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过三次的米娅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 》小说世界 2023 4月17日 开始连载

35岁的米娅阳过三次。她在感染了三次新冠之后,没有仿惶,作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辞掉工作,卖掉房子,从迈阿密搬家到瑞典。这个决定把周围的亲友都吓了一跳,于是认同了一种说法:新冠病毒轮番攻击人体,会让大脑及中枢神经受损,导致神经元之间连接破碎,于是患者精神混乱,作出错误决策。

米娅在疫苗上市前,就已经阳过两次。米娅生性活泼,疫情期间依然外出派对。迈阿密温暖湿润,一年四季都有花果飘香,一年四季都可以在室外夜夜欢歌。病毒来了又如何,让它跟我们一起载歌载舞 – 这是米娅的态度。

米娅要卖房去瑞典,失去理智,近乎疯狂,除了病毒引发的脑雾,还有爱情的荷尔蒙。先从米娅25岁那年说起,那年她嫁给一个大学教授,丈夫温润文雅,女儿活泼可爱,但她受不了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一有空闲,就跟朋友泡酒吧,喝多了,又唱又跳,在醉熏熏的氛围中跟人有了一夜情。她觉得她很冤枉,因为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是男人的内裤不知怎么穿在了她的身上?她醉意朦胧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在丈夫的雷霆怒喝声中依然分不清东西南北。

还能怎样?只有离婚吧,丈夫带走了女儿,他有详细而鲜活的证据,证明她不是个好母亲。米娅的表姐沙娜,心慈念善,不忍看一家子妻离子散,孩子没有完整的家,几次请求米娅丈夫看在女儿的面上,让米娅回家。米娅倒是无所谓,说随他去吧,爱怎样就怎样,我经济独立,不靠任何人,我喜欢自由的人生。

米娅是个超级混血儿,妩媚迷人的大眼,精致玲珑的小脸,一头可爱的红色波浪卷发。米娅父亲是中美混血,父亲的母亲是广东移民,她父亲小时候能说粤语,长大后就丢了;米娅母亲虽然是美国白人,但血液里也混了好几个国家。

米娅从医学院毕业后,一直在迈阿密的一家公立医院当妇科医生,她医学院的同学大都独立开业,拥有自己的诊所。她丈夫曾对沙娜说过,她那个水平,也只有留在公立医院混,米娅如果自己开业,不把人医死,也会把人弄成终身残疾。

对于米娅,公立医院就公立医院,钱不多,工作相对轻松。米娅工作的这家公立医院,是联邦政府投资所建,服务的对象是贫困阶层,没有任何收入的阶层。米娅曾跟沙娜表姐抱怨过:我上班就是跟五颜六色的社会垃圾打交道。那天米娅的病人是个拉裔女子,跟父母偷渡过来,现已拿到了难民资格。可惜啊,22岁的年龄,本是花一样的年龄,却已经是10个孩子的母亲。米娅耐心劝慰她: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选择避孕,我可以告诉你这方面的知识,你还这么年轻,有美好的前途,不应该被这么多孩子拖累。女孩爱理不理地瞪了米娅一眼,鼻子哼了一声,只顾低头听手机里的音乐。

米娅在电话里跟沙娜发牢骚:常常面对各种怪人,诡异的经历超出你的想象。昨天遇见一个15岁的女孩,因为恨自己的母亲,勾引继父怀了孕,被祖母拉到医院做引产,居然不让医生碰她,大骂医生是群杀人犯,要谋杀她的孩子……天天都摊上这样的事,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迟早要得精神病,有机会我一定要逃跑!

沙娜倒是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她在一家公立中学教自然科学,她劝米娅:感恩上帝吧,如果不是这个阶层的人,我们还没有工作,我好几个同学都失业了,但是我工作的学校因为有80%的贫困学生,政府每年都给稳定的拨款。

米娅上班郁闷,下班便去海边的酒吧放松。那年中秋,她的感情迎来了拐点。黄昏的大海,美得有几分虚幻,恍若一场梦,梦里辗转著神奇的神话。黑夜来临了,清甜的花香在夜色里弥漫,月光下的椰子树摇曳出一片浪漫,最浪漫的人在这个夜晚同米娅相遇了。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他叫奥列,来自瑞典,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跟美国人一样的英语。米娅后来才知道,北欧的英文普及率很高,小孩子在幼儿园就开始学英文。

奥列对她笑道,你长了一对中国人的眼睛。她说,你还真猜对了,我的祖母就是中国人,我的祖父是意大利人,他们是在巴黎相识,结婚后便在迈阿密生活。米娅身上的血统错综复杂,除了中国和意大利,还混合了希腊、印度、阿根廷、英格兰等元素。如果仔细观察,她拥有接近东方古典美人的杏仁眼,那只是外形,眼睛的颜色倒是半灰半蓝。

瑞典属于北欧,北欧是金发碧眼的发源地。米娅没想到奥列的祖先也是来自中国,他身上也有中国的血统。他没有开玩笑,他一本正经拿出手机,他从手机拉出一张中国地图,他指着广东台山的位置说,就是这里,我先祖的家,他当年坐船飘到了拉美,在种植园里当苦力,收割甘蔗,种植橡胶,后来还去挖过巴拿马运河。再后来,他娶了一个来自爱尔兰的姑娘,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去了瑞典……

米娅问他,都过去了一百多年,你怎么知道广东就是你先祖的地方?奥列说,他有个叔叔是大学的历史教授,业余时间写了一本家族史的书,家族这棵大树上,有许多纷繁灿烂的枝条,他觉得这根“中国枝”特别有意思,按照书上提供的线索,他去年夏天还去了一趟广东台山。

米娅又是羡慕又是惋惜,她的中国枝也在广东,可惜不知道在广东的什么地方,祖母在世的时候没有问清楚,她记得祖母最爱吃广东点心。她告诉奥列,迈阿密有家早茶店美味经典,她喜欢那里的虾饺和奶黄包,她向他发出邀请:星期天我带你去吧,老板跟我的关系特别好,每次都给我打折。

面对海上的明月,两个人言谈欢愉,很自然交换了手机号码。只过了两天,米娅便给奥列打电话,她特地咨询了她的祖姑母(祖母妹妹),她们的先祖也在种植园种过甘蔗和橡胶,后来也加入过巴拿马运河的挖修大军。

奥列激动说:说不定我们拥有共同祖先,完全应该庆祝一下。

她带他去了那家广东茶楼,把奥列介绍给老板,说这是她失散多年的堂兄弟,千山万水他们终于团聚了。老板拿出好酒给他们庆祝。两人只喝了半杯便醉了,出了茶楼,驱车去了海滩,月光清澈,如温柔的流水落在海面上,粼粼闪闪,滟滟随波,一海的月光,一海的情浓意长。二人海誓山盟,定下了终身。

认真的爱情需要婚姻的承诺,不得不严肃面对。奥列是个机械工程师,当时在迈阿密一家船舶公司上班,比米娅大两岁,他在三十岁前有过一段短暂婚姻。他没有绿卡,只有工作签证,合同到期后就必须回瑞典。按理说,两人结婚后,米娅可以跟奥列办绿卡,但是奥列还是认为在本国发展的前途更大,再说奥列是家中的独子,父亲渐渐年老体衰,经营的产业需要儿子继承。

米娅犹豫不决,是否要搬迁到万里之外的瑞典?在这期间,她出差去纽约开会,回家后便觉咽喉有针在刺,然后是发烧、发寒、肌肉酸痛。去医院检测,原来得了新冠,那时候纽约已经有了新冠病毒的病例数和死亡人数。而米娅的确诊加入了佛罗里达最早的一批新冠统计数字。

姑妈在电话里谴责米娅: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去纽约,纽约人多,到处是病毒,你就是不听话。

米娅灭了姑妈的电话,转头拨了沙娜的手机,一开口抱怨:我正病着呢,你妈没有安慰我,还指责我这不是那不是。

沙娜说:我妈有焦虑症,什么都焦虑,焦虑病毒,焦虑你被人骗到很远的地方。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吧。

米娅问她:你能来看我吗?

沙娜突然间结结巴巴:别,你,你那病,是要隔离的,你自己是医生,你知道的。

好在米娅身体底子好,两周就扛过来了。她在检测报告为阴性后才出门见亲友,她告诉沙娜:我要同奥列结婚,婚后搬迁到瑞典。

沙娜问:他值得你漂洋过海吗?

米娅找到了证据:我染了新冠,只有他在照顾我,结果他也阳了,多少人躲我像躲麻风病人。

沙娜听了,脸紫成了茄子,但是声音有力:他染上了你给的新冠就是爱吗?这不是爱,这是幼稚的激情!还有,北欧冷得让人发疯,冬天在室外,滚烫的咖啡一落地就结冰了,你忘了你小时候的故事吗?

米娅十二岁的时候,父母离婚,父亲留在迈阿密,母亲带著女儿回到自己的故乡,北达科达州的一个石油城,那里有母亲的父母兄弟,还有一群从小长大的朋友。但是米娅受不了北达科达的长冬酷寒,独自一人逃回了迈阿密。要说那次逃跑,真是一场奇特的冒险,米娅的母亲坚决不允许女儿回到父亲身边,因为她认为那是个品质不好的男人,没有资格抚育孩子。她对米娅说,你不要太娇气,这城市里几十万人都能平安地度过冬天,冬天有冬天的乐趣,你能在迈阿密享受高山滑雪的幸福吗?

米娅不喜欢滑雪,她喜欢在棕榈树下的海滩迎风奔跑,更喜欢跟随父亲和他的一群朋友扬帆远征,开向加勒比海那些神秘的热带海岛。她决定逃跑,她独自走到机场,混在一群小朋友里面,跟随他们上了飞机,当空勤人员发现她的时候,飞机已经快降临佛罗里达机场,她为此还上了当天的新闻节目。

她千辛万苦逃到迈阿密,但是没能感动父亲,他不愿收留她,那年他正在追一个美艳年轻的酒吧歌手,前进路上跑得满身是汗,怎可能要米娅这个碍脚石?好在米娅的姑妈把她带回了家,让她终于留在了有蓝天大海椰子树的地方。

米娅跟着姑妈的女儿沙娜一起长大,两人亲如姐妹,又是无话不谈的朋友。那天沙娜一本正经地对米娅说:我在网上查了,瑞典的冬天比北达科达还要冷,还要长,你要想清楚,莫非还要来第二次逃跑?

米娅摊开双手说:不会出现第二次逃跑,我要把房子卖了。

沙娜惊得像见了爆炸现场,她扬高了声音说:你怎能随便卖房子?

米娅怎么跟沙娜沟通?沙娜是坚定不移的反对态度。想起可爱温暖的房子,米娅心头涌起一阵痛惜,那房子是迈阿密海滩上的豪华高层,闹中取静,无敌海景,从电梯下到公寓大厅,出来就是花园里的游泳池,再走几步就是旖旎如画的海滩。米娅是在那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低价买下的投资房,当时姑妈和沙娜都赞叹她有投资目光。离婚后的她,一直住在这套公寓里,她告诉过沙娜,她越住越欢喜,最爱手持红酒,面朝大海,她甚至希望,当生命走到尽头,她也能在这套房子里跟世界说声再见。

就在米娅忍痛卖房的时候,新冠病毒汹涌扑来,差点瘫痪了佛罗里达的医疗系统。

米娅对沙娜说:没想到佛罗里达跟纽约一样,也会被病毒沦陷。

沙娜说:现在没有净土。

沙娜刚看了新闻,川普已经取消了所有往返欧洲的航班。姑妈和沙娜力劝米娅停下来,等疫情缓和了再卖房,至少要等到疫苗出来以后,世界正常了才走下一步。

米娅和奥列不怕病毒,染过了,就有抗体。米娅所在的医院,在新冠病毒初期,为了避免病人的恐慌,上面要求医护人员都不戴口罩,后来严重了,才戴普通的外科口罩,N95口罩只留给做手术的医生。不过米娅还是听亲人的话,答应她们,等疫苗出来以后才卖房子。她们以为,这没完没了的病毒搅乱了世界,搅乱了人心,也会让米娅改变主意,放弃到异国去生活。

沙娜的预测没有错,病毒时代,无处不在的压力和恐惧,让人忧郁不安、敏感易怒。米娅和奥列吵了架,还持续了几个月的冷战,冷战期间,米娅又跑酒吧去放松,结果再次染了新冠。

病毒在地球上猖狂多日,依然死皮赖脸拒绝离开。好在疫苗终于上市。打完两针疫苗的米娅,欢天喜地,跟奥列破镜重圆。那个时候,美国好多州的口罩令已经取消,超市和公园人山人海,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两人开车到北卡去看NBA,结果回来后米娅又中了招。

沙娜说:你都打了两针疫苗,怎么又阳了?

米娅说:别担心,第三次症状比感冒还轻。

沙娜问:奥列呢?

米娅淡淡地说:他回瑞典了。

沙娜没有追问,她估计二人又闹了。沙娜不问,米娅正好不解释,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又过了两周,米娅喜气洋洋告诉沙娜,她要去瑞典,再过一个月,她的房子将迎来新主人,一个月后的她,应该飘荡在大西洋之上。

沙娜听懵了,到底怎么一回事?米娅在阳过三次后,独自开始了卖房行动,房子挂在网上很快卖了,然后她把准备搬迁的物品打了8个纸箱子,2个行李箱。这10个箱子空运实在太费事,所以她计划以邮轮的方式搬家,邮轮从迈阿密出发,横跨大西洋,沿途停靠葡萄牙、英国、荷兰等国,目的港是丹麦的哥本哈根,届时奥列会开车在码头接她。从哥本哈根到奥列的瑞典老家,不远,只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

米娅感谢沙娜和姑妈,说当初听她们的话,要等打完疫苗才走下一步,若没有疫苗护照,根本上不了邮轮。她还说,前些日子Mall里正在打折过季的服装,她一下买了好几件冬衣。沙娜想问她,佛罗里达的冬衣抵得住瑞典的寒风吗?但她什么也没说,既然都成事实了,何必再招米娅不快呢?

米娅把一套只用了半年的新家具留给姑妈,姑妈说,我要这些家具做什么,你人都不见了。米娅安慰她说,迈阿密夏日湿热漫长,你来瑞典避暑吧,奥列的父母在乡下有个大农场,养了好几十匹马。米娅又对沙娜说,以后你和先生孩子来北欧旅游,我那里就是你们落脚的基地,不是很好吗?

米娅的前夫知道她要远嫁瑞典,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对沙娜说:疯了,去那么冷的地方,米娅就是一头亚热带动物,我打赌她还要再跑一次。

沙娜冷漠回应说:你怎么断定她要再跑一次?他们两个人是真心相爱,你没见过奥列吧?高大英俊,金发蓝眼,童话里的王子形象,任何女人都会为他疯狂,寒冷算得了什么呢?王子有能力让他的公主住进美丽的城堡里。

前夫无不嘲讽说:那么大把年龄了,爱丽丝都十二岁了,她母亲还要玩什么公主和王子,醒醒面对现实吧。

沙娜即刻回应:米娅知道现实,也知道她的责任,她计划好了,明年夏天让我把爱丽丝带到瑞典去度假,顺便也去看看巴黎和伦敦。

前夫看重女儿,离婚后一直拒绝外面的诱惑,潜意识里,他希望前妻能回头,在真诚道歉之后,他或许会原谅她,把家的大门为她打开。他似乎太自信了,太自以为是了,根本没料到前妻,在病毒时代会有一场漂洋过海的迁徙行动。

熙熙攘攘的邮轮码头,到处都是欢喜明媚的笑脸,被病毒憋疯了的人们终于可以横渡大西洋去看欧洲的名城和古迹,唯有米娅五味杂陈,为了爱情的一场迁徙,马上就要启程。女儿喊著妈咪,哇的一下哭了,这下可好了,把姑妈也惹成了泪人,沙娜手忙脚乱,抱了小的,又劝老的。

米娅倒是比所有人淡定,她觉得现代科技发达,纵然天涯海角,也能天天在网上见面。她吻别女儿后抬了抬头,发现前夫眼里也有泪光,心头由不得一痛一酸。汽笛响了,岸上的人离她越来越远。离别总是让人催肠断肝,无限的惆怅漫延开了,裹着一点一点的心碎。

含泪抬起头,她看见夕阳残了,苍茫的大海之上,庞大的天幕之下,迈阿密海岸线巨楼林立,林立出一片华丽的城市海岸线。在转身回看的一刹那,一道夕光回照城市海岸线,无限的辉煌似乎还在漫延,似乎就快流逝,黑暗就在不远处,海和天都沉在怀旧的回忆中,回忆中的忧伤融入了凄美的夕光,她感觉岁月海天都定格在远方,她的一生一世也定格在远方,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