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新闻日报》2023 6 15
原发《世界日报》2023 5 30 , 刊发前有部分删减
重庆是山城,山城有很多弯弯曲曲的巷子,它们依山靠水,高低错落。我的成长跟许多巷子有关,放牛巷、山城巷、领事巷。。。我的老屋在领事巷,我的小学在放牛巷,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从家门口到长江上的珊瑚坝玩,要走过高低错落的石板梯坎,那便是山城巷。那些巷子纵横交错,让人东转西拐,就在你垂头丧气以为迷了方向,忽然一个转身,豁然开朗了,在房子与电线杆之间看见浩荡的长江和绵延的青山。
童年的领事巷,长长的青石板路,高高的石墙,巷子里的人家,慵懒而温暖,弥漫了人间的烟火,写满了财米油盐的琐碎和点滴。巷子里有商铺,经营着油盐酱醋、烟酒、咸菜,豆腐乳,小孩子喜欢的零食有麻糖、麻花、麻辣豆腐干。我最爱的还是糖观灯,小贩将黄糖熔化,然后以糖为笔,在石板上画出生动活泼的小兔小猫,等动物凝固后,沾在木棍上,拿在手上,边看边吃,那盎然的情趣灵动在久远的记忆里。
我在15岁前,一直跟家人居住在领事巷,再准确一点,领事巷的中医学校家属大院。父母并不是中医学校的员工,而是就职于卫生局所属机构,父母皆是医生,母亲在妇幼保健院,父亲在卫生教育馆,那些跟我一起在中医学校长大的孩子,家长有些是卫生局系统的职工,也有来自其他行业。在中医学校的周围还有部队军区和一家纸箱厂,军区门口有威严的门卫,不可随便进入,而纸箱厂是自由散漫的,想进去就进去,纸箱厂的后面有一片野林子,在春天开满了金灿灿的野花。
我从小就听家属院的老人讲,中医学校从前是法国的教堂,周围是领事馆和教会医院,中医学校门诊的石墙上依稀可见“育婴堂”的石刻。从门诊部再下几步梯坎,能看见一栋雄美的建筑(仁爱堂),恢弘中带着几分冷峻,一排巍峨的大柱子,顶天立地,很有气势,那是中医学校的教学区,台阶之墙,有华丽典雅的拱形窗户。墙面虽然剥落了,繁华还能辨。沧桑斑驳的石墙上,时不时挂出一些鲜红的标语,比如:“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走进仁爱堂的正门,便走进一个空旷而宏大的经堂(我们小时候称之为中医学校大礼堂),穹顶之上,可以发现细腻精美的彩绘,阳光照进来,五彩斑斓的光落在地上。经堂有侧门,门外是一个寂静而宽敞的长廊。
夏日的午后,光影在无声摇曳。顺着长廊朝前走,你会走进一个幽静而明朗的欧式花园,园中有玲珑的露台、精致的花架和雕塑、还有一池碧水,水中有假山,水里游动着活泼的金鱼,一只猫静静地趴在水池边。仁爱堂的花园每个季节都有花开,连铁树也开花,开了一朵明黄的花,还记得夏天的粉子花和喇叭花。因为我家的窗口面对花园,外婆还从窗口接了一根绳子到花园,让那喇叭花藤慢慢地爬到三楼我家的窗台。
童年的我常和小伙伴们去花园玩,花园的钟楼上挂了一个大喇叭,有时候会播高昂的革命歌曲,有时候会响起广播体操。钟楼旁边有棵繁茂的桑泡(桑椹)树,到了夏天,一树果子,紫黑发亮,吸收了天地日月的精华,饱满着,芬芳着,闪着诱惑的光芒。
想进花园吃桑泡吗?必须经过中医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的老人知道我们的心思,总是黑起一张脸。我们便说,晒在窗外的衣服落在花园里了。仁爱堂三楼是家属区,一楼和二楼是教学区,家属区的入口是另外一道门,进不了花园。
我们很快发现,仁爱堂的防空洞四通八达,不仅可以通军区和纸箱厂,还可以通花园,哪用去看传达室老头的一张黑脸。小孩子好奇好动,喜欢探幽访奇,暗黑曲深的防空洞让我们流连忘返,防空洞的秘密通道还把我们带到另一个花园,那是一个废弃的小花园,时光在那里荒芜着,漫不经心地流淌着。阴森森的大树下,各种植物在野蛮生长,我记得那是夏天,几株诡秘的蔓藤结满了紫色的果子,我好奇地捏碎了果子,一手的浓紫汁液滴滴哒哒。蔓藤之下有东倒西歪的雕塑,那是一个缺手断腿的小天使,翅膀被人踩碎了,但脸上还挂着微笑,这个发现让我们惊喜不已,以至于忘记了回家,回家时天色已黑,免不了被大人一顿吵骂。
防空洞、秘密花园、断臂小天使。。。那些画面纵横交织在我的记忆里,在多年后滋养了我的创作,比如发表于北美《世界日报》的中篇小说《桑葚行》;发表于美国《侨报》的散文《生命的暗影》;在九州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雾城》。
三十多个春秋说散就散了,渐行渐远的风景,一回头成了半明半暗的山水长画。2023的春天,我坐车到了七星岗,过马路,踏过长长的石梯上了金汤街。我把石梯的照片给我父亲看,父亲说,他记得从前石梯子旁边的公厕。哈哈,不仅他记得,我和我的老同学都记得,那臭哄哄的味道在夏天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到,那是我们童年记忆的一部分,现在的年轻人一出生就是新重庆,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
从金汤街到领事巷,不过十多分钟的步行距离,曾经的老屋早没了,那些不规则的,爬了青苔的青石板路变成了白石板路,现代化的平平整整,让游人行走方便。曲折狭长的巷子还在,一部分斑驳的老墙还在,但经过一番整修和改造,成了网红打卡之地: “山城步道”。“山城步道”,那是一个诗情画意,想象优美的新名字,但跟童年没有联系。
我没想到,领事巷周围冒出密集高耸的公寓楼,最让我目瞪口呆是,童年的花园摇身一变,变成了“荒野花园”,我想起那秘密的小花园,还有纸箱厂背后的野林子,三十多年前也是荒野的。 花园的防空洞改了模样,从前的防空洞是隐秘的、原始的,杂花生树,蔓藤缠绕,而现在的防空洞是摆在那里,邀请游人进去摆拍。花园的钟楼还在,满脸满身的沧桑,一个彩色的现代怪兽趴在钟楼的窗口,那怪兽肯定不知道钟楼边曾经的桑葚树,承载了我童年的欢喜。我对“荒野花园”的工作人员说,这花园并不荒野,曾经很美。
我从手机里翻出童年和少年在仁爱堂的照片,感谢母亲用心保存旧照,我翻拍后可以长留手机里。当我把照片展示给工作人员看,其中一人感叹道:“真没想到过去那么美丽的花园,现在只剩下一个钟楼和几处断壁残垣。”我点头说:“对,只有钟楼和几处断壁残垣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后来改造的。”我说这话还不到十分钟,欣喜地发现仁爱堂的传达室还是过去的样子,连坐在里面的老人似乎也没有变,那一刹那天高地远,穿越了时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画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建筑,为岁月留下见证和借鉴,我或许不应该惋惜或者抱怨。我闲闲地站在“荒野花园”的一棵黄葛树下,远望长江滚滚,长江大桥上车来车往,想起我的童年,长江上只有一座桥,桥下的珊瑚坝是我们春游的好地方,我们在那里放过风筝,采过野花,追着蝴蝶奔跑;又想起15岁那年,我跟随父母从领事巷搬迁到了曾家岩,中山四路陪伴了我的青春,经历了生命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27岁那年,我漂洋过海去了远方,人生路上跌宕起伏,一直都在变化中。 千山万水之后,我依然可以回家,回到梦想出发的地方。虽然过去的花园不在了,但这块土地是我心灵永远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