杆走着,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牵手的情人。韩辉问她:想不想黄浦江突然涨潮,把这些情人淋成落汤鸡?何霜转头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发现黄浦江涨潮了,真的涨潮了,一浪浪,又一浪浪,悠然漫过了沿江的路。两三小孩子欢呼着,跳进了水中。何霜也跟着他们跳进了水中,完全顾不上自己的高跟鞋,她回头对韩辉兴奋喊:这是黄浦江的水,真正的黄浦江的水,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摸它!何霜的笑是那样的单纯美丽,像夜与昼交接处突然绽放的霞光,韩辉有些呆了。

趁着何霜兴致正高,韩辉说,让我开车带你看看新上海,何霜笑道,算了吧,上海比纽约堵得还厉害,我不想看你表演车技。韩辉说,你放心,我保证车道畅通无阻。他们是在凌晨一点钟上的路,一路的和风,一路的音乐,一路闪烁的,流动的风景,他们的车是风景线的一盏灯,可以呼应天上的繁星,也可以回应江波的流光。那天水之间的一片晶莹,落在何霜的心里忽然起了感动。韩辉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揽住了她的腰,她没有拒绝,她的身体已经七八年没有异性的触摸了,而韩辉是她熟悉的男人。

(45)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都是顺理成章,他们有了身体的亲密接触。那夜韩辉没把何霜送回家,而是带到了自己的家。韩辉的理由很充足:深更半夜搅醒你的家人很不好。何霜也觉得这个理由光明正大,于是也就光明正大进了韩辉的房间。韩辉跟那公务员离婚后,房子留给了女方,自己又买了个两房一厅,在一个安静的小区,小区离单位不远。

真上床的时候,何霜反而犹豫了,她不想让韩辉看轻了自己,她不是没有道德底线的女人。叶梅和秦桑给她的教训还少了吗?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波动,韩辉看出来了,他一直就很尊重她,从十几年前他们最初的交往,他就没有勉强过她。他这样建议:你就睡这儿吧,我去睡小屋。何霜说:还是我睡小屋吧,感觉要自在些。可是东说西说,韩辉就是不答应。何霜笑道:“莫非你那小屋藏了娇?让我看看?”她也是好奇,边说边推开了小屋的门。

这下她呆了,小屋子是个库房,堆积了过去所有的记忆。那个笨重厚实的电脑,是上个世纪的产品,她亲自买的,绝对忘不了。桌子上有本台历,何霜过去单位发的,封面是九六年的杨钰莹,那亮丽的青春真是逼人啊!她也有过这样的青春,只是十多年的天涯路,她的心早老了。桌子下还有几个木箱子,箱子里有他们结婚的合影,去泰国旅游的照片,何霜学生时代的相册。何霜想起了,那时和韩辉离婚,行程匆匆,好多东西都忘记带回娘家,她以为韩辉不是一把火烧了,就是当垃圾扔了,没想到韩辉还找来箱子,分类保存了下来。

她顺手翻开相册,看着照片中的自己,有一份想象不出的年轻和单纯,她单纯吗?如果真的单纯,她不会出国离开他的。她忽然抱着照片哭出了声,韩辉从后面抱住她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早知道你今晚会来,我怎么也要把它们收拾藏好。” 为什么要收藏好呢?看来她和过去的人和物还是有缘。

她知道这个抱他的男人是爱她的人。她含着泪水问他,你是结过婚的人,难道不怕曾经的老婆看见?他说当时结婚的时候,这些东西本来存在旧房子里,那旧房子是他自己的。后来旧房撤迁的时候,也正是他分居的时候,命中注定这些东西不该湮灭 。何霜问他,难道她不知道你的旧房子?韩辉说,她只知道有这么一套房子,但她以为是我姐姐的,因为我从来没告诉她实情。 何霜心想,如果这样的事情他都要隐瞒,看来是在防她,确实不是真心爱她。何霜问,你这样的不信任她,为什么还要结婚呢?“你想知道答案吗?”韩辉的眼神忽然变得凶狠起来:“因为你把我的心砍成无数的碎片,我已经无法用一颗完整的心去爱另外一个人!”

何霜浑身发麻,像遭了电击。她的一声“对不起”还没出口,他的一声“对不起”显然比她快,连同他的吻一起滚过她的脸和嘴唇。卧室的灯灭了,窗前朦胧的月光,流淌着静谧的喜悦。隔着十几年的岁月微尘,他们还是熟悉彼此的肌肤和呼吸。何霜沐浴在幸福的流水中,完全忘了那个关于韩辉床上不行的传说。

第二天韩辉给单位打了个电话,没有去上班,他拥着她聊了一天的话。他说年轻的时候浅薄、急躁、遇事不冷静,吃了不少苦果子,才长大了一点。实话实说,当初何霜是愿意学成回国的,而且也诚心诚意请他去美国陪读,是他大男子的自尊心受不了,归根结底,其实还是虚伪和自卑在捣蛋。他主动认错:“如果那年我不冲动,能静下心来和你谈,我们肯定不会分手。你想想,我这些年一个人过的日子也不短了,难道不能等你个三年五载?”韩辉主动道歉,何霜越发愧疚,提及那个打掉的孩子,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

何霜完全没料到这一趟中国之行,竟让她回归了旧爱,找到了情感的寄托,或许是母亲在天之灵的祈祷和祝愿?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但至少这个时候她是希望能与韩辉相依相偎,永不分离。韩辉虽然激动,但他还是理智,希望她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因为这毕竟是大事。如果一旦冷静下来用大脑考虑,用理智做决定,何霜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韩辉身边。但是一旦她转身离开,随时都有年轻漂亮的小狐狸跳来跳去。跟韩辉在一起的感觉太美妙了,心理上的饱满滋润,身理上的水乳交融,让她彻底感受了生命的幸福之泉,喜悦之花,那是再多的金钱也无法购买,无法换取。她搂紧了他,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但她必须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差不多忘记了紫心和刘天王。她还有义务和责任在身,她必须认真地面对和承担。她问他:“韩辉,你能不能给我些时间吗?我还想回到你的身边,但我必须回去完成我的工作。” 韩辉知道何霜这一回纽约,以后的事情就难料了,但他还是说:“这次见了你,一辈子都没有了遗憾,无论你有怎样的选择,我都心满意足。半年也好,三年五年也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两个人分手的那个晚上又做了一次爱,何霜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了水,融进了他的四肢和五脏,今生今世已经很难分开了。

何霜第二天见了紫心。紫心问她:“我见你满面容光,比上次年轻了好多岁,用了什么高级化妆品?“ 何霜心想,人们说爱情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她当然不会给紫心亮底,口上只是说:“这些天在家吃得好,休息得好,又没有公务的压力,所以脸色比过去好。“何霜不想话题在自己身上停留,主动谈及紫心的出国事宜。紫心告诉何霜,她已经跟刘天王和苏灵通过电话了,能感觉他们都是好人。何霜便告诉紫心,他们真的是难得的好人,她的第一份华尔街工作就是刘天王介绍的,夫妇两人还主动邀请她住在家里,苏灵每天都做给她好菜好汤,直到现在她都难忘。紫心自然感激,她说听了你这些话,我更放心了。

何霜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想摸清高铁工程,显然紫心没让她失望。她老实告诉何霜:“我跟松涛已经谈了,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他过两天就要回家了,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好好谈谈。“这对何霜当然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她明天就要回纽约了,她只能对紫心说抱歉了,她等不到龙先生回来的那天。她只能先给紫心交一些底:“我想你已经知道,我黄海集团的项目被人半路夺了,我对MGS公司的老板已经生了恐惧,这个高铁项目,我没有信心再做了,我怕辛苦了一场,又给人作嫁衣裳。”

“那你想怎么办?”紫心问。

“我想交给刘天王。“何霜坚定地说:“刘天王为人做事我都是放心的,他若是成功了,他会按良心反给我介绍费的,到那个时候,我和你平分如何?“紫心听了,脸和眼睛都在发光,她一直觉得应该帮助何霜,但没有想到,还能在路上收获这样的好处,可以去海外开户,存款上那些翻滚的美元…… 会让她开心的,就算是意外的礼物。何霜临走时给了紫心一个建议,能不能尽快办好出国的手续,让龙先生也陪着你去美国,见见刘天王和苏灵,好好谈谈聊聊。

(46)

对于何霜而言,母亲的去世让她更加体会了生命的无常和渺小,跨越生死的无可柰何。她要珍惜不多的生命,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人间亲情,而同韩辉的鸳盟重温,那些缠绵和恩爱,更让何霜萌发了在华尔街的退意,有了海归的心思。但她现在还不能马上辞职,手上的项目还得好好处理。一年半载的时间,应该绰绰有余。她相信韩辉会等她。

把紫心转交给刘天王夫妇,对何霜也是种解脱。在华尔街的这些年,她早已身心疲惫了,超负荷的工作,职场上的勾心斗角,用尽手段,她已经不堪忍受。她需要一个爱她的人给她一个温柔暖亮的家。她觉得如果艾琳碰见与她一样的情况,艾琳肯定会选择潇洒退身,投入爱人的怀抱。何霜回了纽约后,并没有找艾琳抒情长聊,聊爱的奇遇和奇迹。但她没有跟叶梅二人打掩护,捉迷藏,她不想搞突然袭击,不想等事情都落地了,长叶开花了,被她们骂不老实交代。

那个阴蒙蒙的傍晚,叶梅正在忙,忽然接到秦桑的电话。秦桑在电话那头吐舌抱怨:“我知道你忙,刚刚搬到西雅图,事情肯定乱,再忙乱也不能忘了朋友啊。何霜好几次也没找到你。”

“何霜找了我?”叶梅直觉肯定有什么大事,因为何霜这种华尔街的大忙人,不可能为了小事打几次电话找人闲聊。叶梅对秦桑说:“都怪女儿的事情太多,这个讨债鬼,一会儿要学体操,一会儿要学芭蕾,一会儿又生病了。这小杂种不给老娘抓几块奥运会金牌回来,对不起老娘的一番折腾。”

“何霜要海归你知道吧?”秦桑慢悠悠地问,不急。

“是不是回上海当业务代表 那种驻海外机构的代表?”叶梅一点都不吃惊。

“什么海外代表,何霜自己的原话,她已经烦了华尔街,宁可回上海待业。”秦桑说。

“她待什么业,她完全可以退休养老,她这一辈子挣的钱,你我两个几辈子加起来都没她的肥大。”叶梅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训责女儿不要上窜下跳,家里的咖啡桌不是体操馆的平衡木。

“何霜还说,她要结婚了。”秦桑还是不急不慌地说话,她知道这下叶梅会跳起来。叶梅果然跳了起来,而且喊了起来:“难怪她要海归,好好的华尔街不要,我就说嘛,肯定是撞到了春天,花朵要开放。”

“你知道那男人是谁?”

“这还用问,八成是个海归金龟子,武威在911牺牲后,她一直没有男朋友,说不定是华尔街的老相好,她没给我们交代。”

“是她在上海的前夫!”秦桑一字一顿地说清楚了。她希望叶梅彻底晕倒,因为她也晕倒过。

“就是那个,那个,那个说英文是洋屁股文,给了何霜一个巴掌,一副爆发嘴脸的税务所长。” 叶梅尖叫着问。她从来没见过何霜的前夫,何霜的前夫留在她脑子里就是这个印象。当她得知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晕倒一千次。

何霜知道自己出言太快,惹了麻烦。秦桑和叶梅坚定不移打击她,否决了她的计划。两个人像商量好似的,每天一个电话,晚上要汇报,清晨要提醒,她们的目的很明确:“何霜你好好的金领,千万千万不要海归,再过上个一年半载,热情淡了,激情退了,就不会随便奔放了。”说来说去,好象何霜是饿疯了的女人,好多年没进食了,见了个男人都要啃一口,这一啃就把感情和美元陪搭进去了。是啊,像何霜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在国内是齐天大圣(剩),是垃圾股,男人只要给她吃个果子,她就云里雾里,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他煲汤喝。

叶梅二人虽然说的是玩笑话,但何霜听了还是郁闷愤怒。她想自己是单身,找什么样的男人,是自己的权利。你们凭什么来审判我?当初你们一会儿法国人,一会儿美国人,还有什么德国人,有老婆的人,全部走了个遍。我什么时候笑过你们?一个让人家的男人挂了,一个结了婚还到外面去鬼混。她感觉秦桑还好点,那个叶梅简直就是棵野黑莓,乱长,乱开花,似乎只要没被发现,没出大事,就是运气好,只要下次别犯。她们有什么资格来指导自己?自己虽然不标榜圣贞女,但也没干过出格的大事。只要自己看上了的,喜欢上了的,绝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和金钱。在这一点上,她和艾琳的看法高度一致。

何霜心头乱,但行动不能乱,事情还得慢慢来,一件件做好。虽然把紫心交给了刘天王,但她时不时还是要关心一下,问候一下。刘天王动作快,关系多,几下就把紫心的学校和行程安排好了,医生和医院也联系好了。何霜见刘天王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己根本不要再担心,放心让刘天王自由处理吧。她还不能过多搅缠在里面,稍微不注意,要是让亨特知道了,何霜绝对是死的多,活的少。

亨特时不时都在敲打询问何霜,那五百亿的工程?还有龙先生的消息吗?龙先生的二太太不是想来美国生孩子吗? 何霜说,这次匆匆回国,因为母亲病故,虽然忙累并且伤心,但还是去看了紫心,紫心似乎对我没有从前的热情,或许她有另外的安排,我也不敢深问。何霜能看见亨特眼睛里的失望、凝重、不甘心,但他还是和颜悦色,满脸诚恳,希望何霜继续同紫心保持联系,或许以后还有什么机会呢。何霜说,这个我肯定会留意的。

何霜现在手上没了黄海的项目,但是绝对不会闲着,大大小小纷繁的事情天天都在缠她。她因为是副总裁,手下还有两三个兵,刚出校门的学生,幸好不是忙得起火,她还有时间培训他们,至少不会发脾气,乱骂人。她和颜悦色提醒他们,在MGS,任何一个领域都要干好,干成专家,无论是交易还是投资,上市还是市场分析,必须拥有全面综合的能力,才能战斗到最后。何霜想起自己当初进公司的时候,托尼动不动就对她凶煞恶煞,瞪眼睛,立眉毛,一阵臭骂,总是不舒服的,让人难受的,蒙灰带尘的回忆。她希望她的手下的记忆里,没有她阴暗暴躁的影子。人生这辈子长着呢,能够行善还是多行善。

没多久,她的手下还添了个中国人,不是公司的员工,是公司分下来的实习生。她叫方方,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的金融。何霜第一眼看方方,便知道方方是个富家女。后来一聊,果然不出所料,方方的爸爸是个民营企业家,方方每个假期都回家,回家的飞机不是头等舱也是商务舱。何霜只能感叹,现在的留学生跟她当年大不同啊,她那个时代的留学生四五年都回不家,寒假暑假都在打工,不是给教授做试验写报告,就是在餐馆端盘子洗碗,能找多少美元算多少美元,当学生打工的血汗钱也要寄给父母。何霜后来还去哥伦比亚大学,参加了方方的毕业典礼,何霜知道那个俊雅挺拔的中年人就是方方的父亲,父亲身边站着一个艳光四射的女人。何霜对方方说:“你妈妈真是年轻漂亮啊!“ ”呸!“ 方方翻着白眼鄙视道:“她配当我妈?来路不正的耗子精,缠了我老爸十年才转正的臭二奶,这烂不要脸的死女人,我要她死得很难看!“ 何霜听呆了,说不出一句话,方方对那“臭二奶”的刻骨仇恨,让她猛然想起了紫心。

方方后来没有留在MGS公司,因为竞争激励,美国的经济又不好,什么工作都是本国人优先。方方面试了纽约的好几个公司,都没有着落,只好打包回国,她没有回北京老家,因为看到那个“臭二奶“就想吐。她后来去了上海的MGS,何霜还给她写了封美艳的推荐信。

(47)

时光在匆匆忙忙中过去了,新久交替的日子中何霜能感觉自己对韩辉的思念没有刚分手时那么强烈深厚,或许叶梅她们说得对,时间会把一切激情冲淡的。静一静,想一想,回过头来再看,再做决定,或者那才是理智的决定。当她看见漫天纷飞的秋天的叶子,像斑斓的蝴蝶在她身边飞舞,转眼就灰残败坏了,何霜还是决定要海归。她对叶梅她们说,这么多年了,我不在父母的身边,最想尽孝的时候,母亲却不在了,那种遗憾和悲伤,你们无法想象,回到家乡,至少可以随时去母亲的墓地,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她此番言论一出口,叶梅和秦桑也没有理由反对她了。叶梅只好说:“你回去吧,反正有的是人,千万个人想你的椅子。” 那个半阴半阳的周末,叶梅约了艾琳出来吃饭,聊一聊彼此的心情,不管是寂寞还是快乐。艾琳最近神采高扬,光芒照人,为什么?何霜不用问,也知道她找了个可心的男人。男人是百老汇的舞蹈演员,当然不是明星,目前还在跳群舞,但艾琳无所谓,只要两个人相爱就成。

何霜闲闲聊出自己也找了个男朋友,目前在中国,如果定下了结婚的打算,她准备辞职海归中国。何霜认定艾琳一定会大张旗鼓支持她,她们目前是朋友,曾经是职场的对手,未来或许是潜在的竞争敌人。何霜感觉艾琳会暗自高兴,敲锣打鼓支持她的爱情和辞职。

但是艾琳的表情淡淡的,先是礼貌地向何霜表示祝福,然后放下咖啡杯,怪怪地问了一句:“你要小心,他是不是看上了你的钱?” 何霜哼道:“那你那个百老汇跳舞的,是不是也看上你的钱?你刚才还在说,他是靠合同吃饭的,一年挣下来的钱还不到三万美元。” 艾琳笑道:“他就是看上我的钱,我心头有准备,我也认了,但是你认吗?” 何霜愣了一下,不知道怎样回答。艾琳继续说:“你这一走,不知有多少人欢呼,微笑鲨鱼手上有的是人,你要丢多少美元?”

何霜听了,像喝了一碗坏掉的鸡汤,过了好久身体还是难受。完全没想到,艾琳跟叶梅她们居然是一种腔调,一种思维,动不动就是钱,说来说去还是钱,总怕对方抢了自己的钱,婚姻要讲钱,感情要讲钱,中国人美国人都喜欢钱。艾琳还说: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作决定不要太快,想想,再想想,想想你未来的损失,想想你未来的收益。何霜笑道:“如果感情也讲投资和收益,那人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 艾琳说,你弄错了一个概念,感情可以不讲钱,但是婚姻必须讲,如果是谈到结婚,谈到有关钱财的法律和文书,我一定是要对方签婚前协议的,我辛辛苦苦挣下来的血汗江山,应该得到法律的保护。

何霜想起几个月前,在办公室撞上艾琳,同她聊天谈心时,她嚎啕痛哭的样子,还以为她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以为只要找了个贴心可爱的人,就可以轰轰烈烈爱一场,视金钱为粪土。原来钱是钱,爱是爱,各走各的路,纵横交错了,反容易惹出无限麻烦。

何霜同艾琳吃完饭道别后,径直去了刘天王的家。紫心已经来了,目前正在刘天王家休养,就快生了。紫心刚到美国的时候,行李很少,只有一个箱子。因为总是担心海关的疑神疑鬼。紫心有个朋友就有这样的教训,也是想来美国生孩子,结果两个大箱子被查,似乎有全部的家当,海关问她:你的签证是B1,是进行商务活动的签证,怎么有这么多婴儿的衣服?紫心得了教训,当然也在行李上小心谨慎,虽然刘天王给她办的是F1学生学生签证,她总是担心着,准备最少的行李,以防万一。

龙先生最初是计划陪紫心来美,结果父亲重病住院,需要他在身边守候。父亲手术后醒来,脸黄眼肿,一看就是个快油尽灯枯的老人。老人思维也不清,想说话却表达不明。龙先生心想,父亲在人间的时间不长了,趁四下无人时,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紫心怀了双胞胎,是两个儿子。他们龙家虽然人丁不凋零,但三个儿媳妇都生的女儿,偏房也是生的女儿。看来老天还是没断龙家的香火,一下就送了两个儿子。这样的喜讯足以让人起死回生。老人听了这些话,眼和脸都亮了,精气神也回来了,口齿清晰地问,既然你二房要生儿子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陪陪她? 龙先生说,我马上要当副省长了,其中有项工作就是分管计划生育,这件事情我能不小心吗? 老人忙点头说,要小心,要小心。

龙先生把紫心送上飞机后,转身便给何霜去了电话,电话里诚恳请求何霜多多费心,好好照顾紫心,言语婉转中流露出他不会忘记她的人情,有恰当的机会一定回报。何霜在电话里发誓:肯定把紫心当成自己的亲人,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会无微不至关心她,照顾她。

结果发完誓的何霜,居然没有亲自到机场去接紫心的驾。怎么一回事呢?何霜在上上卫生间的时候,无意中听见艾琳和一个同事说起布瑞,布瑞不在办公室,说今天要去机场接中国客户。何霜吓了一跳,莫非布瑞的中国客户跟紫心来自同一班飞机?这样想来,何霜万万不能现身纽约机场。就算紫心和布瑞并不认识,但是布瑞和陈小劲却是一伙的,如今科技这么发达,手机摄影无处不在,这是个没有隐私的世界!你想想,连办公室的偷情都没逃过古狗的卫星摄像镜头,被堂而皇之挂在了网站上。

何霜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她连忙给苏灵发了个短信,说自己不能前去接机,只有全权委托你和刘天王二人了,其间难言的隐情,她过后慢慢同他们详谈。

苏灵后来对何霜说,紫心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身后有紫光四射,必是大富大贵的命,皇后的命,也不一定呢。何霜知道苏灵会看相,会算命,却没想到把紫心算得这么珍贵,想当初苏灵二人还瞧不起紫心呢,嫌她是二奶,现在苏灵看见紫心头顶的光,还真把她当作了皇后娘娘。

那个晚上何霜虽然没有去接机,但还是赶去了苏灵家,带了一大堆好吃好玩的东西。纽约的芝士蛋糕,阿拉斯加的三文熏鱼,GODIVA巧克力…… 何霜还送了紫心一个笔记本,给她装好了中文软件和各类游戏。何霜说:“虽然用刘天王家的电脑也方便,但有自己的电脑更自由。“ 夜深了何霜还没有走,陪着紫心睡了一夜,聊了半车的话,第二天又匆匆起床,赶着回公司上班。心头想着,要是没有苏灵,我还真不知道怎样安顿紫心。谢天谢地,有他二人在,何霜完全可以安心走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为昨夜陪着紫心倒时差,何霜觉得晕沉沉的没有精神,连喝了两杯咖啡还困,不得已又去厨房煮咖啡,居然在那里碰上了陈小劲。陈小劲看上去脸黄眼红,疲沓辛苦的样子,知道他在打理黄海的那一堆巨大的摊子,千头万绪,纷纷繁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现在陈小劲踢走了何霜,代表MGS与黄海集团合作,帮助黄海集团尽快在纽约证交所上市。同时还要重新包装黄海集团,在上海证交所重新上市。涂脂抹粉这个技巧何霜知道,在加勒比海的某个岛上搞空壳上市,何霜也知道,但是在一些黑漆漆的,水深浪大的地方,她并没有游过泳的经验。何霜是在事过后才悟出王总抛弃她的诸多原因。

既然事不关己,何霜当然不用操心。就在MGS给黄海集团描眉毛,涂口红的时候,早就联合了几家投行与证券公司先利用分散的手段买下了黄海集团在沪市20%的股份。然后说服黄海集团拉着中国银行做投资,中国银行为黄海集团贷款几百亿元人民币,同时美国AA银行为黄海集团信用担保10亿美元。MGS作为承销商,手握数量不薄的原始配股,原始配股一上市就可以抛掉,立马就可以赚得巨大的投资回报。

壮观宏大,华丽炫目的包装下,黄海集团意气风发,已经在加勒比海的克曼岛上隆重“造壳”,谁不知道克曼岛是海外上市的避税天堂,聚金福地。该岛面积不过一百多平方公里,却点亮了全世界的金融目光,几十万家公司,大的小的,在这里舒枝展叶,开花结果,一片欣欣向荣的大好局势啊,每个月上千家的新公司在这里落地生根。这里是离岸的圣地,避税的天堂。跨国公司利用其中转的销售业务,实现利润的海外转移,躲开了母公司所在国对股息的征税。

当黄海集团在纽约证交所顺利上市,同时也在上海交易所重新上市,在上交所推出了高达每股168元人民币的股票,在纽约证交所更是推出了30美元每股的股票。因为华丽的包装,上市三个月不到,黄海集团在上交所的股票从168元人民币每股,一路飙升,一路高唱凯歌,唱到了245元人民币每股,可谓是天价股。

至于美国这一边,因为MGS的成功公关,评级机构和各大媒体都眉开眼笑,给了黄海集团一路的红花和赞歌。海外海内的投资人都看见了,纽约证交所的股票也是一路红旗飘扬,从发行价的30美元每股升到了40美元每股。这里面有个问题黄海集团忽略了,王总和林聪都没有看到这一层:MGS投行已握有黄海集团在上交所差不多30%的股票,纽约证交所那边,差不多23%的股份。MGS并不是一口气吃成个小胖,而是分批分散购买,操作于无形,无形中变了山河的颜色。

黄海集团不知不觉,还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中。你想想,美国的商务周刊都赞赞歌了,国内的那些媒体还不积极响应?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风起云涌,来了一场变乱。上市后的第五个月,MGS开始抛售黄海的股票,赚了多少亿美元,可以垒多高的金山,亨特最清楚。就这样了,黄海集团还是没有多大的察觉,反正企业是国家的,谁去一天到晚忧心害怕啊?直到一枚炮弹在平地里轰然炸响,让王总看到了火光和硝烟。

那本是一个美丽的春天,美国运输联合会突然出了一份报告,《关于中国运输业不正当竞争的报告》。这个报告直接将黄海集团送进了地狱,美国的评级机构立马变了脸,对黄海集团的信用评级降了两个等级,从优到差,只差不到垃圾了。王总目瞪口呆,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黄海集团的股票犹如吃了强力泻药,狂跌不止。黄海集团在上交所的股票直接从245元人民币每股落到了25元人民币每股,在纽约证交所的股票从40美元每股狂跌至5美元每股。在这些变幻莫测,买进卖出的交易里,谁输的荡产倾家,谁赢得喜笑颜开,谁巧取豪夺,谁丧失良知人格,老天最知道!

这些故事,没有谁告诉何霜,她是后来才知道的,根据同事间的交谈,根据自己的观察、判断,相关报刊资料的阅读,在脑子里便有了张线条清晰的图片,她没有必要去探寻某个细节,反正已经不是自己的项目了,不是自己的项目也好,她反正不用遭受良心的煎熬。再说这个项目,陈小劲也不会对她吐露半个字。她和他见面的第一天便有了敌意,虽然表面上说着客气温顺的话,但彼此都在警惕着,防备着。

(48)

何霜记得在刘天王家陪紫心过夜后的第二天,她匆忙赶回公司上班,在公司的厨房煮咖啡,正好碰见了陈小劲,她见他脸色蜡黄,本想说些保重身体的话,又觉得不妥,便把话压在舌头底下。没想到陈小劲倒是主动问话,他皮笑肉也笑地说:“昨天我去机场接人,还看见了紫心,她那个样子快生了吧?” 何霜听了这话,心头突然打了个雷,她幸好正在拿咖啡的奶盒,身子背着陈小劲,陈小劲看不见她速变的脸色。

她必须让自己冷下来,静下来,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陈小劲:“真的吗?这么巧?你看见了紫心,她和谁在一起呢?” 陈小劲笑道:“她和谁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只是忙着接我的客户。我客户后面有个大肚子女人,恍眼看去很像紫心,但我不敢确认她。” 何霜一边同他说笑,一边在心头快速分析:紫心的肚子并不显大,为了怕移民局发现,还故意穿了件宽松的毛衣,陈小劲怎么知道她怀了孕?陈小劲哪来的信息,王总那里?亨特那里?他用这些话来套我,莫不是想试探我的反应,他和王总之间,他和亨特之间,那些复杂纷繁的关系、阴谋、计划、交易,幽暗的,古怪的,滋生蔓延的网,网中挣扎多少的猎物。何霜不想成为这样的猎物,何霜只想逃。

逃跑之前,何霜必须应付陈小劲这头狐狸。说不定陈小劲在机场的时候已经见了苏灵和刘天王,刘天王他们肯定没见到陈小劲,否则他们早说了。陈小劲那眼睛见了紫心,见了苏灵和刘天王,刘天王又是竞争公司的人,陈小劲脑子稍微一转,恐怕早就由点成线,由线成网,把所有的人都打进了网中。于是何霜很小心,在陈小劲面前尽量少说,少透露信息。当陈小劲问起:“听王总说过,你和紫心还是好朋友呢。在上海的时候常在一起。“何霜不否定,也不肯定,暧昧不清的一句话:“女人在一起总是喜欢聊些女人的话,比如手袋香水高跟鞋。” 然后手握咖啡杯,笑了笑,转身离去。

何霜回到办公室还在鼓捣这件事,她搞不懂陈小劲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他和亨特之间亮了多少底,铺开了什么样预谋和计划。自打何霜婉言告诉了亨特,紫心似乎计划有变,她何霜不可能再插手紫心的安排,亨特就很少再提及这件事。

没多久,紫心顺利产下了双胞胎。何霜觉得自己最后的使命已经完成,是回家的时候了。她隔三差五都在跟韩辉通电话,听韩辉的声音,已经成了她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那个期间她又回了一次国,因为割不断的亲情和思念。她对自己说,她是回去看父亲的,因为自打母亲去世后,父亲明显地衰了,转眼间就老了十多岁。陪父亲是个很好的借口,让良心安稳,让理由充足,但每个晚上她都是同韩辉在一起。何霜发现自己真的是个饥渴的女人,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那份渴望,来自男性的爱、滋润,还有温暖。偶尔静下心来观照自己,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激烈的欲望比夏天的野草还要疯狂。她想起叶梅自己曾经开过自己的玩笑,笑自己”好多年都没碰过男人了,是个公的都欢喜得很“。叶梅说话一贯大一句,小一句,没有章法,她很多时候都一笑置之,但这句话却让她怀恨在心,很久都没有消散。何霜静下心来细想的时候,才发觉叶梅的玩笑话也有她的道理。

同何霜的温情缠绵相比,韩辉倒是冷静理智,他总是说:“我是爱你的,但你也要想清楚,为我放弃华尔街,到底值得不值得?“ 何霜本是个冷情当感,冷心思理的人,好不容易疯狂了一把,需要爱人的热烈配合,当然做不到从前的冷耳听语。她说:“你如果真爱我,就应该希望我回家。“ 他说:“既然我真爱你,就应该彻底为你考虑。”

何霜又飞回了纽约。亨特对她的第二次休假明显流露出不满,对她近日昏昏欲睡的工作态度更是头大气多。没多久,他从陈小劲那儿听来一个阴暗的消息,何霜最近经常往某个人的家跑,那个人就是MGS竞争公司的高级员工……亨特听得眼前一阵金星星乱跳,莫非何霜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曾经隐约有过某种担心,担心和现实还是有相交的切点。亨特最初的反应是找到证据,要把何霜开掉,但他一个冷笑,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决定。因为MGS已经不是从前的MGS了。MGS的传统是建立长期的,稳定的客户关系,以一流的方式做一流的生意。但事过了,境就迁了,商场风云变化多端,以长期客户为基础的投资文化,已慢慢消散。如今更看重单项交易,特别是那种重大项目的巨额利润。只要有利可图,动作要快,有一单做一单,赚一单算一单,最好一锄头挖到一堆金弥勒。如今中国正在发展,发展时政策还不完善,太多的金娃娃,金弥勒。而何霜是有发现金弥勒的能力和眼光,就算她有叛变不忠的心,也必须对她小心谨慎。

他没有犹豫,把她请到办公室单独谈了谈,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前,他还是要给她一个警告。亨特直奔主题地说:“你这段日子的工作没有业绩,跟过去完全是两个人,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霜心想,你既然都问出了我想干什么,我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吧。她说:“我长年在外漂泊,很少陪过亲人。再说我的年龄不小了,一个离四十不远的女人了,我要结婚,我的爱人在中国。“

没有想到何霜有这样的反应和思想,何霜并不是想跳槽,转身变成公司的对手,她只是想回到爱人的身边。亨特听呆了,但是只呆了两秒钟,低头抬头间,脸上突然涌满了温暖慈祥的笑,就算装出来的鲨鱼的微笑,何霜也感觉到他的可爱和阳光。他握着何霜的手说:“祝贺你,祝贺你,找到一个相爱人,不容易啊,好好珍惜吧!你若回了上海,如果愿意去MGS的上海分行,我一定给你很好的推荐。“

他们都满意这样的结局,分手还是朋友。亨特还是聪明的,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别人留一条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路。本来一场阴云密布的会谈,紧张、争辩,舌如剑,唇如枪,各不相让,还算运气好啊,被和风细雨化解了。

但叶梅二人对何霜却没有和风细雨,润人心怀的理解和祝福。叶梅说:“你当海归我们没意见,在MGS的上海分行也能干一番事业,成就你的梦想,但是你真的要找那个人吗,那个没文化没见识的人?” 秦桑说:“何霜,你看看你自己,比初恋的小姑娘还晕乎,我们拦不住你,但是你聪明,我不会为你担心,大不了离婚还可以回美国。“何霜气得眼痛头痛:“我还没结婚,你就准备了我离婚啊?有你们这样祝福朋友的吗?“

”你的朋友也是为你好!“ 这是艾琳对何霜的劝告。艾琳自己爱起来的时候可以天雷滚滚地乱爱一场,而一旦当了旁观者,便头脑清晰,目光犀利,看什么都入木三分,眼睛后面不仅装了望远镜,更装了显微镜,还配备了红外线,紫外线。她说:“何霜,你要想清楚,看清楚,查明白,那个男人真的值得你的婚姻吗?一纸婚书后面有多少财产要流失,要分割,你算过没有?再说MGS的上海分行,级别并不高,同样的职位比总部要低得多。“

何霜越想越烦,周围的人都在同她作对。苏灵这个神算子,似乎也不看好何霜的海归,她看了何霜的风水命相,摇头晃脑说,虽然回国发展没有大灾大难,但远不如美国的光明前景,有飞黄腾达的富贵好命。何霜问苏灵,那富贵好命里有好丈夫吗?苏灵说,现在还看不出来。何霜笑道,既然现在还没有,我宁可不要这样的富贵好命。 

最后大张旗鼓支持她的人,是唯一的刘天王,永远的刘天王!那天午餐,两人约在在一起吃饭。刘天王问她,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何霜说,很开心。刘天王说,既然开心,说明你爱他,爱一个人就要认真去爱,在解决温饱的前提下,爱比钱要宝贵,甚至比金山还重。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和一个女孩热恋,女孩亲朋好友全反对,因为嫌他穷,嫌他长得土,女孩没有坚持住,撤退了,结果后悔了一生,坎坷了一生,结婚又离婚。

刘天王以一个自恋的故事,来说明真爱的重要。要是搁在从前,何霜早就几声冷笑放出去了。但那天她听得很幸福,很温暖,似乎春光明媚,身边一朵朵的花都在开放。她这一兴奋,便要了两杯蛋奶酒,刚喝下去没两口,便一阵恶心,想吐个天翻地覆,刘天王把餐巾纸递给她,他的反应比何霜还快,他立刻问她:“你怀孕了吧,还不快回到他的身边去?”

秦桑和叶梅是过了一阵,才慢慢推断出,何霜之所以一心一意,排除万难都要海归,完全是因为肚子被搞大了。何霜心慌意忙辞了职,筋斗连天回了国,所有的房产和股票全权委托给刘天王(她们一直称他华尔街怨男)。秦桑和叶梅气得狂吐猪血。秦桑说,我们也别吐血了,何霜也是没有办法,她是奉子成婚啊!叶梅说,我知道奉子成婚,国内的人是不是特好这一口啊?美国五十年代的男女也是流行这一套。秦桑说,我们真是无聊,先是发誓要同何霜一刀两断,但没两天电话便追到了她上海的家。

何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她美丽温柔的一天。她从曼哈顿中城的诊所出来,真想对蓝天和太阳下跪,感谢上苍的恩赐,那个丢失的孩子又回来了!她坚定地相信,那是同一个孩子。她太明白了,她该走怎样的路,就算她的身后有宝石一样的山峰,钻石一样的平原,蓝水晶融化了,流成了长长的江河,她也绝不回头。她知道,上苍待她其实不薄。她这一生,经历了万人没有的缤纷体验,穿过了华尔街的五光十色,炫彩斑斓,又回归了万人都羡慕的宁静和温馨。

韩辉在机场紧紧拥抱何霜,两个人都是悲喜交加。韩辉上次送何霜的时候,就预感她会回家,他但万万没想到回来的还有那个孩子。何霜含泪笑道:你看,我在天涯游了一圈,又回家了,带着孩子回到爱人的身边,永远永远不再分开。

(49)

何霜回到上海后,像翻过千山,越过万岭的旅者,总算回了家,她需要一个彻头彻底的休息。平日里给韩辉做一顿饭,去菜市场买点小青菜,然后听路边两个大妈东家长,西家短聊天,对她都是一种享受,平静安祥的享受,普通人的家居生活,她快乐并幸福着。虽然手握亨特的推荐信,她没有同上海的MGS投行联系。她根本不想工作,那早九晚五的一份工作,她想想都怕。她要彻底休养,至于这休养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的,她跟不没有考虑好。目前她思量考虑的重点是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把他(她)养大成人。“当个全职主妇也是一份伟大的事业。“她在电话里对叶梅她们说。

韩辉也没有让她上班的意思。他笑道:“如果你的要求不太高,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何霜虽然很享受当小女人的生活,当还是老实说出了了自己带了两百万美元的现金回家,这些钱,就是自己在华尔街打拼多年的结果。韩辉笑道:“这是你的血汗钱,我怎么好意思用呢?何霜撒娇道:“我们都是夫妻了,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也是你的钱,还分什么你我彼此呢?“

何霜其实打了埋伏,她在美国还有相当可观的房产和股票,她让刘天王为她打理。刘天王费心一场,也会扣除一定的佣金。还有那个高铁工程,事成之后,定有何霜的提成。当然,他们是朋友,钱的分配和定量不能计较得太细,大体过得去就成。关键时刻,还是情谊万岁,彼此都是懂道理的人,互惠互利才能走得更远。何霜临走前,刘天王问过她:“有句话想问问你,你和他结婚后,金融报表要全部亮给他看吗?” 何霜说:“那当然,既然打算结婚,既然要当夫妻,总是希望天长地久的祝福。我倒是想问你一句,你挣下的钱莫非还要瞒苏灵?“ 刘天王说:“我和苏灵情况跟你不同,我们同甘共苦了二十年,你们是半路夫妻,这世界千变万化,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不过我还是祝你幸福,也相信他是个好人。“

何霜听了,着实很不爽,想着刘天王本是唯一支持自己的人,提起钱来也有一双老鹰的眼睛,狡兔的心。她虽然郁闷了好几天,但还是觉得刘天王有结实的理由。当她跟韩辉摆摊自己的经济状况时,她说:“我本来的钱不止这个数的,但是美国的几次金融危机也让我栽了几次坑。“韩辉笑着安慰她:“你已经是个富婆了,既然想着过平静的小康日子,就别计较过去的那些得失了。“ 何霜点头笑道:“这个钱是给孩子未来铺路的,至于我嘛,当然由你来养。“

人到中年,看问题比过去成熟了许多,稳重了许多,韩辉和何霜都知道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实用,温暖,舒适,是他们的追求。他们并没有去买好高级的豪宅,而是把现有房子的隔壁套间买下来,然后打通,稍微装修了一下,再买了一套中档的国产家俱,便成了他们的新房。嫂子问何霜:“这就是你们的新房?我还当你们要买独立别墅楼呢,那种超级豪华装修的,有旋转楼梯,还有后花园,后花园的玫瑰和丁香树,好浪漫的。“ 何霜笑道:“怎么浪漫?如今上海是什么地,能买那种房子的是什么人,我哪来的这么多钱?“ 嫂子说:“你就别装穷了,谁不知道你是华尔街的金领,豪华派海归, 豪华派海归住这样的房子,说出去谁相信呢?“ 何霜说:“我不是金领,更不是金海归,回到上海没有工作,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而已。“ 嫂子笑道:“你别说这些话了,你如果都是个家庭妇女我们还怎么活?你大概是怕我以后找你借钱吧?“

何霜其实知道嫂子的心思,嫂子并不想看到何霜的海归,正如当初她那么反对何霜的出国,全是见不得光的私心。嫂子一个表情,一句话,何霜心头明亮。何霜不海归,嫂子在美国还有门好亲戚,以后儿子留学有人照应,有多少方便和放心。何霜在美国,自己和丈夫今后也有机会去美国玩。现在何霜海归了,无疑把她的这条路断了,心头多少有些怨气,但又不得不装出欢乐喜庆的样子。很多时候,她还没有张口,何霜就把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枝是枝,叶是叶,枝摇叶动全都在眼睛里。何霜没有把嫂子点破,没有这个必要,亲情还是要维护,如今嫂子还在照顾家人。但是自己过自己的生活,何霜不在乎周围五花八门的嘴巴和眼睛。何霜婚后想把父亲接来同住,以弥补自己多年未尽孝的愧疚,无奈父亲还是想同哥嫂住,那已是多年的习惯了,再说他舍不得孙子,每天眼睛要挂着孙子的影子才开心。

有些事情,何霜也没有给家人全部交代。比如她拿的是美国绿卡,而不是美国公民,为了维持绿卡的有效与合法,她一年内必须在美国生活三个月。但是等拿了美国公民,她就可以免去三个月的牢狱。这件事情上,虽然没有跟父亲和兄嫂交底,但她还是跟韩辉详谈过。韩辉笑道:“这样说来,我的老婆要成美国人了。“何霜说:“拿了公民要自由些,可以不用每年回美国报道。“韩辉问她:“那你当了美国人,中国就不是你的国家了,外国人进中国都要签证的,不是吗?“何霜笑道:“以后就争取拿中国绿卡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韩辉说:“怎么这么麻烦,一会儿美国绿卡,一会儿中国绿卡。“ 何霜摇头笑道:“我生来就是折腾的命。

这期间,何霜当然没有忘记拜访紫心。紫心在美国顺利产下双胞胎后,龙先生从百忙的公务中抽身,在美国只陪了紫心一周,便匆匆回国了。但在那一周,他做了一件大事,也就是在口头上和刘天王达成了协议,关于那个500亿工程的协议。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他说得很清楚,也说得很含蓄,这个项目要公开招标的,IPO的承销商大选秀,群雄争霸,肯定竞争激烈,令人神经崩溃,海内海外的各大投行,中国的,美国的,德国的,新加坡的,哪一个不垂涎三尺 ,摩拳擦掌? 他龙先生相信刘天王所在的HQ投行是有实力的,但也必须在竞标过程中艰苦奋斗,使出全部的劲,在同等竞标的条件下,他肯定会利用他手中的权利帮助HQ投行。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有了龙先生的这番话打底子,刘天王已经恍惚看见了那块大大花花的蛋糕,他的舌尖似乎已经品尝到了最美的奶油。

紫心在纽约生完孩子后坐月,全是苏灵一手帮忙照料的。苏灵是妇科医生,做事细致认真,待人热情宽厚,又能做一手好菜好汤,这些都让龙先生满意而感激。因为怕孩子太小,飞机对小婴儿的耳膜有影响,苏灵建议,最好等三个月后才把孩子送回家。这个建议龙先生倒是能接受,但是他的父母无法接受,早就心急火燎,望穿了春水秋水,盼着双胞胎孙子快快回家。龙先生本来没打算告诉父母,只是因为父亲病急时,以为他快离开人世,想让他带着喜讯,心满意足告别人间。没想到这喜讯太强大,他死去又活过来,勇敢顽强活过来,阎王爷和小鬼也奈何他不得。

紫心明白,如今龙先生的全家都知道她在美国生了双胞胎。龙先生的原配大太太,肯定恨她入骨入肺腑,恨不得拿刀持剑对她千刀万剐。紫心喜欢苏灵的建议,等三个月也好,让那些欣喜若狂的人,暴跳如雷的人,都能静下心来,时间一长,自然淡定一些,理智一些。三个月后,受龙先生的嘱托,苏灵护送紫心母子三人回国,坐的是头等舱。苏灵后来对何霜说:“排场真是不小的,下了飞机,过了海关,就进特殊通道,有穿制服的人来接。“ 何霜笑道:“从机场回去的路上,是不是警车一路呼啸?我觉得那不是龙先生的作风。“苏灵说:“没有狂叫的警车,只是宽敞的商务车,也不是特别华贵,但是车上有便衣的保镖,你能感觉到威严逼人的气氛。“ 听完苏灵的话,何霜感觉那个项目对刘天王而言,已是围猎中十拿九稳的猎物。苏灵以一个医生之尊,给紫心当了三个月的保姆,又护送紫心回国。苏灵是个热情的人,但这样的无私相助,是长时间的耐心考验,也需要某种交换打基础。何霜其实也在心头感谢苏灵,那些日子她因为繁忙的交接和培训工作,连上门看望紫心的时候都很少。

何霜海归后,人仰马翻忙乱了一阵,安顿好了才去拜访紫心。紫心说:“早就听说你海归了,一直盼你来玩,怎么到现在才过来? 你在美国也是忙,在中国也是忙。“ 何霜说:“你不要和我比,我是忙碌命,你是享福命,你的双胞胎呢? 我还想看看,他们多大了?“ 紫心说:“双胞胎都在我父母家,等会儿有空我们过去看。“

紫心的三个孩子都是父母在照看,紫心给父母买的房子宽敞气派,还请了两个保姆,父母也不用太劳累。本来龙先生的父母还美好地希望着,一厢情愿地幻想着,把双胞胎抱过来喂养。紫心听得胆寒,坚决黑脸到底。“怎么能给他们?“紫心说:“那可是场恶梦啊,比现实还可怕的恶梦。“ 何霜笑了笑,她知道紫心说的原配夫人,她不可能不提防她,原配是跟龙先生的父母住在一起。

紫心对何霜说:“别提那些烦心的事,你回上海真让我高心,以后我们可以经常作伴了,打打麻将,喝喝茶,听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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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慢慢告诉紫心,自己海归后已经结婚,没多久也要当妈妈了。紫心便问,几个月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然后又若有所思问何霜:“这件事苏灵知道吗?“ 何霜说:“她应该知道吧,怎么了?“紫心对何霜叹道:“苏灵的嘴真是紧啊,这么大的一件事,她居然一点风都没有给我透。“ 何霜心头暗想,苏灵的性格还是变了许多,能管住朋友秘密的人,也是一种修养和尊重的体现。

紫心又问何霜:“医院联系好了吗?我给你推荐一家医院。“何霜知道紫心生第一孩子时,是在浦东一家豪华产院,医院建在环境优美的公园里,那是个顶级的贵族月子会所,VIP病房, 走的是华贵精致的高档路线,什么特约医师诊察费、药膳费、婴儿照顾费、产后营养费……生个孩子居然要15万。什么样的天价待遇,奢侈开销?居然比一个普通人家的年收入还高得多。 值得吗?你说15万能生个未来的爱因斯坦,或者未来的比尔盖茨,那也值得高成本的投资,但如果是未来的草包或者未来的粪桶,那不亏到太平洋中间的荒岛上去了?何霜对紫心说:“我已经联系好了一家医院,花费只要三千元。”紫心便问:“是三千美元吧?“ 何霜说:“是用人民币,那是家区医院,国家办的,刚修了新大楼。“

何霜觉得自己犯不着这样娇嫩精致,既然千千万万的妇女都曾在那家医院生过孩子,她何霜又比谁高贵呢?她当然不能实话全说,会让敏感的紫心受伤。她只是告诉紫心,那家医院有个妇科医生是她朋友的母亲,她很小就认识她了,朋友的母亲经验丰富,在当地很有名气,让她帮她接生,何霜很放心。

紫心后来也去拜访过何霜,她没想到何霜的新房会这么随便,走的是大众路线。那是一个普通的小区,虽然四周环境还算清静,但算不上高尚品味的住宅。何霜家里没有保姆,只请了做清洁的钟点工。凡是有客,何霜便亲自下厨炒菜弄饭,锅碗瓢盆叮当响,一屋子的油烟。紫心说:“换一个不了解的人,鬼相信你在华尔街当过副总裁,在纽约有那么高尚的房子,站在窗前可以看无敌的曼哈顿美景。“何霜说:“华尔街的副总裁已是过去的事了,曼哈顿的房子再好也没意思,一个住在里面太孤独了。我更喜欢目前的生活,想睡到什么就睡到什么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街上的店子里还有那么多美食,天天都是神仙的日子。“紫心说:“你一定很爱你的老公,他没钱给你买好房子,但是他让你很快乐,对吗?“ 何霜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

多多少少,何霜也结识了一些从华尔街海归的朋友。他们素日里香车宝马,最爱出入那些精英汇集的海归俱乐部。俱乐部给何霜发过邀请函,那些盛大的聚会,她一次都没有参加,提不起兴奋的欲望,骨子里无意识地想回避,回避某种不开心的热闹和嘈杂。再说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大肚婆了,何霜最想的还是安静和轻松,不想被人议论或是提问。说起俱乐部的邀请函,不得不再提一个叫方方的女孩。

何霜在MGS当副总裁的时候,带过的一个实习生方方。方方聪明智慧,可是运气不好,因为那时美国经济衰,到处找不到工作,只有回国发展。想不到这一走居然走得百花灿烂,春光满目。靠着何霜美丽的推荐函,她很快在上海的MGS找到一份好工作,工作才一年,就升了部门总监。何霜回国前曾经给方方联系过,方方是个感恩的女孩,一直念念不忘何霜当年的推荐,积极劝说何霜:“生了孩子后,再次效力MGS投行如何?“ 何霜只是微笑道:“以后再说吧。“

方方是个拼命工作又拼命享受的人。何霜可以拼命工作,但是她对享受的认同跟方方绝然不同。方方喜欢的是豪华奢侈,有情调的餐厅,热爱美容和泡澡,比谁都讲究,她还带何霜去泡过各种浴,什么贵妃浴、珍珠气泡浴、香薰放松浴,洗完后还有按摩,什么欧式油压、玫瑰粉推中式指压、韩式松骨……方方觉得是无限的享受,西太后一样的生活,而何霜却叫苦不完,首先她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身体,半身也不行,更别提陌生人的手在她的身上按来摩去,或许她天生就没有享福的命。她记得有个长周末,艾琳心血来潮,邀请她同去墨西哥度假,说是去体验天堂一样的享受,像白糖一样的坎昆沙滩,布满了斑斓造型的泳池,池边的沙滩床,床四围是白色的幔帘。泳池的中央,居然还有酒吧。服务生端着酒盘朝你走来,前面是载歌载舞的鼓手。美食、美酒、歌舞、芳香精油的spa按摩,艾琳闭上眼睛,放松了身子,感觉自己在享受埃及皇后的待遇。而何霜却心神不安,盼着早点回到纽约。艾琳问过何霜:“如果你不会享受,那挣这么多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大概每个人的享受观不同吧,何霜宁可在纽约的博物馆看刚出土的古董,也不愿躺在沙滩床上被美酒和美食包围。何霜虽然在康州的湖边买过度假房,但那是投资,她本人很少享用过。

她享受的是眼下实实在在的生活,她和韩辉在一起的日子。两个人既有老夫老妻的知根知底,又有新婚伉俪的情深意浓。结婚前何霜就说过,不用买新房子了,这儿挺好的,离你单位近,我给你做好午餐,你中午回来吃,吃完还能睡睡午觉。韩辉固然听得心花怒放,但还是觉得过于寒伧简单,对不起何霜。他说:“可以在附近买一套大一些的房子,结婚还是应该住新房子。“何霜说:“我就是不去新房子,我就喜欢现在的房子。” 韩辉房间里那些没有丢弃的旧家具,旧相片,承载了何霜美丽的怀旧情结。韩辉最初担心房子太小,若是孩子出世了,怕挤不过来,谢天谢地的是隔壁邻居要卖房子,他们便把它买过来打通。

吃完晚饭,天边还残着几抹霞光,霞光融进了他们温情平淡的对话里,两个人喜欢在社区的小公园散步,想什么就说什么。何霜对韩辉说:“饭后散步是中国人才有的习惯,这是个好习惯,可惜外国人不懂它的好处,对于华尔街的人来说,更是无法实现的奢侈。我真高心,我不再是华尔街的人了!“ 韩辉笑道:“你觉得很高心不再是华尔街的人,你不知道好多人怀疑你根本不是华尔街的人,来自华尔街的海归。“何霜笑道:“没办法,这是个只看皮子不看心的世界,是不是嫌我穿得穷酸,住得也穷酸,现在连紫心都心生疑惑了,更何况他们,随便人家怎么想,我喜欢温暖实在的生活,最怕乱哄哄的一群人在一起,牛气顶天地攀比,你的名车,我的豪楼,你穿的皮鞋,他提的包,累不累啊?“ 韩辉说:“人家累着但是幸福着。“ 韩辉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对你念念不忘,因为你是个真实的人,不贪婪,不虚伪的人,十多年前刚认识你我就知道了。“ 何霜听得心甜如蜜糖,韩辉的这番表白,比“我爱你,爱你一万年。”还有威慑的震撼力。在何霜看来,那种带有尊重和敬佩的爱,是爱的最高层次。一个在华尔街行走多年的人,还能得到“不贪婪,不虚伪”的赞赏,何等高贵的品质,出淤泥不染的荷花,她喜欢。韩辉是她的知音。

两人因为常在小区散步,自然会结识些附近的居民,钟小意和陶文夫妇就这样成了何霜夫妇的新朋友。钟小意同何霜一样,也是孕妇。还有撞巧的,两个人的预产期只差两天,两个人要生产的医院也在同家医院。也是老天给的缘份,两家人有了共同的话题和语言,很快就成了朋友。初次见面,大家自然会问对方的职业和单位。钟小意和陶文两个都是公务员,一个在区政府,另一个在区法院。提起这个小区,小意似乎很自豪,有次她还告诉何霜,外边的人称这个小区是腐败小区,为什么?因为附近政府机关多,小区住了一半以上的公务员人家。因为公务员贪污腐化最严重,所以小区也成了腐败小区。那自然是玩笑话。

当小意问起何霜做什么工作的,何霜是不敢再提华尔街了。她说自己曾在美国留过学,在一家银行工作过,现在海归了,目前因为生孩子,也没有急着去找工作。何霜言辞谦卑,倒让小意夫妇生了同情,当她在美国混不走,只好海归。陶文点头说:“现在美国的经济一踏糊涂,还欠了中国一屁股的债,还是回自己的国家好。现在有哪个地方能同上海比?”

小意在区政府的行政部门上班,不累不紧,没有压力的工作,让小意活得轻松愉快。她经常中途从办公室溜出来,不是同何霜一起去医院检查身体,便是一路上街游诳。何霜想起秦桑是美国的公务员,工作起来也是努力勤奋,哪有用公家时间闲玩的道理。还是中国好啊,何霜心想,如果自己今后能找到小意这样的工作,也是很抒情写意的。但是韩辉一句话就破了她的美梦:“你不是还要当美国公民吗?怎么有资格当中国的公务员?“

(51)

最近有点怪,连着几天散步都没有见到小意。何霜问韩辉:“该不会出什么状况吧?“韩辉说:“不会的,只有你才把散步当成好大的美差。他们没散步,有可能他们忙其他的事情。“ 何霜不同意,她相信自己的直感,第二天她就给小意挂了电话,果然家里出了事,陶文偷偷把二人的存款拿去炒股,最初是鼻青脸肿,后来浑身都是血了。

何霜把小意约出来的时候,小意的眼睛都哭成了灯泡。她边哭边喊:“我要同他离婚,我跟他过不下去了。“ 何霜劝道:“你们马上就要有孩子了,说什么离婚啊?股票市场起起伏伏,被套住也是很常见的事,到底是什么股票,让你们输得这么惨?” 何霜这一问,居然问出了黄海集团的股票。

黄海股票刚上市的时候,被一路热捧,被各方看好,尤其还被美国的媒体追捧过,那不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大繁荣吗? 黄海最初每股是168元,陶伟先是抱着玩玩看的心情买了30股,没多久看它一路飞奔像吃了兴奋剂,又买了几十股,然后一番抛售和收购,在进进出出间尝了些甜头。后来的瘾子就更大了,胆子也更大了,出手全是大动作。当黄海的股票冲到245元的天价时,中途有几次电闪雷鸣,晃落了几下,股市上有人开始抛出了,陶文还在犹豫不定,他总是说,再升到昨天的位置我就抛,或者想,只要稳定下来我就抛,可是黄海集团的股票像喝了强力泻药,狂跌不止,从245元跌到25元,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跌得如此肆无忌惮,跌得中国股民们狼嚎鬼叫,哭爹喊娘。陶文也是 哭爹喊娘 中的一员。

何霜心知肚明,MGS最喜欢设置类似的赌局,先让你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就坐下来开赌。其步骤先是包装上市,再是低价购进,同时利用其在国际金融市场的影响力疯狂炒作,把涂脂抹粉后的股票炒到天价,然后再狂抛,卷钱走人,MGS一贯的表演风格。表演了这么多年,全世界骂是骂,但看在它强大威武的实力上,还是要捧它的场,拍它的马。说穿了,因为它是老大。为什么这么多人掉进了它设计好的陷阱,因为人性千古不变的贪婪和好赌。

何霜只能好言相劝小意:“都到这个份上了,钱套在里面也拿不出来,哭一场,闹一场,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丢了钱,陶文心头也很难受,就算花钱买个教训吧,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原谅他吧,日子总得要好好过。” 小意边哭边说:“你说这日子怎么过?我怎么和他过?亏进去的钱都是我们这些年的积蓄,我早就对他说过了,炒股就是赌博,绝不能拿出全部的家当,拿三分之一都是冒险。他每次都说遵命,头点得比鸡啄米还快,可背着我还是干这种烂黑肠子的勾当。我一定要同他散伙!“ 何霜只好说:“就算陶文千错万错,但是孩子没有错,孩子不能一出来就没有爹。“

小意似乎伤透了心,眼睛里有绝望的坚定:“我宁可孩子没有爹,也不要他有这个烂爹,这种挨刀的错误对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宁可她去外面去嫖,去找野鸡!他得一身的病回来我还可以给他医。” 何霜劝来劝去,还是那句话:“看在孩子的份上,孩子多无辜啊,最后饶他一次吧。” 小意依然摇头:“我没有退路了,我要回娘家生孩子,孩子出来后就跟他离婚,房子是我的,那没脸没皮的家伙就去睡大街吧,睡大街他也不配!“

小意的悲伤和绝望,何霜完全能够理解。因为套在黄海股票的那些钱,一笔笔的开销,小意全部计划好了,母子营养费、医疗费、保险费、保姆费、未来的教育基金…… 多少年的辛苦积蓄,小意结婚后从来没买过名牌的手袋,高档的皮鞋,也没有出国旅游过,东南亚还是当姑娘时去过,欧洲更是不敢想,一心一意就是家和未来的孩子。那些积蓄本是一池丰厚的水,说蒸发就蒸发了,蒸发到空中落了几滴雨下来,吧嗒嗒掉在脸上,还没有脸上的泪水多。

每个人都在看,都在听,都在震颤,这是一场中国股市的六月雪灾,铺天盖地咆哮而来,万亿股民的血汗钱化为风,化为露,化为泡影,化为乌有。受灾受难的还有何霜的哥嫂。哥嫂什么时候买的黄海的股票,何霜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但是现在嫂子居然东兜西转,想把巨大的亏本赖在何霜身上。嫂子理直气壮说:“本来我劝你哥别买黄海的股票,黄海这名字听起就邪门,是要黄到海里去了,但是你哥说,你那年回国,好像就是同黄海谈成了大生意,你是华尔街的女强人,我们难道还不相信你吗?“

嫂子一堆话,像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的一群野猪,闪得何霜眼花缭乱。这世界到底发了什么烧?得了什么病? 也不知道怎么扯出来的,她工作上的事情从来就没跟哥嫂聊过。或许那年回国同黄海洽谈业务,回家时一个不小心,漏了一两句话也有可能,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家人,又不是阶级敌人,何霜不可能随时警惕着。或者她当时是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谁知道呢?

何霜哥哥涨红了脸,也在一旁粗着声音说:“我记得你说过,黄海就要重新上市了,是同华尔街的老大合作,一出来肯定不同凡响。” 何霜根本想不起自己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算她说过,也不会说给哥嫂听。对了,她想起了,那时候母亲还在,她跟母亲单独聊天时提了些工作闲话,闲话落在哥嫂的耳朵里,居然演绎成了这样的结局。何霜只有苦笑,她必须全力应付哥嫂,她正色地说:“就算我看好黄海,我什么时候发动过你们去买股票,股票那玩意是一般人玩的吗?“ 嫂子瞪眼竖眉毛,突然对丈夫哭喊起来:“你这个死鬼烂鬼,我当时劝你少买黄海的股票,你背着耳朵不听,还强嘴说你妹子打过交道的公司不会差的,会涨的,会发的,我就看你发吧,发一身的烂疮你舒服死了!“

何霜听得胸闷,把脸转过去,不想看嫂子的表演,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个自私的泼妇。只要不触及自身的利益,她对谁都是笑脸嘻嘻,开朗爽快的一个人,热情似火的一个人,但若稍有利益受损,脸说黑就黑,嘴一张就开始骂天骂地骂世界。何霜心头明白,哥哥炒股损失惨重,嫂子表面上骂的是老公,暗箭却是直指何霜。何霜今天也是霉,本来一大早去医院检查身体,然后顺路过来想看看父亲,没想到撞上这出破戏。

何霜看见父亲坐在一边,拉着脸,唉声叹气,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嫂子还在骂哥哥:“田三那里刚进了货,钱还没有付给人家;马上就是月底了,工人的工资也得付了;后天还有人来换空调,哪儿都需要钱,你说,你说,上我哪儿去抢钱,你是不是想让我去医院卖血,反正卖血时得了艾滋病死了算了!“

嫂子越骂越不像话,父亲看媳妇那变形的眼睛,扭曲的嘴,就知道他们损失惨烈,父亲垂着脸,眼睛装满了焦急。他心痛儿子,却只能向女儿求救,他讨好地望着何霜说:“妞妞,能不能借些钱给你哥哥,帮他站起身子可以走路。“ 何霜听得眼睛出火,她给这个家的贡献还少了吗?哪一年她不拿钱出来孝敬他们。她再有钱,那钱也是应该救急不救穷的,再说哥嫂餐馆的生意不错,就算大手笔的钱套在黄海的股票里,他们依然有固定的收入,可以活得有自尊,像个人样子,干吗要把自己弄得灰头黑脸,比猪狗还低。可是她受不了父亲的眼神,那乞求的,低三下四的眼神,都是七十几岁的老人了,让人看着真是心酸啊。何霜本来想拔腿就走,离开这四非之地,但父亲的眼神却把她牵住了。她顶住满腹的气怨对哥嫂说:“今天我从医院来,医生说我是高龄产妇 ,一定要精心呵护好自己,注意营养和保健,平时不要动气。我不生气,出再大的事我都不生气,你们需要什么,就对我说好了!如果我帮不好你们,我孩子出来后还可以帮你们。”

何霜的话也是夹枪带棒,她确实忍无可忍,孕妇情绪总是波动的,时不时心情烦躁,又特别敏感,更何况何霜这个高龄产妇,紧张、焦虑,压抑,天天都在担心未来孩子的身体健康。何霜话一出,哥嫂也就闭口了,默不出声,两个人大眼望小眼。嫂子还是个机灵的人,见机行事的人,她知道要是真把这个小姑奶奶得罪了,对她的将来有什么好处。嫂子于是立刻调整表情,陪着笑脸递了不少软话。她一软,何霜自然也顺了,心平气和地说:“你们股票上的损失,先别急,我以后慢慢赔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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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可以赔哥嫂的损失,但陪不了所有股民的损失。何霜想起前几天,在电话里同秦桑聊天,秦桑给她讲过佛经,佛经里有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丝毫不含糊。这么说来,她当初协助黄海的项目是因,而哥嫂股票的损失是果,因果报应这么快就来了?既然当初她种下了因,果子是苦是甜,她也得自己吃。何霜心想,幸好项目后来换成了陈小劲,黄海的项目她没有继续执行,执行下去,还不知道好烂好苦的一个大果子,在不远的路上等着她。

王总和陈小劲,从来没想过什么苦果子,他们期待着,幻想着胜利的甜果子,总是娇艳芳香,又大又圆又爽朗。他们的计划非常明确,就是利用MGS作后盾,圈钱融资,围猎战果,要速战速决,不是在决战中发展,就是在决战中灭亡。想当初,黄海股票刚上市时,一路飙红,快成了红海洋。当国内股票(A股)从25元飙到200元的时候,王总问陈小劲:“是不是该收猎了?“ 陈小劲说:“还早着呢,再等一下吧。“ 王总是信任陈小劲的,陈小劲有本领创造资本的最高值,他愿意再等。可是这一等却成了山高水远,红尘劫难,转眼之间,山摇水动,黄海的股票就一泻千里。而更可怕的是海外股,从最高的40美元,一路自由落体,悲壮地跌到了5美元。这让MGS的投资回报率冲破了800%,这也赚得太狠了!

王总呲牙咧嘴,在电话里气急败坏追问陈小劲:“哥们,你搞我啊,到底想熬什么汤?是不是想把我熬成肉渣,闷声不响喝了?” 陈小劲瞪眼皱眉,他其实很委屈,风卷云涌,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中,眼睁睁看怒海滔天,他和王总费力费心血,在加勒比海的克曼岛上打造的壳,壳里填了多少精华,多少上等肉,结果一个惊涛拍岸,卷走了壳中的肉,最后几个扑腾,只剩下一个伤心的空壳在海边哭叹,叹也没有用。

终于有一天,陈小劲醒了,看懂了,这一切都是亨特预先设计好的围猎,围猎中国,自然要派中国人去当先锋,让中国人去围中国人的猎,当然很成功,等他们欢呼庆祝,大脑麻痹的时候,谁能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亨特已经手拿暗器击中他们,把所有的猎物一网打尽。MGS是何等狡猾的猎人,涉猎百年,心狠手辣,全世界没有谁是他的对手,谁和他交手都会输得惨不忍睹,甚至连内裤都保不了。虽然陈小劲在黄海这个项目上,最终能拿到丰厚的奖金,但也觉得MGS太过份了,太他妈的心黑了,不是人干的!

陈小劲主动要求同亨特单独面谈,开门见山问出来:“黄海股票大涨后又大跌,怎么来得这么突然,是谁在后面暗箱操作?” 亨特温和镇定地笑道:“市场规律,只能听市场爷爷的。”陈小劲说:“市场爷爷也没有这么神速吧?那份关于中国运输业不正当竞争的报告,哪个混蛋写的,又是怎么上了《商务周刊》的?公司的公关不是一贯做得很到位吗?一直风顺帆顺的,前天的媒体还在夸黄海前途无量,没两天又来了这么阴暗可恶的报告? 还有那评级机构,变起脸来比魔鬼还快,从AAA级到垃圾,一转眼就完成了,这是Chucky(Chucky是美国有名的魔鬼小孩)做的游戏吗?公司每年都在进贡评级机构,一年下来也是好几千万美元,对吧?” 亨特半天不出声,他的脸由白转红,又从红转灰,他没有想到陈小劲用Chucky来形容他。刹那之间,陈小劲的心和眼都亮透了,这明摆着就是MGS的一场阴谋,最最可恶的是,这场阴谋连陈小劲这个当事人都蒙在鼓里,成了别人的枪,成了别人的棋子,成了围猎中的另一种猎物罢了。

陈小劲尽管很智慧,几眼识破了亨特的超前诡计,但也是个事后诸葛亮,黄花菜都凉了。亨特根本不虚,这些年的学习经验,他已经把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吃透了。他淡然从容地点了根雪茄,突然对陈小劲阴阴地笑道:“事到如今,你请便吧,你可以半路辞职,但是你拿不到分红的一块美元,如果你不辞职,我可以帮助你和王总。” “怎么帮?“ 陈小劲迎着他的目光问。亨特递了根雪茄过来,陈小劲接了,他知道那雪茄来自古巴,味道纯正,价格昂贵,单支就是一百多美元,是高贵和身份的象征,他知道自己希望继续这样的象征。他更知道事到如今,责骂、较劲、打官司都是浪费时间,把现状搅得更混乱,只能亡羊补牢,解决问题。

陈小劲当天就跟王总通了电话,共同商讨大计。面对黄海股票的山河惨淡,MGS还是愿意出手相救,要救的肯定不是广大的中国股民,而是王总和他那个小圈子的利益,还有陈小劲该拿的分红,至少几百万美元的奖金。可怜的是中国的股民,天生的贱民,做梦也看不见自己的血汗钱到底蒸发到哪儿去了。蒸发到哪儿去了?十几个官员到美国大陆及加勒比海考察的全部费用,官员们不仅享受了私人的游艇和飞机,还赠送了在海岛上自由而奢华的消费,包括性感迷人的金发美女。

半个月后,MGS接受了十几个官员子女在美国留学的申请,一切安排得周密而巧妙,MGS赠给学校一笔不菲的捐款,然后这笔捐款以奖学金的形式送给官员的子女。这样一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帮助纨绔子弟们,轻而易举拿到留学的签证。当然这中间遇到了点小麻烦,一个官员的孩子去北京签证的时候被拒了,那领事官见那男孩呆头呆脑,一句简单的英文都拉不清楚,还居然拿了全奖,到底有什么猫腻,于是坚决不让他去美国。但陈小劲是什么人,这对他并不是难关。他让孩子换一个身份证,换一个地方再签证,那个领事馆的人有MGS打交道的人。

还有件事干得流畅欢快,让王总宽慰开心,MGS帮助他在百慕大岛上建了两个空壳公司,企业的法人是他表哥的名字,表哥在美国已经开了公司。春去冬来,神不知鬼不觉,转移了不少的国企资产,把那两个空壳公司养得肥头大耳。王总不急,再等十多年,等他光荣退休,就可以移民百慕大岛,在那里过上幸福潇洒的神仙生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神仙生活。做一个百慕大的神仙,百慕大啊,百慕大。

世人一提起百慕大,便会想起百慕大三角区,那些恐怖的、不可思议的各种失踪事件。百慕大上空的风和云,变幻莫测的恐怖和神秘,水蒸气融化在灰天黑云,多少飞机和轮船在百慕大三角区诡异地消失了,无涯的加勒比海上,事后连残骸碎片都找不着。人们于是猜测,神秘消失的船和飞机可能闯入了另一个时空。那些关于百慕大的传说,诡异了一个世纪的人心,后来有诗人在感叹:“找不了的残骸和碎片,谁看见幽魂在上空游荡?”这句诗可以改成:“找不了的国企的海外资产,谁看见幽魂在上空游荡?”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中国多少亿万的国有资产在百慕大神秘地消失。只有老天爷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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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霜知道,MGS靠阴谋控制市场,榨取中国股民的血汗,但她并不知道陈小劲、王总,亨特三人之间的暗室密谋,那些迂回曲折的情节和细节。她可以根据某些现状猜测和设想,但是意义已经不太了,她尽量强迫自己淡忘从前的兴趣。离开MGS越远,她越感觉那块地方诡异的邪恶,让人心惊的肮脏。何霜总是劝自己,别想MGS了,还是想想未来的孩子吧,孩子一定有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眼睛都木了。“ 韩辉把何霜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脸。他发现这段日子,何霜时不时的魂不守舍,常见她坐在电脑前冥思呆想,电脑里的网站多是英文网站,韩辉看不太懂,虽然韩辉读在职研究生的时候也啃了一年的英语。何霜告诉韩辉,先前她在MGS上班的时候,公司给了每个员工密码,可以随时上网查看Wall Street Journal 类的金融报刊。何霜虽然离开了华尔街,但是密码依然有效,反正不看白不看,特别是最近闹得满城风云的黄海股票,她忍不住想看看美国方面的评论。她对韩辉说:“其实我不该看的,看得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医生每次都嘱咐我要静养,但是黄海这件事情我放不下去,而且周围这么多人都卷了进去。“

“对,就是那个黄海的股票,祸害啊!,小意和陶文还在闹吗?” 韩辉叹气道: “真不知道还闹什么闹,孩子都快生了,你看这股票真是坏人的家庭啊!” 何霜靠在韩辉的怀里说:“幸好你不玩股票,我见周围这么多人都在炒股,中国人干什么都喜欢一窝蜂地上。你看看陶文,玩股票玩得失魂落魄,玩得老婆都丢了,快出世的孩子也不属于自己了。“韩辉不相信,他疑惑地摇头说:“这个不可能吧,小意都快生了,哪有女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没有爹的。“何霜摇头道:“你还不知道小意,她的脾气倔起来真是吓死人,陶文已经求过我好几次了,我劝过,没有效,小意已经搬去娘家了,手机都换了,我今天也没有联系到她。“

对陶文小两口,韩辉还是看好,暴风雨过后肯定是万里晴空,他颇有自信地说:“你看着吧,不要急,等孩子呱呱出来了,一定是幸福的三口之家。我昨天在市局开会,还见了张伟东,他老婆去年给她生了个胖儿子,他从去年笑到今年,一见人就把儿子的相片递过去。“

“张伟东,我知道他,我还见过他!“ 何霜想起那年回上海同黄海谈判,回美前心血来潮,还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摸摸去看韩辉踢球,结果她意外看了一场很精彩的戏, 张伟东和孟霞的婚外秘密。她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韩辉,可以一牵涉到这件事,自然会把自己那年的“偷窥”暴露出来。就算韩辉不笑话她,但毕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英勇行为。她想了想,还是对韩辉彻底招了,反正都是夫妻了。韩辉听了,没有一点取笑的意思,还为她的念念不忘感动。他回忆道:“我记得那天,当时我们踢球比赛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我踢得特别卖力,发狠一定要进球,你看我们两人是不是心有灵犀啊!那种感觉很不一样。” 何霜笑道:“真是神奇,那时你就能感觉我的存在,但你当时知道张伟东和孟霞吗?他们两人已经出了异常情况?”

“张伟东和孟霞也出了情况?”韩辉说:“当时张伟东还没有调到市局,孟霞那时已经辞职了,她老公做大生意的,她回家自然当阔太太。” 何霜说:“难怪呢,原来那时两人已经不是同事了,我当时还想,张伟东也是个聪明人,兔子怎么会吃窝边草呢?我有个疑问,问出来了,你可千万别生气。“韩辉笑道:“能和你续缘复婚,我已拿到最大的幸福,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生气呢?” 何霜于是说了:“我当时偷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说是你床上不行了,你老婆才闹着离婚的。“韩辉冷静笑道:“他们编的也不是空穴来风,我那个时候跟她已经分居了,分居前就没了夫妻生活。“ 何霜不解道:“没夫妻生活不等于你不行了啊,怎么能这样背后侮辱人啊。”韩辉说:“我根本就无所谓了,随便背后的人怎么评论,只要能离婚,什么样的脏水都可以朝我身上泼。“ 何霜说:“听你那口气,好像从来就没爱过她,但我记得有次去看火箭发射,你们两人从车下走出来,好亲热的样子!“

韩辉眼睛直了半天,仿佛在回想几百年前的往事,等反应过来时,他捏了捏何霜的下巴,半责半笑道:“你说你是不是个小间谍,这些年莫非都在对我跟踪追击?” 何霜说:“因为放不下你,才追击你,没想到你离开我还是那么快乐,我亲眼看见你满脸的幸福,你可别骗我那是假的。“ 韩辉说:“什么满脸的幸福?”他那时结婚不久,同新婚的妻子感情并不好,常有口角,不过还是努力维持,两个人闹是闹,但还没有散场的心,在外面常装出快乐和谐的样子。有次两人暗战,张伟东拿出两张看火箭的票,想让他们出门散心,为了不拂朋友的好意,他们还穿了情侣衫出门。

韩辉问何霜:“凭什么说我满脸的幸福,就凭我当时穿了情侣衫?” 何霜还沉在那段记忆里,寻寻觅觅了一阵,她半是幽怨半是撒娇地说:“知不知道?我当时就站在你的前面,你居然没有认出我!你可以想象我那时遭受的刺激,让我痛苦了多少年!“韩辉把双手轻放在何霜高隆的肚子上,笑道:“看在孩子的份上,求求你宽恕我的罪过,好吗?” 何霜边笑边把他的手挪开:“一辈子也不宽恕你!罚你去清朝当公公三年。“

笑够了,何霜才想起好久没有孟霞的消息了。韩辉说:“孟霞离婚了,你知道吗?传说她在外面劈腿,她老公抓到了证据,就凭那个证据只给了很少的赡养费。“ 何霜忙问:“同她劈腿的男人是谁啊?”韩辉说:“其实她老公先劈腿,在外面养了小三,孟霞出于报复,也在外面开了几次野花。”何霜不敢相信孟霞离婚了,她依然能回想起那个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的婚礼,还有那个幸福的小女人,只是那个幸福的小女人出了轨,何霜亲眼看见她和张伟东暧昧的调情,在那个阳光下的体育场。何霜问:“莫非她同张伟东好上了?” 韩辉说:“怎么可能和张伟东?就算张伟东同她有过一夜风流,但张伟东绝对不会离婚,张伟东爱他的家庭,更爱他的前程,张伟东能调到市局当上处长,就是靠的老丈人的关系。”

何霜为孟霞感慨万分。韩辉却说:“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 可能男人和女人的感受不同,何霜对孟霞更多的是同情,她想起那年回国同黄海谈判,都是华尔街的金领了,走在街上还在担心撞见了孟霞,总怕她的幸福刺激了自己。思此及彼,几分无奈,几分叹息,世事无常,转眼就是巨变啊!何霜问韩辉:“就算孟霞犯了错,还是应该得到原谅。她现在怎么办?工作没了,婚又离了。” 韩辉说:“听人说她混得也不差,专业炒股,据说目前也有几百万的身家。“何霜摇头道:“炒股是种危险的游戏,玩不长的,迟早都要输光。但愿她没买黄海的股票。“ 韩辉说:“你就别管人家了,白费了心,也解决不了问题。医生对你怎么说的,不是要清清静静养好身体吗? ”

(54)

两人正说着,电话响了。韩辉说:“看来电显示,是美国的,不是秦桑就是叶梅,你这两个铁姐妹啊,估计又是要来进我的谗言。” 何霜笑道:“如今啊,木已成舟,人家两个早变了,现在对你都是美言美语,甜蜜蜜的句子,哪一次没有向你问好?” 何霜对着话筒“喂”了一声,结果不是叶梅也不是秦桑,是艾琳遥远而爽朗的笑声。

艾琳说,她目前正在阿根廷出差,周末呆在酒店里,太无聊了。何霜哼道,是啊,如果不无聊,你也不会想起我。艾琳说,这里的人真是无趣,都不知道跟他们谈什么。何霜说,你在阿根廷,跟他们谈足球啊,比如装出崇拜马拉多纳的样子,你的阿根廷客户一定很欢喜。艾琳问,马拉多纳是干什么的,带兵打仗的将军吗?何霜说,我的老天,你居然不知道马拉多纳,他是阿根廷的国宝。艾琳说,阿根廷的国宝应该是 探戈吧,还有那首传唱世界的歌,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美丽高雅的庇隆夫人,她也知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个马拉多纳?何霜觉得艾琳在希腊度过的童年,应该熟悉足球的,怎么连马拉多纳这样的天皇巨星都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

艾琳在电话里问何霜,你最近看了新闻吗?因为那些上亿的债务, 如今希腊政府财政困难,入不敷出。为了还债,开始拍卖爱琴海的小岛了,有个岛叫米克诺斯,人称离天堂最近的海岛,在古老的希腊神话中,米克若斯岛曾是宙斯发动圣战的地方,战败者的骸骨落在爱琴海中,便形成了今天的米克若斯岛。蓝天、大海、白色的房屋,是米克若斯岛明媚艳丽的三原色。艾琳有个叔公住在那里,小时候去过米克若斯岛,至今还记得海边的风车,蓝百色的教堂,小巷子里的无花果树,树下有只懒洋洋的肥猫。不久的日子,米克若斯岛不再属于希腊人了,被一个俄罗斯的肥佬买走。何霜叹道,希腊如今的债务危机,也是华尔街一手搞出来的,MGS投行更是罪恶滔天的一份子。何霜在Wall street journal 已经看到了,连美国的经济评论家也对华尔街毫不留情,愤怒谴责它的虚伪、狡诈,贪得无厌。

回想当年的希腊,因为一身烂债,入不了欧元成员国的最低要求。焦头烂额中,只好求助华尔街的帮忙。MGS点了头,为希腊定做了最新的金融衍生品,帮希腊政府掩盖了10亿欧元的债务,涂脂抹粉后,金融报表上的数据干净了,崭新地发亮发光,于是昂首挺进了欧元区成员国。年来岁去,纸是包不住火的,人是挡不住洪水的。MGS抽了一笔“辛苦费”后,走人,才不管你今后的死活。希腊的债务越滚越大,像个走投无路的穷光蛋,不停地借债,不停地还债。最后不得不再次听从MGS,成了MGS围猎中的猎物,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MGS让希腊卖机场它就卖机场,卖了机场又开始卖高速,结果还是抵不了债,那就拍卖海岛吧,希腊有的是海岛,其海景之迤逦,其风情之浪漫,世界闻名。可怜的希腊,可怜的爱琴海文明 ,可怜的欧洲古文明发源地,如今落到卖国度日的地步。谁记得它光耀人寰、彪炳史籍的灿烂文化,传唱千年的动人神话?或许有一天,美丽烂漫的克里特岛,繁华落尽的迈锡尼城,雅典卫城中的帕提侬神庙,也要贴上价格的标签,被无耻出卖。

艾琳问何霜,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看了国际新闻,希腊人民为了保卫领土的完整,为了不让美丽的家园落入外人的手中,他们上街游行抗议,举起标语高喊口号:祖宗留下的土地,我们不卖!把卖国者送上绞刑台!人群激愤,燃烧的面孔,痛苦的嘶喊,结果和警察发生大规模的冲突,街上到处都是血,还有人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失去了生命。艾琳看着新闻都哭了,这就是她的祖国和人民,如今正在经受无限的煎熬。她想起MGS曾派她去希腊推销金融衍生品,签订合同。可耻啊,可耻,可耻的卖国贼,幸好后来艾琳没有再继续,否则跳进爱琴海也洗不清自己的罪恶,就算人死了,灵魂也永远沦落在地狱的火海,不得超升。

何霜觉得MGS应付希腊的手段,同操作黄海的股票几乎如出一辙,雷同的结构,雷同的计划,细节略有不同,而对细节的设计不过是根据不同的国情而定,比如派中国人搞定中国人,派希腊人去杀希腊人。只怕有一天,黄海的股票也会闹出大事来,闹出像希腊那样的骚乱和人命,艾琳悔恨内疚,毕竟是同个土地上的人民,她为她的同胞难受,已经哭了一场,打电话时又哭了一场。或许某一天何霜也会为此泪流满面,心伤神碎,仅为未泯的良心深处,还有一抹善良的光亮?何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同艾琳通完电话,何霜血热心跳,脸也绯红,像亲身经历了一场人为的运动,四周有刺耳的嘈杂和尖叫,人一直静不下来。韩辉虽然听不懂刚才那个英语电话,但也知道那话筒后面有一群野蜂,见何霜受了刺激,他又是心疼又是叹息:“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接这个电话,看来在孩子出生前,你应该停止对外界的一切活动。” 何霜说:“你说得不错,看来我真是应该去大山深处,大山深处的小木屋才是我的住处,不用害怕人世间的任何干扰。” 但她马上又说:“不行,不行,要是出点问题,不能及时去医院,我孩子不是胎死腹中吗?我也可能要丢小命。” 她突然抱住韩辉的头,情绪激动地说:“如果我哪天死了,你一定要对我孩子好,不能让后妈欺负他!” 韩辉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没有发烧吧?” 何霜苦笑道:“我在发神经病,你就别同一个大肚婆计较了。”

何霜安静了两天,又开始感叹道:“要是小意在多好,她们可以作伴去孕妇瑜伽班。” 每次练完了瑜伽,她都神清气爽,内心异常的宁静,遇见再大的事也不会动气。何霜不知道小意现在藏在哪儿,班没有上,手机也关了,她明白小意是故意回避她。因为两人一见面,何霜总是有滔滔不绝的道理,要小意回家,要小意原谅陶文,弄得小意都怕她了,像躲流感一样躲她。何霜有时候也搞不懂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变了,干脆利落的一个华尔街人,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唠叨妇人。但想来想去,何霜还是觉得小意不近人情,为什么不原谅男人?不就是股票栽了,损失了钱,只要身体健康,输光了都可以从来,说穿了,还是计较钱,放不下经济上的得失。何霜摸着肚子心想,孩子就快出来了,小意的预产期跟自己差不多,到时候两人在医院总会相见,看她那时候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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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辉的监督下,何霜尽量不上网,上网只上笑话网,或者孕妇的谈心网。看DVD也只挑喜剧看,那种无厘头的搞笑,越白痴越好,越荒唐越妙,快快乐乐笑过后,什么也不要想。韩辉有句话说得很好,聪明人为什么这么多的烦恼,因为聪明人喜欢思考,人一思考,欢喜佛就跑了,忧愁鬼就来了。何霜还没来得及接口,电话来了,韩辉在一旁说:“不要接,不要接,又把忧愁鬼招来了。“

是艾琳的电话,但是欢喜佛还在,这次没有带给何霜一堆张牙舞爪的烦恼鬼。她在电话里感谢何霜。感谢何霜什么?原来听了何霜的话,艾琳便上网寻找马拉多纳,有意识地准备好了。在给客户谈判的中途中,艾琳不幸踩到点小石头,便巧妙地暂时转了话路,说自己有多么热爱马拉多纳,从小的偶像啊!客户眼睛里闪着不寻常的光,想不到美国人里也有喜欢足球的人,崇拜马拉多纳的人。会议的气氛顿时融洽了,温暖了,最后一切如意,马到成功。

这样的电话是让何霜开心的。她希望天天都有好消息,不用太大,不用太欣喜若狂,一点点暖人的开心,就让人知足了。可是人落在这个世上,多的是啃人的磨难,少的是温暖的快乐。那些躲不开的痛苦烦恼,像无常鬼一样跟着你,你运气好时,它暂时离你远点,你若是倒霉了,它便像狼一样嚎叫着扑来,企图咬痛你的每一块肉,破坏你的每件事。何霜想起方方说过的一句话:“人要是倒起霉来,不仅喝凉水掺牙,吃冰淇淋都会烫舌头。“那时候方方还在纽约,毕业后一直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何霜要她再坚持,她说算了,没必要赖在美国浪费粮食和智慧,回国说不定可以当海龙王呢。

方方海归回国,虽然没有当上海龙王,但是想想中国这么多海龟成了伤心的海带,没有找到好工作,她也算是幸运的了。何霜想起好久没有方方的消息了,刚回国时两个人还见过几面,方方总是劝何霜回归MGS,再铸辉煌。方方也是有点小私心,方方的顶头上司是个变态,工作狂,动不动就给方方白眼睛。要是何霜去了MGS,位置肯定在那个变态之上,方方便有了后台,多少可以借点虎威。

何霜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沉,低头时,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脚。何霜无不盼望着,期待着,早点卸下包袱,可以轻松走路。何霜记得那是个半阴半晴的下午,太阳一会儿在云里睡觉,一会儿又出来晃荡。那天离预产期还有一周,何霜感觉肚子痛胀,一阵阵发硬,莫非宝宝要提前报道了?何霜激动了,连忙给韩辉挂了电话,韩辉在电话里安慰她不要紧张,他的车五分种就能赶到。

韩辉接何霜时倒也顺利,但是何霜一上车,前面的路似乎就不顺畅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两人急得嘴角都起泡了,何霜心急如焚,她能感觉孩子急不可待,在她肚子里呐喊,想快点出来的呐喊。按理说,这不是上下班的高峰,从家到医院最多十分钟的车程。今天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后来车过证监会时,看见气势汹汹的人流,推搡着,拥挤着,手上还举着标语,时不时高呼口号,才知道是气愤的股民在游行。

何霜睁大了眼睛,看见花花绿绿的标语,上面凶狠地书写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汉奸买办,打倒卖国集团!” 还有什么“把汉奸的的子孙打入18层地狱永不得翻身。“ 人群里走出手持高音喇叭的号召者,有一呼百应,揭竿而起的气势。他嘹亮的声音直入云霄:“如今这世道,汉奸有功,卖国有理。广大的股民们,无辜受害的中国人民,睁大你们的眼睛,那些买办集团,他们道貌岸然,扛着改革开放要与国际接轨的旗号,勾结外国资本家,合伙榨取我们中华百姓的血汗! 让我们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大家请看!”

何霜看见人群里涌动出棺材,五六个人披麻戴孝 抬馆出现在游行的队伍里。听高音喇叭的介绍,棺材里躺着的牺牲者,用全部的家产买了黄海的股票,结果输得血本无归,觉得羞愧家人,含泪上吊自尽,如今他的妻子躺在医院,未来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却永远失去了父亲!

“高音喇叭”慷慨陈词的演讲,声情并茂,让人热血狂奔,把全副武装的警察都说得动容了,他们表面上劝阻,实际上纵容,任愤怒的人群再次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主义万岁,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打倒外国反动派!打倒帝 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 ”何霜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因为“高音喇叭”的每一句话,都如利剑快刀在耳边起落,似乎要掀开她的头颅:

如果不在乎股民的愤怒, 你们继续暗箱操作并且造谣。

如果不在乎股民的愤怒,你们再耍流氓,再发新股

如果不在乎股民的愤怒,你们就伙同外国爹砸盘和抢劫!

明目张胆地掠夺亿万股民的血汗

把股民一辈子的财产亏光,然后还装傻装天真。

以为鹌鹑刷了白漆就可以装天鹅,不会崩盘!

以为母猪插了两根羽毛就假装能飞,不会崩盘!

总有一天你们要还我血汗钱,还我公道!

总有一天我们要清算掠夺者,清算洋奴卖国贼!

何霜脸色苍白,半闭着眼睛靠在韩辉的怀里。车外是一个乱世,混乱而危险的世界,而这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韩辉的怀抱。她身子微抖,口齿不清地说:“韩辉,你一定要保护我!”他把她的头拢在胸口似乎在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 他没有慌乱,镇定自若摇下车窗,对附近一个警官喊道:“请能帮帮忙,好吗?我妻子是临产的孕妇。“

有警车的开道,韩辉很快把车开到医院。何霜感觉心紧心慌,心脏急促收缩,肚子痛,完全是十万火急的状态。而医生却不慌不忙告诉她,不要急,这是假宫缩,胎儿还没有完全入盆。紧张了半天,看来是虚假一场。医生看着她的脸说:“你太担心了,干吗把自己搞得这样焦虑?“何霜摇着头苦笑,眼睛定在医院雪白的墙上。今天都发生了生命,所看所听的一切,像半现实半梦幻的惊心动魄,痛、困惑、担忧、混乱的人群、棺材里的尸体,到底是谁?股民破碎的灵魂、血汗钱、愤怒的标语、嘹亮的口号、崩盘、洋奴卖国贼……让人无法控制的情绪,一会儿焚心似火,一会儿寒侵肌骨,怎么能不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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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有时候很快,时间有时候很慢,岁月是悠然从容的,也是匆忙焦虑的。何霜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看眼角被岁月碾过的痕迹,感叹时光的无情,但是看到儿子胖乎乎的手,圆润润的脸,乌亮亮的头发,每一天都有惊喜的变化,她又开始感谢时光的恩赐和祝福。儿子可以坐了,儿子开始爬了,儿子一摆一晃摇过来喊她妈妈了……她的心完全融化,融化成一泉春水,那春水肯定比蜜糖还甜,比水仙还清幽芬芳。

有的事情发生了,人们看见了,听见了,故事变成了铅字卷缩在晚报的某一版,或者添了些佐料,在网路碾转流传。而有的事情发生了,无声无息在阳光下或是月光下,没有人听见或是看见,只有老天知道,而当事人躲得过一时,却躲不过永远。很长的日子,何霜天天在家照看孩子,给家人做饭洗衣,打扫房间,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连空调坏了都是自己在修。她在强迫自己忘了窗外世界的喧嚣和凶险。

有些事情是忘不了的,正如秦桑忘不了那个被鲜血染红的夜晚,叶梅忘不了那些在日月下舒展的野黑莓。何霜同样忘不了那日游行队伍里的棺材,棺材里躺着的人,她当时在车上就有如雷贯耳的惊悚,一定是陶文,小意的丈夫陶文!他自杀了!最后晚报上的文字,电视上的画面和声音都证实了她的预测。那是一种冰寒肌骨的惶恐,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小意。何霜生产期间在医院住了九天,在那九天她既期望看见小意,又害怕看见小意。等儿子满月的时候,她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她后来还是找到了小意,小意比想象中的淡定和坚强,不哭不骂,不提往事,还同何霜开玩笑,说你生的是儿子,我生的是女儿,我们定个亲家吧。何霜便笑道,那好啊,你看我又多了个女儿。 何霜临走时,给了小意一张五万元的支票,小意坚决不收。何霜急了,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女儿的教育基金。”

有些事情是不能往深处想的,越想越把自己逼到穷途末路。何霜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陶文从棺材里爬出来,眼睛是白的,脸是苍黄的,他居然指着何霜的鼻子说:“是你害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 何霜在梦里和他争辩:“怎么是我害了你?我只不过是个做事的人。” 陶文说:“你是个做事的人,为什么好好的事不做,要去做损害中国人民的事?” 陶文说完就不见了。何霜半夜醒来,手心全是冷汗,梦境有木刻般的栩栩如生,真实清晰得一摸就痛。

黄海集团的项目,确实是何霜洽谈下来的,前期工作也是她一手筹备的。可是她有什么错和罪?她不过是个听话干活的人,没有何霜,后面有的是张霜李霜,还有数不过来的宝宝霜。《马关条约》是李鸿章签的,西太后不答应,李鸿章他敢签吗?李鸿章也是个听候待命的人,不得不签的条约,不得不受的耻辱和伤痛,那是他的工作,他的职责,因为变幻莫测的运和命,砰然落地,成了千夫所指的卖国贼 ,在岁月的长河里遗臭万年。这就是命吧,运气不好的命。

何霜只能淡然看过去的事,她做得到,如今有了爱她的丈夫,可爱的儿子,完完美美的一个家,对于一个曾经沧桑的女人,已是万事皆足,感恩欣然。那天何霜在外边买了点小菜,顺便也买了几张报,其中有家录属中央的财金报刊,有醒目赫然的标题:“国企之殇 ,国人不能忘”。说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国企,亿万的资产纷纷失守,沦陷于外国投行之手。行文有理有据,直接点名外国的投行,何霜看见美国MGS居然排在第一名,当之无愧的冠军啊,而刘天王所在的HQ 投行排在倒数第二。文章尖锐地指出来:一个个光鲜华丽的美国投行,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跑来帮助中国,善良的中国人民,你们真以为在物欲横流的华尔街还有这么多的白求恩吗?这么多的雷锋吗?中国国企为什么遭受巨额亏损?华尔街的高风险合约,欺诈性条款,诡计多端的高杠杆产品。华尔街把贪婪的“海洛因”带到了中国,国企人放弃了脚踏实地的精神和勤勤恳恳的态度。当一个国家的主人翁丧失意识,不务正业,便成了外国投行围猎的猎物。

“我们都是围猎的猎物!“ 何霜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一页,这一页评论的是希腊的债务危机,MGS在希腊债务危机中推波助澜,粉墨登场扮演的丑陋角色。搞出“货币掉期交易”,还有“信用违约掉期合约”,用这这两个障眼法,上演了一出希腊危机。文中提及当年一手搞成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就是MGS的欧洲主管,是个希腊人。何霜还以为要提艾琳的名字,结果八卦的是艾琳当时的上司,何霜没有见过那个家伙,但是知道那家伙曾经在飞机上发酒疯,当着空姐的面,裤子一脱就随地大小便。文章还说:“那种为外国老爹效命,不惜搞垮自己的祖国,也算是华尔街一手培训的金融特种狗。 “何霜不知道在国人的眼里,自己是不是这样的金融特种狗?她不愿意细想,细想只能添生烦恼,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带不来任何好处。

何霜读完后只是为艾琳庆幸,围墙外面没人知道艾琳干了什么。总之,还是不要当太大的官,不要一门心思朝上爬,虽然MGS的高层年终红利就是千万,可是一但出事,你的名字就会流转在各种媒体中,被批判,被诅咒,甚至被剥皮,一个不留神就是遗臭万年的命。何霜想如果真有一天,黄海集团的股票搞垮了中国的经济,承担人也不会是她,她到底不是指挥官,只是个待遇稍好的兵。

何霜又翻了一张报纸,是国内很热门的《南都周末》,说的还是华尔街,又点名批评了MGS。何霜心想,MGS真的成了众矢之的,过街的老鼠。文章形容MGS冒天下之大不韪,引来欧洲媒体的反美情绪,阵阵愤怒的声讨。比如销售给希腊的欺诈金融品,却让德国的银行来保险,事先在西班牙设计好的金融圈套,却让英国的银行去打先锋。文章作者还抛出了危机阴谋论,说美国利用华尔街制造了希腊的债务危机,其目的就是想绞杀欧元,然后套牢欧洲。

何霜心想,这是谁写的评论,莫非安心要黑透MGS,再怎么说,MGS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本领,美国政府会利用它去绞杀欧元?华尔街的贪婪和欺诈,不仅给世界带来灾难,也同样破坏了美国的金融体系,,导致了美国的次贷危机,金融风暴下,美国百姓失业的失业,丢房子的丢房子,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医疗保险,全国上下哭喊遍野,满目疮痍,无不引发了美国国内对华尔街的义愤填膺。但是有些事实摆在那儿,总是让人深思和想象,比如MGS的前执行董事长,就是美联储的现任财长。希腊中央银行的副行长,曾经是MGS的副总裁,而意大利政府的某个金融高管,也在MGS任过高职。

又过了几天,刘天王给何霜打来电话问好,谈及那个500亿的高铁工程,何霜说:“我最近看了《南都周末》的金融评论,把MGS批得恶盈满贯,像是美国政府的帮凶。” 刘天王笑道:“哈哈,没想到吧,那是我一哥们写的文章,不把MGS给批臭点,我们HQ 怎么能够上位呢?马上就要争吃大蛋糕了。” 何霜没料到刘天王还有这一手,毕竟是华尔街江湖走出来的高手,每一招、每一式都要击中对手命门,无论是明枪还是暗箭。何霜赞道:“你这个金融战士,知道战前的运筹帷幄,干得好,但是我看中国近日的媒体愤怒得很,对华尔街的投行有着阶级敌人般的仇恨,不仅仅是针对MGS一家,他们睁大了眼睛高度警惕着,如果你们这次吃不了高铁的蛋糕,蛋糕给了国内的投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别垂头丧气。”

刘天王不以为然,他似乎胸中早种好了成竹,他说:“出征前别说丧气的话,我们的实力比国内的投行要强,这世界没有一块净土,别以为给国内投行就干净了,就爱国了,那帮贪污腐化的家伙,打着爱国的旗号,鱼肉人民比谁都心狠手辣。我们的技术至少比他们强得多!我目前正在准备投标书,马上就要竞标了,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听到我胜利的凯歌。” 何霜笑道:“那我就期待你的凯歌早日奏响,天王的旗帜插遍高铁的山头。” 刘天王笑道:“放心,到时候我不会忘了你的,山头上也有属于你的树林。” 何霜说:“说实话,我真的无所谓,我很满意目前的现状了,早知道当家庭妇女这么轻松快乐,我也不会在华尔街浪费我的生命。” 刘天王问:“浪费你的生命,你别告诉我你挣下的那套曼哈顿公寓也是浪费你生命,还有你那……”

刘天王的话还没有说完,苏灵把电话抢过去说:“何霜啊,你那套公寓是卖呢,还是继续出租呢。这些日子因为美国的次贷危机和金融飓风,把美国的房地产搞得一塌糊涂,只有曼哈顿的房价依然巍然不动。我看你现在既然这么热爱当主妇,估计纽约是不想回的了,干脆卖了吧。” “谁说我不回纽约?” 何霜对苏灵说:“没几天我就要回纽约了。我的绿卡不能作废,我必须回去报道。” 苏灵笑道:“搞了半天,你还是舍不得绿卡,还是不愿意放弃美国,刚才还在说什么,国内的生活多么美好,有这么美好吗?” 何霜说:“国内真舒服,遍街的美食谗死你,我热爱国内的美好,不一定要放弃我的绿卡。我得为儿子考虑考虑,儿子今后去美国读书也会方便许多。”苏灵问:“既然考虑孩子,干吗当初不在美国生,人家紫心千山万水跑到美国来生,你却千山万水跑回中国去生,紫心的孩子一出来自动就是美国公民。” 何霜说:“我是不想折腾了,在老公身边生孩子感觉温暖安全。再说我过几年就能拿到公民了,孩子以后也多种选择。”

苏灵在电话里问起紫心的近况。何霜老实说,她也有些日子没见紫心了。看如今的景儿,何霜和紫心已经越走越远,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这也难怪,两个人站在不同的人生山头,何霜有了孩子后,生活大变,过去的规章制度全部推翻重新计划。眼睛一睁,嘴巴一张,满世界的孩子孩子。而紫心有三个孩子,生活依然没变,该喝茶就去喝茶,该看时装就去看时装,平日在家里,依然有帮姨奶奶在家里打麻将。孩子全交给父母,生活的质量不能受到孩子的干扰和破坏。让紫心想不通的是,何霜这样一个华尔街金领,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是气质高雅华贵,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个邋遢的黄脸婆,而且感觉还特好,觉得自己特幸福。何霜儿子满月不久,紫心曾去拜访过何霜,刚停下车,便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站在梧桐树下,穿一件松垮垮的灰毛衣,头发乱蓬蓬的没有梳,跟一个街坊的胖妈大声聊天,聊的是哪家的超市在打折了,买两桶食用油还可以送一桶。那灰毛衣的女人转过头来,紫心惊诧地叫了起来:“何霜,怎么会是你?”

紫心曾经劝过何霜:“只要多花钱,就能请个好保姆,把自己解放出来,你一样可以过从前的生活,我们可以出去听听歌,喝喝茶,看看时装,你还可以来我家打打麻将,你不是很喜欢打麻将的吗?” 紫心并不了解何霜。何霜本质爱静,不是一个爱热闹,喜欢麻将的人,当初打麻将为什么,工作的需要,当间谍的需要,她必须探听情报。如今解甲归田,她当然要由着性子生活。华尔街的商战枪林弹雨,她曾经冲锋陷阵过,伤痕累累 过,心神都疲惫了,她当然希望体验另外的生活,一种普通人自在开心的生活,却没有普通人的金钱压力,物质上的计较和焦虑。何霜后来在电话里告诉苏灵:“我如今已是一个黄脸婆,但紫心依然是美丽的少奶奶,她的圈子我走不进去了,共同语言少了,所以往来也就少了。”

何霜张口闭口就是孩子,孩子吃了多少,拉了多少,还滔滔不绝大便的颜色和形状,紫心一听就想呕吐,都是些什么话题!尽管她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也犯不着把孩子的吃喝拉撒天天拴在舌头上吧?虽然爱好已经分道扬镳,但紫心心头还是常惦记着何霜,有次她在电话里说:“就这一次,算我求你了,你就赏个光吧,来我家聚聚,人家晓薇问过你好多次了?” “晓薇还问过我?” 何霜楞了一下,这些年纷纷扰扰的人和事,她差不多忘了晓薇了,却突然被鲜亮的记忆激活,眼前的图片一张张灵活灵现,晓薇的男人董先生随代表团去纽约时,她还亲自接待过,那个身家亿万的民营企业家,居然在纽约证交会的办公室吐了口浓痰。何霜怎么能忘记晓薇?她在牌桌上左一句“我家老爷“,右一句“我家老爷“,她还大声炫耀,同她家老爷玩什么“ 林中蜻蜓双双飞,水边蝴蝶群群舞”。口无遮拦,是个爽快开朗的女孩。

紫心在电话里还说:“晓薇这次还要带她的姐妹淘过来,她那个姐妹是王总最宠的妃子。” 何霜问:“是不是那年我们打麻将,你们说的那个那个关于皮鞋和宠妃的故事。“王总带他的宠妃出去买皮鞋,意大利的名牌,要价8888。他的宠妃一眼就看上了,看上了就穿上了,穿上了就不想脱下来。销售小姐对他们说,今天是促销日,可以给你们打对折。王总吼道,折什么折,你要折死老子啊?老子就要8888,老子就图这个数字吉利。

紫心说:“没错的,就是说的她,她就是王总的宠妃,4444的打折王总没有要,不吉利,宁可要8888的原价。”一听这话,何霜的兴致像落在进清水里的卵石,溅起一串好奇灿亮的水珠。因为在何霜的记忆里,王总的女人们一直处于神秘不露的状态,从不出场,现在有机会见识庐山的真面目,何霜决定还是走一遭。

(57)

韩辉看见何霜对镜子化了半天的妆,便对她笑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要出门去哪儿,是不是去见初恋的情人吧?” “没有初恋的情人,只有初恋的丈夫。”何霜一边抹眼睫毛一边说:“我老实交代,是去见过去的姐妹,几百年都没见了,全都在批评我,说我一有了老公孩子,就忘了整个世界。“ 韩辉说:“没问题,我坚决支持你的独立行动,谁让你运气好,嫁给了千年难遇的好老公。对了,你要见的是哪个姐妹。” 何霜说:“紫心,你见过的。” 韩辉说:“她啊,我知道她,不仅公然挑衅婚姻法,还公然挑衅计划生育国策。” 何霜笑道:“你就别抒情了,法律是人制定的,也是人破坏的。”

生平第一次,何霜把儿子扔给了老公,打车去了紫心的郊外别墅。等见了王总的宠妃,才感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竟然生出了这等美人。本来紫心和晓薇都够美了,站在她的面前,莫名其妙就褪了颜色,变成了陪衬的绿叶。何霜在心里点头,名不虚传啊,难怪是王总最爱的妃子。宠妃叫史禪窕,因为名字拗口,大家都喊她阿窕。阿窕对何霜满是高山仰止的仰慕,她说:“我早就听晓薇说过,你读的是哈佛大学,然后又是华尔街的副总裁。“ 何霜摇头笑道:“那都是历史了,我如今是一正宗的家庭主妇。” 阿窕上下打望着何霜,连说不敢相信。何霜说:“不相信问紫心,她是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紫心没有理会,她把一副红玛瑙麻将往桌上一放:“好了,亲爱的麻友们,战斗开始了。”阿窕不肯坐下来,还在挑三剔四,她说:“紫心,我喜欢你的白玉石麻将,玉可以辟邪,吉祥,我不喜欢这红玛瑙,看着像血,感觉有血光之灾。” 紫心连呸了三声,喝道:“你怎么开口就不吉利!”阿窕说:“那不还快换成玉石麻将。”但是晓薇却不答应,她说:“我每次一摸那白玉石就输得光光,还是红玛瑙喜庆,看着就舒服。”

打完牌后,众人散去。紫心告诉何霜,阿窕在大学的时候就被王总包养了。阿窕来自贫苦家庭,父母都下岗了,姐姐有先天性心脏病。阿窕在大学靠助学金,助学金的那点微光,只能勉强照亮前面的路。这么天生丽质的女孩,居然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你说阿窕当时的心情有多么寒冬腊月,冰风刺面。阿窕暑假在校外的一家咖啡馆打工时,认识了林聪,林聪当时正在谈生意,觉得这么千娇百媚的女孩居然在打工,是不是太暴殄天物? 他从咖啡馆老板那里了解到这个女孩的生存状况。林聪并不想霸占阿窕,他是有心把她献给王总。王总喜欢美丽而干净的少女,跟林聪的口味完全不同,林聪爱的是妖娆妇人,成熟丰腴,艳丽照人,最好要有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床上功夫。

林聪后来微施小计,安排了一场王总与阿窕的“巧遇“。事成之后,王总心花怒放,大赞林聪办事认真,让人放心。因为阿窕不仅美丽如仙,而且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处女,倍儿纯的原生态,绝对不是人工合成,后天改造,或者装模作样,乔装扮出来的。阿窕跟了王总后,日子从黑暗走到光明,从非洲搭上豪华游轮开到了欧洲。阿窕气定心闲,慢慢享用荣华富贵的朝朝夕夕,有钱的日子真是好啊,她再也不敢回头看,看曾经一贫如洗的岁月山河。王总对阿窕宠爱有加,爱屋及乌,当然要照顾她的家人,他给阿窕的父母在家乡买了好房子,还出钱让她姐姐来上海做了手术,请的是最好的医生,住的是最好的医院。

阿窕最初也是感恩戴德,但日子长了,不满的地方也就多了。王总并不是专宠她一个人,除了王总老家的发妻,他有四个姨太太,四个女人各住各的,各有各的别墅,平时互不往来。王总要临幸谁,有时候是凭自己的兴趣,有时候是看姨太太的表现,谁温柔体贴,谁顾全大局,他就在谁的行宫里多住一段时间。阿窕温柔多情,心思又多,知道怎样笼络王总的心,总是想方设法,让王总长居在自己的行宫里。王总对阿窕的大要求,小要求也能够基本填满,但是阿窕还是委屈,能找出不开心的理由。王总从来没把她带到公众的聚会上去,也不允许阿窕和她的家人跑到他的地盘,打进他的关系网。“你要做生意就在老家做,跑到上海来搅什么搅?“ 王总总是这样说。还有一次,阿窕希望王总能利用关系,把她在上海快毕业的堂弟弄进公安局。王总坚决拒绝,他说:“有本领就去考公务员,国家机关又不是我家开的。” 这件事让阿窕暗怨了很久。另外还有一件让阿窕怀恨的事,王总虽然很少到发妻那里去过夜,但是一逢重要场合,绝对高调带发妻去撑场面,人前人后,也对发妻极为尊重,所挣下的大手笔无不是让发妻看管。既然有大钱在手,发妻也宽宏大量,对姨太太们的争风吃醋从不过问。

何霜问紫心:“既然王总从不把阿窕带出去聚会,那阿窕与晓薇又是怎样认识的?” 紫心说:“是去看时装认识的,不是在观众席上,而是在停车场里。”不知是阿窕的宝马擦了晓薇的宝马,还是晓薇的宝马擦了阿窕的宝马,两个美丽的女人怒气冲冲从车上跳下来,准备好了一场恶骂,结果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牌子的时装和高跟鞋,一样牌子的手镯和项链,最后发现连彼此的手袋都是一个款式,马宝的颜色都是海蓝色,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撞车“?看来真是老天给的缘份,两个人当场就化敌为友,一聊起来,真有一见如故的亲切。聊长了,晓薇便知道阿窕是王总的姨奶奶,但是这个姨奶奶很少知道王总外面的世界。晓薇和紫心都答应替阿窕保密,不把同阿窕的交往告诉她们各自的男人。

她们自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是有一天阿窕却神秘地消失了。打手机,发短信,跟本就没有反应,仿佛水过无痕,风过无影,这个人根本从来没存在似的。何霜安慰紫心:“说不定是怀孕了,也去美国产子了,想保密,不愿提前告诉你们。“紫心恍然大悟说:“这个有道理,当初我去纽约生孩子,临走时也没告诉晓薇。“ 紫心想了想又说:“我虽然没有告诉晓薇我去了美国,但是我撒谎说,我回了老家,这样晓薇也不会为我担心。这个阿窕真是的,说蒸发就蒸发了,就跟黄海的股票一样。” 何霜说:“如果你们真担心她,干吗不去她的行宫看看。“紫心拍着沙发说:“我们要是知道她的行宫,还不早去看了?她从来没说过地址,可能王总这个人太狠了,不准她带外人回家。”

这句话一出,何霜浑身一怔,脊椎爬过一阵飕飕的寒意,窗外是阴惨惨的月亮,在浮云里颤栗着,躲藏着,似乎也害怕了,不敢大胆观照黑暗的大地。何霜突然问紫心:“我记得你前天说了一句话,这个月是鬼月,旧历的七月,对不对?” 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一,阎罗王下令鬼门大开,孤魂野鬼全体出动,群魔在人间乱舞乱动,渴望找寻替身。旧历七月是人间阴气最重的一个月,风吹来时,似乎有鬼怪的哭叫声。紫心听了,也吓着了,她说:“七月是鬼月,想着都怕,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58)

午夜里铃声大响,响得人心惊肉跳。韩辉睡得很沉,居然没被惊醒,何霜近日睡眠不稳,稍有响动就醒了。她手握电话进了书房,压低声音责问紫心:“你疯了,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紫心显然也是心急难安,不得已才拨打的电话,平日里她也是个懂事的人。紫心说她无法安睡,跟保姆睡一间屋也害怕,想深夜跑到父母那儿去,又怕撞了鬼,因为是鬼月,夜晚的街头到处都是飘来飘去的孤魂野鬼。

是什么让紫心惶恐害怕,怕得像见了一屋子的群魔乱舞。原来紫心白天接了个电话,是晓薇打来的,晓薇的声音一直在发抖,她还告诉紫心她的脚也在抖。晓薇前晚做了个梦,梦见了阿窕,阿窕满脸满身的血,哭着喊冤,说是因为知道王总百慕大的秘密,被王总杀了,先是掐死了她,然后再用刀肢解了她,尸体砍成了小块,放进了高压锅来煮,一时半载的煮不烂,一部分进了冰箱,另一部分埋在了后花园,林聪也在一旁,帮忙埋了她的尸体残肢。

晓薇尖叫着醒了过来,醒了过来还在叫,尖叫声可以刺破任何厉鬼的脑门心。睡在一边的董先生对她喝道:“半夜三更的,你撞了什么鬼!”晓薇面色苍白,语无伦次地哭诉了梦中的一切。她的故事还没说完,董先生就甩了一巴掌给她,打得她晕头转向,以为自己变成了鬼,可以飘了。董先生厉声喊道:“你想死了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看来明天要把你往精神病医院送了。” 晓薇被这一巴掌打得失魂落魄,眼睛都直了,董先生待她一贯温柔有加,有求必应。每次她被恶梦惊醒,无不给她拥抱和安慰,半年前,她做梦梦见父亲出了车祸,吓醒了,董先生一直抱着她,软言暖语,安慰她到天亮。结果第二天老家来了电话,父亲果然出了车祸,好在不是很严重,住了几天院就出来了。董先生后来解释说,这叫心灵感应,亲人之间的磁场特别强烈。

室内一片死寂,黑森森的屋子里,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董先生转身拧亮了灯,灯光照破了恐惧的幽暗。董先生俯下身子,把卷缩成一团,依然发抖的晓薇搂在怀里,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知不知道?有个成语叫祸从口出?晓薇漠然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董先生拢了拢她的头发说:“薇薇,答应我,以后少问少说,我是为你好,我是六十岁的人了,看过的,听过的,比你多得多,一句话说错了,就是一条命啊!”

晓薇答应董先生,这件事到此为止,从今以后绝不再问,绝不跟任何人提起。可是董先生前脚一走,晓薇立刻灭了自己的誓言,拿出手机,给紫心挂了过去,把恐惧和愤怒拿出来同朋友分享,她自己也会好受许多,一个人闷在心头非疯不可。晓薇对紫心说:“你一贯认为我的预感很准,莫非这次也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刽子手必须死!“ 紫心的腿早就吓软了,她哀求道:“你别说了,这可是人命关天,但愿就是一个恶梦吧。” 晓薇说:“我也希望是个恶梦,做过了就算了,但是老爷子为什么要甩我一个大嘴巴。对了,紫心,千万别告诉你的男人,如果你也不想吃大嘴巴。”

这样的恐惧故事谁受得了,紫心也是受不了才深更半夜给何霜挂电话。何霜心头在打雷,但表面上还是和风细雨:“不要胡思乱想,人命关天的事千万别乱说乱传。要是让第三者知道了,那还了得。” 紫心说:“吓都吓死了,还敢乱传吗?我连松涛都不敢说,跟你说,还不是因为信任你,当你是好朋友。” 何霜嘱咐道:”既然这样,电话里不用多说,我们见面再谈吧。“

三个人约定第二天在紫心家里碰面。碰面之前,何霜同秦桑通了个电话。她问秦桑在干什么,秦桑说她在灯下读佛经,每次读了佛经,内心充满了喜悦和宁静。她还劝何霜,佛经很有智慧,生活里的困惑和烦恼,全都在佛经里找得到答案。但是何霜说,佛经太消极了,动不动就说人生无常,一切如梦幻泡影。秦桑说,那是因为你只读了皮毛,还没看到智慧。秦桑那段血淋淋的往事,挣扎不出来的心灵痛苦,看了好多心理医生也治不了本,最后是佛经帮她走出了黑暗,找到了宁静。何霜突然问秦桑:“那佛经 里有亡灵托梦吗?你相信吗?“ 秦桑说:“我相信,如果人死后,堕落在鬼道或是地狱道,其亡灵会用托梦的方式向人间的亲友求助。” 何霜又问:“如果一个人冤枉死去,她会托梦给亲友求助?“ 秦桑说:“那是肯定的,如果你看了HBO 和ABC的灵异节目,你会相信的。美国有些疑案,就是通过亡魂显灵,最后才破的案。”何霜奇怪了,她说:“HBO 和ABC是美国很严肃的电视台,讲科学,讲事实,居然还播出这样的节目?” 秦桑说:“你不知道,我就是看了ABC的一个转世节目,才坚信了佛教里的生死流转和六道轮回。那节目说是一个牺牲在二战的飞行员,转世投胎成了一个小男孩,生在路易斯安那州,两三岁时便知道各种复杂的战斗机,ABC的网站能找到视频,你没事去看看吧。

何霜没有时间去看ABC的转世投胎,她按约定时间去了紫心家。晓薇已经在那里了,提起那个恶梦,三个人都觉得邪门,但凭直觉而言,那是真的。紫心说:“正是因为感觉是真的,我才觉得恐怖。” 晓薇说:“那怎么办?我们去公安局报案,怎么样也得替阿窕伸张正义,她死得太冤。“ 何霜说:“你真是疯了,就凭你那个恶梦,公安局就能立案审查?” 紫心说:“晓薇,我佩服你的仗义,但你也太冲动了,搞不好你还没有跨出公安局的门,人就被捆上车,送到精神病医院了。” 何霜点头道:“紫心说得对,我们没有任何证据,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晓薇说:“那怎么办?难道阿窕就该白死?凭什么让那王八的王总杀人如杀鸡。王八蛋必须死!“

晓薇的仗义豪言让何霜感动,她想如果自己哪天冤死了,也有讲义气的朋友为自己插刀持抢,也是死有所得。何霜说:“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保证安全,那就是写匿名信举报。阿窕失踪多日,她的亲人肯定已经报案。如果公安局安心要查,凭匿名信所提供的资料可以去查王总的行宫,然后是他的后花园,就这样顺藤摸瓜,案件一定能水落石出。” 紫心说:“王总的关系网铺天盖地,说不定公安局也有爪牙。” 何霜说:“我们就凭良心去干,成不成在于老天。但是我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菩萨和上帝都会保佑我们的。“

59)

那年秋天的桂花开得特别繁盛,暗香无限,流转在透明的空气里。自从陶文自杀后,小意表面坚强,内心爬满了各种巨痛,自责、忧郁、绝望、耻辱、悲伤。差不多挣扎了一年,才敢面对新的人生。韩辉给小意介绍了一个丧偶的同事,他们见了几次面,双方都有继续了解的愿望。小区的桂花树下,小意对何霜说:“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不过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感觉自己也一天天老了。” 何霜一边微笑点头,一边看着不远处,韩辉正带着两个孩子玩社区的滑梯。阳光穿过十月的梧桐树,树下的童音在秋天的阳光下撒了一地。这本是个美丽纯洁的世界,可天天都在上演罪恶阴暗的戏剧。

小意手上拿着一张晚报,摇头皱眉对何霜叹道:“你说黄海的老总,那么风光的在台上唱歌跳舞,说栽就栽了,你看看这里,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真是惨啊!” 何霜冷笑道:“他算什么惨,他杀人的手段才叫惨不忍睹。"小意说:“你说这个王总是不是有毛病,能做那么大的生意,搞了半天,连个情妇都摆不平,不就是多给几个钱吧。“

何霜明白,其实并不是小意说的,“多给几个钱”那么简单直接,她从紫心那里听来的内幕消息,加上媒体的多层次报道,再加上自己对王总的了解和分析,王总和阿窕的恩怨情仇已经清晰地铺开在她的眼前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该从哪儿说起呢?自打黄海重新包装上市的股票一落千丈后,政府埋怨,股民愤怒,王总焦虑、急躁、脸灰了,发白了,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当他看见一份中央的大报公然发表尖锐的文章,直击美国投行对中国国企的恶意欺诈,而国企所遭受的巨额亏损,企业法人必须承担责任。文章还把黄海集团当作反面典型,来了一番猛烈批判。王总想不通,这世道人心怎么了?怎么说变就变?一两年前,同样的这家报社,不是在大张旗鼓地宣传,中国要大开国门,大力发展海外金融事业,同世界各大投行积极合作,把国企推向国际的舞台。

人世变幻莫测,王总只能苦笑,人要是倒霉起来,喝水都像喝毒药。林聪察言观色,在一旁劝道:“要不我们暂时出去几天,散散心如何?“ 王总问:“怎么散心?“ 林聪说:“你记得那年我们去美国,在旧金山转机,我没同你们众人飞纽约,你让我在旧金山处理了几处房产。” 王总说:“我记得这事,当时何霜还问过你,我说你偷渡了。这个婆娘表面上温和平顺的,其实鬼东西比谁都多。” 林聪说:“我们不谈她,我想谈的是,上次我在旧金山办完事后,朋友介绍我去见了个测字看相的高人。我问了他一些事,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他什么都看准了,包括我们这次新股上市的预测。”林聪还告诉王总,这个高人目前已经落叶归根,从旧金山飞回广东佛山养老,“要不要我们去一趟佛山,拜访一下,让他给我们指一指。” 

二人飞去佛山,等见了高人,王总还没有报上生辰八字,那高人便开口对他说:“你是不是近日诸事不顺,接二连三都是不开心的事情。” 王总笑道:“大师好眼力,是不是看我印堂发黑,衰星高照啊。” 高人说:“先生好胸怀,这个时候还能谈笑自如,说实话,你早就该印堂发黑,衰星高照,惨得一塌糊涂,你之所以现在还能撑住,还有翻身重来的希望,是因为你家有贤妻。” 这句话把王总震住了,他忙说:“请大师指点。” 高人说:“从你的命相看来,你应该是半生贫寒,穷困潦倒,你今天之所以有高官厚禄,亿万家产,那是因为你找了个旺夫的妻子,她对你是恩重如山啊。“ 王总说:“我对她也不坏啊,虽然她年老色衰,我从来就没想过和她离婚。“ 高人笑道:“你居然想和她离婚?你如果不想厄运连生,天灾人祸,你知道你目前的灾难是怎么来的吗?“ 王总忙说:“我正想向你请教。“ 高人正色道:“因为你女色过多,和不正经的女人在一起就是邪淫,邪淫伤天理,灭良心,最损财运和福运。你应该让她们走开,善待你的妻子,这样你的运气马上就能好转。“

王总信了高人的话,回家就行动,开始解散“四大宠妃“。他让每个人的行宫归自己所有,同时还给了每人两百万元的遣散费。其他三个人都答应得痛快,看房产证到手了,钱到账上了,便挥手拜拜,不带走一片云彩。唯独阿窕是个硬骨头,不点头,也不低头。她对王总冷笑道:“两百万人民币就把我打发了?比某些地段的撤迁户还不如。我十九岁就跟了你,黑天黑地的从此再没出去见过阳光,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

看来阿窕是个钉子户,最后的钉子户,王总只能多出血。他说:“我再加你一百万如何? 三百万不低了。” 阿窕说:“三百万可以,但必须是欧元。” 阿窕爱理不理的白眼激怒了王总,这女人就是个喝血的魔鬼,他气得跳了起来:“三百万欧元?冥王府的欧元你要不要?你想飞起来吃人啊? 是不是?你这个烂骚货,给脸不要脸。”阿窕也气得跳起来:“谁是烂骚货啊,我要是真烂,你当初还要我。花言巧语骗来,天天陪你睡,现在不想睡了,就一脚踢到大街上?做你的鬼头大梦。“王总仰起头,血红着眼睛问她:“你到底想怎么办?“ 

”一套别墅,一套公寓,再加三百万欧元。“ 这是阿窕的出口价,不讲价,不还价,她强调:“只要到手我马上就滚。” “你现在就给老子滚!“ 王总气急败坏给了阿窕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上像只自由落地的蝙蝠。阿窕眼内含火,嘴角流着血。她摇晃着站起身向王总走去:“好,我滚,我滚到中纪委那里去,告诉他们你在加勒比海写下了多少美丽的传奇。“

王总轰轰地笑起来:“ 好,好,你去中纪委,我让你先去趟阴曹地府!”他懵了,也彻底崩溃了 ,不知道阿窕哪来的信息,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暗自在加勒比海的百慕大私建了公司。其实阿窕也不清楚,阿窕只是在紫心家的牌桌上听了些闲言碎语。但是王总管不了这么多,他认定阿窕诡计多端,探听到他的秘密,以此要挟,肯定是要把他置于死地,那就先把她送上路吧。王总的手掐紧了阿窕的脖子,就像掐紧了一个快要引爆的炸弹。

事完后他给林聪挂了电话。林聪匆匆赶来后,看见地上的尸体,才知道王总并不是在喝醉后胡言乱语。林聪当机立断,确实是王总的得力助手,帮着王总用刀肢解了尸体,然后砍成了小块,放进了高压锅,接好电源,按下开关。那夜的空气里浮动着神秘诡异的异香,鬼魅般拖着无形的影子。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一声又一声想撕破浓沉的夜幕。

林聪最后并没有归案。他在王总逮捕之前的两个星期,远走高飞了。大家都在传说他去了加勒比海的某个海岛,当神仙去了,留下王总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受罪受难。紫心和晓薇一直都在骂林聪是个狗腿子,是个小人。主人得意时献媚摇尾巴,主人垮了闪得比野猫还快。他多年前就办好了巴拿马的护照。其实很多人都冤枉了林聪,是王总执意要林聪火速离开。林聪不肯,他说你是对我有恩的人,我一直当你是大哥,我们同甘共苦过,也应该生死与共。王总听了,急得快给林聪跪下来,他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死与共,只要你活着,我就算进去了,也还有出来的希望。就算我死了,我的家人也有我信任的人照顾他们。我在百慕大的事业还需要有人扛下去。

紫心曾对何霜说过,就算王总不杀人,他的贪污腐化和奢侈糜烂,也会把他送上断头台,中纪委很早就注意他了。他一死百了也好,免得活受罪。他的家人在他出事前,早卷好巨款飞了,他们的消息来得快,准备也早。公安局铺开了网,网住的不过是些小爪牙,还有几个小情妇。何霜心想,当二奶的就是可怜,没有正大光明的享福和幸福,最后还要受飞来的灾难。

何霜为了维持绿卡的效期,去了一趟美国。她后来还在纽约见过林聪。那是在百老汇的街头,何霜和苏灵相约去看歌舞剧。刘天王本来答应要去的,但是工作太忙,那500亿的高铁项目让他无法抽身。感谢龙先生的鼎力相助,在竞争惨烈的IPO选秀大战中,HQ投行一路杀过来,刘天王是个高明的猎手,他引弓上下,罗草纵横,在最后关头打倒MGS,拨得头筹,吞食了9亿美元的承销费。把MGS逼得连残羹剩饭都没得吃。何霜能想象亨特的气急败坏,还有刘天王的欣喜若狂。何霜忽然想起亨特的名字,Hunter(亨特)翻译过来就是“猎手”的意思,这个猎手一生诡计多端,热爱围猎,给对手设圈套,布陷阱,打暗枪,没想到有一天也会中计,成了人家的猎物。真是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啊。

但当刘天王把大快人心的喜讯告诉何霜时,何霜只是漠然地点了一下头,没有笑意,找不到快乐庆祝的理由。是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她成功了,让亨特也尝了被围猎的滋味。天黑了,惆怅说来就来,如长长的游丝,在何霜的心底穿行,牵扯出隐隐约约的伤感。窗外的月亮像落了尘的镜,照不见岁月山河的人和事。说不出的伤感蓦然袭来,何霜若有所失。那天她告诉韩辉,不用再回华尔街了,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她还是又回到了美国,因为绿卡的效期。人声鼎沸的百老汇,42号大街的剧院门口,花花绿绿的鲜艳海报,正在上演一部歌舞新剧《hunter’s death》(围猎者之死),讲的是一个威武无比的猎手,最后死在自己的猎物口中,凶猛的豹子冲出猎网,一口咬断猎人的喉咙。这是一部忧郁灰暗的歌舞剧,死亡分别以探戈和芭蕾的形式表现,各种各样的死亡,没有寿寝正终的安宁和温暖,全都是凶猛惨烈的横死,被猎物咬死,上吊自尽,车祸、被掐了脖子、心脏病发作、上了绞刑台……海报上那些血淋淋的舞蹈造型,让何霜头晕眼花,她想起了上吊自尽的陶文,遭遇车祸的秦桑前男友, 心脏病发作的叶梅前同事、被掐了脖子的阿窕,上了绞刑台的王总……全都是血,全都是狰狞的面孔,无论是戏内还是戏外,台上还是台下。

剧院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何霜看见队伍里面有张华人的脸,何霜眼睛一阵热,头发也立了起来,那个人不是林聪吗?他看起来比过去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了,眉头间爬满了憔悴和沧桑。他其实也看见了何霜,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头一低,身子一转,就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何霜其实也不想同他相认,相认时有什么话好说呢? 说黄海的股票,还是说王总的死亡?林聪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高挑丰满的个子,漂亮神气的眼睛,那桀傲不驯的神态太像一个人了。何霜怔了一下,天,不就是年轻版的王总吗?莫非是王总的女儿? 何霜心头一阵乱捣,林聪和王总的女儿走在一起,也够让人浮想联翩了。那林聪在国内不是还有老婆和情人吗?也不知道他这转身一走后,留给她们的是洪水滔滔,还是风平浪静?

何霜打住了,没有心思去联想人家的故事。人生何其幽默,人生何其滑稽,你想看人家的热闹,人家的戏,你在人家的眼睛里也有一出游戏的剪影,生旦净末丑,扮什么角色,唱什么词,由不得自己的选择。很多时候,你想围猎对手,牵黄擎苍,千骑卷平冈,当你弄风骄马,西北望,射天狼,结果中箭的却是你自己。引弓上下,谁成了天罗地网中挣扎的猎物?

(完)

2010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