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横跨到现在
地点：中国西南某大城市、美国南方某中等城市。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带有财经背景的女性婚恋长篇小说。 女主人公陀馥和她的好友孟穗一直梦想出国，出国这条路上每个人都走得艰辛痛苦，一言难尽。当她们以自己的方式出国后，读书和嫁人，十几年的国外生活并没有她们期待的美好，很不幸的是，两个人都以让外人惊诧的方式失去了丈夫。她们在经历了不同的磨难后，先后海归了。海归的创业之路，最初还算一帆风顺，先是宠物墓园，然后是果园。但在感情上，她们一个心如死灰，谁也不想找；另一个春风得意，找了个比自己小十六岁的帅哥。在创业的理念上，两个人背道而驰，一个想本份守业，另一个想扩大再扩大，只要能发财，甚至承包庙宇，招聘假和尚。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发生了，人生如戏，总是有想不到的荒唐情节。
小说通过女主人公摇曳多姿的人生，以出国、海外打拼、定居国外、海归、回国创业五条命运线，反映了大时代壮阔的风景线，一个城市的沧桑变迁。从青春期的阳光走向人近中年的风雨，二十多年的岁月洗礼，她一言难尽的人生故事。小说展现了炫丽繁华的城市画卷，揭示了人心的浮躁，情感的挣扎，人生的多变和荒诞。
雾城
楔子
第一部重归雾城(84)
1 合资宠物墓园
2 她也想海归
3 安萍一下子便成了个怨妇
4 联手办果园
5 花果山之梦
6 花果山取名“梦馥园”
7 人缘和果缘
8 她们之间的纠结
9 什么样的传奇？
10 在岁月中成长
11 飞燕说要把剧组拉到花果山
12 不想办农家乐
13 背后有一双间谍的眼睛
14 一个奔四张的女人，还经得起多少折腾
15 她怎么爱上了他
16 请你们吃红烧野猪头
17 血缘亲情也能收买
18 承包灵隐庙
19. 心动了，看见和尚生财有道
20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21 佛门重地，小心为好
22 公安局来了个突然袭击
23 孟穗有救了！
24 去感受一下他的深情吧
25 雾城的山水在眼前明媚起来
第二部 雾城交响(151)
1 青春往事
2 城市的最高点
3 簇新的风景
4 走自己的路
5 穷则思变
6 各有各的命
7 难说的命
8 飞燕初飞
9 初识王飞飞
10 路漫漫啊
11 想象与现实
12 平安过一生
13 枪手的爱情
14 化了妆的材料
15 结果
16 秘密和恨
17 见不得光的约会
18 高手亲征
19 欲追前事
第三部 人在天涯（185）
1在异乡回望故乡
1 陀馥和她的先生
2 佛渡有缘人
3 十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4 陀馥回国
5 再会飞燕
6 城市混响
7 夏家农庄
8 报应
9 无常
10 居然成了寡妇
尾声186
楔子
活了三十多年，陀馥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成了寡妇！年轻的寡妇！当年历经了千辛万苦，从中国奔波到美国来，不就是想着美好的生活，光辉灿烂的明天，如今丈夫鲍国没了，纵然有一堆钱放在眼前，还有什么能跟美好靠得上边？
痛苦的路上并不是她一个人在行走。她的闺蜜孟穗跟她一样的苦菜命，半年前就当了寡妇，怎么会有这样黑暗的结局？要说孟穗当寡妇，全世界都知道，也都理解。
孟穗的老公是一出彻底的悲剧。他在加拿大因为失业而生恨，工作了十多年，莫名其妙被裁了，换上谁也想不通，退休金和医疗保险，一下子就变成了空中的云。二十多年的奋斗和心血，节假日加班，抱病也加班。他业务精良，曾经有竞争公司想挖他，给他高薪和高福利，他依然忠诚原公司。但是原公司却把他的忠诚当成烂在地上的苹果，一脚踢得老远。公司老板突然说，如今效益不好，再也聘不动他了，请他立刻走人。但是又鬼鬼祟祟，秘密招聘年轻人，因为他们便宜，廉价的劳动力。他知道后，已经没有了悲伤。愤怒冲垮了理智。他扛起枪去把老板一家杀了，面对呼啸而来的警察，他冷笑着看了警察一眼，很潇洒地引弹自尽。
孟穗就这样失去了丈夫。当这个噩耗带着血腥的味道碾转在酡馥的耳朵边，酡馥最初是心惊胆寒，她不知道孟穗该怎样接受。但是半年后，她就心如止水，在电话里对孟穗说：“我们都是同路人。命运给了我们这样的结局，我们只能接受它，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它。”
要说陀馥的丈夫是怎么个死法？鲍国信佛，在禅定中中坐化了，灵魂奔向了有阿弥陀佛的西方。换一句话说，他是当菩萨离开了人世，陀馥犹豫了两个月，都没敢告诉国内的父母和亲友。她不知道怎样去解释，外边的人不理解，肯定会当笑话或是奇闻到处传播。于是她干脆封嘴保持沉默。
“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居然没告诉父母？“ 孟穗震惊地问酡馥。
“父母能解决问题吗？”酡馥说：“我只是想好好静一静。”
“干脆海归吧，中国现在挺好的。“孟穗说。她那时已经回国创业，一切蒸蒸日上。
“中国适合你，但并不适合我。”
“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我们一起打天下吧。”孟穗开始邀请酡馥。
“不，我暂时不想海归。”酡馥摇头。
“为什么？“
酡馥不知道怎么回答。时空穿越，往事纵横交错，在她的眼前一阵跳闪，一阵旋转，她感觉丈夫鲍国似乎就在身边，根本没有去另一个世界。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还在故乡，根本就不在美国，真的，美国这十多年就像一场梦，梦醒后什么都在原地。
第一部：重归雾城
1. 合资宠物墓园
孟穗和酡馥的故乡，隔山隔洋，远在大洋的另一头，那是个多雾潮湿的城市，人称雾城。雾城周围全是山，除了有山还有水，两条河交汇的地方，船舶穿梭，人来人往，在100年前就发展成了城市。江水蒸发上来，因为崇山峻岭，水雾很难扩散。一年里除了夏天，空气总是湿漉漉的。酡馥回想得起那些日子，穿行在雾霭弥漫的小街上，情绪像受了潮的巧克力，一半是混沌，一半是无奈。很多时候，她发现要自己重回故乡生活，是件很难的事情。
但是孟穗坚定不移地海归了，她曾今说过：“既然决定了，就再不回头了，十头马也拉不回我。”
孟穗海归后，当然没有闲着，她是一个想干大事业，想挣大钱的人。国内日新月异的变化，机会从天到地都在闪耀。爆发后的老朋友一个个朝她走来，开着最新的奔驰宝马，带她去市内最高级的酒店消费，还有什么土耳其式蒸气浴、俄罗斯桑拿。朋友们的热情好客，在她看来全是炫富摆款。随时随地都在刺激她，敲打她，她发誓，要努力，要奋斗，要把在加拿大耽误的青春和金钱全部捞回来。
她努力地静下心来，规划未来的日子。回到雾城的三周后，她就提着洋酒，拜访了过去的老上级马科长。十多年前，他们曾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共过事。当年公司也是红红火火，只是老总出事入狱，公司迅速崩溃，解体后，孟穗出了国，马科长改行去职校当了老师。
多年不见，马科长比过去发福多了，红光满面，眼睛亮，声音也亮，看来日子过得还是滋润富足。马科长目前还在学校当老师，业余时间在他儿子的公司帮忙。他儿子马田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干干停停，身上也没有几个钱，成了不太光彩的啃老族。后来马田留了心，同人合办了一家宠物医院，几年下来，车买了，房子也买了，曾经逃跑的女朋友悔肿了脸蛋，想回去又回不去了。
孟穗从马田那里得到了灵感，现在的人有钱了，也有闲了，宠物满街都在跑，宠物医院也跟着火了起来。那宠物死后怎么办？她想起在加拿大的宠物墓地，高级一点的阿猫阿狗，比人的墓地还讲究。商机就在眼前闪光，孟穗心一动，手脚也就即刻行动。她很快打听到雾城还没有宠物墓园，她兴奋得头发丝都想跳舞，连着几夜，梦里都有金子一样的河流，翻来滾去。
孟穗单枪匹马，当然立不起旗帜。于是同马科长谈了自己的想法，马科长是个干脆的人，立刻响应说：“要不我们一起干吧？马田医院里那么多宠物客户，客户们的阿猫阿狗们死了，他们哭得那个伤心，大肠小肠都断成了三截，比死了自家的儿子和老子还伤心。他们想给阿猫阿狗乖乖儿办个葬礼，可就是找不到地方，现在行了，搞一个国际化的宠物墓地，不怕银子不大大的来。”
孟穗暂时住在娘家，吃住都可以不去操心。孟穗在加拿大有工作，多少有些储蓄，可以作为她的启动资金。马科长也可以拿出些银子，但是两个人的力量毕竟单薄了些，必须拉进来一个有肥水的家伙。
因为孟穗有一个耀眼的优势，他们没费多少心力，便找到了合伙人赵先生。赵先生是开洗脚城发的家，他为什么要踏他们的船？赵先生是马科长的发小，马科长介绍的人他当然放心。最重要的是孟穗是加拿大公民，他跟她合作创业，可以算中外合资。在雾城，当地的政策摆在那里，中外合资可以免税三年，后三年酌情减税，还有个优惠，合资股份制企业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自定收费标准。
三个合伙人各有所长，团体作战，很快就把红旗插到了山头。他们的宠物墓园，地处郊区，四面青山环绕，绿水幽幽，确实是阿猫阿狗们理想的安息之所。孟穗最先给墓园取名“天堂百合“，后来又改成了“天堂樱“，因为初建墓园的时候，孟穗发现那里有一棵野樱桃树，她看见它的那天，一树繁花，回风舞雪。包工头对她说，那棵樱桃树会砍掉的，四周会按合同种上松树、百合、菊花、康乃馨……孟穗说，不，樱桃树按照原样保留好，周围再植一些樱花树 。
她回家的当天就给墓园重新取名叫“天堂樱“，她给两个合伙人解释说：“天堂樱，让人想起天堂里的樱花飞雪，给人一种诗意浪漫的怀念，而“百合”二字，用在墓园里太多了，我作过市场调研，本市有两个墓园都用过百合，什么百合园、百合之心、百合静思。”
马科长说：“天堂樱是好听，也很浪漫，但用给狗狗猫猫们，是不是太……”
“太什么了？” 赵先生哼道：“有的狗狗比人还高贵，我有个哥们的藏獒，出门就是大奔驰，平时身边都有两个保姆，一个管喂食，一个管梳洗。”
孟穗听了立刻说：“等你那哥们的藏獒百年之后，我们给它一个隆重盛大的葬礼。
孟穗一语成谶，没想到三个月后，赵先生哥们的藏獒安息了。孟穗对赵先生说，我们给他最高规格的葬礼，墓地占地十二平方米，4万五千元，安排最好的宠物葬礼司仪，必要时还有哭灵的队伍。
“这么一点钱就打发了我的狗狗？” 赵先生哥们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很显然，这个价格侮辱了他的狗狗，对不起他生前最爱的藏獒。
孟穗是宠物墓园的主管人，马科长和赵先生平时都有自己繁忙的工作，在墓园这块业务上，只能做些协助工作。公司里的大小事物：财务、招聘、公关媒介都是孟穗在操持，遇到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也是孟穗一个人灵活决定。孟穗对赵先生说：“你那个哥们的藏獒与众不同，是宠物中的王，我们可以给它一个国葬，价格不封顶，先让他预缴20万元，过后他若满意，再补交五十万，不满意可以不付一分钱。
孟穗后来在电话里对酡馥说：“这样的傻瓜，上帝送在你的面前，你若不立刻举起大刀宰下去，那只能说明你和他是一样的傻瓜。”
大格格（藏獒的名字）的“国葬”可谓是隆重盛大、惊天动地。合同签下的当天，孟穗特地去预定了一个供八人抬的钢棺材。至于抬棺人，孟穗去了全市最好的礼仪公司，严格筛选了八个礼仪先生，长相端庄、仪表堂堂是基本要求，身高在一米八到一米八四之间，年龄在二十岁到二十八岁。葬礼那天，几声礼炮惊天撼地响过之后，有警车开道，奔驰和宝马紧紧相跟，随后是鼓乐方阵。当人们看见八个穿黑色制服的抬棺人，仪表威武，带着震撼的力量出现在晴天白云之下，不知情的人，会以为那棺材里的人是个政府要人、或者大明星、大富豪，哪会想到那棺材里装的是一头狗。
酡馥知道美国人也有狗葬礼，但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人把狗葬礼做得这么高级别的荒谬，她在电话里对孟穗说：“给我一堆钻石，我也不会为狗抬棺材，太没有人格了！”
孟穗听了只是冷笑：“别以为人就比狗高贵，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活得不如那头藏獒，包括我自己。“
酡馥不再作声了，她很安静地听孟穗描述那场盛大的葬礼。藏獒墓地占地十二平方米，比好多人的墓地都要大，墓穴前有藏獒的石雕像，神态惟妙惟肖，严格按照它身前的尺寸，当礼仪队抬着棺材走向墓穴的时候，四名工作人员紧随其后，手握礼花弹射向天空，刹那间，樱花纷飞，似乎散尽了一世的繁华。音乐响了，主持人含泪动情地朗诵：“你就如那樱花，来得灿烂，去得匆忙，纷飞漫天的伤痛，你是我一生的思念。“
在电话里听孟穗声情并茂的叙述，酡馥一直在笑，居然有一群哭灵的人喊道：“大格格啊，你走得太匆忙，多少个轮回你才来到人间，与我相遇相知，陪我多少个春夏秋冬，如今只留下我孤独一人在您的灵前长哭……” 酡馥边笑边问孟穗：“你去哪儿找的这群哭灵人啊？” 孟穗说：“那群哭灵人的据点就在城乡结合处，到处给人当野孝子，给钱就哭，白天是爹，晚上是娘，多给一点钱，给狗哭也没有问题，不过那哭灵的词是我操刀的。”
“难怪那么小资。”酡馥笑完后又问孟穗：“大格格的这笔业务，你到底找了多少钱？”。孟穗说：“老天非要送我钱，我有什么办法？那奔驰和宝马都是他们家的，根本没用公司的钱，一天的纯盈利就是 40万。”酡馥笑道：“莫非雾城真是钱多、人傻、遍地长满了发财树？”
孟穗立刻摇着脑袋反驳：“大格格的业务只能算是中了彩。要知道，老天要下黄金雨，一百年只下一次。‘天堂樱’ 开业之初，我就规划好了，高中低档次，各类客户都要一网打尽。上个星期，有个愁眉苦脸的退休工人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们，他的爱狗死了，想给他办个像样的葬礼，但是他拿不出多少钱。老人家也是命苦，妻子早就去世了，他含辛茹苦抚养大了孩子，孩子长大飞了，只有身边的狗对他不离不弃。有次他生病晕倒在地上，他的狗跑出去找到他的老朋友，老朋友后来叫的救护车，关键时刻，是狗救了他的命，若是想靠孩子，早就挂了。如今爱狗老死了，他心如刀割，我们只收了他300元，就为他的狗狗办了个简单而隆重的葬礼，狗墓旁边的石碑，还是我和几个工作人员私下出钱捐助的。葬礼完了，老人家感动得流泪，一直给我们鞠躬。酡馥，我告诉你句实话，我当时内心的幸福感，比拿到藏獒那笔大钱要强烈得多。”
2 她也想海归
孟穗轰轰烈烈的，在国内的舞台上大展拳脚，干得风声水起。陀馥不可能不动心。她问孟穗：“现在国内的空气如何？污染依然严重？我每次回国都要生病，咳嗽感冒一大堆的事情，回了美国就好了。”
孟穗哈哈大笑道：“我说的是真话，我在温哥华三天两头都在生病，一会儿皮肤红肿，一会儿头大眼疼，吃西药熬中药，也不知吃了多少钱，回了国，毛病全都没了，皮肤也变好了。都说中国污染严重不提，吃这个有毒，吃那个有毒，怎么把我毒得活力四射，青春的鸟儿又回来了。老朋友都说我刚下飞机的那阵，还以为我在加拿大当了难民，现在总算变漂亮了。”
“怎么可能呢，温哥华山好水好，空气纯净，全世界最养人的地方。” 酡馥不理解。
“养全世界的人，可惜不养我啊。” 孟穗说：“我到底是雾城土生土长的一棵植物，移植到了外面，再好的水土和养料也不管用，我一天天黄皮寡瘦，我很幸运，抓紧时间又挪回家了，好在故乡的水土还是认我。”孟穗快挂电话的时候又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现在雾城时刻都在变，我没有夸张，一天一个样！”
酡馥相信孟穗说的真话。中国是高度发展中的国家，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干什么事情都热火朝天，而美国呢？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喜欢享受了，干什么都没有活力。她记得五年前，她所居住的小区附近有个绿水丰盈的湖，卖给了开发商，开发商抽干了湖中的水，说要重新规划，可惜拖得比火车还长，拖到现在湖底长满了杂草，四周还是荒地一片，一栋房子也没有立起来。
酡馥同孟穗不一样，她内心比较安静，从没寻思过要在中国的新土地上挖金子。 但是日久天长，她只是觉得寂寞，一个人在美国，白天上班还好过，黑夜真是漫长而又凄寒。周末她会去朋友家散心，朋友夫妇经营了一个农庄，人称夏家农庄。接触一下泥土和庄稼，让人心情愉快，但是时间长了，酡馥还是有改变的冲动。
风风雨雨的日子里，酡馥所在的微软公司，不再是曾经的霸主，效益开始坐上了滑梯，帝国的大楼开始摇晃了，因为四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竞争敌人，办公楼外楼内，到处都在飞转着裁员的流言。陀馥心想，如果真裁员了，那我就干脆回老家。
只过了两个月，陀馥就心想事成了，拿着一笔不薄的补偿金，陀馥定下了海归的心。酡馥在美国的朋友吴畅劝她：“还是别走吧，是男人，还可以去中国闯荡一下，在狐狸精面前卖弄卖弄，你我差不多都是黄脸婆的年龄了，去中国蹦达有什么劲？”
吴畅的老公在中国养了小二，吴畅没能把持住，最后还是鸡飞狗跳把老公吓跑了。自打离婚后，吴畅骂了一阵，怨了一阵，消沉了一阵，终于从伤痛与泪水中站了起来，去一家阿根廷人开的舞蹈学校，学成人的拉丁舞，那些日子里，酡馥见她眼睛发亮脸蛋儿红，精气神十足，她时不时神秘兮兮地告诉酡馥：“班上有几个美国老头子对我挺有意思，一个是退休的教授，一个是自己开厂，还有个是科幻作家，你说我先答应谁的约会？”
吴畅没想到自己到了黄脸婆年龄，还有几个男人同时喜欢，一起追的盛况。她对酡馥感叹道：“我年轻的时候就只有那个烂猴子追我，我只好上了他的当，离开了那头烂猴子，我居然还走进了如此美丽的春天，为什么？因为这是美国，美国男人不在乎女人的年龄，在乎心灵的愉悦和交流。酡馥啊，我实话对你说吧，你一个独身女人海归，能解决好个人问题吗？”
酡馥只是摇头，眼睛里浮动着某种凄凉。她说：“和鲍国夫妻一场，已用尽了我的心，他走了，我对男女之情已淡了，我这辈子不可能再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一个人过。“
吴畅笑了笑，以一种长辈的姿态拍了拍酡馥的后背说：“什么一个人过，你还没有从失去鲍国的伤痛中走出来，你现在这种状况，鲍国在那个世界看见了也不会开心，他是个好人，也希望你幸福。这样好不好，跟我一起去舞蹈班学拉丁舞。”
酡馥连忙摇头，连忙摆手：“绕了我，饶了我，我不喜欢跳舞，从小就不喜欢，我宁可去夏家农庄干活，也不要去跳舞。”
看愠怒和失望同时堆积在吴畅的眉目间，酡馥连忙又说：“虽然不喜欢跳舞，但我喜欢看，我什么时候去观赏你动人的舞姿。“ 她捏了捏拳头对吴畅说：“到时候去为你加油！怎么样？”
吴畅笑了笑，一阵风，一身香地转身而去了，过了好久，房间里依然荡漾着她的笑声和香水味，酡馥坐在她的笑声和香水味里，只觉得无处不在的孤独更浓了。
夜深了，她依然无法入睡，看时间是临晨两点，中国的下午两点，她想也不想就拨通了孟穗的电话。
3. 安萍一下子便成了个怨妇
酡馥海归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夏天。恰好那天孟穗要宴请一个极重要的商务客人，便让老朋友安萍去接飞机。安萍同孟穗和酡馥都是高中同学，同两人一直保持着长期的友好关系。安萍曾经说过一句话：“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因为知根知底。”
酡馥回家的那天，父母跟着哥哥一家正在新疆旅游，可见他们对女儿的回国当成是家常便饭，也并不给予特殊的对待，该玩还是玩自己的。酡馥在车上对安萍说了老实话：“父母只当我是回国探亲，多呆些日子而已，不知道我这一回来，就是准备打持久战。”
安萍问她：“干吗不直接给父母说你海归呢。“
酡馥摇头道：“一言难尽，小时候跟他们就很难交流，现在交流起来更难。” 酡馥又问：“你给我联系的房子如何？”
安萍说：“早就安排好了。你真打算回国定居，不再回去了？”
酡馥说：“先看看，就当换一种心情和环境，在美国太沉闷了。”
“你说闷，我还真闷。“ 安萍手触按钮，车窗自动摇下了一半。
酡馥说：“既然开了窗，就把空调关了，好浪费汽油。”
“汽油重要，还是人重要？“安萍怡然自得地说：“现在国内的人最讲究的是舒服。”
酡馥笑道：“你用的是公家的车，当然可以享受舒服了。”
安萍悠悠摇头：“这舒服的款是孟穗教的，她现在真会享受，她其实早就该发财，早就该海归。“
说起自己的海归，酡馥心头一直在打鼓，不知道是一帆风顺呢，还是一路坎坷，两三年后能在国内拥有一片风景？她临走之前，把一些舍不得丢弃的物品寄存在夏家农庄，夏家农庄算是她的一个退路吧。前面的路，是曲是直，谁能照得明亮呢？酡馥对安萍说：“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还是不如人家孟穗干脆。“安萍说：“她是下了死心，把后路全都断了，拿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虎的精神。”
“所以孟穗她开辟出了的她的江山。” 酡馥由衷赞道：“她是有从商的天份，我们那阵年轻的时候，她就展露了她的锋芒。”
正说着安萍的手机响了，是孟穗的声音，她直嚷着要跟酡馥说话。酡馥拿过手机，说一阵又笑一阵， 阳光明亮，空气新鲜，一切都让人轻松而愉快。
酡馥说：“我知道你忙啊，女强人，别急着出来见我，安萍已经帮我安妥好了……晚上吃什么？先去安萍家里蹭饭，逮什么吃什么，若是她拿出个满汉全席倒不显得铁姐妹了……好，好，好，你先去忙，先去忙，那些狗狗猫猫的客户们，我已经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关了手机，酡馥转头笑问安萍：“孟穗那家伙到底找了多少钱。”
“具体是个什么数，目她也没有明说，每次都给我抱怨她的开销有多大，哈，我又没找她借钱，看她急起劲的样子我就想笑。上个月我看见她又换了一部宝马车，她其实还有部很新的奥迪车。我说过她，没有必要又配车，她说奥迪车是公司的，平时员工都可以用，宝马是她一个人开的。“ 安萍边说边转过脸问酡馥：“怎么样，很眼红孟穗吧？”
“那是人家的命，我眼红能改变我什么？” 酡馥又问：“飞燕最近有什么新消息？鲍国出事的那阵，我几乎把自己关闭了，飞燕那时候给我来过电话，我也没什么好心情跟她多说。”
飞燕也是她们的老朋友，在读中学时，她们四人是铁杆姐妹，无话不说。飞燕从小就能歌善舞，喜欢展现自己，幻想长大后能当明星。飞燕后来吃了许多苦，经历了很多事，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她到底还是成功了，梦想成真当了明星。拍了几部电视和电影，要说红，也没有红透天，具体是个什么位置，走在一线和二线的田埂上。
“你就别为飞燕内疚了。”安萍冷笑道：“我们这四个人里面，就她离我们最远，你看我们，从十来岁就开始好起，到现在是奔四的人了，想想真是快，二十多年了，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都是人，彼此也有过隔阂和误解，最后还不是都好了。你和孟穗那时跟我隔着太平洋，我也不觉得多遥远，飞燕还在国内，跟我的感觉像隔了几百条银河。”
“她是明星嘛，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 酡馥对飞燕倒是很理解，理解她孤独一人在外面打拼的血泪斑斑。安萍是养尊处优惯了，她一直呆在雾城，人生虽然也有些波折，但毕竟跟家人在一起，在煎熬中也有父母的温暖和力量。
就说安萍前几年遭遇的双归吧，不过就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她的老上级遭到政治对手的清算，也把她网了进去，不知要当谁的替罪羊，走投无路之时，一片金光闪过，紫云飘过，贵人降临了。要说这个贵人，还得归功于安萍的父亲积下的德。安萍的父亲在中学当老师，一个正直善良，侠骨热肠的人。他曾经帮助过一个失去父亲的贫困生，五年的生活费和学费，不是一个小数目，直到帮他送进了北京的大学，并拿到了助学金。学生毕业后，分配在中央的某机关工作，一系列的下放锻炼、党校学习之后，青云直上，当了某要人的秘书。他的学生一直把他当恩人，每到春节都要给他一个长长的电话，但他从来没求过学生一件事，三十多年后，安萍的父亲终于朝他的学生开口了。
许多人都在看安萍的好戏，但是安萍心平气和地笑着，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断，不仅没有遭遇连坐，而且还换了一个更好的部门。如今啊，她是市委外事办的主任，一把手，可以呼风唤雨，职位比过去还高半个级别。
“我总算懂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行善积德也好，行凶作恶也好，都是因果报应。” 往事在前，安萍感慨万端。酡馥低头不语，眼睛里多了份悲戚。安萍的一番话，很自然地牵引出她对鲍国的记忆，鲍国曾经对她说过：“因果报应如影随形，行善积德自得天佑。”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大自然的规律，谁也躲避不了。
酡馥不愿意自己沉浸在鲍国的记忆中，主动转移了话题，她问安萍：“飞燕最近都拍了什么新片子，有空我去网上下载来看看。“
一提起飞燕，安萍总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她嘛，片子倒是拍了一大堆，从来就没有一部经典，也没有一个深入人心的形象，都是些什么妖精、美女蛇、小三小四，前些年她还有青春，可以当当花瓶，现在，现在这把年龄……”
“我们现在也不老啊。“酡馥说：“三十六七岁，生命中的成熟期，有精力，还有经验，正是大干事业的好时光。”
“说得不错，三十六七岁，是大干事业的好时光，但也要看折腾在什么领域，干政治的，还嫩着呢，但是当女戏子的，不是年老珠黄吗？”
酡馥不同意：“我看巩俐三十六岁时的照片，漂亮着呢，那浓浓的韵味，好多青春少女也匹敌不了。”
“人家大明星，气质好，就算过了五十岁也漂亮，飞燕有这个底蕴吗？我看网上好多人都在笑她装嫩，说什么 燕子奶奶，你一个老黄瓜，就别扭成小香瓜了。飞燕常拉皮，脸上似乎没什么皱纹，但神态看起来就是老了，不是年轻女孩的眉眼。前些日子播了一个电视剧，飞燕演的小三，小三对正妻说，老公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星期天放他的假，让他自由活动。”
酡馥笑道：“有意思，这片的碟子我得买来看看。”
安萍的话还没有完：“可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飞燕一个演小三的，居然比演老婆的要老个七八岁，网上的人都说，那男的有什么毛病，放着年轻漂亮的老婆不要，跑出来养一头这么蹉跎的老猫。“
“网上的嘴真够恶损的，也不怕遭报应。”酡馥感叹道：“飞燕这碗饭并不好吃，幸好她神经强大，换成你我早就哭成一条河了。不过我们也走不了飞燕的路。“
“我们就走普通人的路吧。” 安萍叹了一口气说：“普通人的路也是千辛万苦啊。“
酡馥笑道：“你还有什么千辛万苦，你是我们四人中最完美的一个，干得好，嫁得好，儿子又好。”
“儿子才不好，烦死我了。“酡馥看见安萍一下子便成了个怨妇，安萍的抱怨不过刚刚拉开了序幕。
4 联手办果园
她们四个人中，似乎只有安萍家庭幸福，人生完美，有丈夫，有孩子，尽享天伦之乐。酡馥和孟穗年龄不大，都当了寡妇，在娱乐圈闯荡的飞燕，虽然传出比花儿还多的绯闻，其实也是单身一人。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酡馥可以沉下心来，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的未来。她的海归跟孟穗的海归不同，孟穗的目的简单明确，直奔主题，就是赚钱，赚钱，再赚钱。酡馥没有钱的压力，对物质的欲望也不高。她和鲍国生前的存款、各种保险、公司给的裁员赔偿……垒起来，也有可观的体积和重量，能够保障她一辈子的生活，只要不是奢侈挥霍的生活，小康绰绰有余。
刚回雾城的那阵，酡馥还打算在全球500强企业里找份工作，但是名企在雾城并不多，纵然有几家，也是北京或上海的分部、销售部。孟穗有次请酡馥吃饭，席间问她：“要进全球名企，还是得去北京或上海。那里的机会比雾城多，企业文化更接近美国。”酡馥摇头笑道：“如果为了更接近美国的企业文化，我何苦还要回到中国？”
孟穗明白了，她对酡馥笑道：“你没有温饱的远忧近虑，回国不过是换一种环境，如果这环境让你不开心了，你挥挥手，带一片云转身潇洒离去。”
酡馥点头道：“对，如果过一阵还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我可能转身离去，我不如你意志坚定，你是一门心思安营扎寨。”
孟穗回答：“对，如果不一心一意扎下根，怎么能够开花结果。”
两人正说着，孟穗的手机响了，酡馥说：“还不快接，又是一笔大生意吧。”孟穗三言两语就挂断了电话，关了手机对酡馥苦笑道：“我跟他们说了多遍，樱花只有春天种，现在这么热，种下去就死了，死了又要来闹。“
怎么一回事呢？孟穗经营的‘天堂樱’有一项新业务，客户只要缴一定金额，就可以种一棵樱花树，种在规定的区域内，这棵樱花树会挂牌，牌上有宠物生前的名字。这项业务是从春天开始的。一开始就很火热，购买者众多，可是后来天气热了，种下去的樱花成活率不高，客户不依教了，闹个不停，孟穗一气之下，定了新规定，此项业务只在春天开展，过了四月就得关门。
酡馥听后笑道：“樱花树可以夏天种的，四季都能种，如果先进行盆栽管理，再移植到地里去，比那种光树干子直接种下地的成活率要高得多。”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种树啊？你不是一直在搞电脑编程吗?”孟穗说：“听你说起种树，倒像是一个农业专家。”
酡馥笑了笑，脸上微露得意，她说：“你忘了夏家农庄的故事吗？我早告诉过你的，我在农庄干了好几年的活，种花、种菜、种果树，除草、耕地、积肥、挖渠道、铺设果树的滴管灌溉系统……什么都干过。”
“行啊，能干啊，专家啊，听你一席话，我更觉得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孟穗扬高了声音问她：“酡馥，‘天堂樱’的樱花树就交给你来管理如何？待遇我会同你细谈。”
”呵呵，你要当我的老板？” 酡馥笑问。
“你不觉得这对你是个创业点吗？金光闪闪的创业点。”孟穗认真地说：“你已经不喜欢办公室的活儿了，不喜欢你头上有老板，对你发号施令，你既然会种花种树，还有如此丰富多彩的实践经验，干吗不开个花果山公司。你还不知道，‘天堂樱’附近有一座荒山，我脑子里曾经闪过一道光，想把山买下来种植蓝莓树，你知道蓝莓在北美是不贵的水果，到了中国贵得要命，因为全是进口的，偏偏人民还爱得不行。也难怪，现在的人有钱了。”
“我知道怎样培植蓝莓，蓝莓树不娇贵，夏家农庄就有一片蓝莓，十多个品种，各有各的味道，比如苹果香的蓝莓，草莓香的蓝莓，吃起来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酡馥的表情似乎静如冬日的池塘，但是一颗心已经蠢蠢欲动了。
“如果心已动，我们就开始行动吧。“孟穗眼亮心亮，脚快手快，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招财进宝的机会。她目光坚定，眼前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美好的计划，她要把这个计划做得宏大明亮。
她对酡馥说：“刚创办‘天堂樱’那阵，我在选建墓地的时候，就有意跟当地的乡政府混熟了。他们也给我介绍过那匹荒山，酡馥啊，趁现在那匹山荒凉得像火山的表面，还没有大规模地开发，我们把荒山给搞定下来，绝对是个好投资。“
5 花果山之梦
梦与现实总是有一段距离。
酡馥跟孟穗去考察那片荒山的时候，显而易见，看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从‘天堂樱‘到荒山根本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四周荆棘丛生，杂草杂树遍野，看得酡馥心都凉了，她说：“就算辛苦一场，把荒山开辟成了花果山，那些鲜花啊，果子啊，总不可能靠肩挑背抬的运输方式运到城里去吧？“
孟穗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世界上的好事啊，不可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完，你想想，这么一大匹山只要十万块钱，如果通水通电通公路，一千万也是在春天做梦，你没看见山那边还有那么大的一个湖。“
“那你想怎么办？” 酡馥问。
”很简单，自己动手，把公共基础设施搞起来，架桥公路，通水通电。“
”自己搞基建？”酡馥笑道：“还是你目标远大，这可是造福子孙的百年大计啊。我只是担心，若只是办个花果山，那投资什么时候才收回来？”
“不可能只是花果山。”孟穗心头早有了远大宏图，她说：“一旦基础建设完工了，农家乐可以办起来，春天卖风景，秋天卖果子，桃花杏花开花的风景，桃子梨子柿子结果的风景，都是钱，都可以卖出去。花果山一旦成熟，乡间别墅群楼便可以靠山可以开发出来，甚至高尔夫球场也不是梦。”
“我的天，连高尔夫球场都想到了，不愧是卓有见识的女企业家。”酡馥笑道：“你的构思是立体的，纵横交错的，而我的想法只是单一的平面，我只是想等花果山成熟了，办个果子酿酒厂。”
“果子酿酒厂我也想过的，我在加拿大的果园区，常看见绿树掩映中的酿酒厂，一栋栋的小红木房子，就像童话世界里一样。我曾经和一群朋友坐在红木房子外的椅子上，品尝免费的葡萄酒，我当时就在想，把这个酿酒的红木房子搬到中国去多好。”
“梦想总是美丽的。”酡馥说：“现实有太多的汗水和磨难。“
“我不怕，只要心头有希望，怎么样，跟我一起干吧？”
酡馥天性保守一些，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坦诚说出自己的想法：“花果山我可以跟你一起干，其他的项目你还是找人合作吧。”
孟穗也坦率，她说：“行啊，我们先干花果山。路要一步步地走上去，这么庞大的目标，我们也不可能一步到位。”
酡馥说：“这样也好，花果山你与我牵手干，如果前景好，未来的果子酿酒厂我也同你合作。但是别墅啊，高尔夫球场什么的大手笔，别拉上我，你去找赵先生和马科长。”
“不，不，不。“ 孟穗一直在摇头：“就算我没有资金，宁可让荒山闲着，也不想再跟他们合作了，你不知道有多头大，平日里，你好我好大家好，每到年终分红就像一场战争。“
酡馥问：“按照合同分不就行了？”
孟穗苦笑道：“合同定得再细，也没有人脑子想出来的花样子细。“
酡馥感叹道：“再好的朋友，在利益面前也会露出丑陋的鼻子眼睛，你就不怕到等到分利的时候，你我也会打成鸡飞狗跳？“
孟穗笑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跟你打架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从小长大的铁竿子，一头插到底，绝不拖泥带水。” 孟穗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吃了亏，我绝对让着你，不急不吵不跳，我发誓。”
酡馥知道孟穗是个精明的商人，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谦让，酡馥寻思道，莫非多年前那一场情感的战争，一直让她心怀内疚？只是岁月匆忙，早就时过境迁，她们早已不是青春期冲动的女孩。酡馥也不愿多想。
但是既然合作了，酡馥还是要亮出一些真实想法：“我在美国看见一些朋友合开餐馆，比亲兄弟还好的朋友，最后餐馆成功了，人却打得头破血流。我相信我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发了誓，我也发誓，只要还有一口饭吃，我就不会去跟人争得头破血流。”
“凡事都不要钻牛角尖，彼此让对方一步，怎么样也打不起来。“孟穗说。孟穗也知道酡馥，后辈子的生活已经安定，没有金钱的野心，闲暇时光干一番事业，自己喜欢的事业，寻求一种精神的寄托，身心的愉悦。她紧握酡馥的手说：“相信我们的合作不仅会成功，而且很愉快。”
孟穗精明强干，且长袖善舞，三个星期内就打通了所有关系，拿到了营业执照。在这之前，孟穗对酡馥说过，花果山的法定代表人名字只能有一个，我们两人虽然是合伙人，但就填你的名字吧。酡馥连忙摇头道：“我不当法人，我就是一个干活的人，这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都需要你去周旋，还是你当法人合适。”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孟穗也不假意推辞，干脆利落地把法人的桂冠带在自己的头上。在这之前，她就预料酡馥没有当法人的心思，酡馥虽然在美国大公司当过经理，但两个国家的企业文化迥然不同，对于国内错重覆杂的一套规矩，酡馥显然不如孟穗如鱼得水。
6 花果山取名“梦馥园”
酡馥的花果山取名“梦馥园”，有梦中芳香的意思，另外“梦”跟孟穗的名字一个音，馥就是酡馥的馥，两个人的名字都在里面。“梦馥园”是酡馥取的，她有个晚上做梦，梦中走进一个神秘美丽的花果山，花果山上有个石碑，碑上刻着：“梦馥园”，远处还飘来一阵巧妙的仙乐，酡馥就醒了，而梦中的一切，依然历历游动在眼前。孟穗听了她的梦，眼睛发亮，声音激动：“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千万别辜负了上天的厚意！”
孟穗还告诉酡馥，为了给花果山取个好名字，她特地去请了个风水师，花了好几百块钱，取下来的名字就是感觉就是不如“梦馥园”，“梦馥园”给人一种梦幻仙境，翩然、飘逸、如诗如画。而最让孟穗舒心的是 “梦馥园”这三个字，梦排在最前面，言下之意，她的姓排在第一。这点小快乐，她当然没有告诉酡馥。
“梦馥园”还未挂牌的时候，酡馥便告诉孟穗：“你要有准备，果树投资多，周期长，不等个三五年是见不了效益的。”
孟穗说：“这个我清楚，小时候听我乡下的外婆说过，桃三李四柑八年，快吃葡萄少挽圈。我先前在温哥华的时候，周围的华人朋友也喜欢种果树，以为刨一个坑，把树种进去，就等着来年吃果子了，这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所以我从不种果树，一方面不喜欢干施肥喷药的事，另一方面确实不想忍受等待的煎熬。”
”果树确实需要等待，但是花和蔬菜的周期短，很快就有收获。”酡馥对孟穗说。她还观察到一个社会现象：近些日子里，因为农民大量进城打工，种菜的人少了，于是城市里蔬菜价格飞涨，民众抱怨不休，说什么姜蒜那么贵，豆子也在涨价，苹果贵得吃不起了。网上的恶搞翻涌而来，什么姜你军，豆你玩，糖高宗，玉米疯，辣翻天，棉里针，苹什么，油你涨，人们群众的想象力真是无穷无尽。
当一切手续办妥之后，酡馥的第一个项目便是蔬菜盆景，观赏和食用双重效果，红艳艳的草莓，娇小玲珑的樱桃番茄、青翠翠的葱和大蒜，五彩斑斓的甘蓝最招人喜欢。酡馥在花盆的配置上也下功夫，玻璃的、石雕的、陶瓷的，塑料的，应有尽有，它们可以上得厅堂，又可以下得厨房。主妇们很喜欢葱和蒜苗的盆景，因为放在厨房特别方便，随时剪下来食用。酡馥最初把它们种在一个塑料盒子里，后来灵机一动，塑料盒子外面套了一个陶瓷的盆子，像穿了新舞群的灰姑娘，一下子就优雅动人了。
母亲节那天，酡馥忙得脚不沾地，电话响个不停，孟穗说：“简直没想到，你呼啦啦的会拿这么多的订单，广告费都没怎么破费。“
酡馥到底是在美国学习和工作过的，她知道任何一个项目要做大，必须要借用广告的力量。而广告并不是单指商业上的广告，新闻方面的软广告更有贴近人心，让人信服的宣传效果。有一个得力的朋友，她恰到好处地用上了，那朋友就是安萍。
安萍在市政府外办当一把手，平日里跟宣传办和电视台都熟络。得知酡馥要创办花果山，她也很兴奋，充分发挥自身的资源，让电视台的朋友给酡馥做了一套节目。这套节目并不是假大空似的胡吹乱捧，而是弄得有汤有肉，有身有色。
首先，酡馥作为海归的电脑工程师，回到家乡后开山种菜种果树，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新闻效益的看点。孟穗后来对酡馥叹道：“酡馥啊，我发现还是你的面子大，当初我办狗坟墓，安萍只是笑我，笑我一个海归，居然做死狗的生意，她说出去都没有面子，一点都不帮我，上上下下都是我一个人折腾，你看看你，你只要一出征，她就为你敲锣打鼓，鲜花到处都在撒，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花果山，她肯定是不闻不问，最多在摘桃子采苹果的时候会想起我。“
酡馥心头也明白，安萍私底下对孟穗有看法，觉得孟穗太精明，做人又过于张扬。安萍对自己倒是一个心思的好，跟少女时代没什么变化，平日遇见了什么事，也爱跟酡馥聊聊，聊完了还跟酡馥打招呼：“可别告诉孟穗，我可不想让她看我的笑话。”
孟穗与安萍之间的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生的。酡馥看她们两个一会儿好，一会儿恼，她处在她们中间，也有几分微妙的尴尬，但她还是尽量调剂好朋友，彼此间最后别生误会，经历了人生那么多腥风苦雨，朋友间的情谊越发珍贵，再说她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就算伤害过，回头一笑就忘了。在青春的情场上，孟穗曾经让酡馥痛不欲生，可是时间一长，恨也好，怨也好，慢慢都淡了。她们现在不是很好合作伙伴吗？
酡馥琢磨着，孟穗和安萍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7 人缘和果缘
酡馥很快就知道了两个人的结子，是无意间引出来的，应该说是被果树引出来的。
那天孟穗跟酡馥聊起她的新项目，她说等公路彻底完工后，准备 开发一个陵园，是人的陵园，不是狗的墓园。她计划要种植大批松树和柏树，这似乎是中国的传统，松柏庄严肃穆，象征万古长青，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绵延不绝。但是酡馥说：“我刚派人种了10多亩的梨树，你就要种松树，你安心要我结不了果子。”
孟穗竖起了眉毛问：“松树和梨树是冤家？”
酡馥一本正经说：“是冤家，而且大克，梨树跟许多果树一样，开花、结果、落叶，四季分明，但是松柏是常青树，可以为梨树的病虫提供过冬的场所。松柏生来就强壮威猛，是不怕病虫害的，春夏秋冬都很精神。但果树就娇嫩了，开花结果，耗尽了太多的体力，根本就无法同病虫战斗。松树还能散发一种气味，让果树减产，甚至绝育。”
“居然有这样的事？从来就没听说过。“孟穗说：“我以为树与树之间都是和平相处的，没想到跟人的世界一样复杂。”
酡馥说：”人与人讲讲缘份，树与树也讲缘份，当年我在夏家农庄劳动的时候，夏家夫妇就告诉过我的，松树跟许多果树都相处不好，所以果园附近一定不要栽种松树。“
孟穗说：“这没有问题，等我开发陵园的时候，一定要离你的花果山远远的，让你的苹果姐姐、核桃哥哥、樱桃妹妹、李子阿姨在一起幸福成长。”
“哈哈，让它们混在一起幸福成长，那是不可能的。”酡馥继续向孟穗展现她的农业知识：“核桃和苹果绝对不能混栽，跟果树打交道的时间长了，你 会慢慢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记得有一年，吴畅对我说，她家的苹果树真难侍候。她又是剪枝又是施肥，浇水也浇得勤，用的是滴浇的管子，还给它喂很贵的花 肥，也算是很娇养它了。结果呢？秋天的树上只结了两三个歪瓜裂枣，还酸得牙痛。我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因为苹果并不是一种很难侍候的果树，直到有 一天去了她家，帮她找到了罪魁祸首。”
孟穗笑道：“莫非又是松树？现在我知道了，凡是有松树哥哥的地方，果树姐妹们请远离，千万不要爱上了他。”
“错！” 酡馥说。她告诉孟穗，吴畅家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根深叶茂，遮住了她的半个后院。核桃树和苹果树是大克，中国古代的农书就有记载，英 文相关的资料在网上也能找到，核桃树和苹果树不能混栽，核桃树分泌的一种气味，会让苹果树染上锈病，叶子不是萎谢就是长白毛，果子不是夭折就是枯瘦。
孟穗叹道：“原来核桃和苹果也不能相爱啊。”
酡馥说：“岂止是相爱，相处都不行。吴畅家的院子里，还有棵萎靡不振的桃树。”
孟穗问酡馥：“谁又成了桃树的克星？”
酡馥说：“苹果和桃子虽然不是大克，但也是小克，因为桃子和苹果的病毒可以相互传染，最后都得成病号。”
孟穗叹道：“说来 说去，花果山还是不容易搞起来，我一直以为既然有百花齐放，那也应该有百果齐香，想不到它们是不能随便配对的。”
酡馥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你看雾城附近的农村，都是搞一村一个品种，比如柿子村、桃子村、银杏村，看着是单一了，但其实是在保护一个村的共同利益，单一种植，管理和运输都容易操作。”
孟穗说：“这个有道理。同一种果树，该打药的时候一起打药，该收采的时候一起收采。”
酡馥笑道：“还是你聪明，没下过地的人也联想得起打药和收采。夏家夫妇曾经还告诉过我，他们刚开发果树林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哪些果树是朋友，可以相亲相爱，那些果树是冤家，一辈子都彼此仇恨。”
孟穗点头道：“跟人的社会不是一样吗？那些婚姻的悲剧，两个人已经没有感情，却非要被绑在一起，相互折磨，一生都在受折磨。“孟穗突然想起了他的亡夫，他和她最初也是一见钟情，有过甜蜜的恋爱，但是婚后他对她很淡漠，她心头堆积的怨长成了一棵恨的树。她在她先生出事前，就感觉两个人是不同品种的植物，却被命运绑在一起，种在一起。她黯然说了一句：“如果说我是一棵梨树，他就是一棵松树。”
但酡馥似乎没有察觉孟穗灰暗的神色，继续卖弄自己的知识：“松树并不是所有果树的仇人，蓝莓树就喜欢松树，它们是知心爱人。因为松树的根分泌的一种物体会促进蓝莓的发育。我在夏家农庄的时候，看见松树边的蓝莓树，总是长得健康快乐，果子结得滋润饱满。我都能感觉它们的幸福和开心。”
“松树和蓝莓是知心爱人？” 孟穗抬头问道。
“是啊，你什么时候规划好了你的陵园，我就把蓝莓园建在附近。“
孟穗不语，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半天她才说：“人与人讲究缘份，树与树也讲究缘份，上天创造的万物，都有它的属性。有的人，你看着就欢喜，有的人，你看着就讨厌。还有的人最初你喜欢，慢慢也讨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缘份尽了吧。“ 酡馥还有一番道理：“我们这一生，要经历了多少事？相处多少人，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不可能全是善缘，也不可能全是恶缘。”
“朋友相处，也有善缘和恶缘在交织。” 孟穗鼓起了勇气，把心头隐秘的山水亮给了酡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和安萍已经没什么来往了，我刚回国的时候我们还常在一起，后来出过一些事……”
到底出些什么事？但是不管出过什么事，在酡馥看来，人是万灵之物，比果树聪明多了。因为人有智慧，完全可以把恶缘修成善缘。当年她和孟穗也曾水火不容，如今不也好了吗？
8 她们之间的纠结
要说安萍和孟穗之间的纠结，也是从小事开始，一点一点积累，一点一点引爆的。孟穗刚回国那阵，两个人走动得相当热络。那时孟穗在狗墓园的创业初期，忙得头昏眼花，两脚乱跳，但是一旦到了周六的下午，雷都打不动，孟穗总会同安萍相约，在一个安静的茶庄，喝茶谈心。那个时候，她称安萍是她的心理按摩师，成天在外面跟妖魔鬼怪打交道，带着假面壳，说不完的鬼话和套话，她需要好朋友，能说一些来自心灵的人话。
安萍确实是真关心孟穗，她知道孟穗一个人在外奔波，总有无限的苦恼。那一天，她语重心长，脸上飞着夸张的表情：“孟穗，女人不容易啊，单身女人更不容易，还是找一个吧，平日里都在外面闯啊杀啊，回到家里，有个知暖知热的人跟你说说话，多好啊，人都是需要温暖和安慰的。”
“下次遇到合适的，我肯定不会拒绝。”孟穗老实说：“但是我这个年龄，又经历了这么多风雨，绝对不能委屈自己的心。”安萍批评她：“你就是眼光太高了，看不上人家，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位男士，高高大大的帅哥一个，你嫌人家不好，搞不懂什么样的人才能跑进你的眼睛？我是没耐心陪你了。”
说起来又是一个故事。安萍有个亲戚的朋友，人长得一表人才，自己经营了一家电缆公司。五年前离了婚，孩子归女方。安萍觉得两人条件相当，便有意把他们凑在一起。“吃顿饭吧，随便聊聊，就算多认识个朋友。” 安萍对孟穗说。孟穗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去赴了约。
那男人跟孟穗同岁，还比她小两个月，确实长得帅气明亮，招人喜爱，孟穗看他养眼，谈吐不俗，于是很快启动了第二次约会。再接触了几次，彼此有意，男女间免不了一些亲密的举动，之后便有了牵牵挂挂的感情。就在这个时候，孟穗感觉不对劲了，那男的总是想打听她的资产，打听她的房子和车子，然后还对她的加拿大公民身份有着强烈的兴趣。有次他居然问：“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可以帮我女儿也拿到绿卡吗？”
一股子汽油点燃了火，火窜到孟穗的喉咙口，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强挤出温柔平静的笑容说：“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女儿肯定会拿到绿卡。“
他兴高采烈，乘胜追击：“那我们就快点结婚吧，把我女儿快点办过去！她那个成绩在中国连三流的大学也考不上，这是我心头最大的痛点，你若是帮了她，也是在帮我。”
她看着他欢天喜地的一张脸，一股子气在心头窜来窜去，他曾经阳光英气的一张脸早成了一张猥琐脸。她依然忍住气，就是故意逗他玩，看他的脑瓜子里有多少新鲜别致的想法。她说：“温哥华气候宜人，风光美丽， 你要不要让你的老爸老妈也跟着移民啊？”
“你不主动说，我还真不好意思说，我爸妈辛苦了一辈子，也只有在中国游游走走，还真没出过国，温哥华太美了，我在网上看过片子，简直就是人间仙境，能让我爸妈在那里养老，也算是尽了我的孝心。”
“可惜啊，你这份孝心太昂贵了。” 孟穗气定神闲地问他：“你知道温哥华的房价吗？”
那猥琐男居然说：“你的事业这么成功，难度在温哥华还买不起房？“
孟穗点头笑道：“承蒙你对我的夸奖，我买得起的，买得起的。”
“就是嘛，还骗我呢，我早听安萍说过，你前夫死后不是留了一套房子吗？那套房子我们住，我不忌讳的，你给我父母在附近再买套小房子就成，我女儿跟他们住在一起。对了，我前妻会常去看望他们。我和前妻虽然离了婚，但还是朋友，因为她对我父母也是挺好的，我父母生病都是她在照顾，我妈早就认她是闺女了，说你们就算离婚了，但闺女的关系是无法改变的……”
孟穗听着他的“深情告白“，已经处于半晕半吐的状态，肠胃翻腾 筋骨痉挛，恶心得像喝了一碗臭虫苍蝇汤。那一刻，她感觉那个男人和他全家合伙要骗她的绿卡和财产。谢天谢地，手机响了，是她的一个手下打来的，孟穗抓起电话就喊：“好的，情况紧急，我马上就过去。”
总算摆脱了猥琐男，孟穗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周六的下午，她和安萍见面时，她还没来得及朝安萍吐苦水，安萍便噼哩啪啦开始责怪她：“孟穗啊，你不是跟人家好好的吗？都有感情了，已经谈到结婚移民的事了，对方也真心跟你亮了底，怎么说变就变，眼睛一翻就不认人了。”
“如今这世道，要找一个真实的人不容易啊。” 安萍补充了一句。
“对，真实，真实得太过恐怖。”孟穗的神态像遭遇了一个骗子，她一直在摇头：“前些日子太忙，没有功夫给你细说。我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猥琐男。”
“人家高高大大的一个美帅哥，怎么就成了猥琐男？你们不都，不都……” 安萍欲言又止。
“极品啊，极品，怎么就让我遭遇了极品！“孟穗低头喝茶，眉眼很阴暗。
安萍发誓，再也不跟孟穗介绍男朋友。安萍后来在电话里跟酡馥诉苦，有些话她对孟穗开不了口，那男的说孟穗利用他，利用他的肉体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谁不知道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比老虎豹子还凶狠，只是用完了就走人，一点没有做人的责任感。
酡馥那时还没有海归。酡馥在越洋电话对安萍说：“这个男的也不是人，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孟穗幸好早点逃了。”安萍点头道：“他的话确实很过份，但是我也不会再给孟穗介绍男朋友。”
酡馥笑道：“我记得你十多年前就发过誓。不再给孟穗介绍男朋友。那时我们不过二十来岁，你说孟穗口味刁得要命，单位稳定的，她嫌人家没钱，单位有钱的，她嫌人家不稳定，两个条件都具备的，她又嫌人家个子矮了，终于来了位个子高的，又有好文凭，她又嫌人家戴了眼镜。其实她自己都是装了博士伦的。“
青春岁月的画面又在眼前闪过，安萍和酡馥都笑了。但是安萍转身就忘了誓言，继续关心着孟穗，继续给孟穗介绍男友。孟穗顺水划舟，来者不拒，管他是极品还是绝品，干脆就把他们当成潜在的客户，看有没有发展业务的可能。
安萍看孟穗颠来晃去，根本没有稳定的心，于是好心提醒孟穗：“现在满大街的剩女，都在想挑一个好男人嫁了，二十五六岁就是圣斗士了。“孟穗连忙接过话：“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明白自己早是齐天大圣，再说我还是个离过婚的齐天大圣，离过婚不说，齐天大圣还把她的男人克死了，说出去更不吉利了。“
孟穗自己把丑话主动倒出来，安萍发倒是觉得尴尬。她还是强调她的老句子：“反正女人还是应该有个家。”
孟穗便问她：“你觉得你的家很开心吗？”
安萍说：“好开心谈不上，但是心很稳定，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需求，我们这个年龄是应该有家的年龄。”
孟穗幽幽笑了笑：“幸福美满的家庭固然让人羡慕，但是那些破碎的、苦难的、凑合的家，还有硝烟弥漫的家，从白天打到深夜，我看还是算了吧。”
安萍正想表白一番道理， 手机的音乐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是安萍老公打来的，孟穗只当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却看见安萍的脸变了色，一会儿紫，一会儿灰。她放下手机的时候，脸色已经铁青了，她有气无力对孟穗说：“我家里的那个小土匪又给我惹事了，长大了就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这孩子全是讨债鬼，我劝你以后最好别要小杂种！”
9 什么样的传奇？
孟穗淡然地品着茶，目送安萍气急败坏的背影远去。她想起五分钟前，安萍还在神采飞扬告诉她，女人有个完整的家是多么的美好，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孩子，他们给你的温暖足以胜过一栋金子建造的房子，因为金房子再富丽堂皇，也没有亲情的温暖，人生若是没有天伦之乐，是多么痛苦和可怜。
也就五分钟的时间，世界就变了。孟穗后来对酡馥说：“亲情是很温暖，但是亲情也会给你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我幸好没有孩子，你知道安萍的孩子给她惹出了什么样的传奇吗？”
“什么样的传奇？“ 好奇心在酡馥的舌头尖上开花，对他人隐秘的爱好是人类的天性。
那年安萍的儿子萧萧十五岁了。十五岁正是青春的叛逆期，冲动、热血、固执、狂热，自以为无所不知，全世界都是他们的。孟穗曾经对安萍说过，萧萧成天在网上打游戏、看碟片，你还是应该管管他，有些东西还是应该限制限制。安萍总是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我能限制他什么，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比你这些大人还懂，幸好是男孩子，反正不吃亏的，若是女孩子，我的心都恐怕抓紧了。”
萧萧很快就早恋了。孟穗劝过安萍：“这鸳鸯也太早了点吧，你当妈的还是该举一举棒子。” 安萍还是那句老话：“反正是男孩不吃亏的。”
当萧萧被打得一脸开满了红花绿花，出现在当妈的面前，安萍才意识到男孩子也会吃亏的。话说萧萧的女朋友比他大四岁，人称艾姐，艾姐几年前就休学了，帮着家里照看火锅馆。艾姐年龄不大，各种社会经验却丰富多彩，宵宵跟着她自然偷尝了男女的甜果子。萧萧动了少男的真情，被艾姐弄得神魂颠倒，但艾姐却不拿他当一道好菜，过两个月就腻歪了，脚一抬，把萧萧给踢飞了，居然转过身，就跟萧萧的哥们小强好上了。萧萧被小强插了一头的绿叶子，自然要去找小强问罪。小强白眼一翻，对他哼道：“你自己怎么不找原因？就你那点小肌肉，艾姐才瞧不起你，十来分钟就收火下线，瞧我多棒，过了半个小时还能持续战斗，让艾姐欢喜得不得了。”
这样的挑衅谁受得了，更别说血气方刚的少年，两个人挥拳舞脚就是一场恶战。浓烟滚滚之后，双方都受了伤，至于谁陪谁的医药费，最后两边的家长自有决定：各管各的孩子。家长们都在怒骂那个艾姐是个烂女人，所有的罪和丑恶都应该让那烂女人承担，而自家的孩子失去了童贞，绝对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应该找个地儿讨个说法。
孟穗最后总结说：“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这些当家长的，缺乏对孩子管教 ，却从不反省自己的错误。出了事，就把所有的污水倒在女人身上，什么道理啊？”
酡馥也点头同意：“男女之事，男人女人都有责任，不管发生在什么年龄段。安萍这个事上确实对萧萧的管教不够严格。“
孟穗哼笑道：“安萍才无所谓呢，安萍当时理直气壮的，还想去找艾姐家扳道理，我劝住了她，你想想艾姐是什么人物，你安萍能对付？到时候她泼起来，滚在地上诬告你儿子强奸她，你一个外事办的主任，莫非能动用权利把她送进派出所？”
安萍听了孟穗的话，把这件事情忍了下来，就当一块鱼骨头强迫吞进了肚子里，憋屈得很，总是难受得心慌，时不时都想发作。孟穗有次说：“幸好我没有孩子，不用为这些事烦心，一个人过日子，虽然有些孤独，但一个人的日子也简单干净。”
安萍看了一眼孟穗，半天没有说话，她知道儿子出了事，孟穗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可以弥补自己人生的某种遗憾。她当然不能让她得逞，她静静地笑着说：“我家萧萧确实有淘气的时候，但人聪明，智商高，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给学校抱了奖杯，别看他一天都扑在游戏机上，他不仅玩游戏，而且还能写游戏，简直让我和他老爹不敢相信，他写出来的游戏居然被一家网站看中了！三千块钱买断。萧萧还说，现在挣小钱，以后挣大钱，要给我和他爸买大别墅住。”
孟穗只好附和道：“萧萧一直都很聪明，他小时侯我就看出来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聪明？”安萍一字一顿，声音清脆有力，像弹子落在寒冰上：“因为我在女人最佳的怀孕年龄生的他。”
这句话带着某种挑衅，落进孟穗的耳朵里，几乎要烧断她的神经— 她确实受伤了！因为孟穗明白，安萍也明白，孟穗早过了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孟穗虽然表面上对有没有孩子五所谓，但潜意识深处依然渴望拥有母性的光辉– 把母性的爱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陌生人之间是不会受伤的，而好友之间却会堆积误会和伤害，因为天长日久，彼此太了解了，过经过脉都看清楚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触及敏感的神经，偏偏又都是心细的女人。总之，这件事过去后，两个人再不来往，谁也不会主动去找另一个，除非酡馥在场，两个人才勉强说笑两句。
那一天，孟穗听到酡馥谈及栽培果树，果树跟人一样，也要讲缘份，有些果树是朋友，可以相亲相爱，有些果树是冤家，一辈子都彼此仇恨。
触景生情，孟穗发了一端感慨，她后来问酡馥：“我和安萍也是两棵树吧，刚开始还能快乐相处，现在已经生了怨，不能再种在同个地里了，可是偏偏树又长大了，要移栽也不是那么容易。”
10 在岁月中成长
对于安萍和孟穗的隔阂，酡馥一心想化解。只要有机会，她总是好言细语，耐心劝孟穗：“人应该随缘，如果真的缘份尽了，也就不用勉强了。但是我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感情基础深厚，彼此间信任了那么多年，突然说断就断，是多么的可惜，你们都应该努力，各自退让半步。”
孟穗冷眼摇头道：“怎么退让？我们都伤了彼此的心，我们都是好强的女人，如果不是你酡馥处在我们中间，我们两个人也不会再见面了，就算见面了也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谁听着不难受？”
酡馥笑道：“我刚回国的那阵，我感觉你们还是不错的。”
孟穗摇头说：“那时已经有成见了，只是看在你的份上，我和她装也要装出好朋友的样子。”
“你们都给我面子啊，谢谢你们两个人。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下个月我生日，我准备定一桌，你和安萍都得来，对了，飞燕也会来。” 酡馥一边说着，一边给一个盆栽的美国李子树剪枝，那是酡馥刚开发出来的一个新品种，李树的果子娇艳欲滴，再配以仿景泰蓝的花瓶，高雅华美，可以走高档路线。
“飞燕也会来？” 孟穗的眼睛瞪得像核桃，她说：“我只当飞燕早就一飞不回头。”
“什么一飞不回头。”酡馥说：“上个星期天，她还跟我来了电话，我跟她说起了花果山的事，她很兴奋，恨不得马上飞来看，说是等桃花开了，她会鼓动剧组来这里拍外景，给我们好好宣传一下。”
孟穗听得眼亮心亮，额头都有太阳的光芒，是啊，如果飞燕能鼓动一个剧组来拍外景，动作大，声音大，她们的花果山很快在全国响起来，其宣传的效果比雾城电视台的节目要豪放得多，但是孟穗的言语间还是有一股子柠檬味：“酡馥啊，还是你有本领，我跟飞燕都没什么音信了，安萍也没有，唯独她和你走得近。那些日子，安萍一提起飞燕，也是抱怨满天的。”
“别再抱怨了，我们四个人不容易，这么多年后，还能聚在一起更不容易，所以我们都要珍惜。”酡馥静声静气地说。
孟穗笑道：“我发现你酡馥很有凝聚力，我们四个人都喜欢你，都愿意跟你亲近，如果不是你，我们几个人早就各奔东西了。”
酡馥笑道：“别给我带高帽子了，看看我送给飞燕的礼物。”
礼物是盆栽的蓝莓，是酡馥从美国引进来的一个新品种。凡是从海外引进来的新品种，酡馥都会先进行盆栽试验或者小面积试种。盆中的蓝莓是美国南方的powder blue，枝矮蓬松，果实累累，特别适合在花盆中的造型，酡馥把它修剪得疏落有致 ，层次丰富。孟穗说：“你把它送给飞燕，那安萍见了不吃醋吗？”
“安萍肯定有，你也有，你喜欢这棵枇杷吗？等接了果，金黄金黄的一树，就像一树的金元宝，春节可以上市，我现在有两个待选名字，一个是‘元宝枇杷’，另外一个是‘招财枇杷‘，你喜欢哪个？” 酡馥一边说，一边动手修剪一棵枇杷的盆景。孟穗在一旁赞叹道：“两个名字都好，我都喜欢，你是天生的艺术家，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份才艺。”
酡馥告诉孟穗，她曾经去法国南方出过差，偷闲在普罗旺斯参观了一个当地的小园林。园林布局浑然一体，花是花，草是草，雕塑是雕塑，灌溉系统是用的滴灌，管子都半埋在地 里，是为了美观。法国人生来就是搞艺术的，连果树也修剪得活波可爱，充满了灵动的想象力。橘子树被修剪成滚滚的圆球，憨厚可爱。苹果树的枝条被绑在架子 上，被打理成宫廷大扇子的形象。而最绝的是樱桃树，修成了圣诞树的模样。让人展开想象，等到了樱桃丰收的时候，成熟芳香的果子在阳光下娇艳璀灿，该是怎样 的一棵圣诞树啊？
“圣诞树，樱桃树？” 孟穗似乎有些迷惑。
“是把樱桃树修剪成了一棵圣诞树，非常具有想象力。” 酡馥说：“可我总忘不了我们年少时，江边有棵樱桃树，我们四个人坐在树下谈心，多么美好的时光。”
“我们都老了，再也退不回那样的时光天地。” 孟穗说：“但是我不恋旧，青春固然美丽，但也有很多无奈，我满意现在的状况，你呢？”
“我也满足现在的状况，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酡馥对孟穗说：“记得我在普罗旺斯看果树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退休了，有钱有闲了，我也要拥有一个果园，把里面的果树全部修剪成艺术品。没想到因为你，我这个理想还提前实现了，应该谢谢你！”
“我才应该谢谢你。”孟穗说：“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也不会想到花果山，也不会有我们的梦馥园。“
两个说着笑着，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她们的心充满了柔和宁静的喜悦。孟穗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酡馥，因为酡馥身上有爱，有感恩的光芒，但是青春岁月里的酡馥没有这么可爱，那时的她，骄傲、好强、固执、不服输，跟朋友暗中较劲。酡馥总是说：“我们在岁月中成长，心境肯定跟过去不同。鲍国走了后，给我留下一些佛书，我有闲时读了不少，那些关于生命和智慧的话题，读得越多心越平静。”
11 飞燕说要把剧组拉到花果山
梦馥园的业务从一挂牌起，就走得一帆风顺。转眼两年过去了，公司的规模慢慢扩大，已经拥有了三十多个正式员工，。但酡馥是个认真的人，大小事情还是喜欢事必躬亲。孟穗那天去找她，看见她正对着电脑设计蟠桃树的广告词，中英文双管齐下，一个词一个词的敲打，孟穗问她：“你累不累，公司要做大就是要做专业，这些事情你干吗不交给广告公司干？”
酡馥摇头道：“设计广告的制图软件我在美国就用过，我自己生产出来的产品我最了解，再说广告公司那帮人英文也不过关。”
酡馥的广告有个特点，喜欢用双语，给人的感觉特别国际化。酡馥曾经对孟穗说过：“我们海归的搞创业，就是应该充分发挥出我们的优势。你看现在的雾城，越来越国际都市化，街上和地铁里到处都是国际友人的脸。”
“你最近有飞燕的消息吗？” 孟穗问酡馥。
“她明年要拍一个古装剧，说等花果山的桃花开了，就把剧组拉过来。“
孟穗笑道：“剧组拉过来？是真刀真抢的实打实干吗？我还以为她随便说说，逗我们哇哈哈呢。“
酡馥说：“这次该是真的吧，先前飞燕是明星，就算大明星也没有用，拍外景是制片人和导演说了算，她做不了主，我也理解，她在电话里也给我解释过了。现在她不同了，混到了制片人的椅子上，每一句话都有份量。“
孟穗说：“去年她让我白欢喜一场，我是不敢再提前兴奋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早，只有人在我面前动了，我才可以相信我的眼睛。“
酡馥笑道：“我相信飞燕，她是努力过的，就算她这次又水了，肯定有她的难处。不管怎样，她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就该相互理解，说话无拘无束，没有忌讳。”
孟穗点头道：“酡馥，还是你心宽，总是想着人家的好处，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因为酡馥经常安排三个人的聚会，孟穗和安萍也解了过去的疙瘩。上半年，孟穗的嫂子要生第二胎，也是安萍出面帮忙找的好医生。孟穗对此也感激不尽。
安萍时不时地感叹一番：“人到中年了，最过心的朋友还是过去的朋友。”孟穗接过话说：“我记得飞燕去年拍的一个当代电视剧，里面有段对话很有意思，男主角跟他的哥们说，朋友是越老越好，床上的伙伴嘛，当然是越新越好。”
安萍叹了口气说：“男人都是花鸡公，喜新厌旧的东西。” 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男人还是看重朋友。”
孟穗摇头道：“没什么新奇的观点，男人女人都差不多，都是人，贵起来，贱起来都一样。”
正说着，茶庄的服务生走过来，问她们要不要尝一下本店最新的点心。孟穗说：“那就挑最好的，一样来两样。” 酡馥连忙阻止道：“我们已经吃了两份冰淇淋了，不能再吃了，我们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年轻的本钱，随便怎么乱吃都不怕。”
安萍在一旁附和道：“我同意酡馥的观点，我现在是今天吃一口，明天就横在腰围上了，牢牢管好自己的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们四个人里面，唯有飞燕的体型保持不变，飞燕混在娱乐圈的江湖，一个脸蛋，一个身材，都是她的命根子。其实她也苦，为了扛住青春的夕阳不落，她每过半年就要去拉皮和抽脂，手术搞多了，对人体也是种摧残。飞燕若是不化妆，根本就不敢在青天白日下行走。平日里压力也大，稍微没休息好，老态就出来了，若是被娱乐狗仔队的撞见，又是一顿舞文弄墨的嘲弄，说什么“时光无情，转眼就残成了大妈，大妈偏要装嫩黄花。“。飞燕因为跟酡馥过心，时不时会跟酡馥讲些隐密的悄悄话，酡馥只好尽力安慰她。飞燕的苦，酡馥肯定不会转诉给安萍二人。
孟穗笑道：“说起减肥，我倒有个主意，以后我们三人每周聚会一次，不去茶庄和酒楼，就去酡馥的果园干干杂活，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肥也减了，感情也促进了，同时还能享受果园的香甜空气。”
这是一个好主意，但酡馥不敢马上接过来，她觉得孟穗还是鬼精灵的，她去干活有什么好说的，果园有她一半的股份。但是让安萍去辛苦打杂，明摆着就是利用人家的劳动力，怎么说得通呢。正在为难间，安萍倒是很兴奋，连声喊道：“就这么定了，定了，下个周末果园见，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把老公儿子也带来，让萧萧看看果树和蔬菜的成长，别以为苹果桃子豆子就是自动从超市里冒出来。
12 不想办农家乐
酡馥的花果山，果树占领了一百多亩土地。但是果树是投资多，收益慢的项目，要等到大量的银子流进来，至少也得捱个四五年，这期间还要支付工人的工资。酡馥的产业收入主要来自果树盆景、盆栽的鲜花和蔬菜，她除了请专人种植外，还给自己开辟了一块自留地，从西瓜到玫瑰花，什么都种，权当是自己的实验田。
安萍每次带着家人上花果山，酡馥就请他们去自留地参观游玩，偶尔也会干干农活。安萍有次提了个建议：“酡馥，你这么多的闲地，可以办个养殖场啊，或者挖个池塘什么的，养养土鸡养养养鱼，农家乐多找钱啊。“
孟穗在一旁笑道：“你能想出来的，我还想不出来？我早就说了农家乐，可惜我们酡馥现在信佛了，不杀生，她不忍心看见她养出来的鸡和鱼成了别人餐桌上的食物。”
酡馥转头对孟穗说：“农家乐你要办，可以找人承包，反正我是不会碰的。”
安萍不相信酡馥信佛吃斋了，她说：“上次我们吃饭，我还看见你点了豆花鱼。”
酡馥老实地说：“我平日喜欢看佛书，但算不上佛教徒，也没有彻底吃素，我做事凭着自己的心走，只是不喜欢养殖场，特别是想起那些动物的结局，血淋淋的，心头很不舒服。“
安萍说：“你这就虚伪了，你吃鱼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盘子里的那条鱼，好可怜啊，早就经过了 血淋淋的过程？”
酡馥笑道：“这就是佛家说的三净肉。“ 她按照佛书给她们解释了什么叫三净肉：第一净，眼不见杀，没有亲眼看见动物被宰杀的凄惨。第一净，耳不闻杀，没有亲耳听见动物被宰的惨叫； 第三净，不是自己亲手所杀，不是因为自己想吃才杀生。
“让人家去杀生，自己来享受？”孟穗说：“什么三净不三净的，够虚伪透顶的，你看看，正是因为有人吃，才有人杀，吃的人和杀的人在我眼里一样的罪过。”
安萍接口道：“我们单位有个老头子，因为练气功的日子久了，不吃荤改吃素了，你知道她老婆子怎么给她烧豆腐青菜汤吗？那汤是先用甲鱼煲一夜，然后再放青菜和豆腐；他吃的黑木耳和香菇，是跟鸡一起烧过的，起锅后把素菜专挑出来，放到一个单独的盘里，再浇上香油和芝麻。大家都说，他这种吃素罪过更大，因为比一般人吃荤还要折腾。”
酡馥听了，不恼不急，她很平静地微笑道：“我不跟你们争，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只是做好自己。” 酡馥平日里爱读佛书，因为她找到了一种幸福的安静，那种安静让她随缘，一切顺其自然。她告诉她们：“虽然我没有彻底断荤，但是已经不爱吃肉了，平时就吃点鱼和虾而已，蔬菜的需求量比过去大得多，吃东西也慢慢清淡了，如果有一天彻底吃素，可能也是水到渠成的过程。”
孟穗表情神秘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了，马科长的夫人几年前信奉道教，在家里只吃素，吃素的时间长了，人的欲望也没了，马科长常常抱怨说他在家里守活寡。”
安萍好奇地问酡馥：“你们这些修行人，是不是会修得清心寡欲，人的正常欲望也没了？”
孟穗说：“酡馥不算修行人吧，我从没看见他去庙里烧香拜佛，祈祷观音娘娘保佑。“
酡馥说：“我觉得佛在心中就行了，修行就是做好自己，不用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反正佛书读得越多，心越安静，心一安静，人的欲望就自然地降低了。”
安萍嘻嘻笑道：“你没欲望了，成了半个尼姑，我都不好给介绍男朋友了。”
“那就别介绍吧。” 酡馥说，脸上的表情是一本正经。
13 背后有一双间谍的眼睛
转眼之间，万物萌动的春天就要来了。果园一年四季都有忙碌的活儿，新梢摘心、疏枝剪枝、挖地施肥、除草打药……时不时的，酡馥请的专业队伍出了状况，她还要请自披挂上阵。
孟穗本来说得好好的，每个周末去给酡馥义务帮忙，但是实在忍受不了粪肥呛人的恶臭，熏得她眼泪直流，头上长角，都快晕死了，死了也不明白酡馥弄的什么肥料。酡馥笑她：“你怎么能够嫌臭啊？我这是无公害蟠桃园，蟠桃是美国加州引进来的，我的培植方式是绿色环保，不用化肥，等你夏天品尝了蟠桃的鲜美，你就会忘了今天的恶臭。
当孟穗得知酡馥的肥料成份不仅有人的粪便，还有动物的粪便，早饭晚饭都要吐出来，编了个理由匆忙逃离了现场。酡馥心知肚明，一笑置之，她后来对酡馥说：“春耕的时候我不帮忙了，收获的时候我再来。”
“行啊，孟总，没问题的，等摘桃的时候您大人再来。” 酡馥话一完，手机一关，转身就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劳动中，偏偏忙得两脚乱跳的时候，安萍又跑来捣乱。
“我不是捣乱，我是真心对你好，如果换一个人，我会为她担心吗？“ 在安萍的再三恳请下，酡馥拂不过面子，只好在百忙之中约见了安萍。安萍语重心长，她说她把酡馥看成是自己的亲人，个人的事情应该郑重考虑，刻不容缓。她还说：“是女人，都应该生孩子的，你现在这个年龄，已经是高龄产妇了，你父母急得不行，你妈都来找过我好几次了，说不了两句就开始哭，我看着听着也心酸啊。”
酡馥沉沉地叹了口气。亲情其实是一种折磨，心灵最重的折磨，最沉的负担。酡馥读了佛书，对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很淡薄了。她相信因果轮回 生命在无限的流转之中，父母与子女是讲缘份的，缘中有四种关系：报恩、抱怨、还债、讨债。
安萍瘪了瘪嘴：“我不相信封建迷信，我相信科学，我是唯物主义的共产主义者。”不过她笑道：“你酡馥从小就绝顶聪明，我倒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酡馥说：“我先说第一种，报恩的，你看有些小孩从小就温顺听话，长大后又努力工作，报效父母，他为什么这么好，因为在前世父母对他有恩，他这一世是来报恩的。再说报怨的，你前世肯定伤了他，他这一世来当你的孩子，不但要用光你的钱，还要把你搞得家破人亡。第三种是还债的，你生前欠了人家的债，债主在这一世化成孩子到你家讨债。”
安萍笑道：“原来讨债鬼就是这么来的，我估计我儿子也是讨债来的，天天闹得我心烦。我记得小时候，我们院里有个小孩游泳死了，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父母哭得昏天黑地，院里有位老奶奶劝他们：你们不要太伤心，他是讨债来的，如今讨完了，他就走了，幸好你们欠他的不多，否则等到他大学毕业，正要回报你们的时候离开了，那才惨呢。”
酡馥说：“你看老奶奶是有知识的人，也是懂道理的人。”
安萍说：“可我父母都说，那老太婆是封建迷信，让我别听她的那一套。不过你的封建迷信我还是想听下去。“
酡馥笑道：“那我继续我的封建迷信吧，第四种孩子是来还债的，因为他前生欠了父母的。你看香港的梅艳芳和张柏芝，一出道就开始养家，明显的就是投生来还债。还债的孩子虽然尽心供养父母，但是对父母并没有虔诚的恭敬心。我记得鲍国生前曾经说过：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都是有因果报应的。“
安萍立刻追问：“你现在还是忘不了鲍国吧？其实女人还是应该有个家。”
酡馥说：“我确实忘不了鲍国，他是我人生最浓的一抹亮彩。我不讳言，我还在想他，不是那种凄凉悲伤的思念，而是带着光明和感恩的回望。”
“我理解你，” 安萍说：“如今的世界很难找到像鲍国那样有智慧的人，但若天缘巧合，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了心仪的人，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了心仪的人？”酡馥笑道：“恐怕在极乐世界才见到了这样的人。”
安萍唉了一声气，似乎放弃了当媒婆的主观愿望，她说：“我知道你，酡馥，看来你这辈子是修行定了，虽然没剃发，没进庙子，但心也是出家尼姑的心了。你放心，我再也不在你身上瞎费心了，若是你妈再跑到我面前哭，我就对她说，你是选择酡馥的现状呢？还是选择她出家当尼姑，她若出家当尼姑，果园和财产全部捐献给社会，您们一分钱也拿不了，若是尊重酡馥的现状，您们还可以无限期享受果园的好处，以后酡馥的产业，她哥哥家的孩子还可以继承……”
“这才是我的好朋友嘛，谢谢你。“酡馥拍了拍安萍的头。
茶烟悠然地飘散在她们的中间，空气里浮动着龙井的芳香。安萍对酡馥笑道：“孟穗最近很忙吧？”
“跟我一样的忙，说不定比我还忙。“酡馥说：“你看看，你还能抓住我，你能抓住她吗？我上个月去美国购买菜果营养素，让她帮我处理几个事情，白天的事情她都见缝插针帮我搞定了，晚上的业务饭局她居然不能陪。”
安萍悠然一笑：“酡馥啊，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没品出其中的奥妙吗？”
“她有了新动向，有了男朋友？“ 酡馥问：“她什么也没告诉我啊？我记得她说过，她对男人早烦了，这世间太多的极品男，弄得她欲哭无泪，她想静一静，让我给她推荐几本通俗易懂的佛书。”
“她若真有空读佛书，肯定也去帮你应付晚上的饭局，她啊，现在晚上太忙，两天前，我在希尔顿有个外事活动，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看一个男的同孟穗半搂半勾的，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酡馥不以为然地说：“就算孟穗有男朋友也很正常啊。”
“可是那男的，”安萍的眉眼处涌出难为情的表情，她笑了笑：“那帅哥高大威猛，只是那张脸……”她故意忍住不说。
“什么脸，莫非是张老外的脸？”
“不，那帅哥太年轻了，我看就是个85后。”
“85后？天，你看花眼了没有，85后和我们相差十多岁啊！”
安萍坚信自己没有看错，她说正是因为那张脸太年轻了，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可惜沉在爱河里的孟穗，一直在傻笑，没有发现背后有一双间谍的眼睛。
14 一个奔四张的女人，还经得起多少折腾
窗外的天，一会儿雨，一会儿太阳，变化莫测像少女的心。
当孟穗落落大方，把自己的小男友领到酡馥和安萍的面前，要说神态尴尬的，眼睛惊诧的，倒是酡馥安萍二人。对于孟穗，该来的迟早要来，不如早一点亮相，免得好友们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又神秘好奇，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云飞雾罩的，仿佛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没什么鬼鬼祟祟的，我正大光明谈恋爱，怕谁啊。”孟穗心里想着，自己给自己鼓气。
“他叫秦海龙，今年二十三岁。” 孟穗声音爽亮，绝不拖泥带水，干脆得像敲核桃，她看了一眼酡馥：“你认识他的，在办公室在酒楼里你们都见过面。”
“秦海龙，我知道他，他不是你手下的一个员工吗？” 酡馥只问了一句，心头挂满了问号，却不知道从哪儿问。孟穗一个当老板的，怎么把员工拉到自己的怀里？一个奔四张的女人，还经得起多少折腾？
大女人找小男人，虽然这样的事情在社会上屡见不鲜，中国也有，外国也有，见多识广的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但是主角换成了孟穗，酡馥和安萍就觉得天方夜谭了。一群人在酡馥面前裸奔，酡馥不会吃惊，但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在里面一丝不挂，她不会不管，至少也得拿件衣服给她披上。
这个孟穗，也太反传统了，从哪儿学来的一记怪招，一下子就飞到云雾里去了，看不见她的身影，却看见落了一地的羽毛。在酡馥的眼睛里，这所谓的现代、时尚、新潮 、个性，也不是这个年龄可以玩得起的。那男孩和她之间不是代沟，而是“代海”，海天辽阔，完全是两个阶层，两个世界的人。秦海龙，来自农村，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到城里讨生活了，也不知两个人上哪儿去编织共同语言？
“共同语言，什么共同语言？非要同龄人才找到得共同语言？” 孟穗喝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问二人。
“不管怎么说，男人比女人小这么多，在中国这个社会走得顺吗？那么多的白眼和怪话。“这是安萍的观点。
“人家的白眼和怪话我能控制住吗？外边的人是天使还是魔鬼，都与我没有关系，只要不损害我的利益，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吐什么吐什么。我活我自己的开心，只要我自己快乐，跟外边的人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谁，都不能独立成世界，都跟这个社会有各种联系，你不是你一个人，你还有父母亲人，必须接受各类人的目光。”
“目光就是激光，我也不怕。“ 孟穗说。
酡馥笑道：“听你的口气，你像是豁出去了，一切都为自己的幸福。“
孟穗说：“对，就是这个理。我从来不觉得年龄是个障碍，我曾经遭遇过的相亲极品男，比我大十岁，自以为极有钱，一脸的猪油闪闪，闪得我要上吐下泄，对着他那个猪头，我一辈子的晚饭都可以免了。”
酡馥点头道：“我同意你的见解，年龄和成熟不能划等号。有的孩子七八岁就懂事了，有的人七老八十岁了，还是老顽童。我曾在NBC的电视新闻里，看到阿富汗的一个村庄遭遇轰炸袭击，一栋房子倒下去了，一家八口只剩下一个老奶奶和小女孩，老奶奶嚎啕大哭。因为一夜之间，她失去了儿子和媳妇，还有四个孙子孙女。她唯一活着的孙女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把奶奶的头搂入怀里，咬紧了嘴唇，一滴泪都没有落。什么叫成熟灵魂，这个小女孩的灵魂就是成熟的灵魂。”
酡馥的一席话，如微风细雨，温润了孟穗的心，她一下就敞开自己的心，所有隐秘的故事都可以从头说起。她说：“我和秦海龙相识已经好几年了，彼此都知根知底，只不过是最近两个月，我们才有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说来话长，孟穗创建狗墓地业务不久，便接到一笔大单子，合伙人赵先生的朋友死了一头藏獒。
酡馥说：“我记得孟穗说过的那头藏獒，叫什么大格格。“
安萍立刻接口道：“我知道，那藏獒的葬礼比人还气派，警车开道，奔驰和宝马相送，我听你讲过，棺材是钢做的，抬棺人就有八个，都是从礼仪公司挑的英俊帅哥，个个仪表堂堂，一身的黑衣黑裤，还戴着黑超和耳麦。”
“秦海龙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孟穗告诉她们：“他在里面特别安静，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我记得很清楚，当葬礼结束后，我让我的助手去给服务人员发小费，小费是装在信封里的，其他人都马上打开信封数小费，但是秦海龙没有，他看也不看，只是一声不响把信封塞进荷包里，我当时就在想，他肯定是个不贪婪的好孩子。”
“你那时就看上他了？” 安萍好奇地问。
“我那时对他只是有好感，绝对没动男女之情，不管怎么说，喜欢上比自己小得多的男人，对当时的我来说，纯粹一黑天的大梦。我只觉得这孩子可爱，后来有礼仪活动，我会去他所在的公司要人，点名要他。”
15 她怎么爱上了他
接触了几次，孟穗慢慢喜欢上了他的诚实守信、踏实可靠，在一次礼仪活动中，她亲眼看见一群人慌忙忙从大巴车下来后，都向老总和明星奔去，而他不慌不急，走在最后面，还去搀扶一个极不起眼的老太太。那次活动结束后，孟穗直接问他：“你愿不愿意到我公司上班，先从办公室行政做起。”他即刻点头答应了。
“他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酡馥问。
孟穗说：“因为他还是喜欢一个正经的工作，他觉得在办公室工作是白领的工作，他先前在公关公司当礼仪先生，毕竟是个吃青春饭的工作，干不长，他还有份工作是在夜总会当保安，也是份辛苦的工作。他来自农村，也不怕吃苦，但是内心还是渴望改变命运。”
酡馥笑道：“很显然，你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孟穗点头道：“对，他白日上班，晚上我给他联系了一家职业夜校，去那里充电补能量，学电脑，学财务，学英语，还学绘图软件，他刻苦又聪明，很珍惜学习的机会。他学完后，我给他派了个活儿，让他去监督修路的工程。”
酡馥恍然大悟：“对了，就是修花果山公路的那阵，我见过他，记得当时我们和村委书记吃饭的时候，他也在场，我当时就觉得他沉着稳健，说话得体，心想孟穗还真会看人，是个好助手。”
“我不谦虚，他是我培训出来的材料。” 孟穗的眼睛里已闪出得意的金光：“就算是千里马，也需要伯乐，人能不能成材，也需要贵人的点拨。”
安萍笑着哼道：“行，行，你就想说你是秦海龙的贵人。“
”你这贵人当的不错。“酡馥一边点头一边对孟穗笑道：“记得那个秋天，我在办公室设计樱桃盆景的标签，换了十多次，还是不满意自己的设计图。你们都知道，我这个人喜欢自己动手，不想找广告公司花冤枉银子。那天你和秦海龙正好来我的办公室，我刚说了这事，他就立刻说让他试一试，我心想你行吗？“
孟穗说：“我记得你当时的表情，怀疑挂在眉毛上，我都感到尴尬，我说他的电脑设计很棒的，许多人都夸他有美术天才，让他试一下吧。“
酡馥说：“没错的，我就是看在你孟穗的面子上，才答应让他试一试，结果没想到那小子动作快，当天晚上就把样图传了过来，样图活波可爱，颜色鲜艳，把樱桃设计成可爱的笑脸，也亏他想得出来。” 酡馥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只是没想到，你那时已和他暗渡陈仓了。“
孟穗摇头说：“你这是冤枉我，那个时候啊，我和海龙不过是普通的上下属关系，当然，我们私底下是很好朋友，我当时也是关心他，想把我的一个远房侄女嫁给他，结果这小子愁眉苦脸的，说他不喜欢相亲，他要自己找，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他会主动对她说出口的。“
安萍说：“这小子还挺有个性的，像个男人。”
酡馥说：“别东拉西扯跑远了，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关键点。”
“兜转了半天，什么关键点，若是要往前面追，还得从办农家乐说起，当年你酡馥不是怕杀生吗？不想养殖土鸡土鸭。海龙主动请缨，说他来自农村，他愿意承包，而且保证赚钱。这小子真有经营头脑，把农家乐承包得兴兴火火，土鸡和猪场都发展了，连喂猪的玉米地和红薯地都是他搞出来的。”
酡馥补充道：“我不得不赞他一句，自从他办了农家乐后，我桃园的农家肥都是他提供的，因为桃园离农家乐的养殖场最近。他送来后的肥料已经充分腐熟，我直接就能用，从养殖场送肥料到桃园，我当时还以为是孟穗想的好主意呢。”
“我什么主意都可以想，但是粪便啊，肥料啊什么的，我是脑袋想出了油菜花也想不到那个地儿。“ 孟穗说。
“是这个理儿，我相信。“ 酡馥点头道：“秦海龙来过果园几次，每次都给我一些好建议，他说我不必全用绿色肥料，可以适当施一些好化肥，定期埋在果树沟里，农药还是要喷，否则全给虫子吃了。果树上套袋时，应该浇一次透水，套袋前还要认真地疏果。”
“这小子，还真是个农业专家啊！” 安萍在一旁惊叹道。
孟穗说：“这个我一点不吃惊，海龙全家在老家就经营果园，我经常笑他，你本来从乡下进城就是想跳出农门，没想到现在又蹦回了农门。”
酡馥笑道：“他不仅有乡下人的种植经验，也有生意人的精明。半年前，他爱在我的实验田边溜达，然后就溜达出了不少主意，他说这块地里的果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城里人认领，也可当成礼物转让，节假日的礼物，生日的礼物，考上大学、新婚纪念、金婚纪念、生了贵子、八十大寿……我当时就赞同了，这小子哪来的点子，源源不断啊！”
“全都是我的点子！“孟穗一点不谦虚，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得意：“我想好后，让他去同你商量。“
酡馥点头道：“这下我明白了，你现在是老总，自然有老总的派头，有事都是让男秘书去办理。如今回头看过去，你同秦海龙是日久生情，我也没必要大惊小怪了。”
孟穗摇头笑道：“我和他是不同圈子的人，按理说是不能走到一起的，但是中途出了一件事，我们两个人的方向都变了。”
“原来精彩的情节还在后面。” 安萍把身子朝前挪了挪。
16 请吃红烧野猪头
酡馥知道，孟穗和她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两个人的观念水溶交融，在利益面前，都会低下身子，主动迁就对方。但是孟穗跟马科长、赵先生合作的狗墓园却是另一个世界，紧张、纷争、计较，一点小事情也会酿成大战。
矛盾的战火是从果园燃起来的。眼看着孟穗另劈山头，把果园办得红红火火，而打通果园的关系全是马科长和赵先生从前的老关系。河一过了，就开始拆桥吗？ 马科长二人沾染不到一点好处，当然是满肚子满脑袋的郁闷，孟穗跟他们的解释是：“那果园是我的朋友办的，她是美国的海归，很有路子，我不过是给她打杂而已。”
忘恩负义的东西！马科长第六感觉孟穗是撒谎，要证实太容易了，他工商局有朋友，一个电话就查出孟穗是果园和农家乐的法人代表。想直接剥她的画皮又觉得没有意思，于是便和赵先生商量怎样出一口闷气。赵先生一口同意，他说他胸口也是一堆野火在烧，怎么想得通，当初孟穗跟他二人联手，她出得了多少？不过想用赵先生的资金，马科长的关系，如今翅膀刚一硬，就撇开二人不管，搞自己的独立王国。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如果公司规模扩大后，开发了新领域，也是三个人联手一起上，有福同享，有难共担。
如今既然吃不了她的福，也得让她吃吃苦。那天马科长和赵先生一起出现在办公室，事先没有电话，现身时才说有紧急情况要同孟穗商量。孟穗那时正准备回家，公司的员工早下班了，看二人脸上有股怒气，隐约感觉有几分不妙。
马科长开门见山，要孟穗修改合同，每月收益也好、年终分红也好，其计算方式都要重新来过。赵先生的理由非常顽强：“当初我投入的资金最多，重要的客户都是我搭的桥，如果没有我们，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做的还少了吗？”孟穗冷笑道：“如果不跟我合作，你们能享受合资的待遇？广告宣传、社会人脉、电视采访、人员招聘、你们操过心吗？我还觉得我的得到的太少，我从来没怨过，你们倒是先闹了。”
“你改不改合同？”马科长一声怒吼后，桌子上的茶杯跳了两下。他眼大如垒球，已经是凶相毕露的豹子。
“你不改也可以，我这儿有份新合同，你签过字就成。” 赵先生居然还装得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孟穗只恨不得把那张狐狸一样的脸撕烂。
新合同就在她的眼前，她不看也知道是不平等条约，要刺她的肉，喝她的血，熬她的骨头，可是她能怎么办？他们明摆着就是以逼宫的血腥方式要逼她就范。
“如果我不签呢？”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腿肚子已经颤了一地的鸡皮。
“你不签吗？“ 马科长冷笑道：“我们就陪你喝茶到深夜。”马科长突然起身，把茶杯狠狠扔到地上，溅起一地的惊悚和恐怖，伴随着他的一声狂吼：“今天我们总有人就是这茶杯的命运！“
孟穗再爱钱，但是更爱生命，她不愿意因为钱而把美好的人生陪上。就在她哆嗦着双手，准备签字画押的时候，门被谁踢开了，一股强风灌进室内，秦海龙顶天立地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把庞大铁红的剪刀，是给果树剪枝的大剪刀。秦海龙手舞剪刀，对着空气咔嚓了两下，直接对马科长笑道：“请人喝茶怎么不请我？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只能扛笨的粗人？今天在桃花园里干活儿，没料到两头野猪居然跑到自留地撒野，呵呵，还想偷吃我的萝卜，老子赶紧追上去，那两野家伙溜的快，下次，下次若是再让我发现，我抡起剪刀就可以把它们的猪头剪下。“然后呢，他的声音响如惊雷：“今晚的红烧野猪头肉我吃定了。”
碰上玩命的人，马科长自然虚了，他磕磕碰碰地说：“都是误会，误会，我们要好好沟通，我和孟穗是多年的同事，我们关系一直很融洽的。“
”融洽就好！“秦海龙的剪刀继续舞在手上，像侠客的武器，他扬眉瞪眼，半阴半阳地二人笑道：“融洽呢，我们继续喝茶，慢慢聊，不融洽呢，我请你们吃红烧野猪头！”
那个晚上，天空飘着凄凉的细雨，他开车送她回的家。因为受了突如其来的惊吓，她一直在发呆，像个石头雕刻的人。他把她送进房间后，用热水给她洗了脸，然后低柔地说：“我要走了，我明天来接你。“
”求你不要离开我。“ 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揽住了他的腰。窗外夜黑风急，室内灯影朦胧，她像个弱小的孩子，需要顶天立地的保护。他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答应了他。那一夜，他们的心和身体都没有距离。
“女人还是需要男人，无论她拥有多么壮丽的事业。“听完了孟穗的故事，安萍发出了由衷的感慨。然后她说：“我真诚地祝福你们，秦海龙年龄小，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
酡馥沉在这个故事里，一直在思考，过了半天才说：“英雄救美的故事，听起来就是荡气回肠，那个秦海龙真是料事如神啊，不早不晚，怎么会在那么巧的时间里出现呢？“
孟穗看见酡馥的脸隐在灯光之外的暗影中，似乎在怀疑，猜测里面的某种阴谋，这不是酡馥的性格！孟穗显然不满意酡馥的语言和神色，她很想说，你老公 离开人世的时候也很稀奇古怪啊，选择那样的一个方式，那样的一个时间。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是很伤感情的，不说也罢。倒是安萍一直在感慨：“上天安排的，上天安排的，上天让秦海龙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出现，就是要成全你们两个人的爱。”
孟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安萍，脸上全是喜盈盈的光。
17 血缘亲情也能收买
夏天的脚步刚一响动，草莓就红了。安萍是最爱吃草莓，早知道酡馥引进了一种美国产品，果子虽小，但是味道妙，甘甜之外，还有股醉人心肺的奶香味。
安萍采草莓的时候，酡馥一直陪在她身边，因为就她们两个人，说话特别自由。安萍思想跑到哪儿，舌头就滚到哪儿：“有了男人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被人欺负，你看现在孟穗多神气，马科长和赵先生要是想对孟穗放一点坏水，秦海龙肯定把他们的脖子变成麻花。”
孟穗如今有了臂膀，懒得和马科长二人打交道，有什么事情，派秦海龙去跟二人谈。秦海龙对孟穗的教导总是心领神会，执行计划时，往往还能超水平发挥。在狗墓园的业务上，秦海龙知道还是必须与二人合作，但常常在言语中暗示警告，不能有非份的想法，越过雷池的行为绝不允许，别看你们社会关系复杂，孟穗的背景也不简单，市府外办的一把手是她的好朋友，还有个好朋友在当大明星，她果园的合伙人是个美国华人，在比尔盖茨的公司当过总监，她海归时电视报道了不少，你们自己去查查看。再说了，孟穗有加拿大国籍，若是打起官司来，一曝光就是国际影响。所以还是那句老话，和气才能生财。
“有这么个助理情人兼保镖卫士，孟穗还是值了。” 这是安萍的想法。
酡馥想了半天才说：“不管怎么说，马科长这个人还是别得罪，他是个能量大的人，厉害角色，我还记得十多年前，关于他的那些故事。“
安萍说：“他那些花花故事我也记得，什么在房间里裸奔，在客厅里洗澡不关门，还有什么什么，总爱跑到寡妇村舞厅里跳舞，无数的徐娘们热爱他，勾引他。”
酡馥摇头：“那只是他的表面现象，我觉得他复杂得像美国的税法。“
安萍轻松笑道：“他没那么厉害，我心里有数，海龙可以把他轻松搞定。“
酡馥总是为孟穗担心，但是有些话，带着善意的警惕，又不能对孟穗挑明。孟穗，一个焕发了第二个春天的女人，满世界桃李芬芳，莺歌燕舞。安萍有天对酡馥说：“我觉得谈恋爱的女人都是疯女人，上了年龄的女人疯得还要厉害。那天我们在海棠河饭店吃饭，孟穗一直在给他喂菜，还看着他傻傻地笑。你看看孟穗这个样子，high得像从来没碰过男人。“
酡馥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安萍沉在初恋的爱河里，孟穗在她的背后也有同样的讥讽，又酸又辣，语言也有轮回。但是酡馥不会复述，她问安萍：“你觉得他们能开花结果吗？你觉得他们能结婚吗？看不见结果的恋爱最好早点结束，回头是岸。”
“你还在为孟穗担心？” 安萍说：“她一个过来人，又不是黄花小姑娘，只要不疯得上了天，在地上怎么滾都成，至于结婚不结婚，我敲过孟穗的钟，她都不急，我们一堆太监急什么。”
“既然知道很难结婚，那就不应该同居。”酡馥的观点很顽固。
“酡馥啊，你留洋归来，居然还是个老古董。” 安萍笑道：“我知道你对秦海龙有偏见，可人家是用心给了孟穗幸福，你看看，孟穗现在的皮肤多好，比当姑娘的时候还好，女人离不开爱的滋润啊。“
酡馥知道安萍马上就要把话题对准自己，她忙说：“人与人不一样，我就喜欢一个人的安静生活。再说了，孟穗目前的路并不太正。“
“你别管孟穗了，她都怕你了，有什么话也不敢对你说。”
酡馥冷笑道：“孟穗为什么怕我，她心头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安萍摇头：“人家光明正大的爱情你不支持，秦海龙有什么不好？年龄小怎么了，只要人家身强力壮，再加成熟懂事。”
酡馥说：“我从来就没否认过他的成熟，只是过了头，世故老练得让人震惊，如果他只是孟穗的一个助理，我倒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成了孟穗的情人，我就莫名其妙心慌起来，她现在神魂颠倒的那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每个人都有一段特别的经历。”
“你怎么不担心飞燕的姐弟恋？” 安萍开了电脑叹道：“你看看这网上乱飞的，我给你念念：飞燕找了个比她小十二岁的小男友，上天眷顾，老母牛有了嫩草和雨露的滋润，越发光亮照人，她吸风饮露 ，比拉皮打针的效果要好上几百倍。“
“别念了，别念了，都是些什么语言，也不怕临终后下地狱拔舌头。”酡馥把眉头把眉头皱成了包子：“人还是应该积口德，知道因果报应的无情。”
安萍说：“因为你是修行人，所以你信因果报应，如今这世上的人都是图眼前的快活。不过千百年来，似乎成了传统，男人找小女人天经地义，女人找了小男人就被千夫所指，不公平啊！”
“世间最公平的就是天地间的因果。” 酡馥说：“我对飞燕倒是不担心，飞燕经历的感情多，伤不了她。她上周还给我来了电话，说起她最近的小男友，两个人只是关系好而已，没到恋爱的程度，但是娱乐狗仔队一看风就是雨，哗啦啦一发稿子就是一片洪水。飞燕说她也不想申辩，随他们去编织好了。她的团队也叫她不要表白，就当免费的炒作，吸引公众的注意。”
安萍哼道：“原来又是炒作啊，我还以为飞燕当了制片人，要干一番大事业出来，结果还是离不开鲜猛的爆料。”
酡馥说：“飞燕当制片人就是当了那一次，那一次到果园来拍桃花盛开的外景，不过那片子亏了，飞燕赔了不少，后来再也玩不起了，只好老实去拍片。不过飞燕内心很强大，感情上经历了太多风霜，没人能伤她的，但孟穗是伤不起的。”
安萍笑道：“你就别瞎操心孟穗了，敢玩姐弟恋的，谁没有坚强的神经。现在她父母也不管她了，随便她怎么蹦达。”
孟穗曾经告诉过酡馥，她的父母眼角子都不扫秦海龙，觉得天方夜谭，两个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孟穗的翅膀和身子骨早硬了，哪用看父母的脸色，她甚至以谈判的口吻跟父母说：“我给您们在买一套有庭院的小别墅，您们要不要？”
“真的吗？在哪儿？” 母亲笑裂了嘴，眼睛都找不到了。
“就一个条件，您们答应不？” 孟穗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父母，而是业务上的合伙人。
“你说吧，你说吧。“父亲急不可耐地说：“只要我们能办到。”
“以后我的私事您老就别掺和了，我爱找谁找谁。”孟穗的神色很严肃。
“没有问题，我和你爸以后再不念叨你了。” 孟穗妈趁机还想追加条件：“你哥离婚后，房子判给了女方，如今他刚交上了个女朋友，我们看着也舒心，你能不能给他买一套公寓房，离我们近的。”
“不行！”孟穗斩钉切铁，原则问题上她绝不退让：“哥是公务员，他们单位有优惠的集资房，他可用不着我去救穷，不过呢……” 孟穗悠悠吐了一口气说：“我可以把给您老的别墅换作城里的两套小商品房，您们可以拿一套给他。”
“不用换了，不用换了。” 父母几乎是异口同声。
孟穗后来告诉酡馥：“看见了没有，一套别墅可以买他们的闭嘴，买我耳根的清净，当金钱到达一定数量的时候，血缘亲情也能收买。“
18 承包灵隐庙
当一片金黄的叶子在空中飞舞的时候，虽然太阳落在身上还是很威猛，但是酡馥知道，秋天就要来了。她能隐约感觉孟穗眼神慌乱， 在回避她什么。有时候两个谈着严肃的公事，或者轻松的私事，酡馥看见孟穗手机一响，脸色一诧，慌张张的，避开酡馥去听电话。从前没有这样的动作，孟穗用得着回避酡馥吗？再说酡馥佛书念得越多，对滚滚红尘里的俗事闲事，越发没了兴趣。
是安萍帮酡馥揭开了秘密。她说：“正是因为你工作之余，都在读经念佛，对阿弥陀馥无比恭敬，孟穗才不敢告诉你她的新动向。”
“她想干什么？莫非想开山种大麻？” 酡馥说：“我告诉过她，我们可以一起创办个一果子酿酒厂，市场调研我也做了，各方面的时机也成熟了，她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舌头底下像藏了个汤圆。”
“她和秦海龙准备承包庙宇，就是你们果园附近的琴灵山，山上的灵隐庙，近日来香客众多，香火极旺。“
”承包灵隐庙，那可是佛教重地，高洁清净的地方，怎么可以承包？
利用神圣的宗教来骗人赚钱，践踏佛教，那可是地狱的果报……”
“行了，行了，酡馥，阿弥陀佛，我求你，我就知道你要来一番义正严词的报告，现在明白了吧？孟穗为什么不想同你商量，她知道她是自讨没趣。” 安萍的脸上已经有了阴暗的云。
在这个事情上，安萍大张旗鼓地支持孟穗，酡馥开始也猜不透锅里闷的什么药，时间一长便懂了其中的蹊跷。孟穗要去承包灵隐庙，首先得通过当地的政府：莲花县政府。莲花县委书记跟安萍相识，作为市外办的主任，安萍曾负责过莲花县的一个外资项目。
在中国办事就是这样，只要关系和交情到了位，挡路的障碍没了，一路绿灯为你亮着。酡馥知道安萍肯定在里面拿了好处，彼此有了利益，肯定要一同划桨。她们并不是想抛弃酡馥，悄悄瓜分甜果子，而是酡馥有了坚定的信仰 ，同她们产生了迥然不同的理念，正如鸡同鸭讲，怎么讲，怎么疙瘩，怎么都是蝴蝶结，解也解不开。
酡馥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孟穗谈谈，就当尽自己的心。见了面，她也不转弯抹角，直接亮出阳光：“我不希望你去承包寺庙，因为那不适合，其实以果园为依托，我们可以开发许多项目。”
孟穗也不含糊：“以果园为依托的新项目我们可以开发，但是现在我的重点在寺庙。酡馥，其他的事情我们都好商量，但这件事我希望你尊重我，让我走自己的路。”
“承包寺庙能挣得了多少呢？” 酡馥换了个角度问。
“任何生意都不能包赚，都有风险，谁知道呢？” 孟穗说。
“是啊，如果不是绝对的胜算，又何必去折腾一个新领域呢？” 酡馥说：“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放弃承包灵隐庙，我把我果园的股份再拿出一半给你如何？”
孟穗笑道：“你发什么神经病？”
酡馥很认真的样子：“你看看吧，今年是个丰收年，站在山上看，完全是片果树的海洋，每天的订单之多，公司的员工忙得手脚都找不到了。如果我让出我自己50%的股份，肯定不会低于你的寺庙承包。“
“你为什么不让我承包寺庙？”
“因为违背了我在佛陀面前的誓言，我让他保佑我们的果园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但是我也发誓，我们一心向善，不贪名利，不违背佛的教诲。”
“我是无神论者，你发的你的誓，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果园是我们共同的，你记得去年夏天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今年年四月下旬的一场大雪，我们的果园依然有丰收，你不觉得是奇迹吗？”
孟穗吐着气说：“行了，行了，我承认观音菩萨在保佑我们大难不死，那又怎么了？”
“既然你承认了，你就不能玷污佛教，用神圣的宗教去骗人钱财。”
孟穗听得头大眼大，干脆跟酡馥摊牌：“我和你言不和，道不同，我就是要承包寺庙，你把我怎么办？”
酡馥说：“我如果非要走，我也圈不了你，我的两个方案很简单，第一，如果你要承包灵隐庙，把你的果园的股份全部归我，我给你保存，直到你放弃承包灵隐庙。第二方案，你如果现在就放弃承包，我今年让出我股份的50%。”
孟穗的手机响个不停，她一直没有接，有莲花县的县委书记，有灵隐庙的公关和尚，还有安萍……每个都是十万火急的样子，她不想跟酡馥纠缠了，简直是没完没了，匆忙的思量之后，她选择了第二方案，也就是说，为了她的寺庙，她拱手把果园全部送给了酡馥。但她相信酡馥不会骗她。也好，让酡馥这个固执而纯洁的佛教徒帮她看管果园，紧急为难之时，她还是会要回来。
19. 心动了，看见和尚生财有道
要说孟穗哪来的想法，居然想到要承包寺庙，这其间还有个故事。
孟穗和秦海龙出们游玩，见识了和尚怎样骗钱敛财。木鱼声声中，蕙烟缭绕中 和尚们身披袈裟，佛号不断，一派庄严的佛国景象。一群人进了密室，听法师单独传经讲述人生的道理。法师说：“你们今天来这里，说明跟佛有缘，佛能指导众生的未来，用佛的思想去做人，重新审视自己，会让你人生圆满。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运，我送给你们一个金符，金符被我们方丈开过光，你们戴在身上一定能逢凶化吉。”
秦海龙靠近孟穗的耳边说：“这和尚很大方啊，菩萨教育得好。” 孟穗只是冷笑，她心想这世上没有白喝的牛奶，我倒要见识见识，看他们怎么把投资收回来，而且是高利润的回报。
没多久，一群人被和尚领去拜佛，烧上三柱香，然后进了一间大屋子里去求签，室内十几张桌子，一张桌子一个和尚，一个和尚应付七八个求签算命人。孟穗看见人来人往的样子，心头暗想，好生意啊！
给秦海龙看签的和尚说，得此签者，与佛教渊源较深。事业上先苦后甜，并且有贵人相助，不久便会飞黄腾达，让众人仰慕不已。
秦海龙问：“请问个人婚姻如何？”
和尚说：“不以吉论，不稳定的组合，但是易得精明强干之异性。”
秦海龙看了孟穗一眼，孟穗依然在冷笑。和尚又说：“人生一世，最大的福就是平安。”
秦海龙点头说：“你说的对，我们在外面的人，最怕的就是天灾人祸。“
和尚说：”你若要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把你和亲人的名字写在这张佛纸上，我会日日为你和你的父母诵咏。”
“那就有劳师傅了。”秦海龙一边说，一边虔诚地把名字写上，除父母之外，还有一堆兄弟姐妹，表兄堂弟都在里面。
“居然没有我的名字？”孟穗笑问他：“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已经与我已融为一体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秦海龙很聪明，忙用甜言蜜语掩盖了自己的小失误。
当和尚接走佛纸时，秦海龙以为活动结束了，但孟穗明白戏还没有演到高潮，不拿银子绝对走不了路。果然如此，只见和尚拿出一个本子，请秦海龙捐钱，本子上有三栏，解签费、香火费、诵经费。秦海龙只往上面瞟了一眼，眼睛便圆了，都是些什么数目啊？那上面有的人捐了几百，还有人捐了几千，居然还有上万的香火费，高价得没有谱了。
秦海龙正在寻思捐多少才好，和尚在一旁继续开导说：“钱算什么呢，不过是身外之物，平安才是人生最大的福报，你们做生意的人，在外面飞机汽车轮船的，不是最想个平安吗？也希望家人的平安。”
孟穗在一旁笑道：“是不是钱捐得越多，得到的平安也就越多？”
孟穗见和尚居然点头称是，立刻拿出一张支票说：“我们买一万块钱的平安，师傅觉得如何啊？”
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馥，保佑施主一家平安，万事遂心。”
但是孟穗没有交出支票，而是借用香炉的烛火把支票烧了，她平静地说：“我都捐给菩萨了，我的心也捐给菩萨了。“
和尚们目瞪口呆，大概从来没见识过如此的施主。
秦海龙后来对孟穗说：“你把和尚们得罪了，就不怕菩萨报复你。” 孟穗笑道：“菩萨慈悲为怀，是不会报复人的，这个道理还是酡馥讲给我听的，既然菩萨能帮助假和尚发财，我们为什么不去弄个庙子，租几个和尚来开辟财路呢？”
秦海龙以为孟穗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没想到回家后不到一个星期就采取行动了。她最先找的人不是酡馥而是安萍，她需要安萍的社会资源帮她拓宽道路。当然，她也会给安萍好处，某种隐形的回扣。
安萍说：“我帮你的忙没有问题，但是酡馥那里恐怕过不了关吧？这家伙的脑袋就一深山里的尼姑。”
孟穗笑道：“既然我跟深山里的尼姑无法沟通，我何苦还要去自寻麻烦呢，我想先干起来再说。”
来年的春节，孟穗给安萍的儿子包了一万块的压岁钱，然后又对孩子说：“今年暑假想不想去美国夏令营？有十四天的，有十八天的，你自己挑，费用阿姨给你出。”
20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自打孟穗承包了灵隐庙后，香火兴亡，朝山的香客络绎不绝。孟穗整修了庙宇，移植了古树。项目都是秦海龙去监办的，大大小小的事，如今孟穗也放心让他去干，有时候他在外面自作主张，手下的人也听他的，绝不会给孟穗打小报告，都知道他和孟穗是什么关系啊，谁去犯傻啊？
灵隐庙扩大规模后，越发显得巍峨壮观，高大威严。孟穗又招聘了七八个和尚，都是假和尚，有的在老家摆摊算过命的，有的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当然也有佛学院的学生。短期的培训之后，他们披上了和尚的袈裟，根据孟穗的管理，有的管香火，有的管抽签，还有的负责撞钟— 撞钟是祈祷平安祥和，心想事成，香客可以为自己也为家人，算是一种收费的项目。
孟穗利用佛菩萨大开财源之门，酡馥知道后跟她谈过多次，多次也扭不回孟穗的头。酡馥的心也硬了，她的行动也升级了，她强制出手，逼孟穗重新签了一个协议，果园的股份全部归酡馥一人，果园的法人也变成了酡馥。孟穗扭不过酡馥，也知道酡馥不会害她，“行，行，行，我签。”她居然顺着酡馥的指示画了一个圈儿。
“你疯了，你瞎了，还是脑子瘫了？”秦海龙听了这消息，愤怒加震撼，像喝了半缸子鸡血，跳得比柜子还高：“你活了这么大，怎么还犯蠢，居然把果园全都让了出去，也不通知我一声，你知道我们在果园投了多少心血！”
孟穗懵了，她还是第一次见识秦海龙暴跳如雷的样子。莫非自己已是人老眼花？她一直以为秦海龙少年老成，稳重得像个见了大世面的老人，居然也有如此不淡定的时候！看来人都是爱钱的，都怕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失。她好言劝秦海龙：“我相信酡馥，就如相信我自己，我把果园全部给她，就像把钱存在瑞士银行一样，有什么小灾小难的，我好歹回去也有个靠山。”
“只怕这个靠山比沙滩还不松软。她到时候不认账了，你和她打官司也晚了。”
“不，我不可能同酡馥上法庭的。“
“不想上法庭就必须修改合同，把法人的名字换过来。你一把年龄了，身体也很正常，怎么做些事情像脑子里种了荷花。“
“我脑子进的水可以种荷花？“孟穗开始笑起来，而心头涌过来一波一波的悲凉，因为秦海龙的语言里，明显在嫌弃她的年龄大了。
秦海龙脸色铁青，依然在喋喋不休。孟穗喝了一点酒，眼前的世界晕花凌乱，这还是秦海龙吗？他居然如此计较？到底是谁的钱，谁说了算？她感觉自己不认识他。不像个男人，像个罗嗦的，心胸狭隘的吝啬鬼。“这还是我的产业呢，他就跟我这样凶狠，如果是他的钱，他不跳起来把我吞了，骨头都不吐。”孟穗想着，忽然间又忆起那日跟秦海龙去旅游区的庙堂，为了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他在佛纸上写了一堆名字，唯独没有孟穗的名字。“我成了什么？“孟穗咬了咬嘴，眼睛里全是乌云的暗影子。
秦海龙还是聪明，见孟穗变了脸色，立刻半低下身子，装出请罪的模样，一声叠一声地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主要是太担心你了，担心过度也是错。你和酡馥是从小长大的朋友，那么铁的姐妹，她的是你的，你的也是她的。”
“我的也是她的？” 孟穗对他笑道，用手指捏他的鼻尖。
秦海龙连忙点头。
“你的脑子可以种荷花了。” 孟穗的手滑过他的脸，戳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你是我的，你也是她的？”
“我永远都是你的。” 秦海龙搂住了她。灯灭了，一屋子温柔缠绵的月光。满载爱意的月光融化了一切，包括那些心头纠结的怀疑和恨。
21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又过了半年，孟穗承包的灵隐庙，香火一天比一天兴亡。安萍对酡馥说：“这孟穗啊，你不服不行，天生就受了财神爷的点拨，做什么发什么，不管是狗坟墓也好，果园也好，这承包的灵隐庙，她也有本事让它繁荣昌盛，听说里面解签的和尚一个月也能挣个好几万。”
“挣个好几万？”酡馥边笑边摇头。
“可不是吗？ 我表姐有个孩子，读了大学但是没有工作，他那个什么管理专业，上哪儿去就业，成日在家啃老，我看那些假和尚动动嘴皮子也能找钱，干脆让孟穗把他弄到庙子里去混一混。“
”进了庙子当了假和尚？” 酡馥问，她是无法理解的，她摇头说：“那不是正经的工作，还是干别的好。“
”那怎么办，再怎么样也是一份工，他先在里面卖香火和佛像， 如今跟着一个师傅学习解签。先当学徒，后当师傅，以后也是有前途的，大大的找钱，你知道现在发财的人，想菩萨保佑的人更多。上次孟穗告诉我，有个什么公社书记，烧完三柱香就捐了三十万，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发了不义之财，心怀不安，需要菩萨的保佑。“
酡馥说：“菩萨是不保护贪官的，这世道真是乱了。”
安萍笑说：“乱什么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那些日子，酡馥忙果园，孟穗忙庙子，两个人时常一个月也见不了一面。酡馥在签完了一个果酒生产线的合同后，主动给孟穗打电话：“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的果园，今年我们有一个大手笔。”
“大手笔是你的，果园里的一草一木都交给你了，反正你给我多少我就接多少。”孟穗说。
酡馥笑道：”谢谢你这么放心我，要不我们见一面，顺便也给你看一下合同，同你分享一下我们的锦绣前景。”
孟穗摇头说：“我忙，我马上要见一个泰国来的法师。”
酡馥说：“这么忙？见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孟穗说：“这样吧，我知道一个洗车的地方，那里有舒适高档的茶厅，凡是洗车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免费的茶和点心。明天下午我去洗车，你把车也开去洗个澡吧。”
酡馥说：“我确实也想洗车了，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又能洗车又能吃茶点。价格不便宜吧。”
“360块钱，有30 道步骤135个细节，差不多一个小时。”
“这么贵的洗车，美国都没见过。”
“美国人不如中国人点子多，那洗车店太多的高档车，劳斯莱斯我都见了两次，上次认识一个开奔驰的女人，是新加坡的华侨，市中心的爱爱百货就是她开的，泰国的老法师也是她介绍我的。” 孟穗继续说：“酡馥啊，你就应该多去这样的环境，多结识一些高档的客户。“
“你那些高档的客户估计也看不上我这个种果树的。”酡馥笑道：“与我合作的客户，我相信我与他们之间的缘份。”
22 佛门重地，小心为好
“你和秦海龙怎么样？” 二人在洗车的茶厅见面后，酡馥单刀直入：“打算什么时候有个了结？“
孟穗冷笑道：“酡馥啊，你总是对我说，我们要管好自己，不要去管别人，你怎么总是喜欢管我啊？再说果园一旦全交给你后，我再插过手问过乱七八糟的事没有？”
酡馥认真地说：“孟穗你是我的朋友啊，我也是想控制自己不要管你，但是我心头莫名其妙的慌，我昨天夜里又做恶梦了。算了，我不说了，我觉得我还不老，怎么也成了老太太？罗罗嗦嗦惹人讨厌。”
孟穗沉吟了半响说：“我理解你，依你的性格，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是真心关心我，所以急了。”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一直追问，下次见面时我不再提这个事情。” 酡馥看了看表说：“我的车该洗得差不多了吧。”
“你先别走，我和秦海龙之间还是挺纠结的。“孟穗先按住酡馥说：“只是我现在真的离不开他了，否则……“孟穗先是低头，后是摇头。
酡馥握住她的手说：“我不明白，你在温哥华遭遇那么大的打击都走过来了，怎么现在还要依靠那个人。”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孟穗也横了心，干脆把胸口剖开让酡馥看。酡馥现在才明白，孟穗对秦海龙的依靠不仅是在业务上，在肉体上，她也离不开他了。三四十岁的女人，如虎似狼，似乎只有年轻茁壮的身体才能驯服她们，让她们低下高昂的头，俯首听命。
酡馥问了一句心头的话：“我们都是过来人了，那样的需要真的很强烈吗？说实话，当初跟鲍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有欲望，生理上的，但是他走了，似乎欲望也被他带走了。”
孟穗说：“你可能太爱鲍国了，所以你对男人都没有感觉。再说你的生活方式，天天吃素，跟尼姑有什么区别？”
酡馥连忙申辩：“我也没有天天吃素，我也吃鸡蛋和鱼的。”
孟穗笑道：“我上次遇见快运公司的叶总，他说你请他们吃饭，没有要洋酒也没有上螃蟹鲍鱼，也就三四个菜，不过大家吃得还是挺开心的。”
酡馥说：“其实他们也不喜欢大吃大喝，但是在商场上碍于面子，只好绷起脸面到高级酒楼显摆。我简单请他们吃了一餐，他们反觉得跟我相处容易，我们合作愉快，连着做了好几个单子。”酡馥笑了笑又说：“别把目光钉在我身上，我想问问，你真的离不开秦海龙啊？”
孟穗喝了一口乌龙茶说：“暂时离不开他吧，怎么说呢？就像每个星期我都要去做美容，做泰式按摩，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以后再看看，跟着感觉走，我倒是羡慕你现在清心寡欲的状态，因为没有欲望，谁也控制不了你，干干净净做你自己。“
酡馥一下就听出了孟穗的话中话，她心头有了底，便大胆告诉孟穗：“不怕你多心，秦海龙这个人，我越看越不靠谱了，他居然想把他老家的一个兄弟安插在果园的财务部，我对着他的脸坚决说不，我给他点明了入门的条件：必须要有财务专业的本科文凭。”
“谢天谢地，我的酡馥，我帮我把了关。”孟穗说：“他先前也是求了我，我推说果园现在全部都归酡馥了，我说不了话，你去找酡馥吧。”
酡馥笑道：“还是咱姐妹一条心，最讨厌一帮子什么也不懂的亲戚跑到自己地盘里晃荡。”
孟穗摇头叹气说：“果园他是进不去了，但他非要把人塞到我灵隐庙来，一来就要干解签，因为他看和尚解签最找钱。”
酡馥只好再次提醒孟穗：“佛门重地，小心为好，千万别惹出什么灾祸。”
孟穗唉了一声气说：“你一直都在劝我不要利用佛门找钱，你是对的，可我现在有什么办法，高速列车已经上轨了，还在加速，你让我怎么停？”
两个人聊对了路，都想把话题再深入下去，无奈都是万事缠身的生意人，几个手机响过之后，只好分手道下次再见。
23 公安局来了个突然袭击
酡馥明白，自己对孟穗想管也管不住了，只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月里，她的心一跳一跳的慌乱，像看见悬在半空中一块大石头，不落地，总是给人威胁的感觉。那个寒冷的腊月，电话在深夜响了，听得酡馥毛骨悚然，安萍的声音虽然沉重，但也平静，她说：“孟穗和秦海龙都进了局子，这个消息我已经核实了。 “
酡馥不信也只有相信，安萍在公检法都有朋友，应该是千真万确的消息。酡馥只得面对这个噩耗，她对安萍说：“我在梦里见过相似的场景，总希望那是梦，跟现实是相反的。”
说起这个事的起因，火星子还是秦海龙点起的。秦海龙把他的弟弟秦海波领进了城，然后又寻思着要让他当假和尚，给香客解签。秦海波鬼精灵，脑子反应快，师傅带了他三个月后就出师了，可以独立开张桌子，解签找钱。本来一切都是蓝天白云的，却突然来了场暴风雪。
那天秦海波给一个女香客解签，然后又摸骨算命，说她去年做事辛劳，时有阻隔及小人累害，口舌是非会特别多，今年只要守旧在家经营，便柳暗花明，事业顺景，自得理想的回报。
一席话说得那女香客心服口服，乖乖掏钱付了费。但是出门没多久，那女香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眼前总是甩不掉一对猥亵的眼睛，那就是假和尚秦海波的眼睛。她想起他摸骨看手相的时候，故意捏她的手心，眼睛里的笑邪恶得就像一个色鬼。
她郁闷烦恼，觉得遭了调戏，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的同窗好友正好是泰国华文报社的记者，记者听后愤怒填膺，因为泰国是一个信仰佛教的国家，人心善良，人民安居乐业。她说，我一定要把这件报道出来，这群骗子不仅在糟蹋佛教，而且在毁灭佛教，利用人们渴望平安的心理坑蒙拐骗，罪恶何其深重！
如果报纸仅仅是在泰国宣传，可能还惊动不了孟穗庙堂的一砖一石，偏偏中国的一家大报转载了这个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十几家媒体也转载了，雷闪雷鸣，声响越来越大，雾城的领导开始坐立不安了，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安萍对酡馥说：“前两周，我还在网上扫过这个报道，也没仔细看，我哪想到说的正是孟穗的庙子。”
酡馥脸色阴暗，她声音低哑：“我是太忙了，没有上网，若是我看见了，肯定会让孟穗早做准备。“
”谁能想到公安局来个突然袭击，不仅是突然袭击，细细想一想，根本就是有组织，有预谋。”安萍说。
“我知道她的仇家。“ 酡馥说：“是不是马科长有什么动作? 他们曾经斗过，你也知道。”
酡馥的猜测太准了。宠物墓园的合伙人马科长和赵先生，在第一局格斗中，暂时输给了孟穗，一直心怀不满，一直在寻机报复。孟穗一不小心翻了船，他们还不抓住好时机，一阵石头，一阵刀枪？他们通过关系向检察院和公安局递交了黑材料，什么违反土地管理法，非法占用土地罪，非法经营同类营业罪，偷税漏税。居然连扩建庙堂的事他们也知道，说孟穗在扩建期间，伪造木材运输证，去国家自然保护区偷运名贵树木，全都是百年的老银杏。
“孟穗偷运名贵树木，全都是百年的老银杏？”酡馥对安萍说：“全都是诬陷，你还不快点利用你的关系快点去捞孟穗？”
安萍的眉目间有很重的阴影，她一直在叹气，很为难的样子，让她去捞孟穗似乎比捞水中的月亮还难。酡馥明白了，安萍为什么一直在回避，因为孟穗当初承包灵隐庙的时候，跟安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人都想保全自己，谁愿意被牵进一个暗无天日的黑洞里。
但是安萍给酡馥指了一条路。她说：“我听公安局内部的人说，主要是马科长的一堆黑材料，他和里面的一个要人是哥们，若是马科长心平气和不闹了，估计这事也可以平息得下来。”
酡馥只有硬着头皮和脸皮去找马科长。一听说是孟穗的朋友，马科长“嘣”的一声把门关了，酡馥坚持不懈地打电话，这个招也不灵验。走头无路的时候，快运公司的叶总帮了她一个大忙。叶总对马科长说：“酡馥是善良的人，而且极有诚信，她是我很重要的商业伙伴，求你给我一个面子吧。”叶总和马科长是表兄弟，而且都是外婆带大的。亲情总是拂不过去的，酡馥总算有了与马科长面对面的机会。
24 孟穗有救了！
酡馥只是微笑，面对马科长铁皮一样的脸。酡馥轻言细语地说：“很多年前，我们还年轻，我就听孟穗说过，马科长您是一位豪爽侠义的汉子。”
马科长哼了一声，依然是横眉冷对的样子：“有什么事就直说，我最恨唧唧歪歪，绕肠子的人。”
酡馥依然好脾气地说：“孟穗对我说过，当年在公司有人怀疑临时工偷东西，你第一个站出来维护他们。一般的人都是媚上欺下，而您正气凛然，让人佩服不已。
见马科长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酡馥继续趁热打铁：“最难忘的事是黄总的事，那时他已经进监狱了，完全是众叛亲离的样子，而你还在外面为他奔波，四处打点。”
“难为你还记得住这些。” 马科长若有所思，微微低下了头，再冰硬的心也有柔软温暖的记忆。
“都是孟穗告诉我的。” 酡馥心头一阵暗喜，以半纪实半虚构的方式继续说下去：“孟穗一直都是崇敬你的，因为你的热血侠义，他经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但是……” 酡馥的语气开始沉重了，她说：“孟穗海归前，经历了一些很惨重的事，你可能不知道。“
“她前夫因为失业把他的老板给嘣了，是这事吗？” 马科长冷笑道：“她当时给我提过这事，我看她的表情也不是很沉重，感觉是在说隔壁王麻子的闲事。”
“那也是她心头的一道重伤，你也知道孟穗个性强，不愿意在外面示弱。” 酡馥见前夫遇难的事不能引起马科长的同情，于是立刻启动第二方案，她说：“孟穗海归后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找错了人，那个秦海龙，完全是个危险的地雷。”
一提起秦海龙，马科长眼睛里全是火，他对酡馥冷笑道：“孟穗既然有你这么个好朋友，你怎么不提醒她呢。”
酡馥说：“我提醒过她，可惜她已经陷得太深了，所以犯了错。”
马科长一脸的怡然自得：“既然犯了错，那就该面对惩罚。”
酡馥声音很低，带着求饶的成份：“就算她犯了错，也不该遭受那么大的惩罚啊！上周我和律师在看守所见了她一面，她哭着说好多事情都不是她干的，什么违法占地、偷运古树，全都是秦海龙背着她干的，但因为她是法人，所有的刀剑都对准她。”
马科长声音嘹亮：“你说的对，酡馥，她既然是法人，就应该负起一个法人的责任，用人不察也算是亵职罪吧？”
马科长眼睛里有恨意，酡馥知道要消去他的报复心，不是一两句好话就能打动的。她必须亮出有骨头的底牌，她说：“马科长，对你说句实话吧，我知道你门路广，朋友多，孟穗这个案子只有你帮得下来。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帮，我经营的一个合资果酒厂，就快上市了，我愿意拿其中的股份作为赔偿，你报个价吧。”
“那个合资果酒厂不是孟穗的？明明那个果园也是她的吧？”
“已经归我了，我可以给你看营业执照。”
马科长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道：“看来我还是有些误会孟穗，我当初以为全是她的产业。“
”这些年在合作上我跟孟穗有些分歧，好在我争赢了，我对她说过，只要你跟跟秦海龙分手，我才把果园的股份还给你。”
马科长叹了一声气说：“难得她有你这样的朋友，这样讲义气，明道理的朋友。”
酡馥笑道：“说起义气，相对于你当年奋不顾身救狱中的黄总，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才是我的偶像，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当年的你在激励我。“
一句恰到好处的话，只要足够真诚，就可以融化一颗坚硬的心。往事再次被提起，马科长低头半天没有说话，当他抬头的时候，酡馥看见他眼睛里闪着润亮的泪光。她知道，孟穗有救了！
52 去感受一下他的深情吧
安萍连说了三声：“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个马科长居然一分钱都不要，就答应帮孟穗的忙。”
“像他这种豪爽侠义的人，虽然讲钱，但更讲情义，他会报恩，也会报仇。但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孟穗的宠物墓园遭到清算，对马科长是一件好事吗？他们毕竟是合作伙伴，荣辱共存。马科长如今算是想清楚了。孟穗也想清楚了，秦海龙煽动她跟马科长结怨，其实早给自己埋下了毁灭的炸弹。“
”谢天谢地，炸弹哑了。”安萍说：“也算是你酡馥的功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情摆在那里，并没有彻底化成水流走了。酡馥说：“马科长帮了大忙，孟穗马上就能顺利出来，但是秦海龙必须坐牢，毕竟那几件坏事都是他亲自干的，而且是背着孟穗干的。”
“是应该有人坐牢，既然这事闹得这么大，秦海龙吃几年牢饭也是该的，在牢里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也算是人生的教训。”
酡馥说：“孟穗出来也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我不相信两个人还能走在一起。”
“其他都是次要的，只要孟穗出来，一切万事大吉。”
事情并不是想象的一帆风顺。秦海龙死不认账。酡馥和律师去见他，他一脸的倔强和不服气，硬说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孟穗都是知道的。他冷笑道：“她是老总，我是小兵，没有她的允许我敢乱动乱走吗？想让我背黑锅替她坐牢，门都没有。” 他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看酡馥：“你少管我的闲事，我自己请律师。“
酡馥和律师面面相觑，没想到秦海龙这么难搞定，最先还以为他真心爱孟穗，其实一直在利用孟穗，关键时刻，最见人心。酡馥心想，要是孟穗听了他的这番表白，不知有多伤心，伤心养了一头白眼狼。
白眼狼知道孟穗的两个朋友实力雄厚，关系复杂。他开始明码实价标出自己的条件。他说：“我替她坐牢可以，但是必须给我父母200万，再在城里给他们买套房子，我老家的两个兄弟，一个姐姐都要在果园上班，而且年底要分一定的股份……”
酡馥气得都没有脾气了，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在狮子大血口地讨价还价。但酡馥表面上还是很淡定从容的。她对秦海龙说：“你对你的家庭很有责任感啊，让我无比佩服。”
“孟穗当初喜欢我，也是因为我的成熟和责任感。” 这家伙居然大言不惭。
“那你对孟穗的责任感表现在哪儿？” 酡馥追问。
“我能替女人坐牢，难道不像个男人吗？” 他振振有词。
“你知不知道，孟穗的公司被你这么一折腾，该罚的罚，该赔的赔，几乎就是一头死狗了。”酡馥本来还想说：“我坐在这儿这么久，你居然就没问一句孟穗到底好不好。” 但是秦海龙中途插进来一句话：“孟穗她怕什么，她瘦死的草泥马比加菲猫还大，她公司就有三家，灵隐庙是垮了，但是狗墓园呢？果园呢？”
“老实告诉你，狗墓园因为操作违法，现在工商局和公安局都在调查，果园？你还好意思提果园，果园现在全归我了，孟穗没有一分的权益在里面，我可以让你看营业合同。”
酡馥忍无可忍，让律师一人留下，愤懑转身而去，离开了看守所。就在当天晚上，酡馥见了孟穗，孟穗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海龙在里面还好吧，他肯定受了委屈吧？”
酡馥一声不响，把包里的手机递给孟穗，阴着眉眼说：“我今天多留了份心，把双方谈话全都录在里面了，你慢慢去感受一下他的深情吧。”
25 雾城的山水在眼前明媚起来
孟穗病了，先是发烧，然后是皮肤过敏，中药和西药，点滴和打针，轮番上阵折腾她，好几次在梦里看见地狱的大门。她苍黄着一张脸，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安萍让自己的保姆去照顾她，她又把保姆赶回安萍的家，让保姆带话给安萍：“放心好了，我暂时还死不了。”
酡馥知道孟穗的性格，好强的个性变不了，遭遇灾难时，希望一个人承受悲伤，不喜欢外边的同情和关怀。酡馥平日里只和通几句简单的话，不问具体细节，过了几周见她的情绪稳定了些，才和她见了面。
“我觉得你应该出国度假，回温哥华看看吧，再过几天，温哥华的樱花就该开了。” 酡馥说。
“我不去温哥华。“孟穗表无表情。温哥华有惨痛的血色记忆，孟穗为了回避那段记忆，才下定决心海归创业。谁能料到事业飞黄腾达时，又遭遇了一场毁灭般的打击，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痛和心酸。
“那去夏家农场散散心吧。” 酡馥说：“我跟夏家夫妇联系一下，那里风光如画，四季都有瓜果和蔬菜，是养心养神的好地方。”
孟穗一声冷笑，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像打了一针配了鸡血的兴奋剂：“你以为我是那么懦弱的人，不过是遭遇了一个极品小王八，就伤痕累累了？就要死不活了，非要飞到太平洋那岸的什么农庄去养心养病？我靠，有那份时间还不如果园去挑大便。”
”你真的好了？“ 酡馥不敢相信，以为她在装坚强。
孟穗声音一本正经：“酡馥啊，我可记得你的承诺，果园的一半股份替我保管好，我需要的时候你都得还我。”
“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什么时候食过言？” 酡馥只觉得嘴皮发寒，舌头发凉。孟穗这样的反应她是没有料到的。她一片真心给她，而她还是想抓住钱。关键时刻，钱还是比朋友忠实可靠。
“那就好！我们马上回果园结算。” 孟穗把车钥匙抛向半空中。
车窗外的城市浮动在大雾中， 雾滚滚而来，像天边半融化的棉花压下来，无边无际地压下来。车开了大灯，但依然行得很缓慢。孟穗突然问酡馥：“我们这要去哪？”
“不是说好去果园看报表，把该属于你的那部分重新还给你。“酡馥平静地说。
窗外的雾铺天盖地都是，在树木和楼房间起伏翻腾，一切若隐若现，只等着阳光把现实照亮。孟穗突然没了声音。她回想自己在病中时，安萍强迫敲门进来看她，还絮絮叨叨告诉她，酡馥是怎样为她奔波操劳的，怎样帮她摆平的各种关系，秦海龙的姐姐领了一帮人来大吵大闹，律师前后换了两个，酡馥想方设法请到司法系统的关键人物吃饭，然后还同秦海龙讨价还价，让他同意了酡馥提出来的交换条件。
这期间还出了一件事，秦海龙的案子开庭那天，秦海龙的老妈和老姐领了一帮人来闹，秦海龙的老妈又是鼻涕又是泪，哭喊道她的儿子冤枉了，被人利用了，孟穗那个坏女人又老又丑，霸占了他儿子的身体，毁掉了她儿子的前途……秦海龙老妈的这一招，酡馥是预料到的，她之前跟安萍商量过：要是秦海龙的家人来法庭耍泼，怎么办？安萍说不可能吧，法庭上的气势就会把他们吓得半死。后来是飞燕给酡馥出了个主意：“若是真闹起来，那就以毒攻毒，以泼治泼。”
反正如今这社会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办理。可以帮你哭灵，也可以帮你骂街。酡馥还是请到了实力强大的作战团体。那边秦海龙的老妈一开闹，这边也迎面冲上，以极其嘹亮的声音向众人痛诉，孟穗老总是多么善良，可惜用错了人，她不知道秦海龙是多么的心狠手辣，为了一个人的私利，竟然背着老总去豪夺人家的古树.他利用孟总对他的信任，干些猪狗不如的烂事，他用公司的钱炒股票、包女人，还不止一个，在大海洋夜总会，我是亲眼看见他抱着两个小姐在消费。如今他把公司搞垮了，我们上哪儿吃饭去！然后她们痛哭流涕着转身，朝秦海龙的老妈老姐扑上去，直直喊道：“你儿子进监狱了我们找不了他，我们直接上你家吃饭去！”
秦海龙的家人总算懂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强大的对手。他们偃旗息鼓不再战斗，酡馥那边也就顺势撤军。安萍后来对孟穗说：“酡馥是最文雅的读书人，平日里连个脏字也不吐，可是为了你，居然雇佣了泼妇作战，为了这一战，她已经顾不得什么脸面了。”
安萍的声音一直在耳朵边荡来荡去，孟穗唉了一声，红着脸对酡馥说：“我真的烧糊涂了，前段时间发高烧，现在脑子还在糊涂。”
“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酡馥问。
“没有，没有，一阵阵还在发病，我怎么可能向你要果园，果园在你手上是最保险的。如果不是你酡馥还经营着那片果园，我如今还有什么，真的是一穷二白彻底破产。”
一两缕阳光从眼前晃过，酡馥看见窗外的浓雾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有悄然散去的意思，雾城的山水在眼前明媚起来，过去的往事也在眼前明媚起来。
您好!
《雾城》这部小说我已经看完，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确很精彩，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关系出人意料，人物心理刻画入木三分，寓意有独到之处，体裁也比较接地气。就改编成电视剧，我有以下几点想法供参考：
（1）这篇小说有故事，有情节，但是容量略显不够，即使20集，整篇小说的故事情节可能也不够支撑。有些情节矛盾的部分铺垫略显不够，比如秦海涛的本性暴漏，金政的背叛，甚至孟穗丈夫作出最后的杀人并自杀的行为（陀馥丈夫鲍国之死是有很多铺垫的）等等。
（2）整篇小说是以四个女性为主角的，男性角色在这里有点像走马灯一样，我个人认为在一部电视剧里，没有一个或几个突出的男性角色有点不合时宜，尤其是这种现代都市剧。
（3）整篇小说我个人感觉或多或少在宣扬一种佛教文化，如因果报应，清心寡欲等，在现在中国的这种大环境里确实另类独行，但是也容易引起怀疑和不屑，不容易引起共鸣，也会冲淡这不小说的精彩情节。
（4）这部小说横跨了改革开放后的20年 间，整个中国社会的变化是巨大，包括物质，人们的价值观。既然人物处于这样的背景当中，是否应该反映出这样的当时不同的时代特色，发挥小说以小博大的特 色，这一点小说人物中有体现，但是我个人觉得还不够，因为时代的变迁对四个人的性格、家庭、工作等影响并不是那么明显，当然这也是人的本性使然，小说在这 点的处理上是非常成功的。
（5）在一些细节上，比如小说中有涉及贪官，情妇，甚至是宗教（承包庙宇，利用宗教骗钱），这部分处理我认为要淡化，即使是处理贪官，是否最好宣扬一些能体现正能量的东西，这样才符合当下中国电视剧市场的“大环境”。
以上纯属个人意见，不妥之处，请谅解！
王庆丰
身在迷雾的选择：读孟悟长篇小说《雾城》
作者陈小惠 王庆丰
孟悟的小说《雾城》已经读完，十几万字的长篇我用了两天的时间，因为白天要上班，只能晚上抽空阅读。这些年我已经很少读长篇了，一是鲜有好小说让我读下去，二是眼睛也不如从前健康。我一般在每晚入睡前读一读简短精炼的小文，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许多年。
阅读孟悟的《雾城》是一次愉快的体验，大概是因为孟悟和我年龄相近，书中的人物感觉特别的亲切和熟悉，陀馥、孟穗、安萍，飞燕这几个人物仿佛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就像我的朋友一般，我随时都可以跟她们聊天谈心。
我们这一代人，当初选择了出国，那是一种身在迷雾的选择，因为前途迷茫，不知道脚下的路到底走向何方。我跟《雾城》的女主人公一样，熬更守夜地准备出国考试。好不容易来到了美国。人在异国他乡，困难重重，同样需要艰苦的奋斗。最后虽然熬出了头，过上了平安稳定的日子，猛然回头一看，祖国日益强大，那些没出国的朋友混得比我们还好。有的人心乱了，经不起国内的诱惑，收拾行囊就海归，有人成功也有人失败。不可能人人都当海龙王，海归中更多的人成了海带。
《雾城》写了四个女人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精彩独特的，她们不一样的性格决定了她们不一样的选择。小说里的酡馥和孟穗先后选择了出国，在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不是事事如意，各自都有一段铭心刻骨的伤痛，她们后来又都选择了海归。孟穗海归创业初期是什么赚钱做什么，先是狗坟墓和狗葬礼，等到酡馥海归后，两人合作搞了个果园，本来走上了正道，偏偏又去承包庙宇、招聘假和尚，于是各种荒唐的事情发生了。总之，在一番坎坷之后，酡馥的果园非常成功。她的创业不仅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许多人。我猜想这是孟悟想揭示的一个现象：一个人的成功算不了成功，让一群人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海外华人在祖国的土地上成就了一番事业，才有当家作主的自豪。
《雾城》里的四个女人是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她们的故事从十七八岁一直写到四十几岁。这二十几年的时光，是一个女人最灿烂辉煌的岁月，但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和琐碎。她们经历了成长的蜕变，尝够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喜悦和悲伤都在岁月里沉淀。
人物的成长离不开时代的大环境。在她们经历蜕变的20年，也是中国翻天覆地变化的20年。改革开放后，整个中国社会的变化是巨大的，包括物质，人们的价值观。四个主要人物处于这样的背景当中，也反映出不同的时代特色。时代的变迁对四个人的性格、家庭、工作等影响是非常明显，比如安萍由爱生恨的报复；飞燕为当明星不择手段；孟穗海归后冲破传统观念，约会比自己小16岁的男友；酡馥在法庭内外跟泼妇斗智斗勇。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故事的确很精彩，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发展出人意料，心理刻画入木三分，寓意有独到之处，体裁也比较接地气。但这世上没有一部完美的小说，《雾城》也存在缺点，在某些章节中，发生冲突的部分铺垫略显不够，比如秦海涛的本性暴漏，金政的背叛，甚至孟穗丈夫在失业后疯狂杀人并自杀的行为（陀馥丈夫鲍国之死是有很多铺垫的）等等。
在我看来，整篇小说是以四个女性为主角的，男性角色在这里有点像走马灯一样，可以说是配角的配角。如果小说要改编成电视剧，没有一个或几个突出的男性角色有点不合时宜，尤其是一部现代都市剧。
整篇小说我个人感觉或多或少在宣扬一种佛教文化，如因果定律、清净慈悲等，在现在中国的这种大环境里确实另类独行，让人尊重因果、修养心灵。但是也容易引起部分读者的怀疑和不屑，会冲淡这部小说的精彩情节。总之，瑕不掩瑜，这是部值得推荐的好小说，希望能得到众多读者的肯定和喜爱。
第二部：雾城交响
第三部：人在天涯
长篇小说：雾城
作者简介
孟悟，女，旅美作家，先后在美国企业、政府、非盈利机构从事过编程和数据库设计以及金融财务工作。出版长篇小说《橡树下的诱惑》《逃离华尔街》《拐点》《雾城》；散文小说集《有一种风景叫行走》；旅游散文集《海上原风景》。作品被美国《侨报》《世界日报》《明报》以及中国的《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广州文艺》《安徽文学》《都市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北美新移民作家小说精选与点评》《北美华人作家散文精选》《中国诗歌年编2009卷》《女性的张爱玲》《当代世界华人诗文精选》等选集。
作者简介：孟 悟，女，旅美作家，现为《华盛顿新闻》专栏作家。先后在美国企业和非盈利机构从事过计算机编程和数据库设计工作，又在财税公司、保险公司、政府部门等从事过金融财务工作。出版长篇小说《橡树下的诱惑》、《逃离华尔街》、《拐点》、散文集《有一种风景叫行走》。其小说被《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广州文艺》、《安徽文学》、《都市文学》等国内文学刊物登载。另有大量文学作品发表在美国《侨报》、《明报》、《多维时报》、《世界日报》等美国华文报刊上。作品入选《北美新移民作家小 说精选与点评》、《北美华人作家散文精选》、《中国诗歌年编2009卷》、《女性的张爱玲》、《当代世界华人诗文精选》等选集。多次获得国内各类文学奖。
主要获奖作品：
中篇小说《谎言后面的房子》获由《广州文艺》、《芳草》、《青春》、《萌芽》文学杂志社联合举办的第三届“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佳作奖（2005年）
散文《美国南方的玉米梗汤》获2008年度《安徽文学》奖
散文《差一点皇后》获由“中国散文年会组委会”和《散文选刊·下半月》举办的“2009年度中国百篇散文奖”第四名
散文《果缘和人缘》获第五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散文二等奖（2010年）
诗歌《回到汉朝的阿富汗》2011年“华夏情”全国诗文书画大赛二等奖
诗歌《在檀香山对您倾诉》获“澧水水利杯”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全国诗歌优秀奖（2011年）
诗歌《美国实验室的长江》 获“蔡丽双杯赤子情”全球新诗大奖赛 优异奖（2012）
诗歌：密西西比河载不动》 获《长白风》“全球华语诗阵大比拼”有奖征文创作奖 （2012）
诗歌《盛世的红艳》获首届网络时代诗歌大展优秀奖（2012）
出版作品：
散文集《有一种风景叫行走》 2010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长篇小说《逃离华尔街》 2011.12 河南文艺出版社
长篇小说《拐点》 2012.1 贵州人民出版社
长篇小说《橡树下的诱惑》2012 .10 贵州人民出版社
签约作品：
长篇小说《彼岸紫薇》2012
长篇小说《金光》2012
邮轮散文集《海上旅行家》2012
长篇小说：雾城简介
时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横跨到现在
地点：中国西南某大城市、美国南方某中等城市。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带有财经背景的女性婚恋长篇小说。 女主人公陀馥和她的好友孟穗一直梦想出国，出国这条路上每个人都走得艰辛痛苦，一言难尽。当她们以自己的方式出国后，读书和嫁人，十几年的国外生活并没有她们期待的美好，很不幸的是，两个人都以让外人惊诧的方式失去了丈夫。她们在经历了不同的磨难后，先后海归了。海归的创业之路，最初还算一帆风顺，先是宠物墓园，然后是果园。但在感情上，她们一个心如死灰，谁也不想找；另一个春风得意，找了个比自己小十六岁的帅哥。在创业的理念上，两个人背道而驰，一个想本份守业；另一个想扩大再扩大，只要能发财，什么样的业务都敢包揽，甚至承包庙宇，招聘假和尚。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发生了，人生如戏，总是有想不到的荒唐情节。
小说通过女主人公摇曳多姿的人生，以出国、海外打拼、定居国外、海归创业四条命运线，反映了大时代壮阔的风景线，一个城市的沧桑变迁。从青春期的阳光走向人近中年的风雨，二十多年的岁月洗礼，她一言难尽的人生故事。小说展现了炫丽繁华的城市画卷，揭示了人心的浮躁，情感的挣扎，人生的多变和荒诞。
小说元素：情感、职场、青春、成长、疼痛、婚恋、愁嫁、留学、海外打拼、定居海外、海归、回国创业等。
读者定位：
当代大学生，职场白领、女性……
雾城
楔子
第一部重归雾城(84)
1 合资宠物墓园
2 她也想海归
3 安萍一下子便成了个怨妇
4 联手办果园
5 花果山之梦
6 花果山取名“梦馥园”
7 人缘和果缘
8 她们之间的纠结
9 什么样的传奇？
10 在岁月中成长
11 飞燕说要把剧组拉到花果山
12 不想办农家乐
13 背后有一双间谍的眼睛
14 一个奔四张的女人，还经得起多少折腾
15 她怎么爱上了他
16 请你们吃红烧野猪头
17 血缘亲情也能收买
18 承包灵隐庙
19. 心动了，看见和尚生财有道
20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21 佛门重地，小心为好
22 公安局来了个突然袭击
23 孟穗有救了！
24 去感受一下他的深情吧
25 雾城的山水在眼前明媚起来
第二部 雾城交响(151)
1 青春往事
2 城市的最高点
3 簇新的风景
4 走自己的路
5 穷则思变
6 各有各的命
7 难说的命
8 飞燕初飞
9 初识王飞飞
10 路漫漫啊
11 想象与现实
12 平安过一生
13 枪手的爱情
14 化了妆的材料
15 结果
16 秘密和恨
17 见不得光的约会
18 高手亲征
19 欲追前事
第三部 人在天涯（185）
1在异乡回望故乡
1 陀馥和她的先生
2 佛渡有缘人
3 十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4 陀馥回国
5 再会飞燕
6 城市混响
7 夏家农庄
8 报应
9 无常
10 居然成了寡妇
尾声186
楔子
活了三十多年，陀馥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成了寡妇！年轻的寡妇！当年历经了千辛万苦，从中国奔波到美国来，不就是想着美好的生活，光辉灿烂的明天，如今丈夫鲍国没了，纵然有一堆钱放在眼前，还有什么能跟美好靠得上边？
痛苦的路上并不是她一个人在行走。她的闺蜜孟穗跟她一样的苦菜命，半年前就当了寡妇，怎么会有这样黑暗的结局？要说孟穗当寡妇，全世界都知道，也都理解。
孟穗的老公是一出彻底的悲剧。他在加拿大因为失业而生恨，工作了十多年，莫名其妙被裁了，换上谁也想不通，退休金和医疗保险，一下子就变成了空中的云。二十多年的奋斗和心血，节假日加班，抱病也加班。他业务精良，曾经有竞争公司想挖他，给他高薪和高福利，他依然忠诚原公司。但是原公司却把他的忠诚当成烂在地上的苹果，一脚踢得老远。公司老板突然说，如今效益不好，再也聘不动他了，请他立刻走人。但是又鬼鬼祟祟，秘密招聘年轻人，因为他们便宜，廉价的劳动力。他知道后，已经没有了悲伤。愤怒冲垮了理智。他扛起枪去把老板一家杀了，面对呼啸而来的警察，他冷笑着看了警察一眼，很潇洒地引弹自尽。
孟穗就这样失去了丈夫。当这个噩耗带着血腥的味道碾转在酡馥的耳朵边，酡馥最初是心惊胆寒，她不知道孟穗该怎样接受。但是半年后，她就心如止水，在电话里对孟穗说：“我们都是同路人。命运给了我们这样的结局，我们只能接受它，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它。”
要说陀馥的丈夫是怎么个死法？鲍国信佛，在禅定中中坐化了，灵魂奔向了有阿弥陀佛的西方。换一句话说，他是当菩萨离开了人世，陀馥犹豫了两个月，都没敢告诉国内的父母和亲友。她不知道怎样去解释，外边的人不理解，肯定会当笑话或是奇闻到处传播。于是她干脆封嘴保持沉默。
“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居然没告诉父母？“ 孟穗震惊地问酡馥。
“父母能解决问题吗？”酡馥说：“我只是想好好静一静。”
“干脆海归吧，中国现在挺好的。“孟穗说。她那时已经回国创业，一切蒸蒸日上。
“中国适合你，但并不适合我。”
“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我们一起打天下吧。”孟穗开始邀请酡馥。
“不，我暂时不想海归。”酡馥摇头。
“为什么？“
酡馥不知道怎么回答。时空穿越，往事纵横交错，在她的眼前一阵跳闪，一阵旋转，她感觉丈夫鲍国似乎就在身边，根本没有去另一个世界。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还在故乡，根本就不在美国，真的，美国这十多年就像一场梦，梦醒后什么都在原地。
第一部：重归雾城
1. 合资宠物墓园
孟穗和酡馥的故乡，隔山隔洋，远在大洋的另一头，那是个多雾潮湿的城市，人称雾城。雾城周围全是山，除了有山还有水，两条河交汇的地方，船舶穿梭，人来人往，在100年前就发展成了城市。江水蒸发上来，因为崇山峻岭，水雾很难扩散。一年里除了夏天，空气总是湿漉漉的。酡馥回想得起那些日子，穿行在雾霭弥漫的小街上，情绪像受了潮的巧克力，一半是混沌，一半是无奈。很多时候，她发现要自己重回故乡生活，是件很难的事情。
但是孟穗坚定不移地海归了，她曾经说过：“既然决定了，就再不回头了，十头马也拉不回我。”
孟穗海归后，当然没有闲着，她是一个想干大事业，想挣大钱的人。国内日新月异的变化，机会从天到地都在闪耀。爆发后的老朋友一个个朝她走来，开着最新的奔驰宝马，带她去市内最高级的酒店消费，还有什么土耳其式蒸气浴、俄罗斯桑拿。朋友们的热情好客，在她看来全是炫富摆款。随时随地都在刺激她，敲打她，她发誓，要努力，要奋斗，要把在加拿大耽误的青春和金钱全部捞回来。
她努力地静下心来，规划未来的日子。回到雾城的三周后，她就提着洋酒，拜访了过去的老上级马科长。十多年前，他们曾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共过事。当年公司也是红红火火，只是老总出事入狱，公司迅速崩溃，解体后，孟穗出了国，马科长改行去职校当了老师。
多年不见，马科长比过去发福多了，红光满面，眼睛亮，声音也亮，看来日子过得还是滋润富足。马科长目前还在学校当老师，业余时间在他儿子的公司帮忙。他儿子马田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干干停停，身上也没有几个钱，成了不太光彩的啃老族。后来马田留了心，同人合办了一家宠物医院，几年下来，车买了，房子也买了，曾经逃跑的女朋友悔肿了脸蛋，想回去又回不去了。
孟穗从马田那里得到了灵感，现在的人有钱了，也有闲了，宠物满街都在跑，宠物医院也跟着火了起来。那宠物死后怎么办？她想起在加拿大的宠物墓地，高级一点的阿猫阿狗，比人的墓地还讲究。商机就在眼前闪光，孟穗心一动，手脚也就即刻行动。她很快打听到雾城还没有宠物墓园，她兴奋得头发丝都想跳舞，连着几夜，梦里都有金子一样的河流，翻来滾去。
孟穗单枪匹马，当然立不起旗帜。于是同马科长谈了自己的想法，马科长是个干脆的人，立刻响应说：“要不我们一起干吧？马田医院里那么多宠物客户，客户们的阿猫阿狗们死了，他们哭得那个伤心，大肠小肠都断成了三截，比死了自家的儿子和老子还伤心。他们想给阿猫阿狗乖乖儿办个葬礼，可就是找不到地方，现在行了，搞一个国际化的宠物墓地，不怕银子不大大的来。”
孟穗暂时住在娘家，吃住都可以不去操心。孟穗在加拿大有工作，多少有些储蓄，可以作为她的启动资金。马科长也可以拿出些银子，但是两个人的力量毕竟单薄了些，必须拉进来一个有肥水的家伙。
因为孟穗有一个耀眼的优势，他们没费多少心力，便找到了合伙人赵先生。赵先生是开洗脚城发的家，他为什么要踏他们的船？赵先生是马科长的发小，马科长介绍的人他当然放心。最重要的是孟穗是加拿大公民，他跟她合作创业，可以算中外合资。在雾城，当地的政策摆在那里，中外合资可以免税三年，后三年酌情减税，还有个优惠，合资股份制企业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自定收费标准。
三个合伙人各有所长，团体作战，很快就把红旗插到了山头。他们的宠物墓园，地处郊区，四面青山环绕，绿水幽幽，确实是阿猫阿狗们理想的安息之所。孟穗最先给墓园取名“天堂百合“，后来又改成了“天堂樱“，因为初建墓园的时候，孟穗发现那里有一棵野樱桃树，她看见它的那天，一树繁花，回风舞雪。包工头对她说，那棵樱桃树会砍掉的，四周会按合同种上松树、百合、菊花、康乃馨……孟穗说，不，樱桃树按照原样保留好，周围再植一些樱花树 。
她回家的当天就给墓园重新取名叫“天堂樱“，她给两个合伙人解释说：“天堂樱，让人想起天堂里的樱花飞雪，给人一种诗意浪漫的怀念，而“百合”二字，用在墓园里太多了，我作过市场调研，本市有两个墓园都用过百合，什么百合园、百合之心、百合静思。”
马科长说：“天堂樱是好听，也很浪漫，但用给狗狗猫猫们，是不是太……”
“太什么了？” 赵先生哼道：“有的狗狗比人还高贵，我有个哥们的藏獒，出门就是大奔驰，平时身边都有两个保姆，一个管喂食，一个管梳洗。”
孟穗听了立刻说：“等你那哥们的藏獒百年之后，我们给它一个隆重盛大的葬礼。
孟穗一语成谶，没想到三个月后，赵先生哥们的藏獒安息了。孟穗对赵先生说，我们给他最高规格的葬礼，墓地占地十二平方米，4万五千元，安排最好的宠物葬礼司仪，必要时还有哭灵的队伍。
“这么一点钱就打发了我的狗狗？” 赵先生哥们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很显然，这个价格侮辱了他的狗狗，对不起他生前最爱的藏獒。
孟穗是宠物墓园的主管人，马科长和赵先生平时都有自己繁忙的工作，在墓园这块业务上，只能做些协助工作。公司里的大小事物：财务、招聘、公关媒介都是孟穗在操持，遇到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也是孟穗一个人灵活决定。孟穗对赵先生说：“你那个哥们的藏獒与众不同，是宠物中的王，我们可以给它一个国葬，价格不封顶，先让他预缴20万元，过后他若满意，再补交五十万，不满意可以不付一分钱。
孟穗后来在电话里对酡馥说：“这样的傻瓜，上帝送在你的面前，你若不立刻举起大刀宰下去，那只能说明你和他是一样的傻瓜。”
大格格（藏獒的名字）的“国葬”可谓是隆重盛大、惊天动地。合同签下的当天，孟穗特地去预定了一个供八人抬的钢棺材。至于抬棺人，孟穗去了全市最好的礼仪公司，严格筛选了八个礼仪先生，长相端庄、仪表堂堂是基本要求，身高在一米八到一米八四之间，年龄在二十岁到二十八岁。葬礼那天，几声礼炮惊天撼地响过之后，有警车开道，奔驰和宝马紧紧相跟，随后是鼓乐方阵。当人们看见八个穿黑色制服的抬棺人，仪表威武，带着震撼的力量出现在晴天白云之下，不知情的人，会以为那棺材里的人是个政府要人、或者大明星、大富豪，哪会想到那棺材里装的是一头狗。
酡馥知道美国人也有狗葬礼，但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人把狗葬礼做得这么高级别的荒谬，她在电话里对孟穗说：“给我一堆钻石，我也不会为狗抬棺材，太没有人格了！”
孟穗听了只是冷笑：“别以为人就比狗高贵，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活得不如那头藏獒，包括我自己。“
酡馥不再作声了，她很安静地听孟穗描述那场盛大的葬礼。藏獒墓地占地十二平方米，比好多人的墓地都要大，墓穴前有藏獒的石雕像，神态惟妙惟肖，严格按照它身前的尺寸，当礼仪队抬着棺材走向墓穴的时候，四名工作人员紧随其后，手握礼花弹射向天空，刹那间，樱花纷飞，似乎散尽了一世的繁华。音乐响了，主持人含泪动情地朗诵：“你就如那樱花，来得灿烂，去得匆忙，纷飞漫天的伤痛，你是我一生的思念。“
在电话里听孟穗声情并茂的叙述，酡馥一直在笑，居然有一群哭灵的人喊道：“大格格啊，你走得太匆忙，多少个轮回你才来到人间，与我相遇相知，陪我多少个春夏秋冬，如今只留下我孤独一人在您的灵前长哭……” 酡馥边笑边问孟穗：“你去哪儿找的这群哭灵人啊？” 孟穗说：“那群哭灵人的据点就在城乡结合处，到处给人当野孝子，给钱就哭，白天是爹，晚上是娘，多给一点钱，给狗哭也没有问题，不过那哭灵的词是我操刀的。”
“难怪那么小资。”酡馥笑完后又问孟穗：“大格格的这笔业务，你到底找了多少钱？”。孟穗说：“老天非要送我钱，我有什么办法？那奔驰和宝马都是他们家的，根本没用公司的钱，一天的纯盈利就是 40万。”酡馥笑道：“莫非雾城真是钱多、人傻、遍地长满了发财树？”
孟穗立刻摇着脑袋反驳：“大格格的业务只能算是中了彩。要知道，老天要下黄金雨，一百年只下一次。‘天堂樱’ 开业之初，我就规划好了，高中低档次，各类客户都要一网打尽。上个星期，有个愁眉苦脸的退休工人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们，他的爱狗死了，想给他办个像样的葬礼，但是他拿不出多少钱。老人家也是命苦，妻子早就去世了，他含辛茹苦抚养大了孩子，孩子长大飞了，只有身边的狗对他不离不弃。有次他生病晕倒在地上，他的狗跑出去找到他的老朋友，老朋友后来叫的救护车，关键时刻，是狗救了他的命，若是想靠孩子，早就挂了。如今爱狗老死了，他心如刀割，我们只收了他300元，就为他的狗狗办了个简单而隆重的葬礼，狗墓旁边的石碑，还是我和几个工作人员私下出钱捐助的。葬礼完了，老人家感动得流泪，一直给我们鞠躬。酡馥，我告诉你句实话，我当时内心的幸福感，比拿到藏獒那笔大钱要强烈得多。”
2 她也想海归
孟穗轰轰烈烈的，在国内的舞台上大展拳脚，干得风声水起。陀馥不可能不动心。她问孟穗：“现在国内的空气如何？污染依然严重？我每次回国都要生病，咳嗽感冒一大堆的事情，回了美国就好了。”
孟穗哈哈大笑道：“我说的是真话，我在温哥华三天两头都在生病，一会儿皮肤红肿，一会儿头大眼疼，吃西药熬中药，也不知吃了多少钱，回了国，毛病全都没了，皮肤也变好了。都说中国污染严重不提，吃这个有毒，吃那个有毒，怎么把我毒得活力四射，青春的鸟儿又回来了。老朋友都说我刚下飞机的那阵，还以为我在加拿大当了难民，现在总算变漂亮了。”
“怎么可能呢，温哥华山好水好，空气纯净，全世界最养人的地方。” 酡馥不理解。
“养全世界的人，可惜不养我啊。” 孟穗说：“我到底是雾城土生土长的一棵植物，移植到了外面，再好的水土和养料也不管用，我一天天黄皮寡瘦，我很幸运，抓紧时间又挪回家了，好在故乡的水土还是认我。”孟穗快挂电话的时候又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现在雾城时刻都在变，我没有夸张，一天一个样！”
酡馥相信孟穗说的真话。中国是高度发展中的国家，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干什么事情都热火朝天，而美国呢？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喜欢享受了，干什么都没有活力。她记得五年前，她所居住的小区附近有个绿水丰盈的湖，卖给了开发商，开发商抽干了湖中的水，说要重新规划，可惜拖得比火车还长，拖到现在湖底长满了杂草，四周还是荒地一片，一栋房子也没有立起来。
酡馥同孟穗不一样，她内心比较安静，从没寻思过要在中国的新土地上挖金子。 但是日久天长，她只是觉得寂寞，一个人在美国，白天上班还好过，黑夜真是漫长而又凄寒。周末她会去朋友家散心，朋友夫妇经营了一个农庄，人称夏家农庄。接触一下泥土和庄稼，让人心情愉快，但是时间长了，酡馥还是有改变的冲动。
风风雨雨的日子里，酡馥所在的微软公司，不再是曾经的霸主，效益开始坐上了滑梯，帝国的大楼开始摇晃了，因为四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竞争敌人，办公楼外楼内，到处都在飞转着裁员的流言。陀馥心想，如果真裁员了，那我就干脆回老家。
只过了两个月，陀馥就心想事成了，拿着一笔不薄的补偿金，陀馥定下了海归的心。酡馥在美国的朋友吴畅劝她：“还是别走吧，是男人，还可以去中国闯荡一下，在狐狸精面前卖弄卖弄，你我差不多都是黄脸婆的年龄了，去中国蹦达有什么劲？”
吴畅的老公在中国养了小二，吴畅没能把持住，最后还是鸡飞狗跳把老公吓跑了。自打离婚后，吴畅骂了一阵，怨了一阵，消沉了一阵，终于从伤痛与泪水中站了起来，去一家阿根廷人开的舞蹈学校，学成人的拉丁舞，那些日子里，酡馥见她眼睛发亮脸蛋儿红，精气神十足，她时不时神秘兮兮地告诉酡馥：“班上有几个美国老头子对我挺有意思，一个是退休的教授，一个是自己开厂，还有个是科幻作家，你说我先答应谁的约会？”
吴畅没想到自己到了黄脸婆年龄，还有几个男人同时喜欢，一起追的盛况。她对酡馥感叹道：“我年轻的时候就只有那个烂猴子追我，我只好上了他的当，离开了那头烂猴子，我居然还走进了如此美丽的春天，为什么？因为这是美国，美国男人不在乎女人的年龄，在乎心灵的愉悦和交流。酡馥啊，我实话对你说吧，你一个独身女人海归，能解决好个人问题吗？”
酡馥只是摇头，眼睛里浮动着某种凄凉。她说：“和鲍国夫妻一场，已用尽了我的心，他走了，我对男女之情已淡了，我这辈子不可能再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一个人过。“
吴畅笑了笑，以一种长辈的姿态拍了拍酡馥的后背说：“什么一个人过，你还没有从失去鲍国的伤痛中走出来，你现在这种状况，鲍国在那个世界看见了也不会开心，他是个好人，也希望你幸福。这样好不好，跟我一起去舞蹈班学拉丁舞。”
酡馥连忙摇头，连忙摆手：“绕了我，饶了我，我不喜欢跳舞，从小就不喜欢，我宁可去夏家农庄干活，也不要去跳舞。”
看愠怒和失望同时堆积在吴畅的眉目间，酡馥连忙又说：“虽然不喜欢跳舞，但我喜欢看，我什么时候去观赏你动人的舞姿。“ 她捏了捏拳头对吴畅说：“到时候去为你加油！怎么样？”
吴畅笑了笑，一阵风，一身香地转身而去了，过了好久，房间里依然荡漾着她的笑声和香水味，酡馥坐在她的笑声和香水味里，只觉得无处不在的孤独更浓了。
夜深了，她依然无法入睡，看时间是临晨两点，中国的下午两点，她想也不想就拨通了孟穗的电话。
3. 安萍一下子便成了个怨妇
酡馥海归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夏天。恰好那天孟穗要宴请一个极重要的商务客人，便让老朋友安萍去接飞机。安萍同孟穗和酡馥都是高中同学，同两人一直保持着长期的友好关系。安萍曾经说过一句话：“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因为知根知底。”
酡馥回家的那天，父母跟着哥哥一家正在新疆旅游，可见他们对女儿的回国当成是家常便饭，也并不给予特殊的对待，该玩还是玩自己的。酡馥在车上对安萍说了老实话：“父母只当我是回国探亲，多呆些日子而已，不知道我这一回来，就是准备打持久战。”
安萍问她：“干吗不直接给父母说你海归呢。“
酡馥摇头道：“一言难尽，小时候跟他们就很难交流，现在交流起来更难。” 酡馥又问：“你给我联系的房子如何？”
安萍说：“早就安排好了。你真打算回国定居，不再回去了？”
酡馥说：“先看看，就当换一种心情和环境，在美国太沉闷了。”
“你说闷，我还真闷。“ 安萍手触按钮，车窗自动摇下了一半。
酡馥说：“既然开了窗，就把空调关了，好浪费汽油。”
“汽油重要，还是人重要？“安萍怡然自得地说：“现在国内的人最讲究的是舒服。”
酡馥笑道：“你用的是公家的车，当然可以享受舒服了。”
安萍悠悠摇头：“这舒服的款是孟穗教的，她现在真会享受，她其实早就该发财，早就该海归。“
说起自己的海归，酡馥心头一直在打鼓，不知道是一帆风顺呢，还是一路坎坷，两三年后能在国内拥有一片风景？她临走之前，把一些舍不得丢弃的物品寄存在夏家农庄，夏家农庄算是她的一个退路吧。前面的路，是曲是直，谁能照得明亮呢？酡馥对安萍说：“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还是不如人家孟穗干脆。“安萍说：“她是下了死心，把后路全都断了，拿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虎的精神。”
“所以孟穗她开辟出了的她的江山。” 酡馥由衷赞道：“她是有从商的天份，我们那阵年轻的时候，她就展露了她的锋芒。”
正说着安萍的手机响了，是孟穗的声音，她直嚷着要跟酡馥说话。酡馥拿过手机，说一阵又笑一阵， 阳光明亮，空气新鲜，一切都让人轻松而愉快。
酡馥说：“我知道你忙啊，女强人，别急着出来见我，安萍已经帮我安妥好了……晚上吃什么？先去安萍家里蹭饭，逮什么吃什么，若是她拿出个满汉全席倒不显得铁姐妹了……好，好，好，你先去忙，先去忙，那些狗狗猫猫的客户们，我已经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关了手机，酡馥转头笑问安萍：“孟穗那家伙到底找了多少钱。”
“具体是个什么数，目她也没有明说，每次都给我抱怨她的开销有多大，哈，我又没找她借钱，看她急起劲的样子我就想笑。上个月我看见她又换了一部宝马车，她其实还有部很新的奥迪车。我说过她，没有必要又配车，她说奥迪车是公司的，平时员工都可以用，宝马是她一个人开的。“ 安萍边说边转过脸问酡馥：“怎么样，很眼红孟穗吧？”
“那是人家的命，我眼红能改变我什么？” 酡馥又问：“飞燕最近有什么新消息？鲍国出事的那阵，我几乎把自己关闭了，飞燕那时候给我来过电话，我也没什么好心情跟她多说。”
飞燕也是她们的老朋友，在读中学时，她们四人是铁杆姐妹，无话不说。飞燕从小就能歌善舞，喜欢展现自己，幻想长大后能当明星。飞燕后来吃了许多苦，经历了很多事，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她到底还是成功了，梦想成真当了明星。拍了几部电视和电影，要说红，也没有红透天，具体是个什么位置，走在一线和二线的田埂上。
“你就别为飞燕内疚了。”安萍冷笑道：“我们这四个人里面，就她离我们最远，你看我们，从十来岁就开始好起，到现在是奔四的人了，想想真是快，二十多年了，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都是人，彼此也有过隔阂和误解，最后还不是都好了。你和孟穗那时跟我隔着太平洋，我也不觉得多遥远，飞燕还在国内，跟我的感觉像隔了几百条银河。”
“她是明星嘛，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 酡馥对飞燕倒是很理解，理解她孤独一人在外面打拼的血泪斑斑。安萍是养尊处优惯了，她一直呆在雾城，人生虽然也有些波折，但毕竟跟家人在一起，在煎熬中也有父母的温暖和力量。
就说安萍前几年遭遇的双归吧，不过就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她的老上级遭到政治对手的清算，也把她网了进去，不知要当谁的替罪羊，走投无路之时，一片金光闪过，紫云飘过，贵人降临了。要说这个贵人，还得归功于安萍的父亲积下的德。安萍的父亲在中学当老师，一个正直善良，侠骨热肠的人。他曾经帮助过一个失去父亲的贫困生，五年的生活费和学费，不是一个小数目，直到帮他送进了北京的大学，并拿到了助学金。学生毕业后，分配在中央的某机关工作，一系列的下放锻炼、党校学习之后，青云直上，当了某要人的秘书。他的学生一直把他当恩人，每到春节都要给他一个长长的电话，但他从来没求过学生一件事，三十多年后，安萍的父亲终于朝他的学生开口了。
许多人都在看安萍的好戏，但是安萍心平气和地笑着，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断，不仅没有遭遇连坐，而且还换了一个更好的部门。如今啊，她是市委外事办的主任，一把手，可以呼风唤雨，职位比过去还高半个级别。
“我总算懂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行善积德也好，行凶作恶也好，都是因果报应。” 往事在前，安萍感慨万端。酡馥低头不语，眼睛里多了份悲戚。安萍的一番话，很自然地牵引出她对鲍国的记忆，鲍国曾经对她说过：“因果报应如影随形，行善积德自得天佑。”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大自然的规律，谁也躲避不了。
酡馥不愿意自己沉浸在鲍国的记忆中，主动转移了话题，她问安萍：“飞燕最近都拍了什么新片子，有空我去网上下载来看看。“
一提起飞燕，安萍总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她嘛，片子倒是拍了一大堆，从来就没有一部经典，也没有一个深入人心的形象，都是些什么妖精、美女蛇、小三小四，前些年她还有青春，可以当当花瓶，现在，现在这把年龄……”
“我们现在也不老啊。“酡馥说：“三十六七岁，生命中的成熟期，有精力，还有经验，正是大干事业的好时光。”
“说得不错，三十六七岁，是大干事业的好时光，但也要看折腾在什么领域，干政治的，还嫩着呢，但是当女戏子的，不是年老珠黄吗？”
酡馥不同意：“我看巩俐三十六岁时的照片，漂亮着呢，那浓浓的韵味，好多青春少女也匹敌不了。”
“人家大明星，气质好，就算过了五十岁也漂亮，飞燕有这个底蕴吗？我看网上好多人都在笑她装嫩，说什么 燕子奶奶，你一个老黄瓜，就别扭成小香瓜了。飞燕常拉皮，脸上似乎没什么皱纹，但神态看起来就是老了，不是年轻女孩的眉眼。前些日子播了一个电视剧，飞燕演的小三，小三对正妻说，老公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星期天放他的假，让他自由活动。”
酡馥笑道：“有意思，这片的碟子我得买来看看。”
安萍的话还没有完：“可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飞燕一个演小三的，居然比演老婆的要老个七八岁，网上的人都说，那男的有什么毛病，放着年轻漂亮的老婆不要，跑出来养一头这么蹉跎的老猫。“
“网上的嘴真够恶损的，也不怕遭报应。”酡馥感叹道：“飞燕这碗饭并不好吃，幸好她神经强大，换成你我早就哭成一条河了。不过我们也走不了飞燕的路。“
“我们就走普通人的路吧。” 安萍叹了一口气说：“普通人的路也是千辛万苦啊。“
酡馥笑道：“你还有什么千辛万苦，你是我们四人中最完美的一个，干得好，嫁得好，儿子又好。”
“儿子才不好，烦死我了。“酡馥看见安萍一下子便成了个怨妇，安萍的抱怨不过刚刚拉开了序幕。
4 联手办果园
她们四个人中，似乎只有安萍家庭幸福，人生完美，有丈夫，有孩子，尽享天伦之乐。酡馥和孟穗年龄不大，都当了寡妇，在娱乐圈闯荡的飞燕，虽然传出比花儿还多的绯闻，其实也是单身一人。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酡馥可以沉下心来，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的未来。她的海归跟孟穗的海归不同，孟穗的目的简单明确，直奔主题，就是赚钱，赚钱，再赚钱。酡馥没有钱的压力，对物质的欲望也不高。她和鲍国生前的存款、各种保险、公司给的裁员赔偿……垒起来，也有可观的体积和重量，能够保障她一辈子的生活，只要不是奢侈挥霍的生活，小康绰绰有余。
刚回雾城的那阵，酡馥还打算在全球500强企业里找份工作，但是名企在雾城并不多，纵然有几家，也是北京或上海的分部、销售部。孟穗有次请酡馥吃饭，席间问她：“要进全球名企，还是得去北京或上海。那里的机会比雾城多，企业文化更接近美国。”酡馥摇头笑道：“如果为了更接近美国的企业文化，我何苦还要回到中国？”
孟穗明白了，她对酡馥笑道：“你没有温饱的远忧近虑，回国不过是换一种环境，如果这环境让你不开心了，你挥挥手，带一片云转身潇洒离去。”
酡馥点头道：“对，如果过一阵还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我可能转身离去，我不如你意志坚定，你是一门心思安营扎寨。”
孟穗回答：“对，如果不一心一意扎下根，怎么能够开花结果。”
两人正说着，孟穗的手机响了，酡馥说：“还不快接，又是一笔大生意吧。”孟穗三言两语就挂断了电话，关了手机对酡馥苦笑道：“我跟他们说了多遍，樱花只有春天种，现在这么热，种下去就死了，死了又要来闹。“
怎么一回事呢？孟穗经营的‘天堂樱’有一项新业务，客户只要缴一定金额，就可以种一棵樱花树，种在规定的区域内，这棵樱花树会挂牌，牌上有宠物生前的名字。这项业务是从春天开始的。一开始就很火热，购买者众多，可是后来天气热了，种下去的樱花成活率不高，客户不依教了，闹个不停，孟穗一气之下，定了新规定，此项业务只在春天开展，过了四月就得关门。
酡馥听后笑道：“樱花树可以夏天种的，四季都能种，如果先进行盆栽管理，再移植到地里去，比那种光树干子直接种下地的成活率要高得多。”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种树啊？你不是一直在搞电脑编程吗?”孟穗说：“听你说起种树，倒像是一个农业专家。”
酡馥笑了笑，脸上微露得意，她说：“你忘了夏家农庄的故事吗？我早告诉过你的，我在农庄干了好几年的活，种花、种菜、种果树，除草、耕地、积肥、挖渠道、铺设果树的滴管灌溉系统……什么都干过。”
“行啊，能干啊，专家啊，听你一席话，我更觉得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孟穗扬高了声音问她：“酡馥，‘天堂樱’的樱花树就交给你来管理如何？待遇我会同你细谈。”
”呵呵，你要当我的老板？” 酡馥笑问。
“你不觉得这对你是个创业点吗？金光闪闪的创业点。”孟穗认真地说：“你已经不喜欢办公室的活儿了，不喜欢你头上有老板，对你发号施令，你既然会种花种树，还有如此丰富多彩的实践经验，干吗不开个花果山公司。你还不知道，‘天堂樱’附近有一座荒山，我脑子里曾经闪过一道光，想把山买下来种植蓝莓树，你知道蓝莓在北美是不贵的水果，到了中国贵得要命，因为全是进口的，偏偏人民还爱得不行。也难怪，现在的人有钱了。”
“我知道怎样培植蓝莓，蓝莓树不娇贵，夏家农庄就有一片蓝莓，十多个品种，各有各的味道，比如苹果香的蓝莓，草莓香的蓝莓，吃起来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酡馥的表情似乎静如冬日的池塘，但是一颗心已经蠢蠢欲动了。
“如果心已动，我们就开始行动吧。“孟穗眼亮心亮，脚快手快，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招财进宝的机会。她目光坚定，眼前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美好的计划，她要把这个计划做得宏大明亮。
她对酡馥说：“刚创办‘天堂樱’那阵，我在选建墓地的时候，就有意跟当地的乡政府混熟了。他们也给我介绍过那匹荒山，酡馥啊，趁现在那匹山荒凉得像火山的表面，还没有大规模地开发，我们把荒山给搞定下来，绝对是个好投资。“
5 花果山之梦
梦与现实总是有一段距离。
酡馥跟孟穗去考察那片荒山的时候，显而易见，看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从‘天堂樱‘到荒山根本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四周荆棘丛生，杂草杂树遍野，看得酡馥心都凉了，她说：“就算辛苦一场，把荒山开辟成了花果山，那些鲜花啊，果子啊，总不可能靠肩挑背抬的运输方式运到城里去吧？“
孟穗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世界上的好事啊，不可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完，你想想，这么一大匹山只要十万块钱，如果通水通电通公路，一千万也是在春天做梦，你没看见山那边还有那么大的一个湖。“
“那你想怎么办？” 酡馥问。
”很简单，自己动手，把公共基础设施搞起来，架桥公路，通水通电。“
”自己搞基建？”酡馥笑道：“还是你目标远大，这可是造福子孙的百年大计啊。我只是担心，若只是办个花果山，那投资什么时候才收回来？”
“不可能只是花果山。”孟穗心头早有了远大宏图，她说：“一旦基础建设完工了，农家乐可以办起来，春天卖风景，秋天卖果子，桃花杏花开花的风景，桃子梨子柿子结果的风景，都是钱，都可以卖出去。花果山一旦成熟，乡间别墅群楼便可以靠山开发出来，甚至高尔夫球场也不是梦。”
“我的天，连高尔夫球场都想到了，不愧是卓有见识的女企业家。”酡馥笑道：“你的构思是立体的，纵横交错的，而我的想法只是单一的平面，我只是想等花果山成熟了，办个果子酿酒厂。”
“果子酿酒厂我也想过的，我在加拿大的果园区，常看见绿树掩映中的酿酒厂，一栋栋的小红木房子，就像童话世界里一样。我曾经和一群朋友坐在红木房子外的椅子上，品尝免费的葡萄酒，我当时就在想，把这个酿酒的红木房子搬到中国去多好。”
“梦想总是美丽的。”酡馥说：“现实有太多的汗水和磨难。“
“我不怕，只要心头有希望，怎么样，跟我一起干吧？”
酡馥天性保守一些，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坦诚说出自己的想法：“花果山我可以跟你一起干，其他的项目你还是找人合作吧。”
孟穗也坦率，她说：“行啊，我们先干花果山。路要一步步地走上去，这么庞大的目标，我们也不可能一步到位。”
酡馥说：“这样也好，花果山你与我牵手干，如果前景好，未来的果子酿酒厂我也同你合作。但是别墅啊，高尔夫球场什么的大手笔，别拉上我，你去找赵先生和马科长。”
“不，不，不。“ 孟穗一直在摇头：“就算我没有资金，宁可让荒山闲着，也不想再跟他们合作了，你不知道有多头大，平日里，你好我好大家好，每到年终分红就像一场战争。“
酡馥问：“按照合同分不就行了？”
孟穗苦笑道：“合同定得再细，也没有人脑子想出来的花样子细。“
酡馥感叹道：“再好的朋友，在利益面前也会露出丑陋的鼻子眼睛，你就不怕到等到分利的时候，你我也会打成鸡飞狗跳？“
孟穗笑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跟你打架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从小长大的铁竿子，一头插到底，绝不拖泥带水。” 孟穗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吃了亏，我绝对让着你，不急不吵不跳，我发誓。”
酡馥知道孟穗是个精明的商人，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谦让，酡馥寻思道，莫非多年前那一场情感的战争，一直让她心怀内疚？只是岁月匆忙，早就时过境迁，她们早已不是青春期冲动的女孩。酡馥也不愿多想。
但是既然合作了，酡馥还是要亮出一些真实想法：“我在美国看见一些朋友合开餐馆，比亲兄弟还好的朋友，最后餐馆成功了，人却打得头破血流。我相信我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发了誓，我也发誓，只要还有一口饭吃，我就不会去跟人争得头破血流。”
“凡事都不要钻牛角尖，彼此让对方一步，怎么样也打不起来。“孟穗说。孟穗也知道酡馥，后辈子的生活已经安定，没有金钱的野心，闲暇时光干一番事业，自己喜欢的事业，寻求一种精神的寄托，身心的愉悦。她紧握酡馥的手说：“相信我们的合作不仅会成功，而且很愉快。”
孟穗精明强干，且长袖善舞，三个星期内就打通了所有关系，拿到了营业执照。在这之前，孟穗对酡馥说过，花果山的法定代表人名字只能有一个，我们两人虽然是合伙人，但就填你的名字吧。酡馥连忙摇头道：“我不当法人，我就是一个干活的人，这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都需要你去周旋，还是你当法人合适。”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孟穗也不假意推辞，干脆利落地把法人的桂冠带在自己的头上。在这之前，她就预料酡馥没有当法人的心思，酡馥虽然在美国大公司当过经理，但两个国家的企业文化迥然不同，对于国内错重覆杂的一套规矩，酡馥显然不如孟穗如鱼得水。
6 花果山取名“梦馥园”
酡馥的花果山取名“梦馥园”，有梦中芳香的意思，另外“梦”跟孟穗的名字一个音，馥就是酡馥的馥，两个人的名字都在里面。“梦馥园”是酡馥取的，她有个晚上做梦，梦中走进一个神秘美丽的花果山，花果山上有个石碑，碑上刻着：“梦馥园”，远处还飘来一阵巧妙的仙乐，酡馥就醒了，而梦中的一切，依然历历游动在眼前。孟穗听了她的梦，眼睛发亮，声音激动：“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千万别辜负了上天的厚意！”
孟穗还告诉酡馥，为了给花果山取个好名字，她特地去请了个风水师，花了好几百块钱，取下来的名字就是感觉就是不如“梦馥园”，“梦馥园”给人一种梦幻仙境，翩然、飘逸、如诗如画。而最让孟穗舒心的是 “梦馥园”这三个字，梦排在最前面，言下之意，她的姓排在第一。这点小快乐，她当然没有告诉酡馥。
“梦馥园”还未挂牌的时候，酡馥便告诉孟穗：“你要有准备，果树投资多，周期长，不等个三五年是见不了效益的。”
孟穗说：“这个我清楚，小时候听我乡下的外婆说过，桃三李四柑八年，快吃葡萄少挽圈。我先前在温哥华的时候，周围的华人朋友也喜欢种果树，以为刨一个坑，把树种进去，就等着来年吃果子了，这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所以我从不种果树，一方面不喜欢干施肥喷药的事，另一方面确实不想忍受等待的煎熬。”
”果树确实需要等待，但是花和蔬菜的周期短，很快就有收获。”酡馥对孟穗说。她还观察到一个社会现象：近些日子里，因为农民大量进城打工，种菜的人少了，于是城市里蔬菜价格飞涨，民众抱怨不休，说什么姜蒜那么贵，豆子也在涨价，苹果贵得吃不起了。网上的恶搞翻涌而来，什么姜你军，豆你玩，糖高宗，玉米疯，辣翻天，棉里针，苹什么，油你涨，人们群众的想象力真是无穷无尽。
当一切手续办妥之后，酡馥的第一个项目便是蔬菜盆景，观赏和食用双重效果，红艳艳的草莓，娇小玲珑的樱桃番茄、青翠翠的葱和大蒜，五彩斑斓的甘蓝最招人喜欢。酡馥在花盆的配置上也下功夫，玻璃的、石雕的、陶瓷的，塑料的，应有尽有，它们可以上得厅堂，又可以下得厨房。主妇们很喜欢葱和蒜苗的盆景，因为放在厨房特别方便，随时剪下来食用。酡馥最初把它们种在一个塑料盒子里，后来灵机一动，塑料盒子外面套了一个陶瓷的盆子，像穿了新舞群的灰姑娘，一下子就优雅动人了。
母亲节那天，酡馥忙得脚不沾地，电话响个不停，孟穗说：“简直没想到，你呼啦啦的会拿这么多的订单，广告费都没怎么破费。“
酡馥到底是在美国学习和工作过的，她知道任何一个项目要做大，必须要借用广告的力量。而广告并不是单指商业上的广告，新闻方面的软广告更有贴近人心，让人信服的宣传效果。有一个得力的朋友，她恰到好处地用上了，那朋友就是安萍。
安萍在市政府外办当一把手，平日里跟宣传办和电视台都熟络。得知酡馥要创办花果山，她也很兴奋，充分发挥自身的资源，让电视台的朋友给酡馥做了一套节目。这套节目并不是假大空似的胡吹乱捧，而是弄得有汤有肉，有身有色。
首先，酡馥作为海归的电脑工程师，回到家乡后开山种菜种果树，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新闻效益的看点。孟穗后来对酡馥叹道：“酡馥啊，我发现还是你的面子大，当初我办狗坟墓，安萍只是笑我，笑我一个海归，居然做死狗的生意，她说出去都没有面子，一点都不帮我，上上下下都是我一个人折腾，你看看你，你只要一出征，她就为你敲锣打鼓，鲜花到处都在撒，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花果山，她肯定是不闻不问，最多在摘桃子采苹果的时候会想起我。“
酡馥心头也明白，安萍私底下对孟穗有看法，觉得孟穗太精明，做人又过于张扬。安萍对自己倒是一个心思的好，跟少女时代没什么变化，平日遇见了什么事，也爱跟酡馥聊聊，聊完了还跟酡馥打招呼：“可别告诉孟穗，我可不想让她看我的笑话。”
孟穗与安萍之间的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生的。酡馥看她们两个一会儿好，一会儿恼，她处在她们中间，也有几分微妙的尴尬，但她还是尽量调剂好朋友，彼此间最后别生误会，经历了人生那么多腥风苦雨，朋友间的情谊越发珍贵，再说她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就算伤害过，回头一笑就忘了。在青春的情场上，孟穗曾经让酡馥痛不欲生，可是时间一长，恨也好，怨也好，慢慢都淡了。她们现在不是很好合作伙伴吗？
酡馥琢磨着，孟穗和安萍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7 人缘和果缘
酡馥很快就知道了两个人的结子，是无意间引出来的，应该说是被果树引出来的。
那天孟穗跟酡馥聊起她的新项目，她说等公路彻底完工后，准备 开发一个陵园，是人的陵园，不是狗的墓园。她计划要种植大批松树和柏树，这似乎是中国的传统，松柏庄严肃穆，象征万古长青，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绵延不绝。但是酡馥说：“我刚派人种了10多亩的梨树，你就要种松树，你安心要我结不了果子。”
孟穗竖起了眉毛问：“松树和梨树是冤家？”
酡馥一本正经说：“是冤家，而且大克，梨树跟许多果树一样，开花、结果、落叶，四季分明，但是松柏是常青树，可以为梨树的病虫提供过冬的场所。松柏生来就强壮威猛，是不怕病虫害的，春夏秋冬都很精神。但果树就娇嫩了，开花结果，耗尽了太多的体力，根本就无法同病虫战斗。松树还能散发一种气味，让果树减产，甚至绝育。”
“居然有这样的事？从来就没听说过。“孟穗说：“我以为树与树之间都是和平相处的，没想到跟人的世界一样复杂。”
酡馥说：”人与人讲讲缘份，树与树也讲缘份，当年我在夏家农庄劳动的时候，夏家夫妇就告诉过我的，松树跟许多果树都相处不好，所以果园附近一定不要栽种松树。“
孟穗说：“这没有问题，等我开发陵园的时候，一定要离你的花果山远远的，让你的苹果姐姐、核桃哥哥、樱桃妹妹、李子阿姨在一起幸福成长。”
“哈哈，让它们混在一起幸福成长，那是不可能的。”酡馥继续向孟穗展现她的农业知识：“核桃和苹果绝对不能混栽，跟果树打交道的时间长了，你 会慢慢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记得有一年，吴畅对我说，她家的苹果树真难侍候。她又是剪枝又是施肥，浇水也浇得勤，用的是滴浇的管子，还给它喂很贵的花 肥，也算是很娇养它了。结果呢？秋天的树上只结了两三个歪瓜裂枣，还酸得牙痛。我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因为苹果并不是一种很难侍候的果树，直到有 一天去了她家，帮她找到了罪魁祸首。”
孟穗笑道：“莫非又是松树？现在我知道了，凡是有松树哥哥的地方，果树姐妹们请远离，千万不要爱上了他。”
“错！” 酡馥说。她告诉孟穗，吴畅家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根深叶茂，遮住了她的半个后院。核桃树和苹果树是大克，中国古代的农书就有记载，英 文相关的资料在网上也能找到，核桃树和苹果树不能混栽，核桃树分泌的一种气味，会让苹果树染上锈病，叶子不是萎谢就是长白毛，果子不是夭折就是枯瘦。
孟穗叹道：“原来核桃和苹果也不能相爱啊。”
酡馥说：“岂止是相爱，相处都不行。吴畅家的院子里，还有棵萎靡不振的桃树。”
孟穗问酡馥：“谁又成了桃树的克星？”
酡馥说：“苹果和桃子虽然不是大克，但也是小克，因为桃子和苹果的病毒可以相互传染，最后都得成病号。”
孟穗叹道：“说来 说去，花果山还是不容易搞起来，我一直以为既然有百花齐放，那也应该有百果齐香，想不到它们是不能随便配对的。”
酡馥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你看雾城附近的农村，都是搞一村一个品种，比如柿子村、桃子村、银杏村，看着是单一了，但其实是在保护一个村的共同利益，单一种植，管理和运输都容易操作。”
孟穗说：“这个有道理。同一种果树，该打药的时候一起打药，该收采的时候一起收采。”
酡馥笑道：“还是你聪明，没下过地的人也联想得起打药和收采。夏家夫妇曾经还告诉过我，他们刚开发果树林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哪些果树是朋友，可以相亲相爱，那些果树是冤家，一辈子都彼此仇恨。”
孟穗点头道：“跟人的社会不是一样吗？那些婚姻的悲剧，两个人已经没有感情，却非要被绑在一起，相互折磨，一生都在受折磨。“孟穗突然想起了他的亡夫，他和她最初也是一见钟情，有过甜蜜的恋爱，但是婚后他对她很淡漠，她心头堆积的怨长成了一棵恨的树。她在她先生出事前，就感觉两个人是不同品种的植物，却被命运绑在一起，种在一起。她黯然说了一句：“如果说我是一棵梨树，他就是一棵松树。”
但酡馥似乎没有察觉孟穗灰暗的神色，继续卖弄自己的知识：“松树并不是所有果树的仇人，蓝莓树就喜欢松树，它们是知心爱人。因为松树的根分泌的一种物体会促进蓝莓的发育。我在夏家农庄的时候，看见松树边的蓝莓树，总是长得健康快乐，果子结得滋润饱满。我都能感觉它们的幸福和开心。”
“松树和蓝莓是知心爱人？” 孟穗抬头问道。
“是啊，你什么时候规划好了你的陵园，我就把蓝莓园建在附近。“
孟穗不语，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半天她才说：“人与人讲究缘份，树与树也讲究缘份，上天创造的万物，都有它的属性。有的人，你看着就欢喜，有的人，你看着就讨厌。还有的人最初你喜欢，慢慢也讨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缘份尽了吧。“ 酡馥还有一番道理：“我们这一生，要经历了多少事？相处多少人，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不可能全是善缘，也不可能全是恶缘。”
“朋友相处，也有善缘和恶缘在交织。” 孟穗鼓起了勇气，把心头隐秘的山水亮给了酡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和安萍已经没什么来往了，我刚回国的时候我们还常在一起，后来出过一些事……”
到底出些什么事？但是不管出过什么事，在酡馥看来，人是万灵之物，比果树聪明多了。因为人有智慧，完全可以把恶缘修成善缘。当年她和孟穗也曾水火不容，如今不也好了吗？
8 她们之间的纠结
要说安萍和孟穗之间的纠结，也是从小事开始，一点一点积累，一点一点引爆的。孟穗刚回国那阵，两个人走动得相当热络。那时孟穗在狗墓园的创业初期，忙得头昏眼花，两脚乱跳，但是一旦到了周六的下午，雷都打不动，孟穗总会同安萍相约，在一个安静的茶庄，喝茶谈心。那个时候，她称安萍是她的心理按摩师，成天在外面跟妖魔鬼怪打交道，带着假面壳，说不完的鬼话和套话，她需要好朋友，能说一些来自心灵的人话。
安萍确实是真关心孟穗，她知道孟穗一个人在外奔波，总有无限的苦恼。那一天，她语重心长，脸上飞着夸张的表情：“孟穗，女人不容易啊，单身女人更不容易，还是找一个吧，平日里都在外面闯啊杀啊，回到家里，有个知暖知热的人跟你说说话，多好啊，人都是需要温暖和安慰的。”
“下次遇到合适的，我肯定不会拒绝。”孟穗老实说：“但是我这个年龄，又经历了这么多风雨，绝对不能委屈自己的心。”安萍批评她：“你就是眼光太高了，看不上人家，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位男士，高高大大的帅哥一个，你嫌人家不好，搞不懂什么样的人才能跑进你的眼睛？我是没耐心陪你了。”
说起来又是一个故事。安萍有个亲戚的朋友，人长得一表人才，自己经营了一家电缆公司。五年前离了婚，孩子归女方。安萍觉得两人条件相当，便有意把他们凑在一起。“吃顿饭吧，随便聊聊，就算多认识个朋友。” 安萍对孟穗说。孟穗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去赴了约。
那男人跟孟穗同岁，还比她小两个月，确实长得帅气明亮，招人喜爱，孟穗看他养眼，谈吐不俗，于是很快启动了第二次约会。再接触了几次，彼此有意，男女间免不了一些亲密的举动，之后便有了牵牵挂挂的感情。就在这个时候，孟穗感觉不对劲了，那男的总是想打听她的资产，打听她的房子和车子，然后还对她的加拿大公民身份有着强烈的兴趣。有次他居然问：“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可以帮我女儿也拿到绿卡吗？”
一股子汽油点燃了火，火窜到孟穗的喉咙口，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强挤出温柔平静的笑容说：“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女儿肯定会拿到绿卡。“
他兴高采烈，乘胜追击：“那我们就快点结婚吧，把我女儿快点办过去！她那个成绩在中国连三流的大学也考不上，这是我心头最大的痛点，你若是帮了她，也是在帮我。”
她看着他欢天喜地的一张脸，一股子气在心头窜来窜去，他曾经阳光英气的一张脸早成了一张猥琐脸。她依然忍住气，就是故意逗他玩，看他的脑瓜子里有多少新鲜别致的想法。她说：“温哥华气候宜人，风光美丽， 你要不要让你的老爸老妈也跟着移民啊？”
“你不主动说，我还真不好意思说，我爸妈辛苦了一辈子，也只有在中国游游走走，还真没出过国，温哥华太美了，我在网上看过片子，简直就是人间仙境，能让我爸妈在那里养老，也算是尽了我的孝心。”
“可惜啊，你这份孝心太昂贵了。” 孟穗气定神闲地问他：“你知道温哥华的房价吗？”
那猥琐男居然说：“你的事业这么成功，难度在温哥华还买不起房？“
孟穗点头笑道：“承蒙你对我的夸奖，我买得起的，买得起的。”
“就是嘛，还骗我呢，我早听安萍说过，你前夫死后不是留了一套房子吗？那套房子我们住，我不忌讳的，你给我父母在附近再买套小房子就成，我女儿跟他们住在一起。对了，我前妻会常去看望他们。我和前妻虽然离了婚，但还是朋友，因为她对我父母也是挺好的，我父母生病都是她在照顾，我妈早就认她是闺女了，说你们就算离婚了，但闺女的关系是无法改变的……”
孟穗听着他的“深情告白“，已经处于半晕半吐的状态，肠胃翻腾 筋骨痉挛，恶心得像喝了一碗臭虫苍蝇汤。那一刻，她感觉那个男人和他全家合伙要骗她的绿卡和财产。谢天谢地，手机响了，是她的一个手下打来的，孟穗抓起电话就喊：“好的，情况紧急，我马上就过去。”
总算摆脱了猥琐男，孟穗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周六的下午，她和安萍见面时，她还没来得及朝安萍吐苦水，安萍便噼哩啪啦开始责怪她：“孟穗啊，你不是跟人家好好的吗？都有感情了，已经谈到结婚移民的事了，对方也真心跟你亮了底，怎么说变就变，眼睛一翻就不认人了。”
“如今这世道，要找一个真实的人不容易啊。” 安萍补充了一句。
“对，真实，真实得太过恐怖。”孟穗的神态像遭遇了一个骗子，她一直在摇头：“前些日子太忙，没有功夫给你细说。我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猥琐男。”
“人家高高大大的一个美帅哥，怎么就成了猥琐男？你们不都，不都……” 安萍欲言又止。
“极品啊，极品，怎么就让我遭遇了极品！“孟穗低头喝茶，眉眼很阴暗。
安萍发誓，再也不跟孟穗介绍男朋友。安萍后来在电话里跟酡馥诉苦，有些话她对孟穗开不了口，那男的说孟穗利用他，利用他的肉体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谁不知道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比老虎豹子还凶狠，只是用完了就走人，一点没有做人的责任感。
酡馥那时还没有海归。酡馥在越洋电话对安萍说：“这个男的也不是人，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孟穗幸好早点逃了。”安萍点头道：“他的话确实很过份，但是我也不会再给孟穗介绍男朋友。”
酡馥笑道：“我记得你十多年前就发过誓。不再给孟穗介绍男朋友。那时我们不过二十来岁，你说孟穗口味刁得要命，单位稳定的，她嫌人家没钱，单位有钱的，她嫌人家不稳定，两个条件都具备的，她又嫌人家个子矮了，终于来了位个子高的，又有好文凭，她又嫌人家戴了眼镜。其实她自己都是装了博士伦的。“
青春岁月的画面又在眼前闪过，安萍和酡馥都笑了。但是安萍转身就忘了誓言，继续关心着孟穗，继续给孟穗介绍男友。孟穗顺水划舟，来者不拒，管他是极品还是绝品，干脆就把他们当成潜在的客户，看有没有发展业务的可能。
安萍看孟穗颠来晃去，根本没有稳定的心，于是好心提醒孟穗：“现在满大街的剩女，都在想挑一个好男人嫁了，二十五六岁就是圣斗士了。“孟穗连忙接过话：“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明白自己早是齐天大圣，再说我还是个离过婚的齐天大圣，离过婚不说，齐天大圣还把她的男人克死了，说出去更不吉利了。“
孟穗自己把丑话主动倒出来，安萍反倒是觉得尴尬。她总是强调她的老句子：“反正女人还是应该有个家。”
孟穗便问她：“你觉得你的家很开心吗？”
安萍说：“好开心谈不上，但是心很稳定，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需求，我们这个年龄是应该有家的年龄。”
孟穗幽幽笑了笑：“幸福美满的家庭固然让人羡慕，但是那些破碎的、苦难的、凑合的家，还有硝烟弥漫的家，从白天打到深夜，我看还是算了吧。”
安萍正想表白一番道理， 手机的音乐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是安萍老公打来的，孟穗只当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却看见安萍的脸变了色，一会儿紫，一会儿灰。她放下手机的时候，脸色已经铁青了，她有气无力对孟穗说：“我家里的那个小土匪又给我惹事了，长大了就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孩子全是讨债鬼，我劝你以后最好别要小杂种！”
9 什么样的传奇？
孟穗淡然地品着茶，目送安萍气急败坏的背影远去。她想起五分钟前，安萍还在神采飞扬告诉她，女人有个完整的家是多么的美好，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孩子，他们给你的温暖足以胜过一栋金子建造的房子，因为金房子再富丽堂皇，也没有亲情的温暖，人生若是没有天伦之乐，是多么痛苦和可怜。
也就五分钟的时间，世界就变了。孟穗后来对酡馥说：“亲情是很温暖，但是亲情也会给你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我幸好没有孩子，你知道安萍的孩子给她惹出了什么样的传奇吗？”
“什么样的传奇？“ 好奇心在酡馥的舌头尖上开花，对他人隐秘的爱好是人类的天性。
那年安萍的儿子萧萧十五岁了。十五岁正是青春的叛逆期，冲动、热血、固执、狂热，自以为无所不知，全世界都是他们的。孟穗曾经对安萍说过，萧萧成天在网上打游戏、看碟片，你还是应该管管他，有些东西还是应该限制限制。安萍总是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我能限制他什么，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比你这些大人还懂，幸好是男孩子，反正不吃亏的，若是女孩子，我的心都恐怕抓紧了。”
萧萧很快就早恋了。孟穗劝过安萍：“这鸳鸯也太早了点吧，你当妈的还是该举一举棒子。” 安萍还是那句老话：“反正是男孩不吃亏的。”
当萧萧被打得一脸开满了红花绿花，出现在当妈的面前，安萍才意识到男孩子也会吃亏的。话说萧萧的女朋友比他大四岁，人称艾姐，艾姐几年前就休学了，帮着家里照看火锅馆。艾姐年龄不大，各种社会经验却丰富多彩，宵宵跟着她自然偷尝了男女的甜果子。萧萧动了少男的真情，被艾姐弄得神魂颠倒，但艾姐却不拿他当一道好菜，过两个月就腻歪了，脚一抬，把萧萧给踢飞了，居然转过身，就跟萧萧的哥们小强好上了。萧萧被小强插了一头的绿叶子，自然要去找小强问罪。小强白眼一翻，对他哼道：“你自己怎么不找原因？就你那点小肌肉，艾姐才瞧不起你，十来分钟就收火下线，瞧我多棒，过了半个小时还能持续战斗，让艾姐欢喜得不得了。”
这样的挑衅谁受得了，更别说血气方刚的少年，两个人挥拳舞脚就是一场恶战。浓烟滚滚之后，双方都受了伤，至于谁陪谁的医药费，最后两边的家长自有决定：各管各的孩子。家长们都在怒骂那个艾姐是个烂女人，所有的罪和丑恶都应该让那烂女人承担，而自家的孩子失去了童贞，绝对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应该找个地儿讨个说法。
孟穗最后总结说：“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这些当家长的，缺乏对孩子管教 ，却从不反省自己的错误。出了事，就把所有的污水倒在女人身上，什么道理啊？”
酡馥也点头同意：“男女之事，男人女人都有责任，不管发生在什么年龄段。安萍这个事上确实对萧萧的管教不够严格。“
孟穗哼笑道：“安萍才无所谓呢，安萍当时理直气壮的，还想去找艾姐家扳道理，我劝住了她，你想想艾姐是什么人物，你安萍能对付？到时候她泼起来，滚在地上诬告你儿子强奸她，你一个外事办的主任，莫非能动用权利把她送进派出所？”
安萍听了孟穗的话，把这件事情忍了下来，就当一块鱼骨头强迫吞进了肚子里，憋屈得很，总是难受得心慌，时不时都想发作。孟穗有次说：“幸好我没有孩子，不用为这些事烦心，一个人过日子，虽然有些孤独，但一个人的日子也简单干净。”
安萍看了一眼孟穗，半天没有说话，她知道儿子出了事，孟穗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可以弥补自己人生的某种遗憾。她当然不能让她得逞，她静静地笑着说：“我家萧萧确实有淘气的时候，但人聪明，智商高，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给学校抱了奖杯，别看他一天都扑在游戏机上，他不仅玩游戏，而且还能写游戏，简直让我和他老爹不敢相信，他写出来的游戏居然被一家网站看中了！三千块钱买断。萧萧还说，现在挣小钱，以后挣大钱，要给我和他爸买大别墅住。”
孟穗只好附和道：“萧萧一直都很聪明，他小时侯我就看出来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聪明？”安萍一字一顿，声音清脆有力，像弹子落在寒冰上：“因为我在女人最佳的怀孕年龄生的他。”
这句话带着某种挑衅，落进孟穗的耳朵里，几乎要烧断她的神经— 她确实受伤了！因为孟穗明白，安萍也明白，孟穗早过了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孟穗虽然表面上对有没有孩子五所谓，但潜意识深处依然渴望拥有母性的光辉– 把母性的爱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陌生人之间是不会受伤的，而好友之间却会堆积误会和伤害，因为天长日久，彼此太了解了，过经过脉都看清楚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触及敏感的神经，偏偏又都是心细的女人。总之，这件事过去后，两个人再不来往，谁也不会主动去找另一个，除非酡馥在场，两个人才勉强说笑两句。
那一天，孟穗听到酡馥谈及栽培果树，果树跟人一样，也要讲缘份，有些果树是朋友，可以相亲相爱，有些果树是冤家，一辈子都彼此仇恨。
触景生情，孟穗发了一端感慨，她后来问酡馥：“我和安萍也是两棵树吧，刚开始还能快乐相处，现在已经生了怨，不能再种在同个地里了，可是偏偏树又长大了，要移栽也不是那么容易。”
10 在岁月中成长
对于安萍和孟穗的隔阂，酡馥一心想化解。只要有机会，她总是好言细语，耐心劝孟穗：“人应该随缘，如果真的缘份尽了，也就不用勉强了。但是我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感情基础深厚，彼此间信任了那么多年，突然说断就断，是多么的可惜，你们都应该努力，各自退让半步。”
孟穗冷眼摇头道：“怎么退让？我们都伤了彼此的心，我们都是好强的女人，如果不是你酡馥处在我们中间，我们两个人也不会再见面了，就算见面了也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谁听着不难受？”
酡馥笑道：“我刚回国的那阵，我感觉你们还是不错的。”
孟穗摇头说：“那时已经有成见了，只是看在你的份上，我和她装也要装出好朋友的样子。”
“你们都给我面子啊，谢谢你们两个人。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下个月我生日，我准备定一桌，你和安萍都得来，对了，飞燕也会来。” 酡馥一边说着，一边给一个盆栽的美国李子树剪枝，那是酡馥刚开发出来的一个新品种，李树的果子娇艳欲滴，再配以仿景泰蓝的花瓶，高雅华美，可以走高档路线。
“飞燕也会来？” 孟穗的眼睛瞪得像核桃，她说：“我只当飞燕早就一飞不回头。”
“什么一飞不回头。”酡馥说：“上个星期天，她还跟我来了电话，我跟她说起了花果山的事，她很兴奋，恨不得马上飞来看，说是等桃花开了，她会鼓动剧组来这里拍外景，给我们好好宣传一下。”
孟穗听得眼亮心亮，额头都有太阳的光芒，是啊，如果飞燕能鼓动一个剧组来拍外景，动作大，声音大，她们的花果山很快在全国响起来，其宣传的效果比雾城电视台的节目要豪放得多，但是孟穗的言语间还是有一股子柠檬味：“酡馥啊，还是你有本领，我跟飞燕都没什么音信了，安萍也没有，唯独她和你走得近。那些日子，安萍一提起飞燕，也是抱怨满天的。”
“别再抱怨了，我们四个人不容易，这么多年后，还能聚在一起更不容易，所以我们都要珍惜。”酡馥静声静气地说。
孟穗笑道：“我发现你酡馥很有凝聚力，我们四个人都喜欢你，都愿意跟你亲近，如果不是你，我们几个人早就各奔东西了。”
酡馥笑道：“别给我带高帽子了，看看我送给飞燕的礼物。”
礼物是盆栽的蓝莓，是酡馥从美国引进来的一个新品种。凡是从海外引进来的新品种，酡馥都会先进行盆栽试验或者小面积试种。盆中的蓝莓是美国南方的powder blue，枝矮蓬松，果实累累，特别适合在花盆中的造型，酡馥把它修剪得疏落有致 ，层次丰富。孟穗说：“你把它送给飞燕，那安萍见了不吃醋吗？”
“安萍肯定有，你也有，你喜欢这棵枇杷吗？等接了果，金黄金黄的一树，就像一树的金元宝，春节可以上市，我现在有两个待选名字，一个是‘元宝枇杷’，另外一个是‘招财枇杷‘，你喜欢哪个？” 酡馥一边说，一边动手修剪一棵枇杷的盆景。孟穗在一旁赞叹道：“两个名字都好，我都喜欢，你是天生的艺术家，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份才艺。”
酡馥告诉孟穗，她曾经去法国南方出过差，偷闲在普罗旺斯参观了一个当地的小园林。园林布局浑然一体，花是花，草是草，雕塑是雕塑，灌溉系统是用的滴灌，管子都半埋在地 里，是为了美观。法国人生来就是搞艺术的，连果树也修剪得活波可爱，充满了灵动的想象力。橘子树被修剪成滚滚的圆球，憨厚可爱。苹果树的枝条被绑在架子 上，被打理成宫廷大扇子的形象。而最绝的是樱桃树，修成了圣诞树的模样。让人展开想象，等到了樱桃丰收的时候，成熟芳香的果子在阳光下娇艳璀灿，该是怎样 的一棵圣诞树啊？
“圣诞树，樱桃树？” 孟穗似乎有些迷惑。
“是把樱桃树修剪成了一棵圣诞树，非常具有想象力。” 酡馥说：“可我总忘不了我们年少时，江边有棵樱桃树，我们四个人坐在树下谈心，多么美好的时光。”
“我们都老了，再也退不回那样的时光天地。” 孟穗说：“但是我不恋旧，青春固然美丽，但也有很多无奈，我满意现在的状况，你呢？”
“我也满足现在的状况，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酡馥对孟穗说：“记得我在普罗旺斯看果树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退休了，有钱有闲了，我也要拥有一个果园，把里面的果树全部修剪成艺术品。没想到因为你，我这个理想还提前实现了，应该谢谢你！”
“我才应该谢谢你。”孟穗说：“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也不会想到花果山，也不会有我们的梦馥园。“
两个说着笑着，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她们的心充满了柔和宁静的喜悦。孟穗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酡馥，因为酡馥身上有爱，有感恩的光芒，但是青春岁月里的酡馥没有这么可爱，那时的她，骄傲、好强、固执、不服输，跟朋友暗中较劲。酡馥总是说：“我们在岁月中成长，心境肯定跟过去不同。鲍国走了后，给我留下一些佛书，我有闲时读了不少，那些关于生命和智慧的话题，读得越多心越平静。”
11 飞燕说要把剧组拉到花果山
梦馥园的业务从一挂牌起，就走得一帆风顺。转眼两年过去了，公司的规模慢慢扩大，已经拥有了三十多个正式员工，。但酡馥是个认真的人，大小事情还是喜欢事必躬亲。孟穗那天去找她，看见她正对着电脑设计蟠桃树的广告词，中英文双管齐下，一个词一个词的敲打，孟穗问她：“你累不累，公司要做大就是要做专业，这些事情你干吗不交给广告公司干？”
酡馥摇头道：“设计广告的制图软件我在美国就用过，我自己生产出来的产品我最了解，再说广告公司那帮人英文也不过关。”
酡馥的广告有个特点，喜欢用双语，给人的感觉特别国际化。酡馥曾经对孟穗说过：“我们海归的搞创业，就是应该充分发挥出我们的优势。你看现在的雾城，越来越国际都市化，街上和地铁里到处都是国际友人的脸。”
“你最近有飞燕的消息吗？” 孟穗问酡馥。
“她明年要拍一个古装剧，说等花果山的桃花开了，就把剧组拉过来。“
孟穗笑道：“剧组拉过来？是真刀真抢的实打实干吗？我还以为她随便说说，逗我们哇哈哈呢。“
酡馥说：“这次该是真的吧，先前飞燕是明星，就算大明星也没有用，拍外景是制片人和导演说了算，她做不了主，我也理解，她在电话里也给我解释过了。现在她不同了，混到了制片人的椅子上，每一句话都有份量。“
孟穗说：“去年她让我白欢喜一场，我是不敢再提前兴奋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早，只有人在我面前动了，我才可以相信我的眼睛。“
酡馥笑道：“我相信飞燕，她是努力过的，就算她这次又水了，肯定有她的难处。不管怎样，她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就该相互理解，说话无拘无束，没有忌讳。”
孟穗点头道：“酡馥，还是你心宽，总是想着人家的好处，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因为酡馥经常安排三个人的聚会，孟穗和安萍也解了过去的疙瘩。上半年，孟穗的嫂子要生第二胎，也是安萍出面帮忙找的好医生。孟穗对此也感激不尽。
安萍时不时地感叹一番：“人到中年了，最过心的朋友还是过去的朋友。”孟穗接过话说：“我记得飞燕去年拍的一个当代电视剧，里面有段对话很有意思，男主角跟他的哥们说，朋友是越老越好，床上的伙伴嘛，当然是越新越好。”
安萍叹了口气说：“男人都是花鸡公，喜新厌旧的东西。” 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男人还是看重朋友。”
孟穗摇头道：“没什么新奇的观点，男人女人都差不多，都是人，贵起来，贱起来都一样。”
正说着，茶庄的服务生走过来，问她们要不要尝一下本店最新的点心。孟穗说：“那就挑最好的，一样来两样。” 酡馥连忙阻止道：“我们已经吃了两份冰淇淋了，不能再吃了，我们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年轻的本钱，随便怎么乱吃都不怕。”
安萍在一旁附和道：“我同意酡馥的观点，我现在是今天吃一口，明天就横在腰围上了，牢牢管好自己的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们四个人里面，唯有飞燕的体型保持不变，飞燕混在娱乐圈的江湖，一个脸蛋，一个身材，都是她的命根子。其实她也苦，为了扛住青春的夕阳不落，她每过半年就要去拉皮和抽脂，手术搞多了，对人体也是种摧残。飞燕若是不化妆，根本就不敢在青天白日下行走。平日里压力也大，稍微没休息好，老态就出来了，若是被娱乐狗仔队的撞见，又是一顿舞文弄墨的嘲弄，说什么“时光无情，转眼就残成了大妈，大妈偏要装嫩黄花。“。飞燕因为跟酡馥过心，时不时会跟酡馥讲些隐密的悄悄话，酡馥只好尽力安慰她。飞燕的苦，酡馥肯定不会转诉给安萍二人。
孟穗笑道：“说起减肥，我倒有个主意，以后我们三人每周聚会一次，不去茶庄和酒楼，就去酡馥的果园干干杂活，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肥也减了，感情也促进了，同时还能享受果园的香甜空气。”
这是一个好主意，但酡馥不敢马上接过来，她觉得孟穗还是鬼精灵的，她去干活有什么好说的，果园有她一半的股份。但是让安萍去辛苦打杂，明摆着就是利用人家的劳动力，怎么说得通呢。正在为难间，安萍倒是很兴奋，连声喊道：“就这么定了，定了，下个周末果园见，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把老公儿子也带来，让萧萧看看果树和蔬菜的成长，别以为苹果桃子豆子就是自动从超市里冒出来。
12 不想办农家乐
酡馥的花果山，果树占领了一百多亩土地。但是果树是投资多，收益慢的项目，要等到大量的银子流进来，至少也得捱个四五年，这期间还要支付工人的工资。酡馥的产业收入主要来自果树盆景、盆栽的鲜花和蔬菜，她除了请专人种植外，还给自己开辟了一块自留地，从西瓜到玫瑰花，什么都种，权当是自己的实验田。
安萍每次带着家人上花果山，酡馥就请他们去自留地参观游玩，偶尔也会干干农活。安萍有次提了个建议：“酡馥，你这么多的闲地，可以办个养殖场啊，或者挖个池塘什么的，养养土鸡养养养鱼，农家乐多找钱啊。“
孟穗在一旁笑道：“你能想出来的，我还想不出来？我早就说了农家乐，可惜我们酡馥现在信佛了，不杀生，她不忍心看见她养出来的鸡和鱼成了别人餐桌上的食物。”
酡馥转头对孟穗说：“农家乐你要办，可以找人承包，反正我是不会碰的。”
安萍不相信酡馥信佛吃斋了，她说：“上次我们吃饭，我还看见你点了豆花鱼。”
酡馥老实地说：“我平日喜欢看佛书，但算不上佛教徒，也没有彻底吃素，我做事凭着自己的心走，只是不喜欢养殖场，特别是想起那些动物的结局，血淋淋的，心头很不舒服。“
安萍说：“你这就虚伪了，你吃鱼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盘子里的那条鱼，好可怜啊，早就经过了 血淋淋的过程？”
酡馥笑道：“这就是佛家说的三净肉。“ 她按照佛书给她们解释了什么叫三净肉：第一净，眼不见杀，没有亲眼看见动物被宰杀的凄惨。第一净，耳不闻杀，没有亲耳听见动物被宰的惨叫； 第三净，不是自己亲手所杀，不是因为自己想吃才杀生。
“让人家去杀生，自己来享受？”孟穗说：“什么三净不三净的，够虚伪透顶的，你看看，正是因为有人吃，才有人杀，吃的人和杀的人在我眼里一样的罪过。”
安萍接口道：“我们单位有个老头子，因为练气功的日子久了，不吃荤改吃素了，你知道她老婆子怎么给她烧豆腐青菜汤吗？那汤是先用甲鱼煲一夜，然后再放青菜和豆腐；他吃的黑木耳和香菇，是跟鸡一起烧过的，起锅后把素菜专挑出来，放到一个单独的盘里，再浇上香油和芝麻。大家都说，他这种吃素罪过更大，因为比一般人吃荤还要折腾。”
酡馥听了，不恼不急，她很平静地微笑道：“我不跟你们争，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只是做好自己。” 酡馥平日里爱读佛书，因为她找到了一种幸福的安静，那种安静让她随缘，一切顺其自然。她告诉她们：“虽然我没有彻底断荤，但是已经不爱吃肉了，平时就吃点鱼和虾而已，蔬菜的需求量比过去大得多，吃东西也慢慢清淡了，如果有一天彻底吃素，可能也是水到渠成的过程。”
孟穗表情神秘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了，马科长的夫人几年前信奉道教，在家里只吃素，吃素的时间长了，人的欲望也没了，马科长常常抱怨说他在家里守活寡。”
安萍好奇地问酡馥：“你们这些修行人，是不是会修得清心寡欲，人的正常欲望也没了？”
孟穗说：“酡馥不算修行人吧，我从没看见他去庙里烧香拜佛，祈祷观音娘娘保佑。“
酡馥说：“我觉得佛在心中就行了，修行就是做好自己，不用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反正佛书读得越多，心越安静，心一安静，人的欲望就自然地降低了。”
安萍嘻嘻笑道：“你没欲望了，成了半个尼姑，我都不好给介绍男朋友了。”
“那就别介绍吧。” 酡馥说，脸上的表情是一本正经。
13 背后有一双间谍的眼睛
转眼之间，万物萌动的春天就要来了。果园一年四季都有忙碌的活儿，新梢摘心、疏枝剪枝、挖地施肥、除草打药……时不时的，酡馥请的专业队伍出了状况，她还要请自披挂上阵。
孟穗本来说得好好的，每个周末去给酡馥义务帮忙，但是实在忍受不了粪肥呛人的恶臭，熏得她眼泪直流，头上长角，都快晕死了，死了也不明白酡馥弄的什么肥料。酡馥笑她：“你怎么能够嫌臭啊？我这是无公害蟠桃园，蟠桃是美国加州引进来的，我的培植方式是绿色环保，不用化肥，等你夏天品尝了蟠桃的鲜美，你就会忘了今天的恶臭。
当孟穗得知酡馥的肥料成份不仅有人的粪便，还有动物的粪便，早饭晚饭都要吐出来，编了个理由匆忙逃离了现场。酡馥心知肚明，一笑置之，她后来对酡馥说：“春耕的时候我不帮忙了，收获的时候我再来。”
“行啊，孟总，没问题的，等摘桃的时候您大人再来。” 酡馥话一完，手机一关，转身就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劳动中，偏偏忙得两脚乱跳的时候，安萍又跑来捣乱。
“我不是捣乱，我是真心对你好，如果换一个人，我会为她担心吗？“ 在安萍的再三恳请下，酡馥拂不过面子，只好在百忙之中约见了安萍。安萍语重心长，她说她把酡馥看成是自己的亲人，个人的事情应该郑重考虑，刻不容缓。她还说：“是女人，都应该生孩子的，你现在这个年龄，已经是高龄产妇了，你父母急得不行，你妈都来找过我好几次了，说不了两句就开始哭，我看着听着也心酸啊。”
酡馥沉沉地叹了口气。亲情其实是一种折磨，心灵最重的折磨，最沉的负担。酡馥读了佛书，对传宗接代的观念已经很淡薄了。她相信因果轮回 生命在无限的流转之中，父母与子女是讲缘份的，缘中有四种关系：报恩、抱怨、还债、讨债。
安萍瘪了瘪嘴：“我不相信封建迷信，我相信科学，我是唯物主义的共产主义者。”不过她笑道：“你酡馥从小就绝顶聪明，我倒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酡馥说：“我先说第一种，报恩的，你看有些小孩从小就温顺听话，长大后又努力工作，报效父母，他为什么这么好，因为在前世父母对他有恩，他这一世是来报恩的。再说报怨的，你前世肯定伤了他，他这一世来当你的孩子，不但要用光你的钱，还要把你搞得家破人亡。第三种是还债的，你生前欠了人家的债，债主在这一世化成孩子到你家讨债。”
安萍笑道：“原来讨债鬼就是这么来的，我估计我儿子也是讨债来的，天天闹得我心烦。我记得小时候，我们院里有个小孩游泳死了，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父母哭得昏天黑地，院里有位老奶奶劝他们：你们不要太伤心，他是讨债来的，如今讨完了，他就走了，幸好你们欠他的不多，否则等到他大学毕业，正要回报你们的时候离开了，那才惨呢。”
酡馥说：“你看老奶奶是有知识的人，也是懂道理的人。”
安萍说：“可我父母都说，那老太婆是封建迷信，让我别听她的那一套。不过你的封建迷信我还是想听下去。“
酡馥笑道：“那我继续我的封建迷信吧，第四种孩子是来还债的，因为他前生欠了父母的。你看香港的梅艳芳和张柏芝，一出道就开始养家，明显的就是投生来还债。还债的孩子虽然尽心供养父母，但是对父母并没有虔诚的恭敬心。我记得鲍国生前曾经说过：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都是有因果报应的。“
安萍立刻追问：“你现在还是忘不了鲍国吧？其实女人还是应该有个家。”
酡馥说：“我确实忘不了鲍国，他是我人生最浓的一抹亮彩。我不讳言，我还在想他，不是那种凄凉悲伤的思念，而是带着光明和感恩的回望。”
“我理解你，” 安萍说：“如今的世界很难找到像鲍国那样有智慧的人，但若天缘巧合，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了心仪的人，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了心仪的人？”酡馥笑道：“恐怕在极乐世界才见到了这样的人。”
安萍唉了一声气，似乎放弃了当媒婆的主观愿望，她说：“我知道你，酡馥，看来你这辈子是修行定了，虽然没剃发，没进庙子，但心也是出家尼姑的心了。你放心，我再也不在你身上瞎费心了，若是你妈再跑到我面前哭，我就对她说，你是选择酡馥的现状呢？还是选择她出家当尼姑，她若出家当尼姑，果园和财产全部捐献给社会，您们一分钱也拿不了，若是尊重酡馥的现状，您们还可以无限期享受果园的好处，以后酡馥的产业，她哥哥家的孩子还可以继承……”
“这才是我的好朋友嘛，谢谢你。“酡馥拍了拍安萍的头。
茶烟悠然地飘散在她们的中间，空气里浮动着龙井的芳香。安萍对酡馥笑道：“孟穗最近很忙吧？”
“跟我一样的忙，说不定比我还忙。“酡馥说：“你看看，你还能抓住我，你能抓住她吗？我上个月去美国购买菜果营养素，让她帮我处理几个事情，白天的事情她都见缝插针帮我搞定了，晚上的业务饭局她居然不能陪。”
安萍悠然一笑：“酡馥啊，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没品出其中的奥妙吗？”
“她有了新动向，有了男朋友？“ 酡馥问：“她什么也没告诉我啊？我记得她说过，她对男人早烦了，这世间太多的极品男，弄得她欲哭无泪，她想静一静，让我给她推荐几本通俗易懂的佛书。”
“她若真有空读佛书，肯定也去帮你应付晚上的饭局，她啊，现在晚上太忙，两天前，我在希尔顿有个外事活动，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看一个男的同孟穗半搂半勾的，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酡馥不以为然地说：“就算孟穗有男朋友也很正常啊。”
“可是那男的，”安萍的眉眼处涌出难为情的表情，她笑了笑：“那帅哥高大威猛，只是那张脸……”她故意忍住不说。
“什么脸，莫非是张老外的脸？”
“不，那帅哥太年轻了，我看就是个85后。”
“85后？天，你看花眼了没有，85后和我们相差十多岁啊！”
安萍坚信自己没有看错，她说正是因为那张脸太年轻了，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可惜沉在爱河里的孟穗，一直在傻笑，没有发现背后有一双间谍的眼睛。
14 一个奔四张的女人，还经得起多少折腾
窗外的天，一会儿雨，一会儿太阳，变化莫测像少女的心。
当孟穗落落大方，把自己的小男友领到酡馥和安萍的面前，要说神态尴尬的，眼睛惊诧的，倒是酡馥安萍二人。对于孟穗，该来的迟早要来，不如早一点亮相，免得好友们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又神秘好奇，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云飞雾罩的，仿佛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没什么鬼鬼祟祟的，我正大光明谈恋爱，怕谁啊。”孟穗心里想着，自己给自己鼓气。
“他叫秦海龙，今年二十三岁。” 孟穗声音爽亮，绝不拖泥带水，干脆得像敲核桃，她看了一眼酡馥：“你认识他的，在办公室在酒楼里你们都见过面。”
“秦海龙，我知道他，他不是你手下的一个员工吗？” 酡馥只问了一句，心头挂满了问号，却不知道从哪儿问。孟穗一个当老板的，怎么把员工拉到自己的怀里？一个奔四张的女人，还经得起多少折腾？
大女人找小男人，虽然这样的事情在社会上屡见不鲜，中国也有，外国也有，见多识广的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但是主角换成了孟穗，酡馥和安萍就觉得天方夜谭了。一群人在酡馥面前裸奔，酡馥不会吃惊，但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在里面一丝不挂，她不会不管，至少也得拿件衣服给她披上。
这个孟穗，也太反传统了，从哪儿学来的一记怪招，一下子就飞到云雾里去了，看不见她的身影，却看见落了一地的羽毛。在酡馥的眼睛里，这所谓的现代、时尚、新潮 、个性，也不是这个年龄可以玩得起的。那男孩和她之间不是代沟，而是“代海”，海天辽阔，完全是两个阶层，两个世界的人。秦海龙，来自农村，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到城里讨生活了，也不知两个人上哪儿去编织共同语言？
“共同语言，什么共同语言？非要同龄人才找到得共同语言？” 孟穗喝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问二人。
“不管怎么说，男人比女人小这么多，在中国这个社会走得顺吗？那么多的白眼和怪话。“这是安萍的观点。
“人家的白眼和怪话我能控制住吗？外边的人是天使还是魔鬼，都与我没有关系，只要不损害我的利益，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吐什么吐什么。我活我自己的开心，只要我自己快乐，跟外边的人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谁，都不能独立成世界，都跟这个社会有各种联系，你不是你一个人，你还有父母亲人，必须接受各类人的目光。”
“目光就是激光，我也不怕。“ 孟穗说。
酡馥笑道：“听你的口气，你像是豁出去了，一切都为自己的幸福。“
孟穗说：“对，就是这个理。我从来不觉得年龄是个障碍，我曾经遭遇过的相亲极品男，比我大十岁，自以为极有钱，一脸的猪油闪闪，闪得我要上吐下泄，对着他那个猪头，我一辈子的晚饭都可以免了。”
酡馥点头道：“我同意你的见解，年龄和成熟不能划等号。有的孩子七八岁就懂事了，有的人七老八十岁了，还是老顽童。我曾在NBC的电视新闻里，看到阿富汗的一个村庄遭遇轰炸袭击，一栋房子倒下去了，一家八口只剩下一个老奶奶和小女孩，老奶奶嚎啕大哭。因为一夜之间，她失去了儿子和媳妇，还有四个孙子孙女。她唯一活着的孙女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把奶奶的头搂入怀里，咬紧了嘴唇，一滴泪都没有落。什么叫成熟灵魂，这个小女孩的灵魂就是成熟的灵魂。”
酡馥的一席话，如微风细雨，温润了孟穗的心，她一下就敞开自己的心，所有隐秘的故事都可以从头说起。她说：“我和秦海龙相识已经好几年了，彼此都知根知底，只不过是最近两个月，我们才有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说来话长，孟穗创建狗墓地业务不久，便接到一笔大单子，合伙人赵先生的朋友死了一头藏獒。
酡馥说：“我记得孟穗说过的那头藏獒，叫什么大格格。“
安萍立刻接口道：“我知道，那藏獒的葬礼比人还气派，警车开道，奔驰和宝马相送，我听你讲过，棺材是钢做的，抬棺人就有八个，都是从礼仪公司挑的英俊帅哥，个个仪表堂堂，一身的黑衣黑裤，还戴着黑超和耳麦。”
“秦海龙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孟穗告诉她们：“他在里面特别安静，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我记得很清楚，当葬礼结束后，我让我的助手去给服务人员发小费，小费是装在信封里的，其他人都马上打开信封数小费，但是秦海龙没有，他看也不看，只是一声不响把信封塞进荷包里，我当时就在想，他肯定是个不贪婪的好孩子。”
“你那时就看上他了？” 安萍好奇地问。
“我那时对他只是有好感，绝对没动男女之情，不管怎么说，喜欢上比自己小得多的男人，对当时的我来说，纯粹一黑天的大梦。我只觉得这孩子可爱，后来有礼仪活动，我会去他所在的公司要人，点名要他。”
15 她怎么爱上了他
接触了几次，孟穗慢慢喜欢上了他的诚实守信、踏实可靠，在一次礼仪活动中，她亲眼看见一群人慌忙忙从大巴车下来后，都向老总和明星奔去，而他不慌不急，走在最后面，还去搀扶一个极不起眼的老太太。那次活动结束后，孟穗直接问他：“你愿不愿意到我公司上班，先从办公室行政做起。”他即刻点头答应了。
“他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酡馥问。
孟穗说：“因为他还是喜欢一个正经的工作，他觉得在办公室工作是白领的工作，他先前在公关公司当礼仪先生，毕竟是个吃青春饭的工作，干不长，他还有份工作是在夜总会当保安，也是份辛苦的工作。他来自农村，也不怕吃苦，但是内心还是渴望改变命运。”
酡馥笑道：“很显然，你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孟穗点头道：“对，他白日上班，晚上我给他联系了一家职业夜校，去那里充电补能量，学电脑，学财务，学英语，还学绘图软件，他刻苦又聪明，很珍惜学习的机会。他学完后，我给他派了个活儿，让他去监督修路的工程。”
酡馥恍然大悟：“对了，就是修花果山公路的那阵，我见过他，记得当时我们和村委书记吃饭的时候，他也在场，我当时就觉得他沉着稳健，说话得体，心想孟穗还真会看人，是个好助手。”
“我不谦虚，他是我培训出来的材料。” 孟穗的眼睛里已闪出得意的金光：“就算是千里马，也需要伯乐，人能不能成材，也需要贵人的点拨。”
安萍笑着哼道：“行，行，你就想说你是秦海龙的贵人。“
”你这贵人当的不错。“酡馥一边点头一边对孟穗笑道：“记得那个秋天，我在办公室设计樱桃盆景的标签，换了十多次，还是不满意自己的设计图。你们都知道，我这个人喜欢自己动手，不想找广告公司花冤枉银子。那天你和秦海龙正好来我的办公室，我刚说了这事，他就立刻说让他试一试，我心想你行吗？“
孟穗说：“我记得你当时的表情，怀疑挂在眉毛上，我都感到尴尬，我说他的电脑设计很棒的，许多人都夸他有美术天才，让他试一下吧。“
酡馥说：“没错的，我就是看在你孟穗的面子上，才答应让他试一试，结果没想到那小子动作快，当天晚上就把样图传了过来，样图活波可爱，颜色鲜艳，把樱桃设计成可爱的笑脸，也亏他想得出来。” 酡馥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只是没想到，你那时已和他暗渡陈仓了。“
孟穗摇头说：“你这是冤枉我，那个时候啊，我和海龙不过是普通的上下属关系，当然，我们私底下是很好朋友，我当时也是关心他，想把我的一个远房侄女嫁给他，结果这小子愁眉苦脸的，说他不喜欢相亲，他要自己找，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他会主动对她说出口的。“
安萍说：“这小子还挺有个性的，像个男人。”
酡馥说：“别东拉西扯跑远了，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关键点。”
“兜转了半天，什么关键点，若是要往前面追，还得从办农家乐说起，当年你酡馥不是怕杀生吗？不想养殖土鸡土鸭。海龙主动请缨，说他来自农村，他愿意承包，而且保证赚钱。这小子真有经营头脑，把农家乐承包得兴兴火火，土鸡和猪场都发展了，连喂猪的玉米地和红薯地都是他搞出来的。”
酡馥补充道：“我不得不赞他一句，自从他办了农家乐后，我桃园的农家肥都是他提供的，因为桃园离农家乐的养殖场最近。他送来后的肥料已经充分腐熟，我直接就能用，从养殖场送肥料到桃园，我当时还以为是孟穗想的好主意呢。”
“我什么主意都可以想，但是粪便啊，肥料啊什么的，我是脑袋想出了油菜花也想不到那个地儿。“ 孟穗说。
“是这个理儿，我相信。“ 酡馥点头道：“秦海龙来过果园几次，每次都给我一些好建议，他说我不必全用绿色肥料，可以适当施一些好化肥，定期埋在果树沟里，农药还是要喷，否则全给虫子吃了。果树上套袋时，应该浇一次透水，套袋前还要认真地疏果。”
“这小子，还真是个农业专家啊！” 安萍在一旁惊叹道。
孟穗说：“这个我一点不吃惊，海龙全家在老家就经营果园，我经常笑他，你本来从乡下进城就是想跳出农门，没想到现在又蹦回了农门。”
酡馥笑道：“他不仅有乡下人的种植经验，也有生意人的精明。半年前，他爱在我的实验田边溜达，然后就溜达出了不少主意，他说这块地里的果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城里人认领，也可当成礼物转让，节假日的礼物，生日的礼物，考上大学、新婚纪念、金婚纪念、生了贵子、八十大寿……我当时就赞同了，这小子哪来的点子，源源不断啊！”
“全都是我的点子！“孟穗一点不谦虚，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得意：“我想好后，让他去同你商量。“
酡馥点头道：“这下我明白了，你现在是老总，自然有老总的派头，有事都是让男秘书去办理。如今回头看过去，你同秦海龙是日久生情，我也没必要大惊小怪了。”
孟穗摇头笑道：“我和他是不同圈子的人，按理说是不能走到一起的，但是中途出了一件事，我们两个人的方向都变了。”
“原来精彩的情节还在后面。” 安萍把身子朝前挪了挪。
16 请吃红烧野猪头
酡馥知道，孟穗和她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两个人的观念水溶交融，在利益面前，都会低下身子，主动迁就对方。但是孟穗跟马科长、赵先生合作的狗墓园却是另一个世界，紧张、纷争、计较，一点小事情也会酿成大战。
矛盾的战火是从果园燃起来的。眼看着孟穗另劈山头，把果园办得红红火火，而打通果园的关系全是马科长和赵先生从前的老关系。河一过了，就开始拆桥吗？ 马科长二人沾染不到一点好处，当然是满肚子满脑袋的郁闷，孟穗跟他们的解释是：“那果园是我的朋友办的，她是美国的海归，很有路子，我不过是给她打杂而已。”
忘恩负义的东西！马科长第六感觉孟穗是撒谎，要证实太容易了，他工商局有朋友，一个电话就查出孟穗是果园和农家乐的法人代表。想直接剥她的画皮又觉得没有意思，于是便和赵先生商量怎样出一口闷气。赵先生一口同意，他说他胸口也是一堆野火在烧，怎么想得通，当初孟穗跟他二人联手，她出得了多少？不过想用赵先生的资金，马科长的关系，如今翅膀刚一硬，就撇开二人不管，搞自己的独立王国。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如果公司规模扩大后，开发了新领域，也是三个人联手一起上，有福同享，有难共担。
如今既然吃不了她的福，也得让她吃吃苦。那天马科长和赵先生一起出现在办公室，事先没有电话，现身时才说有紧急情况要同孟穗商量。孟穗那时正准备回家，公司的员工早下班了，看二人脸上有股怒气，隐约感觉有几分不妙。
马科长开门见山，要孟穗修改合同，每月收益也好、年终分红也好，其计算方式都要重新来过。赵先生的理由非常顽强：“当初我投入的资金最多，重要的客户都是我搭的桥，如果没有我们，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做的还少了吗？”孟穗冷笑道：“如果不跟我合作，你们能享受合资的待遇？广告宣传、社会人脉、电视采访、人员招聘、你们操过心吗？我还觉得我的得到的太少，我从来没怨过，你们倒是先闹了。”
“你改不改合同？”马科长一声怒吼后，桌子上的茶杯跳了两下。他眼大如垒球，已经是凶相毕露的豹子。
“你不改也可以，我这儿有份新合同，你签过字就成。” 赵先生居然还装得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孟穗只恨不得把那张狐狸一样的脸撕烂。
新合同就在她的眼前，她不看也知道是不平等条约，要刺她的肉，喝她的血，熬她的骨头，可是她能怎么办？他们明摆着就是以逼宫的血腥方式要逼她就范。
“如果我不签呢？”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腿肚子已经颤了一地的鸡皮。
“你不签吗？“ 马科长冷笑道：“我们就陪你喝茶到深夜。”马科长突然起身，把茶杯狠狠扔到地上，溅起一地的惊悚和恐怖，伴随着他的一声狂吼：“今天我们总有人就是这茶杯的命运！“
孟穗再爱钱，但是更爱生命，她不愿意因为钱而把美好的人生陪上。就在她哆嗦着双手，准备签字画押的时候，门被谁踢开了，一股强风灌进室内，秦海龙顶天立地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把庞大铁红的剪刀，是给果树剪枝的大剪刀。秦海龙手舞剪刀，对着空气咔嚓了两下，直接对马科长笑道：“请人喝茶怎么不请我？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只能扛笨的粗人？今天在桃花园里干活儿，没料到两头野猪居然跑到自留地撒野，呵呵，还想偷吃我的萝卜，老子赶紧追上去，那两野家伙溜的快，下次，下次若是再让我发现，我抡起剪刀就可以把它们的猪头剪下。“然后呢，他的声音响如惊雷：“今晚的红烧野猪头肉我吃定了。”
碰上玩命的人，马科长自然虚了，他磕磕碰碰地说：“都是误会，误会，我们要好好沟通，我和孟穗是多年的同事，我们关系一直很融洽的。“
”融洽就好！“秦海龙的剪刀继续舞在手上，像侠客的武器，他扬眉瞪眼，半阴半阳地二人笑道：“融洽呢，我们继续喝茶，慢慢聊，不融洽呢，我请你们吃红烧野猪头！”
那个晚上，天空飘着凄凉的细雨，他开车送她回的家。因为受了突如其来的惊吓，她一直在发呆，像个石头雕刻的人。他把她送进房间后，用热水给她洗了脸，然后低柔地说：“我要走了，我明天来接你。“
”求你不要离开我。“ 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揽住了他的腰。窗外夜黑风急，室内灯影朦胧，她像个弱小的孩子，需要顶天立地的保护。他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答应了他。那一夜，他们的心和身体都没有距离。
“女人还是需要男人，无论她拥有多么壮丽的事业。“听完了孟穗的故事，安萍发出了由衷的感慨。然后她说：“我真诚地祝福你们，秦海龙年龄小，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
酡馥沉在这个故事里，一直在思考，过了半天才说：“英雄救美的故事，听起来就是荡气回肠，那个秦海龙真是料事如神啊，不早不晚，怎么会在那么巧的时间里出现呢？“
孟穗看见酡馥的脸隐在灯光之外的暗影中，似乎在怀疑，猜测里面的某种阴谋，这不是酡馥的性格！孟穗显然不满意酡馥的语言和神色，她很想说，你老公 离开人世的时候也很稀奇古怪啊，选择那样的一个方式，那样的一个时间。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是很伤感情的，不说也罢。倒是安萍一直在感慨：“上天安排的，上天安排的，上天让秦海龙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出现，就是要成全你们两个人的爱。”
孟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安萍，脸上全是喜盈盈的光。
17 血缘亲情也能收买
夏天的脚步刚一响动，草莓就红了。安萍是最爱吃草莓，早知道酡馥引进了一种美国产品，果子虽小，但是味道妙，甘甜之外，还有股醉人心肺的奶香味。
安萍采草莓的时候，酡馥一直陪在她身边，因为就她们两个人，说话特别自由。安萍思想跑到哪儿，舌头就滚到哪儿：“有了男人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被人欺负，你看现在孟穗多神气，马科长和赵先生要是想对孟穗放一点坏水，秦海龙肯定把他们的脖子变成麻花。”
孟穗如今有了臂膀，懒得和马科长二人打交道，有什么事情，派秦海龙去跟二人谈。秦海龙对孟穗的教导总是心领神会，执行计划时，往往还能超水平发挥。在狗墓园的业务上，秦海龙知道还是必须与二人合作，但常常在言语中暗示警告，不能有非份的想法，越过雷池的行为绝不允许，别看你们社会关系复杂，孟穗的背景也不简单，市府外办的一把手是她的好朋友，还有个好朋友在当大明星，她果园的合伙人是个美国华人，在比尔盖茨的公司当过总监，她海归时电视报道了不少，你们自己去查查看。再说了，孟穗有加拿大国籍，若是打起官司来，一曝光就是国际影响。所以还是那句老话，和气才能生财。
“有这么个助理情人兼保镖卫士，孟穗还是值了。” 这是安萍的想法。
酡馥想了半天才说：“不管怎么说，马科长这个人还是别得罪，他是个能量大的人，厉害角色，我还记得十多年前，关于他的那些故事。“
安萍说：“他那些花花故事我也记得，什么在房间里裸奔，在客厅里洗澡不关门，还有什么什么，总爱跑到寡妇村舞厅里跳舞，无数的徐娘们热爱他，勾引他。”
酡馥摇头：“那只是他的表面现象，我觉得他复杂得像美国的税法。“
安萍轻松笑道：“他没那么厉害，我心里有数，海龙可以把他轻松搞定。“
酡馥总是为孟穗担心，但是有些话，带着善意的警惕，又不能对孟穗挑明。孟穗，一个焕发了第二个春天的女人，满世界桃李芬芳，莺歌燕舞。安萍有天对酡馥说：“我觉得谈恋爱的女人都是疯女人，上了年龄的女人疯得还要厉害。那天我们在海棠河饭店吃饭，孟穗一直在给他喂菜，还看着他傻傻地笑。你看看孟穗这个样子，high得像从来没碰过男人。“
酡馥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安萍沉在初恋的爱河里，孟穗在她的背后也有同样的讥讽，又酸又辣，语言也有轮回。但是酡馥不会复述，她问安萍：“你觉得他们能开花结果吗？你觉得他们能结婚吗？看不见结果的恋爱最好早点结束，回头是岸。”
“你还在为孟穗担心？” 安萍说：“她一个过来人，又不是黄花小姑娘，只要不疯得上了天，在地上怎么滾都成，至于结婚不结婚，我敲过孟穗的钟，她都不急，我们一堆太监急什么。”
“既然知道很难结婚，那就不应该同居。”酡馥的观点很顽固。
“酡馥啊，你留洋归来，居然还是个老古董。” 安萍笑道：“我知道你对秦海龙有偏见，可人家是用心给了孟穗幸福，你看看，孟穗现在的皮肤多好，比当姑娘的时候还好，女人离不开爱的滋润啊。“
酡馥知道安萍马上就要把话题对准自己，她忙说：“人与人不一样，我就喜欢一个人的安静生活。再说了，孟穗目前的路并不太正。“
“你别管孟穗了，她都怕你了，有什么话也不敢对你说。”
酡馥冷笑道：“孟穗为什么怕我，她心头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安萍摇头：“人家光明正大的爱情你不支持，秦海龙有什么不好？年龄小怎么了，只要人家身强力壮，再加成熟懂事。”
酡馥说：“我从来就没否认过他的成熟，只是过了头，世故老练得让人震惊，如果他只是孟穗的一个助理，我倒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成了孟穗的情人，我就莫名其妙心慌起来，她现在神魂颠倒的那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每个人都有一段特别的经历。”
“你怎么不担心飞燕的姐弟恋？” 安萍开了电脑叹道：“你看看这网上乱飞的，我给你念念：飞燕找了个比她小十二岁的小男友，上天眷顾，老母牛有了嫩草和雨露的滋润，越发光亮照人，她吸风饮露 ，比拉皮打针的效果要好上几百倍。“
“别念了，别念了，都是些什么语言，也不怕临终后下地狱拔舌头。”酡馥把眉头把眉头皱成了包子：“人还是应该积口德，知道因果报应的无情。”
安萍说：“因为你是修行人，所以你信因果报应，如今这世上的人都是图眼前的快活。不过千百年来，似乎成了传统，男人找小女人天经地义，女人找了小男人就被千夫所指，不公平啊！”
“世间最公平的就是天地间的因果。” 酡馥说：“我对飞燕倒是不担心，飞燕经历的感情多，伤不了她。她上周还给我来了电话，说起她最近的小男友，两个人只是关系好而已，没到恋爱的程度，但是娱乐狗仔队一看风就是雨，哗啦啦一发稿子就是一片洪水。飞燕说她也不想申辩，随他们去编织好了。她的团队也叫她不要表白，就当免费的炒作，吸引公众的注意。”
安萍哼道：“原来又是炒作啊，我还以为飞燕当了制片人，要干一番大事业出来，结果还是离不开鲜猛的爆料。”
酡馥说：“飞燕当制片人就是当了那一次，那一次到果园来拍桃花盛开的外景，不过那片子亏了，飞燕赔了不少，后来再也玩不起了，只好老实去拍片。不过飞燕内心很强大，感情上经历了太多风霜，没人能伤她的，但孟穗是伤不起的。”
安萍笑道：“你就别瞎操心孟穗了，敢玩姐弟恋的，谁没有坚强的神经。现在她父母也不管她了，随便她怎么蹦达。”
孟穗曾经告诉过酡馥，她的父母眼角子都不扫秦海龙，觉得天方夜谭，两个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孟穗的翅膀和身子骨早硬了，哪用看父母的脸色，她甚至以谈判的口吻跟父母说：“我给您们在买一套有庭院的小别墅，您们要不要？”
“真的吗？在哪儿？” 母亲笑裂了嘴，眼睛都找不到了。
“就一个条件，您们答应不？” 孟穗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父母，而是业务上的合伙人。
“你说吧，你说吧。“父亲急不可耐地说：“只要我们能办到。”
“以后我的私事您老就别掺和了，我爱找谁找谁。”孟穗的神色很严肃。
“没有问题，我和你爸以后再不念叨你了。” 孟穗妈趁机还想追加条件：“你哥离婚后，房子判给了女方，如今他刚交上了个女朋友，我们看着也舒心，你能不能给他买一套公寓房，离我们近的。”
“不行！”孟穗斩钉切铁，原则问题上她绝不退让：“哥是公务员，他们单位有优惠的集资房，他可用不着我去救穷，不过呢……” 孟穗悠悠吐了一口气说：“我可以把给您老的别墅换作城里的两套小商品房，您们可以拿一套给他。”
“不用换了，不用换了。” 父母几乎是异口同声。
孟穗后来告诉酡馥：“看见了没有，一套别墅可以买他们的闭嘴，买我耳根的清净，当金钱到达一定数量的时候，血缘亲情也能收买。“
18 承包灵隐庙
当一片金黄的叶子在空中飞舞的时候，虽然太阳落在身上还是很威猛，但是酡馥知道，秋天就要来了。她能隐约感觉孟穗眼神慌乱， 在回避她什么。有时候两个谈着严肃的公事，或者轻松的私事，酡馥看见孟穗手机一响，脸色一诧，慌张张的，避开酡馥去听电话。从前没有这样的动作，孟穗用得着回避酡馥吗？再说酡馥佛书念得越多，对滚滚红尘里的俗事闲事，越发没了兴趣。
是安萍帮酡馥揭开了秘密。她说：“正是因为你工作之余，都在读经念佛，对阿弥陀馥无比恭敬，孟穗才不敢告诉你她的新动向。”
“她想干什么？莫非想开山种大麻？” 酡馥说：“我告诉过她，我们可以一起创办个一果子酿酒厂，市场调研我也做了，各方面的时机也成熟了，她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舌头底下像藏了个汤圆。”
“她和秦海龙准备承包庙宇，就是你们果园附近的琴灵山，山上的灵隐庙，近日来香客众多，香火极旺。“
”承包灵隐庙，那可是佛教重地，高洁清净的地方，怎么可以承包？
利用神圣的宗教来骗人赚钱，践踏佛教，那可是地狱的果报……”
“行了，行了，酡馥，阿弥陀佛，我求你，我就知道你要来一番义正严词的报告，现在明白了吧？孟穗为什么不想同你商量，她知道她是自讨没趣。” 安萍的脸上已经有了阴暗的云。
在这个事情上，安萍大张旗鼓地支持孟穗，酡馥开始也猜不透锅里闷的什么药，时间一长便懂了其中的蹊跷。孟穗要去承包灵隐庙，首先得通过当地的政府：莲花县政府。莲花县委书记跟安萍相识，作为市外办的主任，安萍曾负责过莲花县的一个外资项目。
在中国办事就是这样，只要关系和交情到了位，挡路的障碍没了，一路绿灯为你亮着。酡馥知道安萍肯定在里面拿了好处，彼此有了利益，肯定要一同划桨。她们并不是想抛弃酡馥，悄悄瓜分甜果子，而是酡馥有了坚定的信仰 ，同她们产生了迥然不同的理念，正如鸡同鸭讲，怎么讲，怎么疙瘩，怎么都是蝴蝶结，解也解不开。
酡馥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孟穗谈谈，就当尽自己的心。见了面，她也不转弯抹角，直接亮出阳光：“我不希望你去承包寺庙，因为那不适合，其实以果园为依托，我们可以开发许多项目。”
孟穗也不含糊：“以果园为依托的新项目我们可以开发，但是现在我的重点在寺庙。酡馥，其他的事情我们都好商量，但这件事我希望你尊重我，让我走自己的路。”
“承包寺庙能挣得了多少呢？” 酡馥换了个角度问。
“任何生意都不能包赚，都有风险，谁知道呢？” 孟穗说。
“是啊，如果不是绝对的胜算，又何必去折腾一个新领域呢？” 酡馥说：“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放弃承包灵隐庙，我把我果园的股份再拿出一半给你如何？”
孟穗笑道：“你发什么神经病？”
酡馥很认真的样子：“你看看吧，今年是个丰收年，站在山上看，完全是片果树的海洋，每天的订单之多，公司的员工忙得手脚都找不到了。如果我让出我自己50%的股份，肯定不会低于你的寺庙承包。“
“你为什么不让我承包寺庙？”
“因为违背了我在佛陀面前的誓言，我让他保佑我们的果园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但是我也发誓，我们一心向善，不贪名利，不违背佛的教诲。”
“我是无神论者，你发的你的誓，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果园是我们共同的，你记得去年夏天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今年年四月下旬的一场大雪，我们的果园依然有丰收，你不觉得是奇迹吗？”
孟穗吐着气说：“行了，行了，我承认观音菩萨在保佑我们大难不死，那又怎么了？”
“既然你承认了，你就不能玷污佛教，用神圣的宗教去骗人钱财。”
孟穗听得头大眼大，干脆跟酡馥摊牌：“我和你言不和，道不同，我就是要承包寺庙，你把我怎么办？”
酡馥说：“我如果非要走，我也圈不了你，我的两个方案很简单，第一，如果你要承包灵隐庙，把你的果园的股份全部归我，我给你保存，直到你放弃承包灵隐庙。第二方案，你如果现在就放弃承包，我今年让出我股份的50%。”
孟穗的手机响个不停，她一直没有接，有莲花县的县委书记，有灵隐庙的公关和尚，还有安萍……每个都是十万火急的样子，她不想跟酡馥纠缠了，简直是没完没了，匆忙的思量之后，她选择了第二方案，也就是说，为了她的寺庙，她拱手把果园全部送给了酡馥。但她相信酡馥不会骗她。也好，让酡馥这个固执而纯洁的佛教徒帮她看管果园，紧急为难之时，她还是会要回来。
19. 心动了，看见和尚生财有道
要说孟穗哪来的想法，居然想到要承包寺庙，这其间还有个故事。
孟穗和秦海龙出们游玩，见识了和尚怎样骗钱敛财。木鱼声声中，蕙烟缭绕中 和尚们身披袈裟，佛号不断，一派庄严的佛国景象。一群人进了密室，听法师单独传经讲述人生的道理。法师说：“你们今天来这里，说明跟佛有缘，佛能指导众生的未来，用佛的思想去做人，重新审视自己，会让你人生圆满。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运，我送给你们一个金符，金符被我们方丈开过光，你们戴在身上一定能逢凶化吉。”
秦海龙靠近孟穗的耳边说：“这和尚很大方啊，菩萨教育得好。” 孟穗只是冷笑，她心想这世上没有白喝的牛奶，我倒要见识见识，看他们怎么把投资收回来，而且是高利润的回报。
没多久，一群人被和尚领去拜佛，烧上三柱香，然后进了一间大屋子里去求签，室内十几张桌子，一张桌子一个和尚，一个和尚应付七八个求签算命人。孟穗看见人来人往的样子，心头暗想，好生意啊！
给秦海龙看签的和尚说，得此签者，与佛教渊源较深。事业上先苦后甜，并且有贵人相助，不久便会飞黄腾达，让众人仰慕不已。
秦海龙问：“请问个人婚姻如何？”
和尚说：“不以吉论，不稳定的组合，但是易得精明强干之异性。”
秦海龙看了孟穗一眼，孟穗依然在冷笑。和尚又说：“人生一世，最大的福就是平安。”
秦海龙点头说：“你说的对，我们在外面的人，最怕的就是天灾人祸。“
和尚说：”你若要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把你和亲人的名字写在这张佛纸上，我会日日为你和你的父母诵咏。”
“那就有劳师傅了。”秦海龙一边说，一边虔诚地把名字写上，除父母之外，还有一堆兄弟姐妹，表兄堂弟都在里面。
“居然没有我的名字？”孟穗笑问他：“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已经与我已融为一体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秦海龙很聪明，忙用甜言蜜语掩盖了自己的小失误。
当和尚接走佛纸时，秦海龙以为活动结束了，但孟穗明白戏还没有演到高潮，不拿银子绝对走不了路。果然如此，只见和尚拿出一个本子，请秦海龙捐钱，本子上有三栏，解签费、香火费、诵经费。秦海龙只往上面瞟了一眼，眼睛便圆了，都是些什么数目啊？那上面有的人捐了几百，还有人捐了几千，居然还有上万的香火费，高价得没有谱了。
秦海龙正在寻思捐多少才好，和尚在一旁继续开导说：“钱算什么呢，不过是身外之物，平安才是人生最大的福报，你们做生意的人，在外面飞机汽车轮船的，不是最想个平安吗？也希望家人的平安。”
孟穗在一旁笑道：“是不是钱捐得越多，得到的平安也就越多？”
孟穗见和尚居然点头称是，立刻拿出一张支票说：“我们买一万块钱的平安，师傅觉得如何啊？”
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馥，保佑施主一家平安，万事遂心。”
但是孟穗没有交出支票，而是借用香炉的烛火把支票烧了，她平静地说：“我都捐给菩萨了，我的心也捐给菩萨了。“
和尚们目瞪口呆，大概从来没见识过如此的施主。
秦海龙后来对孟穗说：“你把和尚们得罪了，就不怕菩萨报复你。” 孟穗笑道：“菩萨慈悲为怀，是不会报复人的，这个道理还是酡馥讲给我听的，既然菩萨能帮助假和尚发财，我们为什么不去弄个庙子，租几个和尚来开辟财路呢？”
秦海龙以为孟穗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没想到回家后不到一个星期就采取行动了。她最先找的人不是酡馥而是安萍，她需要安萍的社会资源帮她拓宽道路。当然，她也会给安萍好处，某种隐形的回扣。
安萍说：“我帮你的忙没有问题，但是酡馥那里恐怕过不了关吧？这家伙的脑袋就一深山里的尼姑。”
孟穗笑道：“既然我跟深山里的尼姑无法沟通，我何苦还要去自寻麻烦呢，我想先干起来再说。”
来年的春节，孟穗给安萍的儿子包了一万块的压岁钱，然后又对孩子说：“今年暑假想不想去美国夏令营？有十四天的，有十八天的，你自己挑，费用阿姨给你出。”
20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自打孟穗承包了灵隐庙后，香火兴亡，朝山的香客络绎不绝。孟穗整修了庙宇，移植了古树。项目都是秦海龙去监办的，大大小小的事，如今孟穗也放心让他去干，有时候他在外面自作主张，手下的人也听他的，绝不会给孟穗打小报告，都知道他和孟穗是什么关系啊，谁去犯傻啊？
灵隐庙扩大规模后，越发显得巍峨壮观，高大威严。孟穗又招聘了七八个和尚，都是假和尚，有的在老家摆摊算过命的，有的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当然也有佛学院的学生。短期的培训之后，他们披上了和尚的袈裟，根据孟穗的管理，有的管香火，有的管抽签，还有的负责撞钟— 撞钟是祈祷平安祥和，心想事成，香客可以为自己也为家人，算是一种收费的项目。
孟穗利用佛菩萨大开财源之门，酡馥知道后跟她谈过多次，多次也扭不回孟穗的头。酡馥的心也硬了，她的行动也升级了，她强制出手，逼孟穗重新签了一个协议，果园的股份全部归酡馥一人，果园的法人也变成了酡馥。孟穗扭不过酡馥，也知道酡馥不会害她，“行，行，行，我签。”她居然顺着酡馥的指示画了一个圈儿。
“你疯了，你瞎了，还是脑子瘫了？”秦海龙听了这消息，愤怒加震撼，像喝了半缸子鸡血，跳得比柜子还高：“你活了这么大，怎么还犯蠢，居然把果园全都让了出去，也不通知我一声，你知道我们在果园投了多少心血！”
孟穗懵了，她还是第一次见识秦海龙暴跳如雷的样子。莫非自己已是人老眼花？她一直以为秦海龙少年老成，稳重得像个见了大世面的老人，居然也有如此不淡定的时候！看来人都是爱钱的，都怕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失。她好言劝秦海龙：“我相信酡馥，就如相信我自己，我把果园全部给她，就像把钱存在瑞士银行一样，有什么小灾小难的，我好歹回去也有个靠山。”
“只怕这个靠山比沙滩还松软。她到时候不认账了，你和她打官司也晚了。”
“不，我不可能同酡馥上法庭的。“
“不想上法庭就必须修改合同，把法人的名字换过来。你一把年龄了，身体也很正常，怎么做些事情像脑子里种了荷花。“
“我脑子进的水可以种荷花？“孟穗开始笑起来，而心头涌过来一波一波的悲凉，因为秦海龙的语言里，明显在嫌弃她的年龄大了。
秦海龙脸色铁青，依然在喋喋不休。孟穗喝了一点酒，眼前的世界晕花凌乱，这还是秦海龙吗？他居然如此计较？到底是谁的钱，谁说了算？她感觉自己不认识他。不像个男人，像个罗嗦的，心胸狭隘的吝啬鬼。“这还是我的产业呢，他就跟我这样凶狠，如果是他的钱，他不跳起来把我吞了，骨头都不吐。”孟穗想着，忽然间又忆起那日跟秦海龙去旅游区的庙堂，为了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他在佛纸上写了一堆名字，唯独没有孟穗的名字。“我成了什么？“孟穗咬了咬嘴，眼睛里全是乌云的暗影子。
秦海龙还是聪明，见孟穗变了脸色，立刻半低下身子，装出请罪的模样，一声叠一声地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主要是太担心你了，担心过度也是错。你和酡馥是从小长大的朋友，那么铁的姐妹，她的是你的，你的也是她的。”
“我的也是她的？” 孟穗对他笑道，用手指捏他的鼻尖。
秦海龙连忙点头。
“你的脑子可以种荷花了。” 孟穗的手滑过他的脸，戳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你是我的，你也是她的？”
“我永远都是你的。” 秦海龙搂住了她。灯灭了，一屋子温柔缠绵的月光。满载爱意的月光融化了一切，包括那些心头纠结的怀疑和恨。
21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又过了半年，孟穗承包的灵隐庙，香火一天比一天兴亡。安萍对酡馥说：“这孟穗啊，你不服不行，天生就受了财神爷的点拨，做什么发什么，不管是狗坟墓也好，果园也好，这承包的灵隐庙，她也有本事让它繁荣昌盛，听说里面解签的和尚一个月也能挣个好几万。”
“挣个好几万？”酡馥边笑边摇头。
“可不是吗？ 我表姐有个孩子，读了大学但是没有工作，他那个什么管理专业，上哪儿去就业，成日在家啃老，我看那些假和尚动动嘴皮子也能找钱，干脆让孟穗把他弄到庙子里去混一混。“
”进了庙子当了假和尚？” 酡馥问，她是无法理解的，她摇头说：“那不是正经的工作，还是干别的好。“
”那怎么办，再怎么样也是一份工，他先在里面卖香火和佛像， 如今跟着一个师傅学习解签。先当学徒，后当师傅，以后也是有前途的，大大的找钱，你知道现在发财的人，想菩萨保佑的人更多。上次孟穗告诉我，有个什么公社书记，烧完三柱香就捐了三十万，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发了不义之财，心怀不安，需要菩萨的保佑。“
酡馥说：“菩萨是不保护贪官的，这世道真是乱了。”
安萍笑说：“乱什么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庙子吃菩萨。”
那些日子，酡馥忙果园，孟穗忙庙子，两个人时常一个月也见不了一面。酡馥在签完了一个果酒生产线的合同后，主动给孟穗打电话：“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的果园，今年我们有一个大手笔。”
“大手笔是你的，果园里的一草一木都交给你了，反正你给我多少我就接多少。”孟穗说。
酡馥笑道：”谢谢你这么放心我，要不我们见一面，顺便也给你看一下合同，同你分享一下我们的锦绣前景。”
孟穗摇头说：“我忙，我马上要见一个泰国来的法师。”
酡馥说：“这么忙？见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孟穗说：“这样吧，我知道一个洗车的地方，那里有舒适高档的茶厅，凡是洗车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免费的茶和点心。明天下午我去洗车，你把车也开去洗个澡吧。”
酡馥说：“我确实也想洗车了，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又能洗车又能吃茶点。价格不便宜吧。”
“360块钱，有30 道步骤135个细节，差不多一个小时。”
“这么贵的洗车，美国都没见过。”
“美国人不如中国人点子多，那洗车店太多的高档车，劳斯莱斯我都见了两次，上次认识一个开奔驰的女人，是新加坡的华侨，市中心的爱爱百货就是她开的，泰国的老法师也是她介绍我的。” 孟穗继续说：“酡馥啊，你就应该多去这样的环境，多结识一些高档的客户。“
“你那些高档的客户估计也看不上我这个种果树的。”酡馥笑道：“与我合作的客户，我相信我与他们之间的缘份。”
22 佛门重地，小心为好
“你和秦海龙怎么样？” 二人在洗车的茶厅见面后，酡馥单刀直入：“打算什么时候有个了结？“
孟穗冷笑道：“酡馥啊，你总是对我说，我们要管好自己，不要去管别人，你怎么总是喜欢管我啊？再说果园一旦全交给你后，我再插过手问过乱七八糟的事没有？”
酡馥认真地说：“孟穗你是我的朋友啊，我也是想控制自己不要管你，但是我心头莫名其妙的慌，我昨天夜里又做恶梦了。算了，我不说了，我觉得我还不老，怎么也成了老太太？罗罗嗦嗦惹人讨厌。”
孟穗沉吟了半响说：“我理解你，依你的性格，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是真心关心我，所以急了。”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一直追问，下次见面时我不再提这个事情。” 酡馥看了看表说：“我的车该洗得差不多了吧。”
“你先别走，我和秦海龙之间还是挺纠结的。“孟穗先按住酡馥说：“只是我现在真的离不开他了，否则……“孟穗先是低头，后是摇头。
酡馥握住她的手说：“我不明白，你在温哥华遭遇那么大的打击都走过来了，怎么现在还要依靠那个人。”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孟穗也横了心，干脆把胸口剖开让酡馥看。酡馥现在才明白，孟穗对秦海龙的依靠不仅是在业务上，在肉体上，她也离不开他了。三四十岁的女人，如虎似狼，似乎只有年轻茁壮的身体才能驯服她们，让她们低下高昂的头，俯首听命。
酡馥问了一句心头的话：“我们都是过来人了，那样的需要真的很强烈吗？说实话，当初跟鲍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有欲望，生理上的，但是他走了，似乎欲望也被他带走了。”
孟穗说：“你可能太爱鲍国了，所以你对男人都没有感觉。再说你的生活方式，天天吃素，跟尼姑有什么区别？”
酡馥连忙申辩：“我也没有天天吃素，我也吃鸡蛋和鱼的。”
孟穗笑道：“我上次遇见快运公司的叶总，他说你请他们吃饭，没有要洋酒也没有上螃蟹鲍鱼，也就三四个菜，不过大家吃得还是挺开心的。”
酡馥说：“其实他们也不喜欢大吃大喝，但是在商场上碍于面子，只好绷起脸面到高级酒楼显摆。我简单请他们吃了一餐，他们反觉得跟我相处容易，我们合作愉快，连着做了好几个单子。”酡馥笑了笑又说：“别把目光钉在我身上，我想问问，你真的离不开秦海龙啊？”
孟穗喝了一口乌龙茶说：“暂时离不开他吧，怎么说呢？就像每个星期我都要去做美容，做泰式按摩，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以后再看看，跟着感觉走，我倒是羡慕你现在清心寡欲的状态，因为没有欲望，谁也控制不了你，干干净净做你自己。“
酡馥一下就听出了孟穗的话中话，她心头有了底，便大胆告诉孟穗：“不怕你多心，秦海龙这个人，我越看越不靠谱了，他居然想把他老家的一个兄弟安插在果园的财务部，我对着他的脸坚决说不，我给他点明了入门的条件：必须要有财务专业的本科文凭。”
“谢天谢地，我的酡馥，我帮我把了关。”孟穗说：“他先前也是求了我，我推说果园现在全部都归酡馥了，我说不了话，你去找酡馥吧。”
酡馥笑道：“还是咱姐妹一条心，最讨厌一帮子什么也不懂的亲戚跑到自己地盘里晃荡。”
孟穗摇头叹气说：“果园他是进不去了，但他非要把人塞到我灵隐庙来，一来就要干解签，因为他看和尚解签最找钱。”
酡馥只好再次提醒孟穗：“佛门重地，小心为好，千万别惹出什么灾祸。”
孟穗唉了一声气说：“你一直都在劝我不要利用佛门找钱，你是对的，可我现在有什么办法，高速列车已经上轨了，还在加速，你让我怎么停？”
两个人聊对了路，都想把话题再深入下去，无奈都是万事缠身的生意人，几个手机响过之后，只好分手道下次再见。
23 公安局来了个突然袭击
酡馥明白，自己对孟穗想管也管不住了，只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月里，她的心一跳一跳的慌乱，像看见悬在半空中一块大石头，不落地，总是给人威胁的感觉。那个寒冷的腊月，电话在深夜响了，听得酡馥毛骨悚然，安萍的声音虽然沉重，但也平静，她说：“孟穗和秦海龙都进了局子，这个消息我已经核实了。 “
酡馥不信也只有相信，安萍在公检法都有朋友，应该是千真万确的消息。酡馥只得面对这个噩耗，她对安萍说：“我在梦里见过相似的场景，总希望那是梦，跟现实是相反的。”
说起这个事的起因，火星子还是秦海龙点起的。秦海龙把他的弟弟秦海波领进了城，然后又寻思着要让他当假和尚，给香客解签。秦海波鬼精灵，脑子反应快，师傅带了他三个月后就出师了，可以独立开张桌子，解签找钱。本来一切都是蓝天白云的，却突然来了场暴风雪。
那天秦海波给一个女香客解签，然后又摸骨算命，说她去年做事辛劳，时有阻隔及小人累害，口舌是非会特别多，今年只要守旧在家经营，便柳暗花明，事业顺景，自得理想的回报。
一席话说得那女香客心服口服，乖乖掏钱付了费。但是出门没多久，那女香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眼前总是甩不掉一对猥亵的眼睛，那就是假和尚秦海波的眼睛。她想起他摸骨看手相的时候，故意捏她的手心，眼睛里的笑邪恶得就像一个色鬼。
她郁闷烦恼，觉得遭了调戏，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的同窗好友正好是泰国华文报社的记者，记者听后愤怒填膺，因为泰国是一个信仰佛教的国家，人心善良，人民安居乐业。她说，我一定要把这件报道出来，这群骗子不仅在糟蹋佛教，而且在毁灭佛教，利用人们渴望平安的心理坑蒙拐骗，罪恶何其深重！
如果报纸仅仅是在泰国宣传，可能还惊动不了孟穗庙堂的一砖一石，偏偏中国的一家大报转载了这个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十几家媒体也转载了，雷闪雷鸣，声响越来越大，雾城的领导开始坐立不安了，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安萍对酡馥说：“前两周，我还在网上扫过这个报道，也没仔细看，我哪想到说的正是孟穗的庙子。”
酡馥脸色阴暗，她声音低哑：“我是太忙了，没有上网，若是我看见了，肯定会让孟穗早做准备。“
”谁能想到公安局来个突然袭击，不仅是突然袭击，细细想一想，根本就是有组织，有预谋。”安萍说。
“我知道她的仇家。“ 酡馥说：“是不是马科长有什么动作? 他们曾经斗过，你也知道。”
酡馥的猜测太准了。宠物墓园的合伙人马科长和赵先生，在第一局格斗中，暂时输给了孟穗，一直心怀不满，一直在寻机报复。孟穗一不小心翻了船，他们还不抓住好时机，一阵石头，一阵刀枪？他们通过关系向检察院和公安局递交了黑材料，什么违反土地管理法，非法占用土地罪，非法经营同类营业罪，偷税漏税。居然连扩建庙堂的事他们也知道，说孟穗在扩建期间，伪造木材运输证，去国家自然保护区偷运名贵树木，全都是百年的老银杏。
“孟穗偷运名贵树木，全都是百年的老银杏？”酡馥对安萍说：“全都是诬陷，你还不快点利用你的关系快点去捞孟穗？”
安萍的眉目间有很重的阴影，她一直在叹气，很为难的样子，让她去捞孟穗似乎比捞水中的月亮还难。酡馥明白了，安萍为什么一直在回避，因为孟穗当初承包灵隐庙的时候，跟安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人都想保全自己，谁愿意被牵进一个暗无天日的黑洞里。
但是安萍给酡馥指了一条路。她说：“我听公安局内部的人说，主要是马科长的一堆黑材料，他和里面的一个要人是哥们，若是马科长心平气和不闹了，估计这事也可以平息得下来。”
酡馥只有硬着头皮和脸皮去找马科长。一听说是孟穗的朋友，马科长“嘣”的一声把门关了，酡馥坚持不懈地打电话，这个招也不灵验。走头无路的时候，快运公司的叶总帮了她一个大忙。叶总对马科长说：“酡馥是善良的人，而且极有诚信，她是我很重要的商业伙伴，求你给我一个面子吧。”叶总和马科长是表兄弟，而且都是外婆带大的。亲情总是拂不过去的，酡馥总算有了与马科长面对面的机会。
24 孟穗有救了！
酡馥只是微笑，面对马科长铁皮一样的脸。酡馥轻言细语地说：“很多年前，我们还年轻，我就听孟穗说过，马科长您是一位豪爽侠义的汉子。”
马科长哼了一声，依然是横眉冷对的样子：“有什么事就直说，我最恨唧唧歪歪，绕肠子的人。”
酡馥依然好脾气地说：“孟穗对我说过，当年在公司有人怀疑临时工偷东西，你第一个站出来维护他们。一般的人都是媚上欺下，而您正气凛然，让人佩服不已。
见马科长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酡馥继续趁热打铁：“最难忘的事是黄总的事，那时他已经进监狱了，完全是众叛亲离的样子，而你还在外面为他奔波，四处打点。”
“难为你还记得住这些。” 马科长若有所思，微微低下了头，再冰硬的心也有柔软温暖的记忆。
“都是孟穗告诉我的。” 酡馥心头一阵暗喜，以半纪实半虚构的方式继续说下去：“孟穗一直都是崇敬你的，因为你的热血侠义，他经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但是……” 酡馥的语气开始沉重了，她说：“孟穗海归前，经历了一些很惨重的事，你可能不知道。“
“她前夫因为失业把他的老板给嘣了，是这事吗？” 马科长冷笑道：“她当时给我提过这事，我看她的表情也不是很沉重，感觉是在说隔壁王麻子的闲事。”
“那也是她心头的一道重伤，你也知道孟穗个性强，不愿意在外面示弱。” 酡馥见前夫遇难的事不能引起马科长的同情，于是立刻启动第二方案，她说：“孟穗海归后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找错了人，那个秦海龙，完全是个危险的地雷。”
一提起秦海龙，马科长眼睛里全是火，他对酡馥冷笑道：“孟穗既然有你这么个好朋友，你怎么不提醒她呢。”
酡馥说：“我提醒过她，可惜她已经陷得太深了，所以犯了错。”
马科长一脸的怡然自得：“既然犯了错，那就该面对惩罚。”
酡馥声音很低，带着求饶的成份：“就算她犯了错，也不该遭受那么大的惩罚啊！上周我和律师在看守所见了她一面，她哭着说好多事情都不是她干的，什么违法占地、偷运古树，全都是秦海龙背着她干的，但因为她是法人，所有的刀剑都对准她。”
马科长声音嘹亮：“你说的对，酡馥，她既然是法人，就应该负起一个法人的责任，用人不察也算是亵职罪吧？”
马科长眼睛里有恨意，酡馥知道要消去他的报复心，不是一两句好话就能打动的。她必须亮出有骨头的底牌，她说：“马科长，对你说句实话吧，我知道你门路广，朋友多，孟穗这个案子只有你帮得下来。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帮，我经营的一个合资果酒厂，就快上市了，我愿意拿其中的股份作为赔偿，你报个价吧。”
“那个合资果酒厂不是孟穗的？明明那个果园也是她的吧？”
“已经归我了，我可以给你看营业执照。”
马科长先是惊讶，然后若有所思道：“看来我还是有些误会孟穗，我当初以为全是她的产业。“
”这些年在合作上我跟孟穗有些分歧，好在我争赢了，我对她说过，只要你跟跟秦海龙分手，我才把果园的股份还给你。”
马科长叹了一声气说：“难得她有你这样的朋友，这样讲义气，明道理的朋友。”
酡馥笑道：“说起义气，相对于你当年奋不顾身救狱中的黄总，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才是我的偶像，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当年的你在激励我。“
一句恰到好处的话，只要足够真诚，就可以融化一颗坚硬的心。往事再次被提起，马科长低头半天没有说话，当他抬头的时候，酡馥看见他眼睛里闪着润亮的泪光。她知道，孟穗有救了！
52 去感受一下他的深情吧
安萍连说了三声：“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个马科长居然一分钱都不要，就答应帮孟穗的忙。”
“像他这种豪爽侠义的人，虽然讲钱，但更讲情义，他会报恩，也会报仇。但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孟穗的宠物墓园遭到清算，对马科长是一件好事吗？他们毕竟是合作伙伴，荣辱共存。马科长如今算是想清楚了。孟穗也想清楚了，秦海龙煽动她跟马科长结怨，其实早给自己埋下了毁灭的炸弹。“
”谢天谢地，炸弹哑了。”安萍说：“也算是你酡馥的功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情摆在那里，并没有彻底化成水流走了。酡馥说：“马科长帮了大忙，孟穗马上就能顺利出来，但是秦海龙必须坐牢，毕竟那几件坏事都是他亲自干的，而且是背着孟穗干的。”
“是应该有人坐牢，既然这事闹得这么大，秦海龙吃几年牢饭也是该的，在牢里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也算是人生的教训。”
酡馥说：“孟穗出来也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我不相信两个人还能走在一起。”
“其他都是次要的，只要孟穗出来，一切万事大吉。”
事情并不是想象的一帆风顺。秦海龙死不认账。酡馥和律师去见他，他一脸的倔强和不服气，硬说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孟穗都是知道的。他冷笑道：“她是老总，我是小兵，没有她的允许我敢乱动乱走吗？想让我背黑锅替她坐牢，门都没有。” 他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看酡馥：“你少管我的闲事，我自己请律师。“
酡馥和律师面面相觑，没想到秦海龙这么难搞定，最先还以为他真心爱孟穗，其实一直在利用孟穗，关键时刻，最见人心。酡馥心想，要是孟穗听了他的这番表白，不知有多伤心，伤心养了一头白眼狼。
白眼狼知道孟穗的两个朋友实力雄厚，关系复杂。他开始明码实价标出自己的条件。他说：“我替她坐牢可以，但是必须给我父母200万，再在城里给他们买套房子，我老家的两个兄弟，一个姐姐都要在果园上班，而且年底要分一定的股份……”
酡馥气得都没有脾气了，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在狮子大血口地讨价还价。但酡馥表面上还是很淡定从容的。她对秦海龙说：“你对你的家庭很有责任感啊，让我无比佩服。”
“孟穗当初喜欢我，也是因为我的成熟和责任感。” 这家伙居然大言不惭。
“那你对孟穗的责任感表现在哪儿？” 酡馥追问。
“我能替女人坐牢，难道不像个男人吗？” 他振振有词。
“你知不知道，孟穗的公司被你这么一折腾，该罚的罚，该赔的赔，几乎就是一头死狗了。”酡馥本来还想说：“我坐在这儿这么久，你居然就没问一句孟穗到底好不好。” 但是秦海龙中途插进来一句话：“孟穗她怕什么，她瘦死的草泥马比加菲猫还大，她公司就有三家，灵隐庙是垮了，但是狗墓园呢？果园呢？”
“老实告诉你，狗墓园因为操作违法，现在工商局和公安局都在调查，果园？你还好意思提果园，果园现在全归我了，孟穗没有一分的权益在里面，我可以让你看营业合同。”
酡馥忍无可忍，让律师一人留下，愤懑转身而去，离开了看守所。就在当天晚上，酡馥见了孟穗，孟穗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海龙在里面还好吧，他肯定受了委屈吧？”
酡馥一声不响，把包里的手机递给孟穗，阴着眉眼说：“我今天多留了份心，把双方谈话全都录在里面了，你慢慢去感受一下他的深情吧。”
25 雾城的山水在眼前明媚起来
孟穗病了，先是发烧，然后是皮肤过敏，中药和西药，点滴和打针，轮番上阵折腾她，好几次在梦里看见地狱的大门。她苍黄着一张脸，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安萍让自己的保姆去照顾她，她又把保姆赶回安萍的家，让保姆带话给安萍：“放心好了，我暂时还死不了。”
酡馥知道孟穗的性格，好强的个性变不了，遭遇灾难时，希望一个人承受悲伤，不喜欢外边的同情和关怀。酡馥平日里只和通几句简单的话，不问具体细节，过了几周见她的情绪稳定了些，才和她见了面。
“我觉得你应该出国度假，回温哥华看看吧，再过几天，温哥华的樱花就该开了。” 酡馥说。
“我不去温哥华。“孟穗表无表情。温哥华有惨痛的血色记忆，孟穗为了回避那段记忆，才下定决心海归创业。谁能料到事业飞黄腾达时，又遭遇了一场毁灭般的打击，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痛和心酸。
“那去夏家农场散散心吧。” 酡馥说：“我跟夏家夫妇联系一下，那里风光如画，四季都有瓜果和蔬菜，是养心养神的好地方。”
孟穗一声冷笑，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像打了一针配了鸡血的兴奋剂：“你以为我是那么懦弱的人，不过是遭遇了一个极品小王八，就伤痕累累了？就要死不活了，非要飞到太平洋那岸的什么农庄去养心养病？我靠，有那份时间还不如果园去挑大便。”
”你真的好了？“ 酡馥不敢相信，以为她在装坚强。
孟穗声音一本正经：“酡馥啊，我可记得你的承诺，果园的一半股份替我保管好，我需要的时候你都得还我。”
“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什么时候食过言？” 酡馥只觉得嘴皮发寒，舌头发凉。孟穗这样的反应她是没有料到的。她一片真心给她，而她还是想抓住钱。关键时刻，钱还是比朋友忠实可靠。
“那就好！我们马上回果园结算。” 孟穗把车钥匙抛向半空中。
车窗外的城市浮动在大雾中， 雾滚滚而来，像天边半融化的棉花压下来，无边无际地压下来。车开了大灯，但依然行得很缓慢。孟穗突然问酡馥：“我们这要去哪？”
“不是说好去果园看报表，把该属于你的那部分重新还给你。“酡馥平静地说。
窗外的雾铺天盖地都是，在树木和楼房间起伏翻腾，一切若隐若现，只等着阳光把现实照亮。孟穗突然没了声音。她回想自己在病中时，安萍强迫敲门进来看她，还絮絮叨叨告诉她，酡馥是怎样为她奔波操劳的，怎样帮她摆平的各种关系，秦海龙的姐姐领了一帮人来大吵大闹，律师前后换了两个，酡馥想方设法请到司法系统的关键人物吃饭，然后还同秦海龙讨价还价，让他同意了酡馥提出来的交换条件。
这期间还出了一件事，秦海龙的案子开庭那天，秦海龙的老妈和老姐领了一帮人来闹，秦海龙的老妈又是鼻涕又是泪，哭喊道她的儿子冤枉了，被人利用了，孟穗那个坏女人又老又丑，霸占了他儿子的身体，毁掉了她儿子的前途……秦海龙老妈的这一招，酡馥是预料到的，她之前跟安萍商量过：要是秦海龙的家人来法庭耍泼，怎么办？安萍说不可能吧，法庭上的气势就会把他们吓得半死。后来是飞燕给酡馥出了个主意：“若是真闹起来，那就以毒攻毒，以泼治泼。”
反正如今这社会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办理。可以帮你哭灵，也可以帮你骂街。酡馥还是请到了实力强大的作战团体。那边秦海龙的老妈一开闹，这边也迎面冲上，以极其嘹亮的声音向众人痛诉，孟穗老总是多么善良，可惜用错了人，她不知道秦海龙是多么的心狠手辣，为了一个人的私利，竟然背着老总去豪夺人家的古树.他利用孟总对他的信任，干些猪狗不如的烂事，他用公司的钱炒股票、包女人，还不止一个，在大海洋夜总会，我是亲眼看见他抱着两个小姐在消费。如今他把公司搞垮了，我们上哪儿吃饭去！然后她们痛哭流涕着转身，朝秦海龙的老妈老姐扑上去，直直喊道：“你儿子进监狱了我们找不了他，我们直接上你家吃饭去！”
秦海龙的家人总算懂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强大的对手。他们偃旗息鼓不再战斗，酡馥那边也就顺势撤军。安萍后来对孟穗说：“酡馥是最文雅的读书人，平日里连个脏字也不吐，可是为了你，居然雇佣了泼妇作战，为了这一战，她已经顾不得什么脸面了。”
安萍的声音一直在耳朵边荡来荡去，孟穗唉了一声，红着脸对酡馥说：“我真的烧糊涂了，前段时间发高烧，现在脑子还在糊涂。”
“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酡馥问。
“没有，没有，一阵阵还在发病，我怎么可能向你要果园，果园在你手上是最保险的。如果不是你酡馥还经营着那片果园，我如今还有什么，真的是一穷二白彻底破产。”
一两缕阳光从眼前晃过，酡馥看见窗外的浓雾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有悄然散去的意思，雾城的山水在眼前明媚起来，过去的往事也在眼前明媚起来。
第二部：雾城交响
（1）青春往事
曾经有一段时光，酡馥很希望把孟穗从她的朋友册子里一笔划去。但是感情牵牵绊绊，勾勾挂挂，不可能说断就断。但是她们在青春期是没有缝隙的，因为那个干净的年龄段，单纯如水。
陀馥那年所读的中学，是一所市属的重点中学，青灰的校舍坐落在市区一点也不起眼。学校校风良好，治学严谨，又不乏生动活泼，只不过对毕业班苛刻了些，课余活动取消了，做不完的作业，天天都上晚自习。但毕业班的孩子还是能找到他们的快乐，穿过大操场便是校园的后门，后门的荒山坡上有成片的梧桐树，梧桐树后面的樱桃树，平时发现不了，只有在春天才会开一树锦绣芬芳。樱桃树下的石板路一直通到嘉陵江边。
那时候她还是中学生，她和孟穗，还有许安萍和曹飞燕， 最喜欢坐在樱桃树下，隔着雾霭看江岸的风景，说几句笑话，骂几句怪话，然后轰地大笑。酡馥那年还没满十八岁，对命运充满了敬畏。父母和老师都心焦，焦得要起火冒烟，一声声的语气重得像泰山，不就是一场考试吗？全世界都在给她们营造气氛，窒息压抑的气氛，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独木桥那岸才有命运的光芒。陀馥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年的夏天，她们刚完成了预考，剩下不多的日子，转眼就要奔高考的杀场，那个一考定一生的时刻，每个人都在叹气。
“你就别叹气了。”孟穗对陀馥笑道：“你肯定考得上大学。”
许安萍说：“人家陀馥是要考复旦的，我要是能过线就喊万岁了！”曹飞燕仰头看天，天上有只孤独的燕子：“你们三个都能上线，都能结果，而我就是这棵樱桃树，只开花不结果。”
陀馥最早是同孟穗走得紧，后来安萍和飞燕也加进来了，因为那个夏天，班上搞活动去了郊外的莲花山，四个人同时走进了一座古庙，庙外是长长的石梯，飞燕不小心摔了一跤，鼻青脸肿，脚扭得走路都疼。安萍的母亲是医生，有个小小的医药箱，这下正好派了用场，她给飞燕抹了碘酒，包上砂布。
那个夏天的黄昏，落日西沉，残霞把莲花山的古庙映得光明橙亮。酡馥肯定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后，莲花山的古庙会给她们带来那么多纠结。莲花山的微风里有野花青草的芳香，世界是光明的，也是透明的。回了学校，她们便成了好友，什么秘密都说，心是水晶做的，好多人称她们是“四人帮”。
预考接榜了，“四人帮”里出了两个第一，陀馥记得很清楚，飞燕是倒数第一，自己是状元第一。她想安慰飞燕几句，飞燕头一摇，先自嘲了：“谢天谢地，我还是过了预考的线，若不是你帮我，我连高考的资格都没有，其实参加高考又如何呢？ 我肯定上不了大学！”
安萍说：“现在说什么都太早，要是你考场上超水平发挥呢？”
飞燕说：“你还能超水平发挥，可我明摆着就是浪费，浪费了三年青春，当初还不如读艺校的舞蹈。”
孟穗说：“既然都读了，还是尽力考吧，就算上不了大学，读个委培和自费也好啊。”
高考下来，结局既合乎情理，又出乎意料。陀馥算是正常发挥，以区状元的身份上了复旦的新闻系，那是她的第一志愿 — 她梦寐以求的学校和专业。她努力想装出平静的样子，但眼里眉里全是藏不住的喜气，风一吹，头发丝都在笑。她怎么不高兴，人生的第一仗她打得这么漂亮，开了个好头，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安萍欣喜过线，比陀馥笑得还开心，她可以读师范的专科，马列主义专业，好歹当了大学生。飞燕问她：“毕业后去哪儿，中学教政治？”
安萍说：“那不一定，也可以进机关当干部。”
孟穗一声不响，她落榜了，她高考前做了一个梦，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就是没有自己的名字。她醒来后告诉她们，她们安慰她，梦是反的。梦没有反，不敢想象的落榜，孟穗的一张脸紫得像葡萄。她和飞燕不同，她不过离录取线差了三分，不象飞燕差得比火车还长。飞燕早有准备，再丑的分数也坏损不了她的心情。
陀馥说：“去查一下分数吧，我也觉得那不是你的成绩。”孟穗只是摇头。
孟穗干脆把自己锁在家里。她的世界冰寒彻骨，像南极的冰川。酡馥后来也没有精力去劝说她了，但是自己的成功还是要享受，享受状元的快乐。虽然是区状元，但也是状元啊，而且还是女状元，亲友和邻居都在起哄，要陀馥家里摆席大庆。陀馥开初不同意，但是拗不过父母。于是鞭炮响了，流水席开了，来来往往祝贺的人，父母的脸笑成了大红花，他们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陀馥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快乐，有个远房奶奶拉着陀馥的手走到自家的儿女面前，朗声说道：“什么叫孝顺，这就叫孝顺，我不要你们给我好吃的，好穿的，你们要有陀馥的一半，我就活得比神仙还快乐。” 有一片云飘在陀馥的脚下，她觉得自己就是人间的神仙。
神仙有天想约飞燕看电影，飞燕说：“不行，我要去舞校报名。”第二天上午，飞燕就在学校的练功房压腿弯腰。酡馥后来问飞燕：“都十八了，这个年龄还像小朋友一样蹦达？”
飞燕一个转身，“唰”地一下把腿抬过头顶，像个掠飞而过的燕子。什么时候练的这一招？“小时候练过童子功。”陀馥睁大眼睛叹：“同窗三年，不知飞燕是飞燕。”
安萍爱读史书，正好趁机炫耀：“汉朝有位皇后，身轻如燕，可以在手掌上舞蹈，名字也叫飞燕。”陀馥说：“不就是赵飞燕吧？那个祸国殃民的红艳祸水！” 安萍使了个眼神，陀馥便不出声了，飞燕笑了笑，赵飞燕的故事她知道，初中时学过李白的诗：“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不就是赵飞燕吗？妖媚惑主也得要有实力。飞燕才无所谓，一大把明媚的年龄，世界正对她流光溢彩。
只有孟穗认死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似乎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会同猪狗没有差别。就在她下定死心，准备复读，明年再战时，高考分数线降了，孟穗恰好上了师范的调剂录取。
“祝贺祝贺，可以当安萍的同学了。” 飞燕喜滋滋跑来要她请客。孟穗没有笑，歪着鼻子哼道：“当她的同学？”
一场高考，微妙地划分了她们的友谊。陀馥和安萍走得更近了。孟穗也只看飞燕顺眼，她不想听陀馥和安萍的声音，她们的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感觉良好，无论说什么都像长了仙人掌。
飞燕劝她：“考上大学不容易，十三个里面才取一个，也算是人尖尖了。” 但是孟穗有她的道理：“我最讨厌当老师，我不读师范。”
高考前论实力，她虽然打不过陀馥，但也压得下安萍，考前还给自己作了番评估：上不了重点的本科，也可以读个外贸的大专。可是考场就是这么邪门。安萍是超水平发挥，而她是超水平失常。
“不，我不当安萍的同学！” 孟穗扬了扬头，口口声声对飞燕喊。
陀馥以为孟穗要黑心复读，第二年去当自己的校友。孟穗忽然宣布她要上班了：“全市最高的那栋楼，外贸大楼，我上班的公司在二十三楼。” 她笑得像娃哈哈的广告，多日来的郁闷悲伤，一夜之间就风轻云淡了。她大方地说：“下星期我请客，我们好好聊聊，也算给陀馥和安萍饯个行。”
窗外没有月亮，墨黑的树影晕出昏黄的路灯，夜雨先是纷飞扬扬，没有声音，后来急了，哗啦啦打在屋檐上，像没完没了的絮叨妇人。
她们都给陀馥敬酒，因为陀馥走得最远，以后和她见面的机会少了。陀馥一直就不喜欢雾城，她觉得整个城市雾太多，混混沌沌的，让人压抑和沉闷。她一直就想远走高飞，最好飞过高山和大海– 那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她跟父母都没说过，也不可能告诉朋友。她野心的种子不过才刚刚发了一点嫩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她不知道，她不更敢随便乱说。
席间话说得最多的是孟穗，她很骄傲，为自己的一份好工作，她已经能够独立了，而她们还在消费父母。面对酡馥，她口里说着客气的话：“我以后哪比得上你这个名牌大学生。”可眼珠子一闪一闪，全是得意的光。
“你以后就是女强人了。” 陀馥给孟穗敬了一杯酒，她笑道：“你现在可以对任何人说不，我佩服你，再加羡慕你，自己养活自己，我还得看人家的脸色活四年。”陀馥表面上说着低调的话，心头的自信满满实实，她心想，我不过暂时比你穷一些，这人生这么长，等我得把底子打好，下一站我们比比，还不知谁笑得最灿烂。
她们聊着笑着。陀馥知道，吃了这顿饯行的晚餐，算是踏上各自的征途。高考像道分隔线，把她们隔在不同的线上，往后的路，从今相识的人，生命里纷乱复杂的风景，彼此都不一样了！
(2) 城市的最高点
夏天慢慢远去了。阳光下的城市，激动、热烈、朝气蓬勃，但也裹着易怒易暴的急躁。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轰隆的世界，每时每刻上演的戏，演绎不完的繁华和衰败，欢喜和悲伤。转身抬头间，陀馥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上海，那一个对于外地人心往神驰的大都市。陀馥满心的光明和期待，这是她人生奋斗的一个起点，她相信自己会从这里张开翅膀。
孟穗站在办公楼的窗前，整个城市在她的眼底华丽绵延，远处的长江，长江上的天光云影， 在阳光下绽出一半的辉煌，一半的苍远。她吸了一口气，低头垂眼看公路上的行人，一只只蠕动的蚂蚁。而她不过是一只趴在高楼上的蚂蚁。
命运就是这么说不清，两个月前她还在为命运伤心。腥风血雨的黑色七月啊，她用了多少心，小命都差点拼上了。母亲去了同学会，回来告诉孟穗：“许阿姨在经贸委当副主任，经贸委下面有个新公司。新公司储运科缺人，你高考成绩不错，他们会喜欢的。” 孟穗开始没反应过来。“去外贸上班，全市最高的那栋楼？真的能去吗？”孟穗的眼睛亮得像着了火。母亲说：“许阿姨说没有问题。但是你不能上大学了，一旦选择了，这一辈子都不能上正规的大学。”
正规的大学，有院墙的大学，大学里的林荫道，宏美的建筑楼，楼里有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孟穗曾经神往过。她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这辈子是没有缘份了。她自己的选择，她心甘情愿，因为她知道，好多大学毕业生都踏不进那栋楼 — 雾城最牛最拽的那栋楼 — 外贸大楼，二十四层高，高傲入云。那栋楼就是一个象征，骄傲的, 与众不同的符号。高楼里工作的人，就算是个看门的，收信件的，负责开水的，脖子都扬得高高的，声音巨响巨响。孟穗上了三天的班，便有人小声问她：你是谁的八旗子弟？
大楼里的人，无论男人女人，衣着都鲜亮干净。孟穗时不时会撞着手握“大哥大”的业务员，扬着嗓门对着手机喊：“报价再低点，我要两个车皮的货，直接运到上海装船，客户在洛杉矶提货。”
飞燕听了，嘻嘻笑起来：“他的那个‘大哥大’，是不是也有喝水的功能？” 说起喝水的大哥大，这里头有个典故。 那个年头手机珍贵，是财富的象征，地位的标签，街上有多少假冒份子，手持玩具“大哥大”，冒皮皮，打飞机。那天飞燕和安萍走过天桥，看见一个年轻混混对着手机一路嚎叫：“五千吨钢材我要了，一万桶原油我也要了！八百个车皮的上等木材马上给我发过来！” 飞燕听呆了，正想对孟穗说，这个做大生意的家伙怎么像个杂皮。她的话还没跳出口，那家伙忽然关了手机，扬起头，对着手机咕噜咕噜喝起来。 飞燕和孟穗看得目呆， 这种大哥大还有水壶的功能？
总之，这是个特别的时代，新旧交替，轰轰烈烈。中国的大门刚对世界敞开，国家急需外汇，必须宏观调控，可这么一调控，便成了变相的垄断。把外贸拽成了皇太子，那可是威逼四方，不可一世，要风就刮风，要雷就打雷，要闪电就闪电，可怜的企业，无论是壮大的，还是细小的，从成套设备到手工具，从丝绸纺织到食品玩具，都没有外贸经营权，想独立自主和外商谈判都不行。机床厂想出口创汇，是不是？造船厂想引进国外技术，对不对？ 眼前只有一条路，先去外贸公司进贡吧。孟穗常对她们说：“那些厂矿常请我们出去玩，自己选风景点，他们包接包送，包吃包喝，还包礼物。”安萍说：“干吗要低三下四，还不是国家的政策有问题。我要是当了总理，就不允许这样的事情。”飞燕笑道：“你还当总理呢？你当总理夫人还差不多。”
她们三个时不时还聚在一起，看看电影，喝喝咖啡，但是三缺一，没有陀馥。安萍说：“陀馥以后还会走得更远，她和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孟穗说：“这些事情哪说得准，有时候你越想走越走不动。”飞燕叹道：“陀馥刚去上海还有信来，现在成了断线的风筝。”
城市正在翻修，像个巨大的施工现场，日里夜里都是轰隆隆的，每时每刻都有新楼拔地而起，像个打了胜仗的斗士，总是高昂着头，但再怎么昂，也昂不过外贸大楼 — 它总是城市的最高点。外贸大楼里有十几家公司：诸如中国化工进出口总公司雾城分公司，中国丝绸进出口总公司雾城分公司，中国轻工业进出口总公司雾城分公司，中国机械进出口总公司雾城分公司，中国茶叶进出口总公司雾城分公司…… 一层楼一家公司，家家公司都前缀了“中国”，有这二字助威，感觉特别的雄伟壮阔，嘹亮气派，但孟穗所在的公司没有“中国”二字壮势，这是雾城自筹的地方外贸。孟穗说：“没有‘中国’，似乎就没有底气。 ” 孟穗的科长对她说：“要那底气作什么，空荡荡的，‘中国’二字能给你什么实惠，不就是一个名声，一个牌子。头上有总公司管着，地方有经贸委盯着，婆婆多了，事情都不好办。”
呆的日子久了，孟穗慢慢知道了公司的故事。公司最初诞生得并不容易，首先总经理就让人不服气，一个国营厂的供销科长，连外贸都摸过，就跑来当外贸的老总，也不知是谁的脸嘴。再说经营的项目，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从化工到食品，从设备到工具，可就没有一样拳头产品，似乎什么都可以做，但什么都在瞎整的万精油。干着干着，又同大楼里的专业公司争客户，抢货源，不知打了多少群架，多亏省里有后台撑着。
孟穗刚进公司分在储运科搞单证，五花八门的信用证和单据，堆在她的办公桌上像座小山；四五台打字机，手动的，电动的，答啦啦响成一片。孟穗的单据做好了，还要跑银行结汇，跑海关报关，跑外管局核销，跑商检局出原产地证明 — 中国因为享受最惠国待遇，客户也可以在当地减免关税。那年她才十八岁，她不在乎累点忙点，她需要熟悉外贸的环节。她想以后自己也会变的，像公司的业务员常出国，五湖四海地飞，飞回来时还一脸的苦瓜样子：“累啊，做业务累啊，要给国家创汇啊。”然后自得坦然地笑，慢悠悠地喝一口茶，感觉国家离了他们，就短了外汇似的。
业务员表面喊苦，心头谁不想出国，出国补助高，又可以游山玩水，回国时还有指标，可以在指定的外汇商店买各类大件，比如进口的冰箱和彩电 — 都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得空了，他们常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海外的西洋镜，纽约的高楼密得像森林，栋栋都比我们的外贸大楼高；加拿大呢，没有美国繁华，却处处是仙境，站在公园的草地上，阳光照在身上，郁金香和玫瑰都在开放，你可以看见远处晶莹的雪山。他们还去死海游过泳，在金字塔下骑过骆驼，坐游艇在亚马逊河上看两岸的风景，回国时又经过阿根廷，看见阿根廷的一座什么大桥， 比南京大桥壮观多少倍。总之一句话，外国的月亮星星都亮。孟穗听得心痒难搔：我什么时候也能看看外面的月亮啊？
安萍说：“你迟早会出去啃洋面包。我啊，没这个命！一辈子也只有在中国打转转。”飞燕说：“一辈子在中国转转又怎么了？ 中国这么大，这么宽，如果你能转得开，转得响，我才不稀罕什么美国加拿大，人家的地方说人家的话，我何必去瞎凑那个热闹！”
孟穗有梦，但梦还远着呢。她现在不过是个小科员，但是总收入还是超过了父母，再熬过半年，她就可以转正，转正后的待遇还要高。在这个公司，工资都是小数，五花八门的奖金，从头到尾没歇气过，什么月奖，季度奖，年终奖，完成任务奖，安全保护奖，还有什么公司纪念日，员工旅游日，反正都编得出花样儿来发钱。每个部门还养了小金猪，等年底猪儿肥了，人嘴里都会含几块肥肉。孟穗所在的部门是储运科，帮业务部运输装箱，听起来似乎是服务部门，没有业务部那么红火闹热。但孟穗在里面游久了，也慢慢识得了水的深浅，浪的高低。
储运科有两个组，一个是单证组，按照外商的信用证，做好各类单子，然后跑银行结汇。另一个组是运输组，打交道的多是仓库和运输公司，这个组的油水就多了，各类回扣灿烂缤纷，比节日的礼花还耀眼。储运科的马科长全面负责，很会搞平衡，知道孟穗搞单证没有外水可吃，时不时给她下点毛毛雨。他自己当然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孟穗也没有意见，如果科长安心不给你下雨，你也只有站在旱地上瞎瞪眼。
马科长这人还是好人，心地善良，对公司的清洁工从不大声呵斥，还常对他们说谢谢。有次一个业务丢了随身听，怀疑是清洁工偷的，要喊人搜他们的身和宿舍，只有马科长一人反对：“都是一样的人，谁没有尊严，没有证据就不能搜身！”孟穗看在眼里，感觉他有难得的正派和威严。
只是有一点，很多时候，马科长性格豪爽过了头，无拘无束像头野马，什么样的玩笑怪话都敢玩，不分地点和场合，甚至把床上的故事也拿出来晒太阳：“那时候我好蠢，什么都不懂，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年，老婆的肚皮还是平原，原来搞错了地方，把尿道当阴道，还是人家手把手教会的。” 众人早笑瘫了，无论是男的还是女人，结过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只有黄总经理没笑，他皱眉瞪眼地说：“老马，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尊重，公司还有这么多女同志！” 马科长皮厚脸不红：“女同志最信任我，不信你去问孟穗，我从来没对女同志骚扰过，像那种披着西装的办公室色狼，阴悄悄的，对女部下前面抓一把，后面捏一爪，让人家有苦说不出。比如我们隔壁的出口六部，隔壁的隔壁的进口三部，多少阴森森的色狼啊！女人们啊，提高警惕，随时背上猎枪。”众人立刻起哄：“色狼是谁啊？”看闹得不像话，黄总脸黑眼白，对他呵斥道：“你这是信口开河，不负责任，我撤了你的科长。” 马科长只好收了声，众人都静了。
飞燕问道：“你们公司还有这样的活宝？” 孟穗笑道：“这样的活宝还是我的科长。”
活宝一家人住在公司的宿舍里，楼上楼下都是同事，天天都在传说他的笑话。比如他喜欢拉开窗帘在家里裸奔，越有人偷看越快乐。他拉大屎不喜欢蹲厕所，买了个塑料痰盂作马桶，放在客厅里办公，他办公时不分时间，哪怕老婆和儿女还在客厅吃饭。夏天时，他还喜欢在客厅洗澡，嫌卫生间太小。有次孟穗去公司一个同事家做客，同事是个女的，家住活宝的隔壁，两人便去活宝家串门，平时熟惯了，招呼也不打，掀起帘子就进门，他在客厅洗澡，肥砣砣的一面白肉墙，两人吓得赶快回跑，拖鞋跑掉了也顾不得捡了。
安萍说：“这样的疯子还当科长？”孟穗哼道：“他其实才不疯呢，别看他神旷旷的乱说话，心头可是点着几盏明灯，东西南北都亮着。”
他最爱大吃豪喝，美酒佳肴一律不拒，曾经还吐过豪言壮语：“江山如此多娇，不如肥肠一碗。”可是当他去香港见船公司代理，人家送了他一皮箱的港币，他咬紧牙关对老婆都没吐过。有几个业务员不服气，请他去雾城最有名的“魏肥肠”，几下把他灌醉了，要他吐出所有的秘密。他打了几个饱嗝，吐出公司几个嫌疑色狼的名字，吐出自己目前又枯又萎，天天都在吃雄狮丸，吐出“夜夜浓”舞厅几个半老徐娘对她深情有蜜意，天天都在算计要喝他的豆浆(弄上床)…… 众人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上次在广交会，新加坡船公司请你，给你了多少水水？他眼睛一瞪，身子一硬，酒全醒了：“什么水水，那帮新加坡杂种比粉笔灰灰还干，看女人的脱衣舞还是我付的酒水。”
安萍一边听一边笑：“还是外面的世界好，多少精彩故事，我在这儿闷死了。”安萍的大学远离城区，在郊外的一个半岛上，三面环水，风光倒也静美。春天有纤细翠亮的杨柳，满眼的娇绿和湿润。夏天有肥硕鲜绿的荷叶，一朵一朵粉嫩的荷花。总之，没有城市的喧嚣，是个读书的地方。但是安萍早烦了，因为路远，她每个月才回一次家。飞燕和孟穗周末若有空，也会去探看她。她们站在湖边，孟穗叹道：好美丽的世外桃源，雾城永远没有新鲜的空气。安萍怨道：空气新鲜又怎样，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呼吸？这四周全是农村，连逛街喝咖啡的地方都没有。她天天都在巴望，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毕业。城市长大的孩子还是应该回到城市的怀抱。孟穗点头：“我理解你，要是把我放在这个岛上，我也只图得了几天新鲜。”
见了安萍的处境，孟穗更珍惜眼前的工作，也很听马科长的话。马科长其实并不活宝，工作的事他拧得一清二楚。见孟穗干活卖力，便有心照顾提拔她，送出去培训，那些有搞头的会议，既可以游山玩水，又可以拿些现钱，孟穗也享受了几次。那一年去上海开会，学习“跟单信用证统一惯例”，会议安排在南京西路的华侨饭店。临去上海前，飞燕给她挂了个电话：“到了上海一定要问问陀馥，这么久了，怎么信都没有？肯定有了男朋友，重色轻友了。”
孟穗在上海哪有心思开会，一心一意要去见陀馥。陀馥没有空，电话里总是说：我忙我忙，忙得天昏地暗，饭也顾不得吃。孟穗没想到陀馥的大学会读得这样累：“怎么会呢？安萍说她在校园无聊死了，无聊得长了一身的虱子。”话筒那边欲语欲止的声音，孟穗才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了话，人家陀馥上的复旦，到底不是同个档次。
(3) 簇新的风景
大上海为陀馥拉开了一道簇新的风景，风景里的高山换了颜色，流水变了方向，和从前那么不一样。这是一座崇洋媚外的城市，时尚新潮的风没把她熏晕，倒是一系列的洋考试把她弄疯了，托福和GRE，琳琅满目的单词和全真题，比高考还激动人心，泛起多少梦幻的光。陀馥一进大学，同学们纷纷笑她：“你怎么和美国的托福重了音？”
陀馥恍惚听说过托福，知道那是一个与美国有关的考试。但是托福在雾城并不流行，尽管雾城是座大城市，因为身陷内陆，崇洋的风吹不过高山和盆地，一半的城市人都不知道托福是啥玩意儿，托福？ 托谁的福啊？ 陀馥这个名字是奶奶取的。奶奶没事爱读些古文，取“陀馥”两个字是想象红艳芬芳，形容女孩儿再好不过了。谁知道会跟洋托福拉上关系？是上海让陀馥恋上了托福，有了新的想法。这下可好了，陀馥考托福，陀馥用心用力，没有辜负她的名字，第一次考就考了个六百五，同学们都说她是顶尖高手。
首战告捷,接下来还有场凶险的恶战：GRE。GRE的世界是没有边界的海，纵身跳下去后便找不到回头的岸。 先说GRE词汇吧，那是运动员举不完的沙袋， 原始森林里数不完的落叶满地。陀馥每天都强迫自己，必须记住一百个单词， 第二天醒来，脑子像发了一场洪水，单词全都冲跑了，影子都没有。怎么办？捧起书重新又背吧。 做全真题也是一种折磨，做着做着，分数一天天涨起来，有个小人在心头跳舞，跳得摔了筋头，一不留神，分数狂跌，跌得自己都莫名其妙，唉，慢慢熬吧！GRE一共有三部份：英语、数学和逻辑，对中国人而言，数学部份最简单，一般都能拿满分，最难的是英文，其次是逻辑。陀馥寝室里，个个女孩都在啃GRE，常在一起交流心得体会。陀馥说：“既然数学部份简单，考试的时候，我们可以先搞定数学，剩下的时间去抢做英文。”一个外号叫“妹妹头”的女孩说：“你这是跨区做题，是犯规的。”陀馥哼道：“什么犯规不犯规，我知道好多人都这么做，只不过需要技巧。”
陀馥可能心太急，匆忙忙去考GRE，跨区做题时被监考老师发现，受了警告，情绪一落千丈，结果只考了1800。心灰死了，再加上长期备战的疲惫，人像得了神经衰弱，夜夜失眠，早晨走路人是飘的，还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不仅是她，“妹妹头”也是这种状况，有天还神秘兮兮对陀馥耳语：“骆驼看我GRE学得好，心里嫉妒想不通，晚上放出一群蚊子来，故意嗡得我睡不着觉。” 骆驼也是寝室的一个女孩，也在准备GRE，因为家在上海，自有一帮圈子的人，侬侬伊伊的，爱操上海鸟语，跟寝室的人合不拢。陀馥听了妹妹头的告状，又是叹气又是笑，这GRE真是把人逼疯了，她还不是最疯的一个！
陀馥打算休战半年，再考GRE，身体状况是首要条件。妹妹头总是说：“文科要想骗奖学金，GRE最好考过2200。”陀馥潜心修练，总算在第二年的秋天逼近了这个目标。但是新问题又来了，她的专业是媒体，竞争惨烈，很难骗到美国的奖学金。没有奖学金的签证就跟抽奖一样悬，与她志同道合的几个战友都覆没了，签出去的不是物理化学，就是生物科学，看来美国还是喜欢科学家。漫漫无涯的签证路上，汇聚了各路神仙，正所谓八仙过海，各显各的灵通。骆驼首场签证就败北了，没多久，陀馥听说她换了方向，申请教育专业，居然把家教的经验也编在报告里，天花乱坠吹了一通，最后骗到了奖学金，一转身就拿了签证，漂洋过海见美国了。妹妹头被拒了两次，干脆狠下心，退学嫁给一个拿全奖的校友，以陪读的身份签出去了。陀馥知道妹妹头并不爱他，如果妹妹头自己能拿到签证，肯定不会嫁给他。可是妹妹头必须走，因为她闹腾了这么久的出国，六亲不认，旧友不见，一心就是托福GRE，亲朋好友都在看她的戏。临行前陀馥听见有人问妹妹头：“你爱美国还是爱丈夫？” 妹妹头潇洒一笑，甩了甩满头的秀发：“我两个都爱！”
陀馥只是心头佩服，她目前还没有这个胆子，敢和不爱的人结婚。她总觉得婚姻是神圣的，履历可以做假，GRE可以做假，婚姻怎能做假？两个人面对面的，关了灯还要上床，在床上肌肤相亲，如果那个人她不喜欢？她一想就起了鸡皮疙瘩：不行，绝对不行！在GRE夜校班上，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生，交大毕业的，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眼睛很精神，闪着光。他就坐在她的身边，成绩不如她，经常向她讨教，特别是逻辑部份。陀馥心头流过细细的欢悦，喜欢慢慢地讲给他听。她想自己是学文科的，还能辅导理科生的逻辑题，不免骄傲和快乐。看他谦虚静听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自己爱上了他，就那么一瞬间，爱如流光消逝了。因为他总是对漂亮女孩放电，和她们说话的时候更像一个男人，自信、威武、激情四射。 陀馥知道自己的脸生得太平凡，个子又瘦又小，没有一点诱人的特色，她也知道男人天性喜爱漂亮女人，基因密码决定的，所以女人骂也好，叹也好，讲千古的道理也好，男人还是不愿变！
陀馥只有靠自己，她也从没想过靠男人。只是在大学折腾了四年，既没有折腾到美国，又没有折腾出爱情。转眼就是毕业分配了，怎么办？只好回老家吧，心头再怎么岔怨，总得面对现实，对不对？ 再怎么说，老家有她的父母和朋友，对，她的三个好朋友，她这才想起好久没同她们联系了，她们的声音和面容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闪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她有些兴奋，但更多的是不情愿。一场高考把她送上了新的台阶，她看见了更广的天地，她还想继续高飞，但是托福和GRE并没能让她扬帆过海，她最后居然落到了起点 — 雾城的山水，雾城的人。
那是一种缠绵的，郁结的，化不开的伤感， 像春风里飘落的花，多少不甘，正当年华，其实应该在枝头上开放。那么多月亮太阳的日子，她满心满眼都是美国大叔，两个暑假都留在上海熬GRE，早把毕业分配当作布娃娃。没想到布娃娃也对她冷眼冰冰。她总以为自己有名牌大学的牌子，这牌子插在雾城哪儿都该闪闪发光吧？所以也没让家人去努力，没想到大错特错了，分配会这么窝火，档案下放到区政府，区政府说，复旦又怎么了？我们人满了。于是继续朝下派，派到XX街道，还不知搞什么玩意儿。
“陀馥分在街道搞计划生育，你知道吗？ ”安萍给孟穗挂电话，孟穗听了只是笑，笑过后又说：“搞计划生育是个过渡，她迟早要去美国的。” 这些年陀馥轰隆隆忙出国，孟穗和安萍也没瞎混，一个个响响当当。孟穗干得好，运气也好，公司去年改组，实行部门承包制，又成立了出口加工部，马科长当了部门经理，看孟穗能干又听话，便带着她一起搞业务，孟穗终于当上了业务员，从外销谈判，签合同，到最后的发货和结汇，一杆子插到底，孟穗干得老练沉着，每年正大光明的奖金都是十多万，更别提那些桌子底下的回扣和交易。
安萍在岛上熬了两年，总算脱离了苦海。她毕业离校那天，孟穗还给她找了一部车搬家。飞燕因为在排练节目，临时来不了。孟穗问安萍：“分配的事都搞定了吧？”安萍含笑点头：“一切水到渠成。”安萍的父母早就就行动了，两年前就开始为女儿的分配奔跑了。安萍读的师范，按照国家政策，必须去中学任教。多谢父母的关系，她没当教书匠，进了区委办公室，给办公室主任当秘书，不是起草工作报告，便是总结会议纪要，天天都有写不完的稿子，若有重大会议还得加班加点。累是累，但前途光明，她又争取进步入了党，仕途算是走定了。
那天由孟穗做东，四个人在“海龙王”粤菜馆团聚了。陀馥想起四年前孟穗给她饯行，四年后又给她洗尘，不觉间天地忽翻，心头起了纷繁的感触，一串失落，一串伤感，在不经意的瞬间从肌肤流到五脏六肺。她算什么啊？她平庸，她郁闷，她还没钱。她们每个人都快乐，那么漂亮青春。孟穗还开了双眼皮，美丽上了一层楼，笑得更自信了。
只有陀馥皮黄脸青，像个难民，不过刚满二十二岁，笑起来眼角飞出细皱纹 – 都是GRE害的，还有专业课，她常常煮咖啡熬夜。孟穗说，女人的脸只能小心呵护，哪能没日没夜的折腾。陀馥想起她们寝室的女生，为了备战洋考试，都煮咖啡都熬夜，都以外能熬到太平洋的那一岸。熬过去的当然欢喜赞叹，感谢菩萨，感谢上帝。熬不过去的，也就自认倒霉吧，骂天骂地骂鬼神，没有用，弄不好，鬼神也会捉弄你。
陀馥当然不信邪，她没有死心，她还年轻，她还要奋斗！她总是告诫自己，不要被眼前的窘境打倒，我的未来比她们好！
“多喝点蹄子汤，这个最养颜了。”飞燕给陀馥盛了一碗汤：“你比高中时还瘦。” 陀馥接过汤对她笑道：“你比高中时还迷人。”她们都说的实话。飞燕本来就生得美，现在又是娱乐公司的舞蹈演员，一嗔一笑，一静一动，既有水灵灵的清纯，又有风情万千的勾魂。相较之下，孟穗就逊色了，尽管她保养得很好，皮肤柔嫩柔嫩的，每周都去美容院做脸，她自己还说，化妆品和内衣都用欧洲的牌子，穿的衣服也相当精致，但毕竟人底子不如飞燕，飞燕在她旁边一站，她再浓丽的妆也压不了飞燕的天姿。安萍还是从前的本色，规规矩矩的妆扮，只不过头发留长了，添了些女人的柔丽，陀馥问安萍：“你怎么不像孟穗一样化妆，抹点口红和胭脂。” 安萍说：“我怎么能同孟穗比，人家天天和外商谈洋生意。” 孟穗笑道：“人家安萍是机关干部，以后要当大官，才不屑资产阶级的破玩意。”
大家正笑着，飞燕的BB机响了，她边看留言边尖叫：“我都忘到朝天门了，快，快，快， 我要去‘大世界’迪厅伴舞。”话一完，身子一转，像个蝴蝶飞远了。陀馥吃惊地问两人：“飞燕去伴什么舞？”孟穗笑道：“你大上海回来的人还不知道迪厅伴舞？” 安萍说：“迪厅的领舞女郎在台上一跳，大伙儿便跟着她一起疯狂。”陀馥好奇了：“真是有意思，你们见过飞燕的舞吗？”
孟穗笑道：“我见过她两次，碰巧都在一天。我白天陪机床厂的客户在小天鹅吃火锅，她在上面跳傣族舞，舞到兴处还向客人洒吉祥水– 其实就是变相要小费。到了晚上，去扬子江宾馆会台商，吃了饭去歌舞厅消费，哈，又见飞燕。” 那晚她换了身行头，穿着一身扎眼睛的金属亮片，孟穗形容她像条刚成仙的鲤鱼精，鲤鱼精在台上又扭又摆，上蹿下跳，跳得河水倒流，日月无光。孟穗有个客户看呆了，居然吃鱼忘了吐骨头，被卡得翻白眼。
陀馥听得入神，不禁脱口喊道：“那她肯定挣了不少。”安萍说：“就算每个月挣得了一万，但毕竟是青春饭。” 孟穗也说：“以后跳不动怎么办？老了怎么办？” 陀馥摇头道：“我想象不出飞燕老的样子，她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也会老？”孟穗笑道：“我们迟早都会老的，老胳膊老腿没牙的那天。” 安萍马上接口道：“真到了那天，我们还能聚在一起吗？”陀馥说：“若是有缘份，天涯海角也会相聚。”
(4) 走自己的路
陀馥很佩服飞燕的心理素质。千万个人都在为飞燕担心，什么未来，什么衰老，什么今后怎么办，人老了还能在台上跳吗？ 飞燕才不管那么多，年轻多好啊，尽情享受吧，空气清朗，阳光明媚，鲜花和掌声，男人的恭维，女人的羡慕，这金灿灿的时光，滋心润眼的日子，她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地思前虑后。思前虑后的人都是旁人。可孟穗和安萍还是同情她：“飞燕是命苦，如果妈是亲妈，无论如何也要逼她读书的。” 陀馥有些感触地说：“亲人之间的爱有时候很沉重。不要太亲，太亲了反而会坏事。”
飞燕的母亲是后妈，但飞燕并不觉得低人一等。亲生母亲过于严厉，甚至有些变态，那时飞燕还小，也就四五岁的光景，算术算错了，唐诗背不出来，哪怕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母亲便像狮子一样咆哮，她变形的五官和声音，把飞燕吓成一头惊老鼠，见她就躲。母亲车祸去世了，那是一个阴凉的黄昏，飞燕听见远处有轰雷声，从山那边传来，她心头“登”了一下，也不觉得特别的怕。追悼会上飞燕一滴泪都没落，她其实想哭，只是眼睛里没有水，怎么挤也挤不出来。四周哀嚎声响彻大堂，连绵不绝，外婆哭着说：“没见过你这么冷心的孩子，看后妈以后怎么虐待你！”
整个冬天都是黯然的，静悄悄的，父亲又当妈又当爹，时不时会唉声叹一下气。后妈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进的门，手上还牵着个比飞燕还矮的小男孩。两个残缺的家组建了一个四口之家，儿女双全，似乎圆满了，美好了。但飞燕外婆家并不看好这个家：半路结的夫妻，儿女也没有完整的爸妈，以后看他们怎么打吧。可怜的小飞燕，以后要受多少气。
飞燕的结局并不是外婆家想象的恐怖。后妈虽然没读什么书，却是个明理的女人，只要飞燕的大方向没有错，她都由着她的性子去，飞燕喜欢漂亮衣裳，她就给她买，飞燕不爱钢琴爱舞蹈，她就送她去少年宫学舞蹈。亲戚见了，免不了有闲话：“那少年宫的舞蹈是集体活动，花得了多少钱？钢琴课好贵，她当然舍不得！” 后妈听了还是有压力，飞燕反倒安慰后妈。节假日和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手挽手去亲戚家亮相，亮出亲密无间的样子，自然堵了不少闲话。
飞燕初中毕业要去艺校学舞蹈，父亲坚决不答应：“女孩子还是正经点，读书才是一辈子的事。” 飞燕“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她以为后妈会为她求情，但是后妈却站在父亲的身边。她对飞燕说：“如果你是我生的，我可以和你爸争，但是……” 不要但是了，飞燕只好认了，那年她才十四岁，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思读了高中，读得心慌意乱，后来高考落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父亲要她读单位委陪的大专，飞燕又是摇头又是咬牙。全靠后妈倾力相助，飞燕才踏上自己想走的路。
飞燕一边在舞校学艺，一边在外面演出，运气好时还接了个电视广告，中外合资的洗发香波，飞珠溅玉的瀑布边，一个女孩回眸巧笑，她幽黑的长发同秀丽的瀑布遥相呼应。后妈看了广告对飞燕笑道：“真美啊，要是张艺谋能看上你该有多好。” 飞燕很喜欢后妈的话，她无比信心地说：“我要是当了明星，妈妈你就当我的经理人，以后弟弟出国留学我全包了。” 飞燕和弟弟根本没有血缘，因为后妈会做人，姐弟俩从小就亲密融洽，飞燕有心，用第一次的演出费给弟弟买了双漂亮波鞋。
但父亲的脸总是阴黑暗沉，他希望女儿少些幻想，走平凡人的路：“别做梦了，这世上想当明星的人多得像田里的韭菜。” 后妈不同意：“飞燕不是韭菜，她是韭菜里的玫瑰，迟早会被人发现。”她曾带着飞燕去华岩山算命，山上的瞎子告诉母女俩：飞燕要吃很多苦，头上才会星光灿烂。回家路上飞燕问后妈：“你真信那死瞎子，他自己的命都算不准，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 后妈的笑很坚定：“我相信他。” 她有段故事没有告诉飞燕，她第一次失败的婚姻，瞎子预言过的 劫难，她没有听。但第二次她听了，有了幸福的日子，于是便信了。
后妈做人是做到了极值。一个没有血亲的家庭平安融洽了十几年，谁都佩服她的天才。她一心为着飞燕，似乎崇高无私，其实也有私心，都是尘世的凡人啊，是不是。她深信人心都是相互的，你爱我，我也会爱你，你打我，我也要打回去。飞燕生得动人，又有艺术天赋，如果得了运气，有幸成了星星，整个家庭的命运都会跟着她上抬。她相信自己还有帮夫运，她嫁给飞燕爸爸的第二年，丈夫就提了财务科长，大小总是一个官，家里多少也得了些好处。比如可以用用公家的车，节假日也多了些送礼的人。看来老祖宗留下来的生辰八字，调和旺相，不是没有道理的。
飞燕虽然不信封建迷信，只要后妈的行为合她的心意，她就高兴，高高兴兴喊了她十多年的“妈妈”，没觉得诧异做作。从高中起，她常听见陀馥几个抱怨她们的母亲。其实也不奇怪，那时她们刚进入青春期，叛逆，激动，一股子热血和愤怒，而母亲们进入了更年期，焦虑，烦闷，说不出的失望和紧张。当青春期遭遇了更年期，一件事不如意，一句话说错了，马上就掀来一场战斗，斗得卵子翻天。飞燕和后妈从来没斗过，或许不是真母女，她有意无意都会客气，讨飞燕的欢喜，而对自己的儿子，便是另一张脸嘴，稍微一句话不对劲，辟里啪拉骂过去，好多次还是飞燕为弟弟求情，弟弟自然就喜欢上姐姐，信任她，说长大了要给她买一部小汽车，后妈听见了在一旁直笑，心头的郁闷全散了。
几个女孩聚在一起，免不了家长里短，唠不完的嗑，诸如父母吵嘴了，弟弟拿的压岁钱比我多，妈妈又骂人了，凶得像个泼妇。飞燕对母亲从没一句怨言，只是听陀馥几个激动万分地口吐黄连，她总是问：“真的有这么严重吗？还是自己的妈妈呢。”她们看了飞燕一眼，以为她有真苦，没有办法的辛酸，已经浸化在唇齿间，根本吐不出来。
(5) 穷则思变
陀馥才有真苦，想吐却找不到人吐。分配回了老家，感觉像大梦一场，一觉醒来还是睡在原地。灰蒙蒙的城市，灰蒙蒙的办公室，连心思都是灰蒙蒙的。刚开始她还扛着，自己给自己打气：没事的，风雨过后就是阳光。哪来的阳光啊，家里的人怨她的工资不高，动不动就说谁谁谁，大学都没考，人家每个月的奖金都是好几千，还有谁谁谁，高中都没毕业，去跑运输，已经给父母买了两套房子了。单位里的人，对她也不是那么友好，总觉得她是条大鱼，而单位这个池塘又太小。
时间久了，陀馥心头像盘了一条蛇，咬得她一阵阵的恐慌。总想找个朋友好好聊聊，聊尽心头的那些伤感和落寞。孟穗几个天天忙着自己的事，哪理她的鸿图大志，表面说着客气的话，心头说不定还在冷笑。
秋天来了，城市总是在下雨，湿淋淋的，到处都在发霉。陀馥撑着一把伞走在上班的路上，那是一条长长窄窄的巷道，梧桐树簌簌地落了满地，在风中发出沙沙的急响。青山板路是潮湿的，灰黑的屋顶也是潮湿的，就算雨停了，还是有潮湿闷郁的气味，人的头发和衣服总是不干，心情早就湿霉了，而太阳赖在云背后就是不出来。
又有什么好怨的呢？ 陀馥在复旦读的新闻，分配在计划生育办公室也算半对口。比如抄抄写写生殖保健的具体规范，指导指导避孕套避孕药的发放，对了，还要管管计划生育手术并发症。昨天陀馥接到妹妹头的一封信，满纸都是美国的阳光味道，妹妹头说美国天天都是蓝天白云，空气是透明清朗的，飘浮着青草和玫瑰的芳香。她一下飞机就爱上了这片土地，这片上帝垂爱的土地。等两年后书读完了，找到工作，她打算和丈夫生三个孩子，当上超生游击队。陀馥把她的信扔进抽屉，暗笑，苦笑，愁笑，悲笑，阴笑，该不该告诉妹妹头，我正在搞计划生育，你回国可别撞在我手头。
人生真是一个笑话！陀馥的主任总是说，陀馥，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干这样的活儿对你总不是问题吧。陀馥只好点头，虽然她肚子里全是骂人的话。那年她还没谈过恋爱，男人的裸体只是在油画里见过。但到底是高智商，她又肯专研，后来给新婚夫妇发避孕套 ，上理论课，样子像个专家，连主任都佩服她。
但主任知道她不会安心，迟早会出国的，那就放她去吧，对她好点，说不定以后还会帮自己的孩子。可是晃荡了好长的时间，陀馥出国的事还是没有影子，连着被美领馆拒了三次，说是没有奖学金，终于等了个半奖，美领馆又说她有移民倾向 — 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又没有结婚，到了美国肯定想嫁人留下来。反正美领馆要安心拒你，什么理由都可以编花蓝。
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她只知道自己是“四人帮”里混得最惨的一个，街道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又没有外水可拿，申请美国学校的开销又特别高，邮寄费，申请费，来来往往奔波着折腾签证，处处都要花银子。她也想孝敬父母，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父母依然是那张老黄瓜脸，一张嘴就说谁家的孩子，又孝顺又有本领，得了这样的孩子，父母真是没有白当父母。陀馥有天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哼道：“那些孩子进了监狱的父母，那些孩子生病早夭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又该怎么抱怨呢？”陀馥的话说了没有两天，他们单元楼的一对夫妇失去了独生儿子，儿子的摩托车与卡车相撞。那夫妇本来就是中年得子，爱得不行，儿子长大了也很有出息，儿子那天骑摩托车出门就再也没有回家。他们撕声裂肺的哭喊，让陀馥的父母听得心惊胆寒。
陀馥不想呆在家里，正好孟穗打来电话，要找她出门玩，说是飞燕和安萍都在。几个人约在一起逛了商场，吃了火锅，然后就是闲聊，吃的，穿的，玩的，想到哪儿聊到哪儿。陀馥看孟穗用一瓶香水就是几百元，飞燕刚买的金项链也是几千元，连节约的安萍也嫌她买的皮鞋太土，说像解放军叔叔穿的。陀馥想说：“我穷啊，我没钱啊。”可又说不出口。
陀馥先是伤心，后来是烦，想想自己最聪明的一个，怎么能穷得像枯干的病树丫？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她像一匹母狼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焦虑，困惑，嗷嗷叫着，突然打住了，昂头一个转身，眼前一片光。这一转身就成了一名枪手，什么枪手？GRE托福的代考枪手。
陀馥在上海时就知道了枪手的出没，GRE班的教室墙上，常有枪手留下的联系电话。想当枪手，自己肯定也得是托福和GRE的高手。他们大都因为签证不顺，辞了职，或没有固定的工作，只得靠代考维生，说来说去，也是不错的维生之计，考一场至少也能收个三四千。陀馥要想在雾城当枪手，首先得熟悉市场，找到下家。怎么动手呢？她翻开晚报，看见雾城建筑大学的GRE班正在招生。她一个电话打过去问：“你们需要托福GRE老师吗？我是复旦的，对了，我有GRE成绩，早在上海考过了。我这就把原件带给你们看。”
象陀馥这样的实战高手，学校求之不得。她一周上五个晚上，一个晚上两堂课。除了GRE课，也上托福课。陀馥的业余时间一下全塞满了，无论晚上还是周末，孟穗她们都见不了她。“我在学校当老师。”她老老实实告诉她们：“街道太穷了，我只有自己给自己加工资。” 她其实只交代了一半，她在她的学生里面寻找市场，当了一次又一次的枪手。
考一场托福定价三千块，陀馥能保证分数过600，过不了600肯定退钱。GRE 因为量大吃重，便订价四千，陀馥能保证分数过2000，过不了2000肯定退一半。陀馥服务优质，信誉第一，用户当然满意，她稳固开拓着市场，这个钱赚得好开心，陀馥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甚至妄想办个公司，培训出几个得力助手。
想归想，她当然不能做。帮人代考，总是放松悠闲，她吃得好，睡得好，连着几次超水平发挥，次次都考过了自己的分数。看来智慧还是能化作钞票，陀馥一边数钱一边会意地笑，忽然不笑了 — 想想自己的分数把一个个远不如自己的人运到大洋的彼岸，她心头那个酸冷，像大冬天喝了柠檬汁。
那个冬天下了一场雪，雾城很少下雪，一下雪，整个城市都兴奋了。正好是周末，孟穗想邀约大家到山上拍雪景，只有陀馥一个人没有答应。她最近出了点麻烦，可能枪手的生意弄大了，影响不好，学校不再给她排下学期的课，她干脆辞了职，把这学期也一同休了，学校离家远，陀馥下了课都十点了，公车早收了班，她总是打出租回家，其实开销也不小。好在她枪手的名气已经远扬，传呼机每天都在响，总有客户主动找上门。
她一抬头就是二十四了，二十四岁还是没能跨过太平洋。当父母的总爱念：“找个人嫁了吧？你看你还经得起多少折腾，人长得又不漂亮，也就不要东挑西选，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真。” 陀馥捂住耳朵，耳朵还是被念出了血，只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
虽然婚姻法规定二十三岁是晚婚，但二十四岁并不老啊，又不是下市的瓜菜找不到买家。当父母的干吗这么急，如果找得不好，受伤了，离婚了，他们又向谁哭去。一代又一代，走了一圈又一圈，同样的圈子，不同的时代，人总会老的，枯萎的，没多久化作一抹青烟融入蓝天白云，谁也不会伤感，后面有的是新的生命，强壮的活泼的希望，最后也会萎缩成失望。灰暗，陈旧，重复，这不是陀馥想要的生活，她想象的生活应该有自己的生命，芳香灿烂，开一树繁花。
那天家里接到姑妈的电话，姑妈要给陀馥介绍男朋友，姑妈的一张脸笑得像开了芙蓉花，她说：“那孩子是我儿媳妇的弟弟，城管所的所长，刚离了婚，没有孩子，家里可有钱了，平时进贡的人都要排队。我们去他的管辖区吃饭，饭馆都不收钱，临走时还倒送两盒卤兔子。” 陀馥的哥一听就兴奋了，大声怂恿道：“见见面吧，我正想在他的管辖区开个公司呢。听说他一表人材，好多姑娘都主动上贴，可人家有追求，不重外表，想找个有知识有教养的。”陀馥脸红脖子粗，气得想跳窗，她和他是同个世界上的人吗？哪料到父母也不帮她，还在一旁搭干腔 ：“见见面吧，多认识一个朋友也好啊，说不定有缘份，日久生情呢。”
众人说得热烈欢庆，像过节。那阵势，是非要把陀馥推到前台去演戏。陀馥推不过去，怎么办？相亲的前一个晚上她洗了头，然后站在窗前吹凉风，吹了整整三小时候。结果她如愿以偿，第二天得了重感冒，歪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母亲不知是苦肉计，还在一旁感慨：“可惜了，可惜了，听说那孩子一表人才，跟刘德华一样的帅。”
天又下雨了。陀馥眼睛发酸，提笔给“妹妹头”回信，信里发不完的怨气：“还是你嫁得好，远走高飞了，留在这里要受多少的气，把你当跳楼货打整。过去不如你的朋友，个个混得油光滋润，在你面前炫耀。我可怜的复旦的牌子，GRE和托福的高分，曾经以为是凤凰的羽毛，凤凰摔了一跤，连乌鸦都跑来笑你。可我还是不死心！”
父母知道陀馥下了死心，再不敢骚扰她了，动作没了，可嘴上还是要念，一声声比牙医的电钻还磨耳朵。陀馥有次对孟穗说：“最想有间自己的屋子，安安静静的，再小也没有关系，只要没有人和野兽的噪音。” 孟穗点头苦笑，她也有一样的烦恼，为她的婚姻大计，当妈的也是急得常流鼻血 — 女儿不嫁人，母亲似乎就少了只眼睛或耳朵，见不得人了？ 孟穗的单位比陀馥好，可以分房子，唯一的条件是结婚。孟穗叹道：“你如果不结婚，就得在娘家忍受噪音，如果结婚找错了人，就会死在自己的噪音里。”
所以这婚不是随便结的，这人不是随便找的。人这辈子说长也长，当然要找个称心的人。至于是个什么样的人，孟穗自己也说不清楚，寻寻觅觅了这么久，还是没挖出一个正大光明的人在众人面前亮相。大家一问她，她就说：“他不一定要有钱，不一定要英俊，不一定要有高学历和好家庭，但是一定让我有触电的感觉。” 安萍笑道：“算了吧，如果一个男人有钱有貌，还有良好的教育，高等的家庭，任何女人都有触电的感觉，然后自欺欺人地说：我是爱上了他的人，他的心，我从不在乎他的外在条件，我们这是纯洁的爱。”
安萍把话说得太透，血淋淋的骨头都看得见，反而不美了。孟穗只是笑：“我宁缺毋滥，不愿委屈自己的心。”她没有对谁说过，她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也在外贸大楼，是茶叶进出口公司的员工，不是业务员，是个统计师，安安静静的一个小伙子，人也长得高挺，听说还是北大毕业的，孟穗对他更悦服了。马科长曾经介绍过他们认识，他请孟穗看过一场电影，后来再没音信了。估计是他没看上她，嫌自己没有文凭？嫌自己不够漂亮？孟穗也只有在心头瞎猜着，懊恼着：“我比他有钱多了，他凭什么拽？我没嫌他穷，他倒先跑了，不得好死的家伙！” 谁愿意承认自己失败，一个人的秘密，她对谁也没说过，说出来就痛快了？人家一转身，就当作笑话拌了凉面。
(6) 各有各的命
晃来晃去，又混了一年，陀馥想不清楚，这一年怎么过去的，她记得树上的花刚刚才开，怎么抬起头来，树枝就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留下，就像做了一场春梦醒来。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事，日子一天天颠过去，倒过来，还是一样的模样。
记得春天的时候，陀馥一个人回了一趟中学母校。那是个星期天，校园没有什么人，她想去看看那棵樱桃树。樱桃树的花开得不够繁茂，但树长得比先前高大些。只是树下不再安静，多了家摆摊的裁缝，还有卖水的小贩。陀馥看见周围建了些简朴的民房，住的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有人告诉陀馥，这儿马上就要建一条滨江公路。一切都在变化发展中。陀馥对自己说：下次再来，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樱桃树。
安萍说过：“时间快得像子弹，得赶快击中目标。”四人帮里，也只有安萍抬出了固定的男友，男朋友是机关干部，早入了党，架着知识份子的眼镜，说话和走路都四平八稳。孟穗说：“看样子就是组织介绍的。” 陀馥笑道：“组织介绍的没什么不好，政治上可靠，思想上进步。” 飞燕说：“选男人又不是选拔干部。”
如果要严格分类，史雅致应该算是飞燕的初恋。史雅致是舞蹈队的领队，飞燕刚去娱乐公司时，他对她很照顾，像个大哥的样子。飞燕的民族舞跳得不错，有份儿也有味道，但是跳现代舞时却少了一种气魄和力度，史雅致常单独给她补夜食：腰、跨、手势、眼神，腿部动作，一步步都要到位，然后又给她录像带子，有麦当娜和梅艳芳的舞蹈，让她没事时细细观摩。
两个月后，娱乐城编了一套新节目，其中有歌手和舞者合作的《牵挂你的人是我》，史雅致让飞燕当自己的搭档，飞燕开始还怯场：他跳的那么好，把我衬得像个超级业余。但合作的过程是意想不到的流畅轻松，温暖快乐。和他起舞，什么也不用担心，哪怕技术不到位，只要跟上拍子，他也能为她掩饰。当歌手唱道：“也许来世没有你，没有了你会更寂寞。哪怕空守着一句承诺，我也不会感到特别苦涩。”这时有个抬举动作，她一个旋转，张开双臂，在奔向高潮的旋律里，他把她举到空中，灯光如细雨穿过她的手心，她的发丝，她恍惚脱离地心，飞向一个光明的世界。她觉得自己在那一刻爱上了他。
没几天又出了一件事，公司去附近区县串场演出，艺员们都上了中巴车，飞燕正好坐在史雅致的身边，车在路上忽然翻了，翻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她，保护了她。她一点没受伤，却吓得魂飞胆丧，他额头和手臂都是血，却镇定自如，指挥大家从窗口爬出去，然后高喊“一，二，三。” 众人齐心协力，把翻倒的车又推正了。演出还是要继续，他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飞燕吓得还没回过神来，惊抓抓地叫：“你行吗？你行吗？”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男人流点血算什么。” 她的头顺着他的手靠在了他的胸前。她满心满眼都是崇拜的光。
但是后妈并不看好史雅致：“不就是一个跳舞的嘛，有什么前途？” 飞燕笑道：“我自己还不是一个跳舞的。” 后妈说：“你如果还有梦想，就不能跳一辈子的舞，你不要和他浪费时间了，你应该抓紧时间学习，比如唱歌，朗诵，节目主持，否则机会来了，你也抓不住……” 飞燕哪听得进，闭眼一阵摇头，后妈很自觉，再也不说了。但知道他们好不长，男的长得漂亮了，也会沾花惹草，制造麻烦。
飞燕带史雅致去见孟穗的时候，陀馥还在大学读书。孟穗只觉得这个男人面好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又过了些日子，孟穗去制药厂签合同，顺路也去皮衣厂催货，皮衣厂老板是个女强人，一惯风风火火，作风泼辣，办事从不拖拉，这次却像睡着了。孟穗在办公室见她的时候，她两眼发青，像生了场大病。女老板什么话也不藏：“死老壳的猪，拿老娘的钱去塞小娼妇的X，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两个！”
孟穗惊得要吐了，当她知道“死老壳的猪”就是史雅致。她打电话给飞燕，让她赶快和那个男人断了。没想到飞燕在电话那头冷笑：“我早知道他是头鸭子，不用你来提醒我，你也别以为我被人家玩了，这年头彼此彼此了。” 孟穗只当飞燕在娱乐圈混油了，把感情也看轻了，男女一场情，不就像随便到外面吃顿饭而已。飞燕表面上谈笑风生，内心还是受了伤，后来她经常换伴，全是清一色的养眼帅哥。孟穗在市中心撞过她好多次，手挽手和男的靠着走，可就是不承认是自己的男朋友。“怎么啦，牵过手就成了伙计？我还不想这么快把自己卖了。悠着点吧，别摔了跟头！”
孟穗没摔跟头，一步步走得悠然平静，可心头还是毛焦火辣，这些年自己找的，人家介绍的，也差不多可以凑个旅行团了，可就是没有缘份，两三天就夭折了。安萍先是一阵瞎忙活，后来发誓再也不当她的媒人：“你们不知道她有多刁，单位稳定的，她嫌人家没钱，单位有钱的，她嫌人家不稳定，两个条件都具备的，她又嫌人家个子矮了，终于来了位个子高的，又有好文凭，她又嫌人家戴了眼镜。其实她自己都是装了博士伦的。”
只有陀馥静悄悄的，再没人敢给她介绍男朋友，连父母都淡了，知道她的心大，只盼着她快点出国。陀馥的耳朵清静了，反又觉得失落寂寞，像丢了玩具的小孩子，孤单单的，又没有同伴愿意和她分享。她心头还是希望姐妹问侯几声，哪怕做做样子。孟穗有次笑问她：“你愿意带人双飞吗？”陀馥笑答道：“还双飞呢，我自己的翅膀都没有骨头。”孟穗又问：“你最近都在忙什么，不是说GRE夜校没去了，晚上怎么还是找不到你。”陀馥当然不想暴露自己枪手的秘密，便说自己这些日子身子弱，在家休养。孟穗说，要不我带你去个地方补补？
陀馥知道孟穗能采公家的光，那就跟着借光借光。满桌都是香艳的海鲜，美国进口的带子，广州空运来的基尾虾，吃得陀馥一楞一楞：这顿饭要吃掉多少钱？孟穗眼笑肉不笑：“不就千把块，你怕什么怕。” 好大的口气！基尾虾在陀馥的嘴里成了橡皮胶，她两个月的工资也买不了这顿饭。虽然枪手能找钱，但到底不光明，只不过高雅一点的贼，哪比得上孟穗的冠冕堂皇：“辛辛苦苦给国家出口创汇，凭什么不能享受享受。”她的声音很秀气，却隐闪着高人一等的傲气。陀馥心想，出口创汇是你们的任务，有什么好大喜功，正如医生治病，教师育人，医生教师都是一种职业，况且所受的培训，付出的辛苦都比那所谓的外贸业务员高，你们不就是占着了国家政策，就可以这么正大光明？陀馥想是想，当然不能说出来，何必得罪朋友呢，她难道没沾朋友的光？ 这满桌的海鲜，她吃着还是舒服。她不紧不慢地喝着乌龙茶，听孟穗闲聊：“制药厂要引进成套设备，整个项目就是我和马科长一竿子插到底，下个月我们还要飞一趟德国。”
没办法，孟穗是命好，坐在这把金椅子上，外商和工厂都要讨她的笑，她两边拿红包，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是人家的运气。但陀馥还是不服气，你还谈判呢，你那个英文是什么水平，我还不知道吗？孟穗当年读书时，语文数学都不错，偏偏英文臭，读个课文都磕磕碰碰的，像板板车拖在烂泥路上，此一时，彼一时，人家现在可以和洋人谈判。陀馥想起自己真心酸啊，出国之路还那么渺茫，忍不住试探性地玩笑了两句：“你们单位要人吗？托福成绩可以证明我的外语水平。”孟穗闲闲看了她一眼，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如水：“我们单位要的人，英文好不好都是次要，得有实际经验，懂得怎样开发新产品。”
一口茶呛在陀馥的喉咙里，像洒了辣椒面，但也只有心头冷笑：“还真把尾巴跷成了旗帜，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不就是仗着垄断，你孟穗都干得下的活，成百上千的人也干得下来。” 陀馥虽然不言不语，但眼睛泛着忧怨的光，孟穗便问她在想什么。陀馥笑道：“我辛辛苦苦啃了四年的书，结果年收入还不及你的零头。” 孟穗还是那么轻言细语：“人比人气死人，我心头也有气啊，公司有个出口部，部门经理运气好，拿了化工的出口配额，个人年终奖上了一百万！” “一百万！” 陀馥差不多叫起来，她知道奥运会冠军也拿不了这么多奖金，他们凭什么！但是孟穗继续刺激她：“公司黄总还说，创汇第一，效益第一，明年继续培养百万明星。”
这是一个极不公平的社会，同样是吃国家的饭，有的发不出工资，有的富得马桶都冒黄金油。每个人的眼睛都困惑，呼吸都急促，这个混乱的，不规范的年代，变革的风里响着无数浮燥的声音，一会儿是光明，一会儿是黑暗，一会儿是机遇，一会儿又成了灾难。陀馥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感到幸运，她的单位至少还能保证平安，可是“平安”是她的理想吗？在街道搞计划生育，这样一个平安的工作！她只能对月亮冷笑，月亮也还她一个冷笑。她本是一个自信的人，从不信命，最后还是信了，考了这么好的托福和GRE，美国为什么不欢迎她？
最后连孟穗都去美国了，你让陀馥怎么想得通？孟穗简直是在公费旅游世界，上半年刚去德国引进设备，下半年又去美国参展，展览会在芝加哥，所以顺路又去了趟加拿大。孟穗家的沙发上，一大叠像明信片一样的相片，自由女神、五大湖、白宫和林肯中心，碧蓝的湖水上，游来一群高贵的天鹅。孟穗说：“那是加拿大的天鹅湖，美得像人间的天堂，你们想象不出来的美丽和安静，那么辽阔的一片山水，就我们几个人。”安萍笑道：“就你们几个人享受特权，就这样为国家创汇，拿着国家的外汇游山玩水？”孟穗笑道：“我们算什么呢，我们不过是窘着光背干活的人，听说我们省的一把手，领着一群企业老总在阿拉斯加豪赌，输了几十万美元口水都不吞，只是喊了声：“又来！” 安萍小心地问：“这么大的一件事，你怎么知道？” 孟穗说：“制药厂的副厂长这次同我们去美国参展，她正好同我一个房间，她哥是省医药进出口公司的老总，跟省里的官员常出国。” 陀馥坐在一边没怎么出声，只是静静地看孟穗的美国相片，幽山秀水中，摩天大楼下，那些飞扬的脸和微笑。她想起自己护照上的拒签章，深紫发黑的拒签章，一个歪一个，满世界似乎都在嘲笑她。
(7) 难说的命
满世界似乎都在嘲笑安萍。安萍死不暝目，这样的坏事怎么笼在了她的头上？她曾是四人帮里最顺当的一个，大学顺当，分配顺当，恋爱顺当，结婚大典肯定应该顺当，明摆着水到渠成的事，结果水臭了，渠烂了，她找谁哇哇哭去。
陀馥怎么也没想到，男朋友会离开安萍，找一千个理由他们也不应该分开啊！前些日子，飞燕去沿海走穴，在南边几个城市一演就是半年，海鲜早吃腻了，一回雾城就嚷着要整火锅。安萍早就说了，她知道城内一家刚开的鲜鱼火锅馆，有麻辣、酸菜、鲜汤三个锅， 她和老板很熟。结果等到聚会的那天，却不见她的人影，临时给飞燕打传呼说她有急事。“她是有伤心事。” 孟穗一边烫鱼片一边说：“她和她的伙计，拉爆了。” 陀馥一听，夹在筷子上的鱼丸子又落回了锅里：“好好的，怎么爆了，难道组织上介绍的人也不可靠？” 飞燕也赶紧接过话：“就是，就是，不是说好国庆结婚的吗？我礼物都准备好了，莫非那瞎老头的话真的灵验？”
去华岩山找瞎子算命是飞燕引去的。 陀馥最急，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出国，孟穗和安萍声声说不信，却又半信半疑，命运像云飘雾绕的寒山，总幻想着有高人指点迷津。瞎老头测了八字对陀馥说：“流年与四柱相冲，命主有远行之象，但命主必犯小人，小心受伤，凡事三思而后行。”陀馥听了，憋紧笑对飞燕三人吐舌头。瞎老头似乎并不瞎，额头上还长了个神眼，他说：“姑娘如果不信，大热天的又何必跑这么一趟呢？” 声音一出，四个人都低眉垂眼，听他神神叨叨的传经送宝。他说安萍名字没取好，本是水命，命字里又带水，恐怕好运都要冲远，最好把名字改成“安平”，方才保安安平平一生。安萍哪服气，回家路上对陀馥三人说：“我是唯物主义的共产党员，才不信那死老头满口封建余毒，我都要结婚了，除非长江发洪水把我们冲开。”
那年长江安安静静，没有洪水滚滚涛涛，是谁冲走了安萍的好姻缘，莫非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安萍的男朋友叫金政，她们早就见过。飞燕下的评语是：“人很沉稳，不吭声不出气的，以后肯定是个听话的老公。” 陀馥摇头：“ 藏得太深了，我看不出来。” 陀馥记得很清楚，金政第一次和她们吃饭。点菜的时候，陀馥问他喜欢什么菜，他居然说，你们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陀馥后来对孟穗说，可能吗？我们喜欢什么，他喜欢什么，肯定没说老实话。
孟穗同意陀馥：“这种人最难对付，听他‘金政’两个字，就觉得里面明枪暗箭 ，杀机四伏。” 飞燕说：“好好的一个人，你们偏要想得太复杂，因为他话少，就咬定他阴险，如果他话多，你们又会说他油腔滑调。”
孟穗多了一个心，向安萍刨根问了底，金政最初干什么的？国棉厂宣传科的一个小科员，因为在晚报上卖了几块豆腐干，又逢全市大力宣传旧城改造，基础设施建设，便被借调到市委宣传部。介绍人一方面鼓吹金政的年轻有为，潜力无限，同时也没有隐瞒实情：“金政目前还没有市委的编制。”言下之意，如果运气不好，他随时都可能发配回原籍– 那个偏僻的，效益不好的国棉厂。安萍犹豫了一夜，还是同意了。她相信组织，更相信介绍人，介绍人就是她的主任，是金政上司的老婆，女人天生都爱媒，做成了，便有丰功伟绩的成就感，做成了，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安萍和金政都懂。这样的媒约之命，安萍当然要听。
这世界就是这么小，东兜西转，安萍的主任居然是飞燕外婆的侄女，也就是飞燕有血缘的表姨妈。安萍不时会提起飞燕的情况，主任便拍手叹道：“可怜的没娘的孩子，好好女孩家，搞什么跳舞，没有正经职业，男人也瞧不上你的。” 安萍不同意：“人家飞燕漂亮，有的是男人喜欢。”主任冷笑道：“喜欢的都是些什么男人，二流子混混，或者当人家的情人。”那一刻世界是透明的，像太阳亮了她的眼睛，安萍忽然觉出了自己职业的庄重和盛大，“机关干部”那份在世人眼里的尊重，在择侣的秤上自有它的重量。
安萍后来问过金政：“你看飞燕好漂亮，你如果先认识她，肯定会先选她。” 金政一个劲地摇头：“在夜总会跳舞的女孩，飞叉叉的，我躲都来不及。我还是喜欢你，安静朴实，读过大学的人还是不同。”安萍偷偷地笑了，高兴得像个白痴，夜色里的霓虹灯照在她那张白痴的脸上，比烟花还灿烂。
孟穗是在商场打滚的人，大大小小的场合，看人无数，看人能看到皮下的骨头，她忍不住对安萍真言相告：“我不否认，金政勤奋肯干，前途远大。但我还是担心，他父亲是清洁工人，母亲是农村人，两个妹妹都没城市户口。贫穷里长大的孩子，内心大都压抑自卑，一旦得了势，最易显小人嘴脸。”
金政是安萍的初恋，正在热恋的女人，甜蜜得像个精神病人，哪听得这样的“忠言”，一张脸气得像刚出笼的包子：“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居然嫌贫爱富，我知道你要找谁，脚趾头也穿了金环子的爆发户。”孟穗继续讲道理，举例子：“爆发户不可取，但还是要门当户对，以后会少好多矛盾。我老妈当年成份不好，留洋教授的女儿，父母被打成右派，只好下嫁给工人阶级，直到现在还在喊命苦，其实我老爸也是大学生。”
飞燕劝孟穗别管闲事了：“人家的初恋嘛，你看她快乐的样子。”孟穗吃吃地坏笑：“我知道，像一辈子没碰过男人似的。” 陀馥听了笑不出来，只觉得刺耳，她还没有恋爱，也是没有碰过男人的女人 ， 如果到了一定年龄没碰过男人，还是处女，就是女人也诋毁你，踩你，人心就是这么可恶，你要是碰多了男人，又会被诬蔑成淫荡，妓女，鸡，多少人笑你，斜起眼睛看你。
孟穗总认为自己是真心相劝，为安萍好，陀馥却认为是幌子，幌子后面跳着失落和嫉妒，孟穗前后接交了那么一长串，到现在还没修成正果，又见安萍和男朋友爱作亲密状，心里免不了一股子怨恨，总得找个支点平衡吧。
安萍父母心地善良，见女儿欢喜，就没有嫌金政出生的阶层。其实有什么好嫌的呢？他们自己也曾是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金政对安萍很主动，邀他出去看电影，喝咖啡，每次买单都积极得像冲锋。安萍不想让他多花钱，主动邀请他去街心花园走走，几个退休的老头正在下棋，一群孩子跟着老师在练武术，“嘿嘿杀杀”地叫着。他们坐在喷水池边，看街对面一群工人牵绳搭梯，忙着挂出一串广告标语，标语在落日黄昏下发出绮丽的光：“热烈欢迎刘德华先生来我市演出。”
刘德华来雾城演出，飞燕早就叫开了。刘德华一下飞机，飞燕还去献了花。都知道刘德华喜欢长头发女孩，飞燕所在的公司也是邀请方之一，负责安排刘德华的演出和住宿。而飞燕一头秀发幽幽闪闪，正好派去当了礼仪小姐。飞燕马上就听到一个激动万分的消息：刘德华随行的女舞者受了伤。她毛遂自荐，要为刘德华伴舞，上面准了，刘德华也同意了，好难得的机会！飞燕高兴得想翻空心筋斗。
陀馥和孟穗都嚷着要去看，哪怕三四百块钱的门票。金政很自觉，眼睛都不眨就买了门票。心疼的倒是安萍，她说：“飞燕的舞蹈我早就看过。”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刘德华。”她说：“我不看刘德华就不活了？不如把票卖了，钱给你父母寄去。 ” 金政听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还没有嫁给他就关心他的家，他哽咽着说：“真想娶你，可是又怕配不起你。”
心诚则灵，真情也会感动老天，老天也会帮他。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杜鹃在三月就开了，金政如愿以偿留在了宣传部，安萍真是他的福星，他很快就提了科长，转眼又当了副处长，仕途顺达，一路光明啊，他才二十七岁，机关好多人都说：“市委这么多年，还没出个二十七岁的处长！”
那是个暖和的日子，双方家长见了面，定了大婚的良辰吉日。不知是好事多磨，还是双喜临门，婚礼的前两周有个馅饼落在金政的面前：中央党校的干部培训。这一培训就是半年，名额本是省委办的，但因为省委办内部的纷争，干脆下放给市委。金政先是一阵惊喜，后是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定了心，那是因为听了安萍。“去，怎么不去！千载难逢啊，从北京回来你的身价就不一样了，再说在中央党校可以认识多少同学，以后有多少好处。” 金政说：“我可以去，但是把结婚提前办了吧。” 安萍笑道：“结婚是迟早的大事，何必抢这个时间呢，你知道你现在有多紧吗？手上的工作要交接，每个领导家都得走走，北京气候冷，我们还得去商场诳诳，多准备几套冬装……”
这都是安萍自己的选择。金政这一走就成了山高水远，红尘情劫，安萍这一生再也没当上他的新娘。金政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女孩，异地相逢，又是孤男寡女，很快有了恋情。金政没有隐瞒，在信里老实向安萍交代：“我对不起你，我恨我自己，但是她说她怀孕了……” 安萍青着脸，木着眼，空气里的氧气似乎抽走了，满屋子杀人的二氧化碳，她的身体剧烈地收缩，像是一个快要夭折的婴孩。
孟穗看完了信，半天没有表情，忽然发出冷笑：“她怀孕了是她的事，与你无关，你让金政回家结婚，就说你原谅了他。” 安萍抬了抬眼，眼睛空得像个木乃伊：“做了这样的事，你要我原谅他？” 孟穗有种直觉，他肯定在撒谎，一定是找了门好亲，想以委婉温和的方式甩掉安萍。孟穗早就说过：“第一次见金政，就觉得他的眼睛很鬼，在镜片后摇闪不定。”
安萍不明白：“我现在恨他，恨不得他死，让他回来干什么？” 孟穗说：“正是因为你恨他，就要报复他，骗他回雾城结婚，然后甩他两个耳光。” 安萍眼睛鼻子都茫然：“我能这样做吗？” 孟穗哼道：“你就是想做也晚了，我知道那小子跑定了！” 孟穗的直觉比神仙还准。金政匆忙回了趟雾城，就被调到了省城的财政厅。许多人都在传说，他在北京认识的那个女孩，其大哥是省长，一家子人在省城耀武扬威。
“比鸭子还无耻的男人，我们一起把他咒进监狱！” 飞燕咬牙切齿地喊。 陀馥笑道：“你是不是也遇过类似的魔鬼。”飞燕说：“我没有孟穗的火眼金睛，但也不会蠢得像根烂茄子。这种魔鬼没长人心，小白鸭都比他可爱，小白鸭人家明码实价，靠姿色吃饭也不算混帐。” 孟穗知道史雅致的事，阴悄悄偷笑，因为飞燕嘱咐过，她也就没有外传。陀馥把一盘子鲜虾全部倒入火锅里，转过脸对二人笑道：“到底都有些什么花故事，别摸摸藏藏的腌咸菜，干脆夹出来烫火锅吧。”
事过境迁，飞燕早无所谓了，嘻嘻哈哈讲了“鸭子”的故事。“严格说，他不算我的鸭子，是人家的鸭子，但我也不是他的鸡，因为他从没在我身上花过一毛钱。这个年代的男人就是可耻，满地都是干滚龙。” 孟穗和陀馥都不解：“什么是干滚龙？”飞燕解释如下：“不出钱，不出力，就靠一张嘴，既骗女人的钱，又上女人的身，如蝴蝶穿花，如青蛇入草，来不可止，去不可遏，这才叫功夫纯熟，自成气象。”她们喝着酒，达成一致协议：“干滚龙”里面的王中王，首推金政，其档次之高，手段之妙，都是小混混“干滚龙”难以比肩的。
冤家总会聚头，安萍又撞上了金政。那个周末天气不冷不热，飞燕在广场有活动，娱乐公司安排的，牙膏厂的露天促销，台子早搭好了，红地毯也铺好了，歌手唱歌，飞燕伴舞，他们都穿着牙膏厂的体恤。安萍因失恋受伤，下班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安萍的父母给孟穗打电话：“劝劝安萍吧，她每天只吃一口饭。”孟穗和陀馥说不动她，只好动手，强行把她拖出了门。陀馥说：“走走走，去看飞燕表演，表演完了还有纪念品。”
台上激情的舞蹈和音乐，身周沸腾的人群，一浪接一浪的鼓掌声、尖叫声、口哨声，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安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的世界。演出完了，飞燕向她们走来，要送每人一支特效牙刷。陀馥笑着摆手：“我才不要牙刷。” “牙刷”在雾城是句骂人的话，骂一个人好牙刷，也就是骂一个人好卑鄙，好无赖。安萍手拿牙刷转过头，眉毛都白了，金政和一个女人就站在对面，那女人容貌平平，足足大他五六岁。所有的人都呆了，他们对视着，不知道何去何从。飞燕冷笑道：“好一把烂牙刷，看我怎么收拾他！”飞燕扬了扬头，把长发朝后面一甩，妖妖饶饶走到金政面前，像娇滴滴的鸟儿在叫：“金哥哥，怎能这样干，上次在歌乐山过夜，你给我的钱全是假脑壳，我干这行容易吗我？你他妈的一把烂牙刷把我当人吗你？”
陀馥后来一想起就笑，飞燕简直是大大的有才！金政呆成了一只木鸡，那女人气得像头青蛙，而飞燕神情自如，又理直气壮，然后翩然一个转身，潇潇洒洒，头都不回，简直演绝了，连太阳都在天上笑，抖落了一地的光芒。她们又笑又跳又拍手，都夸飞燕是天生的好演员，迟早要红，要当大明星。
(8) 飞燕初飞
飞燕能不能当明星，现在谁也不知道。当年飞燕虽然落了榜，但分数还是过了父亲单位 — 电力公司的委培线，单位出钱上本系统职大，财务专业，毕业后回公司上班，福利好，工作又稳定，好多人都在想，竞争可激烈了，飞燕的父亲也是走动了才给女儿搞定了名额，可偏偏飞燕不感恩，还要歪嘴翻白眼：“我才不想同你在一个系统上班。”
“你要想飞叉叉地学跳舞，我打断你的腿。” 父亲凶得像《动物世界》里的美洲豹。飞燕却冷得像根冰黄瓜：“你打断了我的腿，我就加入邓朴方的队伍，然后坐轮椅参加国标舞比赛。”
飞燕死心求后妈，后妈也就只有硬着头皮帮她。后妈其实并不想为难老公，不想看他灯泡一样的眼睛，额头皱得像老鸡皮，鬓边的白发一天比一天茂密。这么多年了，这对没有血缘却有缘份的母女已经修成了钢铁一样的盟友，彼此需要。但是这次后妈失败了，枕边风和床上工作都没有见效。父亲瞪眼咬牙没有松口：“这是工作，一辈子的大事。不是想买几件新时装，或者到九寨沟游一圈。”
飞燕有天在外面玩到夜深，看见后妈躲在厨房垂泪，便惊问缘由。后妈可能真的太伤心了，全都倒给了飞燕。两个人为飞燕的事争了几夜，父亲对她冷笑着说了一句：“可怜飞燕是没妈的人。” 就这一句就把后妈的心撞成了碎花花，曾经堆积的恩爱全被洪水冲走了。于是飞燕只好以成人的身份去找父亲谈判。先是讲道理：“我初中毕业不是听了你的话吗？我今年就满十八了。”道理讲不通便要挟，两条路：不是当尼姑就是死。” 一个人对付两个人，父亲累了，只好放手了：“白白放了这个机会，后面好多人都在抢啊！况且你能跳一辈子的舞吗？” 飞燕说：“跳不动了就办一所舞蹈学校，当自己的老板，想怎么就怎么，我最讨厌按步就班的上班下班。”后妈笑道：“到时候我就当你的副校长，你爸嘛，估计也退休了，你就聘他当个财务科长什么的。” “大白天的别做梦了！”父亲依然青着一张脸。
窗外的阳光像花一样怒放，这是个光明的世界，但愿能从今天延续到明天。飞燕把腿放在舞蹈室的把杆上，在清亮的钢琴声里想象未来的辉煌。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跳舞的，如果不是父亲反对，她现在肯定是舞台上的明星了。“都是这个死老头耽误了我！” 音乐声里，童年的记忆近了，她感觉每一根筋骨，每一块肌肉都在复苏，像枯萎多年的树在春天又开了花，一片明艳芬芳。老师吃惊地说：“才练两个星期啊，你就可以大跳倒踢紫金冠。” 飞燕抹了抹额上的汗：“当年在少年宫，我就能倒踢紫金冠。”
艺校的走廊里贴满了各类娱乐公司的招聘广告，高薪，包食宿，演出的同时还可以四处旅游，到处都是缤纷闪闪的诱惑，飞燕没抵住诱惑，匆匆忙给一家公司签了合同，连毕业证也不想要了。她对孟穗说过：“我们这个行道是看实力和运气，文凭顶个屁用，不如出去闯闯，看看有没有迷人的风光。” 那时候孟穗已在外贸上班，眼看着陀馥和安萍上了大学，自己虽说有份好工作，但心头总归会泛起缺憾。她对飞燕叹道：“你是搞艺术的，实力比文凭重要，但我还是想读大学。公司那些上过正规大学的业务员，说的口语，写的信函，还是跟常人不一样。”
飞燕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想上大学的人，而你本来就是要上大学的人，你自己放弃的马列主义专业，要去外贸上班。” 孟穗说：“在外贸上班还是比读马列主义强，出来还不知朝哪儿分配。” 飞燕笑到：“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就别后悔，你看我甩了委陪的大专，跑出去跳舞，这么多人不理解，可我什么时候后悔过？” 孟穗苦着脸嘘了一口气：“人生哪能事事如意。”
年轻轻的，阳光下叹什么气，花红叶绿的春天，正好享受生命的美丽。飞燕常跟娱乐公司去沿海走穴，一大群人，唱歌的，跳舞的，模特尔走时装的，队伍分成了两批，一批坐飞机，一批坐火车软卧。飞燕正好赶上坐飞机的那一拨。清晨飞机上的情景有点邪门，一大半都是花花绿绿的美女，妖妖饶饶，叽叽喳喳闹了一片。飞燕早就听人说过，去南方做业务的娘子军一波又一波，真是所言不虚，开了眼界。没想到身旁有个男人的声音嗡过来：“你一个月找多少？” 飞燕扭过头来，那男人像个小老板样子，宽鼻肥脸，肚子气鼓鼓的，被皮带绷得像爆的气球。飞燕心想：原来把我当业务娘子，不如逗他开心一笑，便笑道：“一个月挣不了多少，也就十万吧。” 那小老板瞪亮了眼：“十万？” 飞燕故意长长叹了口气：“十万算什么，一件皮衣都要两万块。” “你穿两万块的皮衣？”那小老板面红耳紫，嫉妒得眼睛发粉绿，飞燕一旁乐死了，继续刺激他：“我有个姐姐还霸道，开保时捷小跑车，每个月的临用钱就是一百万。”“一百万的零用钱，女人的那个洞可以长出人民币发财树啊？”那小老板气不过，突然一个喷嚏，活生生把皮带给爆成了两段。飞燕和姐妹笑得天昏地暗。
笑归笑，演出起来还是挺累的。公司老板是黑了心的榨钱，中午去餐馆伴餐演出，一伴就是两三场，急慌慌的换装补妆，吃不了一顿完整的午饭，要不啃两口面包，要不喝几口饮料；晚上便是跑夜总会，一跑就是五六场。上场演出肯定是浓妆，那些厚厚的粉啊膏啊胭脂啊，一直挂在脸上从早上十点到半夜十二点，皮肤透不了气，哪有安静的，一下子就闹出几串红疙瘩，飞燕借了理由，请假在宾馆静养，大不了不要那点出场费，反正公司的工资还发着。领队对她嘻嘻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疙瘩嘛，拿婴儿的痱子粉朝上面一敷，就白生生的了，每天演出费可是两百多啊。” 但飞燕还是摇头，不想委屈自己的脸。
史雅致早不是娱乐公司的领队了。他已经跳了槽，换了个更有钱的富婆，富婆在广州有两个汽车配件厂，他一到广州就给他买了部宝马，据说还要帮他向影视界进军，当明星呢。现在的舞蹈领队姓朱，因为姓朱，大伙儿便喊他“八戒”，也不看看人家是眉清目秀的帅哥一个。
八戒也是舞蹈演员，还在北京舞蹈学院混过两三年，练了一身好舞艺，做起造型来比飞燕还软，但是力气却不够大。有次两人为歌手伴歌，是梅艳芳的《烈焰红唇》，当唱道： “镜内人红唇烈焰，剩下干涸美丽，将拥抱双手放低。”有个托举的旋转动作，八戒没把飞燕抓牢，飞燕差点儿被甩了出去。下来后他还怪飞燕：“都怪你的腿在空中没打开，你该好好练习一下控制。”飞燕把头上的帽子朝后面一扔：“这跟控制有什么关，你该好好举一下沙袋。”
八戒知道飞燕同史雅致玩过几天花结子，又见她身边来来往往着帅哥，没事时常爱套她：“喂，说来听听，床上哪个最霸道，肌肉耐力和控制力谁最持久。” 飞燕笑道：“都比你强，无论是爆发力还是平衡控制力，但要论起柔性韧性啊，谁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天生的软小二，全身无一处不软。” 飞燕的话还没完，众人笑得嘴歪脸肿，个个软成了小二，八戒自讨没趣，再不敢乱问飞燕了。
(9) 初识王飞飞
现在正好，趁着脸上发炎，飞燕赶紧休息。每天都睡到自然睁眼，大伙儿像打仗似的忙着化妆和装箱，她一个人慢悠悠地去饭店喝早茶，边喝边看窗外的风景，海口的早晨不太闹，晨光中的椰子树和高楼是城市最美的剪影。餐桌对面也有个女人，窗外的太阳闪在她的项链上，晶亮的光正好落进飞燕的眼睛。“肯定是上好的钻石。”飞燕忍不住多望了她两眼，那是个精美的女人，精美得像个画中人，不像真人，倒像个假人。没想到假人对飞燕笑了笑：“你也是一个人啊？”
两个女人笑着，点头着，很快对坐在同张桌上，听说飞燕来自雾城，女人便问她：“你认识王靶丹吗？” 飞燕笑道：“我倒是认识他，可是他不认识我，我们省城的第一把手，有人叫他王爷。” 女人的眼睛幽幽一笑：“那我就是王妃。”
她叫王飞飞，名字里自带一份霸道，不如喊她王妃来得干脆。王妃生在陕西的华阴县，知道华阴曾经出了个什么人？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王妃从小就生得雪肤花貌，媚如秋月，人人都说是贵妃转世投胎，她当然相信，相信自己以后会大富大贵，王妃的命嘛。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戏校毕业后，进了地方戏剧团，虽然追慕的男人前仆后继，但没一个人入得了她的眼，东看西挑到了二十六岁，父母急得要撞墙，她才同一个老实巴交的技校老师结了婚，生了孩子，把心头的梦暂时休眠了。儿子转眼就三岁了，健康、结实、人见人爱，她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哄孩子，照顾丈夫，周末去双方的父母家走走看看，平常的日子里，蕴涵着一点一滴的温暖和踏实，这样的岁月应该是永恒长远的。
谁也没有料到枯木逢春又冒了芽，死火山又想爆发。她遇见了戏校的老同学，老同学去了南方四年，如今披金带银衣锦还乡，老同学点了一根烟，对她叹了口气：“可惜了你的好脸好身子，你是耽误了，不过现在醒来还不算晚。”王妃眼神迷茫，她看见窗外的太阳躲在云层后面朦胧地发亮，天空飞过的几只燕子掠过一串缥缈的光影。她的心早乱了，浑身无一出不发热发痒。老同学说得多好：“与其困在小苇塘憋成死虾子，不如去大海见识见识海龙王。” 于是把丈夫和儿子的哀伤化作一朵雨做的云，雨过天晴后，依然斗志昂扬按原计划上路，她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那年她已三十了，依然美如玫瑰花，但她明白自己的春天已唱到了尾声。
王妃先在广州的一家歌厅当歌手。到底是戏剧出身，声音底子好，她又生得美，捧场的男人比夏天臭水沟的蚊子还多，但她毕竟不是十八岁的烂漫少女，不是几束玫瑰，喝几次早茶，再伴一点甜言蜜语就可以打得芳心大乱。她总算等到她最心仪的一个人，便把女人摄魂的笑和温柔变成子弹打进他的心脏 — 不信一枪打不死。窗外无月，她鲜嫩的胴体绵延在紫晕的灯下，还有他的醉眼里。她的身子软得骨头都化了，一汪一汪的泉水漫过来，漫过来的还有她的声音，时而柔静，时而放荡，在夜的深处粲然生辉，那是一朵贞烈而淫荡的花啊，男人宁愿在花香中死去。
男人后来才告诉他，他是S省的省长，也算封疆大吏 ， 一方诸侯，在自个儿的地盘里可以呼风唤雨翻筋头。王妃不相信：“我看你慌得像个小猴子，好像几百年没碰过女人。”男人叹了口气，老实告诉她，他老婆本来就长的丑，现在又到了更年期，他本来没有阳萎的，一碰她就成了软小二。但他对她还是好，手拉手出现在省春节团拜会上，被媒体大颂特颂，五好家庭的楷模。省报甚至还拍到一张照片：他拉着妻子的老手，小心穿过车流滚滚的马路。那是锦上添花的最佳材料，他当然需要。但是身体的焦渴，肌肤下面的欲望，越抑制越想放纵。按理说，他是当地的王，给他献美女的应是络绎不绝。但他敢吗？有心无胆，那么多人窥觑他的王位，一不小心就中了敌人的埋伏。
他对她当然放心，放心享受，放心讨她的欢笑。她是陕西人，又来自小地方，和他的城市隔得那么远，他在海口买了栋别墅，写的她的名字，她拉开窗帘就可以看海，但她并不满足，她嘟着嘴，软着声音说想做生意。“你还想当女强人啊？” 他呵呵地笑起来，于是王爷大手一挥，王妃便成了女强人。
当女强人也是要缴学费的，她先是搞房地产，亏了几百万，闹得王妃情绪都没有了，看来商海涛涛，不是人人都能潇洒地游仰泳，就在她打算上岸换衣的时候，又被一个人拉下了水。这个人是王爷的中学同学，如今是雾城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总，老总姓黄，她不喊他黄总，跟着王爷喊他黄瓜，黄瓜和王爷的父母就是同事，两人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王爷比黄瓜大四五岁，喊王爷哥哥，黄瓜从小就爱追着王爷的屁股跑，裹在一起偷鸡摸狗，在家长面前还互相包庇。如今王爷在官场熬年轮，步步踩在薄冰上，你让他相信谁，只有从小长大的铁兄弟，门一关，他们便无话不说。
知道王爷宠幸王妃，黄瓜哪有不拍马屁的道理：“别怕，别怕，海里呛几口水就不想游了？小平同志都说了，步子大点，再大点。” 他一本正经给王妃建议：“先注册一家公司，让王爷给你弄外贸经营权，咱们搭伙搞国际生意……”王妃虽然没搞过外贸，但一听也觉得不对劲：“你卖给我怎么叫国际生意，我又不是外商。”黄瓜眨了眨眼睛：“这里面的学问比大海还深，我慢慢理给你看。”
三亚的亚龙湾，青山碧海， 蓝天白鸥。王妃和飞燕站在别墅的阳台上，触眼处不是银色的沙滩，便是鲜亮的椰树。飞燕还是羡慕王妃：“王爷真的爱你，给你买这么贵的别墅。”王妃吃吃地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个，他也可以给你买这样的别墅。”
王妃当了一次导演，飞燕和黄瓜都是她的演员。银色的沙滩如半月形蜿蜒而去，一个浪花扑了过来，王妃回头对二人做了个鬼脸，拉着王爷跳进了水里。剩下两个人正好单独对话。黄瓜说：“世界这么小，没想到你也是雾城人。”飞燕的眼睛落在远处椰子树的阴影里，她明知故问道：“黄总在雾城做什么呢？” 他说：“我在雾城搞外贸。”飞燕立刻想到了孟穗，便问哪家外贸，结果还真是孟穗的老总。她留了个心，没有卖出孟穗。
海风从远处吹来，飞燕心里算着，该不该接受这个可以当老爸的男人？后来发现还真喜欢他。他的脸四四方方，五官还算周正，因为极爱打球，身材也保养得很好。他送她漂亮的珠宝和时装，眼神温柔，动作体贴。飞燕的眼睛一下就乱了。他们又去了一趟亚龙湾，他真会找地方，偌大的海滩只有他们两个人。海水晶莹透明，鱼儿遽忽而来，穿过他们的手臂和脚心。飞燕展开双臂，觉得自己也融成了一条鱼。游累了，躺在翠生生的椰子树下，如果有风，几片椰叶筛破阳光，阳光像细水游过他们的眼睛。飞燕说：“真美啊，回了雾城就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回了雾城还愿和我在一起吗？”他揉了揉她的头发。飞燕不语，顺手从沙滩上抓起一把沙，手中的沙晶莹雪白，白得刺人的眼睛。雾城有她的男朋友，他们已经结交了些日子。
(10) 路漫漫啊
飞燕扬头一笑，珍珠项链在她的手上光灿明亮：“从海南带回来的礼物，你们自己挑吧。” 陀馥说：“你这不是安心要我们打架？大小不同，颜色也不一样。” 孟穗把珍珠在灯下照了照，声音忽地亮起来：“飞燕你在海南发财了？”安萍记得孟穗也去海南出过差，带回来的珍珠像生过一场大病，珠黄光淡，又瘦又小，当时金政还笑过：“什么Y珍珠，恐怕是小贩子手里十块一打的批发，这孟穗这么有钱，怎么对朋友这么抠。”声音像毒品一样远了，安萍手上的这串白珍珠，一粒粒丰满光润，高贵正宗，安萍试着戴了戴，一戴上就不想取下来。她刚从金政的恶梦里走出来，众人谁都不和她争，她喜欢什么就挑走吧。尽管陀馥和孟穗也喜欢白珍珠。
孟穗又问：“跟林帅哥买的什么礼物？” 林帅哥是飞燕的男友，也是娱乐城的歌手，劲舞跳得超级棒。飞燕扬了扬头：“我们快爆了。” 安萍陀馥齐声问：“好好的，怎么爆了？ ”孟穗也说：“就是，记得春节在电影院见过你们，他把你搂得好紧。” 飞燕只好说：“我妈反对。” “你这么听她的话，她又不是……” 飞燕立刻补充了她想说的话：“她又不是我的亲妈，对吧？”
后妈早对飞燕说过：“把污水全泼在我身上，只要和他一刀两段！” 早在林帅哥以前，飞燕就有过两个男朋友，说起来都是志同道和，不是唱歌便是跳舞。后妈苦口婆心劝她：“人大了，都有玩心，但你要想想自己的未来，你和他们玩得出明星吗？”飞燕总觉得自己年轻，青春一大把，存一半，先玩一半。后妈摇头：“等你玩醒了，机会都飞了。” 但到底要什么样的机会，后妈自己也说不明白。有天她突然说：“我觉得你们四个里面，孟穗最有脑袋。”
和黄总在海南的这段情，飞燕一回家就同后妈秘谈。她原以为后妈肯定要反对，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和他有什么好搅的，再多的钱也没有结果。后妈听了沉默了半天，又询问了半天，有一点她追得很死：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钱，什么级别，他甘心为你花多少。飞燕说：“这次在海南，一个进口的手提包就是一万，一对玉镯子花了两万，最贵的是这根南非进口的全钻项链，好像是五万美元。”后妈皱了皱眉：“搞什么生意的，不会是个毒贩子吧？”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做国际生意的，难怪这么慷慨大方，啃共产党的肉谁心痛过。后妈建议先观察：“可以交往，但是江湖险恶，你自己得留个心眼，孟穗那边，你半个字都不能提，黄总那边你也别提孟穗，别看现在你好我好大家好，利益当头的时候，就是你死我活，脸说黄就黄。”飞燕笑道：“你平时怎么教育我的？少说多想，我早就留意了。” 后妈摸了摸她的头：“到底是我的女儿！”
我是她的女儿吗？飞燕忽然觉得一群蚂蚁在她的头发里爬。漆黑黑的夜里，微光都没有，一个人走在路上，无边的恐惧和紧张，远处有狼的眼睛，绿阴阴地发光，她想喊妈妈却喊不出来，忽然醒了，原来是个恶梦。她下半夜再也无法入睡，她开始想念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她的面容早已模糊，像在流水里晃动。她的抽屉里存了一张母亲年轻的相片，那还是外婆强行她留下的，但她从来不看。但她今晚看了，在晕蓝的壁灯下，母亲的脸有种静穆的端庄。如果母亲还在世，她一定走不上这条路，就算强行走上了，也绝不允许她当别人的情妇，自己孩子的清白就是自己的清白。
她想起去年冬天的一场演出，因为临时加场，夜很深了她才回的家，老远的，她看见父亲站在宿舍大楼外等她，那么低的温度，他到底站了多久。父亲对她的第一句话便是：“看见你人出现在路灯下，我才松了口气。”对她的选择，父亲早不逼她了，只是眉眼处的隐忧越结越浓。那是血缘之间才有的自然关怀，没有理由的强烈和深厚。那些载不动的爱，在今夜的思绪里软了飞燕的心，她甚至起了新念头，想第二天告诉父亲：爸爸，我不再跳舞了，我不再想当明星了，好好地去读书。但是当第二天的阳光照进她的窗帘，她一睁开眼睛便想起后妈的话，还有她的计划，路漫漫啊，其路远兮！
(11)想象与现实
下个月就是孟穗的生日，孟穗说，她也不想大办，就我们四姐妹凑一桌摆摆知心龙门阵，去年前年大家都在忙，聚会不是这个缺席就是那个早退。飞燕早就说好这次肯定要去，临到最后却单飞了。
陀馥问：“飞哪儿了？又飞出去走穴了？希望她去海南，又给我们带一串珍珠。”
“别做你的珍珠梦了，她说她在北京，参加一个什么培训。” 孟穗笑了笑：“我下午接到她的电话，人都在北京了，才告诉我们。” 安萍说：“就是，在雾城为什么不明说，到底什么培训？”孟穗说：“影视方面的培训，我问她北京的电话，她支支唔唔，像只鸟，我何苦去逼鸟呢。”
陀馥点头道：“听这情景，是有神秘的新动向。”
三人吃着聊着，感叹飞燕在今年变化最大，行踪神秘，飘忽不定。安萍说：“她早就不用BB机了，手机都换了两个。” 孟穗说：“手机都是小事，公司下个月也要给我配一部，你记得她穿过的那件银灰色春裙吗？” 陀馥想起了：“做工很好，特别显腰身，但看上去并不鲜艳。”孟穗冷笑道：“当然不鲜艳，你知道那是什么牌子，那是香奈尔！我在香港见过一模一样的时装，标价是四万港币，我当时还以为飞燕穿的假货。” 安萍说：“飞燕不会穿假货，她哪来的钱啊？”
三个人相视一笑，笑里有心照不宣的深意。还是陀馥第一个直言：“不就是傍了个人，当了大款的二奶，在这个年代也不是好羞耻的事！”安萍摇摇头：“飞燕表面大大咧咧，其实个性还是要强。”孟穗马上接过话：“就是当二奶，飞燕也不是一般的二奶，她心头明镜似的亮着呢。我们看着吧。”
谈完了飞燕，该谈她们自己了。孟穗这个寿星今天一直在叹气：“没劲，没劲。”陀馥笑道：“你怎么也没劲，这么好的工作，不是下个月又要飞欧洲吗？”“什么欧洲，早化酸菜粉丝汤了。” 孟穗的抱怨不过刚刚开始：“本来说好是我的项目，合同和技术都是我一杆子插到底，你好不容易栽的樱桃树总算结果了，但是果子却被人家吃了，黄总一句话：项目凡是涉及三来一补，全部交给刚成立的合资部。”
黄总在两年前就行动了，说要扩大业务，加强对外合作，轰轰烈烈竖起了个合资部，专业经营三来一补的加工贸易 (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公司在广东曾办过一家合资厂，外商出材料，出技术，中方出厂地，出劳力。谁不利用国家的好政策，从外商手里进口材料，关税和增值税全免了，为什么？从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国家对外汇的渴望，像干涸的土地渴望倾盆大雨，于是纷纷出台的政策，把“加工贸易”养得那个肥，肥头大耳的猪啊。
孟穗喝了几口酒，脸发热，舌头开始飞舞起来：“你们想象不出外贸有多乱，几个老总有良心？和外商勾结起来，和海关也勾结起来，吃得肚皮都爆了。” 陀馥笑道：“你如果肚皮都爆了，就不会抱怨了。” 陀馥其实说对了，孟穗本来有个机会可以把肚皮吃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搞外贸的人谁没心思不搞走私呢，国家的政策其实很灵活，人更灵活，和关键部门里应外合，比如用用假出口报关单，骗骗加工成品的出口核销。孟穗和科长辛苦了大半年，和深圳的一家工厂合作摩托车加工贸易。他们谨言慎行，但大伙儿还是懂，不就是先把材料骗进来，加工完了不出口，直接在国内卖了找大钱，还可以骗骗退税，好快乐的事啊。
结果快乐让人家享受了。黄总在业务会突然规定，所有的加工贸易全部转交给合资部。那个叫王飞飞的女人，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个妖艳女人，耀武扬威的，居然成了合资部的总经理。公司的谣言像长了翅膀的狗，飞起来一阵乱叫。孟穗小心地问过马科长：“是不是黄总的二奶？”“绝对不是！”马科长阴阴笑道：“黄总这个人我太知道，绝对不把床事和公事搅在一起办。” 可是王飞飞偏生得那么妖媚迷人，大伙儿背地里怎么不挤眉弄眼，歪着嘴瘪笑。
孟穗没有伙着众人一起笑，她不想得罪任何人。马科长同黄总私交好，经常在黄总办公室关门秘谈，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孟穗记得以前马科长在储运科时，运输公司给的回扣和速遣费，一笔笔存在境外，一笔笔都向黄总坦白交代，从没有私贪的心，获得信任后重用，让他筹建一个出口部，肥的重的生意都给他，孟穗也跟着他沾了不少光。只不过孟穗是小兵，吃得少，干得多，象这次摩托车加工贸易的事，层层环节都是她一个人跑下来的，哪想到都是为王飞飞那个女人作嫁衣裳。这样的女人谁不怀疑她的来路，她不是二奶谁是二奶。
“黄总的二奶肯定不是她，黄总的二奶我见过。”马科长有次喝晕了，一兴奋就漏嘴乱吐舌头：“那二奶纯得像个处女，我在北京见过，我们叫她阿曹，阿曹美得很正点。一般上了年龄的男人都喜欢妖货，哈哈，我们黄总却爱嫩货。那天我们在长城饭店游泳，二奶说她的脚抽筋，黄总一听，也不管有人没人，忙把她的脚捧在胸口揉啊揉啊，搓啊搓啊，嘴张得老大，舌头也伸出来了，我还当黄总要用舌头舔她抽筋的脚。”马科长一边形容，一边还模仿动作，一桌人笑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孟穗笑不出来：黄总居然是这种形象？平日里一脸的威严，震慑得人不敢高声。因为王飞飞的事，孟穗移交业务时闹过情绪，连科长的话也不想听，要把报关单核销单全部撂出去。黄总给她挂了个电话，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小孟啊，外管局的核销单怎么现在还没出？对马科长有什么意见你给我反映，不按公司规则办事的人，我们要严肃处理！” 孟穗吓得舌头都僵了，一个劲地说：“马科长很好，很好，外管局我马上就去，就去……”
孟穗像在听神话，这样的男人会把女人的脚“捧在胸口揉啊揉啊”。那是个怎样的女人，风情万千，倾国倾城？ 惹得她眼前一阵云飘雾浓，勾起神秘的想象。陀馥不屑：“什么神秘，不就是一只鸡！” 安萍低声道：“别把飞燕也说进去了。”孟穗仰头笑了笑：“那飞燕的主人是谁呢？”陀馥笑道：“莫非是你们黄总？” “绝不可能！” 孟穗立马否决了：“飞燕才没有那样的风情迷得住黄总，你们没见过黄总的眼睛，狠得像两把刀。” “狠得像两把刀又怎样？还不是可以被妖精融成热鸡汤。” 最后一句热鸡汤是飞燕的原创，安萍一复述，众人都笑了。
窗外的夜风吹在脸上起了毛悚悚的寒意。安萍叹道：“我们四个里面，飞燕漂亮，陀馥聪明，孟穗赚大钱，只有我最笨。” “别说我了！” 孟穗的苦水开始横流：“什么赚大钱，都说外贸好赚钱，可是我们容易吗？海关、商检、外管局，都是狼一样的衙门，哪一个好打整。”上次孟穗请外管局的一个科长吃饭，她说她不吃饭，就把这顿饭的现金直接给她，然后又拿出一大叠出租车票要孟穗当场报销。商检局的更恶心，说你的产品有毛病，这样的劣质品出口是出中国人的丑，孟穗早就学油了，立马从包里掏出几百现金，一人散了二百五，产品就合格了，质量就过关了，马上就放行了。海关更是一群强盗，有次孟穗从香港进口了几箱小礼品，海关人开箱验货，琳琳琅琅铺了一地，进口的牛皮带、太阳镜、金边茶具、陶瓷怀表，见什么要什么，见什么抓什么，就当着孟穗的面，还没忘训斥孟穗：“这么好的东西，先前怎么没来孝敬，白赤八赤的，还想少上税，过了春天再做梦吧！”
“日头底下明目张胆地抢，”陀馥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安萍说：“我知道，你的世界在大洋那岸。” 孟穗立刻追问：“出国的事办得怎么了？” 陀馥的脸阴得像梅雨天：“别说了！” 室内空气沉闷，她们像压在一个倒扣的高压锅里，好半天出不了声，呼吸不了气。还是安萍打破沉闷，眼睛里透出几分喜气：“我有了男朋友！”
(12)平安过一生
“她又有了男朋友？”孟穗回了家，似乎想不通，忍不住给陀馥煲电话：“动作这么快，我们两个还没开始，她已经开了两次花，不会又撞上个骗子吧？”
就算是骗子，安萍也有了抵抗力，受过伤的人，一般会多长个眼睛。他叫吴子篇，是区税务局的专管。区委召开“廉政建设” 大会时，安萍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台上领导的发言比怨妇还无聊，安萍正愁着怎么杀过时间的重围，周子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游戏机，俄罗斯方块花花绿绿，安萍知道怎么玩，他给她消了音，她便可以尽兴得像个大娃娃。大娃娃后来和他吃了顿午饭，彼此言谈意和，然后又一起看了场电影，一起上茶楼品了新摘的绿茶……
安萍的主任一路小跑过来，慌慌俯在安萍的耳边：“吴子篇是离过婚的人，你知道吗？”安萍早就知道，不紧不慌点了一下头。对于金政的叛离，主任至今内疚，但总想着安萍也有错，可以减减她良心的不安。“我早劝过你，金政去北京前你应该结婚，一年半载的，人心最容易变了。”安萍淡然地听完，表情沉静：“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
吴子篇是结过婚的人，他对她都交代了。说得不好听，她其实也是结过婚的人，只不过就差那道手续，谢天谢地，没去办那道手续，成全她还能以未婚的名誉，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没嫁给那个狼心人皮的怪物。吴子篇一表人材，有风度，还有高度，如果他是未婚，恐怕还看不上相貌平淡的安萍。生命中的人和事哪可能精美圆满？ 如果有缘份，彼此的缺憾和微瑕，都是对方眼睛里的美丽。陀馥说过：“只要没小孩，离婚没什么。”孟穗问过：“离婚没什么，但你知道离婚的原因？”安萍坦然地回答：“他对我从不隐瞒。”
他们穿行在黄昏的巷道里，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嘉陵江边。这个城市的江岸，有长长的青石梯，高高的石城墙，幽深蜿蜒的老巷子，老巷子里有他童年的记忆。安萍告诉他：她童年的家也在老巷子里，推开深黑色的大门，院子里住了五六家人口，最喜欢夏天的傍晚，大人小孩都爱在黄桷树下歇凉，讲鬼故事，数星星，凉竹子一摊开，可以睡到第二天天亮。天亮时的老巷子可热闹了，油辣铺和茶馆都开门了，安萍记得，如果从大人那里拿了五分钱，便邀同小表姐去摊子上买麻糖，麻糖有两种，一种脆硬，一种香软，她两种都喜欢，长大后吃了无数的糖果，还是比不是麻糖的香甜，那里面有童年的纯朴和快乐。但是子篇却没有这份快乐，父母把他管得很严，更不准他去摊贩那里买东西吃，说那东西脏，吃了会生病。安萍问：“那你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吗？” 他说：“院子里就我们一家，没有小朋友。” 安萍笑道：“我知道，你家一定很有钱。”
子篇家确实不是一般的家。他祖父是市民革主席，在抗日战争中，曾变卖家产捐助共产党。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税务局长，他是家里的独子，但从没娇生惯养过，八岁就知道洗衣烧饭。安萍脱口而出：“像你这样优秀的青年，她怎么要和你离婚？”
子篇口气平淡，像在说人家的故事：“她书读得不错，一直想出国，想得走火入魔了，被拒签了很多次也不死心。可是你知道，我是不想去美国的人，喜欢平平安安的，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渡过一辈子。我们总有争吵。她拿签证的日子，就是我们结束的日子。”
“她们都想去美国。”安萍忍不住想起了陀馥，虽然被拒签了无数次，也是个不死心的人。“你在说谁？”子篇先是一惊，听了陀馥的故事，也忍不住感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谁也别去强求谁。” 安萍也点头：“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早点分手。”子篇突然抓住她的手：“是一条路上的人就早点牵手。”
她顺势滑入他的怀里。夕阳的光把群山勾勒得玲珑诱人 ，又把嘉陵江染成了金色，这是个光明辉煌的世界 — 正如他们的未来。他说：“等老了，我们还会站在这儿看晚霞满天。” 她总算相信了命，想起那年去华岩山算命，瞎子的那番话，她的疑惑和摇头。命运是那样的不幸，又是那样的侥幸。
(13)枪手的爱情
安萍和子篇没有拖，三下五下就定了婚期，从认识到婚礼也就三个月。“怎么这么快，这么快，快得像非洲的野马。” 孟穗的比喻有些过激了，安萍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我都二十五了，当然急，婚姻法规定二十三就是晚婚。” 话一出，孟穗的脸也白了，她其实心头也急，瞎转了这么久，还没看见对心的人，安萍虽然折腾了两次，但最终还是尝了正果。陀馥一看这局面，连忙转换话题：“安萍你结婚的那天，飞燕该回来喝你的喜酒吧？”
飞燕好久没同她们联系，似乎正渐渐远离她们的地平线，但安萍还是跟飞燕的后妈挂了个电话。结婚那天，飞燕没有现身，她的礼物现了身，打开烫金的珠宝盒，项链耳环手镯配了一个系列，珠光落在孟穗的眼睛里。安萍要孟穗估价，孟穗沉吟了半天才叹道：“至少也是五千块，飞燕现在不是飞燕，是飞凤凰。”安萍哭丧着脸说：“以后她结婚我怎么还得起！” 陀馥说：“你还什么还，等飞燕结婚，我们三人送一篮子喇叭花就够了。” 三个人嘻嘻哈哈，笑成了喇叭花。
看得出来，子篇的家里还是很重视这个婚礼。长长的奔驰车一大早就去接安萍，把左邻右舍都轰动了：“安萍的婆家一定有钱！”奔驰车把他们送到全市最好的五星级宾馆。婚礼就要开始了，那么可爱的花童，那么鲜艳的玫瑰，莹亮而柔软的婚纱，水一样流过安萍的肌肤。她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孩都会在婚礼上成为仙子，甜蜜动人的仙子。
“安萍笑得那么美，她一定很幸福。”陀馥对孟穗说。孟穗半天没吭声，低头闷闷地喝酒。婚礼结束了，热闹和喧嚣像退潮的海水远去了，留下欲说还休的悲凉。陀馥和孟穗都没有打车，因为吃多了，走走正好减肥。小街很清冷，微风吹过，遍地翻飞的黄叶子，沙沙地响着，惹得陀馥一阵一阵的伤感：“二十五岁的人了，年一翻，我们就快二十六了！” 孟穗喝多了，脸红头晕，边笑边说：“你真的急了吗？如果不想去美国，我给你介绍一个。”
立冬的风，清冷萧瑟，像怨妇的舌头。陀馥笑笑，只当耳边的风，没想到母亲认真了，看得比泰山还重，连着几天都在念：“上次孟穗说的，要给你得介绍男朋友？” 陀馥只是摇头冷笑，孟穗自己都还没有男朋友！她从不相信单身女帮助单身女，肯定是自己看不上的货色，才扔给女朋友，如果货色鲜亮惹人爱，她不急忙占为己有？可是父母这头总得应付吧，陀馥皮笑肉不笑：“那个猪脑壳，不提也罢。”
“人家好歹也有钱，外贸的业务员，年终奖都分了十来万。你不就嫌人家没文凭，你读了复旦又怎么样？” 母亲沉沉叹着气，叹得陀馥心乱，她什么时候成了家人的负担，她让他们不自信，为她慌乱、紧张、烦恼，像卖不出去的陈货。她曾经是他们眼里的明珠，让他们自信，欢喜，昂起头，人前人后声音那么响：“我家陀馥又考了第一。”“我家陀馥又拿了奖状。” “我家陀馥上的复旦。”还有那年她当状元，他们办的流水席，欢笑，祝贺，人来人往的喜闹，鞭炮似乎还在陀馥的耳边响。可是亲情也是势利的，虚伪的，变化多端像雨像雾，这样的世道人心！
电话铃响了，陀馥把电话线捏了又捏，绕了又绕，就是不接。她以为是孟穗。她越来越不喜欢她，那份居高临下的关心，假得像演戏，她为什么要配合她，成全她的感觉良好，还自以为漂亮，不就是一个假双眼皮，再割两刀也比不过人家飞燕。“我陀馥天然本色，单眼皮就单眼皮，老天给什么就认什么。”她总是这样鼓励自己。
母亲在门外喊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原来不是孟穗，是个陌生的声音， 磁性厚沉的男性声音：“能约你出来谈谈吗？” 他叫贾基。陀馥不认识他，但是贾基认识她：“我表姐杨风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她说你是百年不遇的GRE高手。”
陀馥怎么可能忘，杨风曾是她的GRE学生。杨风学习很卖力，实力也不错，只是有考试恐惧症，连着三次发挥失常，她说：“前面都还好，可是一做到最后的逻辑部份，额头上全是汗，眼睛也花了。”只好请陀馥出山，为她代考。考下来还怪枪手：“吓死我了，怎么这么高？”杨风本来说2000分就好到山顶了，结果一不小心陀馥考了个2200 — 冲破云霄了。但杨风还是高兴，喜滋滋给了她四千块的枪手费。是啊，这么高的GRE，她一下子就拿了全奖，一下子就拿了签证，她曾被拒签过多少次！因为和丈夫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她拿了签证就离了婚。临上飞机前才跟表弟露了机密。
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两人会了面。贾基五官俊朗，有一头浓黑略长的头发，像个流浪的歌手，陀馥第一次见他就觉得面好熟，像某个港台的歌星还是影星。她当他要去美国搞艺术，没想到他学的是自动化，还是清华的毕业执照。他老实告诉她：“没办法，我最差的就是英语，考四级都过了两次。”
陀馥没想通，能考上清华的人怎么过不了四级。肯定是在校园花心，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高搞挺挺的身材，就算他懒，原地不动，也有好色的小母狼扑上来。陀馥这么一想，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的眼睛很大，但绝不空洞，盈满了水一样的深情，是个迷人的雄性动物。她开始笑自己：莫非你喜欢他了？
贾基叹了一声气，继续说他的辛酸遭遇，他的毕业分配比陀馥还惨，分在一家快敲破杆(破产)的工厂，车间主任只有中专文凭，却把他当龟孙子使唤。想当年，刚出校门时多有激情啊，还以为要指点江山呢，结果连马桶都没他指点的份。他干了两周便辞职了。陀馥问他，那你靠什么活？他说他在乐队当歌手。陀馥说，难怪你的气质跟常人不一样，便问你是哪个乐队的？贾基一点也不害羞：“板板乐队。” “板板乐队”是雾城的地方特色，专门为丧礼提供现场服务。因为雾城人好热闹，爱把丧事当喜事办。板板乐队的鼓声一打，歌声一响，方圆的人家都知道又死了人，很多人会去看热闹，更多的人是去打“死人子麻将”。灵堂上随便打多大，公安局也不会抓，没看见人家亲属在哭，悲伤的泪在飞啊？
陀馥笑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喝酒庆祝。” 贾基问：“庆祝什么？”陀馥说：“复旦毕业的搞计划生育，清华毕业的给死人子唱歌，我们一个管生，一个管死，好伟大的事业，为我们的高等教育干杯。”贾基一个劲地点头：“干，我们干杯。”他们嘿嘿笑着，以咖啡当酒干了杯，那一种只能意会的幽默和痛快，像一段淋漓尽致的音乐，陀馥的每个细胞都想为之舞蹈 。总算找到了个知音，而且还是那么漂亮的知音。
贾基在中学也是宠儿，高考也是状元，全区第一上的清华，自以为毕业后当不上叱吒风云的人物，总该有个锦绣前程吧。哪想到一场同学会，才发现自己是混得最惨的一个，几个好兄弟都没上大学，自己搞生意，搞得风风火火，锣鼓喧天，在市区买了门面，在郊区买了别墅，开的车也是进口的丰田，你让他怎么活！陀馥说：“只有出国，去遥远的美国，闯出个名堂，十年后我们再会同学！”
是的，只有出国！他巴不得第二天就能飞过太平洋。但是托福和GRE，他也知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灭。只好出血走捷径，找枪手代考。陀馥笑道：“说吧，你想考多少？” 贾基说：“2000就够了，当然了，我是多多益善。”陀馥又笑：“有个地方不好处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想让我男扮女装？ ” 两个人都笑了。
陀馥久经沙场，早是个江湖老手。如果给女孩当枪手，她就冒名顶替，一个人亲赴考场。如果给男孩当枪手，两个人同时报名，在考场上交换位置，或各自写上对方的名字。为了保险，她还请人造了几张身份证。陀馥最近出了点麻烦，可能是江湖走多了，胆子也大了，胆子大了人就麻弊了。那监考老师也是一根筋，进了考场还要查资料。那天陀馥是单刀赴会，身份证是雇主的，假的就是假的，越看越假，相片上的鼻子眼睛分明是另一个人嘛。陀馥赖不过，结果被逐出了考场，一根筋还威胁她：下次再犯，把名字报给ETS（美国考试中心），这辈子就别去美国了！
陀馥喝了口咖啡，叹了口气：“看来我这辈子是去不了美国。” 贾基安慰她：“我们去D城考，那边有我的人，我保证安全。”陀馥摇了摇头，暗淡无光地说：“你迟早会走美国的。”贾基说：“你不是吗？你这个高手还走不了？”陀馥说：“我和你不同，你是名牌大学的理工科，托福和GRE只要考得好，就能申请全奖。”贾基半真半假笑：“如果你能帮我拿下签证，我们假结婚怎样？”
“假结婚？”她的脸红了，眼前一叠叠的旧事，想起复旦的“妹妹头”，当年也多次拒签，只好靠“嫁”到了美国。她们通过一阵信，最近也没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该毕业了吧？听大学同学说，她和她先生关系并不好，可是她告诉过陀馥，她正计划着生三个孩子。这世上有多少真的，多少假的？
陀馥幽幽地笑了起来，想起单位还有几个年轻人，为了搭上最后一班分房车，花心费神，搞起了假结婚，先把房子搞到手，再打离婚也不迟。婚姻是神圣的，婚姻也是用来交换的。这世上的人和事，免不了世俗的按步就班，但也需要精神的尊严和安慰。她默想了半天，还是下不了决心，最后对贾基说，先把你搞出去了再说。
见陀馥这样说，贾基反觉得不好意思，他说：“你是个好姑娘，总是为别人想，我若是拿了签证，我一定要帮你。到了美国，我会去找教授谈，请他们给你全奖，因为只有你配得上全奖。你也知道，有人在美国帮你联系，效果肯定不一样。”陀馥听得心热心跳，从来没有一个异性让她生出这样温暖的感动。她想装出平静的样子，但声音还是有点蹦跳：“就这样定了！你先准备托福，我马上帮你考GRE，考完后的申请材料，成绩单，护照，我一步步帮你搞！”有陀馥这个高手在后面护驾，贾基眯了眯眼，恍惚已看见太平洋潋滟的波光。
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也该分手了，各回各的家。贾基突然一个大动作，把陀馥抱了抱，像老朋友一般，他声音坚定：“我们都会成功的！”他神情自然，说话也自然，但陀馥的脸却红了，头埋得很低很低。
真的，开天辟地，二十五年，第一个男性拥抱了她，虽然隔着厚厚的毛衣，她的肌肤似乎发了芽，一片一片透明的嫩绿，沁透了流动的，喜悦的光，只要一点点露水和阳光，它就可以长大，可以开花和结果。那个晚上她失眠了，虽然醒来她嘲笑自己有点不正常。
(14) 化了妆的材料
安萍结了婚，便一头扎进自己的窝，再也顾不得姐妹帮了。飞燕的消息更是零零落落。孟穗找陀馥也不容易，办公室没人，家里没人，这家伙也成了蜘蛛侠？ 我们这四人帮迟早要散伙完蛋。孟穗正想骂人，电话响了，是安萍喜盈盈的声音：“下周我请客，怎么样？三个人去‘小四川’整麻辣烫！”
结果三缺一，麻辣烫桌边只有安萍和孟穗两个人。但安萍依然满脸灿红的喜光：“我怀孕了！真想生个儿子。”孟穗刚要吐一番恭喜的贺词，又被安萍急急打断了：“陀馥呢？她说她有急事，出了什么事？” 孟穗酸溜溜地说：“她能出什么事，这些日子你不知道，神秘兮兮的像个幽灵，不知在哪儿流窜。”
陀馥在哪儿流窜，她当然不能告诉孟穗，她帮贾基的计划，还有她自己的秘密和心思。她谈恋爱了！其实从最初和他见面，她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你想想，都是年轻人，有血有肉的，又有共同的目标，灵魂就是不撞出光来，也会撞出花花来。
很多年后她还记得那个周末，阳光很暖柔，抚过脸，抚过身体，像一杯温香的奶茶流过胸怀。按照原计划，她去他家给他辅导托福，托福有三个部份：听力，语法和阅读，后两部份贾基上手快，懂了技巧，再强化两个月的全真题，分数便过了六百，但唯独听力，听力，听得耳朵起了血泡，怎么还是听不过五百。陀馥说：“怎么会听不懂呢，每个字，每句话，在耳边都是那么清楚响亮。”
“可是在我耳边就成了蚊子嗡嗡嗡，嗡成了野草鸟窝。” 他眯了眯眼，仰头吹了一口气。陀馥笑了笑，因为心情好，她的耐心也很好：“听力也讲技巧，没听懂没关系，但一定要揪出关键词，先扫瞄四个选择项，你再试试！”“我不试了！” 他突然把她拥入怀里，声音柔得像太阳底下的棉絮：“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春天的窗外，一树黄桷的嫩芽汪成了翠亮，茶花开了，欢天喜地地娇艳着。她不敢相信，她的世界比春天还要明媚。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动人的女人，她的眼睛亮了，声音柔了，父母早就看出来了。
“他是谁？” 他们问她。
“板板队的一个歌手。” 她声音干净明朗，像秋天高远的天空。父母先是一楞，后来都笑了，他们还不懂她？也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吧，哪所大学毕业的？”“清华！”陀馥答得又脆又响，眼睛亮晶晶的，全是骄矜的光。又过了两天，陀馥把贾基领回了家。父母看了，当然还是高兴，急切切忙了一大桌饭菜。母亲后来有些慌乱，悄悄轻轻问了声陀馥：“这小伙子高高帅帅的，你守得住吗？”
连母亲对自己都没有信心，陀馥对着镜子也是叹气，镜子里的那张脸要是能漂亮一点，就漂亮一点点有多好，早知道这样，就该去学孟穗，割成双眼皮，也可以充半个美人。贾基的父母倒不在乎陀馥的样子， 一见她就欢喜，脑子这么聪敏，又死心塌地帮儿子，居家过日子就要这样的媳妇，光一张漂亮的皮有什么用，勾蜂惹蝶的，好给儿子编一堆绿帽子戴啊？
大人们都巴望这对恋人早点高飞，他们的秘密当然没给大人亮底：贾基的托福和GRE，陀馥全承包了，美国几百所大学的自动化专业，陀馥一个个地研究，申请材料里的读书报告，陀馥一句句地斟酌。最后千山万水，成绩单从北京寄来了，陀馥对着贾基的成绩单皱了好久的眉。贾基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好意思，大学没有认真读书。” 他一场又一场的风花雪夜，陀馥没有追究，陀馥只是专注当前的问题：“你这个分数也太土了，像个村姑，给它化个浓妆吧。” 贾基惊问道：“假成绩被学校抓住可是要命的事。”陀馥笑得很沉稳：“放心我吧。”
(15) 结果
陀馥总算把学校筛选好了，所有的材料都摊在桌上，归好了类，该修改的要修改，该复印的要复印。电话忽然一阵巨响，安萍在电话那头尖叫：“今天的晚报你看了吗？” 陀馥听了，只是皱眉瞪眼，就算预报明天世界要完蛋，她的世界依然是贾基的材料。
倒是贾基来了兴趣：“你等等。” 他飞快下楼买了一份晚报，晚报上跳出飞燕的大型剧照，舞姿翩翩，美伦美幻，飞燕要当明星了！中港台合拍的大型电视连续剧《西汉风雨情》，众多明星豪华亮相，新人飞燕得了吃重的角色，在戏里扮演赵飞燕。因为飞燕是雾城人，又因为飞燕演“飞燕”，雾城的晚报不惜耗用了整个版面，大幅度浓墨渲染：“飞燕转世，再作掌上舞。”
贾基扬声问道：“飞燕是你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陀馥扫了两眼飞燕的剧照，一点激动的表情都没有：“每个人走每个人的路。”贾基垂着眉说：“我们交往也有些日子了，你的朋友我从没见过。” 陀馥眉毛都没抬：“我的朋友对你重要吗？我心里只有你的前途。” 贾基低了低头，拢了拢她的头发：“我知道，你都是在为我忙。”陀馥依在他的怀里好半天没说话，她喜欢靠在他的怀里听窗外的动静，夜风隐在梧桐树里一阵私语，隔着帘子听不清。陀馥抬了抬头，撒娇地笑道：“我们还是忙正事吧，你帮我校对信封的地址，时间不多了。”
一叠一叠的资料，都是陀馥日夜的心血。根据贾基的条件， 她把申请全奖的学校固定在五所。他们必须在这周前把完整的材料寄给学校，寄之前陀馥又查了一遍，支票、地址、申请表 、成绩单……一样都错不得。陀馥想安安静静做事，偏有人喜欢骚扰她，安萍的电话刚断，孟穗的声音又响过来了：“下个月是安萍的生日，子篇想给老婆一个惊喜，问问你我的想法。” 陀馥张牙裂嘴，心烦得像团毛线：“周子篇要讨好老婆，把我拉进去干啥？”
“安萍的老公叫周子篇？”贾基惊得眉毛乱飞：“我表姐杨风的前夫也叫周子篇，在区税务局上班。” 陀馥睁了睁眼，立刻补充道：“周子篇不想去美国，所以他们离婚了？”贾基笑道：“大家都这么说，可表姐告诉我他有毛病，至于什么毛病，她也没明说，估计是床上功夫没及格。” “你少胡说！人家安萍已怀上了。”
陀馥朝天吐了一口气：“你看看，这世界小得像块巴掌，稍一转身就踩了熟人的脚。我帮杨风代考GRE，你是杨风的表弟，杨风的前任老公又成了安萍的现任老公。” 贾基笑道：“这莫明其妙的世界，千万别问为什么。”陀馥若有所思看墙上的两个影子，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会交叠，一会儿分离。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离开雾城，嘈嘈杂杂到处都是人，你打一个喷嚏，咳两声嗽，第二天朋友们都知道了。”
朋友知道了，当然好奇，当然要问。孟穗过了两天就来问侯她了：“那男孩子是谁啊，大帅哥一个，我在公安局看见你们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像一对小情人。” 陀馥先是一惊，突然想起那天陪贾基去公安局领护照。到处都是人的眼睛啊！思忖自己和贾基并没有出格的举止，便坦然地说：“我的一个大学师兄，马上要出国了。” 孟穗记得两个人站在一起，一高一低的样子，像体操的高低杠，哪里般配，也就不大惊小怪了。
安萍的预产期在十月，那年的十月也点亮了陀馥的希望 — 贾基拿了全奖：给教授当TA助教，一周二十个小时，免学费。那是美国东部的一所大学，电子专业在美国排名前二十。I20表一到手，贾基急忙忙就要去D城签证。陀馥虽然激动，但还是沉住了气：“我们好好练习一下，你这么高的托福和GRE，口语不能太差，更不能在签证官面前呆若木鸡。”于是陀馥扮签证官，贾基扮面试者，潜在的问题全都写在纸上，先静心演习几周，打仗一定要有部署。
(16) 秘密和恨
孟穗的单位发了一箱印度苹果，她挑了一袋子漂亮的去看安萍。安萍快生了，一张脸肿得像山东馒头，一根根的手指头比香肠还粗，看得孟穗心惊腿软：怀孕的女人这么丑？以后我也要成这个样？安萍有气无力地瘫在沙发上，像个快要断气的企鹅，她说：“孟穗，也就只有你是我的朋友，她们两个牙刷，飞燕就别提了，人家是明星，那陀馥明知我快生了，这些天连个电话都没有。” 孟穗边削苹果边冷笑：“这年头，人心就是丑陋，飞燕的手机早变了，至今没给我们联系过，昨天在商场碰见飞燕的后妈，我只不过顺口问了声飞燕，她满脸紧张的样子，好象我要缠住她不放。” 安萍叹道：“飞燕迟早要红得发乌，我们别高攀她了，那个陀馥怎么也鬼鬼祟祟的，我多问她几句，她就匆匆忙忙要挂电话。” “她又在忙美国了。”孟穗把苹果递给安萍：“她是屡战屡败，心都寒透了，我们一问她，就是在刺激她。” 安萍脆生生咬了一口苹果：“拿了签证，总会见我们一面吧？”孟穗摇头：“她拒签的记录这么多，要拿签证简直是奇迹，除非她结婚换成F2陪读身份。”
陀馥就是这个想法，等贾基拿了F1留学签证，两人马上结婚，她就以F2身份申请陪读。现在最关键是贾基这一步，她凝聚了陀馥的心血和梦幻。初冬的阳光惨淡地落在贾基的脸上，他的手心突然紧出了冷汗。她安慰他：“你没事。”昨天他们到了D城，先在美领馆门口探询情报，迎头撞见贾基的大学同学，同学脸灰眼暗，像个小老头，摇着头一阵叹气。同学在大学就开始准备GRE和托福，有漂亮的成绩和全奖，却遭了拒，理由莫明其妙：有移民倾向。陀馥说：“他是他，你是你，我对你胸有成竹。” 贾基一直没松她的手：“凶多吉少，如果我被拒了，你还要我吗？”
“如果你签上了，你还要我吗？”陀馥的笑像一朵盛开的花，那么自信和优雅，那么执着和真实。贾基忽然定了心，转身走进美领馆的大门。陀馥是强装的镇静，她青着脸，两眼涩酸酸地盯着大门像张嘴把他吞了，直到又把他吐了出来。天地都亮了。他扬起头，脸发出逼人的光，胜利凯旋的光，他张开双臂奔跑的样子，像是要飞了起来。
贾基拿签证的那天，安萍的儿子正好满月，满屋子快乐的人，吉祥的声音。孟穗也去了，想装出喜笑的样子，却比死了亲爸还难受。等客人都走完了，安萍小声问她：“又受了王飞飞的气了？” 孟穗咬牙切齿：“对，就是那个烂娼妇。他们都喊她王妃，连黄总都成了她眼皮下的耗子屎。”
谣言早散了，现在谁也不相信王妃是黄总的二奶，有二奶对老爷呼来唤去的道理吗？那天开业务会，满会议室的业务员，黄总问大家对公司可有好的建议。王妃抢着发言：“公司的地砖颜色太深了，看着压抑，外商都不喜欢……”话一出，众人都傻了，黄总是疯了才听你的话。可是没两天，装修队“乌哑哑”开进公司，漫天的水泥和灰沙，碎瓷砖卡喳卡喳地响，足足闹腾了两周，鬼知道王妃又吞了多少回扣。“还是她烈，屁眼还没坐热就开始吃回扣。”
这不过是开始，王妃昂首阔步走进了出口加工部 — 孟穗所在的部门。她要调一笔业务的档案：外销合同、信用证 、装箱单、提单……一样都不能少，然后摆出专家的造型指出问题：“报关单的金额为什么乌成一团，看不清楚？”孟穗忙解释：“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电脑，是套复写纸用打字机制单，清楚的都给了海关，模糊的自己留底。” 王妃翻眼瘪嘴：“这是你们的失职，留底的单子为什么要一塌糊涂，公司的复印机天天开着，你不会用原件去复印吗？” 孟穗气得要中风，却不得不忍着。王妃并没有完，她不过刚在国贸大学进修了半年，吸了几口粉笔灰，一出来便以为吃不完，要不完，正想找机会表演，她东翻西查，居然查出一份“提单倒签”的单据，她兴奋得像捉了人家的奸：“你们这是违法！”
“违个鸡巴发！” 马科长跳了出来：“提单倒签是黄总同意的，你去法院告我吧。”王妃眼内出火，没想到马科长也会抵她。既然马科长反了，孟穗当然要助战：“那笔货的提单倒签没问题，客户和船公司都是好朋友。”“对，都是好朋友。”王妃笑道：“当年你们存在香港的速遣费也该当抱鸡婆了吧？”孟穗和马科长面面相觑，这婆娘到底知道多少。 王妃转身离去，门重重关过来，但是声音还在飘：“想骗老娘，你以为我不懂？”
“你这个婆娘最懂，搞灯一套套，装了谁的鸟头灯，当我不知道？”马科长冲出门去喊，声音响得像直升飞机，整层楼都是他的轰鸣。众人狂笑，笑得像雪崩冰溅，溅了孟穗一身，冷得她笑不出来。他们闯祸了！
孟穗告诉安萍：“马科长和黄总本是一条线上的，可是那婆娘一闹，我们部就给撤了，所有业务移交给王婆娘的合资部。”马科长哪依教，跑去黄总办公室大吵，虽然门关得死死的，但公司的人还是听见了几句咆哮，什么“有种就整到底，我陪你把牢房坐成停尸房。” 还有什么“想玩真的吗？省政委我也有人。” 马科长知道的机密太多，黄总还是怕他几分，最后把他调到另一个部门当主管。但是孟穗呢？孟穗只能对安萍苦笑：“我是鸡，杀鸡给猴看的鸡。” 她现在无所事事，被发配到总务科打杂，总务科还嫌她手脚慢，要把她贬去库房看货。
安萍问：“那王妃到底是谁的二奶，猖狂得像头鲨鱼。”孟穗说：“公司上下都在猜，她肯定是黄总上头的小蜜。谁不知道黄总省里有后台，黄总先前不过是机械厂供销科长，公司还没正式成立，他就被内定成了总经理。” 安萍不动声色地笑：“莫非他是王爷的人，我听省人大的朋友传过，王爷有个情妇叫王飞飞，外号王妃。”安萍怎么知道，安萍如今在市委组织部上班，站得高了，看得远了，知道的也就多了。自从安萍怀孕后，子篇的母亲便利用关系把安萍调到了市委，因为市委隔家近，可以走路上班，不象从前每天都要挤公交车，再说市委的福利也好过区委。
孟穗现在才知道，本省的巡抚大人外号王爷。但她不知道安萍心头的隐恨，并没随时光暗淡消散。安萍表面上云淡风清说什么事过境迁，暗地里却咬牙切齿，探访勘查，查出当年抛弃她的那个金政，就是娶的王爷的妹妹，王爷还有个弟弟是公安厅的厅长，一家子在省城飞黄腾达，耀武扬威，安萍能做什么，只是在心头诅咒，为她曾经的羞辱和血泪斑斑，只要这家子垮了，那金政不过是一只断气的兔子，到时候她一定会收拾他，一定。她常在深夜里醒过来，仇恨的欲望像流血的狰狞的脸，吓得她浑身冰冷，看看儿子纯真的眼睛，动人的笑，她也劝自己：算了吧，算了吧，但是一转身复仇的爪子便抓牢了她，由不得自己。她不会刻意地去做，因为她没有这个力量，正如虾子怎能咬死鲨鱼？但若虾子聪明，知道哪儿有暗礁，哪有有旋涡，也可把鲨鱼一步步引向墓地。她会利用任何一点点机会。去省城开会，去党校学习，认识朋友，编织自己的关系。她太清楚了，位置低了，连递折子的资格都没有，但若是递错了折子，那可是一身的祸。她爱她的家，她不想家破人亡，她必须小心。心头的这份隐秘，她只对菩萨说过。
孟穗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公司很多风言风语，但谁也不敢肯定，她就是是省长的二奶，什么玩意儿，总有大虫把她灭了！”安萍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压住激动的声音问孟穗：“真想把她灭了吗？”孟穗大笑：“你当我是如来佛，五指一翻就可以把她压成肉酱？ 她是谁？省长的蜜糖！你有胆她做成糖包子？”安萍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我在组织部看了不少内参，中央对骗税假出口，境外存款深恶痛绝，你如果能把它们整理成文件，我在北京有人可以帮你上递，可以拉垮黄总和王妃，王妃后面的王爷也会跟着拖泥带水，拖出半个脑袋。”
孟穗先是静静听着，后来吓了一跳，安萍哪来的宏大计划，平时看不出来，就算她为自己好，也好得莫名其妙，太可怕了。孟穗再恨黄总，也从没想过把他推进监狱，再说那些假出口骗税，境外的回扣和速遣费，她亲手办过，也亲手拿过好处，她总不可能拿起鞭子抽自己的脸吧？她一阵心惊胆寒，警觉出自己平日里无拘无束，言多已失。她忽然想逃，逃得远远的，跨山过水，离开这个混乱的世界，去一个安静的地方重新开始。安萍见她两眼直直，呆得像头木鸡，便问她怎么了？孟穗回过神来，笑得有几分不自然：“还是陀馥聪明，一心一意就是要去美国。美国是个好地方。” 安萍笑道：“当初你也去过美国，你现在也可以考托福再去美国。” 孟穗长叹了一口气：“考托福？我哪是那块料！” 安萍说：“那年你在美国干吗没跑呢，多好的机会啊！你看陀馥折腾起多辛苦。” 孟穗听了只是笑。
(17) 见不得光的约会
孟穗忽然起了留学的念头，安萍最初以为她不过闹着玩玩，还好心劝她：“先在总务科混着，等王妃哪天衰了，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孟穗笑了笑：“其实王妃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坏，她后来还去黄总面前给我求了情。”
安萍睁了睁眼，她不明白孟穗对王妃突然拐了大弯。她问：“不是王婆娘装怪，你怎么会贬到总务科打杂？” 孟穗笑道：“你还真当我在总务科打杂？我手上这么多业务和外商，老总其实还是怕，怕我跳槽。”安萍的脸又白又红：“我知道你是人才，既然这么能干，还烦什么烦。” 孟穗的眼睛半恼半无奈：“你知道那个家伙。”
有个男孩正在死追孟穗，但并不上她的心。男孩与孟穗在同一栋外贸大楼，外贸大楼里十几家进出口公司，男孩在服装进出口公司搞业务，人年轻，长得也精神，上下班经常在电梯里同孟穗打照面，后来就熟络了。这个情人节，他送了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整栋大楼都轰动了。面对玫瑰的光芒，孟穗又笑又皱眉头，只有安萍理解她，不就是文凭情节吗？那男孩读的是夜大。
人越是残缺的，越是心仪神往，孟穗没上大学，终究是人生的遗憾，虽然也能读经贸职大，但到底不一样。安萍劝她：“男人只要有前途，何苦在乎那张纸东西？”孟穗笑道：“你遇见的两个男人都有纸东西。” 安萍叹道：“我只不过遇到了。”孟穗也叹道：“我怎么遇不到？” 她心头还有好多想法，亮闪闪的，蹦跳跳的，聚多了，便成了低回缠绵的声音，扰得她心慌意乱。她说：“我讨厌一辈子呆在老地方，日复一日琐碎的重复。”安萍说：“重复又怎么样，这么好的工作。” 孟穗说：“现在外贸好，是因为政策好，世上哪有永远的玫瑰，可以红一年又一年。” 安萍叹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三个人都要远走高飞，只有我在雾城守一辈子。”
孟穗有个亲戚在加拿大，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请亲戚帮忙，又寻思如果能去美国那就更好了，她最初在美国有个客户的，可惜客户和业务早转交给王飞飞了。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陀馥领着贾基闪亮登场。
安萍后来给孟穗挂电话：“快结婚了，才拿出来亮相。掩着藏着这么久，是怕被人抢了吧？ ”也难怪，世界上还有比贾基更完美的男人吗？长得那么帅气，清华的文凭，马上就要去美国读博士，陀馥哪来的运气？孟穗哼道：“早在公安局就见过他们，她还不承认，原来这大半年和他混在一起，魂都散了。” 安萍问：“我们还是朋友吗？” 孟穗说：“别再提朋友了，飞的飞，躲的躲。”
那天四人一起吃饭，本说好是陀馥请客，但孟穗主动提出来：“这家餐馆和公司有业务，我可以签单。” 既然是公款，陀馥就依了，但嘴上还是说：“下次再请回来。”孟穗笑道：“都是好朋友，就别客气了，我知道你们出国留学要花好多钱。”陀馥的眼睛阴了，脸灰得像枯叶子，正要说话，孟穗又抢了话：“如果想打国际长途，尽管找我，我有在美国的业务。” 贾基两眼发光，马上接口：“我在美国的同学……” 陀馥立刻剪断他的话：“你是成人了，别烦我的朋友，万一被领导知道了，人家怎么办？” 孟穗笑道：“有什么不好办，我自己承包的业务，我做得了这个主！” 安萍扫了两人一眼，用筷子敲打火锅，高叫道：“吃菜，吃菜，这佐料怎么越熬越辣，受不了！”
孟穗心烦意乱，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蔫渣渣的坐在办公室发呆。电话响了，她以为那个送玫瑰的男孩又想约她，没想到是贾基的声音，更没想到只有他一个人。“正好路过你们大楼，可不可以帮忙发个传真？” 她慌得声音都乱了：“二十三楼，你来吧，我在二十三楼。”
孟穗匆匆上了趟卫生间，抹了两下口红和眼影，回来的时候，贾基已站在她办公室的门口。她给他泡了杯龙井，帮他发了传真，又让他打了几个美国长途，她没有催他，让他尽着兴打，她听见他低低地对话筒说：“我记得，那年我们在北海，你穿的红裙子。” 声音那么温柔，孟穗心头咕噜了一下：莫非是初恋的情人？她抬头看见时钟快到十二点，贾基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便临时推掉一家厂商的邀请。
“我请你吃午餐怎么样？” 她对他笑：“雾城人总喜欢吃辣，我们今天换换口味。”那是家酒楼的雅座，她特地为他点了特色菜：“江南醉虾”和“粉蒸螃蟹”。席间贾基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早知道有多好。”孟穗笑道：“早知道有什么好？” 贾基摇了摇头，眼睛里动着某种闪烁的苦楚：“你不知道陀馥。”
(18) 高手亲征
双方的父母都问过他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陀馥羞红了脸，心头却漾着欢喜，她等着贾基先开口，贾基慢吞吞地说：“我写信给爷爷奶奶，让他们来参加婚礼。再等半个月吧。”这一等就成了安萍当年的翻版，陀馥这一生再没当上他的新娘。
很多年后，陀馥还在心头纠缠这件事。她一直以为，如果那夜贾基没参加一场板板乐队的演出，他们或许能相伴走完一生。孟穗并不想破坏陀馥的喜事，只是风暴来了，她没有躲，心甘情愿淋了一头一身的水。这到底能怪谁呢，要怪就怪年轻人的荷尔蒙吧。
自打贾基拿了签证，陀馥多少有点居功自大，开始指手划脚， 不让他再参加板板乐队，一个要当新郎的人，怎么还往死人堆里钻？ 陀馥的理由总是正大光明：“抓紧时间练练口语吧，你一到美国就当助教，你能和学生交流吗？”听多了，贾基也烦了：“你是不是嫌我是个假货，迟早要现原形。” 那夜贾基铁了心，不管陀馥怎么拦，黑下脸就是要走：“我一个哥们的爷爷死了，我总得去送送，对吧？”
陀馥百无聊赖，先给安萍挂电话，电话一通，就听见儿子的哭声像七八级风暴，安萍一边哄儿子一边对陀馥说：“孟穗这些天在忙什么，我托她换的美元，拖了这么久还没影子。你们忙，都是要干大事的人，就剩我这个没本事的守着二亩地。” 陀馥知道，安萍在家带孩子已经烦了，平淡的日子一长，也幻想大浪涛天的刺激，只不过老天不再给她这样的机会。陀馥转身给孟穗挂了个电话，只有保姆在家，她说：“孟穗的爷爷去世了，一家人都在守灵堂。” 陀馥心想，真是怪啊，今晚到处都在死人，怎么死人都是爷爷，死人会不会是同个人？这个念头一跳，她的心一阵紧缩，她要冲出去找他。天哗啦啦地下起了雨，母亲一把抓住了她：“你是快结婚的人，别去那种地方沾一身的晦气。”
临时搭建的灵篷在夜雨中飘摇，篷内的贾基唱得很卖力，先是一首《爸爸的草鞋》，后是一首《 不老的爸爸》– 那晚的歌都是跟父亲有关。孟穗的爷爷个老烟鬼，得了肺癌也是预料中的事。孟穗的父亲又极爱热闹，把丧事办得比喜事还宏大隆重，请来了全市最好的板板乐队。贾基是今晚的主打歌手，他的歌声穿过闹轰轰的灵堂，在夜色里荡出乔装的凄凉。孟穗站在爷爷的棺材边，满场的人都在搓麻将，分不清谁是家孝子，谁是野孝子，过了半夜，贾基的歌声又引来了一群野孝子，他们以搓麻的方式来义务守灵。有个女孩一直没有碰麻将，整夜静静地看着台上的歌手，眼睛里有崇敬仰望的光。休息的时候，她为他端上一碗鸡汤：“刚刚熬好的。” 一个贝斯手对他歪嘴挤鼻子：“老婆好体贴啊。”
贾基失踪了三天，陀馥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失踪前的那个深夜，贾基给陀馥挂过电话：“爷爷得了急病，我必须马上回老家，从老家回来就和你结婚。”陀馥胸口一阵紧，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路走？耳边早响起一串盲音。
贾基的父母在电话里吞吞吐吐，闪闪烁烁，一次，二次，直到第五次，陀馥脑子空了，死一样的静，毛骨悚然没有声响。那一晚她呆坐在窗前，绝望虚无地想象着。月光拖着狰狞的影子打在墙壁上。
后半夜她给自己煮了一壶浓浓的咖啡 –她安心是要熬夜。她熬夜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美国ETS，一封给贾基要去的学校。学校的申请都是陀馥联系的，她比贾基还了解细节。在信的结尾，她写道：如果我的揭发有假，不妨考考他的听力，像不像托福650的人。
陀馥站在阳光下。阳光下的邮筒绿得发了疯，让陀馥想起狼的眼睛。她捏着信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像秋天的叶子，好几次想松手结果又抓紧了 — 信到底没有跌进邮筒。她笑问自己：“犯得着吗？把自己的名字也陪上了，你还想不想去美国？” 于是陀馥扬头一个转身，暂时把信扣了下来，她计划再冲一次美国，如果失败了，再鱼死网破也不晚。
她又回到了起点。她的GRE效期还长，但托福已经过期了，她憋着气又考了一次，枪手为自己上阵，这一仗太干净了，太漂亮了，陀馥居然摘了个满分。她知道命运之神已经开始对她微笑。三个月后，她盯着护照上的签证几乎要落泪：转了这么多冤枉的圈子，最终还是靠了自己。
她本来不想理孟穗，但孟穗却自己找上了门。陀馥装都不想装，只想和她撕破脸皮，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话：“你要结婚了吧？我没有礼金，你给他转话，他还欠我好几千的代考费。” 孟穗的人瘦了好几圈，焦枯着一张脸：“我知道你恨我，你现在可以笑我，我给了他一万美元，他发誓去了美国一定帮我，可他一走了就没了音信，我只有找你……” 陀馥像被人点了穴，想喊喊不出声，想跳跳不起来 — 原来上当受骗的不是她一个人！
已是隆冬 ，天黑得早，城市很快沦陷在忧长的漆黑里，关上窗户的房间依然能感到季节的阴寒，两人像知己一样谈到深夜。冷雨敲窗的夜里，响过陀馥的一阵叹息：“我总算懂了你为什么想出国，你那公司到处都埋着炸药。” 女人都是心软的动物，知己知彼，说到动心处，两个人都忍不住落泪，但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在陀馥的脸上，她不知道，她的生命中是否还需要孟穗这个朋友。
陀馥心事繁重，受伤的心还在滴血，临走前不想见任何人，但是安萍不请自到，脸上交织着神秘和焦虑的光。“帮我个忙，好不好？” 安萍手上拿着一个特大信封：“我有个朋友在中纪委，想给她生日一个惊喜，你到了美国帮我邮寄，贴上最漂亮的美国邮票，这五十美元当邮资。不够的话你帮我补一补，多的话就帮我吃几个汉堡。”
(19)欲追前事
那年的冬天出了一件大事，它飘过大街小巷，成了雾城人烫火锅的最好佐料。起因是省长王爷落马了，他的一帮爪牙也都浮出了水面，电台和报纸天天都在报：什么“利用职权，贪污受贿，公款养情妇……强攻挖出一条条蛀虫，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安萍给孟穗挂电话，声音亢奋得像喝了狗血：“你们的黄总进去了，王飞飞也进去了，今晚上的‘百姓之声’有特别报道，别忘了欣赏哦！”
孟穗心悲心凉，哪还有心情欣赏，自打公司宣布解散后，她就懂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世上有多少有好奇的，看笑场的眼睛，就有多少悲伤的，欲苦无泪的眼睛。公司当年创办的时候，手续就不完整，多少人反对，是王爷做的保，现在他垮了，公司自然就成了最大的物证 — 那可不是吗？ 报纸上都说了，XX公司是他挥霍无度的金库。
孟穗下岗了，马科长也下岗，他们加入了这个城市庞大的待业队伍，明天的饭碗在哪儿？ 但他们没有抱怨，没有诅咒，他们应该感到幸运，比起黄总的经历，那些精神上的摧残，见不了太阳的隔离审查，被践踏的人的尊严。马科长不计私怨，凭着在“盛世”接交的朋友，尽自己的力气帮帮黄总。很多人劝他：“你还帮他？ 中纪委派下来的钦差监督案件。” 马科长说：“钦差总不至于管吃饭拉屎吧？ 能不能想想办法递些银子，让他在狱里少受些苦，他的胃病一直没好，现在恐怕更重了。”
孟穗感动得想哭，这炎凉的世态里还是有暖烘烘的人心。她已经失业了，又在办加拿大留学，处处都需要钱，但还是出了三千块让马科长去打点，就算这些钱落进井里，但凡能听见一个回声也好。马科长说得对：“黄总对我们不薄，只不过运气太差。” 银子还是起了些作用，黄总很快保外就医，马科长又去探视他，他的头发全白了，苍老得让马科长不敢直视，后来告诉孟穗：“哪像四十五岁的人，比我老爸看着还老。”黄总的话很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世态炎凉，浮生若梦，时空重叠的往事，多少感慨和浩叹弥漫在苍白的阳光里。告别时，他给了马科长一封书，毛笔小楷写的古人的诗：“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蒙。”黄总在中师读的中文，如果毕业时选择教书，恐怕人生该是另一种风景。
孟穗静静地站在阳台上，农历新年的阳光跌落在地面，像破碎的影子在笑。黄总已经不在了，他在除夕之夜服用过量的安眠药，走得安安静静，谁也别想再纠缠他。但是总有人纠缠孟穗，安萍的电话又来了： “还记得那个金政吗？王爷的妹夫，财政厅的副厅长，可惜也进去了！” 像骤不及防点燃的鞭炮，孟穗吓了一跳，金政对她已是某个角落的影子，安萍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什么“官商勾结，造成股票剧烈震荡”。她哪来的消息？比电台还快。
安萍喜气洋洋的，像要去拜访久别的老朋友：“孟穗，你说我该不该去看他？” 孟穗静心地说：“你们这样关系的人，还是别看他好，如果真心帮他，就拿些钱给家属。我就托人给了黄总三千。” “三千？阎王爷的三千！”安萍突然阴阴地笑起来：“钱，我没有，人，我还是要去看的。”孟穗猛然明白了，手心有些冰凉， 人心也善，人心也恶，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有花开的春天，也有阴寒的地狱。
安萍根本笑不出来，当她从前主任那里听到金政的故事。主任一个劲地叹息：“惨啊，惨啊。” 金政入狱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身怀八甲。两人一结婚就想要孩子，因为夫人的年龄不小了，可是越想越没有，到处寻医求药，好不容易怀上了，她喜悦地等待着，幸福地张望着，迎接孩子的将是纯粹的快乐、富裕、温暖。可是幸福一眨眼就被上帝收走了，灾难像一群野兽向她扑来，哥哥被抓了，丈夫也被隔离了，父亲气急而亡，母亲也疯了，她不吃不喝，睡着是醒的，醒着又像在梦里，最后在医院的床上痛了一夜，挣扎了一夜，诞下的男婴却是个死胎。这孩子其实不该死的，如果最后两个月她平静安祥，没受刺激。可这就是命，孩子的命，她的命。主任还在摇头：“人心不古啊，世道炎凉，听说她生孩子的时候，谁也没去看她，那帮曾经抬轿子，吹喇叭的人全跑了，只剩下九十岁的外婆瘸着一双小脚为她跑来跑去。”
初春的风吹在安萍的脸上，阴森森地更添了寒意。这就是她一直期待的结果？金政彻底倒霉了，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可是她快乐吗？她兴奋吗？天空多云像张阴沉的脸，有份刺痛漫过心脏，她想大哭一场。而她的身周全是闹腾喜悦的人群，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雾城马上就要成为直辖市了，因为沾着三峡工程的光。整个城市上了一个档次，各机关也上了一个档次，先前的处长马上就是局长，先前的科长转眼就成了处长 — 谢谢直辖的恩赐，谢谢伟大的三峡工程。
一片喜庆祥和中，安萍也听见了一些怪声音。“别高兴得太早，以为三峡工程好伟大，等山峡建好了，长江的水就开始回流，屎啊粪啊也跟着回流，雾城就变了，变成个大粪坛子。” 这是马科长的原话，孟穗告诉的安萍。
安萍笑道：“他还是没变啊？一开口就是屎啊粪啊，我知道你们那个马科长，拉屎不上厕所，就爱在客厅里办公。” 孟穗说：“别看他不拘小节，他其实是个明白人。公司垮台后，许多人哭天喊地，不知道何去何从，他却静悄悄跑去经贸职校当了老师。” 他对孟穗说过：“外贸政策迟早都要放开，竞争激烈了，做什么都头大。你年龄小，还可以出去闯闯，我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该找个安稳的工作做到退休。”
安萍听了笑道：“这样的人还能教书育人？他会不会端一个马桶到教室办公？” 孟穗说：“此一时，彼一时，他其实比谁都精灵，备课下了功夫，学生都说他的课幽默风趣，各类外贸案例随手拈来，一个案例一个概念，每堂课都妙趣横生。”
孟穗定了心，加紧办加拿大留学，虽然有亲戚帮忙，但一路走来并不顺，折腾了一年才拿到签证。安萍说：“我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全都飞了，就剩我一头孤雁。” 孟穗摇头苦笑：“你就别笑我了，你有家有儿子，平安幸福的，谁不羡慕你。你现在已是副科长，等雾城直辖了，说不定也就处长了，你老公肯定是局长，看你们一家人飞黄腾达的。” 安萍笑了笑，笑得还是挺开心。她想起华岩山瞎老头说她有帮夫运，看来还是说准了，当初金政若是不叛离，早该当局座了，也没有牢狱之灾。人这一生，不要太贪婪，上天还是有眼睛。
第三部 人在天涯
(1) 在异乡回望故乡
温哥华的冬天一直在下雨，人的心情也不好，萧瑟、冰寒、悲伤，喘不过气的压抑，一天天盼望着春天和阳光。孟穗在信里给安萍写道：“老天总是在哭泣，不知是失了业还是失了恋，不下雨的时候，也是灰蒙蒙的一张阴脸……还真不如我们雾城。”
安萍把信递给子篇，一边梳头一边说：“她一直在抱怨天气，估计她在那里也混得不好。”子篇把信扫了几眼道：“自己的国家不好好呆着，跑出去遭洋罪，那个陀馥在美国怎么样？” “她嘛，” 安萍把梳子朝梳妆桌上一拍：“从来没有音信，我在单位收过她的一张明信片，连地址都没有，一个懂英文的同事告诉我，邮戳是西雅图。”
西雅图和温哥华隔得很近，只有三小时的车程。感谢北美四通八达的网络，孟穗通过搜索系统已经查到陀馥的电话，甚至还挖出了她在微软的网页。陀馥一到美国就改了专业，学电脑，硕士毕业后，被微软招入靡下，从事软件开发。到底是智慧非凡的人，学一样精一样，半路出家学电脑，还能挂上微软的高级牌子。陀馥一直都是令人仰望的，孟穗不得不服。她手拿电话，盯着陀馥的电话号发了很久的呆，最后还是挂了线。
孟穗到了温哥华，先学了半年的英文，语言过关后在商学院读财务，那年中秋的华人晚会上，她认识了一个华裔工程师，彼此都有意，很快就订了婚。订婚后她搬进了他的家，经济上没了压力，孟穗心也松了，有事无事就给安萍煲电话粥。有次安萍在电话那头大叫：“飞燕出名了，飞燕出名了，现在遍中国的娱乐版都是她的美人照。”
飞燕演了《西汉风雨情》后，虽然有“飞燕演飞燕”的噱头，却一直半红半白，比二线演员强一点，可又冲不进一线的队伍。现在可好了，铺天盖地的谣言把她推上了娱乐的浪尖尖。很多报道都在纵情渲染，她曾是某个老总的情妇，老总花了几百万，买了《西汉风雨情》的赵飞燕，论演技和容貌，她绝不是最佳，当年她还是新人，一次镜头都没上过，凭什么吃了角色。更有小道消息煽风点火：她就是西汉的飞燕转世，汉朝的成帝因飞燕房室无节，纵欲而死，当今的老总因飞燕贪污入狱，而后自杀身亡。一样的狐仙蛇精，一样的妖媚惑主……
如果不是飞燕，孟穗还不知道有这么热闹的中文网站，为了学好英文，她平时都控制自己不碰中文，可是这一夜她看得眼睛都麻了，呼吸都紧了。深夜躺在床上，那些蒙着尘灰的记忆碎片，全都闪闪发光地活蹦了，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高声叫道：“原来是她，黄总的情妇就是她！” 未婚夫吓醒了，摸了摸她的额头：“是做了恶梦吧？”她摇摇头：“现实比恶梦更吓人。”
漫天纷飞的谣言中，飞燕岿然不动。她知道媒体睁着眼睛等着她出来劈谣，她偏不吭声，有家电视台出了三十万的天价，结果只请来了飞燕的母亲。飞燕的后妈化了浓妆，为上镜头作了特殊的处理，她不慌不忙沉静地说：“我们飞燕冰清玉洁，纯洁正直，绝不会为钱财出卖灵魂。我和她爸从小教育她，女孩子的贞操比生命还宝贵……”
“你演吧，演吧，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女人！”安萍恨不得把电视砸个窟窿，她转头对子篇说：“她根本不是飞燕的亲妈，亲妈才不会卖了女儿又跑出来扮烈妇。我认识飞燕的外婆，外婆全家把这个女人恨成了一滩死猪血。” 子篇听了，并没有附和安萍：“飞燕大红大紫还在后头，她是命好，找了个这个女人当后妈。”
现在谁不羡慕飞燕的后妈，她早就没上班了，办了病退，在郊外开了家茶叶加工厂，儿子当厂长，去年干脆买下了整座茶山。她和儿子各开了一部丰田车，在市区买了几个门面，郊外的别墅也是两三栋。飞燕外婆家的人看得眼睛发绿，一口一口地吐鲜血。飞燕有个舅舅居然找上门来，说自己下岗了想做点生意，看在飞燕亲妈的份上能不能借点钱当本？飞燕的后妈热情大方，好茶款待，她笑道：“亲戚间不来往，也就不太亲热了，这样吧，你给飞燕去封信，她说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后妈给了他经纪人的地址，舅舅当真还写了一封信，足足用了四页纸。
飞燕早就不听电话，不看来信。她站在鹅毛飞雪般的谣言里，静默不出声，但她的广告费和演出费却像坐了火箭，高得让人仰望，以至于很多人怀疑，这是一场有蓄意的炒作。就算是炒作，已把飞燕炒上了一线的位置，她现在只答应她喜欢的导演，合作的对手不是一般的星星，而是红得尖叫的太阳。
孟穗还是不敢全信，向国内的马科长求证。马科长看了网上的相片说：“就是她，虽然眉眼更妖摇了，但还是那年在长城饭店的样子。”孟穗问：“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马科长说：“我从来不看娘们哭歪歪的电视剧，更不知道黄总情人叫飞燕，我们都叫她阿曹。” 孟穗说：“我记得，我听成了阿超，那她知道黄总去世了吗？” 马科长哼道：“知道了也是放屁，戏子比婊子更无情。”
孟穗只有想象，飞燕或许会伤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倚在床边落泪，哀痛不经意间袭过全身，捧她的人曾那么爱她，但世事难料，他进了监狱，受了磨难，如今已经不在了，化作旷世的一抹尘烟，远离了险恶，这样也好。
孟穗想着，随手打开了电视，CCTV的海外台，中秋晚会的实况转播，她看见飞燕边唱边跳，一张脸笑得春花烂漫，她似乎从来就没有悲伤过。 孟穗心慌眼乱，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立刻拨打了陀馥的电话，是陀馥本人接的，听见孟穗的声音，她一点不吃惊，她们似乎还生活在曾经的雾城，抹去岁月的尘埃， 她们本来就是朋友。
陀馥老早就知道孟穗去了温哥华，也通过网络查过孟穗的电话，只是开不了口，女人千缠万绕的心结，层层叠叠的恩怨。但是人在异乡，多的是风雨，少的是温情，忧闷时最念旧时的朋友，那些流金岁月的光，一点点暖人的心。
陀馥那时已经工作了，刚和先生鲍国结婚，一天天快乐如小猫，人幸福时最想找人分享，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同孟穗联系？一方面是想眩耀，眩耀鲍国这个帅哥, 另一方面也觉得年来岁去，没必要再计较恩怨得失。
最后还是孟穗主动找来，聊不了几句孟穗就问她：“你家装了锅盖吗？你爱看CCTV吗？飞燕现在可红了。” 陀馥冷笑道：“我从来不看飞燕的演出，一有她的广告我立刻换台。”
为什么？ 陀馥叹道：“从来不知道还有这般虚假的人。”陀馥曾看过飞燕的一期专访，飞燕对主持人说：我从小就没有朋友，孤独忧郁地度过了青春期。主持人问她：是不是因为你漂亮聪明，女孩子都嫉妒你。飞燕笑而不答，明显地默认了。陀馥当时正在喝奶茶，一边喊着“无耻”，一边恨不得把奶茶朝镜头里的飞燕泼去。鲍国吓了一跳，后来才说：“从来没见过你的眼睛这么凶过。”陀馥叹道：“看来我应该学你念佛，因为你总是心平气和，从来没有急躁过。”
（2）陀馥和她的先生
这是座安静的城市，地处美国南方。陀馥和她的先生鲍国，安静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那是酡馥最幸福的时光。
鲍国对酡馥说过，几百年前这里不是美国，是西班牙的殖民地。酡馥看见格林西河舒缓地从城市的中心流过，然后再七拐八弯奔向大西洋。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热爱音乐，常常有布鲁斯的音符在天空飘荡，不管是大号小号，还是黑管单簧。
人们满足于风平浪静的生活，与世无争的日子。酡馥喜欢跟鲍国去海边，看渔民们驾船出海。在河流入海处的三角洲，土地油黑肥沃，饱含着生命的蓬勃，玉米、大豆、棉花，旺盛地生长，田地边的小木房，泛着岁月沧桑的洗礼。房子外面挂着渔网还有刚洗好的床单。人们自由地劳动，自由地舞蹈和歌唱。河海交界的地方，偶尔会开来一艘航空母舰，耀武扬威的样子，还有百万吨集装箱货轮和超豪华的邮轮，在黎明的霞光中抛锚启航，渐行渐远在天与海的交界处。
那天陀馥推开窗，对先生鲍国叹道：“三年了，我们家的樱桃树还没结果。” 鲍国笑道：“还没到果报，这三年都是花报。” 鲍国又说：“能有花报也不错了，春天粉白粉白的樱花看着也蛮开心的。但陀馥不如先生这么耐心，她说：“物竞天择，这树占着位置不结果，早该砍了，换上结果快的枣树吧。” 鲍国便说：“别砍，随缘吧，花报果报都随缘。”
鲍国说什么都是随缘，陀馥也习惯了。时不时地，酡馥会想起故乡。雾城的记忆是一幅画，画里有棵明媚的樱桃树。酡馥忘不了的樱桃树，只开花不结果, 比自家后院的樱桃树高三倍，一点都不夸张，春天时开花，那是一树震撼的惊艳，在阳光下辉煌得炫目，即便太阳收了，云暗了，闪电来了，风雨中的樱桃花，似乎听到神灵的招唤，心一动，轻轻一跃，身子便离了枝头，飞得悠闲坦然，落得自由自在，落地的花瓣依然水灵娇艳，隐闪着爱的柔光。陀馥每次看到满地的樱桃花瓣，一点没有花落花谢，生命匆忙的感伤，她觉得那不是生命的谢幕，而是美丽的轮回。少女的她，曾有多大的信心。
少女一转头就变了，衰了，老了，看镜子里的那个中年妇女，陀馥不不敢信，又不得不信。说实话，这些年在美国，陀馥也算顺当，顺顺当当拿了学位，顺顺当当找了工作，工作在微软。她在微软的同事，年轻又有才华，后来就成了陀馥的丈夫，丈夫鲍国是个特别聪慧的人，论学位，他有清华的本科，斯坦福的博士，不仅书读得好，工作也干得好，性格开朗，又肯帮人， 朋友自然多多。这样一个男人，最初让陀馥吃了一惊，他的房间供着一尊阿弥佗佛。鲍国坦然告诉陀馥：“我信佛，拜佛，但不吃全素，算不上彻底的佛教徒。”
陀馥睁大了眼，房间里的香炉和佛像，怎么能和这个眼前的“高级知识份子“联系在一起？让陀馥想起曾经在世的奶奶，奶奶常去庙宇烧香拜佛，祈祷家人平安，有一次陀馥得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奶奶说，她要沐浴换衣，去求观世音菩萨。奶奶的一片诚心，却被父母斥为：“愚昧无知，封建迷信，那泥巴造的一个菩萨真有这么大的威力？可以保佑你无病无灾，那医生是干什么的，喝稀饭的？”
而如今这个烧香拜拂的男人，智慧清明，绝对不是愚昧无知，陀馥知道。她更知道自己爱他，崇拜他，她的心自然容得下他的信仰，还有他信仰里的阿弥佗佛和观世音菩萨。
陀馥记得，刚到美国留学，初来时人生地不熟，处处受到教堂的关怀，感觉神的光明直抵内心，便自然受了洗，当了基督教徒。几年来风雨无阻，去教堂做礼拜，向神感恩。面对鲍国慈善的目光，她有些犯难了，似乎基督徒只能嫁给基督徒。基督徒原则上是不能嫁给异教徒的。当然基督徒也很开明，只要异教徒能受洗于耶稣门下，那么两人人就能成婚。
当陀馥还在困惑的时候，鲍国已经想明白了。他的智慧像水，水流尘尽，便有光照亮了陀馥幽暗的心河。鲍国告诉陀馥：“我曾经拜读过圣经，我相信耶稣是个天人，是个好神，信耶稣的人会变得高尚而有良知。”陀馥问：“既然你知道高尚而有良知，为什么不进大门来呢？仁慈的天父，张开他的怀抱，拥抱每一个愿意悔改的人。”鲍国的声音不疾不徐：“我尊重每一个神，也尊重每一种信仰，但是只拜我的佛祖。”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念出一句：“南无阿弥佗佛。”
陀馥对鲍国说了一句实话：“念南无阿弥陀佛的人能拿到斯坦福的博士，若是放在从前，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鲍国说：“我曾经也是个自负的人，很狂妄，谁都瞧不起，谁都不信，只信自己，但是一个偶然的缘份，接触了佛经，阿弥陀佛讲的道理让我信服。”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一听见你的名字，我就欢喜，你听听，陀馥二字，无论是顺念，还是倒过来念。”
陀馥这一辈子，名字曾被无数人纠结过，从幼儿园开始，都说这名字怪怪的，干吗不取个正常一点的名字，容易写，容易记，用这么偏僻的字，干什么用？是想考人的识字能力吗？
陀馥曾对鲍国解释过：“陀与酡相通，酡是红色的意思，馥是花香的意思。我的名字顺念是‘托福’，当初考托福时，大家都笑我。我不知道倒过来念，还能念出什么深意？” 鲍国说：“倒念便是“佛佗”，一提起佛佗，我便想起释迦牟尼，顺念是佗佛，我自然会想起阿弥佗佛。”
鲍国认为陀馥的名字很有深意，前世一定跟佛结了缘，今生应该信佛。但陀馥身边的教友却异想天开，想鲍国放弃佛教，归顺耶稣。陀馥左思右想，怕无意伤了他，吓走这个优秀的男人，于是宁可违背教归，宁可死后下地狱，这一世也要跟鲍国过一辈子。于是她放弃了教堂庄严宏大的婚礼，新娘拖地飘逸的白纱，神父面前信誓旦旦的宣言。鲍国安慰她：“那都是走过场的形式，每年在神父面前宣誓的人成千上万，可是每年离婚的人也是成千上万，口头的誓言能有多重，关键要有一颗宽容仁爱的心。”
婚后的日子是温暖实在的，温暖实在了五年，陀馥知足感恩。鲍国说的对，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宽容，宗教信仰倒是其次。日子舒服了，陀馥却忍不住朝后望，过去时光的人和事，模糊的画面，重叠的声音，眼前交错的风景，跳出几个人，大喊两声，吓得她半夜醒来，再也睡不回去。夜里鲍国搂着她：“我早就看你魂不守舍，昨天晚上的一个电视节目，采访你的老同学，你怎么有那样的神色？”
陀馥却说：“我想起了那棵樱桃树。”
故乡的樱桃树见证了她的青春和幻想，有蛊惑的绚烂，也有痛彻的黑暗。曲折的记忆，像一条夜行的蛇，猛不然就咬她一口。不提也罢，都是报应。可以说是花报，也可以说是果报。很多年前，陀馥经历了一场爱情，但陀馥不 愿意把它当作一场爱情，宁可把它当作一场劫难。她以为事过境迁，人生的惨然都可以化作云淡风清。不，没有那么简单！有一天，陀馥鼓足了勇气，有勇气破开自己的胸膛，她说：“鲍国，我想慢慢对你说一些往事。”
(20) 佛渡有缘人
那些日子，陀馥断断续续讲了自己的故事，自己三个朋友的故事，说到激动处，她常常语无伦次，脸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鲍国没有打断她，平心静气地听，然后平心静气同她谈佛教的因果报应，福祸皆缘。所谓三世因果，所谓一切不离因果。“若是前生有善业，可以得到今生的乐果，乐果就是福报。若是前生有恶业，可能得到今生的苦果，苦果就是灾难。”
陀馥若有所思：“根据你说的道理，我今生的聪明应该是前世修了善业，我今生所受的劫难，比如那场有关GRE的恐怖恋爱，肯定是前世造过恶，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鲍国的眉目间有种惊喜：“陀馥你真有不浅的慧根，你不仅懂得善恶因果，而且还知道忏悔。”陀馥点头道：“我外婆常念：善恶因果，丝毫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来民间的俗语还是有道理，很多时候是我们的自以为是，把一切斥之为迷信。”鲍国说：“我们人总以为自己聪明，但很多时候跟动物一样无明而愚蠢。”
陀馥推开窗帘，窗外的樱桃树繁花似锦，在三月的阳光下笑得缤纷灿烂，陀馥问：“你讲过花报，这满树的樱桃花难道也是花报？”鲍国点头说：“没错, 这就是花报，你看花开总在结果之前,花报总是相对于果报。那年你说想吃樱桃，我们就种了樱桃树，如果结了樱桃，那便是果报，现在我们看到花，花是花报，花报是兼得的，果报才是最后的结果。如果一个人行善积德，又积极修行，他这一生所得到的尊重和荣誉便是花报，等到有一天，他往生极乐世界，又证得菩提，那便是果报。当然，我讲的都是好的花报和果报。”
陀馥想起一个人，舌头缩了一下：“有这么一个人，满口谎言，既骗人的钱财，又骗人的感情，突然有天被车撞死了，那是花报还是果报？”鲍国听后居然双目低垂，连叹三声“可怜”，又说：“车祸而死，那只是花报，只怕他现在正在地狱受难，还不知怎样的悲惨。”
陀馥是基督徒，读过圣经，圣经里谈过地狱，那是一个硫磺的火湖，湖上的烈火永远焚烧，凡不能得救的人，死了以后就被投在火湖焚烧，灭亡，那种无边无际的，想象不出来的痛苦和残酷。佛经里也有地狱，似乎种类更多，八大地狱，鲍国给她讲《长阿含》里的地狱品，听得她心惊肉跳，那八大地狱真是一座比一座恐怖。她说：“我再恨一个人，也不想他受这么大的苦难。”鲍国说：“那是因为你有佛性。”陀馥说：“我感觉佛经比圣经讲得更智慧，更有人生的道理，而你的讲解也比教堂的那个牧师好多了，虽然我信耶稣。但是我不喜欢那些基督教徒，他们说不信上帝，你就要下地狱。”因为她绝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下地狱。鲍国倒是宽容一笑：“基督是好宗教，耶稣也是好神，可惜现在好多人不明道理，迷惑颠倒，混在里面瞎胡闹。”
鲍国确实希望陀馥学佛，但又觉得佛渡有缘人，最好顺其自然，等水到渠成。陀馥每周所去的教堂，是个华人教堂，无聊的，叽叽喳喳的女人占了一半，平时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谁离婚了？谁打架了？这样的话题一拉扯出来，个个兴奋得像喝了鸡血。背地里，她们还笑陀馥的老公：“那么聪明的一个男人，长得又帅，你只要在他面前扮观音，他立马给你跪下去。”陀馥的好友吴畅转身就告诉了陀馥，陀馥听得无语凝噎，狂吐猪血。鲍国听了倒是轻松一笑：“她要真是观音，给她一跪又怎样？人人都有佛性，佛性平等，人人皆可成佛。”陀馥见鲍国对什么事都不急不怒，莫非他真修成了菩萨，还是念佛念得有些走火入魔？
最近发生的事，让陀馥觉得有些邪门，从去年起，鲍国开始吃全素，鸡蛋牛奶都不碰，到了今年，他更过份了，连大葱和韭菜都不沾，说是佛门弟子要戒五辛。告诉陀馥，五辛是葱、韭菜、大蒜、小蒜和洋葱。有次陀馥费了些心，专给他包了十几个素饺子，她知道不能放韭菜，却不小心放了点韩国佐料，那佐料含了虾米，可肉眼根本就看不出来，鲍国吃了口就感觉有“敌情”，但为了不伤陀馥的心，他还是皱着眉头继续吃，陀馥看他隐忍的表情，一天的好心情就挂了。最近他又来了个“过午不食”。陀馥见他午餐后，再也不吃任何食物，除了喝矿泉水。鲍国说，这是佛教的基本戒律，过午不食，有助于修定，因为饱暖思淫欲。
难怪鲍国的生理欲望越来越淡，好多次都是陀馥主动出击，他挡不过才勉强作战，这样捱下去，他迟早要出家的，陀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命薄。她知道鲍国是个开通的人，能够交流的人，便勇敢要他坦白了自己的心理活动。 鲍国安慰她：“我不会出家的，这一生我娶了你，就要尽力照顾你。但是人生无常， 苦多乐少 ，这世间的无常，如梦幻泡影。” 陀馥开始不满了：“圣经里的上帝总是希望人们好，得到平安喜悦，佛祖怎么动不动就是苦啊苦啊，既然人生苦短，就该好好享受。” 鲍国不同意：“人生苦短，就该好好修行，六道生死轮回，虚生浪死，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世偶然有乐，也是苦的因缘。”陀馥愣愣地看他，她觉得鲍国已经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得道的法师。鲍国又说：“你好好想想，等会再同你谈，我现在要去修行了。”
二楼是鲍国的书房，也是他的修行室，陀馥知道他在里面诵经念佛，或是静坐禅思，她从不打扰他，正如她曾把一群教友带到家里学习圣经，鲍国礼貌待客，还为他们准备晚餐。那个星期天下大雨，陀馥没去教堂，她靠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想鲍国讲过的花报和果报，如果一切都有因果，那她和鲍国之间的姻缘又是怎样的前因后果？一念之间，陀馥似乎思接千载，目通万里，她又想起她的三个朋友，曾经生在一处，如今各奔东西，各有各的命，但无不都是苦多乐少。”
(21) 十二年就这么过去了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居然是温哥华的孟穗，她问陀馥怎么没去教堂，陀馥说，去教堂听的八卦比圣经还复杂。没说几句，她们又聊起了飞燕。陀馥冷笑道：“别提她了，她现在这么红，还在采访里说她从来就没有朋友。这个丑陋的世界！”孟穗知道陀馥内心孤独，需要向朋友倾吐。陀馥一直在说，说个不停，如滚滚流水断不了，她似乎好久没说家乡话了，像饥饿的孩子吃什么都香。她问孟穗：“你既然通过网络找到了我，那你肯定也找过了他？” 孟穗知道她指的那个“他”，也不兜圈子，告诉陀馥， 她确实找过他，虽然她在加拿大的西部，而他在美国的东部，但他对她的诈骗，她悲愤羞愧，死也咽不下气。那个骗情骗钱的贩子，她要朝他脸上泼滚汤。她上网查到了贾基所在学校的中国学生会网站，但是结局却震得她心脏开裂。“他死了，刚到美国就出了车祸，我还活着，应该庆幸了！”
陀馥半天不出声，她早知道故事的细节，孟穗以什么方式找过贾基，她这个电脑专家也同样搜索过。网络把世界变小了，过经过脉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人心却更远了。那些曾经受伤的灵魂，变得冷寒、敏感、阴森，不再相信爱和感动。听到死讯，陀馥一滴泪都没有，她想知道孟穗当时的反应，又担心孟穗会反问她，云飘了，风远了，最好什么也别问吧。
五月的温哥华，郁金香开成了海洋，孟穗就要在这个美丽的季节成为新娘。陀馥后来问她：“在伊莉莎白公园照相时，你怎么没笑。”孟穗说：“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 十二年前，她们刚考完预考，四个女孩坐在樱桃树下，什么话都可以说。
陀馥吓了一跳，她不敢相信，十二年就这么过去了？无声无息像流水，是消失了， 还是远去了？ 整整一个轮回啊！她转过身去，泪水没有理由滚了一脸，那些曾经开如樱桃繁花的青春，她们鲜亮芬芳的梦想和爱，难道全被流水带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是的，鲍国说得对，一切无常，如梦幻泡影。
(22) 陀馥回国
人心是复杂的，因为成长的泪血和疼痛，心灵长满了茧，但长满了茧的心也会向往美好的世界：光亮，高尚，阳光下的高山长河。在爱与温柔的某段回忆里，人心也会感动。她们其实都懂，成长是一种付出代价的旅程，一段一段的，岁月流过的阴影，谁也避不开。
鲍国如今专注修行，对事业的成功已经没有欲望。他后来从微软跳槽，在一所社区大学做兼职老师，工资是过去的六分之一，还没有任何福利，他却满意快乐着。大家都说他脑子开菜花了，教堂那群姑婆还说：“如果不是看他长得帅，陀馥早把他叉了。”陀馥心头虽有怨，但不想让那群三八看她的笑话,在外面一句话都不说。日复一日, 她依然聪明勤奋着，被上面提拔成主管，手下管着七八个兵，印度人美国人都有。那年春天，微软决定派她去中国参加一个技术交流，这个消息着实让她激动着有些走火入魔，半夜都想起床跳舞。整整八年没有回国了，八年是个什么概念，她知道抗日战争都打完了。
陀馥虽然没回国，但年年把父母办到美国旅游，西岸的大峡谷和赌城，东边的自由女神和华盛顿，他们都看了，但大部份时间还是呆在陀馥的房子里，煮煮饭，看看录像，时间长了，总有些无聊，问陀馥和鲍国为什么不要孩子？ 其实陀馥已经打算要了，但鲍国潜心修佛，总是说：“顺其自然随缘吧，孩子若是同我们有缘，总会来的。”可孩子怎么来？鲍国日夜修行，对夫妻生活已经淡了心，一个月也就两三次，这些事，陀馥怎么同父母解释？再加上老两口年岁已高，在美国不通语言，又没有朋友，总是怀念国内的高朋满座，麻将一铺哗哗乱响，每次都住个半年就回家了。
陀馥在电话里问孟穗：“我不知道那麻将有什么好，我在国内最烦打麻将，一群人闹轰轰的。老两口总是说这儿空气好，他们一来美国，什么鼻咽咳嗽都没了，但就是住不长。”孟穗也抱怨：“我父母也是住不惯，我们这儿还有中国城，中国人也不少，带他们去中餐馆，还是不满意，想吃家乡的麻辣菜，这儿满街都有广东人的早茶，他们嫌没有味道，吃个两三顿就腻了。”
孟穗也没有孩子，她又没找工作，有条件经常回家，每次归来，都要向陀馥传达狂热激动的大小消息：“你不知道中国变化有多快，不仅日新月异，而且惊天动地。国内人的穿着比我们洋气多了，手机的款式也比我们的新。那次马科长老婆来接我，居然没认出我，还说什么，我先前那么讲究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土？”
孟穗去年回家，还专程去了趟母校。“还记得吧？穿过校园的后门，那一棵樱桃树，我们四个常在树下谈心。” 陀馥马上问：“樱桃树还在吗？樱桃花还开吗？” 孟穗叹道：“还樱桃花呢，狗尾巴草都没有了，早建成了环江高速公路，高速外面密密麻麻的公寓楼写字楼，像见缝就插的竹笋子，我还以到了纽约的某个街头。”陀馥突然问起：“那栋外贸大楼呢？全市的最高楼，你过去最自豪的地方。”孟穗苦笑道：“早被森林一样的摩天高楼吞了。”陀馥想象不出来，那是“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的感觉。她是在故乡巨变的前夕离开的故乡，物是人非，估计故乡也认不得她了。她问：“安萍还好吗？” 孟穗声音立刻高了：“她好，她好死了，她又升了，现在调到了文化局，文化局的正处长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我回家时，又吃又喝又游玩，都是她一路招呼的。”
国内的场景像万花筒在陀馥眼前转。现在她也有机会回国了。回国的行程主要集中在北京，但她肯定会假公济私，抽出几天回雾城看看。这世界就是这么小，陀馥到了北京，在微软公司的中国部居然撞见了曾经的美国同学，同学叫林强，曾和陀馥共修过几门编程课。硕士毕业后，林强在美国一大公司干了两年就当了海归，海归得早，所以运气也不错，如今在微软某技术部当总经理。老同学相见自然亲切，业务会议一结束，林强常开着车带着陀馥到处游逛。他有一部贼黑的凌治车，在北京的街头开得油光水滑，像在表演杂技。陀馥却吓得面白心跳，声声尖叫：“对面道上还有车，你怎么还赶超车？” 还有什么：“前面都是红灯了，你怎么还要同行人抢？林强笑道：“我刚回国的时候，也同你一样的美国农民，农民没改造好，怎么能在北京城混。” 陀馥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京城混得很滋润。”林强摇头笑道：“我算什么滋润，你还没在北京开过眼界。”
(23) 再会飞燕
那个月亮高照的晚上，林强带陀馥去香山参加一个派对，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京城的豪门巨富、达官贵人，陀馥看得眼花缭乱，像刘姥姥照西洋镜，她低声问林强：“那几个女的巨漂亮，她们都是干什么的？”林强笑道：“你说她们干什么的，男人喂的黄金鸟，不过人家从事的高尚艺术，那个穿黑裙子的,中央芭蕾跳白天鹅的，那个紫旗袍是个歌星，最近刚走红的，那个卷卷长头发的，我看不清她的脸，估计是……” 正说着，那个卷卷长头发已经车过脸来，不用林强介绍，陀馥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她就是飞燕，影视歌三栖，红灿灿的一颗明星。陀馥根本没打算和她相认，两年前的那段采访，时不时还在她眼前摇晃。大明星又怎么样，她陀馥靠技术吃饭，才不想去凑你的热闹。没想到飞燕眼睛一闪，主动飞了过来，喜滋滋满脸的笑，对陀馥又抱又亲，像入了角色的演员正在拍戏：“陀馥啊，我早知道你在美国微软当了主管，你永远是我最聪明的朋友。” 陀馥被她揉弄得丢了魂，不知道怎样应付，稀里糊涂间，早围来了一群记者，闪光灯喳喳乱响， 陀馥只当是在做梦。飞燕含笑自如，拉住陀馥的手走到记者的镜头前：“这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年高考就是在她的辅导下上的线，她是我们市高考的状元，复旦的高才生，美国的博士……”
陀馥完全懵了，不知所措地傻笑，面对飞燕挡也挡不住的热情，她总不能冷脸吐口水吧。三天以后，她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林强嘻嘻笑着，把一份晚报递到她的眼前。他说：“你难道不知道曹飞燕这娘们是个炒作大王啊？她和她的公司隔三叉五就要制造一些奇闻来闹人的眼睛，什么用手机打记者，穿得半露同日本男人拍弹簧床的广告，双眼皮是真的不是割的，小小的下巴从来没用刀削过，是瑜伽练的，一会儿请权威医生来验证，一会儿又甩出儿时的照片来求证。”
陀馥气得鼻子喷雾，飞燕利用陀馥是她的朋友，吹嘘自己读书时多么聪明，并不是像某些人嘴里的白痴，连岳飞是哪个朝代的人都乱说。飞燕最好的朋友如今是微软的高官，飞燕难道还会笨吗？报道里还说飞燕其实是考上大学的，但是为了心爱的艺术梦，忍痛割弃了。陀馥边看边骂无耻，她居然把孟穗的故事套在自己身上，而且还套得理直气壮。她对林强说：“她吹她自己都可以理解，怎么也把我编进去胡整，我不过是微软的小主管，怎么当上了执行高官，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不行，一定要校正过来。” 林强笑道：“校正什么啊？你是在美国呆久了不了解国情，国内现在就是信胡吹，你越谦虚越没人理你。人老实了就会被当作死老鼠打整。” 陀馥苦笑道：“什么年代了，还在信奉积肥万担，亩产万斤？”
陀馥想不通，主动联系上了飞燕：“我最讨厌虚假的报道。既然报道提到了我，为什么事先不给我讲清楚？” 飞燕嗫嚅道：“讲的都是好事情，你为什么要生气？”陀馥冷笑道：“国内的事太复杂了，我不想搅，但是美国也有华文的电视和报纸，我可以去抱怨。” 话一完，陀馥就后悔了，恐怕飞燕求之不得，她这个“诽闻女皇”，你何苦还帮着她推波助澜？飞燕好半天没出声，再出声时忽然拖了哭腔：“陀馥，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离开北京的前一晚，飞燕开车把陀馥接到家里，那是京城郊外的一栋别墅，四周清幽静美，室内装修典雅，会客厅有几间，既有中式又有西式，各是各的风格和味道。中式客厅的墙上还悬挂了名人字画，她们坐在一幅山水国画下，满屋子浓沉的咖啡香味。陀馥说：“喝了这么多咖啡，今晚肯定不能睡了。”飞燕朗声笑道：“今晚不睡觉，我们好好聊，记得那年我们坐在樱桃树下，什么话不能说？”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潮，樱桃树下的少女，透明的心思，温暖的笑，一个个的镜头，清纯，简单，健康和快乐，可是某一天回望，中间已经飞舞着十多年的尘埃，那些晨露和晚风，那些遗憾和哀伤。她们长大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阳光和风霜。飞燕提起自己的明星路，口气比秋天的闲云还清淡。
陀馥记得很清楚，当年飞燕演“赵飞燕”，她正帮着贾基忙出国。那是飞燕成名的第一站。说起“赵飞燕”这一角，剧组其实早订好了演员，但飞燕硬是飞起来从人家嘴里抢食。娱乐版上流转着几个传说，谁也不知道哪个是正版。现在飞燕在她的眼前，陀馥一声声问她：“我知道，那个人给了剧组几百万，所以你才演了赵飞燕？报上还说他为你坐过牢？他就是孟穗公司的总经理？这些都是真的吗？”
飞燕静静地听，慢慢地说：“对，黄总是我的情人，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我不否认。但他并不是因为我才进的庙子，他的后台垮了，谁都不敢保他。”
陀馥没想到故事会这么复杂。赵飞燕一角原是导演的地下情人，女孩名叫麦麦，麦麦比飞燕年龄小，出道却早，已在电视剧里露过脸，演过妖精和女间谍，麦麦又是舞院毕业，还在“桃李杯”舞蹈赛拿过奖，古典舞更是她的强项。结果飞来横祸，被飞燕替而代之，上下都为她不服气：“就因为她叫飞燕？谁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这个理由说不过去。可命运偏偏认了飞燕，香港投资方忽然撤资了。黄总的人找到剧组的人：“钱，我们有，但是赵飞燕这一角，我们要！”
麦麦不知道天空变了颜色，江山换了主人，整日整夜锣鼓喧天的，又在练舞蹈，又在背台词，还去图书馆查了不少资料，没料到导演情人神色郁沉朝她走来，他身后的天空正一点点变黑，嘴里吐出来的字很轻，却成了尖刀在割她的神经，全是血，全是肉，全是碎骨头。这些年她付出了多少，老天爷知道，羞辱可以烟飞，灵魂可以生锈，只要为了这个角色。但是导演并不是故意害她，玩弄她，导演上面还有人，导演不能一手遮天，什么事情都拍得响板子。
麦麦疯疯颠颠地离开了剧组，又疯颠颠地跑回了剧组，冤有头，债有主，她直直扑进飞燕的宿舍，她手持水果刀，披头散发，血红着眼睛，发誓要把飞燕的脸剁烂。飞燕眼前发灰，完全成了个泥人，那天幸好后妈在，是她奋不顾身保护了女儿，结果被刀刺伤了双手，她顺手把血敷了一脸，满手满脸都是血，像杀了一群人，麦麦五官错位，傻成了木鸭子，后妈厉声对她喊道：“我不告你，我让你一次，但我们之间的冤结该剪了吧？”
陀馥早听傻了，过了好半天才叹道：“这样的事，恐怕好多亲妈都做不到。” 飞燕仰着头，阴笑了两声，像是要把墙壁看穿：“如果亲妈没有死，我肯定也没有今天。”陀馥看了她一眼，心头琢磨着,飞燕是在庆幸自己死了亲妈？还是感叹自己失去了亲妈？飞燕又喝了一口咖啡，对陀馥叹道：“你不知道这条路的凶险，但是一旦上路了，就再也不想回头，尽管你看见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哭的哭，疯的疯，但还是有这么多人像狼一样扑上来。”
惨烈的竞争让人变成了凶猛的动物，动物当然顾不得人的尊严。飞燕说：“很多时候是没有办法，明知是伤害，是羞耻，但还是要笑嘻嘻朝前走，为了成名，就是火海也要跳。有谣言就利用谣言，没谣言就自造谣言，谣言可以帮你成为公众瞩目的焦点，人气越高你的价值越高。”
陀馥附和道：“我知道，你真的不容易。上次我在网上看见你的消息，说你是个白痴，不知道抗战打了多少年，不知道岳飞是哪个朝代的人，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当年高考你的历史并不差。现在才明白是你经纪人故意造的。”
名气和金钱后面的代价，谁忍心算得出来？于是用了省略号，一点一滴辛酸的泪。但是飞燕总是说：“我还是幸运。”毕竟她闯出来了，眼前身后好多人的尸体和流言，血水和口水流了一池塘，不看也罢。
(24) 城市混响
飞燕开车送陀馥去机场，一路上没忘嘱咐她：“我给你说的那些话，别告诉安萍和孟穗。” 陀馥点头：“这个我还不知道吗？她们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在雾城呆个三五天就回美了。”飞燕问：“既然难得回国，干吗不多住些日子？” 陀馥笑道：“我这是假公济私，用的是公假，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头飞燕送机，那一头安萍接机，陀馥看飞燕的车安萍的车都比自己的车好，想也不想又是一番感叹。安萍冷笑道：“你感叹什么，飞燕是大明星你能比吗？我的车又不跟我姓，这是共产党的车。” 陀馥说：“共产党的车比私人的还好呢，汽油和维修都不耗你的银子。我和孟穗都不如你。”
安萍明知故问，问起孟穗在外面混得怎样。陀馥知道孟穗常跟她通电话，只不过想从自己这儿得到证实，便笑道：“跟我差不多，有一份工作，有个稳靠的丈夫，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哪比得上你和飞燕在国内轰轰烈烈。” 安萍眼睛里隐着笑，她还是喜欢陀馥的话，想当初自己多羡慕她们，跨山过海，出国门大开眼界，一辈子等于活了两辈子。现在她谁也不羡慕了，她知道海外人的烦恼，人在异乡的愁苦。她坐在她的位置上，东南亚都走遍了，明年局里还要组团去欧洲，都是公费旅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还是在自个儿的家当主人好！
陀馥笑道：“你是命好，在中国一路坦荡，我在中国干过什么？”安萍说：“你如果不出国，凭你的一身洋文功夫，也能干出声响。”她摇头：“就凭我当年在街道的计划生育？我都干了些什么？在美国虽然没有大富贵，但有我喜欢的工作，还有我喜欢的人。”
安萍看了她一眼，陀馥眼睛里的喜悦，像阳光底下静静的湖水。安萍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你的老公，那么一个大帅哥，他要是回国创业，不知道多少花狐狸扑来。难怪孟穗常说，海外的女人都不喜欢回国。”陀馥笑道：“你别刺激我，告你实话，我老公就是与众不同，有一年他也因公差回国，被老同学拉去喝酒，又是什么三温暖，人人都享受，他都当作洪水猛兽，还说这是个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的社会，四处吃喝嫖赌，人们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不是走的人道，是畜生道。回家后发誓，最好少回中国，就是回国也是看父母。”
安萍歪了歪眼睛笑道：“他肯定是干了见不起人的事，何必发誓起咒呢？其实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又有什么，我老公常在外面玩，比如被外单位请，包房里的小姐，一人一个，大家都公平，你干嘛要装纯处男呢？” 陀馥吸了口冷气，不相信安萍会说这样的话，她问：“你居然这么贤惠？愚蠢的贤惠，这样对你们夫妻有什么好处？”陀馥觉得该为自己庆幸：幸好鲍国学佛，佛祖教出来的人，绝不会小姐一人一个。
安萍觉得美国回来的人，真是又纯又傻，而陀馥觉得国内的人又坏又滑。两个人的价值观不同，似乎共同语言也少了。但是没有关系，她们有共同的记忆，青春时代的记忆总是美好灿烂的。
安萍有意拐了几个弯，让陀馥看看巨变中的城市，车窗外是雾城刚建好的金融区，一栋栋陌生的擎天大楼，在陀馥的眼前晃过。夕阳半醉半醒， 在城市高楼的缝隙中无声叹息，无声滑落。安萍笑道：“知道我们在哪儿吗？”陀馥先是瞪眼张嘴，后来还是反应过来了：“我知道这个地方！十字街头的老梧桐还在，梧桐树下曾经有排灯箱广告，有飞燕打的香波广告。” 中外合资的洗发香波，飞燕幽黑的长发像山林的瀑布。陀馥还记得：“那年我还在读大学，寒假回来时，你们特地带我来看广告。”
又叠回到过去的时光，飞燕舞校没毕业就去了娱乐公司。那时候的飞燕还是养在小巢里的嫩鸟，两百块钱的一个广告就让她欢喜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广告照被加了工，做成了灯箱广告，立在市区最繁华的街头，同万千的灯火照亮了城市的心和夜。一转眼城市就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流年似水，卷远了所有人的的记忆。
安萍闲闲地笑道：“现在的飞燕大不同，随便一个代言，广告就是上百万。”陀馥叹道：“这世上能飞得出多少飞燕，后面的血泪谁看得见？” 安萍还是羡慕：“脸蛋长得漂亮，唱唱歌，跳跳舞不就成了，我要是生个漂亮女儿多好。陀馥你老公那么帅，生个女儿像他，你也有机会当星妈。” 陀馥听了只是摇头，她又想起鲍国曾经说过的佛经：“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世无常，如梦幻泡影。”
陀馥没有告诉安萍：鲍国是个佛教徒，为了潜心修行，换了工作，从高薪换到低薪，他心甘情愿。国内的经济蒸蒸日上，人们最关心的就是挣了多少银子，像鲍国这样的“火星品种”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安萍见陀馥长久不出声，有意按了一个键，音乐台的声音响了，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比奶糖还甜腻：“你从来不知道，我的爱有多真，你从来不知道，我的情有多纯，少女的心啊，像水晶一样透明……”
安萍对陀馥笑道：“你听得出是谁在唱吗？是飞燕的声音。”陀馥忍不住笑起来：“她还唱这样的歌：“我望着你的眼，你拉着我的手，我和你呼吸到地老天荒。”
两人正笑着，安萍的手机响了，是孟穗的声音，呱呱啦啦地叫着，像受了莫大的冤屈，陀馥坐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孟穗昨晚上网闲逛，进了母校的网站，发现飞燕被评为杰出校友，简介里多是浮夸之词，都是贴她的金，什么聪明过人，什么理想宏大，这些孟穗都看得下去。“但后来就看不下去了，她居然说她考上大学也放弃了，为了心爱的艺术事业，当年上线没去大学的，全校就我一个人，学校怎么也跟着她一路撒谎？”
陀馥把电话抢过来，笑着劝道：“你怎么还看不惯，都什么年代了！想不想听飞燕在唱什么歌？”她把手机又递给了安萍，车内飞燕的歌声还没有断，袅袅依依地响着，安萍和孟穗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是女人的空话。陀馥无意碰了一个按钮，车窗哗啦啦地打开了，汽车的高音喇叭，商店门口的音乐，人的说话声和笑声，城市的各种声音都涌进来了，交叉着，重叠着，又各自为政地响着。
(25) 夏家农庄
陀馥从中国回美后，心思纷繁，象乱云在眼前飞渡，耳朵里依然还响着城市的喧嚣。她对鲍国说：“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不想回国。回国走一趟，真是乱心思啊。”
这次回国，所有的旧事，愉快的，痛苦的，不痛不痒的，她又走了一遍，人家的故事，稀奇古怪的，悲伤欢喜的，她看了，听了，感概了。
“佛经说得对：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世无常，如梦幻泡影。” 她对鲍国讲了飞燕的故事，孟穗的故事，安萍的故事，但最让她感触万千的不是她的朋友，是安萍前男友金政的老婆。她说：“你想象得出来吗？那本是一个有福报的女人，一个活在人间天堂的女人，一夜间，丈夫和哥哥全进了监狱，爸爸气死了，妈妈气疯了，生出的孩子又是个死胎。你说她的世界是什么，她的世界是人间地狱！”
鲍国永远都是那么宁静祥和，他说：“佛教讲的六道轮回，一天道，二修罗，三人间，四畜生，五饿鬼，六地狱。众生在六道轮回中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如车轮的回旋流传，周而复始。六道之中，天上最好，天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天人也有死去的一天。六道之中，地狱最苦，悲惨得没有尽头。我们所处的人道，要历经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不如天道享福，但人们正是因为受苦才有所悟，为自己选一条光明的路。”陀馥说：“你总是说人世苦痛难忍，我终于相信了，人间有天堂也有地狱。”
鲍国说，所谓的六道在人间都有，有的人平安顺利，日日快乐逍遥，正如享福的天人，有的人被关押折磨，那些在秘密监狱受苦受难的犯人，他们的生活跟地狱众生又有什么区别？看看那些卖身为奴隶的，如同牛马一样被人驱使，还不如有福报的畜生，有福报的畜生，正如有钱人家的猫猫狗狗。不愁温饱，还能享受豪车。那些心眼多，满肚子坏水的人，像不像鬼道跑出来的众生？
陀馥又问起修罗道，鲍国说：“你看当今那些好战的人。”陀馥问：“难道那些战争贩子不下地狱？”鲍国说，那些人或许干过大善业，为自己国家的人民所崇拜，甚至拜为天神。陀馥笑：“依你的逻辑，发动911的魔鬼拉登，可能上天当修罗，而不是下地狱被烈火焚烧。”鲍国说完全有这个可能，因为修罗恨心很重，他们本领高超，与天斗与地斗，越斗越快乐，在天上也常常兴风做浪，总之不是善类的天神。
陀馥这次发现，同鲍国谈经论道是件很快乐的事，过去经历的困惑缠绕，那些山重水复，如今都阳光普照了。她提起自己曾经当过枪手，帮人家考托福，考GRE，改成绩，改履历，还得意得很，其实干的是另一种欺瞒盗窃，像行走在阴暗角落的鬼魂，见不得阳光，“真的，同鬼有什么差别呢？” 她说。后来被贾基骗钱骗感情，“以为自己多委屈，还不是自作自受，遭了现世恶报。” 当然贾基的报应更惨。还有金政，金政野心过大，以为有更美的前程，更好的命，移情别恋，黑着良心抛弃了安萍，由此种了恶因，他怎么会想到，转头没三年，恶果就在眼前。再说孟穗，一时糊涂心急，贪了不该要的东西，结果人输了，财掉了，也是自食其果。看来佛门里的因业果报,确有道理，不爽毫发。
再细想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想人生如戏，想人生无常，想飞燕如今的辉煌，想她的老情人早成了鬼魂，想孟穗当初在外贸得意洋洋，要不完吃不完，如今外贸公司早衰成了秋天的苦瓜，因为垄断灭了，每个企业都有外贸权。想王飞飞貌美如花，“王爷”威霸一方，因为没走正路，最后双双都吃了狱饭。鲍国说：“这就是人世的无常，人生短若尘露，何必要去追名逐利，比如那些刹那的繁华。”
白云浮游的蓝天下，湖水更蓝了，那种明亮纯粹的幽蓝，是没有瑕疵的宝石。湖边一栋漂亮的豪宅，是陀馥好友吴畅的家。吴畅的老公在北京做大生意，一年几千万的生意，钱虽然多，但夫妻常年分居，总不是一件美满的事。吴畅因为寂寞，常把教堂的人约到家里开派对，陀馥当然会去，但她拖不动鲍国。她说：“你去看看吧，那可是真豪宅。”
吴畅的豪宅建在三面环水的半岛上，所有的房间都面水，卫生间的窗外也是浩瀚的湖水，在阳光下蓝得纯粹而深远。你坐在马桶上也好，泡在浴缸里也好，都可以欣赏画一样的风景，望不了边际的水面上，翩飞着红的白的蓝的鸟。 鲍国永远都是平静如水的表情，他对陀馥说：“你把她的豪宅描绘得再美，在我眼里也是不安的火宅。”
鲍国这个周末却破了例，与陀馥一同去了吴畅的豪宅。为什么？吴畅的一句话：“鲍国，我给你找到两个同修，夏家夫妇也是佛教徒。你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夏家夫妇曾经不信佛，自打二十年前独生儿子生病去世，二人悲痛欲绝，回国散心时，在佛教胜地五台山皈依三宝 ，入了佛门。入了佛门并不等于彻底出家。假日结束后，他们依然回美国工作，只是饭桌上再也没有肉的味道。
红玫瑰的浓香在风中低唱，绿茸茸的青草一直染到蓝色的湖水里，天边一群大雁，带着霞光飞了起来，陀馥很怡然，感觉自己站在一轴长长的流彩的动画里。几个人在草地上打排球，看的人比场上的人还激动。而陀馥却喜欢看吴畅邻居家的水上飞船，那种船开着开着就上了天，成了飞机，飞机飞着飞着，又下水成了船。陀馥靠在鲍国的胸前说：“你看人间多好，人多快乐，可以下海捉鳖，可以上天揽月。”鲍国说：“这种快乐不过是水中映月，到底靠不住。”
“确实靠不住，生死疲劳，我早就倦了 。”这是夏先生的声音。
夏家夫妇就这样同鲍国结了缘。夏家夫妇是对退休的教授，十二年前买下一个农庄，农庄占地四十英亩。鲍国自打认识了夏家夫妇，三天两头总往农庄跑，不仅仅是同修间的谈经论道，共持共诵，鲍国还在农庄干农活，耕地，除草，撒种，间苗，设计自动灌溉系统，给果树剪枝，但不杀虫，不打农药，因为是佛门弟子，不杀生。陀馥问：“这也不杀生，那也不杀生，那你种菜吃菜，你就狠心杀了土豆一家，杀了白菜一家。”鲍国笑道：“植物只有生机，没有生命，你砍了动物的头，头能再长出来吗？但你砍了果树的头，果树明年会长得更好。这就是区别！”
每到诸佛菩萨圣诞日，夏家夫妇总会大摆素宴，邀请当地华人。吴畅和她的教友早盼得眼睛发红，他们不信释迦牟尼，不信观音菩萨，但他们喜欢夏家农庄的新鲜瓜蔬。
七月的农庄，天蓝得发紫，阡陌纵横的农田间，几畦韭菜绿得鲜亮，四五排紫豆，刀豆，绿豆，结得铺天盖地，一路的黄瓜，西瓜，冬瓜，葫芦瓜，众人一眼一声惊叹。惊叹声还没有落，吴畅的车子载着众人已经滑进了果林。满眼满面的万紫千红，谁会想到夏天也会有这么绚烂的色彩，金红金黄的桃子和梨子，粉红蓝紫的美国李子，蓝莓和红莓在竞争着，看谁比谁妖艳，她们当然比不过招摇的红樱桃，那是怎样的烂漫和娇艳，陀馥对鲍国笑道：“这是一树美丽的果报，可惜不在我们家。” 鲍国说：“我们家会有美丽果报。”
客人的车都停在果林的尽头，他们的眼前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湖中浮着一个小岛。鲍国和陀馥都上过岛，岛上林木苍翠，百鸟和鸣，像人间的天堂。岛上还生有灵芝，有的赤红，有的紫黑，夏家夫妇每年都会采集灵芝，把晒干的灵芝寄给国内的佛教组织。吴畅说，她去年夏天上岛采过灵芝，但是夏家夫妇不准打鸟吃鱼，他们划船时看见水鸟吃鱼，但是他们不能吃。为什么？夏家夫妇是这样解释的：动物愚痴，所以互相残杀，所走之路无不血光四溅，人是有智慧的生灵，仁慈而庄严，应该行光明的正道。吴畅笑道：“我们是吃肉的人，得罪了菩萨，都不是行正道的人？”鲍国说：“你错了。”
进了夏家夫妇的门，来来往往的都是食客，那些占便宜的家伙，陀馥不喜欢他们，春天他们会来夏家农庄挖竹笋，又绿又肥的豌豆尖当然不会放过，还有嫩红嫩红的春椿芽；再等几天，草莓就红了，蚕豆就熟了。他们都说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樱桃，李子，蜜桃都结果了，红的紫的，黄的粉的，眼前那个斑斓，那个气势，兴奋了多少人的心，陶醉了多少人的眼。
夏家夫妇总是说：“笋子很鲜，对吧？樱桃很甜，对吧？蘑菇很香，对吧？老天既然给了我们这般丰富的食物，我们没必要再吃动物的肉，是这个道理吧？”夏家夫妇自从儿子去世，信了佛教，厨房里再也没有肉的影子。
没有肉的一日三餐依然是美味佳肴，蒜香豆腐，葱爆香菇，芝麻红薯酥，花生红豆泥，凉拌的豆皮和凉面，光佐料就有七八种 –油辣子是刚出锅的，香菜和小葱是地里刚采来的，榨菜粒，芝麻酱，花生酱，姜蒜水都是夏夫人亲手调制的。如果客人多，夏夫人会烤几大盘核桃奶酪糕，众人一边吃一边笑：“你说你们吃素，那蛋糕里面的鸡蛋算是素吗？那可也是生命啊！”夏先生不慌不忙地说：“如今的鸡蛋都是来自养鸡场，孵化机里出来的鸡蛋没有生命。”夏夫人在一旁接口：“我们平时也不吃蛋和牛奶，只是请客时用，喝豆浆比牛奶爽口多了。”
鲍国告诉过陀馥，夏家夫妇前几年吃素还花样复杂，现在的餐食极其简单，蔬菜全是水煮，起锅放一点酱油而已，连油都省了。那些美味的素食全是待客而备，他们最近也跟着鲍国修过午不食。陀馥边听边皱眉头：“虽然佛祖很智慧，我还是不想当他的徒弟，当他的徒弟生命的乐趣全都没了。”鲍国笑道：“谁勉强你了？”
吴畅早说过，先前从来不知道阿弥陀佛的圣诞日，如今早买了本旧历，把各位菩萨的生日搞得一清二楚，为了什么？就为了夏家农庄的素食大宴，真的，比大鱼大肉舒服多了，不仅是清爽，那是一种滋心润肺的美妙，回旋在唇齿之间。
饭后吴畅问夏家夫妇：“你们种了这么多菜果，难道不怕虫吃，不怕动物来破坏？”陀馥插嘴道：“我先前也想当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番茄和葡萄，先是被虫啃，然后被鸟咬，紧跟着兔子和鹿子轮番糟蹋。”吴畅说：“你干嘛不下个笼子，店里有卖的，捕到的兔子也好，鹿子也好，我们烤来吃。”夏先生听了，皱紧了脸，夏夫人忙说：“千万千万别这么干！前些年，我们农庄的虫子也多，动物也多，我们便对它们说，这里有块地是专给你们吃的，其他地的菜果你们别碰，好吗？” 陀馥好奇了：“动物会听人话？”鲍国在一旁笑：“说出来你们不相信，动物比人明理多了。”夏先生说：“这些年我们吃的蔬菜水果没一个虫眼，鹿子和兔子也没来糟蹋。”
(26) 报应
鲍国常去夏家农庄干活，若是周末有空，陀馥也会同去。陀馥知道他们耕地从不用化肥，但是种出来的瓜果，新鲜水嫩，比超市卖的还漂亮，吴畅和她的一群教友，常去打果尝鲜，但是有一天，夏家夫妇提条件了，菜果再不能白吃白送。
为什么？每年的春夏之交，这群教堂的华人会邀约着上山打鹿，而夏秋之交，又是下海捕鱼抓蟹的好时机，那些大西洋的蓝螃蟹，个个肥大鲜嫩，他们用葱姜清蒸，用豆瓣爆炒，然后又炖一锅冬瓜螃蟹汤。照片不小心被夏家夫妇看见了， 连喊：罪过，罪过，可怜，可怜。不知是他们罪过可怜，还是螃蟹罪过可怜。吴畅说：“阿弥陀佛怎么说我管不了。我已受了洗，信了上帝，上帝创造了万物，上帝早说了，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作人类的食物。”
夏家夫妇信的佛教，佛教是六道轮回，吃动物的肉就是吃前世父母的肉。但夏先生并不排斥基督，他说：“圣经里早说了，上帝最早所造的亚当和夏娃，他们的世界美丽清朗，花园里百花不谢，树上挂着鲜美的果子，他们的食物就是水果和蔬菜。洪水以后，植物被淹毁了，上帝才允许人吃肉。但在伊甸园的人们是吃素的，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乐园，永远的喜悦和平安。”
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好的宗教无不都是仁慈博爱，劝人为善，这是夏先生的观点，他和夫人只是跟佛教有缘，才吃斋念经，但对他人的信仰，极为尊重，从不谴责人家的观念。只不过自家请客时，始终以素食款待。许多人都爱夏家的素食，当地的华人都知道，夏家农庄的香菇比肉还香，夏家农庄的豆腐比活鱼还嫩。夏先生说：“你们来我家吃饭没问题，你们来我家挖笋子，挖洋芋，采蘑菇，采嫩茶，抱西瓜，抱冬瓜，摘李子，摘苹果，都没问题，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发誓，春天不要上山打猎，秋天不要下海网鱼。”
众人忙点头，阿弥陀佛前发誓，夏家夫妇又没要大家戒肉。陀馥对鲍国说过：“这有什么难的，那群人不高兴死了，靠着夏家农庄，一年四季瓜果不断。”真的，冬天只要没有大的寒流，菜地依然郁绿一片，蒜苗和白菜可精神了，柿子树上还挂着红红的果子，柿子树有三种，日本柿子甜脆可口，中国柿子细腻软甜，美国柿子小是小，但最甜，像上等的蜂蜜，吃到嘴里还有种桂花的芳香，你能在舌头尖上感觉天地的精华，无比美妙。冬天还可以采板栗，采上满满的一桶，带回家去烤着吃，或是烧鸡也行，那满屋子满院子的香，人生夫复何求。就算不吃活鱼又怎样？这富足安宁的日子，温暖踏实。那一年春天众人守了信，没有上山打猎，但是一到秋天，菊花黄了，众人都知道螃蟹肥了，他们的舌头开始蠢动，口水开始外流，一闭上眼睛便是活螃蟹的鲜香美嫩。
“ 开船下海吗？”吴畅问。吴畅家有渔船，船上装了雷达，若有鱼群时，能发出信号。吴畅家的渔船是她老公去年圣诞买的，陀馥记得很清楚。吴畅老公常年在北京做大生意，不知包了几个奶，吴畅在美国带着两个孩子，虽说不缺钱花，但心头到底苦恼。孩子毕竟是老公心头的肉，老公每年圣诞节回家呆上三星期，为了弥补妻子孩子的愧疚，对他们的要求一般是有求必应。前年圣诞给孩子买了跑车，给妻子买了钻戒，钻石大得像颗子弹，去年又买了渔船，那渔船上还配了卧室和厨房，老公对老婆说：“你如果寂寞，可以带一帮朋友航海旅游。”老婆恨了他一眼：“我才不寂寞。”
现在正是菊香蟹肥的好季节，众人都在怂恿吴畅下海，陀馥担心：“我们可是在阿弥陀佛面前发了誓的，不上山打猎，不下海捞鱼。”吴畅说：“发了誓又怎么样？我们又没干坏事，再说菩萨大慈大悲，不跟我们计较。”陀馥跟鲍国的时间长了，虽然没进佛门，但心头已存了敬畏，她说：“菩萨慈悲，可以不计较，但菩萨身边的守护神，大都有恨心，会发怒的，鲍国说过，夏家夫妇信佛多年，定有神明相随。” 吴畅的一个教友哼道：“神明又怎样，我们信耶稣，阿门，佛祖的神明见了耶稣也要退三分。”
众人又提起前些天去夏家农庄抱冬瓜，看见几个教堂的洋人也在农庄采果子，那些洋和尚可是三餐离不得肉的，还特爱钓鱼，夏家夫妇怎么没让他们发誓？明显的种族歧视嘛。
陀馥知道那几个洋和尚的故事。附近的教堂最近发起募捐，为一个换肾的小女孩筹集医疗费，那小女孩的父母都是偷渡过来的墨西哥人，无法享受美国穷人的医疗计划，当教堂组织募集时，夏家夫妇捐了几千美元，还同基督徒们一同做了祈祷，在耶稣的神像面前祈祷。虽说跟佛门不一样的宗教和仪式，但二人也没觉得什么不妥，临走还邀请众人上农庄，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他们愿拿多少就拿多少，只要能帮助人，开一辆卡车来都没有问题。虽然信仰不一样，但善心却发一处。现在基督徒们去农庄采果摘瓜，夏家夫妇会让他们在佛祖面前发誓不要下海打鱼？
陀馥跟鲍国说：“这一次我不同他们同流合污。”鲍国笑道：“恐怕心头还是神往吧。”陀馥也笑道：“你的眼睛是X光，我心头确实神往，但我是发了誓的，我怕佛菩萨身边发威的神明。”鲍国便说：“有这份认识也不错了。”
那天吴畅带领众人下海，陀馥的手机响得要爆炸，他们在电话里勾引她：“快来吧，开车过来还来得及。我们已经满载而归了，住在海岛上的一栋房子里。”
“你知道我们网的蓝螃蟹有多大吗？足足有一尺啊？还有那刚起锅的Sea Bass（海鲈），鲜得不得了，嫩得不得了，舌头都化了。”
“信不信由你，我们还抓了鲍鱼，太多太多的鲍鱼。”
“只恨不得我有三张嘴，八个胃。上帝对我们太好了。”
众人的声音狂喜如瀑，高一句低一句响过陀馥的耳边，陀馥没有羡慕，心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而后漫出几分不安和悲哀。她对吴畅说：“只要平安回家就好。”
“ 没问题，我们这一路啊，简直是顺风顺水，路上顺，海上更顺。”可是他们回家的路上没有顺。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却突然来了辆警车，要检查他们。检查就检查吧，他们又没偷盗，又没贩卖海洛因。警察没有搜出毒品，却搜出了七八条不符尺寸的鲍鱼。州政府法律摆在那里，要不坐牢，要不罚款，罚款八千美元。
佛经里说过：“人的一举一动，天地鬼神，诸佛菩萨，无不悉知悉见。”古人也说过：“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而做人的底线，就是要心中存敬畏，诚实守信。吴畅后来对陀馥叹了一声气：“难怪夏先生说，我们这些人连动物都不如，动物听了话，都会守信，不再吃地里的蔬菜，你说人怎么还这么贪婪？”陀馥说：“人若不贪婪，那就不叫人了，比如贪钱，贪名，贪利，贪感情。”吴畅问：“那依你的逻辑，夏家夫妇是人吗？还有你老公是人吗？”陀馥说：“他们不是一般人，他们是修行人，或者离神已经不远。”吴畅问：“那你真相信，他们死时佛祖会来接？”
陀馥问：“那你真相信我们死后耶稣会来接？”吴畅说：“我半信半疑。”陀馥眼睛有些恍惚：“我其实也想改信佛祖，但是我戒不了肉，鲍国常说，吃肉没有慈悲心，跟佛力不通，与佛心相背，很难有好果报。”吴畅哼道：“你听他胡说八道，我在国内听说有一种佛教，可以吃肉的。”陀馥摇头：“你说的是西藏秘宗，因为青藏高原交通偏僻，气候寒冷，没有足够的蔬菜维持生命，佛门弟子不得已而吃肉。这个问题，鲍国和夏先生都同我谈过。”
吴畅笑道：“看鲍国精力充沛的样子，不敢相信他是不吃肉的人。”陀馥说：“我早跟你说了，他不仅不吃肉，连韭菜蒜苗都戒了，说它们是荤菜，他先前还吃我做的卤豆腐干，现在也不吃了，因为卤汤里有花椒和大料。”吴畅说：“奇怪，夏家农庄一片片的韭菜蒜苗。” 陀馥解释说：“农庄里的韭菜蒜苗是供非修行者采的，夏家夫妇最初戒肉的时候也吃韭菜，后来不吃了，为什么？吃韭菜吃后会触发人的淫欲，对修行者不好，葱蒜大料总有味道，四方天神都不喜欢，但是饿鬼喜欢，他们舔你的嘴鼻，吸你的精气。
吴畅没听完就大笑：“迷信，迷信，还是相信上帝的好，上帝没这么多的清规戒律。”陀馥低声说：“我给你说太多了，你可以不相信，但是我敬仰佛祖的真实和存在，离佛法近，也就是离清静和智慧近。先前困惑我的好多问题，都是鲍国讲佛经给我解开的。”
(27) 无常
吴畅和陀馥聊得正起劲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孟穗激动的声音：“你看了网上的八卦吗？飞燕出事了。”网上的娱乐版到处都在报道，说飞燕在拍广告时被大火烧伤，头发烧光了，脸残破不堪。”陀馥第一个反应就是炒作：“肯定是她的经纪人在操作，你看吧，没几天飞燕就光彩照人，出来辟谣了。”
陀馥有时也觉得飞燕可怜，吃明星这口饭也不容易，毕竟上了年龄，容颜不再鲜嫩，而四面八方的角落里，有的是青春美丽的脸，充满活力的身体，一个不提防，就被对方打在地上爬不起来，她曾经把多少人打在地上爬不起来。飞燕虽说在娱乐圈的名气大，但都是靠五花八门的八卦趁热烘上去的，论演技，她并不出众，又没有叫得响的代表作，大家开始叫她花瓶，日子长了，花瓶里的花终究会枯萎。
又过了几周，飞燕主动给陀馥打电话，她的声音软得像要断气的小猫：“我现在在医院，外面到处是狗仔队，我恨不得手上有颗炸弹，炸翻这群母猪蛋。”“母猪会下蛋吗？”陀馥笑后又问：“你住在医院，莫非真的烧伤。” “二度烧伤，疼死老娘了，但医生说不会破相。” 原来是不是炒作，确实真伤，飞燕继续哭骂：“我现在谁也不相信，阿欣也靠不住。”陀馥知道阿欣是飞燕的经纪人，拍广告前，阿欣告诉飞燕没事的，安全措施很好，结果还是出事了。“陀馥，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天天做恶梦，房子失火了，到处是火烟子，我跑不出去。我明明听见外面有人的声言，可没有一个人跑来救我。”
陀馥愣了，忽然想起鲍国讲佛时提过的：“三界无安，有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莫非我们的世界真的充满了凶险苦难？
陀馥安慰飞燕：“静下心来，别胡思乱想了，趁着这次受伤，干脆好好修养。”飞燕叫道：“我有时间修养吗？脸伤一好，马上就出工，后面的合同像魔鬼一样跟着我。”陀馥知道飞燕的价格，休息一天，就会挂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难怪鲍国常叹息：熙熙攘攘的红尘世间，浮生幻梦，无不是为了名利，人又贪婪无度，哪看得透世间的无常？
陀馥便借用鲍国的句子劝飞燕：“名利不过是朝露，繁华一刹那，瞬间即逝，不如放下，静静心。”飞燕在电话那头大叫：“陀馥，你是我的粉丝啊？” 陀馥不知道，飞燕在一部电视里扮尼姑，庵里的主持，论经说道，滔滔不绝，一出口便是：“诸行无常，一切皆苦，一切不可执着。” 还有什么：“世间无常，人生如苦海，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陀馥只有苦笑，飞燕比鲍国说得还溜顺。一个是演戏的人，一个是修行的人。
又是一个下雨的周末，陀馥不想去教堂，鲍国问：“要不跟我去夏家农庄？”陀馥摇摇头：“我这一去肯定影响你们的打坐念经。”鲍国说我们不念经，我去测试刚设计好的灌溉系统。陀馥还是摇头：“你自己去吧，我在家看电视，飞燕演的尼姑，孟穗说演得棒极了，看得她泪水涟涟，都想出家了。”“这么厉害的演技？”鲍国笑道：“再怎么样也脱不了尘世的熙熙攘攘，你还是跟我走吧。”“我不跟你走。”陀馥把鲍国推到门口：“我是不想麻烦夏夫人，你们三个在一起，什么话都说，吃什么都简单，我这一去，夏夫人又是核桃糕，又是香菇，乱忙一阵，耽误你们的修行，我反过意不去。”
鲍国只好一个人去了。陀馥便上网下载飞燕的电视，飞燕还没现身，电话就叫了，陀馥以为孟穗要来和她谈感想，结果是吴畅。吴畅在电话那头又哭又骂：“那个王八蛋休想废我，老娘飞到北京去把他修理成故宫的公公！”
吴畅的老公在北京包二奶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当他在外面玩玩彩旗，自家的红旗肯定不倒，肯定不换。哪料到这家伙坏心藏得深，见孩子都上大学了，没有后顾之忧了，要改朝换代废皇后了。陀馥劝吴畅算了，陀馥说：“只要钱到位，放他一马吧，你一个有钱的富婆，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但吴畅很悲愤，她想不通。“当初他追我的时候，是个什么破玩意儿，比猪还丑，比猴子还无赖，天天赖着我，非要我嫁给他，还不是看我爸爸是厂长，我们一结婚，他就公派到外地去学英语，后来出国申请，办护照，美国的机票，哪一样不是靠我家？”
吴畅眼睛鼻子全是浓烟，一声声泪述苦难革命史，过了几天自己都烦了，她似乎想通了，打消了奔北京大闹的计划。“没意思。”她对陀馥说：“闹一场还不是丢自己的脸，就当那王八已被人煮了。”但她还是羡慕陀馥：“你看你家鲍国，多好，正正派派的，学佛的男人没有歪心烂肠子。”陀馥笑了笑，有一些话又湿又滑，在舌头间打转，最后还是吞了。
这个周末真是忧郁死了。吴畅人虽然走了，但留下来的怨气还在室内翻滚。陀馥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应该跟鲍国去夏家农庄，可是又不太习惯他们念经，念阿弥陀佛，一念就是两个小时，看他们专注的样子，自己却走不进去。鲍国总是说，缘分还没到，缘分到了就进去了。陀馥左思右想，各种念头翻飞起伏，电话响了，她以为是孟穗，没想到是安萍的长途，说的是孟穗的大事。
安萍说：“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孟穗老公前天英勇就义了，说是被公司炒了，他想不通，拿了一把枪去办公室狂扫，最后自己也吞了子弹。”陀馥听了，眼前一阵黑，一阵黄，半天吐不了一口气，安萍还在嘴舞舌翻地感慨：“孟穗没有告诉我，是她妈妈告诉我的，要我们去劝劝她。陀馥你离她最近，你是不是开车过去看看她？”
陀馥知道孟穗的性格，个性强，爱面子，最恨在人前展示伤疤。丈夫出了这样的事，她虽然哭肿了眼睛，但两个星期就站了起来，把凄风苦雨挡在外面。她后来主动告诉陀馥，声音缓如细水，像在说人家的故事：“好在我还年轻，我们又没有孩子，我可以重新开始。”只是这美丽的加拿大，孟穗不想呆了，“好山好水是人家的，我拿了绿卡还是当客的感觉，我要回家！”
孟穗那一句“我要回家！”一直蹲在陀馥的胸口，像一头阴森的黑猫，赶都赶不走。鲍国对她说：“有一天我们都要回家。”陀馥说：“我知道你的家，是在西方极乐世界，但是去的日子还远着呢。”鲍国问她：“你还留恋这个世界？你没看见你身边发生了多少事？”陀馥一下跳了起来：“你想干什么？你可别走孟穗老公的路。”鲍国摇头：“我怎么会走他的路？我早对你讲过，佛教反对自杀，自杀是很大的罪，死并不能一了百了，精神和肉体极其痛苦，苦过人世间种种煎熬。”陀馥便点头：“千万别死，还是活着好，人间多好，蓝天白云，花美果甜。”鲍国说：“人间再美，也是刹那繁华。”陀馥笑道：“我发现佛教很智慧，但是也很消极，动不动就是苦啊，无常啊，瞬间即逝啊。若是人人都接受了他的观点，这个世界还怎么发展？”鲍国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孟穗海归没两天，就隔山隔海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她在一个半夜给陀馥挂电话：“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安萍被双归了，她一个正处级，本来都快升局座了。”陀馥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金政，有一种天摇地晃，时光错乱的感觉。”孟穗继续说：“安萍能有什么大错？只是运气不好站错了队，她上面的人被对手扳倒了，她只有当菜板上的冬瓜。”
陀馥想起上个月安萍还在同情孟穗，现在是孟穗同情安萍。孟穗一回国便哀叹安萍，陀馥还不知道自己何时也有被人哀叹的时候。鲍国听了陀馥的感慨，面容平静，声音更平静：“你忘了你上次说过的话？ 佛教动不动就是苦啊，无常啊，瞬间即逝啊。”
29 果报
陀馥有些呆了，这个世界真的不太安全？鲍国神色庄重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伤心。”陀馥吓了一跳，好好的一个人，又不是蔫老头，怎么说走就走？鲍国笑道：“如果有一天阿弥陀佛来接我了，我不会犹豫。”陀馥笑道：“我倒是想看看，阿弥陀佛怎样接你？我们感情好，问他可不可以搭上一个我？上西方的路上还可以作个伴儿。我也想去看看那个极乐世界。”鲍国还是很认真的模样：“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鲍国没有开玩笑。有一天他真的走了，那是一个清晨，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香，浓烈芬芳。他面朝西方，盘腿而坐，悄无声息往生了，圆寂了，成菩萨了，陀馥只有相信他去了极乐世界。过了很多天她才想清楚，所有的一切都有先兆的，鲍国并没有给她突然袭击。
她不敢回想最初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静如止水，一会儿悲伤绝望。她听见吴畅的声音像一颗闷弹响在她的身后：“这样了结最好，他上天堂了，你拿保险了，每个人都欢喜。我家的那个死王八要是也去当菩萨多好。”紧跟着是一群女人附和与赞同的声音，她们似乎希望和陀馥交换一下，然后感慨自己生命中恐怕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陀馥恍恍惚惚过了一周，夏家夫妇把她接到农庄。“我们答应过鲍国要照顾你。”夏夫人说。陀馥听了，一阵心酸泪落，看来鲍国确实有预谋离开了她，那个极乐世界，无比殊胜，他一直心驰神往，她算得了什么？夏先生说：“鲍国往生三天前就预感了时辰，他告诉了我们，我们都为他高兴，好难得的机缘！临走的那天，我们一直在为他助念。”陀馥奇怪了，她问：“鲍国临走那天，你们并没出现啊？”夏夫人说：“我们在家里为他助念，他能感应到。”陀馥叹道：“他能感应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还是没有缘分。他临走三天前说过，我要回家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还只当他开玩笑。”
陀馥记得，她当时正在追飞燕的电视连续剧，飞燕扮的老尼姑坐化了。提起飞燕的尼姑，孟穗还说过一个八卦，那导演嫌飞燕的尼姑坐化时不够庄重神圣，卡了无数次，可飞燕就是找不到那种“万缘放下，求生净土”的感觉，导演火了：“我看你演什么妖狐狸，坏妖精，感情来得比烈火还快，换成了尼姑你就萎了。飞燕哼道：“你就别让我这个样子死去，干脆改剧本让尼姑偷情，在床上快乐死去。”陀馥记得当时自己手握话筒，笑得像个不倒翁。鲍国正在一旁修空调，只是不咸不淡说了句：“人要修身养性，千万不要造口业。”
陀馥心想：莫非自己真造了什么口业，老天给他警示，让鲍国活生生地离开了自己。鲍国已经走了，肯定不可能喊他回家吃饭，不过她一个人也得睡觉吃饭，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她对夏家夫妇说：“我该回去了，也该上班了，公司里好多事情要处理。”夏夫人说：“等过了这个周末再走行吗？”然后又加重了一句：“是鲍国嘱托的。”
那个周末，陀馥正和夏家夫妇在农庄劳动，她的手机响了，是吴畅颤栗的尖叫声。陀馥的家已经不存在了。那是个很正常的上午，天异常的晴朗，云都没有，一架私人飞机却在天空失控，直直下落，落在陀馥家的楼顶。一声巨响，一片浓烟和火光，房子成了火宅，幸好房子没有人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吴畅还在对陀馥尖叫：“你知道是谁的飞机吗？是我邻居家的！”陀馥想起了，那个夏天在吴畅家的湖边，玫瑰香浓，天蓝水蓝，她喜欢看邻居家的飞机，上天是飞机，下水就变成了船。陀馥想着想着，一阵心惊胆落，她对吴畅低喊：“星期六的十点四十，平时这个时候，我和鲍国都在家啊！”吴畅安慰她：“别怕别怕，你还活着，还没有上天堂，拿了人寿保险，马上又拿火灾保险。你这个小富婆！只要有钱，人间也是天堂。”
浓烟还没散尽，满目凄凉的废墟，陀馥不敢看，但她还是看见了，断壁残垣后的那棵樱桃树，她和鲍国种的樱桃树，巍然立在那里，大火没有吞嗜它，从来不结果的樱桃树，忽然结了一树的光明灿烂, 天堂般的光明灿烂，从她的眼底一直照到她的心底。这就是所谓的果报吧？
（28）居然成了寡妇
活了三十多年，陀馥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并不老，却成了寡妇！年轻的寡妇！当年千辛万苦从中国奔波到美国来，不就是想着美好的生活，如今失去了丈夫鲍国，还有什么能跟美好靠得上边？
其实痛苦的路上并不是她一个人在行走。她的闺蜜孟穗跟她一样的命，半年前就成了寡妇，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要说孟穗当寡妇，全世界都知道。孟穗的老公在温哥华因为失业而生恨，想不通，拿起枪去把老板杀了，最后自己也引弹自尽。
鲍国信佛，在禅定中中坐化了，灵魂奔向了有阿弥陀佛的西方。换一句话说，他是当菩萨离开了人世，陀馥犹豫了两个月，都没敢告诉国内的父母和亲友。她不知道怎样去解释，外边的人不理解，肯定会当笑话或是奇闻到处传播。于是她干脆保持沉默。
自打鲍国去了西方，夏家夫妇一直在照顾陀馥，他们问她：“过了这一世，你还想见鲍国吗？陀馥苦笑道：“想见又能怎样呢？他能去的极乐世界，恐怕我去不了。“ 夏家夫妇给了她一本白话文的佛经，一直鼓励她：“如果你诚心学佛，你们能在极乐世界相见的。”酡佛点头道：“我尽力学习吧。”
陀馥记得鲍国生前说过，佛渡有缘人。如果陀馥真和阿弥陀佛有缘，在鲍国涅盘之前就能成为同修，或者夫妻双双前去极乐世界，也就不用留下她一个人，在人世间慌乱和孤独。 吴畅劝陀馥：“不要想那么多，一切顺其自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你的命比我好多了。”
那场大火带走了陀馥的房子，陀馥虽然从保险公司拿到了一笔巨额赔款，但陀馥并没有打算买新房子。孤单单的一个人，本来就很寂寞，还要买套大房子来徒添伤感啊？吴畅说：“要不你搬过来来同我作伴吧？” 陀馥搬过去住了几天，才发现吴畅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怨妇，只要嘴一张就开始咒骂她的老公，一天到晚，“死王八“、“烂人“、“死人“、“吃粪鬼“之类的词汇，在陀馥的耳朵边滚来滚去，再坚强的神经也受不了。虽然夏家夫妇也主动邀请过陀馥，但是因为要上班，夏家农庄离公司的路程确实太远了。三个月后，陀馥离开了吴畅，自己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耳朵倒是清净了，但多少还是有些寂寞，寂寞的时候读佛经倒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了，陀馥心头不觉间萌发出海归的小芽。那时候孟穗早已回国，一回国就变得意气风发。酡馥常在电话里同孟穗聊天，孟穗在电话里很激扬，停都停不下来，她说：“走遍千山万水，还是故乡好，这块土地就是让人爽快，我过得比过去开心多了，我当年都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状况，傻呼呼地要往外边冲，外国有什么好，不就是空气干净点，山水漂亮点，人口少点，我开始不懂，以为安静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殊不知安静的地方就是最恐怖的地方，坟墓就很安静，你喜欢不喜欢？人活着就是要讲究个人气。”
陀馥知道，这世上人气最足的地方，肯定就是中国，如果喜欢热闹，追求人气，最好的选择就是海归。孟穗为什么毅然回国，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这其中当然有它的前因后果。
孟穗的老公因为失业而愤怒，愤怒如火，烧毁了理智，他的故事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在圣诞节那天，他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去敲老板的门。室内一屋子的灯火闪烁，欢乐祥和，孩子们看见窗外的圣诞老人，喜气洋洋打开了门，圣诞老人呵呵笑着，提起枪一阵乱扫，从孩子到大人，一个都没有放过。他先是杀人然后自杀，这样的死亡行动当然拿不了任何的人寿保险。保险拿不了，但房子该归孟穗继承，这没有错吧？可是律师手上有遗嘱，男人在遗嘱里说，如果他出了意外，房子自动归他父母拥有，除非妻子生了孩子。
陀馥问过孟穗：“你们婚前有这样的公证？你居然还要嫁给他？“ 孟穗说：“那遗嘱在婚前他就找律师公证了，房子是他婚前买的，算是婚前财产，留不留给我，那是他的自由。“
只能说，他们的婚姻太短，男人还没有给孟穗彻底的信任就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应该记得去修改遗嘱的。但在孟穗看来，这样的男人走了就走了，她犯不着为他心伤神碎。如果伉俪情深，感情真挚，最痛苦的人是留在世间的人，纵然面对一堆的财产，也是伤心。
孟穗不回头，一往直前当了海归，这就是原因。孟穗嫁给他，除了拿了张公民纸，什么也没得到。温哥华这个地方，风光绮丽，气候温和。有壮美的雪山和冰川，也有白帆点点的海湾，有烂漫的樱花，也有一望无际的森林。评选全世界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温哥华几乎年年都拿金牌，是地球人民向往的风水宝地，但是对于孟穗，不过是一张挂在记忆墙上的风景画，画上斑驳的痕迹，时光的尘灰，不看也罢。
尾声
这一年的秋天，酡馥窗外的桂花开得特别的早，温柔的清香浮动在空气里，隐约着芬芳的问候，让人觉得活着的幸福，日子充满了喜悦。就在这个秋天，酡馥还有特大喜事要同孟穗分享。
孟穗的眼前是一杯鲜亮的蓝莓酒，闪着幽蓝色的诱惑，她一口饮尽，高声赞道：“好酒！真的好酒！”
酡馥笑道：“你喜欢就好，这是果园酒厂的最新产品，生产线是从意大利引进的，下个月就正式推入市场了。我们作了投资分析和前景预测，如今市场还没有对手，潜力巨大，发展前景十分看好。“
孟穗又倒了一杯：“跟着你酡馥一起干，怎么都是锦绣前程。”
酡馥浅笑道：“当初不是你拉我入伙，也没有今天的果园和酒厂。”
孟穗长叹了一声气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你酡馥这个朋友，其他的全是母猪排着队奔在浮云上，你看看我，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人生早打了半折，怎么遭遇的全都是草泥马生的极品男。”
“你不要再纠结过去的人和事了。” 酡馥劝道：“你刚次还在展望我们 的锦绣前程，别往后看了，朝前走才是正道理。”
“要是人间也有孟婆的汤，喝上一碗，把这一生的痛苦悲伤全部忘记，那该有多好好！”
“人生总是有两面，一面黑暗悲伤，一面光明喜悦，如果有一碗汤端到我的眼前，我绝对碰都不碰！没有经过黑暗的煎熬，你怎么能彻底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酡馥饮了一口蓝莓酒，曾经的画面又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对孟穗说：“刚失去鲍国的那阵，我确实心如死灰，感觉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吧，如果没有回国，我肯定呆在夏家农庄，平平淡淡过一生，在平淡中也有一份喜悦。可是你把我劝说回国了，我一点都不后悔！你看看我们现在，能为一百多人解决就业，让他们能养儿育女，赡养老人，慢慢地，还能买车买房，看他们幸福，我更幸福，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比呆在夏家农庄有意义？更有社会价值？”
“我知道，我们正在给社会创造价值，按理说，也是幸福的人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一群草泥马朝我奔来，还呲牙咧嘴嘲笑我，我想拿起鞭子抽它们，可是鞭子也找不到。酡馥啊，不管怎么说，你这辈子遇上鲍国，他给你的回忆是甜蜜快乐的，我的记忆不是血就是泪，然后就是一群摇晃的猪头！
“顺其自然，你肯定还能找到好人。” 酡馥拍着她的手安慰她，然后又说：“下星期是安萍的生日，我本来想到酒店订一桌，后来想我们几个铁姐妹不如就在我家里，我让保姆随便弄几个菜。对了，飞燕也要来。”
“每次飞燕要来，都是看你酡馥的面子。我跟安萍早说过，如果没有酡馥，我们这辈子都见不了飞燕本人，只能在碟片里见识她的各种形象，一会儿是狐狸精，一会儿是空中小姐，最近有部电视剧她居然扮演起了王母娘娘。“ 一提起飞燕，孟穗总是口气半酸，像吃了柠檬片。
正说着飞燕，飞燕的电话就来了，酡馥还没说两句，孟穗的手机也响了，是安萍的声音。酡馥对孟穗笑道：“现在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好时光，我们不仅有信赖的朋友，还有美好的事业，人生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