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的舅婆

《世界日报》副刊 2023 8 3

1994年的夏天,我在准备托福考试,梦想着踏上美国的土地。一些亲友都劝我放弃,毕竟在国内有舒适安定的生活,人在美国,太多动荡的因素。但是舅婆对我说,美国是个神奇的国家,你应该去看看。这位舅婆是我好友莎莎的舅婆,我跟着莎莎喊她舅婆,她来自台湾,每年都回重庆探亲,舅婆见多识广,经历曲折坎坷,人生因此多彩而厚重,我和莎莎都喜欢听她的故事。

莎莎的家是平房,房子外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重庆的夏天极热,是超大火炉,40度的高温可以耀武扬威十几天。但是舅婆说,她生在重庆,长在重庆,三伏天她也不怕,她记得,只要站在黄桷树下,暑热立刻消散。在两岸不通音信的日子里,她常想起故乡的黄桷树, 遮空蔽日的浓荫,像巨大的绿手臂庇护树下的人,还有睡懒觉的猫咪。

莎莎家的黄桷树下,摆放了几把竹编的藤椅,到了夜里,清凉温柔的风从长江吹来,空气里飘散著茉莉花的幽香。我们坐在藤椅上,喝著温热的绿豆汤,听舅婆讲她的人生传奇。我问舅婆,您生在重庆,经历过重庆大轰炸吗?她沉重点头,说那是她一生的阴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时不时的都在追她。

1938年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重庆成了战时首都,日本想拿下重庆,但是重庆地形特殊,山高地陡,重庆军民抗日意志坚强,牢记南京大屠杀的惨烈,誓死抗争到底。日本无法攻下重庆,只好出动战机,没完没了对渝中半岛进行狂轰滥炸。那个时期的舅婆还未出嫁,风华正茂的少女,她说她对鬼子的轰炸和突然响起的警报已经习惯,鬼子白天把重庆轰得个稀巴烂,到了夜晚,重庆依然灯红酒绿,该喝茶的喝茶,该理发的理发,重庆人天性好吃,喜庆也好,悲伤也好,愤怒也好,都将灵魂浸泡在美食中,好餐馆门口总是人来人往。那时候的重庆人特别追捧一道菜:”轰炸东京”,其实就是锅巴肉片,烧得滚烫的肉汤,猛地倒入盘中的锅巴,随着”轰滋”一声,一阵阵白烟弥漫在眼前。

舅婆家住城内(渝中半岛),她有个好姐妹阿灵住在南岸,南岸与渝中半岛隔着长江,两岸的人要坐渡船才能见面。那是1941年的夏天,舅婆跟阿灵有约,要去看孔二小姐的公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见孔二小姐真身。阿灵早告诉舅婆,孔二小姐的公馆张灯结彩,常邀请达官贵人开派对, 阿灵知道路,可以带她去看热闹,看公馆门口那些高级而新奇的小轿车,不用靠近,就远远地站在公馆外面的树下。舅婆对孔二小姐特别好奇,早听闻孔二小姐行走江湖,常常女扮男装,身上别了一把枪,看谁不顺眼就给你一颗花生米(子弹)。阿灵说,孔二小姐没有传说中的可怕,阿灵一个朋友有次在餐厅看见孔二小姐,不禁大声感叹: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孔二小姐吗?个子那么小,脸上还有麻子。他声音高昂,孔二小姐听见了,但孔二小姐根本不屑跟他一般见识。

舅婆那日没有见到孔二小姐,而是遭遇了骇人听闻的惨案。她还没有走到渡口,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空袭警报,街上拥挤著慌乱的人群,人群中有人高喊:鬼子飞机要下蛋了!舅婆跟我们解释:日本战机轰炸重庆,一枚枚炸弹丢下去像是是在下蛋。我没想到,重庆人在存亡关头还有这等幽默。

舅婆跟随人群奔向较场口防空洞,那是当年重庆政府修建的最大防空洞,供市民躲避飞机轰炸。逃难的人流中。舅婆看见许多人携家带口,扛箱提包,从四面八方涌来,这让她心慌意乱,她害怕可能会被挤成一张薄脆(重庆一种传统小吃,轻薄如纸,酥香化渣),于是当机立断选择反方向跑路,她知道城内建有一些小防空洞。只有老天知道,她的先见之明保住了生命。

1941年6月5日,日本战机对重庆轮番轰炸。 警报一响,较场口防空洞的大门开了,人群蜂拥而入。鬼子的空袭持续不断,防空警察于是锁闭大门,夏日炎热,隧道内氧气稀薄,无法呼吸的人群爆发了,狂吼、挣扎、践踏、但门已上锁,汹涌的人流向前推进,一层一层叠上去,地狱般的惨叫声,回荡在城市的夜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重庆6.5隧道大惨案。

舅婆躲在小防空洞,失魂落魄回了家。她家的房子没被炸毁,父母是隧道大惨案的幸存者,但是两个弟弟早被人流冲散,再也不可能回家。邻居更惨,一家六口都没有回家,一家六口都在较场口的大隧道里。舅婆成了父母唯一的孩子,唯一的血脉,父母从此不再重男轻女,不再逼她出嫁,允许她去北平读大学。阿灵从南岸坐渡船过来,看闺蜜毛发未损,百感交集,两个人抱头痛哭。大轰炸让阿灵失去了父亲,父亲在城内经营一家茶厂,哥哥在上海沦陷区,年轻的阿灵很快继承了父亲的产业。

6.5隧道大惨案,许多人失去了生命,幸存者带著记忆的血泪负重前行,舅婆和阿灵也走向命运的拐点。舅婆在北平读书时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丈夫是个军官,上了徐州前线,九死一生后,随部队去了台湾。舅婆那时在重庆,跟随一群军人太太在白市驿机场仓惶逃命,飞向台湾。舅婆回忆当时的场景,混乱、无序、心惊胆寒,上飞机前士兵要搜查,行李重了不准上,因为前天就有飞机承载物资超标而撞了山。舅婆果断扔掉行李,只穿一身旧衣上了飞机,她看见一个阔太太扑向行李,发疯似的呼天喊地,要死要活,那行李有多少金条、美元、和珠宝?谁也不知道,但是道理很简单:你是要命,还是要钱。,。。舅婆记得,就算你不带行李,起飞前依然有几个人被踢下了飞机,生死关头,全靠老天。

下了飞机的舅婆,身无分文,好在跟丈夫终于团聚,也算幸运。再说阿灵这边,内战爆发后,阿灵预感前程不妙,决定贱卖茶厂,带母亲去香港,母亲死活不愿离开故土,但是阿灵去意已定,母亲只好跟随女儿,只是这一走山高水长,阿灵母亲至死也没有回到故乡。

舅婆和阿灵各自天涯,不通音信,再次相逢是在纽约曼哈顿,曾经的青春少女已经两鬓斑白,滚滚红尘,太多的人世沧桑,她们都经历了,也淡定了。曼哈顿重逢要感谢她们的女儿,两人的女儿留学美国后都在纽约工作,在一次华人聚会中相识,聊起彼此的母亲,越聊越近。难怪舅婆说,美国是个神奇的国家,如果不是美国,她和阿灵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另外,舅婆相信,如果不是美国的援助,中国肯定被日本占领,大家现在都在说日语。很多年后,舅婆依然记得飞虎队的飞机威风凛凛排列在白市驿机场。是的,白市驿机场,也是她逃难去台湾的机场。

上个世纪90年代,阿灵先生去世,舅婆邀请阿灵到台北散心。某个清晨,两人从电视新闻中得知孔二小姐在台北治病,宋美龄不顾90多高龄到台北探视。舅婆对阿灵唏嘘道:我一直以为孔二小姐是神仙,没想到神仙也会倒在病床上。阿灵说,一直想看孔二小姐,要不现在去看看她?舅婆说,她那种级别的人物,不是你我随便能见的。舅婆永远不能忘记那个清晨,她准备到南岸找阿灵,去看孔二小姐的公馆,结果遭遇鬼子飞机的轰炸。阿灵感慨万千,那次轰炸把她们的命运全改了。

舅婆最后一次回重庆是1996年,依然是在夏天,依然爱跟晚辈聊起当年的往事:重庆大轰炸、孔二小姐、北平求学、徐州大战血流成河。。。每个人的历史都是一条河。2023年的夏天,我和莎莎到了白市驿机场,据说随着城市的发展,白市驿机场即将搬迁。机场因为是军用机场,我们只能站在外面,也不能随便拍照。夕阳的光,闲闲散散落在一栋灰黄的老建筑上,斑驳的光影在破旧的玻璃窗上支离破碎,似乎藏着一些惊心动魂的秘密。我想起已经葬在台湾的舅婆(她的儿孙对大陆没有感情,她不可能葬在重庆),想起那个夏夜她对我们讲述的人生传奇,想起飞虎队曾在这里起飞、降落、叱吒风云,镜头一转,舅婆和一群太太从这里仓惶逃向台湾。。。远去的是岁月,留下来的全是故事。生命中的某个瞬间如电光一闪,又灭了,没有理由的伤感,恍惚舅婆依然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