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2021 6 8 (发表时有删减)
在澳门回归二十周年庆典的前一年,文友英姐拿到政府机构的赞助,计划完成一部关于澳门的长篇纪实报告。她暂住澳门路环的一家民居,白日观光和采访,夜里写作。写作遭遇颈瓶的时候,她在文友群里说,如果大家有闲,可以到澳门来玩玩。文友们说,我们不爱赌博,也不喜欢五光十色的夜生活。英姐说,谁说让你们来赌的?路环是澳门的郊区,跟赌城的纸醉金迷没有关系。她在群里发了几张路环的照片,那些古色古香的街道,中西合璧的建筑一下子就诱动了众人的心。
我到达澳门的那天,强劲的寒流猖狂南下,冻得当地人都穿上了羽绒服。英姐对我说,澳门的冬天很温暖,明媚的阳光下,合欢和凤凰花开得娇艳灿烂。前几天她都是穿的T恤,今早出门便是大衣和围巾。根据预约,她要去澳门的路环监狱采访。我想跟着去,但是监狱规定严格,没有相关的文件证明,门都不让进,我只能对着高墙兴叹。走在监狱后门的石头小路,冷雨纷扬在脸上,我看见三角梅依然顽强地撑起一片明艳。
一个人也好,想到哪儿就去哪儿,路环不会让你寂寞。悠长曲折的巷道,目睹了多少人的青春和童年。一栋连一栋的老房子,色彩艳丽,火红的,湖蓝的,水绿的,云紫的……房子前供着土地神,房子前也站着小天使。咖啡色镂金的牌坊边,观音和圣母玛利亚和睦相处,香烟袅袅中,感叹东方与西方碰撞的美丽,佛教与天主教交融的文化。我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不觉间被一树繁花牵引了脚步,走进一家落红庭院。一个慈祥的老伯对我叽叽呱呱,我听不懂他的广东话,但是我明白了,这是人家的私家院子,我不应该闯进去!这要是撞在美国,会被人拿枪威胁的。老伯没有威胁我,用他那有限的国语,告诉我路环值得一去的地方。
百岁老榕树枝繁叶茂,浓荫匝在黑白相间的碎瓷砖路上。继续朝前走,便会看见“荔枝碗村”的瓷砖路标,眼前是一片残败荒凉的船厂废墟,东倒西歪的厂棚木架下,腐木和贝壳散落其间,还能看见动物的残骸,残骸边野草丛生,爬出来的藤蔓植物,肥绿油亮,再仔细看看,藤上开着暗红色的花,冷森森的凄美,就那样凄美地面朝大海。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曾经繁荣过,热闹过,船来船往的码头,人声鼎沸,商铺林立,制船厂兴旺发达。看手机里的资料,每当新船下水,庆典仪式极其隆重。人们在鲁班先师的雕像前焚香磕头,礼炮响起,锣鼓敲起,我真想穿越到那个时代,感受那一刻的欢欣和喜庆。时光荏苒中,科技技术日新月异,产业结构改型,手工造船业风光不再,年轻人纷纷到外面发展,船厂就这样萧条了,停滞了,在岁月的细雨微尘中,演化成了造船工业遗址。
英姐的手提电脑里,储存了关于路环的详实材料,那是她一个月的辛勤劳动所获,图书馆的翻阅和搜寻,实地的考察和采访。我对英姐说,这些材料用来创作虚构小说,一定趣意盎然。英姐说,她是记者出身,虚构不是她的强项,记者写出来的报道必须真实准确。我说,记者对一个事件的报道,镜头总是对准正面,对准表面。但是小说家呢,总是想挖掘表面之下,那些暗涛汹涌的故事。小说家看事件的角度不仅是正面,更爱从后面和侧面,甚至在事件之上,以俯瞰的角度去观察和想象。英姐说,现在不是创作小说的时候,或许再等个两三年,等那些多姿多彩的的人和事慢慢浮出来。
英姐问我,今天下午去了哪儿,我说在荔枝湾四周闲逛,看见许多破旧的船厂遗址,那地方拍鬼电影可以不用道具。英姐说,那地方马上就要改造了。澳门政府为了传承昔日的造船文化,保留路环的风土氛围,决定就地取材,利用五万平方米的船厂遗址,打造一个造船工业园区。园区一旦完工,必定会吸引大批旅游者。到那个时候,路环一定会名声大震,人们会知道,澳门不仅仅是个赌城,也有醇厚丰富的历史和风情。园区内有造船展览和博物馆,有餐饮和旅店,肯定少不了那些小资情调极浓的咖啡馆,个性化风格的画室画廊。
我想起了北京的798,那个创意产业园。英姐说,跟北京的798不同,造船工业园保留了澳门的旧时代风情,葡萄牙殖民期的建筑文化。我不是很赞同,要看原汁原味的路环本土文化,最好趁工业园区还未完工就来路环。无论是怎样的修复和保留,一旦破土动工,都会变味。英姐说,游客怎么来?旅游设施还没配套。我说幸好现在来了,等道路修好了,码头拓展了,高级酒店立起来了,路环便不是现在的路环。那些开满小花的石头路还存在吗?路环的海边,如今安静悠闲,几乎不见闲人,沙滩上能看见各种颜色的贝壳,白的,紫的,绿的,等到游人如织,喧闹声一片,还有什么意境灵趣?现在的路环,物价便宜,小店的一顿午餐十几个澳币就能搞定,相当于十块人民币,若在未来的工业园区消费,价格肯定飞起来煽人。英姐点头笑道,这个有道理,我们来的早,都算先驱者。
英姐跟我一样,对荔枝湾船厂四周的民居着迷。房子不奢华,但极有特色,艳丽的颜色和别致的造型,东西方元素交融,那些曼妙灵动的瓷砖画,会让你想起葡萄牙的瓷砖艺术传承,但是画面呈现浓烈鲜明的中国风,中国的山水,中国的五谷丰登,中国的亭台楼阁。英姐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船厂附近的房子,建筑材料大都用的造船材料。我说,我早就注意到了,这让我想起了阿根廷的博卡区(La Boca)。位于布宜若斯艾尼斯的郊区,博卡区,眼前有一片色彩灿烂的房子,房子的材料全部采用造船材料。
码头文化催生了造船文化,博卡跟路环一样,昔日也有繁忙的码头和林立的船厂。博卡四周居民都是贫苦劳动者,他们盖房就地取材,采用建船后的废弃材料。游客到了博卡区,触目皆是斑斓明艳的房子,欢乐明快的颜色,欢乐明快的音乐。为什么房子的颜色五彩缤纷?那是刷船后剩下的油漆,居民们把他们的房子也刷成了一片灿烂。英姐对我说,路环的彩色房子大致也有类似的渊源。我说,通过你的书,把路环的文化潜力挖掘出来,会吸引更多的人关注路环。
那个阴雨纷飞的天,茶烟缭绕,幽香弥漫了房间,我们从路环聊到了博卡,博卡的足球队是阿根廷一流的足球队,马纳多那就是在博卡出发,一天天光芒四射。我对英姐说,我曾在博卡的球场边看一群青少年踢球,当时就在想,他们中间或许有未来的马纳多那和贝隆。英姐对足球不感兴趣,她说她不知道贝隆是谁,但她知道阿根廷的探戈就是从博卡启程,然后扬名世界。她忘不了博卡的露天咖啡馆,咖啡馆门口是探戈舞台,精彩迷人的探戈无处不在。博卡的探戈源远流长,百年前的博卡码头,街市繁华,当远行的航船倦泊在港口,船上的水手下岸寻找美酒和温柔。欢快激烈的音乐中,酒吧女子的红裙像燃烧的野玫瑰,野玫瑰以醉魂的舞姿召唤水手,水手情不自禁与之共舞,这就是阿根廷探戈的雏形。
我对英姐说,博卡因为有足球和探戈,所以能名震江湖,路环的的文化还在发掘之中,需要你这样的文化先驱,敬业奉献,孜孜不倦。英姐说,我们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