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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华府樱花纷飞

华府新闻日报 副刊 2022. 4.7 夏霜说:“又是一年樱花开,病毒在今年总算撤退了。” 秋云说:“我们还算幸运,因为有些人已经看不见今年华府的樱花纷飞。 ” 她们走在樱花树下,看一枝一枝的粉艳照亮了天空。夏霜突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曾跟秋云在花下闲聊。她们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和运气,秋云说,夏霜,你的名字得改改,不够吉祥喜庆,夏霜,夏霜,艳阳高照的夏天哪来的冰霜?夏霜听了一笑置之,她认为自己一路走来,运气还算不错,初恋是大学同学肖泉,两人一毕业都找到好工作,尽享风花雪月的好日子。结婚没三年,便随丈夫一家移民到了美国。 那年的夏霜风华正茂,在春日的某个黄昏,与先生肖泉手牵手走在DC的潮汐湖 边(Tidal Basin)。樱花如云似霞,满树的娇艳和烂漫,微风吹过,扬起一阵花雪,夏霜不自觉地摊开了双手,像听到她的心声,一片花瓣飞入她的掌心。花光水影辉照了她的惊喜,幸福是如此的明媚,又是如此的简单。 一个回头,那好好樱花变成六月的飞雪,刺骨冰凉,在夏霜的胸口凝了冰霜。孩子还没满周岁,肖泉突然提出离婚。理由呢?丈夫说是性格不和,无法生活。夏霜跟秋云哭诉,秋云似乎并不吃惊,她说,我早告诉你了,他在外面有敌情,可你总是维护他,说什么做国际贸易的,跟女客户吃饭是正常活动。 男人要是不爱你了,什么理由都编得出来,说你懒,说你馋,说你不尊重公婆,说你不像个妻子,平日里丢在角落的鸡毛蒜皮都可以放大成宽银幕的慢镜头。夏霜怎么就不尊重公婆了?记得那年小两口新婚,蜜月选在泰国,肖泉孝顺,把父母也带在路上,说一家人出来不寂寞,热闹好玩。这事夏霜最初也是点了头,虽然她跟婆婆是面和心不和,过后细想,心头打了好几个蝴蝶结。憋不住心头的委屈,她对肖泉说,一生一次的蜜月,本来就属于二人世界,你父母来凑什么热闹?夏霜记得肖泉当时只是笑笑,似乎转头就忘的事,现在要离婚了,提出来了,都是她的不孝和不尊重。男人对你死了心,什么话都可以拿出来磨你。 虽说美国法律保护妇女,但是夏霜孤身一人在美国,比不得肖泉一大家子,在当地树大根深,他爷爷奶奶那代起就移民到了美国,在华府开了半个多世纪的中餐馆。母子连心,夏霜最初打算什么都不要,但必须带走孩子。秋云痛骂夏霜:就算天垮了,脑子也不能压垮,孩子丢给他,房子和存款一样也不能少! 婚前的房子是肖泉母亲的名字。很遗憾,夏霜一个门、一块砖头也带不走。秋云说,那就要钱吧,关键时刻一定要张大狮子的嘴,别为了什么尊严,装那樱桃小口。夏霜记住秋云的话,讨价还价要到了20万。最初肖泉还耍赖,说什么生意亏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夏霜不动眉眼地说,要不我们就请律师,上法庭,该判多少就多少。 夏霜离婚后,谣言像乌鸦在她身周纷飞呱呱,说什么拿了20万美元,把孩子卖给了夫家,女人啊,心毒手辣,为了钱,骨肉都可以踢掉。一字一句落在她的耳边,落在她的心间,都是针,都是刀。她能做什么?只能一心一意去读书,早日毕业早日工作,早日把儿子要回来。 安淡闲散的主妇日子结束了,人生的巨变让她的命运有了拐点。夏霜在国内学的行政管理,考进美国的护士学校,一切从零开始,咬牙切齿熬过了无边的黑暗,当黎明的霞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第一时间就是想到儿子的笑脸。 有了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也有了信心当合格的单身母亲。她知道儿子这些年跟着奶奶长大,天长日久,亲情难分难舍,孙子是奶奶的心尖。但夏霜管不了这么多,人生的酸甜苦辣、悲喜苦乐她都滚了一圈,一颗心早变得坚定而冷硬。 争夺孩子抚养权,明摆着就是一场恶战,打得艰苦卓绝,硝烟滚滚。双方都使出了绝招,报警、控诉、跟踪、取证、法庭上的唇枪舌剑,拼得你死我活。夏霜总算赢得了最后胜利。她大张旗鼓去接孩子,肖泉对她说了一句话:从来没想到,你的眼神会像一头恶狼。夏霜仰头,鼻孔一哼,以蔑视而冰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她想起热恋那阵,肖泉曾对她说过,你就像一头小白兔,温柔又活泼,我怎么爱你也爱不够。夏霜冷笑道,谢谢你对我的培养,兔子也历练成了恶狼。肖泉半低下头,声音带着苦涩的恳切:我知道你恨我,但求你不要再打了,再打了,给孩子一个和谐的环境,让他顺利长大,好吗? 是什么击中了夏霜?她的目光平和了,心头泛起一阵温热,像轻柔的涟漪漾过。是的,为了孩子,父母什么都可以牺牲,彼此都让一步吧。可她又怕这是个圈套,她吃过的苦痛还少吗?于是收紧放松的眉眼,转身给他一个冷寒的背影。 流年如水,又是一年樱花纷飞。夏霜和秋云走在波多马克湖边,看樱花争芳斗艳,比天边的云霞还灿耀。夏霜说:时间过得真快,亮亮明年就读高中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湖边,打量水中的倒影,那个不再年轻的中年妇女。多少年前的那个樱花三月,她也站在波多马克湖边,丈夫说她明媚娇艳,人比花美。 不堪回首,时光把什么都带走了。夏霜一声长叹:我真的老了。秋云感慨道:我也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不变的是樱花,就算残了,谢了,败了,第二年又花枝招展,美美出来亮相。坐在樱花树下,秋云问夏霜,你真的想跟老马散伙?夏霜摇头说,我们在孩子问题上的分歧太大了。秋云说,我知道,人之常情,谁不偏自己的孩子?可是既然都是夫妻了,能否退一步为对方着想? 老马是秋云丈夫的好友,老马的夫人病逝后,男人当爹又当妈。秋云看他和夏霜条件相近,便把二人撮合成一对。谈情说爱的时候倒也风和船顺,但是婚后各种怪异现象就蹦出来了。两个人的理念不同,而孩子们对继父继母都怀着异心,眼神里的警惕和恨怨,让人看着心寒。去年元旦前夜,老马女儿着装性感大胆,要去同学家狂欢,夏霜怕她出事,逼她换一件保守的衣裙。没有两天,几只死蟑螂装进了夏霜的化妆包,夏霜尖叫之后便下定了决心:闹腾凌乱的日子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分开安静。 谁也没料到,一场席卷全球的病毒把世界搞得面目全非。2022的春天,华府的樱花开了,轻盈雪白,像温柔的春雪,春雪编织了一场绮丽童话。夏霜对秋云说:“你说得对,能活着看到樱花很幸福了,珍惜这一点一滴的璀璨时光。” 秋云问夏霜:”肖泉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吗?听说他一直不想结婚,女朋友很烦,据说在疫情期间的居家隔离,就跟别人跑了。” 夏霜低头叹道:“每个人都不容易。” 一阵微风吹过,樱花缤纷飘落,像活泼的音符,也像漫天的精灵,落在夏霜的发梢和肩头,她无意识地摊开双手,一片花瓣飞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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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华尔街,想起欧元雕塑:《逃离华尔街》创作谈

作者 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 2022. 3.31 世界华人周刊 影视专版 2022.11.1 提起美国的中央银行,很多人肯定会想起美联储((Federal Reserve ),美国的货币政策和美元印刷都由美联储把关。美国的金融系统,关乎到全球金融市场的稳定和谐,美联储的政策举足轻重。 美联储的总部在华盛顿,我曾有幸拜访过。2003年初夏,我跟随一个金融代表团在华尔街和华盛顿学习,代表团里有很多大银行的经理,当然,我是自费的,除了想开眼界,也为我的金融小说搜集素材。我依然记得美联储的总部,那栋庄严肃穆的建筑楼,月白色的大理石堆砌的,有法国中世纪的建筑风格,大楼外部典雅大方,内部金碧辉煌,穹顶有壁画,墙上有镀金的浮雕,光亮照人的大理石地板还镶了几何形的金边银边。 我们坐在会议室四处张望,发现窗帘有美元的颜色和图案,我身边的一个同伴点头感慨:到底是造美元的地方,连窗帘都像美元。座谈会开始了,是美联储的一个金融博士主持的。那年美国正在攻打伊拉克,有人问博士,如果美军彻底攻占了伊拉克,他们的下一步工作,是不是会系统接管伊拉克的金融系统?隔着悠长的时光山河,去回想那些话题,你会觉得人世间的纷争是多么的荒诞无稽。当时众人七嘴八舌,高谈阔论,我却昏昏欲睡。那时候的我虽然计划写一部华尔街题材的金融小说,但是华尔街只能作为小说的一个背景,我希望能挖掘出人性的独特性,写出人性的丰盈和脆弱,还有人心的复杂多变。我需要搜集的不仅是金融案件,更需要在这个宏大背景下,普通人的生活和工作细节。 那日在美联储学习的时候,我趁着中途上卫生间,走到门外的花园。花园的玫瑰正在开花,清风吹过来,全是五月的温香。我坐在雕花的铁椅上,听鸟雀细语,看花草明媚,我看见一个花工正在玫瑰花下劳作,于是跟他聊天。我问他,你在这里都看见过什么大人物。他说他见过布什一次,他和美联储的大老板就坐在我坐的这张椅子上。我说他们会在这个花园聊什么呢?会不会说,经济不好了,赶快开机器印钞票吧。他听了点点头,笑了。 我对美联储的最美记忆,就停留在那个下午的花园,阳光温暖,开着玫瑰的花藤下,一个健谈的花工。后来我回到了会议室,会谈也结束了,每个人得了一小袋子打碎的美钞,算是美联储的纪念品。突然有人问了个问题,美联储大楼华丽大气,是在什么时候修建的?博士说是1937年,也就是美国的大萧条时期。我心想,大萧条时期,美国经济最黑暗时期,企业破产,银行倒闭,无数人失业,怎么还大浩巨资修建奢华的美联储“宫殿“。可惜我的问题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挥手离去。 如果说美联储的总部是决策机构,那么美联储的纽约分行就是执行机构,执行美联储的货币和汇率,债券和交易等政策。位于纽约的美联储纽约分行,建筑大楼设计很怪异,隔着一条街看过去,像一座阴森暗沉的大监狱。建筑师颇有心思,想在视觉上震住歹徒,别冲进去行凶抢钱。美联储的纽约分行内部装潢一般,远不如总部富丽堂皇。至于在里面学习的内容,如果不翻笔记,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某个部门负责人请我们吃午餐,午餐是带蟹肉的披萨饼,鲜美可口,难以忘怀。吃披萨的时候,我还问过美联储银行的一个员工,我说美联储是联邦机构,你们应该是联邦雇员吧?她说不是,只能算公司雇员。后来才知道,美联储总部的员工,才算联邦政府的公务员,而美联储的纽约分行是私属银行(Private Bank),员工无法享受联邦政府的福利。 那次金融之旅,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华尔街的大银行里学习,每天都有可口的免费午餐,还有琳琅满目的甜点、饮料和水果,但是在华盛顿的那些政府机构,比如财政部、美联储总部、参议员办公室,连杯咖啡都没有招待,除了饮水器里的水可以白喝,这政府衙门也够清水的了。清水是做给外人看的,里面的贪污腐化谁知道呢。我在考CPA期间,阅读过大量的审计案件(Auditing Cases),政府官员的贪污五花八门,不是少数啊,而其中的故事各有各的精彩。 华尔街金融之旅的七年后(2010),我站在法兰克福的欧元雕塑前浮想联翩。蓝天下的法兰克福,空气里荡漾着啤酒和葡萄酒的芳香。法兰克福的金融区,一栋银光耀眼的摩天大楼直插云霄,有傲视群雄的豪迈气势,那是欧洲的中央银行,也是欧洲的金融中心。它有制定货币政策的权力,权利范围内还有纸币的印刷,支付系统的运作和管理。银行大楼前立着一尊庞大的欧元雕塑,四周环绕了十多颗黄色的五星。那时我的《逃离华尔街》还没有完稿,出版编辑要我写欧洲金融故事,因为华尔街张牙舞爪想吃遍全世界。 长篇小说《逃离华尔街》中的某个章节,是根据华尔街的一个真实案件编写的:希腊曾经债务繁多,入不了欧元成员国的最低要求。华尔街的高盛想赚巨大的手续费,给希腊定做了光彩夺目的金融衍生品。其操作程序是以”货币掉期交易”的方式,掩盖了10亿欧元的债务,在一番涂脂抹粉后,金融报表上的数据干净了,符合了欧元区成员国的标准。但高盛老奸巨滑,知道希腊这栋房子迟早要失火,早早弄好了保险金融产品:信用违约互换(C D S)保险。如果希腊出事了,得找一个冤大头来分担风险。至于这个冤大头,高盛选中了德国,德国经济雄厚,一直是欧元区的大哥。于是在我的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希腊同事从华尔街飞到法兰克福,在中央银行兜售金融保险,让德国人乖乖地套在希腊债务的链条上,巨额赔款在前面等着呢。千山万水之后,希腊同事成了祸害自己祖国的罪人,女主人公也幡然猛醒,意识到华尔街的黑暗内幕,不能当出卖祖国的汉奸,毅然选择逃离,逃离也是一条路,在苍凉灰暗的生命底色中,找到一抹希望的光。 华尔街是一个大背景,各色人物纷纷登场。职场的角逐、商战的尔虞我诈,融合了人间的爱恨情仇,时光里的温柔和悲哀,往事滚滚,逆流成河。在这部20多万字的小说里,展现了一个中国女人角逐华尔街职场,征战金融商战的惊天波澜。华尔街是怎样设立金融骗局的?国企是怎样四处圈钱,梦想一夜暴富?国有资产是怎样在海外流失的?中国股民是怎样弄得血本无归的?中国国企是怎样沦陷于华尔街投行之手?希腊政府为什么债务缠身?沦落到靠卖岛救国的地步?而日本企业为什么不买美国的金融衍生品,不上华尔街的当?为什么一个华尔街的女金领,要像间谍一样打入到贪官的二奶群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和交换?她白天同二奶们打麻将、喝茶、聊天,探听大小消息,晚上把信息整理成情报汇报给上司。上司满意她的情报工作,让她再接再厉。但当她从中国凯旋归来后,丝毫没有料想,她已经踩进了阴谋重重的金融陷阱,一个惊涛骇浪朝她迎面扑来……. 《逃离华尔街》完稿后,出版之路坎坷,多次修改 ,为了出版需要,忍痛删掉三分之一的内容。。。直到现在我还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自己。山重水复之后,总算在2011年底由河南文艺出版社上市。 2022 的早春,“首届华人影视文学奖”揭晓,40多位海外华文作家上榜,《逃离华尔街》有幸入选。仰首抬眸间,往事悠悠,五味纷陈,想起华尔街,想起欧元雕塑。 想起华尔街,想起欧元雕塑:《逃离华尔街》创作谈 (原稿) 2010的秋天,我走在法兰克福的金融区,眼前立著一栋银光耀眼的摩天大楼,大楼直插云霄,有傲视群雄的豪迈气势,这就是欧洲的中央银行。银行大楼竖立在美因河岸的法兰克福,德国最重要的金融中心,也是欧洲最重要的金融中心。中央银行大楼前面,傲然挺立了一个庞大的欧元雕塑,气势恢宏,带著顶天立地的牛气。那海蓝色的欧元,四周环绕了十二颗黄色的五星。我曾经理所当然地以为,十二颗五星代表十二个欧盟国家(奥地利、比利时、法国、德国、芬兰、荷兰、卢森堡、爱尔兰、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希腊),可是有人告诉我,这12颗星并不是不代表12国,而是代表圣母玛利亚的紧密守护,因为新的欧盟国家还在源源不断的加进来。那年的欧盟,已经有16个成员国了。 蓝天下的法兰克福,空气里混合著啤酒和葡萄酒的芳香。我站在欧元雕塑之下浮想联翩,依然记得欧盟前12个成员国,在2002年的新年钟声敲响之时,开始使用他们共同的货币:欧元。欧元国的货币政策,从此统一由欧洲的中央银行负责。也就是说,我眼前的这栋大楼,有制定货币政策的权力,权利范围内还有纸币的印刷,硬币的铸造,支付系统的运作和管理。 欧洲的中央银行在法兰克福,美国的中央银行在哪儿?提起美国的中央银行,很多人肯定会想起美联储((Federal Reserve ),美国的货币政策,由美联储来负责,美元的印刷由美联储来管理,美国的金融系统,甚至世界金融系统的稳定和谐,无不是靠美联储的政策来维持。 美联储的总部在华盛顿,我曾有幸去拜访过。那年我跟随一个金融代表团在华尔街和华盛顿学习,团里有很多大银行的经理,当然,我是自费的,除了想开眼界,也想为我未来的小说寻找素材。我依然记得美联储的总部大楼,那是栋庄严肃穆的建筑楼,月白色的大理石堆砌的,有法国中世纪的建筑风格,大楼外部典雅大方,内部金碧辉煌,那份奢华会让你联想起巴黎的凡尔赛宫,虽然是个山寨版和浓缩版的凡尔赛宫,但也是华光璀璨,眼花缭乱,穹顶有壁画,墙上有镀金的浮雕,光亮照人的大理石地板还镶了几何形的金边银边。我心想,这个建筑楼的设计师如果不是法国人,也肯定在法国学习过。 那年我已拿到绿卡,但是美联储的保安人员不让我进会议室,代表团的成员都是美国人,所以只有我一人滞留在大厅里。大厅外面有个漂亮的花园,我说我不进会议室,我想去花园溜达。保安还在犹豫的时候,代表团负责人已跟里面的官员谈妥,里面有人出来把我接了进去,坐在会议室四处张望,发现窗帘有美元的颜色和图案,然后指给我身边的一个同伴看,她看后点头感慨:到底是造美元的地方,连窗帘都像美元。 座谈会开始了,是美联储的一个金融博士主持的。那年美国正在攻打伊拉克,博士和大家畅谈的一个主题,是关于如果美军彻底攻占了伊拉克,他们的下一步工作,将是怎样接管伊拉克的金融系统。隔著这么多年的光阴,去回想那个接管伊拉克的话题,你会觉得人世间的纷争是多么的荒诞无稽。当时众人七嘴八舌,高谈阔论,而我却想睡觉。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在华尔街接受了高强化的学习,我的脑子早瘫了,转不动了。我想起大厅外那个美丽的花园,于是趁著上卫生间的时候,风一样逃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那是一个爽心明朗的花园,阳光下的玫瑰正娇艳地开放,一朵一朵都是饱满的青春,清风吹过来,空气里全是五月的温香。我坐在雕花的铁椅上,听鸟雀细语,看花草明媚,再不想回到会议室,跟那些深奥而又无聊的话题纠结。一个花工正在玫瑰花下劳作,我对他说,你的玫瑰真漂亮,他说只要阳光充足,水肥充足,什么样的花都会漂亮。他还告诉我,美联储的这个花园是包给外面的花木公司,他除了在这儿干活,还在其他地方干活。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啊?他说他家里孩子多,有五个,老婆又没上班。我说你怎么不计划生孩子啊,他说上床了,孩子自动就出来了,然后呵呵地笑起来,我也呵呵地笑起来。同劳动人民聊天就是快乐轻松。我问他,你在这里都看见过什么大人物。他说他见过布什一次,他和美联储的大老板就坐在我坐的这张椅子上。我说他们会在这个花园聊什么呢?不会说这朵玫瑰多美吧,他们肯定在说,经济不好了,赶快开机器印钞票吧。他听了点点头,然后我们一起欢喜。 我对美联储的最美记忆,就停留在那个下午的花园,阳光温暖,开著玫瑰的高大灌木下,一个健谈的花工,他的笑语让我很开心。后来我回到了会议室,他们的会谈也结束了,每个人得了一小袋子打碎的美钞,算是美联储的纪念品。有人开玩笑,若是把这些打碎的美钞粘连在一起,是不是就可以用了?那个金融博士笑道:你粘不了一张完美的美元,有那个时间和劳动力,做什么不好。突然又有人问了个问题,美联储的这栋大楼真是华美,是在什么时候修建的?博士说是1937年,也就是美国的大萧条时期。我心想,大萧条时期,美国经济最黑暗时期,企业破产,银行倒闭,无数人失业,怎么国家还大浩巨资,让美联储修建这样奢华的“宫殿“。可惜我的问题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挥手离去。 如果说美联储的总部是决策机构,那么美联储的纽约分行就是执行机构,执行美联储的货币和汇率,债券和交易等政策。位于华尔街的美联储纽约分行,建筑大楼设计很怪异,隔著一条街看过去,像一座阴森暗沉的大监狱。建筑师设计的用意,是不是想在视觉上震住歹徒,别冲进去行凶抢钱?美联储的纽约分行内部装潢一般,远不如总部的富丽堂皇。至于在里面学习的内容,如果不翻笔记,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某个部门负责人请我们吃午餐,午餐是带蟹肉的披萨饼,我还是第一次品尝,鲜美可口,难以忘怀。吃披萨的时候,我还问过美联储银行的一个员工,我说美联储是联邦机构,你们应该是联邦雇员吧?她说不是,他们只能算公司雇员。后来才知道,在美联储总部工作的员工,才算联邦政府的公务员,而美联储的纽约分行是私属银行(Private Bank),员工无法享受联邦政府的一切福利。 那次金融之旅,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华尔街的大银行里学习,每天都有免费的,可口的午餐,还有琳琅满目的甜点、饮料和水果,但是在华盛顿的那些政府机构,比如财政部、美联储总部、参议员办公司,连杯咖啡都没有招待,除了饮水器里的水可以白喝,这政府衙门也够清水的了。清水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里面的贪污腐化谁知道呢。我在考CPA期间,阅读过大量的审计案件(Auditing Cases),政府官员的贪污五花八门,不是少数啊,而其中的故事各有各的精彩。 太阳在头顶煌煌地照著我,金融之旅七年后的春天,我站在法兰克福的欧元雕塑前浮想联翩,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身边的朋友推了我一把,对我笑道:“你在欧元面前已经站了好半天了,想钱想疯了?” 我说:“看了这个欧元雕塑,更想进中央银行的大楼看看。” 朋友说:“你疯了,我们怎么进得去?我们只是游客!“ 我笑道:“是啊,进不去只有凭想象了。” 朋友问:“你又要编什么小说,你写的那部华尔街的小说,不可能写到欧洲吧?” 我叹道:“我是不想写到欧洲,可是我的出版编辑要我写欧洲,因为华尔街张牙舞爪想吃遍全世界。” 我的长篇小说《逃离华尔街》,其中的某个章节,是根据华尔街的一个真实案件编写的:希腊曾经债务繁多,入不了欧元成员国的最低要求。华尔街的高盛想赚巨大的手续费,给希腊定做了最新的金融衍生品。其操作程序是以”货币掉期交易”的方式,掩盖了10亿欧元的债务,一番涂脂抹粉后,金融报表上的数据干净了,符合了欧元区成员国的标准。但高盛老奸巨滑,知道希腊这栋房子迟早要失火,早就弄好了一个保险金融产品:信用违约互换(C D S)保险,如果希腊出事了,得找一个冤大头来分担风险。至于这个冤大头,高盛选中了德国,德国经济雄厚,一直是欧元区最富强的国家。于是在我的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同事从华尔街飞到法兰克福,在中央银行兜售金融保险,让德国人乖乖地套在希腊债务的链条上,迟早要把赔款费拿出来。最后,当女主人公意识到华尔街深黑的内幕,毅然选择了逃离。《逃离华尔街》的书名就是这么来的。 我站在法兰克福中央银行的高楼前,但是我进不去!我只能望著那个庞大的欧元雕塑浮想联翩。我是多么渴望进去参观和采访,哪怕半个小时的走马观花,我也能找到灵感。《逃离华尔街》完稿后,出版之路坎坷,多次修改 ,为了出版需要,忍痛删掉三分之一的内容。。。直到现在我还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自己。山重水复之后,总算在2011年底由河南文艺出版社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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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走就走的心灵之旅

《华府新闻日报》 2022.3.24 作者:孟悟 病毒猖狂的时代,无法出门远行。我喜欢读书,也喜欢翻从前的照片,就当是旧地重游,让灰白的日子也有了欢喜的光亮。那日无意从从电脑里翻出三年前在江南采风的照片,往事如水,把我带回苏州的那个月夜。 我记得从苏州大学出来,张辉先生把我们这群采风的海外作家带进一个安静的小巷。迂回曲折的石板路,两边是古色古香的老屋,老屋里传来轻缓温柔的苏州评弹,也飘来欧美最新的流行音乐。大门口挂著玲珑秀雅的宫灯,灯光闲闲地落在骑摩托车的少年身上,古老的苏南情调,巧妙地融合了现代的时尚元素。 桂花醉人的甜香在夜色里荡漾。 领队突然指著前面一处院落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苏州十中,曾经的苏州织造署,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故居,也是曹雪芹童年生活的地方!我欢天喜地站在原地,似乎长衣飘飘的曹雪芹就要走出来与我们相逢。我六岁始翻《红楼梦》的连环画,十五岁已精读原著多遍,这本书曾铭心刻骨地影响了我的少年和青年。当我漂洋过海,它陪我远行天涯,人到中年,我的职场历经了万水千山,但我对它的眷恋从未改变。 疫情宅家,我时不时翻出《红楼梦》。当然,我只读前八十回。不一定从头读起,随心随意,翻到哪章算哪章,每一章都有老友,而阅读就是让灵魂与他们旧地重逢。 照片中的苏州十中,曾经的苏州织造署,就是接驾康熙六下江南的行宫。《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也是接驾元春的省亲行宫。我于是翻到《红楼梦》第十六回,看见贾琏的乳母对王熙凤说:「那可是千载希逢的!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淌海水似的……」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可见当时海上贸易之繁荣:一船船的钟表和珠宝开进了中国的港湾,船上站著蓝眼金发的西洋人。 记得那日我们进了苏州的网师园,一路感叹它的典雅精致,很自然想起《红楼梦》中的「几处落红庭院, 谁家香雪帘栊」。园内丝竹盈耳,歌舞曼妙,艺术家不是在戏台上表演,而是在楼台里,花树下,小桥上,流水边……一戏一景,一戏一画,一段演唱结束后,马上又换到另一家院子,新的亭台和楼阁,新的故事和唱词 — 观众永远不会审美疲劳,而演出总是在最沉醉迷恋的时候戛然而止。 天上有半个月亮,月光散漫,漫过网师园的花窗、假山、曲廊、花草,恍然之间,我觉得曹雪芹曾在这里饮酒吟诗,不然怎么能写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中秋佳联。他出生在姑苏城的豪门大族,礼仪典制和宗教哲学,他熟稔于心,民俗风情和美食服饰,他耳濡目染。 我们在苏州走过山塘街。翻开《红楼梦》的第一回,其中提及的「十里街」 ,就是当今的山塘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 人在苏州,处处都能与大观园相遇。记得在拙政园,站在假山下看水边的柳树,自然会想起「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拙政园里有「小沧浪」水阁,领队先生曾对我们说过,你看古人多会享受,这间房南窗北槛,两面临水,临水看景,别有风韵,夏日乘凉时,风从两窗对流而过。他的话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贾母,她让唱戏的女子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演奏,因为「借著水音更好听」。 翻开《红楼梦》的四一回, 贾母和儿孙们在缀锦阁品酒,当「箫管悠扬,笙笛并发……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曹雪芹若没有亲身经历,断然写不出这样的细节。细节是上等作品的防伪标志,最能检验一个作家的才华和功底。 苏州到处都有园林,假山拱立,奇花烂漫,碧水之上是精美的石桥,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穿过山坡,站在花木深处,你会想起「轻烟迷曲径,冷翠湿衣裳。」走进楼阁,镂空的木雕花窗造型精美,最适合仕女在此品茶或读书,窗外翠竹幽幽,你会想起「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园林里还有梅树,可惜我们是秋天去的,错过了白雪红梅的香艳明媚。我年少时最喜薛宝琴的梅花诗,只是年龄大了,只记得那句“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如今宅在家里有时间,红楼里所有的诗词曲赋,我都可以拿出来温故和鉴赏。朦胧之间,仿佛又回到缥缈伤感的少女时代。疫情期间,想远游确实千辛万难,但是翻开一本你爱的书,或是从前的照片,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心灵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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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的春天

华府新闻日报 副刊 2022 3 17 2022的春天 冬天被离春的风逼退了场,一枝一枝的粉艳喊亮了天堂。那些轻盈雪白的舞姿,和着晶莹玲珑的声音,在微风中传递爱的浪漫还有一场温柔的香雪,感恩造物主的神奇,浪漫的生命让人惊喜。 走进春天编织的绮丽童话,珍惜这一点一滴的璀璨时光何必哀叹红颜刹那芳华瞬间远去。万里之外的乌克兰金戈与铁马咆哮与眼泪主权与江山,血流成河的抵抗英雄倒下的废墟里向日葵依然开花。 注:向日葵是乌克兰的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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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世界

华府新闻日报 2022.3.10 我先生曾经对我说过,要绘画就好好画,画花花草草,猫猫狗狗,不要跟政治纠缠在一起,对你没有丝毫好处。但是对于我,无论写作,还是画画,我都喜欢从现实出发,观察和探寻社会,从中寻找灵感,有时候新闻也会成为我的素材,活在当下,免不了跟当前的政治拉拉扯扯,扯出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画过病毒下的百态人生,画过诡异离奇的总统大选,画过南方战旗和纪念碑的思考和感叹。我办过两次个人展,得过一些小奖,遭遇过讥讽和拒绝。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我也收获过支持和友谊。 两年前,我参加过一个南方的现代艺术比赛,虽然没有得奖,但是电子作品被一南方博物馆收藏,入了数据库,并编目归类成social justice (社会公正)。我很喜欢这个归类,说明得到了认可。上个月,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去那家博物馆网站查我的画,根本就没有Moona Wu 这个人! 我听了很觉尴尬,也是郁闷,找朋友帮我去询问,估计是有人举报,作品政治不正确,博物馆必须撤下来。我听了只是苦笑,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还在职场颠簸,一家机构的负责人突然离职,他办公室门上的名字牌被立刻撤掉,第二天就换上了新人的名字。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他似乎从来就没存在过。 我眼前浮过一副画,巨浪滔天袭来,把岸边的一切都卷走了,留下一片空旷的大地,似乎谁也没有来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不知道,我们来这世界一趟,多多少少都在寻找存在感? 虽然经历各种混乱和挣扎,美国还是有可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看法,写下来,画下来,不会因言或因画而获罪。当然,每个机构也有权利用或不用,发表或撤销。管它洪水滔天,我还是会画下去。色彩和线条承载了我的思想和情绪,有共鸣者和欣赏者最好,一个画家朋友封我是:『The most powerful folk artist in the Southeast. 』呵呵!如此超高的溢美之辞,我当然有自知之明,只在内心一笑,当成是抹了蜜糖的玩笑话。 我在脸书上加入了几个艺术群,跟志同道合者一起交流,相互切磋提高,本来是好事,但是一些男画家在线上吵架,弄得群里硝烟弥漫。因为政见不同,污言秽语互问祖宗,闹得人心烦意乱,若是到了画展现场再吵,给赞助方添堵,成何体统? 最糟糕,也极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若是双方争执不下,一气之下掏出枪来。于是女人的好处出来了,会画画的女人有思想,各有各的观念和政见,自然会起纷争,吵得阴阳怪气,含沙射影,但是不爆粗话,不骂祖宗,到了现场,还能撑起一张笑脸相迎,可以合作办画展,只要不谈政治,依然能聚在一起喝咖啡、聊艺术、画老虎。 农历新年前,有朋友问过我,虎年是好年吗?我回答是。我知道新年要说吉祥话,但是我也知道,虎年动荡,不平安。十二年前的2010就是虎年,我在法国。冰岛火山爆发,火山灰浓烟在欧洲的上空弥漫,我回程的飞机差点取消了。那年还有墨西哥湾漏油事故,密西西比河口地区被污染得惨不忍睹。 2022的虎年注定更不吉祥。冬奥的圣火刚一熄灭,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战火纷飞中,硝烟弥漫,城市被摧毁,最痛苦无奈的是普通平民,眼睁睁看家园成了废墟,出门购物,一不小心就被流弹击中,或死或残,人民何其无辜! 这是个彻底的乱世,最初是新冠病毒祸乱人间,然后是纷飞的战火,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流言像空中乱飞的子弹,就是不落地,也不知会落向何方,或许有核武器引爆?人类何去何从?谁也不知道答案。有一天我们的地球,连同文化历史、物质文明,全都会灰飞烟灭。有人说,乱世中最好及时行乐,享受短暂的风和日丽,只是人心惶恐,安享美好也需要心理素质。 唯有一处让人欣慰:俄罗斯突然入侵乌克兰,让无数人放下政治分歧,团结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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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子树下的爱情

『北美文学家园』 2022.2 作者:孟悟 1 佛罗里达盛产桔子。叶水清家院子里的桔子树,一到春天就挂果了,沉甸甸的喜悦,坠满了油绿的枝头。那桔子树很奇特,一边开花一边结果,一边是金黄耀眼的果,一边是晶莹玲珑的花。水清利用家里的客房,布置了一个简易佛堂。佛堂入乡随俗,没有香雾缭绕,佛像前供了清水、鲜花和桔子。几个志同道合的修佛者,每个周日下午都会来礼佛。水清曾对众人说过,疫情期间,尽量别聚,拜佛可以在网上拜。好友顾摇琴 在电话里急问水清:“ 我能见你一面吗?都带口罩,保持6英尺的社交距离。”摇琴进了门,虔诚跪地,对佛像行了大礼后,起身对水清说:“ 拜佛后应该断烦恼,知道善恶都有果报,为什么我心充满了仇恨,你看我的手! ”摇琴的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包了创可贴。水清忙问:“谁伤了你?”“自己伤了自己!”说起来荒谬可笑,大选过后,摇琴恨透了某个政坛大咖,竟然扎小人,结果太急太狠,扎了自己一手的血。水清忙说:”有些人来自魔界,我们凡人肉胎不是对手。扎小人,做巫蛊娃娃,反噬的力量会很大,千万别乱来!“摇琴说:”我中魔了吗?多年前,我怀着孩子,前夫在外面乱搞,我恨透了他,在心里咒他不得好死,但从来就没有扎过他的纸人。””一场选举,把人变成了魔。“水清长叹道。摇琴声音冒着浓烟:“你是我的灵魂导师,帮帮我吧!”这是个动荡分裂的乱世。先是一场瘟疫席卷了全球,然后是一场大选搞乱了人心, 国家伤痕累累,多少灵魂遭受撕裂的痛苦。摇琴得了“大选焦虑症”,她胸闷 、心悸、浑身颤抖、眼前有诡异的黑影,黑影一直跟着她。她说:”来美国20年了,从来没有遭遇过选举欺诈。” 水清说:“ 你要控制情绪,不能陷入政治纷争!你看看,美国是三权分立 ,立法、行政、司法彼此互相制衡,就算你讨厌的人当了总统,他也没有绝对权利。而媒体就知道煽动选民情绪,因为他们要流量,要美元!”水清循循善诱,耐心引导摇琴,摇琴依然愁眉苦脸,她说:”我祈求菩萨保佑,病毒早点滚蛋,我要回家!跟爸妈在一起,再不回美国了!”水清说:“美国已是我们的家,你回国后还是要回来的。”摇琴说:”你喜欢美国,你和老公感情好,愿意在这里安居乐业。我一个人过,女儿就快大学毕业了,我对这片土地失望透了,早没有留恋的心。”摇琴羡慕水清家庭幸福,水清和先生还是初恋。先生陆东海高大帅气,头发黑亮, 给人第一印象是气宇轩昂,眉眼间自带几分冷傲的贵族气息。但是一旦跟人熟了,便有了亲和感,幽默诙谐,谈笑风声。在摇琴看来, 水清在千山万水之后,还能与初恋修成正果,那便是爱情的传奇。但是摇琴不知道,传奇后面的腥风血雨,把人伤得面目全非,一言难尽。 2 细细碎碎的光,透过百叶窗,与幽幽的桔香交融在一起,水清隐约听见窗外风吹桔树的沙响声,那是时光深处的声音。多少年前,她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校园的桔子树下,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水清知道,那是她最美的时间段,白皙透粉的肌肤,不涂脂抹粉也依然明媚动人;身段是修长的,玲珑有致,像曼妙的诗,就算随意披一块旧布,也撑得出婀娜多姿。当然,初恋是一首歌,美好纯净,多少缱绻浪漫和诗情画意。水清记得,二十二年前的春天,大学校园的桔子树开花了,一树轻盈雪白的繁花,花香袭人,东海把一朵桔花插在她的发梢说,你就是我的新娘。眨眼又到了秋天,青绿繁茂的树枝,挂满了丰盈饱满的果子,生命的娇艳和诱惑,桔子的果香肆无忌惮在空气里荡漾。他把一颗桔子放在她的手上说:“很多年后,把我们的孩子带到这里看看,爸爸妈妈就是在这棵桔树下发誓,要相爱一生。”水清没料到,桔子树下的誓言没扛得住风霜雨雪。两人因为讨论寒假回谁的父母家,争执不下,吵翻了。东海认为,暑假去见了你的父母,这次应该去看我父母。但是水清认为春节隆重,她应该留在父母身边。一个帅哥,一个美女,两人内心都有些小骄傲。水清赌气呆在宿舍里,不想见东海。水清同宿舍的林欢说:“他不陪你过春节,说明对你没诚意,现在都这样,结了婚还不知怎样摔摆你。你长得这么美,追你的男孩不要太多。”水清听进去了。林欢生得古色古香,唇红齿白,淡淡的烟眉,细长的风眼,眼尾处悄悄上翘,只是身体圆滚滚的像桔子,跟东方情调的小脸不太匹配。林欢是个随和谦让的女孩,跟任何人都能和睦共处,但不爱扎堆,常见她独来独往,同学都在传说她是某市长的女儿。那个春节,水清与东海各回各的家,谁也不肯先低头。再后来,是毕业实习,水清去了故乡的一家集团公司,那是父母安排的。父母不太喜欢东海,觉得长得好看的男人,花心,靠不住。集团公司在郊区,离水清的家远,父母有意让一个叫童华的年轻男子接她下班。童华是个医生,也曾是母亲的学生,他业务精强,而且忠厚老实。童华对水清爱慕且关怀,水清能够感受到。但她下意识还是盼着东海回头求和,从同学那里得知,本来在老家实习的东海,突然去了上海。她心如乱麻,像冬日黄昏的风中摇曳的一排红灯笼。想给东海去一封电子邮件,信都快写好了,童华打来电话请她去看画展。她一下就把信删掉了,她想对东海说:“你骄傲什么,有人对我好!”她很快成为童华的女友,毕业后回到故乡,顺理成章步入婚姻的殿堂。她在婚前一周还想给东海挂个电话,犹豫了半响,还是算了。过去写的一章,应该坚决翻篇,何苦优柔寡断,让旧日的尘灰纷纷扬扬。水清二十四岁就当了母亲,双方的父母都帮她看孩子。她在“幸福”的城堡里,享受理所当然的天伦之乐。但是记忆没有放过她,在某个温馨平和的时刻,刹那间天遥水远,往事如潮水呼啸而来。初恋的青涩和悲欢,月光与阳光重叠,桔子树下的流光碎影,跟某段熟悉的音乐交错,固执地落在眼前和耳边。她忍不住回看自己,如果当时不任性,主动跟东海求和,或许历史会重写?东海诙谐有趣,走在路上编一个段子,就让她笑得直不起腰,生活中随时都抓得出乐子。再说东海长得帅气明朗,能踢足球,能演话剧,演《雷雨》里的鲁大海,吸引了一群女粉丝。她不理他了,给了多少人机会?年来岁去,重复单调的时光里,童华在她的眼睛里愈发木讷死板。他工作很忙,常加班,婚前追她的激情早消散在枯燥平凡的日夜里。她想他陪着听听音乐,不到两分钟他便被音乐催眠了,打着呼噜,昏昏沉沉睡去。他总是说,累,工作压力山大。大学毕业十周年,有热情的同学呼朋唤友,搞了一场同学会。水清和东海见面了,激动之后是呆若木鸡,林欢居然成了东海的妻子!水清立在原地,周围全是呼啸的风,风中传来林欢的声音:“不陪你过春节的人,以后会对你好吗?”水清伤心失落,鼻子眼睛里的硝烟,根本不想掩饰。迎着水清震怒的眼神,林欢倒是落落大方,坦率微笑对她解释:“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在上海工作,而你在老家早已结婚生子!” 3 林欢和东海结婚后,很快移民到了美国,定居在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水清后来才知道,因为林欢娘家的权势,林欢哥哥很早就在美国发展。在林欢哥哥的照拂下,夫妻二人在迈阿密经营一家医疗器材公司,产品直接销往中国,生意兴隆,财通四海,东海频繁往返中美两地。有年中秋,他恰好因公务在水清的城市,打电话问她,要不见见面,喝个茶?水清没想到这茶喝得山高水长,记忆的倒影和现实的身影在迷乱中重叠,在爱怨中纠缠不休。他说:“你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动,每次一看见桔子就会想起你,偏偏佛罗里达到处是桔子。”她说:“是的,桔子,每次看见桔子就会想起你说过的话,我当年年轻任性,心里有气,却一直盼着你来找我。”“我去宿舍楼找过你的,林欢说你早回家了。”“回家?她从来就没告诉我!我是后来才知道,你们两人都在上海,你在上海的工作是她帮的忙吧?”东海没有吭声,算是默应了。他后来给她发短信:“追忆已惘然,多少失落惆怅。“ 她回他:“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年少时的浪漫和诗情画意又回来了。她知道他的无可奈何,林欢并不是她心中理想的妻子。当初娶林欢,一是水清已经嫁人,让他心灰,二是林欢对他殷勤关怀,体贴入微,还动用娘家的关系帮他母亲接到上海治病。东海的母亲与林欢一见如故,就当是自己的女儿。东海在婚前忧郁沉闷,一言不发。当妈的一直在旁边敲打:“你要感恩知足,林欢是你的福报,错过了这样的好姑娘,这辈子就暗了。你如果对我还有孝心,就一心一意将她娶进家门。“林欢是用真诚拥抱东海和东海的家人,她早知道东海的心中住了一个人,但她愿意去包容和接受,她看起来从容静心,悠闲淡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只是命运的风水时刻都在变化中,移民到了美国,林欢在美国人的圈子里颇受欢迎,好多美国男人对林欢大加赞赏,称她是神秘的东方美人,再加上事业成功,林欢变得傲慢神气 ,对东海颐指气使。东海看在孩子和公司的份上,没有跟林欢计较。林欢见东海不理不睬的模样,年少时就压抑的的委屈一阵一阵翻滚。她好几次借机爆发,东海扭头就逃,根本不解释。他如果闹一下,吵一下,反是好事情,但他愈安静,林欢愈郁闷。水清和东海久别重逢。林欢浮想连篇,二人肯定会衍生出故事,但她没有证据,也不想去找证据,她赌定东海看重事业和家,离不开她。总之,水清和东海还算理智,孩子正在成长,需要父母的保护,家庭的完整。东海每次回国都与水清相约,时间久了,旧情汹涌澎拜,想管也管不住,干脆放任自流。但水清也清楚,阴暗潮湿的蔓藤植物,牵牵挂挂,开了花,见不得阳光。人沉在情海中,头昏了,眼花了,自己的社会角色也丢了。钢琴老师的电话让水清从缠绵中惊醒。女儿晓佳上完了钢琴课, 水清居然忘了去接人!她口不择言告诉老师,我的车坏了。老师好奇地问,你的车在两周内坏了三次?女儿晓佳刚满十一岁,她眼睛里涌动出成人的世故和不屑一顾。她在车上对母亲冷笑道,我早知道你的秘密,你每次从外面回来,眼睛那个亮,皮肤那个闪闪发光,跟通了高压电似的,可惜老爸呆蠢。不过您放心,我不当泄密者。女儿晓佳是个人精,她七岁的时候,看母亲劝表姨不要离婚,便对水清说,妈,您别瞎劝了,她在外面有相好的,那相好的是艾叔叔。水清忙呵斥她胡说八道。艾叔叔是水清家的邻居,怎么可能?可是后来的故事情节果然如晓佳所料。水清问她,你怎么知道?晓佳说,看他们对瞧的眼神就知道。还有一件事让水清震惊。母女二人看侦探电影,案发现场在豪华邮轮上,一贵妇人被人刺杀,陈尸甲板,电影里的众人都怀疑是女人的男友干的,因为亲友们目睹他们吵了架。小佳对母亲说,不是她男友干的,若是男友杀人,应该把尸体抛入大海,是贵妇人的儿子干的,他想他老妈的钱,如果抛尸就是失踪,没法子继承财产。水清说,你才九岁,怎么知道失踪和继承权的关联?小佳说,我好像在梦里看过。水清有个姑婆会算命,会看风水,她对水清说过,你女儿是个老小孩,转世投胎快,所以前世的记忆和智慧还留了大半。一般人在投胎前都混混沌沌,出生后是一张白纸,只能从零开始。水清不太相信前世轮回,但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晓佳。那日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牙齿沾挂在嘴唇上,滑不下来,眼睛呆视前方,她甚至不敢看晓佳一眼。她有把柄握在晓佳手上,那就由不得自己了。从今往后,晓佳的要求她必须满足,迪斯尼城堡玩具、定制的蓝宝石手镯,去非洲看狮子,去纽约参加钢琴大师培训……如果爸爸反对,晓佳只需要给当妈的一个眼色。两人各取所需,互惠共存是人类的共性。当妈的要去外面活动,女儿也会帮她放哨打掩护。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度,晓佳的行为超过了正常值,平衡打破了,世界必然会引发一场混乱。晓佳盯上了同班的一个小帅哥,想约他没有成,不断写信骚扰男孩,男孩的母亲告到了学校。水清气得骂女儿:”你才十一岁,矜持一点好不好?”晓佳回应:“如今男女平等。”“再平等也不能送货上门。”“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骂我?他前世骚扰过我,还有他老妈,前世是个流氓,男的,欺负过我妹,我不会放过他们一家人!“”小小年龄满嘴胡说八道,我看你该上金当山了!(当地的精神病医院坐落在金当山上)“ ”你有资格送我上金当山?装什么贤妻良母,门一关,还不是爬到野人的床上……”火烧大了,失去了控制。水清的先生很快知道了水清的秘密,这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无法接受背叛,冷眉冷眼要求离婚。水清端庄贤淑的形象在一夜之间灰灭了。嘲讽幻化成黄昏的乌鸦,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世界突然黑暗无光,寸草不生,让她无法前行。而父母的怨和责骂砸碎了水清最后的尊严。水清仰头一笑说:”已经黑到底了,没什么,离婚就离婚。”母亲跺脚说:“你还真想离婚啊,你当那个浪荡子会要你?你回家向童华好好认错,童华会原谅你的。他答应过我了。”“我不想今后忍辱负重。”“你错了,还不能负点重,忍点辱?”水清摇头。她在视线的余光看见角落里低头垂眉的晓佳,她走过去对晓佳冷笑道:“我是不是前世害过你?” 4 四面楚歌的孤立和窘迫,只有一个人陪水清,那就是始作俑者东海。水清最初以为他会逃之夭夭,他不爱妻子,但他看重事业和家。水清没想到他勇敢留下来。那个黄昏,他把她约到大学的校园,他说:”你看桔子树还在结果。“她说:“可惜物非人也非。“他摘一颗桔子放在她的手上说:”这里的桔子变了,不必放在心上,我带你去佛罗里达,那里的桔子树冬天开花,春天结果,跟这里不一样,你愿意重新来过吗?”她的眼睛一阵亮,一阵暗。她在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前面有光,前面也有陷阱。她知道他的公司在迈阿密,但是他的妻儿也在迈阿密。她想问他,我去迈阿密干什么?但什么也没说,默然无声,听他讲迈阿密的一段传奇。100多年前,迈阿密还是个长满桔子树的小村庄,一个叫茱莉亚的农家女,盼望铁路能通到迈阿密,日晒雨淋种植出来的桔子,能运到北边的城市。她写信给当时的铁路大亨,大亨觉得迈阿密什么都没有,只有桔子,犯不着为它修铁路。可是老天偏要帮迈阿密。那年冬天,北极寒风呼啸而来,冻坏了佛罗里达大片的桔子树,偏偏没伤着迈阿密。迈阿密桔子成了供应商的救命稻草。铁路加班加点修到了迈阿密,有了铁路的迈阿密不再是从前的迈阿密,几度转身,成了美国南方最繁华的都市。东海对水清说:“如今人们提起迈阿密,会想起椰树、海滩、游艇、明星豪宅……但是迈阿密郊外的桔子树总是让我想起你。”他的满怀真诚和甜言蜜语,让她决心去美国。国内亲离众叛,远行是最好的选择。她开始浮想连篇:既然迈阿密有一段传奇,或许自己也有一段传奇。他把她安置在迈阿密西北的一座小城,离迈阿密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那年水清已经36了,先是以学生的身份在学校读书,然后去他客户的公司上班。水清从小天资聪颖,英文和工作都上手很快。人在异乡,她孤苦无依,早把他当成了亲人。两个人继续情意绵绵,这事很快被林欢知道。在当地华人的中秋联欢会上,林欢突然现身,林欢身边的女人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你这个不要脸的烂小三,给老公戴绿帽,自己的娃扔了, 跑来美国抢别人的老公和娃。”水清被连环炮震得神魂四分五裂 ,身体外焦内酥。她没有倒下,选择反击,她怒视着林欢喊:“这世上最可耻的不是小三,而是抢闺蜜男人的心机女,你当初挑拨离间毁了我的初恋,你在宿舍楼道口对他瞎编什么?你以为这世间没有因果报应?”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个人都伤得痛不欲生。对于水清,这是第二次受辱,比第一次更鲜血淋漓。她选择了离开,去佛罗里达的Jacksonville重新开始。她没有想到东海依然对她不离不弃,愿意跟她共渡余生。众人看东海,他付出的代价相当惨烈,净生出户离婚,并且失去了儿子。水清后来才知道,东海这些年暗度陈仓 ,在中美两地都打了些埋伏。林欢身心俱伤,恰逢母亲病重,干脆卖了公司,带着儿子海归了。 5 水清三人的段子,在大学同学群里闹得沸沸扬扬,说东海有本事,把两个女同学搞成一妻一妾,但是妻容不了妾,故难享齐人之福;说水清很传奇,从初恋到小三再到扶正。总之,这三个人的狗血故事,旷古未闻 ,中间恩怨纠缠不休,一路跌宕起伏。水清和林欢选择眼不见为净,先后退了群。东海倒是心宽豁达,继续留在群里任凭风吹雨打。水清嫁给东海的那一年,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桔子树,祈愿桔子树下的誓言能重新启程。初婚的日子安详宁静,水清很快怀孕了,去医院检查,还是个男孩。两个人都满心欢喜,虽然不是初为人父人母,但这个儿子有不一样的意义和使命。窗外的桔子树欣欣向荣,一树橙亮的果子,全是幸福和希望。东海说,等孩子长大了,我们要带他回国,去看校园的桔子树,告诉他爸爸妈妈的爱情传奇。水清以为苦尽甘来,未来美好明亮。她高龄产子,完全是在拼命,好在平安生下了儿子。儿子的小名叫orange, 就是桔子的意思。orange可爱极了,粉嘟嘟的脸, 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不管见了谁,都绽开天使般的笑颜。那夜orange喝饱了奶,乖乖地进入了梦乡。但是第二天再没有睁开天眼睛。医生的诊断是婴儿猝死症(SIDS),也称“摇篮死”。摇琴一直羡慕水清,在摇琴看来,能把初恋修成“正果”的人,都是得到了上天的恩赐。就在这天,当她因“大选综合症”而焦虑恐惧时,水清向她展示了这『正果』的背后,滚动着多少惊天动地的伤痛。水清对摇琴说:“orange还没过一岁的生日,就跟这个世界道别了。我从来没见过东海嚎啕大哭过,但他乐观豁达,很快走出来,而我得了一年的忧郁症。”摇琴说:“我以为我命苦,想不到你更苦。”水清说:“悲苦到了极点,我一滴泪都没有,那年东海跟人合伙办房地产公司,业务拓展不顺,回到家里还要面对我一张死人脸。幸好我遇见了莲姐,她家有佛堂,我去她家礼佛听经,很多事情想通了,人变得开朗明事,我跟晓佳的关系也融洽了,也理解了她从前的疯言疯语。后来莲姐跟随先生搬迁到休斯顿,临行前把家中的佛像赠送给了我,我于是在家里设了个小佛堂,有佛缘的朋友越来越多。”摇琴说:“我信佛拜佛,家里天天放佛音禅乐,我先前打坐时,内心平安喜乐。但是一场总统竞选,让我充满了怨恨和焦虑。”水清笑道:“你念佛功夫还没到家,没有伏住烦恼,要彻底放下才有清净心。”摇琴冷笑道:“怎么清净?你不怕吗?去年春天那场打砸抢,还放火烧房子,我怕未来的美国比索马里还乱。”水清说:“这个你要看开,无论谁上台,都希望一个稳定的政局。历朝历代的各路英雄豪杰,打江山时要一个乱,坐江山时绝对要一个稳。”摇琴说:“谁上台谁都不傻,但是新帝登基前说了,要打开边界移民墙,各种混乱分子蜂拥而入,国家不乱才怪。”水清说:“不会乱,不是总统一人说了算,再说了,民主党也好, 共和党也好, 两党后面还有一个深层大老板,大老板要维持白宫平衡,国家安定。”“谁说的?”“东海说的。” 6 水清的预测没有错。新帝在白宫还不到两周,据说几百个有犯罪记录的非法移民被驱赶出境。那日摇琴给水清打电话说:“现在这局势谁也看不懂,说不出的曲折离奇,珍妮也傻眼了。”珍妮是摇琴的隔壁邻居,金头发绿眼睛的美国女子,两人往来了十多年,曾相互帮助照看小孩。珍妮后来离婚,找了个帅气高大的墨西哥男友。大选之前,摇琴无意间透露出,她会投川普。珍妮立刻变了脸,眼睛瞪得像元宝,耳朵竖得象天线。她怒问,怎么可以选川普?他一口一个“中国病毒”。摇琴回答说,那家伙不是绅士,骄傲狂妄胡说八道,但是他守得住国家的大门,有他在,法律与秩序在。摇琴对水清说:“因为政治分歧,我和珍妮谈崩了,谁也不理谁,我是后来才知道,珍妮的墨西哥男友是非法移民,她恨川普修墙,以为拜登上台会大赦天下,非法者自动拿绿卡。现在才知道纯粹异想天开。前天我在前院剪树,她停下车主动跟我说话,说她在地下室开了个小作坊,做了一些桔子主题的艺术品,准备去参加Florida orange art Festival (佛罗里达桔子艺术节), 希望我去看看。我们是普通人,好好过日子,不为政治斗争破坏友谊。”水清说:“暂时的混乱之后总要回归正常。” 7 大选过后,疫情依然严重,从事房地产的东海忙得四脚朝天。许多北方蓝州(民主党)纷纷迁移到南方红州(共和党),东海所在的地区,潮水般涌来的北方看房人,不讲价,不挑剔,看中了就下单,有时候人都没飞过来,在网上看图就成交。东海回家对水清说:“一场社会动乱,搅乱了每个人的风水,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喜笑颜开,皮特(合伙人)笑疯了,过去好多卖不出去的烂房子现在都有人抢。对了,上次你说有个朋友想卖房,她名字挺有意思,叫落雨还是落雪?”水清说:“罗雪现在没心思卖房,她刚刚失去了先生。”东海忙问:“病毒杀的?”水清说:“不是,大选之夜,罗雪夫妇跟女儿政见不合,大吵之后,她先生高血压和心脏病一起复发,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东海拍桌叹气道:“如果早点收看我的节目,就不会送命了,我每天都在治愈破碎的心。”水清说:“你白天工作已经很累了,那自媒体节目更耗神,你要注意身体。”东海很快把白天的业务委托他人,一心一意在线上打造节目:“万眼看世界”,关于病毒,关于大选的各类话题。观众大都是华人,踩的赞的都有,每日流量十几万,广告收入节节开花。东海脑子快,会搜寻,把网上的资料东拼西凑,再发挥他超乎寻常的想象力,编 一些惊悚离奇的故事。比如某个政坛女皇,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是来自魔界的吸血女鬼,靠婴儿的鲜血维持能量,吸血鬼没有年龄的困扰,永远精力旺盛,斗志昂扬。有观众在现场问他,美国每年有40多万新生婴儿离奇消失,是不是被吸血鬼当了晚餐?他随口就编,是的, 吸血鬼手下有一帮小喽罗,游荡在民间,专寻快临产的孕妇。孕妇如果精神脆弱,就会遭到袭击。国会正式确认新帝的那天,东海的栏目里涌满了伤心绝望的观众。一位观众在线上交流,她对新帝不反感,老头看着也温和慈祥,但她害怕有人篡他的大位,把美国搅成一滩烂泥。东海一副智者的模样说,跟你一样焦虑不安的人,何止千千万万。我知风水,通奇门遁甲,夜观星象,看世间的因果。那女子前世是谁?女皇武则天。当年唐太宗听高人指点,恐武则天会坏大唐江山,把她送去尼姑庵,断了她回宫的妄想,但是命里要成王称帝,你挡得住吗?一个女子在线上哀嚎:”如果武则天掌控美国,今后怎么办?她难道就没有克星吗?“东海慢条斯理,面朝镜头,大袖一挥,如仙如云,他摇着鹅毛扇子,摇出潇洒自如,摇出诸葛亮的风姿。他说:“克星肯定有!后年五月便有大事,只是天机不可泄,而我们必须面对,早一点接受,把心理伤害降到最低点。武则天登基,谁能服气?凡人哪知啊,武则天是九尾狐,投到人间有 帝王之姿,龙颈凤额,天命完成后又转世九龙蛇,魔界继续修行,千年之后投胎人间,自然贵不可言。我们普通凡人,要知命知运,平心静气过自己的日子。美国虽然没有了从前的光荣和美好,但依然是个繁荣富强的国家,看看大海里颠簸的非法移民,我们是不是应知足常乐?”东海要上镜,要穿汉服,宽松轻柔的长袖,飘逸灵动的腰带。那件大袖汉服,还是水清在网上为东海选购的,买回家上身时,肩部有些紧,幸好水清会针线。东海感动不已,他说:”老婆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知道,若是换上林欢,肯定要怨他不务正业,只知道装神弄鬼。水清对东海笑道:“ 你知识渊博 ,腹中有锦绣,口吐大莲花,有时明知你在胡说八道, 但还是听进去了。如今摇琴和罗雪都成了你的粉丝,罗雪说你上镜潇洒飘逸,天生的自媒体明星。”东海满脸的喜气说:“撕裂的社会里有太多痛苦的灵魂需要拯救。”水清笑道:“摇琴 一直在寻找灵魂导师,她赞你的节目治愈效果奇好,比心理医生强多了。”水清忽然想起桔子树下的初恋,桔子树后面是学校南门,南门外面有一片墓地,在黄昏时涌动着暗湿而诡异的气息。 混沌不清的暮色中, 她怕,她对东海说,我们回去吧,而他却拉着她走到墓地,然后给她讲吊死鬼的故事,吊死鬼怨气重,没有眼睛,血红色的嘴比桔子还大,拿着一根绳字蛊惑人上吊。她颤栗着,紧紧抱住了他,于是成了他口中的“主动扑向我的怀里”。东海享受着”灵魂导师“和”穿越时空的诸葛亮“,但是没有笑得太长。他的帐号突然被油管封杀,说是恶意传播谣言,煽动情绪,挑起事端。水清的第一反应是林欢的检举揭发。水清不敢乱说,她没有证据,只有第六感。东海倒是乐观,重新开号,重新出发。水清和东海都和前任保持联系,毕竟有共同的孩子,与生俱来的血缘纽带,无法切割。日子久了,水清发现,东海似乎对林欢心怀内疚,或许是思念国内的儿子?好几次,水清看见东海接了林欢的电话后,沉下脸,点了一根烟,独自一人走到后院,寂寞的背影被月光拉长了,孤独伤感,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一起融入黑夜的凄凉。午夜梦回时,水清也会想起童华,他有什么错吗?他曾对她付出全部的爱。两个人离婚了,他依然无怨无悔照顾她的父母。她的故乡疫情加重,突然封城,朋友圈有亲戚发视频,她看得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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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年在马赛城

华府新闻日报 副刊 2022.3.3 两年过去了,病毒还在猖狂,人类只能选择与其共存,一些国家的大门已经打开。这个早春,一个欣喜的机会落在我的眼前:欧美华文作家笔会将在法国南方举行。我在激动之后只能遗憾放弃,中国可能打开大门,亲人还在故乡,我随时准备启程回家。 十多年前,我游览过法国南方,看过普罗旺斯的花田,风情万千的地中海小镇。至今念念不忘,最难忘的是马赛。那夜睡前忘记关好窗帘,黎明时被晨光吵醒了,于是我干脆起床,站在窗前,看被霞光拥抱的马赛城,像碧水之上的海市蜃楼,又像一副静默的油画,在我眼前铺展,带着盛大隆重的宗教情怀,还有几分梦幻的神秘。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日出如火,染红了圣母大教堂,宛若披了金纱的女神,傲然立在海之上,山之巅,让人默然低首,起了虔诚的心。 我曾经以为《马赛曲》来自马赛,翻了资料才发现不是,音乐家克罗德来自法国东部的莱茵河畔,创作了《莱茵军进行曲》。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向世界宣告了公民的自由,人权的神圣。这一壮举让王公贵族们慌了,他们招兵买马,企图扼杀革命。在马赛城,结盟军高唱《莱茵军进行曲》,向巴黎一路进发。因为是马赛人的战歌,人们便把它称作《马赛曲》。 漫步在马赛老城是件很惬意的事,微风吹过来,有花的温香,也有葡萄酒的醉香。走在曲折幽深的小巷里,从邻家爬满蔷薇的雕花阳台,飘来一段悠长的小提琴,琴音倾述着古城千年的沧桑和唯美,我站在浸满花香的音乐里,怀想旧时光的经典,岁月深处的安详从容。马赛是普罗旺斯的首府,我相信,世上那些追求浪漫风情的小资们,肯定不想错过马赛的古典和优雅。 街口处有浓荫如盖的橄榄树,但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橘子树,一串串像葡萄一样挂在树上。一只桔黄色的猫,在橘子树下打盹,悠闲地享受懒慵的生活,两三个小孩子,笑着,尖叫着,骑着自行车一路奔过,响声惊醒了猫的美梦,它穿过马路,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门口有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低下身子,温柔地拍了拍它的头。这是一个安静美好的下午,像一首淡淡的抒情诗,在春天的阳光下被少女朗读着。你怎敢相信,这座城市在二战时期,曾被德国炸成一片废墟,被炸毁的还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桥,是与埃菲尔铁塔齐名的建筑杰作,曾经是马赛城的地标。 马赛有条大街很有意思,叫大麻街(La Canebière),大麻街上商家众多,车水马龙,被称为马赛的香榭尔大街,当然不能与巴黎的香榭尔大街相提并论。为什么叫大麻街呢?这里面有段历史。十八世纪的时候,马赛港就是法国南部的航海中心,船工业兴旺发达,为了制造航船的缆绳,人们在马赛的土地上种植大麻,大麻纤维是生产缆绳的原材料。几百年的风雨变迁,昔日的大麻田,成了现在的商业大街。 夜里的马赛城是另外一种风韵,闪耀的灯火掩盖了城市的沧桑。那晚我随众人上了一部车,朝山上开去,只见一路闪烁的动画辉煌地流转,山间呼啸而过的车,就像夜景长画的一盏灯,可以呼唤天空的疏星醉月,也可以回应地中海的欢乐流光。在拐弯后的某一处停下车,遥望天水之间的无限晶莹,刹那间点亮了心中的感动。导游告诉我们,马赛新港水深港阔,没有险滩,万吨巨轮畅通无阻,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让马赛不仅成为法国最大的商业港口,也是地中海最大的商业港口。 伫立夜风,看港口那些繁忙的大船小船,穿梭往返,开向世界各地,又从世界各地返回了家。一些美好的愿望从我心头升起,祈愿每一艘倦归远行的船,都找到停泊的码头;祈愿每一个漂泊疲惫的灵魂,都找到温暖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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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下雪

世界日报 家园 2022.3.1 南方很少下雪,三五年碰上一次。前天清晨推开门,满世界粉妆玉砌,童话王国。我拿起相机就出门,迎着冰寒刺骨的风,先是在前庭和后院,然后又跑去小区的湖边和森林,拍了一堆琼楼玉宇和林海雪原。 我回到家依然兴奋,想跟先生分享照片。他没有兴趣。他说下雪有什么好,行车困难,交通瘫痪。他小时候在雪地里摔跤,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许多年前,大雪纷飞,他开车上班,一路惊心胆寒,旁边的车在冰地里打转,差点就撞向了他。他还说,人在极寒的气温下很容易丢命,他对千里冰封的画面从来就没有好感。 他的一番感叹让我想起朋友露娜,她居无定所,目前挂在树上。这是一句玩笑话,准确一点,她住在父母家后院的树屋上。一场大雪后,树房子会成冰箱吗?父母的房子有两层楼,她为何不能搬进去?故事要从疫情说起。 疫情期间,美国南方的房子一路暴涨,一片一片的森林倒了,一片一片的住宅区开发了出来。我所在的州,外州移民蜂拥而入,入选全美最火的十大迁入州,排行榜上站在第二 。露娜没想到,自己的房子没有添砖加瓦,室内也没有装修捣饬,无缘无故就涨了十万,这不是上帝白送的钱吗?露娜一直想加入城中心的艺术工作团,但苦于没有资金。人一激动,脑子就发烧,她转身就把房子卖了,拿了现金,不仅付清了个人债务,还实现了梦想。 我记得2019年的四月, 紫藤花开浪漫,一阵微风吹过,回风轻舞,扬起一场浪漫温柔的紫色香雪。我在春天艺术节上认识了露娜,浅褐色头发,幽蓝的眼睛闪闪发亮,很有神韵。她是个业余画家,在紫藤花下摆了个摊位,售卖自己的油画和工艺品。我和她交换了脸书帐号,常在网上互动。今年春天,她说她很忙,要卖房子。 她最初的愿望很美,先租房一段时间,等房价下落后再去买房。只是那房子还在疯涨,从北方和加州搬来的有钱人,根本不讲价。售房市场闹哄哄一片,完全是在抢房。房东精明,房子的租金当然是水涨船高。她是雪上加霜,供职的机构效益下滑,很快倒闭关门。她失去了收入来源,虽说可以拿联邦的失业援助,但是租不了好地段的公寓。 露娜想带着两头宠物猫搬进父母的家。非常倒霉,打不开门。父母在疫情居家期间,纷争口舌不断,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去投奔佛罗里达的妈妈。露娜父母是高中恋人,两人在19岁的时候就生了露娜。露娜母亲怎会料到,她这负气出走,留下一个错综复杂的局面。父亲堂而皇之,把新女友带进了家门。又过了两个月,女友把五岁的儿子、两头金毛狗,三只鹦鹉,热热闹闹迎进了家。 父亲的女友喜欢动物,但是对猫严重过敏,不想让露娜搬进家,因为家里已是动物世界。父亲也说,露娜,你三十五岁的人了,应该独立! 你当初买房我帮你付过首款,你既然冲动卖了房,就要为你的冲动负责。露娜无路可走。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后院的橡树,橡树上架了座玲珑可爱的木房子,那年她13岁,爷爷选最好的木料,亲手修建,送给她的树屋礼物。露娜对父亲说,我不进你的房子,我住树房子,那是爷爷给我的! 露娜带着行李和猫,理直气壮搬进了树房子,父亲和女友只好大眼瞪小眼看她上树。树房子里有床、桌子,壁柜等简单家具,但是没有卫生间,她必须厚起脸皮进父亲的房子沐浴或洗衣。还好,她的猫咪不会进房子,猫咪很享受树上的日子,在繁茂的枝叶间活蹦乱跳。 树房子离地高,看得远,露娜常坐在窗前望野景。夜晚室内有灯,没拉窗帘,她看见父亲和女友在卧室争吵,女友摔门进了客厅,两头狗在客厅沙发上跳来跳去。卧室的灯亮了,露娜看见女友的儿子在床上跟鹦鹉玩,房间的家具还是从前的家具,她十六岁那年换过新家具。光影交错中,忽明忽暗的记忆,半悲半喜的情绪,对于露娜,人非物在,还有伤感的心。白天窗口黑,露娜看不进室内场景,但能望见远处忙碌的推土机,工人们正在修房子,新的小区又要建起来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自己的房子,才能从树上搬到树下。 一场大雪后,朋友们纷纷在脸书上询问露娜,你现在好吗?没有冻坏吧?她说她用可防火灾的加热器,没有太大问题。她感谢爷爷当年的精心打造,二十多年过去了,室内设施依然未坏。莫非爷爷心有预知,未来的孙女会无家可归,只能窝居于少年时代的树房子。 她把在树房子拍的雪景放到脸书上,众人都赞雪中的树房美如童话,但露娜说,好看是好看,但是风吹进来真冷,上帝保佑,别下雪了,春天快点来吧。众人听了,心知肚明,树房子的保暖设备不理想。我懂,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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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立春 作者:孟悟 谁记得立春那天,夜空美轮美奂。漫天的辉煌灿耀人间,华丽的春天已经出发。盛世里的花光明媚,盛世里的万物生长。 两个女人一明半暗,冲进我们的视线。她脖子上的金牌闪耀辉煌,她脖子上的铁链刺骨冰寒。 人间有天堂,人间有地狱。天选之女的笑靥和美颜珠峰上的雪莲,多少人望峰熄心。铁链女的屈辱和苦难,转眼一道闪电,谁会跌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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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千山万水 (作者: 孟悟)

世界日报 小说世界 2022.2.12 开始 连载 1 魏冬阳的后院有一棵神奇的桃树,春天开万紫千红的花,夏天结七彩缤纷的果。一树华美耀眼的果子让人目瞪口呆:黄桃、油桃、李子、樱桃、红杏、乌梅… 齐齐欢聚在一棵树上。这棵嫁接桃树,花了他十年的心血。他跟着Youtube上的农业视频,一步步学来的。每年春天开花,一片缤纷绚烂,如五颜六色的彩云,站在彩云下,他总会想起她的初恋爱人凌霄。旧事拍岸,如汹涌的浪花,吞噬了他的身心。 冬阳在多年前跟妻子离了婚,儿子随妈,他每周定期探望。好友大海一直劝他再找一个,大海认为他帅大叔一枚,找个花姑娘不难。他说随缘,遇到动心的人,也不会拒绝。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有个人影子挥之不去,不过单身的的日子也算潇洒。他最初在一家医药公司从事编程,公司后来经营不善,决定解雇一批员工。东阳不幸中枪,他拿了补偿金,卖了股票,干脆自己创业。他跟大海合伙,两人动手能力都强,把一些危房和遗弃房以低价买下,然后动手装修,捯饬一番后,或卖或租,几年下来,聘了几个墨西哥工人,干得风风火火。也算事业有成的小老板。儿子的大学学费早备好了,业务也上了正轨,东阳觉得没必要太辛劳自己,闲暇时光,东阳喜欢读书写字,养花种菜也是他的乐趣。他有次看电视节目,节目介绍一种奇妙的嫁接果树,他的眼前一片花光流转,初恋情人凌霄曾经说过,她做过一个梦,梦见一棵开花的树,开出各种颜色的花,很快结下各种颜色的果。东阳的心,没有理由动了,第二天就上网学习嫁接果树。原来嫁接很严谨,并不是随心所欲的肆意安排,柿子树不能跟苹果树成亲,橘子树也不能跟桃子树同居,只有同一类的果树才能嫁接,桃、杏、李、樱桃可以相亲相爱聚在一起,因为它们是表姐妹,同属核果类果树。捯饬了好几个春秋,他在失败中潇洒前行。2020年,病毒攻击世界,闹得人心惶惶,东阳宅在家里继续嫁接工程。那棵果树总算没有辜负他,一树华丽丽的果子饱满旺盛,攀过篱笆,侵略到了邻居的领空领地。邻居乔治隔着篱笆朝冬阳挥手笑道:欢迎你的美丽果子,但讨厌你的喇叭藤(Trumpet vine) 到处串门。 冬阳的后院有片野林子,林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长了喇叭藤。喇叭藤天性茁壮,在美国南方的土地上生龙活虎。东阳知道美国人把喇叭藤当强盗植物,喊杀喊灭,喇叭藤的叶子还让人过敏瘙痒,出现皮疹和荨麻疹。但是喇叭藤在夏日花开明艳,像极了中国的凌霄花。东阳看着它便想起了凌霄,怎么可能去买杀草剂?乔治总是提醒他,喇叭藤是侵略者,繁殖快,攻击性强,扼杀花草树木,小心你的神奇桃树也会遭它算计。乔治还借题发挥,说现在的城市车堵人堵,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外州人和非法移民都来了,你看那喇叭藤到处乱爬,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失去生存的空间。东阳回应,也不全是喇叭藤,也有神奇果树。乔治呵呵笑道,我倒希望全是神奇果树,可能吗? 2时光匆忙,又是一年。2021的春天来了,疫苗也来了,满世界涌动着希望。还没到春节,那神奇果树就开花了。最先行动的是油桃花,一枝又一枝的粉艳照亮了天地。黄桃花的节拍慢两拍,但黄桃花出场的时候,油桃花并没有谢幕,紧跟后面的是乌梅花,她轻盈雪白,晶莹玲珑,一阵微风吹过,花儿们回风轻舞,扬起一场浪漫温柔的缤纷香雪。东阳站立在香雪中,赞叹造物主的神奇,生命让人欣喜,要是凌霄也在身边,那便是完美的童话。遐想翩翩中,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大学同学贺倩的微信,贺倩告诉东阳,凌霄的女儿五月要加他的微信,东阳楞了,突然间心跳血涌,回微信的手指在发抖。他仰起头来,缤纷的花瓣落了他一脸。 五月告诉东阳,母亲凌霄已是晚期胰腺癌,近日从昏迷中醒中,一直在呼唤东阳的名字。东阳和凌霄虽是大学校园的恋人,但不是同一个专业,所以也没有机会在同学群里相逢。两人没有修成正果,是双方家长在生意上有过节,闹上了法庭,死也要将这对鸳鸯打散。一对情侣在重压之下有了吵闹,谁也不愿低头,把哀怨憋在心底,憋成了永远的内伤。 东阳后来去了广州,又从广州去了美国,千山万水之后,似乎可以把年少的情一笔抹去。但是人到中年,往事像回头的河水淌过他的身心,一闭上眼睛,全是过去的场景,每一个场景都有凌霄的笑靥和娇音。前些年,东阳回H省老家参加同学会,私下会过老朋友,间接听到凌霄的消息,她三十八岁那年失去了丈夫。当官的丈夫跟秘书在野外车震,不幸被一货车撞下了山坡,山坡下的一处『农家乐』成了事故现场。农家乐的老板后来还找凌霄要赔偿,说是把他家百年的银杏树撞断了,坏了他家的风水。男人没了,孤儿寡母还要被人欺负,贺倩和凌霄是远房亲戚,贺倩的丈夫在公安局工作,才把这件事摆平。东阳回国时也想过找凌霄,见个面,喝个茶,聊聊过去的日子,但又有什么意义呢?东阳听说凌霄上了年龄,容颜没有减分,还添了成熟的妩媚韵味,身边不缺献殷勤的男人。他每次回国都来去匆匆,不见也好,免得徒添惆怅。东阳是后来才知道,凌霄一直在心里期盼和他重逢,护好容颜,不敢衰老,就是为了见他的那天。可叹生命太短,人生无常,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的结局。多少恩怨爱憎之后,诀别的时间表说来就来。若是正常时期,东阳买一张机票说走就走。如今病毒时代,中国的城门紧闭着,回国之路千山万水,遥遥无望。东阳给大海挂电话:『我知道你小子门路多,帮我想个回国的方子,办成了,你是我的恩人。』大海说:『我确实想当你的恩人,但你拿的是美国护照,先别说机票,你还要签证,你签得下来吗?探亲类的签证全部关门了,目前能申请的是紧急人道主义签证』。东阳说:『我说父母年高病多,需要我回国照看。』大海冷笑说:『哭的人不要太多,大使馆铁脸一张,只看直系亲属的病危通知书,你拿得出来吗?』东阳说:『如果真是病危通知,回国后还要隔离14天,最后一面能否见上?』大海说:『是的,只能见死人,见不了活人,谁也不能怪,只能怪病毒。我知道有个人,手持中国护照,只需搞定双阴性报告和机票。他怕飞机熔断,一口气买了三张机票,十几万人民币啪的一下甩出去,最后健康码出了问题,登不了机,一米八几的小伙子突然情绪失控,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同情有用吗?昨天看朋友圈,一个可怜的留学生,做了核酸和血清,好不容易搞定机票,以为可以回家了,最后却滞留机场,你知道是什么鬼?她的机票是从第三方平台购买,而官网购票的乘客优先,有空余座位她才能登机,这个时候,哪来的空座!还有个留学生,已经毕业了,房子都退了,因为打过疫苗,核酸检测的某个指标略微超标,就是不让你上飞机!你看看,哭有用吗?』东阳听得失魂落魄,在微信里告诉五月:『拿中国护照的都很难回家,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能跟你妈妈在视频里说话吗?』五月说:『妈妈身体很虚弱,连拿手机都费劲,但时不时的还在喊你的名字。』东阳攥紧拳头,『邦』的一声打在桌子上,恍然间,似乎浓烟和烈火包围了自己,而自己却无法救自己。愤怒悲伤之后,能解决问题吗?东阳起身推门,走在后院的山坡,他看见喇叭藤上的花朵正对他纵情怒放,一朵朵忧伤的喇叭正无声奏鸣,似乎有倾诉不尽的思绪,绵绵不绝的哀愁在空气里荡漾。他采下一朵花放在手心,柔软的花瓣让他心颤。他想起他和凌霄热恋时,凌霄曾在他的怀里许愿,人终究有一死,她一定要死在他的前面,而且要躺在他的怀里离开,那是最幸福的告别,人生不会有遗憾。一阵风吹来,把冬阳放在手心的花吹远了。他哀叹生命无常,自是人生长恨,无边的失落和彷惶,他仿佛穿行在黑夜里的森林,眼睛里突然闪进一缕光,黑森林的前方亮起一盏灯。3大海带来一个好消息,他问他:『敢不敢偷渡?』东阳淡然说:『早查过了,那些偷渡广告啊,骗人钱财的贼多,几千美元打过去,还没冒过泡就把你拉黑了。』大海说:『我有个靠得住的朋友,两个月前签证失败,靠蛇头偷渡回了国。那蛇头在纽约,手下有严密的组织体系,信誉过硬,付一半押金,偷渡成功后再付另一半。』东阳跟一个叫阿辉的人接上了头。交付了一万美元的定金后,他被拉进一个群,群里的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东阳告诉大海:『阿辉的安排还算细心,那些人跟我情况差不多,美国公民,在美国有正常职业,都打过两针疫苗。群里有许多暗语,比如不能说偷渡,只能说旅游,而蛇头是导游。』阿辉负责旅游行程,计划先飞越南首都河内,要求他们少带行李,一件随身拉杆箱就够了。东阳的商务签证很快办下来了,对于高级技术人才,越南政府总会网开一面。东阳在河内郊外一家普通的酒店隔离,隔离时间十四天,期间管理并不很严。他告诉五月:『我正努力通过第三国回中国,一旦进入中国境内,我会立刻通知你。你妈妈怎样?』五月说:『叔叔一路多保重,我妈妈情况时好时坏,这一阵都在昏睡。』东阳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赶回家,能否成功闯关,前途未卜。现在同行的几个人都熟识了,彼此安慰支持。在隔离酒店,东阳跟一个叫百合的女子言谈融洽。百合眉清目秀,言语温暖柔和,她是一家大公司的软件工程师,跟东阳年龄相近,共同语言多。百合想回国照顾婆婆,婆婆得了肝癌,有医院的诊断证明,但诊断证明不是病危通知,百合的丈夫签证失败,百合狠下心,宁愿冒险偷渡,回国陪伴婆婆。东阳赞道:『见过大孝的儿女,没见过大孝的儿媳,敬佩你的孝心和勇气,上天一定帮你!』百合低头,脸微红,不抬眼皮说:『婆婆一直对我很好,我想报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是孝顺儿子,肯定是回家照顾父母。』东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只能撒谎。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偷渡回国是为了看谁,而照看父母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百合说:『我们都是老实的人,没有办法搞到假证明。我有个朋友老父病重,签证失败,只好请人搞假,开了病危通知,找的是一家私人医院,目前他已在厦门隔离。但人是提心吊胆的,唯恐被查出来,驱逐出境,进入黑名单,永远也别想回中国了。』东阳说;『为了回国,各种骗术层出不穷。连中国公民回国都步步艰难,就算拿到了核酸检测和健康码,也不一定能登上飞机。我听说有个女子在机场被拒登机,又哭又跪,还拿出一张母亲死在病床上的相片,居然混上了飞机。后来有人说,谁知道那病床上的死人是她妈?既然病危报告都可以作假,死人难道不能作假吗?』百合叹道:『都是病毒搞出来的闹剧,好好的世界里谁愿意去当疯子骗子?』东阳苦笑道:『不正常的世界里只能装疯行骗。』4隔离结束后,一个自称惠姐的导游,给一群人安排了中巴车,车从河内出发,要翻山越岭开向中越边境,到了边境小城还要休整,因为下一步是闯关,得毫发无损进入中国的地界,才算大功告成。这辆车上的人,在美国都算混得有些模样,他们舍得花钱,宁愿少受罪。一个叫艾娃的年轻女孩,穿破洞的牛仔裤,手腕上晃动着一串佛珠,她皮肤光滑水嫩,满脸的胶原蛋白。东阳看她眼角微微上翘,飞扬出丹凤眼的灵动俏皮,又想起青春时代的凌霄。艾娃精力充沛,活力无限度四射,一路哇哇地说个不停,一会儿嚷,看见大象了,一会儿尖叫,看见蟒蛇了,还有什么路边的警察抓了两个人,不知是贩毒的还是偷渡的。一个满头银发的大伯,额头的皱纹像大树的年轮,他苦起一张脸求她:『姑娘,少说几句行不行,你把我的心脏悬在半空中晃荡。』艾娃哼了哼,不屑地看了一眼大伯:『怕什么怕,我们这是冒险旅行,比去非洲看狮子还刺激。』东阳说:『我们这不是旅行,也不是娱乐,一路小心为好。』艾娃把口香糖嚼烂了,漫不经心地吹了个泡,她说:『你越心惊胆颤啊,越要被抓个正着。』她这话显然犯了众怒,无数带火的眼睛射向她。百合不愿战火纷飞,连忙插了一句话转移话题:『你回家看父母吧?他们身体好吗?』艾娃摇头晃脑说:『父母身体棒着呢,但他们想退出江湖啦,然后周游全球,把公司和家产提前分了,我那两个哥哥坏透了,坏透了,趁着新冠病毒捣乱,知道我回不了国,想独吞我的财产。』她这话一出,众人愤怒的眼神变成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又落回她的身上。东阳说:『你是父母的孩子,他们吞不掉你的那一份。』艾娃说:『坏人编得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他们早成家立业,外面还有二房三房在生崽,看见没有,私生子都跑出来抢钱了,还说我三十一岁的人了,没家没孩子,给够吃饭的钱就行了。』一个穿蓝衣的中年女子说:『姑娘,你保养真好,不像三十一岁,倒像是二十一岁。』她叫伊丽莎白,英文名也够大够气派。她齐腮短发,造型干练,一举一动有管理者的气质。艾娃说:『我倒希望回到二十一岁,那时候才不担心什么大龄未婚,什么愁嫁啊。』银发大伯说:『你父母家大业大,你没孩子很吃亏啊!』艾娃眼睛一瞪,丹凤眼变成了牛眼睛,她朝大伯高声喊话:『你怎么知道我没孩子?纽约的冰房子里住了我20个下一代,我怕谁啊?』如此癫狂之语,惹众人狂笑不已。东阳心想,一路上有这二货当开心果还是有趣,倒是百合反应快,她问艾娃:『你在纽约做了冻卵手术,你这一冻就是二十个吗?』艾娃得意地笑起来:『那可不是吗?我势单力薄,得为自己多准备些人种,我两个哥哥都有好几个娃,他们乌秧乌秧的一群人,团体作战对付我。』银发大伯说:『你那只是蛋,还没有孵化成人,怎么出来帮你打仗?再说你父母认那些蛋吗?』艾娃扬起下巴说:『怎么不认,我的骨血!这次出发前,我还去医院打了证明,我爹妈虽然不认洋码字,但是信洋报告的真实性,我会给他们翻译,也会告诉他们,以后我的孩子们集中了全世界最优秀的基因,各种肤色,最美的外貌,最聪明的大脑,最强健的体魄。』百合笑道:『好啊,有的当科学家,有的当运动员,还有的去华尔街,也有进军白宫的。』艾娃笑得像节日绽放的礼花,她挥动手臂欢舞道:『他们都听我的话,我就是世界女王。』东阳说:『什么女王?你这是瞎搞乱整,你以为爹妈会支持你?』艾娃说:『会支持我,因为他们的子孙有机会在世界舞台呼风唤雨。』百合笑道:『好,我支持你,告诉你父母,若想子孙竞选美国总统,也只有靠你在美国先拼下一块天地。』艾娃兴奋击掌:『说的好!我父母不蠢,懂这个理,他们的资产是投给未来的世界领导人呢,还是给那些成不了大器的蠢土豪。爹妈若有远见,该把大半的资产给我。』东阳说:『做人不能太贪心。』艾娃说:『贪心的是我哥嫂,他们人多势众,我必须为下一代拼出全力。』大伯在一旁摇头晃脑感叹:『还是有个孩子好,哪怕有个蛋也好。』 5车窗外是越南乡村的风情画,满眼的幽绿,绿得赏心悦目,藤萝缠紧了参天的榕树,繁茂的叶子捧出一串灿黄的花。密林之外,层层迭迭的稻田,蜿蜒在山水间。又过了一阵,道路宽了,路上车多人多,一栋气派时尚的高楼闯进了众人的视野。百合低声对东阳说:『我进过那栋楼,里面有家越南国立公司,曾与我们公司合作过项目,设计高清监控专业显示平台。』东阳做过十年软件开发,专业敏感度高,他即刻问:『设计什么?是触摸屏系统吗?可以将多组画面进行放大和迭加。』百合点头说:『对,画面不仅能放大,还有夜视监控功能,黑夜里看不见人,但能发现人眼睛,像发亮的珠子。我们公司还跟中国合作过,设计高清监控显示系统,用于地区管理、交通指挥、城市监控。』东阳怅然一叹道:『应该还有边境监控。』东阳话一落,百合的脸色也变了,她低头颤声道:『这是作茧自缚吗?我记得所到之处都是盛情接待,人人把我们当贵宾,可是我自己让自己当了偷渡客,不,特别游客。』东阳安慰她说:『此一时,彼一时,人生总有高潮和低潮,不要怪自己。我们隔离的那家酒店附近,有一处豪华度假村,朋友曾在那里招待过我,我曾享受过天上人间般的富贵。今非昔比,那又怎样?』百合说:『病毒把我们变得面目全非。』东阳说:『对,要怪就怪病毒,就是它在地球兴风作浪。』东阳的这句话,语音稍高,恰好落在大伯的耳朵里,他随即回应:『这病毒害死人了!』艾娃握着双拳说:『死病毒,烂病毒,咒它全家死光光。』大伯说:『你别咒病毒,越咒越强壮,它不死不烂,还到处开花。从前没病毒的时候,走这条路也就一千美元,现在好几万,还不是人人都可以上车。』东阳这才知道,大伯是偷渡路上的常客。大伯曾从中国偷渡到美国,一到美国就申请政治避难,出大钱请律师帮他搞定了绿卡。他拿了绿卡回中国,在中国投资办厂,一路春风得意。结果回美国时被海关请进了黑房间,官员盘问他,你说中国迫害你,你要在美国避难,怎么一路顺利回了中国?他这下慌了,只能乱编故事,但是档案有了黑记录,从此再不能正大光明回中国,每次只能偷渡回国,再偷渡出来,越南是他的中转国。大伯自嘲笑道:『我当初是偷渡到美国,如今又得偷渡回中国。一次偷渡,终身偷渡。』惠姐说:『我提醒过多遍,不是偷渡,是旅游。』东阳对大伯说:『我们是在旅游,大家相互照应,都是同条船上的人。』百合说:『听说到了边境小城,我们会坐船到广西。』大伯点头说:『是的,坐船,我们同船游览大好河山。』 6车到了边境,已是黄昏。路边的一棵树上开满了橙艳夺目的花,东阳定睛一看,那不是凌霄花吗?它们缠在树上开得活泼明艳。东阳心想,看见凌霄花了,我一定能见到凌霄。惠姐把一群人安排在半山的民宅,几栋民房匍匐在芭蕉林里。房内有wifi,东阳立刻给五月发微信。五月告诉东阳,妈妈知道他在路上,身体好多了,今天早晨还喝了一碗粥。空气里飘荡出诱人的饭菜浓香,但是晚餐很简单,一人一碗米粉,里面有几片鸡肉和蔬菜。艾娃在一旁哇哇抱怨说:『这是什么越南米粉?粗得像放了木渣子,缴这么多钱给旅行团就吃这个?』百合在一旁劝她:『我们这是逃难旅行,能有吃有住就不错了,只希望前面的路能走得顺畅。』前面的路并不顺畅。惠姐给众人带了坏消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上船前往广西。疫情期间,中国加强了边防,几千公里的边境线上,到处设点,据说水上陆上有1300多个站点,荷枪实弹的军人日夜巡逻。惠姐机警,随机应变对付各种局面,上一周,她安排偷渡者装扮成渔民的样子上船。但是还是被中国巡逻船追查,不用多问,只让你开口听口音,就知道你是假的。艾娃问:『被赶回来了,你们要不要退钱?』惠姐说:『赶回来了,还可以再出发,我们讲信誉,要把你送到中国为止。目前的情况最好兵分两路,一部分上船,一部分上货车。』百合对东阳说:『无论坐船还是坐车,都有风险。坐船没有车马劳顿,货车要翻山越岭,一路颠簸疲惫,我选择坐船。』 众人不傻,都知坐车累,可惜船位不够,惠姐让大家抽签。艾娃和东阳抽的车签,百合抽的船签。百合想跟东阳在一起,主动把船签让给了艾娃,艾娃抱着百合又亲又跳,一声又一声,清脆甜蜜地喊着『姐』。艾娃还承诺,以后若是儿子当了总统,不会忘记大姨的恩情。艾娃取下手腕的佛珠手链,送给百合作纪念。她说她曾去印度旅行,导游带他们去看释迦牟尼的菩提树, 释迦牟尼在树下悟道成佛。爱娃手上的菩提佛珠就是在景区买的,据说其材料来自释迦牟尼的菩提树。戴上它,会得到佛祖 一路护佑 ,遇难呈祥。百合道谢收下了手链。她打开旅行箱,拿出一件绿色风衣送给艾娃,愿一路陪她遮风挡雨。艾娃说:『姐,我知道这是好牌子,迪卡侬的超薄防晒衣。』大伯悄声对百合说:『你傻啊,走陆路若是被抓,会坐牢的,走水路最多被驱赶。』百合说:『都是一样的风险,在水上也可能被抓的。』伊丽莎白本来抽的船签,她主动跟大伯交换。多年前,她去意大利坐邮轮,遭遇Costa沉船事件,跳海游回了岸边,自那以后,阴影笼心,对水中的船充满了恐惧。 7坐船还要多等几天,货车第二天就能出发。上车前,司机给每人发了一个电动小风扇。东阳只知道与货车同行,行程会艰苦,但是没想到如此苦不堪言。货车上堆了大米、鸡蛋、蔬菜、水果,居然还有吵闹不休的鸡鸭。当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那些鸡受不了,从笼子里挣扎出来,在车厢内飞来飞去。那场景惊心动魄,一只鸡飞到东阳的头上,还居然拉了屎,百合幸好准备了湿巾,递过去让他揩干净。伊丽莎白忽然尖叫起来:『你们看看这些鸡蛋,都孵成小鸡了。这车厢热得像烤箱,无比恶臭的烤箱。』毛茸茸的小鸡脑袋在蛋箱里冒来冒去,百合忍不住喊出了声:『是烤箱,也是孵蛋箱。』她想起艾娃的『孵人计划』,忽然间思绪乱舞:艾娃的蛋如果放在这里,是否也会冒出毛茸茸的人脑袋?东阳还算乐观,他举着手上的小电扇说:『勉强算个空调吧,否则我们也会被烤成半熟的肉。』漫漫长途中,伊丽莎白开始讲她的故事。多年前,她嫁给了初恋情人,也是她大学同学,两人婚后在国内开创了千万的产业。但丈夫因小三而跟她分手。离婚后,她投资移民到了美国,在德州经营一家工厂,跟国内合作密切。目前国内投资出了一些纰漏,合伙人坚持让她回国处理。伊丽莎白递交了商务签证,结果被大使馆拒签,签证代理告诉她,要想签证成功,必须是中国急需的人才,而且是本行业的资深专家。伊丽莎白一脸的苦笑:『什么专家?我又不会设计高端芯片,更不知道怎样发射火箭,我能做的就是当高级偷渡客,这是什么日子?完全是地狱的日子,我在德州的边境有两套房子,平时最厌恨乌秧秧的偷渡客,投票支持川普,修建边境墙,如今自己也偷渡了,感同身受了,尝够了颠簸流离的滋味。这算不算报应啊?』百合说:『我也投的川普,如今自己偷渡了,这提心吊胆的分分秒秒啊,苦不堪言!真的,别修墙了,给他们一块可以生息的土地吧!也让我们回家的路一路平安。』伊丽莎白说:『从前听华人的偷渡故事,觉得跟自己好遥远,大都是中餐馆的打工者,先从中国到泰国,在泰国的一个山村学日语,学了三个月再飞日本,跟几个偷渡者装扮成一家人,拿日本假护照,从日本飞美国,海关以为是日本一家人来美国旅行,顺利通关。到了美国从零开始,辛苦劳累四五年,攒下来的血汗钱,大半喂了律师办身份。』东阳说:『二十年前这条路还走得通,如今偷渡者在美国很难搞定身份。』百合说:『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二十年前,美国人对偷渡者是包容的,如今很抗拒。』东阳说:『我邻居把偷渡者形容成喇叭藤,那种植物在南方到处侵略,让人讨厌。但我喜欢,因为花朵很像中国的凌霄花。』 伊丽莎白说:『越南这边也有好多凌霄花,前天在路途我还看见一家小院的房墙爬满了凌霄花,我当时还以为到了中国。中国和越南本来就是一家嘛,搞什么边界。』百合说:『大伯告诉我,疫情前,中越的边民往来频繁,谁都懒得办护照。大伯还说,花一百块人民币给船家,船家就能帮你渡过河。都是病毒闹的,现在边境线上到处都设了站点,还有拿枪的军人。』伊丽莎白说:『真很吓人,我昨晚做了恶梦,被拿冲锋枪的大兵打死在边境线上。』东阳黑起脸说:『我们已经上路了,不要自己吓自己,你们看看外面的风景。』 他们只能从货车的缝隙看车外的山明水秀。蓝得透明的天空下,河流绕过村庄,一块一块的稻田翠绿明亮,开满荷花的池塘,白鹭悠闲地飞过,一晃而过的佛塔和庙宇,告诉人们,这是个祥和安静的地方。东阳告诉百合二人:『这就是古中国的南越,那时候被贬的皇族和罪臣会流放到这里, 在大汉的时候,这里被称为日南郡。』百合说:『日南郡这三个字,听起来好美,在日之南,跟阳光和南方有关,带着诗意的遥远南方。』东阳说:『汉和帝年间,阴皇后和邓贵人宫斗,阴皇后惨败,家族百人被流放,从京城洛阳出发,到这偏远酷热的日南郡。车马要行三个多月。』百合叹道:『那真是千山万水的行程,悲伤和绝望的行程。』伊丽莎白哀叹:『莫非我们这一路也是悲伤和绝望的行程?我们也被流放到了日南郡。』东阳说:『错!日南郡虽然偏远,但是充满机会。日南郡在两千年前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连接点,从南越到洛阳有一条古商道,叫潇贺古道 ,路上商队络绎不绝,中原的绸缎和陶瓷,南越的珍珠和香料,这条商道让多少商人家财万贯、富可敌国。那些要见汉朝皇帝的印度和罗马使者,航海之后,都是在日南郡登陆,然后换车马奔向洛阳。』伊丽莎白问:『那我们走的这条路,莫非就是古中国的商道?』东阳说:『有可能,就算不是同一条路,也肯定是同一个方向。』百合问:『你不是学电脑的吗?怎么知道这么多历史知识。』东阳笑道:『这些年业务不忙了,闲下来读了一些史书,史书让人明智,心胸拓宽了,好些问题便豁然开朗。』车外夕阳西下,天高山远, 触目之处是越南的土地,但又是大汉的日南郡。东阳心想,在时光浩瀚的长河里,个人是如此的渺小和孤独,那些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历史人物,曾走过这片土地。他们的恩怨和悲欢是否跟我们一样?如果他们能穿越到当下,是否愿意跟我们同行?回家,回中原的家? 8车继续在盘山公路上前行。崇山峻岭中,一层一层的树林迭翠堆碧,色彩纷呈,一条银色的瀑布奔腾而下。又过了一阵,车拐入崎岖的山道,路烂不平,把人的五脏六肺都要颠出来了。伊丽莎白哇哇叫:『真受不了!你说那些王公贵族被贬到这里,这一路千山万水的流离颠簸,能活下来的有几个?』东阳说:『要活下来才有希望,东汉的梅花公主是开国皇帝刘秀的女儿,因为丈夫的谋反之罪,她也被流放到了这里,荣华富贵说断就断了,但是公主荣辱不惊地面对人生惨变,终于活到回洛阳的那天。』伊丽莎白依然在叹气:『公主可以回家,我们能回家吗?』百合安慰伊丽莎白:『加油,坚持,司机说再熬五小时,就是中国的地盘了,不用隔离十四天就可以回家。』伊丽莎白说:『我真怕熬不过去,牺牲在险恶的路途。幸好我准备了安眠药。先吃两颗,希望睡过去,一觉醒来就是中国的土地。』或许是患难见真情,百合和东阳成了知己好友。当伊丽莎白昏昏入睡,倒在一堆香蕉和芒果之上,东阳告诉百合,他不是回家看父母,他是去见他的初恋爱人,或许就是生命中的最后一面。百合也说了实话,她确实去陪伴病重的婆婆,婆婆对她恩重如山,挽救过她的婚姻。时光退回到九十年代中期,百合和先生双双在美国读研究生。那时的她幼稚冲动,婚后受了诱惑,跟同系的一个华人同学劈腿。有次丈夫带婆婆出门旅游,她让男友来家里偷欢,没想到他们提前回家。惊恐慌乱中,她只能把赤裸裸的情人藏进卧室衣柜里。婆婆用钥匙开了大门,她衣衫凌乱从卧室冲到了客厅,没有开口,神色带着哀求,婆婆一下就知道房子里藏了鬼。婆婆后面跟着丈夫,他手里提着两条大鱼。婆婆突然转头对儿子说,我的胃药呢?我的证件呢?一定落在车里了,走,我们去看看。婆婆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收拾作案现场。再后来,她怀孕生下了儿子,百合丈夫总是疑神疑鬼:这孩子长得一点不像自己。婆婆说,你这儿子长得像你的舅公,这是隔代遗传。百合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女儿跟丈夫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总之,一家人有婆婆坐镇,其乐融融,同舟共济。百合对东阳说:『婆婆在我心中就是神一样的人物,这世间没人比得过她的宽容和善良,我儿子跟她的感情特别深。』东阳问:『你们不是给她办了绿卡吗?怎么在国内了?』百合说:『她想念老姐妹,过不惯美国生活,在中国呆长了,绿卡作废了,我每年都回国看她,如今病毒横行,我只能走歪路。』两人正聊着,司机突然停车了,芭蕉树旁是一家乡村小店,是那种竹杆和泥土混建的房子。他让三个人统统下车休整,吃好,喝好,上好厕所,翻过前面一座山就是广西了,大概还有两小时的路,中途有中国边防军巡逻,绝对不能停车。百合听得心惊肉跳,她说:『若是被边防军抓住, 是要关进监狱吗?』司机田娃得意一笑,露出一嘴黄牙说:『我送的人从没出过差错。』东阳伸出大拇指夸道:『你是最佳送货员。』田娃四十岁上下,一张脸饱经岁月的风霜,但是黑里透红, 很有精气神。他在广西的F城长大,高中没毕业就跟父亲在边境跑生意,前些年老婆和他闹散了,但很快娶了年轻貌美的越南妹子,越南妻子贤惠持家,他当前的生活跟蜜枣一样甜。伊丽莎白吃了两口越南蒸粉卷,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她拿起手机对三人说:『这是我朋友刚发来的微信,我给你们念念:广西地处中越边境,偷渡活动时有发生。广西出入境边防打击偷渡犯罪,防境外疫情输入 ,昨日共抓获600余人。』百合口里的汤突然呛进了食管,她咳个不停,她边咳边问:『我已经麻木了,如果罗网了,最严重是什么情况?』伊丽莎白说:『先判刑坐牢,然后驱逐出境,最后是永不准进入中国。』田娃说:『如果你们怕,我送你们回河内。』东阳说:『既然上了路,就知道有风险,反正我不撤退。』百合知道没有退路,她只能朝前走。三人再次上了货车,田娃重新收拾了货箱,把装鸡鸭的笼子放在最前面,然后是水果蔬菜的箱子,还有一袋袋的大米,他让他们躲在大米后面,以防万一被抽查。他还自夸,他走的是常人不走的路,很少遇见边防巡逻员。伊丽莎白说:『你走的什么鬼路,把我肠子都颠出来了,早知这样苦逼,我就该坐船,怎么也不该把船票让出去。』这时候,她手上的小电扇忽然罢工了,她燥热烦恼,把小电扇扔到一边。田娃说:『坐船更苦,为了躲避监控,要在半夜三更等船,站在河边的林子里,要喂好几个小时的蚊子。』东阳和百合交换了眼色,心有灵犀,他们都懂,那监控系统是可以在夜色中发现人的眼睛。前面的路并不顺利,他们的车被边防军堵住了,要进行检查。百合脸色惨白,心脏都跳不动了。刹那间的绝望,四周静得恐怖,阳光透过车厢的缝隙落进来, 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不,那声音不是来自阳光,被伊丽莎白扔在一边的小风扇突然启动了。军人能察觉里面的动静吗?百合不知道,但她清晰听见车外威武严厉的讯问,像惊雷一样炸她的神经。危急之中,她的手抓住了东阳的手,东阳回握她,握住了她手腕上的佛珠手链,彼此都有了安慰。货箱『轰』地打开了,几只鸡飞了出去。田娃的这些鸡就是贱,最喜欢飞到陌生人头上拉屎。一个军人骂了一声,另一个军人的声音先是冰硬,后来柔和了,又慢慢远去了。车子重新出发,又颠簸了一小时,田娃打开车门,对三人喊话:『安全了,这是广西的地了。前面就是我朋友的小店,你们在那里吃个饭,洗刷洗刷,就可以回家了。』伊丽莎白吐着长气 ,面色煞白煞白,她说:【我已经看到阎王了,没想到又回到人间。』东阳一出车厢,满眼的橙艳明亮,路边小房的黄墙上爬满了凌霄花。他背过身去,眼泪像珠子纷纷落下。他仰了仰头,拿起手机给五月发了信息。东阳给了田娃两百美元的小费,感谢他的安全护送。拿了小费的田娃对东阳热情豪爽,愿意再捎他一程,还掏钱请众人吃饭,席间东阳问田娃:『我们是怎样脱险的?』田娃说:『今天是真险,幸好遇见了我的发小,我爷爷是老中医,救过他爹的命。』百合感慨: 『有恩要报,这是人之常情,这世间最错综复杂, 难以说清的就是情。』东阳没有接她的话,他若有所思,淡然一笑。他明白,他和她的这次艰难行程,莫不是为了情。纷纷红尘,不过是一个情字,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 9五月欣喜万分,很快安排了司机和车,把东阳接回了家。东阳在医院见了凌霄,从前的如花似玉被病魔摧残了,吸干了水份和光泽,成了皮包骨。但凌霄的眼睛里有绮丽的光,照亮了遥远的青春岁月。她头脑清晰,往昔时光里的繁枝细节,全都记得。五月有意离开,让这对初恋情人互诉衷肠。她说:『是我不好,太要强了,这一耽误就是一生一世。』他说:『是我不对,我心胸不宽,既然爱得铭心刻骨,为什么不低头认错,为了所谓的自尊,把爱和期待憋成了一生的痛。』『是的,一生的痛。』他又说:『这些年我们隔着千山万水,但是你永远都在我这里。』他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她一脸的泪,靠在他的胸前,她轻轻问了一句:『你知道我的心愿吗?』『我知道。』他点了点头,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培植了一棵果树,费了十年的心血,果树春天开五彩缤纷的花,夏天结五彩缤纷的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一直忘不了你说的那个梦。』 她闭上了眼睛,平静而幸福,嘴角溢着清甜的笑,只是再也没有醒来。他和她的重逢只有三小时候,她把最美的回光返照留给了他。凌霄的葬礼结束后,东阳的魂像飞在半空中,无边无际的空旷和虚脱。倒是五月比东阳理智,她说:『妈妈燃烧了全部的生命等你,你千辛万苦回了家,你们都没有辜负对方。我一直就向往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像你们一样,能爱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千山万水也阻隔不了。』东阳说:『爱过了,记住了,永远留下了。』五月说:『踏踏实实地活着最好。』东阳很快回到了烟火人家,他开始回复百合的一堆微信。百合的婆婆虽然是胃癌晚期,但是状况还算平稳。百合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天天陪伴婆婆,陪她跟美国的亲人视频,陪她读书,还去买了一台电子琴,婆婆弹琴,她唱歌。百合的口气颇为得意:『医院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她的亲女儿。她的亲女儿忙事业忙得昏天黑地,看见我就像看见救星。』东阳问她:『你要当多久的救星?』『我想陪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跟你一样。』『我的心愿已了,我想回美国。』『你不回家看父母吗?你说过,凌霄家离你父母家只有两小时车程。』『看不了啦,我有个表弟在派出所,他的任务就是跟踪查防疫情间回国的外国人员。我刚刚翻了他的朋友圈,说什么偷渡犯就算有幸混进了中国,也跟老鼠一般,白天不敢见人,夜里出来行动。田娃早给我们打了招呼,若是回了老家,就说已在厦门隔离了十四天。但是派出所要来盘查怎么办。』百合笑道:『千万别被他抓了,一 不小心就上了头条。既然走了鼠道,便见不得阳光,只能偷偷摸摸,最后还得以鼠道的方式出洞。』『田娃告诉我,出去比进来容易多了,我到了广西就会跟他联系。』两人正聊着,双方的手机都闪了一下,蹦出同一条信息:『广西严打非法入境, 高端难民豪华偷渡,小游艇撞礁翻船,5死12伤。』信息是伊丽莎白发的。她对二人说:『这是一周前的新闻,你们看看图片,打捞上来的女子像不像艾娃,虽然脸部打了马赛克,但那那一身绿衣,就是迪卡侬的防晒衣。』东阳看得大脑充血,手机里的字忽大忽小,忽然都掉进水中晃荡。百合也楞了,手腕上的佛珠在颤抖。她胸口一滞 ,眼前一黑一闪,像狂舞的蝙蝠,她惊恐地喊道:『是艾娃,是她!不,应该是我,是我把船票让给了她。』东阳说:『我记得她回国的愿望,还有二十个冻卵在纽约。』百合说:『她讨厌她的哥嫂,我不能让她的哥嫂表面悲伤,暗中高兴,我要让她父母知道女儿的下一代。』伊丽莎白说:『有用吗?人都没了,要蛋来干什么?告诉她父母那蛋里有未来的华尔街精英、奥运冠军、还有总统?她父母会认那一堆蛋?』百合的眼睛一直定在佛珠上,她说:『认不认是他们,但我要把这事转告她父母。她喊过我姐,这事我要管。』东阳问:『你怎么管?你不要冲动乱行动,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敢正大光明在中国行走吗?』百合悲从中来:『我们千山万水回来了,但是她融入了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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