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gwu34

花溪河畔话古今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2023 8 18 -8 19 连载 提起重庆巴南的花溪河,那是我温柔美丽的童年记忆。当我还是小学生时,学校组织郊游,一般会去花溪河畔的南温泉公园,回家后写作文,总是会写一句:”在美丽的花溪河畔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那个时候不知道,花溪河蜿蜒着多少民国的传奇和隐秘。 1937年南京沦陷,国民政府迁都重庆,迁来的中央政治学校,就坐落在花溪河畔。蒋介石是校长,常去训话,教育部长陈果夫特意建了”小泉校长官邸”,供蒋校长休息落脚。花溪河畔的名人官邸不少,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孔祥熙的官邸,人称“孔公馆”;还有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花园别墅;民国银行家曾子唯的私人宅邸。。。因为金庸毕业于中央政治大学,许多海内外游客还想在花溪河畔寻找金庸的故居。马英九到了重庆 ,行程再紧张,也必须参访中央政治学校旧址,他的父母皆是学校的知名校友。 花溪河畔也留下了宋氏三姐妹的身影。宋氏三姐妹是中国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金枝玉叶,三姐妹曾因政治分歧而分道扬镳,再不往来,但是面对抗战的硝烟,三姐妹为了民族的利益,不计前嫌站到了一起,共商抗日大计。1940年,三姐妹联袂飞赴重庆的消息轰动了全国,凝聚了人心,让亿万军民有了抗日的信心和力量。三姐妹还利用她们的影响力向海外发表演讲,赢得了美国的支持。宋氏三姐妹在重庆期间,创办了多家儿童收养机构。1942年,三姐妹在花溪河畔,成立了重庆试验救济院,收养阵亡将士的遗孤和流浪儿童。 多少个春秋远去了,花溪河见识了人间的兴衰沧桑,是否能想起宋家三姐妹在河畔携手相谈的场景,那是三姐妹最后相聚的时光,在重庆分手后,从今往后,天涯各一方,宋庆龄与她的两个姐妹至死也没能见上一面。花溪河还是从前的样子,悄无声息向北流去,平静地融入长江。花溪河畔的宋氏救济院已经变成了福利院,据说是重庆市排名第一的养老院,我父亲目前住在里面。 夕阳西下的花溪河畔,我看见很多老人在此休闲放松,四周翠竹环绕,鸟语花香,我对父亲说,宋氏三姐妹还真会找地方,山清水秀,风水好,父亲说,宋氏三姐妹选的地皮会差吗?肯定是最好的,一栋栋房子建在花溪河环绕的半岛之上。 为了陪伴父亲,我在花溪河边的公寓楼租了一套房子,房子是70年代的老建筑,无电梯,房墙斑驳,过道满是灰尘,堆了杂物,一抬头便能看见蜘蛛网,蟑螂和蜈蚣大摇大摆,它们是主人,我是客人。卧室没有窗帘,厨房没有微波炉,空调是最老式的窗式,一打开便肆无忌惮地狂响,那声音能让你穿越到久远的过去。不过房子捯饬捯饬还是可以住人,房子最大的优点,离父亲所住的福利院近,走路也就八分钟。父母的老房子在渝北,在重庆的北面,福利院在巴南,重庆的南面,我从北到南,穿越整个城区,路上一面都要耗两小时,租房子就是为了免去颠簸折腾。 花溪河畔的房子住长重了,慢慢就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与百虫共存的习惯(我后来打药杀虫,药用得猛,自己也轻微中毒)。阳台上虽然堆了房东的杂物,但是站在阳台上能看见花溪河,河两岸林深树密,花草繁茂,常能发现白鸟篮雀一晃而过,潇洒利落的身影像快捷的音符。河两岸的树木是野生的,没人管,倒是成全了它们自由自在的个性,纵横交错、千姿百态,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带著原始蓬勃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我会想起厄瓜多尔的国家公园,那是亚马逊热带雨林的一部分,河流两岸,植物品种繁多,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我对朋友说,如果心态好,且把出租房当成度假房,河水流淌,百鸟欢唱,翠竹和柳树一起跳舞,在热闹喧嚣的城市里,哪觅得这样的风水宝地? 住的近了,可以常去看父亲,跟父亲聊天,天南地北,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我虽然人在中国,但是我的画在美国继续参加巡展,我会把画展的照片分享给父亲看,父亲看了有几分感叹,他说可惜你妈妈没看到你的成绩。我母亲绘画功底好,作品精美而细腻,她还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父亲记得他与母亲的如花岁月,在那些浪漫甜蜜的恋爱时光里,母亲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头灵动可爱的小鹿,让他佩服不已。我母亲出身贫寒,又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爷爷奶奶并不满意未来的儿媳,但是尊重他的选择。两个人风雨同舟走过了漫漫人生,一个人离开了,一个人还在怀念对方。母亲刚离世时,父亲常对着母亲的照片黯然伤心。 父亲感叹:母亲画的好,可惜没有办过画展。我说,是的,爸爸,我的画不如妈妈的华丽精美,但是我是在创作,不是临摹,也不是单纯的山山水水,花鸟鱼虫,我的作品反映了社会现实,揭露了人性的善恶美丑。当然,有些画跟美国政治纠缠得过紧,我先生不喜欢,也批评过我。我有我的理由: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免不了跟政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父亲不同意我的理由,他认为艺术就是表现美,让人爽心悦目,应该描绘大自然的山水和花草,而政治让人紧张和对立,每一个党派都不是绝对的正确或者绝对的错误,政治家做政治家的事,艺术家做艺术家的事,搞复杂了对个人没有好处。 母亲留存下来的绘画,我翻拍后展现给父亲看,他很喜欢,说从中领略得到艺术的可爱和灵动。我还翻拍了父亲和母亲的老照片,其中有张他们的合影,照片中的两人韶华正好。老态龙钟的父亲盯着照片中年轻的自己和母亲,遥远的往事似乎就在眼前,他告诉我:那年他和母亲新婚,是在重庆北温泉公园所拍。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一起,笑意盈盈 ,一脸的温暖和甜蜜,母亲的手上还抱了一个柚子。我问父亲,你们是在校园里认识的吗?我知道他们都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父亲说,他比母亲大两届,在校园不相识,毕业后在工作中有接触,当时父亲在市防疫站,母亲在区防疫站。两人都是医生,母亲是能绘画的医生,与众不同,一下就抓住了父亲的眼球。 我问父亲,你们结婚时举行了婚礼吗。父亲说,那个年代不时兴婚礼,他们一起去领了结婚证就算结婚了,给亲朋好友派送了喜糖,亲朋好友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是《毛泽东选集》。那时候父亲用工资买了一部海鸥牌照相机,带上母亲去北温泉度蜜月,留下简单纯净的欢喜时刻,也留下一生一世的纪念,那个年代的纯真爱情让人向往。 我喜欢看日出,更偏爱日落黄昏。夕阳西下,花溪河美得平静而辉煌,令人心醉,也令人沉思。 我陪着父亲走过花溪河的石桥,他看着桥下的河水对我说,他的母校是重庆清华中学,位于花溪河的下游。清华中学创建于民国二十六年(1938),校长和任课教师皆毕业于清华大学,他们随国民政府迁都而到了重庆。父亲告诉我,他读书的时候,精力过旺,常和同学跳进花溪河游泳,一直游到长江,有时候还干脆横渡长江,直接游到北岸的九龙坡。燃烧的青春岁月,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铭心刻骨落在父亲的记忆里。花溪河承载了他的过去和现在,生命的酸甜苦辣,岁月的悲欢离合,在历经千山万水后又回到年少的起点。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悠悠岁月糅合在炫目的日落黄昏,人生的辉煌就浓缩在那一刹那,辉煌之后还可以慢慢回忆,正如花溪河上一点一点变幻的霞光。

花溪河畔话古今 (作者:孟悟) Read More »

死里逃生的舅婆

《世界日报》副刊 2023 8 3 1994年的夏天,我在准备托福考试,梦想着踏上美国的土地。一些亲友都劝我放弃,毕竟在国内有舒适安定的生活,人在美国,太多动荡的因素。但是舅婆对我说,美国是个神奇的国家,你应该去看看。这位舅婆是我好友莎莎的舅婆,我跟着莎莎喊她舅婆,她来自台湾,每年都回重庆探亲,舅婆见多识广,经历曲折坎坷,人生因此多彩而厚重,我和莎莎都喜欢听她的故事。 莎莎的家是平房,房子外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重庆的夏天极热,是超大火炉,40度的高温可以耀武扬威十几天。但是舅婆说,她生在重庆,长在重庆,三伏天她也不怕,她记得,只要站在黄桷树下,暑热立刻消散。在两岸不通音信的日子里,她常想起故乡的黄桷树, 遮空蔽日的浓荫,像巨大的绿手臂庇护树下的人,还有睡懒觉的猫咪。 莎莎家的黄桷树下,摆放了几把竹编的藤椅,到了夜里,清凉温柔的风从长江吹来,空气里飘散著茉莉花的幽香。我们坐在藤椅上,喝著温热的绿豆汤,听舅婆讲她的人生传奇。我问舅婆,您生在重庆,经历过重庆大轰炸吗?她沉重点头,说那是她一生的阴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时不时的都在追她。 1938年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重庆成了战时首都,日本想拿下重庆,但是重庆地形特殊,山高地陡,重庆军民抗日意志坚强,牢记南京大屠杀的惨烈,誓死抗争到底。日本无法攻下重庆,只好出动战机,没完没了对渝中半岛进行狂轰滥炸。那个时期的舅婆还未出嫁,风华正茂的少女,她说她对鬼子的轰炸和突然响起的警报已经习惯,鬼子白天把重庆轰得个稀巴烂,到了夜晚,重庆依然灯红酒绿,该喝茶的喝茶,该理发的理发,重庆人天性好吃,喜庆也好,悲伤也好,愤怒也好,都将灵魂浸泡在美食中,好餐馆门口总是人来人往。那时候的重庆人特别追捧一道菜:”轰炸东京”,其实就是锅巴肉片,烧得滚烫的肉汤,猛地倒入盘中的锅巴,随着”轰滋”一声,一阵阵白烟弥漫在眼前。 舅婆家住城内(渝中半岛),她有个好姐妹阿灵住在南岸,南岸与渝中半岛隔着长江,两岸的人要坐渡船才能见面。那是1941年的夏天,舅婆跟阿灵有约,要去看孔二小姐的公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见孔二小姐真身。阿灵早告诉舅婆,孔二小姐的公馆张灯结彩,常邀请达官贵人开派对, 阿灵知道路,可以带她去看热闹,看公馆门口那些高级而新奇的小轿车,不用靠近,就远远地站在公馆外面的树下。舅婆对孔二小姐特别好奇,早听闻孔二小姐行走江湖,常常女扮男装,身上别了一把枪,看谁不顺眼就给你一颗花生米(子弹)。阿灵说,孔二小姐没有传说中的可怕,阿灵一个朋友有次在餐厅看见孔二小姐,不禁大声感叹: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孔二小姐吗?个子那么小,脸上还有麻子。他声音高昂,孔二小姐听见了,但孔二小姐根本不屑跟他一般见识。 舅婆那日没有见到孔二小姐,而是遭遇了骇人听闻的惨案。她还没有走到渡口,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空袭警报,街上拥挤著慌乱的人群,人群中有人高喊:鬼子飞机要下蛋了!舅婆跟我们解释:日本战机轰炸重庆,一枚枚炸弹丢下去像是是在下蛋。我没想到,重庆人在存亡关头还有这等幽默。 舅婆跟随人群奔向较场口防空洞,那是当年重庆政府修建的最大防空洞,供市民躲避飞机轰炸。逃难的人流中。舅婆看见许多人携家带口,扛箱提包,从四面八方涌来,这让她心慌意乱,她害怕可能会被挤成一张薄脆(重庆一种传统小吃,轻薄如纸,酥香化渣),于是当机立断选择反方向跑路,她知道城内建有一些小防空洞。只有老天知道,她的先见之明保住了生命。 1941年6月5日,日本战机对重庆轮番轰炸。 警报一响,较场口防空洞的大门开了,人群蜂拥而入。鬼子的空袭持续不断,防空警察于是锁闭大门,夏日炎热,隧道内氧气稀薄,无法呼吸的人群爆发了,狂吼、挣扎、践踏、但门已上锁,汹涌的人流向前推进,一层一层叠上去,地狱般的惨叫声,回荡在城市的夜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重庆6.5隧道大惨案。 舅婆躲在小防空洞,失魂落魄回了家。她家的房子没被炸毁,父母是隧道大惨案的幸存者,但是两个弟弟早被人流冲散,再也不可能回家。邻居更惨,一家六口都没有回家,一家六口都在较场口的大隧道里。舅婆成了父母唯一的孩子,唯一的血脉,父母从此不再重男轻女,不再逼她出嫁,允许她去北平读大学。阿灵从南岸坐渡船过来,看闺蜜毛发未损,百感交集,两个人抱头痛哭。大轰炸让阿灵失去了父亲,父亲在城内经营一家茶厂,哥哥在上海沦陷区,年轻的阿灵很快继承了父亲的产业。 6.5隧道大惨案,许多人失去了生命,幸存者带著记忆的血泪负重前行,舅婆和阿灵也走向命运的拐点。舅婆在北平读书时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丈夫是个军官,上了徐州前线,九死一生后,随部队去了台湾。舅婆那时在重庆,跟随一群军人太太在白市驿机场仓惶逃命,飞向台湾。舅婆回忆当时的场景,混乱、无序、心惊胆寒,上飞机前士兵要搜查,行李重了不准上,因为前天就有飞机承载物资超标而撞了山。舅婆果断扔掉行李,只穿一身旧衣上了飞机,她看见一个阔太太扑向行李,发疯似的呼天喊地,要死要活,那行李有多少金条、美元、和珠宝?谁也不知道,但是道理很简单:你是要命,还是要钱。,。。舅婆记得,就算你不带行李,起飞前依然有几个人被踢下了飞机,生死关头,全靠老天。 下了飞机的舅婆,身无分文,好在跟丈夫终于团聚,也算幸运。再说阿灵这边,内战爆发后,阿灵预感前程不妙,决定贱卖茶厂,带母亲去香港,母亲死活不愿离开故土,但是阿灵去意已定,母亲只好跟随女儿,只是这一走山高水长,阿灵母亲至死也没有回到故乡。 舅婆和阿灵各自天涯,不通音信,再次相逢是在纽约曼哈顿,曾经的青春少女已经两鬓斑白,滚滚红尘,太多的人世沧桑,她们都经历了,也淡定了。曼哈顿重逢要感谢她们的女儿,两人的女儿留学美国后都在纽约工作,在一次华人聚会中相识,聊起彼此的母亲,越聊越近。难怪舅婆说,美国是个神奇的国家,如果不是美国,她和阿灵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另外,舅婆相信,如果不是美国的援助,中国肯定被日本占领,大家现在都在说日语。很多年后,舅婆依然记得飞虎队的飞机威风凛凛排列在白市驿机场。是的,白市驿机场,也是她逃难去台湾的机场。 上个世纪90年代,阿灵先生去世,舅婆邀请阿灵到台北散心。某个清晨,两人从电视新闻中得知孔二小姐在台北治病,宋美龄不顾90多高龄到台北探视。舅婆对阿灵唏嘘道:我一直以为孔二小姐是神仙,没想到神仙也会倒在病床上。阿灵说,一直想看孔二小姐,要不现在去看看她?舅婆说,她那种级别的人物,不是你我随便能见的。舅婆永远不能忘记那个清晨,她准备到南岸找阿灵,去看孔二小姐的公馆,结果遭遇鬼子飞机的轰炸。阿灵感慨万千,那次轰炸把她们的命运全改了。 舅婆最后一次回重庆是1996年,依然是在夏天,依然爱跟晚辈聊起当年的往事:重庆大轰炸、孔二小姐、北平求学、徐州大战血流成河。。。每个人的历史都是一条河。2023年的夏天,我和莎莎到了白市驿机场,据说随着城市的发展,白市驿机场即将搬迁。机场因为是军用机场,我们只能站在外面,也不能随便拍照。夕阳的光,闲闲散散落在一栋灰黄的老建筑上,斑驳的光影在破旧的玻璃窗上支离破碎,似乎藏着一些惊心动魂的秘密。我想起已经葬在台湾的舅婆(她的儿孙对大陆没有感情,她不可能葬在重庆),想起那个夏夜她对我们讲述的人生传奇,想起飞虎队曾在这里起飞、降落、叱吒风云,镜头一转,舅婆和一群太太从这里仓惶逃向台湾。。。远去的是岁月,留下来的全是故事。生命中的某个瞬间如电光一闪,又灭了,没有理由的伤感,恍惚舅婆依然站在原地。

死里逃生的舅婆 Read More »

航空母舰上的一场浪漫

《华府新闻日报》2023 7 27 一回头,20个春秋远去了。记得那是2003, 我在大学辅导中心当财务tutor ,那是一份愉快的兼职工作。我喜欢办公室的活泼轻松,像鱼缸里的金鱼,没心没肺地吐泡泡。反正都是临时工,便没了在公司的压力和心情, 那种潜伏隐约的竞争,言谈小心,微妙的谨慎,像夜海里的一张网。公立大学嘛,工作能有多大的压力,工资也算国家配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可以调情,可以嘻哈打笑,60岁的玛瑞达永远是主角,她这个年龄了,女人不会吃她的醋,男人也乐得献出柔情,特别是布朗,总是对她情深意切,管他是演的还是真的。 布朗在中心辅导数学,下岗前曾是机械公司的设计师。那公司虽说是私人公司,但长期给军队合作,一年好几个百万合同,按理说工作稳定,收入不菲, 布朗却主动下岗。他受不了那个老板 ,老板是退伍军官,脑子有点邪门, 人退了伍,心还在部队,还当自己是军官,把公司当成战场,把雇员当士兵 — 要绝对服从,要绝对听话,命令下达了,恨不得下属来一个立正敬礼,再高吼一声:Yes , sir。 “喊一声Yes , sir有这么难吗?”玛瑞达拍了拍布朗的头,娇滴滴地揉出一个笑:“你不是还当过海军吗?”布朗握住她的手,挤出一脸的深情:“我宁可对你声声Yes , sir,也对他歪不出半句。” 布朗又高又胖,肚子大得像藏了个非洲鼓,又特爱吃甜点。他常对我们说过去的美好:从前他一点不胖,浑身都是铁疙瘩。他希望时光倒流,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十九岁的布朗刚加入美国海军。他年轻力壮,肌肉发达,分派到第六舰队(The Sixth Fleet)。美国有两支舰队在大洋上称王称霸,一支是太平洋舰队,另一支是大西洋舰队。 布朗所在的第六舰队隶属大西洋舰队。他和战友站在高高的控制室,控制室的驾驶台象征了海军的尊严和威风,他们眼前的大海是深沉的,豪迈的,绵延着无与伦比的气魄。第六舰队的航空母舰就在布朗的方向盘下朝前进,从地中海一直巡航到黑海。我曾经问过他,地中海离美国那么远,航空母舰跑去那儿干什么?布朗说,他们在执行美国的海外任务,握住这个地区的制海权与制空权。他们的航空母舰被人称为“地中海警察”,这个警察在水上的动作可快了,一小时可跑四十五英里。 那还是克林顿时代,国泰民安,世界和平。航空母舰时不时都会靠岸休息,风和日丽时,还邀请政府官员和居民上船参观。有一次在希腊港口靠岸,船上憋坏了的兵士纷涌到岸上,喝酒的喝酒,找女人的找女人。航空母舰靠岸期间,士兵们不必回船睡觉。但是布朗自夸他本人是个乖孩子,从没在岸上睡觉。 奇迹就在那天的黄昏发生了。她长长的金发在晚霞的回光中像金色的童话,她就是童话中的仙女。他们在加油站的路口不期而遇的,两个人的眼睛亮了,都有一见钟情的感觉。他至今记得,五月的希腊,一栋栋白墙红顶的房子,房前的紫罗兰正在开放。他“嗨”了一声,她也“嗨”了一声,两个人就开始聊了,最先聊的是油价,他说欧洲的汽油真贵,一加仑就要四、五个美元,我家乡在乔治亚的小城,一加仑还不到八十美分。她问真的吗?美国的油价这么低?她祖父母是丹麦人,但是全家早在英国定居。英国和希腊的油价一样贵。 她眼睛里有了景仰的光,当她知道他是航空母舰上的海军。他正想炫耀,第二天便带她上了航空母舰。地中海的波光返照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比海水还要蓝的眸子,有无限的爱与轻柔。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他后来还带她去控制室(Bridge)看稀奇,她比了很多造型,站着,靠着,头歪着,全都入了镜头。她的眼睛亮着光,睫毛轻颤,脸晕红如醉。她说要把相片拿给父母看,我进了航空母舰的心脏!那天控制室静悄悄,四周都没有人,窗外是无涯的墨色海天,他们都悬晕了。月亮冷不防地从海上钻了出来,红晕晕的独自发笑,只有月亮知道他们的秘密。 航空母舰上的一场浪漫之后,两个人也曾山盟海誓,交换了电话和地址。只是回到美国后,他一阵昏忙,忙着读大学,忙着新的工作,什么都忘了。航空母舰的那场浪漫便成了往事。是的,一场往事。很多人都说,往事如烟,往事如云,风一吹就散了,其实往事也是种子,生命中的一粒粒种子,甜蜜的,忧伤的,羞愧的,不经意撒下去,不经意地发了芽,不经意地长大了,在某一天忽然开花结果,看得你触目惊心,不知道身在何处!

航空母舰上的一场浪漫 Read More »

底线 (短篇小说)作者:孟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 8期 罗衣和先生杜晨辉居住在美国南方。那是一座种满紫薇的城市,城市不大不小,春天是百花的盛宴,走一处,明媚一处,如果站在高地远望,恍若灿耀的霞锦拥抱了山河天地。春天是高调的,兴奋的,张扬的,但是等到花飞花落,万红凋谢,城市就懒散了,留下满城苍绿的安静,安静中有些单调,隐隐约约,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场袭击全球的新冠病毒,开始登陆美国,城市怕了,慌了,没守住防控的底线。这时候,紫薇花闪耀开了,千树万树的繁花照亮了城市的心,也带来暂时的希望和安慰。 当新冠病毒猖狂,城市的医疗系统陷入半崩溃,多少人居家隔离,罗衣却忙得四脚朝天。她所在的公司曾是一家玻璃制造公司,女总裁朱莉娅,眼睛亮,腿也快,借助新冠的大流行,成功运作新策略,拓展业务渠道,经营隔离玻璃和隔离房。 罗衣觉得忙是好事,她不想回家面对杜晨辉。结婚五年了,两个人各怀心思,话越来越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记忆总是会把她带回那个忧郁的冬天,那日好友阿霞的车坏了,想请罗衣帮忙,载她去参加一个老乡的葬礼,阿霞老乡是个美丽的女子,逝于一场车祸。阿霞低声告诉罗衣,逝者的车在暗黑的雨夜撞向湖边的一排紫薇树,那紫薇树本来高大繁茂,但在冬天被修剪成低矮的树桩,如果不是修剪过度,完全可以挡住她的车,避免连车带人落入湖中的悲剧。 亡者的丈夫是杜晨辉。罗衣看他的第一眼,呆了,傻了,花痴了,太像她暗恋的日本影星福山雅治!浑身上下弥漫着浓烈的忧郁气息。他面容憔悴,眼睛里涌满了哀伤和悔恨,他一直在说,那天不该让妻子开车出门。罗衣看晨辉神色凄凉,但掩不住飘逸的帅气,反而添了份神秘的魅力,往后的日子里,罗衣主动去关心晨辉,约他去听音乐会,给他送亲手烘培的甜点。阿霞时刻提醒她:”不能再朝前了,再朝前就过了底线!” 罗衣认为,每个人画的底线都不同,自己的标准自己清楚。阿霞还是那句老话:”在葬礼上看中的男人,想着想着都透着一股邪气,再说了,亡妻与他青梅竹马,永远活在他记忆里,永远是如花的容颜,如水的温柔,你聪明漂亮,一大群未婚青年后面追你,前面等你,干嘛要嫁他?日子会像寒冬。”但是罗衣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寒冬后面便是欢喜的春天,正如那紫薇花树,在冬天光秃着躯干,满树的凄凉和孤独,到了春夏还不是枝繁叶茂,满树明艳吗? 2 阿霞皮肤白皙,圆脸可爱,齐眉的刘海为她减龄不少。罗衣是瓜子脸,大卷波浪长发 ,一转身,一回头,自带时尚美女范。阿霞和罗衣相差十四岁,信仰不同(罗衣信佛,阿霞信基督),但两个人三观一致,志趣相投,语言和见识没有代沟。阿霞曾经有个暖心的丈夫,但是癌症带走了他。丈夫离开了她五年,她一个人走过了五年。阿霞没有封闭自己,只是无法找到心心相印的人。而罗衣呢,在遇见晨辉前,身边的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说什么,只要男人换得快,没有泪水只有爱。阿霞总是劝罗衣,找男人乱精神,还不如找头狗,一个人悠闲自在不好吗? 说人家容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便换成了另一种版本。就在罗衣频频对晨辉发动攻击的时候,阿霞也落入了情网之中,莫名其妙地落入了,没有理由。罗衣看中的男人是在葬礼上,阿霞看中的男人也在葬礼上! 阿霞周末在华人教堂当义工,那日教堂为一个女子举行了葬礼,女子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却在火灾中丧生。她是个贤妻良母,为女儿和丈夫无私奉献。那夜丈夫出差在外,她熬汤忘了关火,火从厨房燃到了卧室,她惊醒后,拼命救出了女儿,而自己却葬身火海。亡妻的丈夫在葬礼上嚎啕大哭,女儿也在哭喊妈妈。阿霞在一旁心酸泪落,她体验过失去亲人的悲伤和绝望,那漫无边际的疼痛像一头怪兽反复撕咬着伤口。当教堂的教友们正在商议怎样安排父女二人的临时去处,阿霞主动说,可以到我家先过度。 罗衣提醒过阿霞:”让外人住进家里,这绝对过了我的底线。我小时候看到一家人的两兄弟打架,就是婚后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亲兄弟都如此,更别说外人了。” 阿霞说:”我只是想为他们雪里送炭一个月,一个月眨眨眼就完了。他们先前失火的房子有保险,会很快购置新房子。” 男人叫文莱,带着他的女儿柔丝搬进了阿霞的家。阿霞住一楼的主卧,二楼的两间卧室安排给了父女二人。刚开始大家都谦让客气,阿霞给父女二人做过早晚餐,文莱帮阿霞修过汽车和电脑。阿霞隐约觉得,男女配搭干活不累,再说家里有个男人,到底让人放心。文莱后来干的活更多了,修好了车库的门,卫生间的下水道,那个晚上,他趴在地上两小时,帮阿霞搞定了客厅和卧室的同局网络系统。等他站起身时,阿霞递给了他一杯果子酒,两人闲聊到深夜,文莱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阴阳协调了,身心也平衡了,罗衣很快发现阿霞气色红润、精神抖擞,罗衣没有点破,阿霞也没有明说。或许激情来得太快,矛盾也来得快,柔丝眼睛里有怨,开始挑剔了,暗示阿霞做的饭远不如自己母亲的手艺。阿霞怎么能跟柔丝的母亲相比,阿霞是全职白领,早九晚五的建筑设计师,柔丝母亲生前是全职太太,最大的幸福就是为一家人鞍前马后,快乐奉献。文莱告诉过阿霞,柔丝有次看纪录片,关于动物惨遭屠杀,她心生同情,发誓吃素。当妈的当然要满足女儿心愿,于是把豆腐和鱼 一起烧,等鱼的浓汁被豆腐彻底吸收后,豆腐挑出来再装盘;柔丝母亲擅长煲汤,煲了一夜的虾蟹贝类海鲜汤,汤水舀到一个小锅,烧开后放青菜、土豆和香菇。总之,这就是柔丝吃的素,比常人的荤还要繁杂琐碎。阿霞当时就想起《红楼梦》里,刘姥姥在大观园吃傻的一道茄子菜,得用十多只鸡来当配料。 阿霞不是柔丝的亲妈,就算是亲妈也没有这份爱心和耐心,但是文莱认为柔丝正是青春期,又刚刚失去了母亲,恳请阿霞能宽宏包容。阿霞一肚子的委屈,凭什么嘛?出房子出力侍侯小公主,还受这等气? 阿霞只能向罗衣倾吐:”柔丝知道我和她爸的关系后,她看我的眼睛就像仇人的眼睛。” 罗衣对阿霞摇头道:”别养小仇人,快点请出门去。” 阿霞面有难色:「请神容易送神难。」 罗衣知道,阿霞陷入感情的沼泽地, 越是挣扎陷的越深,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爱情,女人必须包容一切,接受一切。 3 第二年紫薇花开的时候,罗衣心想事成,嫁给了她在葬礼上看中的男人杜晨辉。而阿霞和文莱友好分手,从阿霞的房子里搬出去后,文莱买了新房子。 文莱看中的新房子,价都没有讲,什么原因?那房子后院长满了竹子。文莱的原配生前爱竹,也种竹。原配最擅长的一道菜是腌笃鲜,用春笋、排骨、咸肉熬成一锅醇香奶白的佳肴。腌笃鲜的食材中,原配认为春笋最为关键,种竹就是为了采新鲜春笋。在文莱的记忆中,妻子熬制的腌笃鲜是人间最美的春天。阿霞对罗衣说:”他真傻!我劝过他多次,有竹子的房子不能买,不能买,那竹子会疯长,跑到邻居的院子要闹纠纷的。” 罗衣说:「你管他干什么,你们都分手了。」 阿霞睁大眼睛,下巴突然一扬,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尴尬:「我和文莱还算,还算朋友吧,等柔丝进了大学再说吧,谁知道以后呢?我老了,不如你年轻,总能抓住机会。」 罗衣的嘴动了一下,她的笑有点苦涩:「晨辉很多地方不如文莱,但他没有孩子,也没有让我烦恼的复杂关系。」 罗衣出嫁的那年三十岁,丈夫大她五岁,罗衣在婚后搬进了晨辉的家,那是晨辉和亡妻的家。阿霞对罗衣直言相告:「此事大不吉,干嘛不买新房子?旧房子到处是旧人的鬼影子。」 罗衣傻了吗?不想要一个新崭崭的家?但晨辉坚持不走,她只能顺他。这就是罗衣的新婚之家:前庭后院已荒芜了,满眼都是野藤杂草,唯有一棵紫薇树还在开花,一树倔强而孤独的灿艳。晨辉无意间提及,那是他前妻所种。罗衣喜欢紫薇,但这一棵紫薇刺她的眼睛,她决定砍掉它。 若是连根拔掉,工程太大,她用电锯砍去了紫薇的侧枝和主干,并在旁边种了一棵桑树。晨辉不高兴,说房院种桑不吉利。罗衣于是请人挖了个小池塘,池塘里种了莲花。晨辉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罗衣后来习惯了。他对她永远是这个态度,不冷不热,爱理不理。她能怨谁?这不是自己的选择吗?再爱又如何?爱情也有底线,只要没穿破底线,她愿意跟他走下去。 晨辉沉默寡言,罗衣跟他说的话还不如跟老板朱莉娅说的多。朱莉娅比罗衣大七岁,雪肤碧眼, 一头齐耳的红棕色短发,更显精明强干。朱莉娅说她曾经留过齐腰的长发,那时候她还沉浸在爱情的玫瑰中,只是婚后才发现对方是人渣,在外面四处留情,她堵过三次床,三次都是不同的女人。为什么不离婚?朱莉娅跟人渣的父母关系融洽,如亲人一般,人渣后来在华尔街当高管,资源多,人脉广,对她事业有帮助。两个人都在拓展商业江山,没有时间去建立一段严肃的关系。朱莉娅说,人渣哪天认真了,要跟某个人结婚了,她会积极配合办理离婚。 朱莉娅的奇葩故事,罗衣听得思绪万千:自己和晨辉会走到这一步吗?朱莉娅有次到罗衣家中作客,喜欢她家后院的莲花池塘,没多久,便送了罗衣一尊半米高的菩萨石像。朱莉娅说,东方的园林常有莲花伴菩萨,那菩萨石像是客户给她的,她愿意帮菩萨找一个有莲花的家。朱莉娅家有两头猫,整日窜上跳下,居然跳到菩萨的头上,让她心有不安。朱莉娅去过泰国,那里的人对佛像虔诚礼拜。 4 不知不觉间,诡异的新冠病毒出现在地球,繁殖并狂欢,让人类措手不及,惶恐逃避。罗衣所在的城市,医院人满为患,商家关门了,政府让居民呆在家中。阿霞告诉罗衣,她喜欢居家办公,不用看老板一张讨厌的脸。 罗衣倒是喜欢看老板朱莉娅的脸。朱莉娅聪明,知道怎样在疫情中转身,开始经营隔离玻璃,也经营模块组装的隔离房。结合病毒的氛围,用“隔离”做包装广而告之。隔离房占地小,功能完善,可根据客户的要求进行细节改装。隔离房适合安在居民的后院,也适合小型商家。病毒时代,忧郁患者剧增,心理诊所需要建隔离亭约见病人,隔离亭宽敞明亮、四面来风,隔离亭成了朱莉娅的新项目。 罗衣的电话必须24小时开着。朱莉娅总是说,我们挣再多的美元都是暂时的,病毒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罗衣有时很茫然,这祸害全球的病毒是应该留下,还是滚蛋?那天,罗衣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女人口音重,不是当地人,也不是华人。对方自我介绍,她叫桑娜,需要罗衣帮忙打造隔离亭。 桑娜在家里开设瑜伽馆,但在疫情期间停了课。学员们一声又一声,恳请她开张,说是宅家太长,精神出了异常。桑娜老公是公司高管,挣钱高,桑娜不靠瑜伽维生,总是以安全为由不开课。就在三周前,她的一个学员因抑郁症在家自杀。桑娜惊恐而悔恨,即刻见了心理医生,医生在隔离亭约见了桑娜。 桑娜在电话里告诉罗衣,她想在后院修建一个隔离亭,像她心理医生那样的隔离亭,用来上瑜伽课,学生最多六个,必须保证六英尺的社交距离,桑娜希望罗衣帮她估算一下,需要多大的面积和费用。 桑娜的儿子已上大学,但她的脸依然是一张少女的脸,一头活泼的小卷发,时尚中带点小俏皮。桑娜家的后院林深树密,还有一个莲花池塘,池塘是天然的,满湖的莲花懒慵地舒瓣吐蕊,一蓬一蓬的清香,缠绕着栀子花的幽芳,在空气里悠闲弥漫。罗衣心想,我家也有莲花池塘,但没有这心旷神怡的香气,到底是人家的风水好。 罗衣计划把隔离亭建在池塘边。罗衣说,莲花的清香会有助瑜伽冥想。桑娜说,我喜欢你,你是一个懂瑜伽的人。那日工程结束后,桑娜送给罗衣一盒包装精美的红茶,红茶来自斯里兰卡,那是桑娜的祖国。 手捧红茶,往事如浮动在流光中的画卷,罗衣想起那年夏天,她带晨辉去香港散心,他们光顾了一家奶茶店。晨辉说,他知道高档的港式奶茶,其食材就是采用斯里兰卡的红茶,她告诉过他的。那个她,罗衣知道是谁,但是罗衣淡然一笑,她觉得人不该怕鬼,人只要活着,总是有很多机会。 瑜伽亭完工后,罗衣把朱莉娅送给她的菩萨石像转送给了桑娜,她说帮菩萨找到更好的风水。桑娜双手合十感谢说,你最懂我的心思。罗衣知道桑娜的故事,她在斯里兰卡的乡下长大,房子外面是绵延起伏的稻田,稻田中间立了一个巨大的菩萨,菩萨无量悲心,保佑了她的幸福平安。桑娜家穷,18岁就去了首都科伦坡,在亲戚家的餐馆打工,偶遇一个美国绅士,那绅士是美企的高管,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桑娜。桑娜的姨妈和表姐都不信,以为那高管就是玩玩桑娜,桑娜的英文是破碎的,蹦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有背景的男人会娶她吗?但是高管偏偏给了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婚后将她带到美国,还鼓励她接受高等教育。桑娜对罗衣说,这一切都是菩萨的恩赐,她一个乡下孩子居然获得美国的教育硕士,在毕业典礼上,她和父母都哭了。 罗衣为什么要送菩萨石像给桑娜?除了顺水人情,当然还有缘由。罗衣有天在后院干活,发现菩萨石像的身子歪了,走过去一看,地里冒出好几根紫薇新枝,跟石像争起了地盘。罗衣心想,那棵老紫薇不是砍了吗?还是不能赶净杀绝,还是有新生命冒出来。 桑娜在电话里告诉罗衣,大家都爱新建的瑜伽亭,树叶在风中起舞,小鸟在欢唱,空气里飘散着莲花的清香,享受与自然的和谐交融,你也过来享受一下。罗衣说自己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夜里躺在床上,白日的场景交错在眼前,连着好几夜睡不好觉。桑娜说,职业女性都有这些症状,我早就劝你过来体验瑜伽。 5 桑娜在瑜伽课里安排了二十分钟的瑜伽冥想,悠扬宁静的音乐中,焦虑消散了,灵魂自由飞翔。罗衣盘腿而坐,跟众人一起冥想,感受这个世界的透明安详。瑜伽结束后,众人坐在亭子里喝茶。一个黄发蓝眼的年轻女子说,这是一周最美好的时刻。她叫安吉,蓬松的长发盘在头上,简单而优雅。她供职一家设计公司,疫情期间在家上班。她感叹在家上班并没有想象中的悠闲,懒散无节奏,每天穿着睡衣,工作效率低,脑子乱得像各种颜色的毛线纠缠在一团。 罗衣对安吉说:我也曾在家中上班,每天10点才起床,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办公效率能高吗?我后来买了公司的隔离小房,建在后院,一进入小房便进入了工作区,只要关上门,便隔离了家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烦心事。 安吉说:你一直呆在工作区不出门吗? 罗衣说:肯定要上卫生间的,但我强行自己两小时不出工作区。 安吉说:好,我想买你说的隔离房。 罗衣说:现在有种新款的隔离房,带卫生间,特别适合工作时间长,深度专注的职业,比如画家、作家、软件设计师…..

底线 (短篇小说)作者:孟悟 Read More »

走过龙门浩和青石板路

《世界日报》上下古今版 2023 7 16 – 2023 7 17作者:孟悟 我在重庆的渝中区长大,渝中区是两江环绕的半岛, 这两江分别是长江和嘉陵江。我十五岁之前跟父母住在领事巷,一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浩荡的长江。十五岁后随父母搬到中山四路附近,家住二楼,望不远窗外的风景,但是出门两分钟,便能看见碧绿蜿蜒的嘉陵江, 悠闲自在从眼前流过。我的成长跟两条江息息相关,也跟曲曲折折的巷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童年的领事巷,长长的青石板路,高高的石墙,巷子里的人家,慵懒而温暖,弥漫了人间的烟火,写满了财米油盐的琐碎和点滴。巷子里有商铺,经营着油盐酱醋、烟酒、咸菜,豆腐乳,小孩子喜欢的零食有麻糖、麻花、麻辣豆腐干。我最爱的还是糖观灯,小贩将黄糖熔化,然后以糖为笔,在石板上画出生动活泼的小兔小猫,那盎然的情趣灵动在久远的记忆里。 我从小就听领事巷的老人讲,我们住的家属院从前是法国教堂,周围是英法领事馆和教会医院。家属院外面是青石板路,下几步石梯坎,能看见一栋雄美气派的教堂建筑,那是仁爱堂,仁爱堂的长廊通向一个花园,幽静而明朗的欧式花园,我记得夏日里的黄葛兰,幽香弥漫了童年的记忆。 时光远去,沧桑了岁月,三十多个春秋改写了多少人的心绪和故事。2023的春天,我再回领事巷,年幼时的老屋早没了踪影,青石板路也变了,变成了有规有矩的白石板砖,曲折狭长的巷子还在,不过已成了网红打卡之地,任爱堂花园荒芜了,捯饬捯饬,成了收门票的园子,里变面有残破的钟楼和几处断壁残垣,园子里添了些闪闪发光的装饰,还有光怪陆离的塑料怪兽,让人感概万千,浩然长叹。 好友韩颖告诉我,南岸区的龙门浩老街历史悠久,遗迹众多,保留了民国时代的使馆老建筑。韩颖是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她还认养了龙门浩的意大利大使馆。初闻我还不敢信,渝中区是重庆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外国使馆都应该集中在渝中半岛,不可能在长江的南岸,我的固执是因为我成长的地方就叫领事巷。可是事实就是事实,照片和证据摆在那里,由不得你不信:抗战期间,为了躲避日本的轰炸,美国、英国等欧美国家先后在南岸的龙门浩设立了大使馆或公使馆。另外,由于日本战机对渝中半岛狂轰乱炸,轮渡公司还开辟了渡江航线,免费输送市民到南岸避难,避难的人群中还有作家三毛的父母。三毛的父亲本是上海的律师,因上海沦陷,国民政府从南京迁都到重庆,夫妇带着孩子居住在南岸的黄角垭。1943年,三毛出生在黄角垭。南岸历史厚重,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作为重庆市文物保护志愿者,韩颖在工作之余参加扫街、讲座、文物认养等公益活动,她在南岸“扫街”过程中,仔细巡查文物,发现破残或存在安全隐患,比如外墙倒塌、门窗掉落,立即拍照,反馈给文物管理部门。在她看来,守护文物古迹,是为故乡留下文化记忆,传承巴山渝水的历史血脉和精神遗产。 韩颖在南岸老城认养了三处文物,分别是周家湾别墅,白理洋行,意大利使馆。我最感兴趣的是意大利使馆,我去过意大利多次,其历史悠久,灿烂辉煌的文化古迹凝缩了多少历史传奇,龙门浩的意大利使馆也有自己的传奇。 意大利使馆楼是栋独立的三层小楼,灰墙黛瓦,中西融合,带一个玲珑的小院。1940年,意大利驻华使节在龙门浩正式开馆,并向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递交国书。但在二战期间,意大利政府跟德国结盟,德国帮日本,承认了汪精卫的亲日伪政权,意大利也跟著后面承认了伪政权。国民政府一气之下,与意大利断了外交,还把大使轰出了重庆。人走了,房子空了,闲着也是闲着,恰好比利时大使馆没有办公楼,便租用了意大利的空房子。那时日本飞机对重庆进行狂轰滥炸,城市硝烟弥漫,比利时大使馆出钱出力,前后救济数千重庆难民,义薄云天提供了一方庇护。 1946年,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大使们也纷纷撤离了龙门浩,房子又空了。时光远去,繁华流水,沧桑了几代人,房子还是那房子,见证了一拨又一拨的主人。我在网上查阅资料,翻到了2010的《重庆商报》,那年的意大利使馆楼,只是一栋破败的三层小楼,掩映在繁茂的黄葛树之下,房子屋顶锈蚀,斑驳的房墙爬满电线,快断裂的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房子一楼住满了民工。记者问民工,知道这是意大利大使馆吗?民工说,从前不知道,后来挂了一块门匾才知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每个月交100块租金给房东。记者听了,只有扼腕叹息。 等到了2017年,重庆政府终于对龙门浩开始规划,传承本土文化,为城市留下记忆和乡愁。韩颖告诉我,她在认养意大利使馆的时候,还只是一处正在修复的院楼,并没有对外开放。我是2023年6月去的龙门浩,意大利使馆楼前人来人往,太热闹,没有氛围发怀古之幽思,于是回n头下几步石梯,居然发现了昔日的美国大使馆临时办公楼,我在楼前浮想联翩,美国的大使们是不是因为市中心遭受日军的轰炸,而在南岸建了临时办公楼?办公楼附近还有美国使馆的酒吧旧址,更加引发了我的猜想:当年这些外交官日理万机,在战火纷飞的城市需要一个地方放松心情,减缓压力,二战胜利时,他们一定在酒吧举杯高歌吧。 穿行在龙门浩老街,穿行在历史的画卷中,一栋栋大气典雅的老建筑,都有自己悠长深远的故事:新华信托储蓄银行旧址、重庆海关别墅旧址、美国武官别墅。。。这些旧建筑让我思绪万千,恍然之间翻越时光山河,想象那个时候的繁华喧嚣,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穿旗袍的优雅女子和西装革履的男人。龙门浩的老建筑是重庆记忆,为岁月留下了见证和借鉴,她是城市厚重生命的一部分,承载了时代的缩影和文化底蕴。一座城市如果缺乏文化底蕴,纵然高度发达也没有灵气和吸引力。 龙门浩老城在修复和改建中尽力保存了原汁原味。我最爱龙门浩的青石板路,路边的山墙有裂缝,青石板被山水渗透,长了青苔,看起来墨绿深沉,凹凸不平处还积了亮汪汪的水,水里荡漾著岁月的光影,旧时光绵长的回忆,回忆重叠了领事巷的青石板路,遥远岁月的画卷很自然地打开了。虽然我没有在龙门浩长大,但是青石板路给我的熟悉和亲切,温暖的情怀,让我在转身之间重回年少的懵懂,青春期的浪漫和幻想。

走过龙门浩和青石板路 Read More »

又见草泥马 (作者: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2023 6 28 闲下来刷朋友圈,时常会有惊喜,昨天看见一朋友 发了系列艺术古装照,她说是她朋友拍的穿越艺术照。那女子身穿飘逸的汉服,手牵一匹草泥马,草泥马可爱娇憨,萌化了人心。我赞叹美女与草泥马的创意,没想到重庆的园子里也有草泥马,草泥马还可以加入艺术照的拍摄。前日陪我老爸吃饭,我把美女与草泥马的照片让老爸看,他说他认识那动物,曾经在新疆见过,名叫羊驼,跟骆驼一样具有运输能力,但是模样又长得像羊。他认为跟美女摆拍的羊驼一看就是假的,我说是活物,他说被人当玩物,已经没有了生命力。他喜欢我在潘帕斯草原拍的野草泥马,充满原始的蓬勃活力,展现美好的生命姿态。 第一次见“草泥马”是在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那年我坐在旅游车上,看见草泥马神气活现地立在街心花园,被人用心打扮了一番,披红带绿,脖子上还挂了一串银色的铃铛,一看就知道是给游人拍照用的。我激动了,想下车去跟“草泥马”合影,但是导游摇头,要赶下一个景点。心情一下跌到谷底,好不容易到了南美州,居然没有机会跟草泥马照相。要知道,草泥马当时在中国大陆可红了,被封为“神兽”之首。宠物草泥马一般人养不起,至少五万人民币。 草泥马活跃在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安第斯山空气稀薄,山峭谷险。白日太阳强照,入夜冰寒侵骨,昼夜温差极大的地方都不太适合人类居住,但是草泥马在超过4500米的海拔高山上,依然能逍遥自在地奔跑,它长了一身保温保湿的好皮毛。当地人圈养草泥马,定期都会为它剪毛,草泥马毛价格不菲,一码(Yard)长的毛可以卖三千美元。也有人去捕猎野草泥马,捕来就剪毛,剪完后再放归大自然。阿根廷等国有规定,野外的草泥马是保护动物,不得随便猎获。 草泥马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是运输。安第斯山高路险,气候恶劣,被当地人驯养后的草泥马成了主力搬运工。草泥马身强力壮,日行30公里,最大承载量可达40公斤。如果你认为草泥马像牛马一样任劳任怨,任人欺负鞭打,那就错了!如果主人贪得无厌,让草泥马身上的货物沉重不堪,它们会拒绝站立,然后吐口水,发狂尖叫,甚至给主人吃一蹄子。家养的草泥马如此有个性,野生的草泥马就更加桀骜不驯。 我终于见到野草泥马,在雄浑壮丽的潘帕斯草原。那日在阿根廷的南边,我跟朋友的车去一个叫Puerto Pirámides的地方看象海豹”,那海豹躺在岩石上晒太阳,肥胖的身体动也不动,没有想象中的奇雄壮美,倒是海边的一壁长岩,采日月精华,吸天地之灵气。造型千奇百怪,像精雕细刻的时光长廊,感叹大自然的神秘和匠心独运。一个朋友说,我们开车的目的是去看海豹,结果看了这壮美的海岩石雕,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旅途的过程。 欣喜还在后面,在返归的途中,我们巧遇一群草泥马。它们悠闲自在,对人没有警惕心,我们拍我们的照,它们吃它们的草,谁也不犯谁,享受安静的喜悦,与世无争的闲散。草原上的草,碧黄参差漫延到了海边,隐隐看见跌宕起伏的海岸线。蓝天如洗,白云如梦,悠远的宁静中,野花在灿烂微笑。一只草泥马看了我一眼,扭头跑开了,它这一跑,像带了头似的,众马也随它远去,它们的前方是地平线的苍茫辽远,天地间突然响起了潘帕斯的鼓声,敲打出原始强悍的力量。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拍的不是正宗的草泥马,那是Guanaco,算得上草泥马的表哥。表哥就表哥,反正跟草泥马一样,都是大家庭的成员。

又见草泥马 (作者:孟悟) Read More »

在苦竹坝小站想起艾森小镇 (作者: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2023 6 22 重庆是座特大城市,车站大都建在闹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也有例外,比如苦竹坝车站,清幽宁静的小站,一下车便能看见花溪河,四周翠竹环绕,青山叠翠。车站附近是重庆第一福利院 ,我父亲目前住在里面。父亲告诉我,养老院的前身是宋氏三姐妹在二战期间,创办的重庆试验救济院,收养阵亡将士遗孤和流浪儿童。我父亲还说,宋氏三姐妹选的地皮肯定不会差,山清水秀,花溪河环绕的一个半岛之上。 福利院在巴南,父亲的老房子在渝北,渝北和巴南分别位于重庆的一北一南,我回重庆后一直住在渝北,常去养老院看父亲,出租车一个小时,公共交通(轻轨和公交)两个多小时,如果时间不急,我会选择坐公交。每次车到苦竹坝车站,我喜欢站在绿森森的树荫下,看花溪河从我眼前蜿蜒流过,流过的还有岁月和人生。那日天上飘着细雨,一刹那的恍惚,时光穿越,我想起遥远的南半球,智利的艾森小镇,也有这样的小车站,青山绿水中,远离闹市的喧嚣。 2015年我在南美旅行,坐公共汽车到了艾森。艾森是智利峡湾的一个小镇,人在车站,一抬头便能看见雪山,小站外细雨迷离,水润如酥,尘光幻影都朦胧了。不用打伞,走在烟雨中,看小城云雾缭绕,恍若徜徉在盎然的画意里。 拉美国家的人民喜欢热闹和鲜艳,爱把房子涂得五彩缤纷,小镇艾森也不例外,走在街头,到处都是亮颜色的木房子,橙红灿黄,鲜绿亮紫,无不明艳鲜美,在雨雾里抢人的眼睛。房前的月季开得正欢,明媚地微笑著,雨珠儿落在花瓣上,更添了一份媚态,细细看去,跟北半球的月季似乎是一个品种。但是松树的造型别出心裁,比北半球的松树要蓬松舒展,多一份闲淡的自在,让人想起南美人的浪漫、自由、惬意、放松。 一只黑身白颈的狗,蹲在冷饮店的门口,一对大眼旺满了水,满含著深情, 四顾张望来去的行人,那可爱可怜的神态,总是让人砰然心动。我看见好几个人停下脚步,摸摸狗的头,跟它说说话,它微眯著眼,享受人的按摩和互动的欢欣。当地的流浪狗日子幸福,有人喂养,有人陪它们玩,没有孤独和饥饿的煎熬。美国的流浪狗就没有这样的幸运,关进动物看护房后,若在规定期限没人领养,命运凄惨啊,会被注射一针,遭到仁慈的灭绝。 烟雨中继续朝前走,一座红色的钢架桥冲进了视野,在细雨缠绵的天气里更显出它的雍容沉稳。在桥上看两岸的风景,想起水墨画的飘逸和空灵,有几分桂林山水的清韵,恍然间又觉得像长江小三峡的村庄。雨说停就挺了,阳光把云撕了一个缺口,猛然间透出雪峰的威武和峥嵘。 我在咖啡馆跟当地的学生聊天,据说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某个铁腕总统控制了智利,在艾森小镇附近还建了军事基地和集中营,集中营关押的是政治异议人士,持不同政见的医生、律师、作家、艺术家。这类人受过教育,热爱自由,喜欢独立思考,总会发出些声音让政府头疼。当独裁总统下台后,这群人也走出了集中营,拥抱阳光和花香。 抬起头,天边挂了半个彩虹,雨后初晴的艾森小镇美轮美奂,成了绚丽耀眼的油画。智利最有名的景点是百内国家公园 (Torres del Paine),艾森小镇只能算小众景点,我喜欢人少的地方,悠哉悠哉地游荡,随心所欲地拍照,慢慢地观察和思考。 轰隆轰隆的公车开来了,打断了我连绵不断的浮想。从遥远回到现在,从异国回到故乡,世界大同小异,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真好。

在苦竹坝小站想起艾森小镇 (作者:孟悟) Read More »

重走领事巷 (作者: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2023 6 15 原发《世界日报》2023 5 30 , 刊发前有部分删减 重庆是山城,山城有很多弯弯曲曲的巷子,它们依山靠水,高低错落。我的成长跟许多巷子有关,放牛巷、山城巷、领事巷。。。我的老屋在领事巷,我的小学在放牛巷,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从家门口到长江上的珊瑚坝玩,要走过高低错落的石板梯坎,那便是山城巷。那些巷子纵横交错,让人东转西拐,就在你垂头丧气以为迷了方向,忽然一个转身,豁然开朗了,在房子与电线杆之间看见浩荡的长江和绵延的青山。 童年的领事巷,长长的青石板路,高高的石墙,巷子里的人家,慵懒而温暖,弥漫了人间的烟火,写满了财米油盐的琐碎和点滴。巷子里有商铺,经营着油盐酱醋、烟酒、咸菜,豆腐乳,小孩子喜欢的零食有麻糖、麻花、麻辣豆腐干。我最爱的还是糖观灯,小贩将黄糖熔化,然后以糖为笔,在石板上画出生动活泼的小兔小猫,等动物凝固后,沾在木棍上,拿在手上,边看边吃,那盎然的情趣灵动在久远的记忆里。 我在15岁前,一直跟家人居住在领事巷,再准确一点,领事巷的中医学校家属大院。父母并不是中医学校的员工,而是就职于卫生局所属机构,父母皆是医生,母亲在妇幼保健院,父亲在卫生教育馆,那些跟我一起在中医学校长大的孩子,家长有些是卫生局系统的职工,也有来自其他行业。在中医学校的周围还有部队军区和一家纸箱厂,军区门口有威严的门卫,不可随便进入,而纸箱厂是自由散漫的,想进去就进去,纸箱厂的后面有一片野林子,在春天开满了金灿灿的野花。 我从小就听家属院的老人讲,中医学校从前是法国的教堂,周围是领事馆和教会医院,中医学校门诊的石墙上依稀可见“育婴堂”的石刻。从门诊部再下几步梯坎,能看见一栋雄美的建筑(仁爱堂),恢弘中带着几分冷峻,一排巍峨的大柱子,顶天立地,很有气势,那是中医学校的教学区,台阶之墙,有华丽典雅的拱形窗户。墙面虽然剥落了,繁华还能辨。沧桑斑驳的石墙上,时不时挂出一些鲜红的标语,比如:“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走进仁爱堂的正门,便走进一个空旷而宏大的经堂(我们小时候称之为中医学校大礼堂),穹顶之上,可以发现细腻精美的彩绘,阳光照进来,五彩斑斓的光落在地上。经堂有侧门,门外是一个寂静而宽敞的长廊。 夏日的午后,光影在无声摇曳。顺着长廊朝前走,你会走进一个幽静而明朗的欧式花园,园中有玲珑的露台、精致的花架和雕塑、还有一池碧水,水中有假山,水里游动着活泼的金鱼,一只猫静静地趴在水池边。仁爱堂的花园每个季节都有花开,连铁树也开花,开了一朵明黄的花,还记得夏天的粉子花和喇叭花。因为我家的窗口面对花园,外婆还从窗口接了一根绳子到花园,让那喇叭花藤慢慢地爬到三楼我家的窗台。 童年的我常和小伙伴们去花园玩,花园的钟楼上挂了一个大喇叭,有时候会播高昂的革命歌曲,有时候会响起广播体操。钟楼旁边有棵繁茂的桑泡(桑椹)树,到了夏天,一树果子,紫黑发亮,吸收了天地日月的精华,饱满着,芬芳着,闪着诱惑的光芒。 想进花园吃桑泡吗?必须经过中医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的老人知道我们的心思,总是黑起一张脸。我们便说,晒在窗外的衣服落在花园里了。仁爱堂三楼是家属区,一楼和二楼是教学区,家属区的入口是另外一道门,进不了花园。 我们很快发现,仁爱堂的防空洞四通八达,不仅可以通军区和纸箱厂,还可以通花园,哪用去看传达室老头的一张黑脸。小孩子好奇好动,喜欢探幽访奇,暗黑曲深的防空洞让我们流连忘返,防空洞的秘密通道还把我们带到另一个花园,那是一个废弃的小花园,时光在那里荒芜着,漫不经心地流淌着。阴森森的大树下,各种植物在野蛮生长,我记得那是夏天,几株诡秘的蔓藤结满了紫色的果子,我好奇地捏碎了果子,一手的浓紫汁液滴滴哒哒。蔓藤之下有东倒西歪的雕塑,那是一个缺手断腿的小天使,翅膀被人踩碎了,但脸上还挂着微笑,这个发现让我们惊喜不已,以至于忘记了回家,回家时天色已黑,免不了被大人一顿吵骂。 防空洞、秘密花园、断臂小天使。。。那些画面纵横交织在我的记忆里,在多年后滋养了我的创作,比如发表于北美《世界日报》的中篇小说《桑葚行》;发表于美国《侨报》的散文《生命的暗影》;在九州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雾城》。 三十多个春秋说散就散了,渐行渐远的风景,一回头成了半明半暗的山水长画。2023的春天,我坐车到了七星岗,过马路,踏过长长的石梯上了金汤街。我把石梯的照片给我父亲看,父亲说,他记得从前石梯子旁边的公厕。哈哈,不仅他记得,我和我的老同学都记得,那臭哄哄的味道在夏天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到,那是我们童年记忆的一部分,现在的年轻人一出生就是新重庆,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 从金汤街到领事巷,不过十多分钟的步行距离,曾经的老屋早没了,那些不规则的,爬了青苔的青石板路变成了白石板路,现代化的平平整整,让游人行走方便。曲折狭长的巷子还在,一部分斑驳的老墙还在,但经过一番整修和改造,成了网红打卡之地: “山城步道”。“山城步道”,那是一个诗情画意,想象优美的新名字,但跟童年没有联系。 我没想到,领事巷周围冒出密集高耸的公寓楼,最让我目瞪口呆是,童年的花园摇身一变,变成了“荒野花园”,我想起那秘密的小花园,还有纸箱厂背后的野林子,三十多年前也是荒野的。 花园的防空洞改了模样,从前的防空洞是隐秘的、原始的,杂花生树,蔓藤缠绕,而现在的防空洞是摆在那里,邀请游人进去摆拍。花园的钟楼还在,满脸满身的沧桑,一个彩色的现代怪兽趴在钟楼的窗口,那怪兽肯定不知道钟楼边曾经的桑葚树,承载了我童年的欢喜。我对“荒野花园”的工作人员说,这花园并不荒野,曾经很美。 我从手机里翻出童年和少年在仁爱堂的照片,感谢母亲用心保存旧照,我翻拍后可以长留手机里。当我把照片展示给工作人员看,其中一人感叹道:“真没想到过去那么美丽的花园,现在只剩下一个钟楼和几处断壁残垣。”我点头说:“对,只有钟楼和几处断壁残垣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后来改造的。”我说这话还不到十分钟,欣喜地发现仁爱堂的传达室还是过去的样子,连坐在里面的老人似乎也没有变,那一刹那天高地远,穿越了时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画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建筑,为岁月留下见证和借鉴,我或许不应该惋惜或者抱怨。我闲闲地站在“荒野花园”的一棵黄葛树下,远望长江滚滚,长江大桥上车来车往,想起我的童年,长江上只有一座桥,桥下的珊瑚坝是我们春游的好地方,我们在那里放过风筝,采过野花,追着蝴蝶奔跑;又想起15岁那年,我跟随父母从领事巷搬迁到了曾家岩,中山四路陪伴了我的青春,经历了生命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27岁那年,我漂洋过海去了远方,人生路上跌宕起伏,一直都在变化中。 千山万水之后,我依然可以回家,回到梦想出发的地方。虽然过去的花园不在了,但这块土地是我心灵永远的家园。

重走领事巷 (作者:孟悟) Read More »

同船共渡 (作者: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 副刊 2023 5 11 回头一望,自己都吓了一跳,流光似水啊,二十多年已经匆忙远去。记得那些年,我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用Javascript做网络教材,每天都有赶不完的活,各种状况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有些同事一有困难就开始抱怨。部门经理面无表情,一开口就是那句话:we’re all in the same boat. 言下之意很清楚:我们同船共渡,同舟共济,一条船上的每个人都面临同样的状况,抱怨有什么用?能改变局面吗?不如静下心来,独立思考,用创新思维去解决你面临的问题。 多年以后,我喜欢坐邮轮旅行。想想真是神奇,四五千人在一条船上,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想法,但是哪儿都去不了,必须在一条船上同吃同喝,同玩同乐。面朝大海,我总是想起部门经理的那句话:we’re all in the same boat。2018年秋天,我以横渡太平洋的方式回国。邮轮的出发港是温哥华,那是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华丽都市,每一次拜访都有美丽收获。船朝北行,途经阿拉斯加海岸线的三个城市 (Ketchikan 凯奇坎, Juneau 朱诺, Seward 苏华德 ),然后横渡白令海,停靠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勘察加半岛。勘察加半岛是俄罗斯的远东地区,偏僻荒凉,经济远不如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地区发达,如果不是坐邮轮旅行,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上勘察加半岛。再下一程呢?是日本的北海道。船在北海道会停靠小樽和函馆两城,紧接著便穿过津轻海峡,开向本州岛的青森,最后目的港是横滨港。横滨离东京很近,东京是国际大机场,航班多,可以飞中国许多城市。 我定的那家邮轮公司价格相对便宜。便宜总要付出代价,邮轮没有租卫星,无法直接从卫星波获取信号,船上WIFI极慢,二十分钟回不了一个邮件,人急得濒临崩溃。横渡太平洋的邮轮,在海上航行五六天也靠不了岸,就别指望码头咖啡厅的快速wifi。身在电子信息时代,离开了网络,有多少人还能喜笑颜开?我是邮轮上的钻石会员,可以享受60分钟的wifi套餐,但是网速比蜗牛还悠闲,本来欢喜愉快的度假,也要患上焦虑症。船行白令海的时候,窗外有许多动人的风景,巍峨壮丽的阿留森群岛,成群结队的海豚,跳上跳下,庞大的鲸鱼在快乐喷水,偶尔还能遇见捕捉龙虾和帝王蟹的渔船。但是手机联系不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少人能放下包袱喜读风景?我跑去服务前台寻找帮助,长长队伍里面,都是忧心不安的人,家中的父母和儿女,大狗和小猫,公司里的老板,客户的咨询和反馈……两三天没有消息,谁不心急如焚? 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抱著平板电脑对前台说,他的老母亲夜里得了急病,邻居已经把她送了医院,邻居正用facebook跟他联系的时候,突然之间没了信号。客户经理抱歉回应,现在用wifi的人太多,网路拥挤,你只能等等。那人急火攻心,拍著台子跟客户经理一阵狂吼,把保安都招来了。保安说,你大吼大叫也解决不了问题,几千人在同一条船上,每个人面临的状况都是一样。 舒冉(suzanne) 很聪明,她是我在船上结识的新朋友。舒冉半夜惊醒过来,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第六感觉告诉她,女儿出事了。但是茫茫无边的大海之上,怎么能接通外面的世界?她跑到客服前台,向工作人员坦诚对女儿的牵挂和担忧,希望能借用邮轮的卫星电话,她愿意支付费用。工作人员同情她的遭遇,让她免费使用卫星电话。电话打过去,女儿果然出事了,男朋友抛弃了她,她哭得天地无光,用酒精麻痹自己。母亲的一番劝解和抚慰,女儿情绪稳定了许多。 心灵感应的神奇,母女连心的感动,感慨之余,最让人佩服的是舒瑞的情商,一分钱没花就解决了问题。人在旅途,同船共渡,各种情况防不胜防,而聪慧的人总有办法把险途变成坦途。

同船共渡 (作者:孟悟) Read More »

心灵的花园姹紫嫣红

《华府新闻日报》 2023 5 4 我曾经问过晓亮姐 (海外知名作家宋晓亮),你那么安静悠闲,不浮不躁,成日闭门在家,怎么依然笔下生花?妙文一篇接一篇,络绎不绝登上了海内外的刊物。晓亮姐说,我天性就爱呆在家里,把前院后院耕耘得花团锦簇,我看着就爽心悦目,怎么呆也呆不够。她不爱东跑西看,儿子媳妇多次希望带她和先生出门,去看夏威夷的海,阿拉斯加的山,欧洲的城堡和小镇……她总是说,你们好好玩吧,回头看看你们的照片就好,我就喜欢在院子里干活,陪伴我的花宝宝们。 我和晓亮姐的写作方式截然不同,我喜欢东跑西征,如果不走出门外,似乎就没有上等材料下笔成文。晓亮姐安娴文雅,静坐电脑前,依然能敲出滚滚文字。她的写作方式是朝内心探求,所谓静水细流,天地从容。 晓亮姐说过,她天性爱花,看着花开明媚,心里装满了春天。作爲作家,她的文字总是流淌不尽的温暖和美好。有次我跟她闲聊创作,谈及我笔下的两个主人公,撕破脸皮吵架,男的骂女的是贱货,女的回骂男的是人渣。晓亮姐说,你都用些什么词汇啊,听得人扎心刺耳。晓亮姐的世界是明朗的天空,清亮的湖水,开满花朵的原野,她的文章充满了真诚和美好,传递出慈悲和包容,像我小说中的某些情节,比如学医的原配把小三做成标本;程序师把公司的LOGO变成一堆臭烘烘的大便;姐姐不满父母生二胎,干脆把弟弟抱到黑市卖了……她说就是拿枪逼在她的脑门,也想不出这样的段子。 窗外繁花似锦,晓亮姐静坐在电脑前,又一篇锦绣文章敲了出来,她的内心似乎有一口深井,只要她愿意挖,清水源源不绝朝上涌。她怎么就那么安静而富有呢?除了在海内外报刊频繁发表文章,作家宋晓亮已经在国内常规出版多部著作:长篇小说《涌进新大陆》《切割痛苦》《梦想与噩梦的撕扯》,短篇小说集《素描百态》,散文集《心的驱动》 《永不消逝的第一眼》。另外还有多种收获,中篇写实小说《无言的呐喊》,《中央日报》副刊连载;中篇小说《传奇“老北漂”》获选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入围作品。短篇小说《小老板娘儿》 《相逢正是尴尬时》入选《一代飞鸿》, 《第四次嫁人》在世界华文爱情小说中获奖 ,《摆地摊的安老师》入选《美国华文作家百人集》,《父亲的选择》入选《文登作家》,《握住与甩开的“艺术”》入选《北美华文作家小说精选》。。。 散文集《永不消逝的第一眼》出版后,影响力颇大,被多家媒体转载,本书以晓亮姐在美国定居近30年的亲身经历和人生感悟为背景,写尽了人世间的真与善,丑与恶。晓亮姐的小说里常有视角切换,也就是文字的镜头转换,通过人物的神态、语言、心理、动作展现人物形象,她把她的小说技巧也用在了她的散文创作里。 我在这里分享一位学者的评论:”通过饱蘸著生活源头的语言以及生动鲜活的文字,让读者更清晰、更详尽地对比中美风土人情,了解美国普通人的生活及内心世界。本书用生动的语言,灵动的画面,鲜活的人物,带你进入故事现场,进入人物的内心体悟中美文化,并让人豁然了悟:真情可以跨越国界,真情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晓亮姐不爱游山玩水,就老实呆在家里写作。我常问自己,如果我不去上班,不出门看千山万水,我还能写什么?拿什么材料下笔?有文友读《史记》,读《 资治通鉴》,把资料消化后写历史小说吧。我尝试过,那些浩瀚繁琐的原版资料,两三天就会把我逼得头昏眼花。我虽然也呕心沥血创作过几篇历史小说,但也无法整日闭关创作,必须到故事的相关地点去探古寻幽,否则无法找到结尾的力量。 夏天快到了,晓亮姐的院子又是一片姹紫嫣红。她告诉我,全是醉蝶花的卓越功绩。她并没有亲手种下醉蝶花,花种子随风从邻居家的院子里吹来,在她的土地上扎根繁衍,第二年就明媚绚烂,盛会一般的锣鼓喧天。晓亮姐热情洋溢,给文友们纷纷寄去种子,分享她的收获和美丽。她说健壮得很,不浇水,不施肥,一院子的繁花璀璨。带著晓亮姐的心,我把种子撒在地里和盆子里,从春分等到夏至,醉蝶花没有一点发芽的动静。 道理其实很简单。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地理因素决定一切。我住在美国的东南沿海,晓亮姐居美国中西部(内陆大平原),气候、水质、土壤截然不同,一方土地养一方花草树木。 我家后院最初的设计简单明朗,只有草坪、玫瑰和桂花灌木,十几年前,我心血来潮,种了一堆果树。纯粹没有计划,东一棵桃树,西一棵梨树,南边再插一株葡萄。果树枝繁叶茂后,逼死了草坪。我先生对没有规划的“果树森林”摇头叹气,不再启动后院的自动浇灌系统。这些年我时不时都要回国,要旅行,没时间管理后院。后院果树没水怎么生存啊,只能靠天吃饭,物竞天择,自由竞争。最后争得头牌的是桃树,春日群花烂漫,夏日果子累累。南方的土地多是沙土,气候温暖湿润,阳光充沛,最适合桃树蓬勃发展。南卡州和乔治亚州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就以产桃闻名天下。目前全美的桃子产量排名是这样的,加州第一,跟在后面的是南卡、乔治亚、新泽西。但是加州太强大了,后面三者的总量加起来才跟加州打个平手。 我给果树们拍了各种照,发给晓亮姐看,桃树壮成了林,还有梨子、葡萄、无花果….晓亮姐说,这么多水果,你怎么吃得完。我说老天养的果子颜值不高,但是果香芬芳醉人,只是吃起来并不痛快,咬一口桃子就见虫子,无法开心享受,还是看著你家的醉蝶赏心悦目。晓亮姐说,我家的醉蝶也是老天养的,在石头缝里也能发芽长大,开出明艳艳的花。 一样的天空和阳光,不一样的花果和收获,但是我们都心怀感恩,诚谢自然的赐予。花草树木的生长,各有各的个性和特征;我们的写作,也有自己的方式和特点。都这个年龄了,对名誉的渴望已淡成了井水,随心随性写下去就是幸福。 疫情结束后,我回到中国,人在国内,家事纷繁,很难静心创作,回看晓亮姐,依然守著自家的后院安心写字,日子平淡简约,而心灵的花园姹紫嫣红 。

心灵的花园姹紫嫣红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