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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非同寻常的春节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 家园 2021.2.13 2021年的春节,注定跟往年不一样。在地球上狂欢了一年的新冠病毒,还没有退场的意思。对于美国的华人,日子照常要过,春节也要过。我的朋友Luara 依然在舞蹈学校教授中国舞,冬天的阳光照进舞蹈室,《茉莉花》的音乐响了,她和小朋友优雅地举起扇子。当然,老师和学生都戴了口罩。 我在微信里问Luara,今年春节还有联欢晚会吗?Luara说,为了安全,很多华人协会不办现场联欢,活动改成了网上的云联欢。2020年的中秋和圣诞晚会都是在网上举办。云联欢虽然不如亲临现场来得热烈欢闹,但是有份别样的亲切和舒心,大家在网上随时互动,传送温暖。 我最初以为,云联欢的节目都是事先录制,由专人编辑整理好,播放的时候再跟观众网上互动。Luara告诉我,是现场表演,不是提前录像。我很喜欢看Luara跳舞,回风舞雪,衣袂飘飘,曼妙灵活的舞姿可以驾驭任何舞种:古典舞、现代舞、新疆舞、西藏舞…… 因为疫情,她的先生在家里打造了演播室,可以进行现场直播。我佩服他们一家人,都是可爱的艺术家,先生擅长主持和唱歌,女儿美声,儿子小提琴和钢琴…… 载歌载舞过春节,吃吃喝喝过春节,没有传统的美食相伴,就没有春节的氛围。每到农历岁末,我的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老家重庆城,腊梅开了,幽香漫过大街小巷,携带各种混杂的香气扑面而来: 烟熏的腊香,汤圆面的暖香,辣椒面的呛香,揉捏了纷繁尘世的味道,那便是过年的味道。当你走在重庆街头,无意间一个抬头,各种姿态的香肠冲进你的视线,有的悬在阳台上,有的挂在电线杆上,不远处是繁茂的黄葛树,树后面的小店正在卖香肠。 人在美国,灌香肠也成了过年的节目。Luara告诉我,如果不是疫情,她肯定去朋友家灌香肠,朋友是个湖南妹子,热情好客。众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切肉、调料、灌肠。肉是在超市买的后腿肉,带点肥肉做香肠好。佐料比较复杂:盐、糖、酒、酱油、胡椒面、花椒粉、芝麻酱、香料……关键是要按比例调好。至于肠衣,是在网上购买的,先用盐水浸泡,再用剪下来的可乐瓶子当漏斗,把肉灌进去。没有绞肉机,只能采用原始的方法。累是累,但其乐无穷。Luara总是说,我们这群姐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早成了彼此的亲人,节日前后总会团聚,烦恼和欢喜都可以拿出来晒,谈笑之间大品美食,渐渐融化了舌尖上的乡愁。 疫情不能聚怎么办?朋友阿文告诉我,一个人灌香肠漫长无趣,现在远程会议软件那么方便,她邀了几个主妇在网上灌香肠、做腊肉,欢声笑语,边聊边做,不觉间就干了一堆的活儿。还有个原因很重要,在网上见朋友,肯定要梳妆打扮,否则长期蓬头垢面宅在家里,有害心理健康。 网上灌香肠,网上欢歌热舞迎新年,2021的农历新春注定非同寻常。世界动荡不安,寻求一点暂时的温暖,也让人安稳。回看二十多年前,我们远离故土,飞越千山万水,来到新大陆,文化的冲突,身份的认同和挣扎,异乡渐渐成了故乡,但故乡的传统依然在,春节依然在。 回到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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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怎么过?继续【文字游】

华府新闻日报 2021.2.18 作者:孟悟 2021年的春节是2月12号。记得2020的2月12,我人在中国,从韩国转机回美国。那时武汉封城,中国被视作疫区。飞机抵达纽约时,有中国旅行史的乘客全送小黑屋留记录。我终于回到自己的家,当地卫生局即刻电话跟踪,必须在家隔离14天,测量温度,每天汇报。 转眼之间,又翻了一年。新冠病毒把全球折腾得苦不堪言,依然拒绝撤退。美国人似乎不怕病毒,依然我行我素,享受自由的幸福。就看我和先生身边的朋友吧,华人因为小心,没人感染病毒,美国朋友感染者有八九个,其中两个驾鹤西去,一个50几,另一个60几。 朋友MIA对我说,得了就得了吧,感觉还没流感难受。如今她又打了疫苗,自信拿了双保险,更是无畏无惧,到处去Party,喝酒跳舞,好不开心。跟Mia一样心态的人,在美国还真不少。我在家里宅了一年,看外面欢腾的世界,根本不敢出门。去年春夏,我还爱去小区的湖边散步,如今连自家的前院都不敢去了,怕遛狗的邻居跑过来聊天。我常站在后院的山坡看社区的风景,看好几家的前院停满了车,知道又是Party,胆大勇猛的美国邻居,说什么好呢? 中国早期的隔离措施得力 ,成功地控制住疫情传播,人民可以正常地生活,也能聚会和旅行。我对一个文友说,美国太多的野生动物,根本就管不住,把枪挂在身上,想上哪就上哪。文友对我说,中国也有野生动物,政府出台的防控措施,当成是空气,隔离期间隐瞒行踪, 到处乱跑。我承认我是圈养动物,面对病毒,愿遵守规则,但是太多的野生动物破坏了圈养动物的权利。文友说,可能吗?把全世界的野生动物和圈养动物分开,隔离到不同的地方。 对于我, 宅在家里继续过日子吧。文友问我,春节你怎么过?我说还是跟往常一样,实在想出门看看,就翻找过去的旅行照片,照片里的那些万水千山我曾经徜徉过 ,关于大自然和异国风情的美丽记忆,正好可以整理成文字。 指尖滑过手机的照片,跟文友分享那些哥特教堂和华美的城堡。文友说,颜色极其明媚,是什么地方?是布拉格吗?我说不是的,这是爱沙尼亚的首都塔林。2017年的初夏,我曾坐邮轮拜访过这个童话小城。 回忆是一首诗。我们在导游的带领下爬上一座旧城楼,登高远望,眼前的风景真是惊艳,蓝得深沉的天空下,白墙红顶的教堂,生动盎然的的洋葱圆顶,直指云天的塔楼,盛满了神圣与辉煌。我还记得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巷子,古城墙外绿树浓荫,浓荫下的卖艺老人,悠悠的琴声荡漾在弥漫花香的空气里。 我们站在城楼之上,能看见幽蓝的峡湾(芬兰海湾)。导游说,爱沙尼亚和芬兰隔水相望,海那边就是赫尔辛基,坐直升飞机只要十多分钟,坐渡船需要两小时。一些芬兰人会在周末坐渡船来爱沙尼亚,这边的啤酒和餐馆要便宜些。一个游客说,难怪爱沙尼亚称自己是北欧国家,不愿意划归东欧。导游说,对,我们很开心摆脱了前苏联。 爱沙尼亚在二战前曾被德国占领,二战后又变成了苏联的后院,独立后积极向北欧靠拢,发展科技和经济,英文普及程度高。这些年很时髦的社交媒体skype,发源地就是爱沙尼亚。我后来问先生,你相信吗?他说他相信,因为前苏联重视数学和科学,教育程度高,留下了大批优秀的程序工程师。 我继续看爱沙尼亚的旅行照,突然想起导游说过,图林有华人留学生和好几家中餐馆,思绪千兜万转,不知他们在疫情期间能否回家?愿借这篇小文,祈愿天下同胞新年顺遂安好,牛年吉祥如意,愿病毒早点滚蛋,我们能顺利飞回故乡,见到日思暮念的亲人。 回到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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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木兹海峡的温柔一面

作者:孟悟 华府新闻日报 2020.2.3 窗外是水瘦山枯的寒冬, 草木青黄, 那些纷繁纵横的枯枝印在蓝天之上,你可以发挥想象,那是大自然的素描画。我宅在家里快一年了,似乎也慢慢适应了不出门的节奏。如果实在想旅游,那就翻看从前的照片,就当旧地重游。 如果不是坐邮轮旅行,我怎么可能去中东的阿曼国?更不可能见识霍尔木兹海峡的峡湾。当邮轮停泊在阿曼的港口卡萨布(Khasab) ,我站在甲板上遥看风景,群山瑰丽雄奇 ,云烟飘渺其间,带着连绵不尽的旷远,在苍茫之中融入大海。随行的几个美国朋友不敢相信:这就是霍尔木兹海峡吗? 对于美国人,霍尔木兹海峡是个极其敏感的地方。伊朗和美国在对峙,海峡上空火药味弥漫,航空母舰、攻击舰,战斗机一起出来亮相。中东国家的石油都是通过霍尔木兹海峡运往世界各地。伊朗和美国一旦剑拔弩张,伊朗就扬言要封锁霍尔木兹海峡。我对朋友们说,其实不用怕,我们在海峡的南边,伊朗在北边。 北边凶险敏感,南边温柔浪漫,既然来了,就要享受当地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我们一行五人,上了当地的游览木船。木船古色古香,色彩缤纷,铺了波斯地毯,地毯上有靠垫和坐垫,游客席地而座。船上还备了水果和奶茶,游客随便享用。 木船在峡湾行驶了一小时,突见一条白色海豚跳了出来,众人一阵欢呼大叫,又发现了更多的海豚。海豚不怕人,跟船上的人嬉戏,玩够了,便潜入大海深处,不管船上的人多么激动呼喊,不出来,就是不出来。 木船突然停了下来,眼前有一个小岛,名叫电报岛(Telegraph Island )。海水碧绿闪耀,晶莹通透,像皇宫的美玉,让我想起九寨沟的水。站在木船上,清晰可见岛上的断壁残垣。船长告诉我们,一百五十多年前,大英帝国铺设的海底电缆到了亚洲,在岛上创建了电报电缆中继站。也就是说,从伦敦发出来的命令,通过岛上的运作,再发到印度,那时候的印度还是英国的殖民地。岛上的废墟残柱,高低错落不一,无法想像,那是从前的办公楼和员工宿舍。众人想上岛参观,但是船靠不了岸,因为废岛没有停泊设施。船长说,你们可以游过去,不过就是10多米的距离。 有准备的人拿出泳衣,纷纷跳入水中,游向电报岛。我身边的两个朋友,一直在后悔,埋怨早上出发匆忙,忘了把泳衣带上。我说不下水也好,那海水又冷又咸。船长在一旁说,这里的海水不咸,四周有淡水泉。 我们喝着奶茶,看穿着各色泳装的一群人,在岛上走来荡去。他们虽然上了岸,但是无法留影,因为谁也不愿冒险把手机和相机拿在水中游。正午的太阳汹涌地滚在身上,岛上没有一处遮阳的阴凉地方。手上没有矿泉水,坚持不了十分钟,很多人纷纷游回了木船。 不上岛又如何?我喜欢坐在船上,悠闲看风景。峡湾风景旖旎,山海如画,苍茫浩渺间,忽觉天与海的孤独寂寥。我对朋友说,从前电报岛上的员工,常年工作在孤岛,该是多么的寂寞无聊。朋友点头说,是的,肯定日夜盼望回家,工资再高又如何?跟家人在一起才幸福。我说,人生艰难坎坷,很多时候没有选择。朋友说,是的,我爸爸曾经为了养活大家人,常年在寒冷的北达科达。我如今有稳定舒适的生活,非常知足。我说,是的,我们应该知足,当今世界这么混乱,我们还能在霍尔木兹海峡之上享受她的温柔一面。 回到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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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乐大海:马尔代夫的最美海景

作者:孟悟 世界日报 家园 2021.1.30 我曾跟几个旅途中的朋友聊天,提及这世上最美的海,有人首推夏威夷的海,我说我更爱加勒比海,色彩斑斓,像明艳绚烂的调色板。另有人说,马尔代夫的海,像晶莹闪光的蓝宝石。有人接着补充说,马尔代夫的海水美出了人间的境界,有时候像水中的玛瑙,有时候像天上的水晶。聊天的那个时候,还没去马尔代夫,只是在网上看过一些照片,总觉得这天下的海,美起来的模样都差不多。而人是万物之灵,再美的海景,要有人的参与才能体现更高的价值。 2019年,我心随所愿,坐邮轮去了马尔代夫,见识了印度洋的世外桃源。世外桃源有1000多个岛,大多是野岛,有人居住的岛屿不过100多个,配了度假设施的岛只有50个。 我在马尔代夫只游了三个岛,首先是邮轮停靠的首都马累(Malé)岛。马累岛高楼林立,交通拥挤,任何景点都是人来人往,市中心的清真寺典雅华美,倒是值得一游。从马累坐船,可以去不同的海岛。我们买的是游览船票,票价一人60美元。后来才知道,如果乘坐当地人的渡船,一美元可以买三张船票。但是游览船可以把我们带到更远的海岛。 我们先去了度假名岛, 巴洛斯(Baros),岛上风光美轮美奂,随便一拍都能当广告镜头。碧水之上的茅草屋顶别墅(bungalow),一个晚上一千美元。岛上还有曼妙的拖尾沙滩:人行中间,两面环海,沙白如雪,水碧如玉,最适合拍浪漫的婚纱照,或者个人的写真美照。岛上的度假村消费不便宜,一杯果酒50美元。我们喝了饮料,没有久留,又上船去了另一个岛, 古莉岛(Gulhi )。 古莉岛民风淳朴,没有过度开发旅游资源,也找不到奢华酒店。静下心来,随便走走,了解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感受原始的风情风貌。放了学的小孩子尖叫着,在游乐园欢快追打;小饭店门口的长桌上,堆满了啤酒瓶,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大声聊天;粉蓝色的木门边,一个老妇和小女孩摆摊,空气里弥漫了烤鱼烤虾和新鲜水果混合的气味;高高的椰子树下,两个穆斯林女子在洗衣服,她们的身后挂了一排花花绿绿的床单,床单在风中自在飘扬……我喜欢这原汁原味的人家烟火,品味当地的传统生活。但我身边的朋友不想在此流连。他们的话有道理,既然都来马尔代夫了,应该去享受海水和沙滩。 走到古莉岛的海边, 海水美得不真实,带着半梦半醒的虚幻,让人置身于一片光耀至极的琉璃世界。一抬头,看穿比基尼的西方女子,和穿穆斯林保守泳衣的当地女子,在同一片大海中欢腾,众人纷纷向秋千奔去。一排秋千立在大海之上,要朝大海奔行50米,才能到达秋千处。 古莉岛的海滩原始淳朴,跟度假村的海滩不一样,度假村的海滩全是游客,看不见当地人。我想起曾经去过的阿布扎比(阿联酋首都),那个高贵而惊艳的城市。规矩很多,当地人有当地人的海滩,游人去游人的海滩,互不干扰。在阿布扎比, 当地人在海滩四周修了高墙,保护了穆斯林女子的传统和隐秘。当然,阿布扎比富得流油,奢华至极,就算是外国人的海滩,每20米就安排了一个救生员。 而古莉岛只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岛,海滩无法配套相关设施,一个救生员都没有。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欢欣喜乐,享受同一片海滩,无论肤色和种族,无论语言和信仰,共同拥抱这片人间天堂。海上的秋千荡漾着,我看见一个三点式女子跟一个穆斯林女子快乐击掌,那一瞬间让人欢喜,欢喜人间的美好和谐。 只可惜我没把那个镜头捕捉下来,但是已经留在记忆深处,成了马尔代夫的最美海景。 回到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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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葡萄蛋糕和竹笋饺子

原文 《松江好女人》 (孟悟) 《世界日报》 2018 年12月21-23日 连载 在认识希娜之前,楚楚还以为圆叶葡萄(Muscadines )是一种毒果子。圆叶葡萄是美国南方的野葡萄,只生在美国东南几个州,比如北卡、南卡、乔治亚、佛罗里达北部,南方的气候和土壤让野葡萄铺天盖地。楚楚在希娜的舞蹈学校工作,学校的外面,有一片红土地,野葡萄叶肥藤壮,果子饱满。希娜说过,如果不控制野葡萄,它们会欺负家生的花草果树。 乔治亚的秋天,美得澄净透明。那个周末,楚楚邀请朱谦到家里来做圆叶葡萄蛋糕。两个女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照。朱谦个子很高,打篮球的身材,小麦色皮肤,胖嘟嘟的脸颊,总喜欢穿一身宽松的T恤衫。楚楚个子娇小,皮肤雪白,五官精致玲珑,像一尊古典美女雕像。楚楚对时尚有自己的理解。即使在家中厨房干活,也会穿着精致的,显身条的衣服。 楚楚对朱谦说,老板希娜给了我这个蛋糕方子,吃掉它,是最好的消灭办法。野葡萄张牙舞爪,我每两年就要用电锯来跟它们恶战一场,否则就没了桃子梨子的立足之地,全成了野葡萄的地盘。 朱谦说,我从来不杀野葡萄,我让它们自由生长,每年秋天都能享受香甜的葡萄,你不知道,有的果子结得跟乒乓球一样大。南卡州有家大学实验室专门从事野葡萄研究,说野葡萄的抗氧化剂远超蓝莓,多多食用能抗癌延寿。乔治亚有个山村的老人大都活过了90,而且身强力壮,无病而终,媒体去采访时发现,整个村庄都被野葡萄的藤蔓覆盖。 楚楚说,这就是典型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希娜是典型的南方女孩,她说她就是伴着野葡萄长大。每年秋天,她奶奶用野葡萄做果酱和葡萄酒。等到了感恩节,便用果酱和葡萄酒做蛋糕。她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奶奶的美味佳肴。朱谦说,每个人都忘不了童年的味道。 楚楚说,我是跟着奶奶长大,奶奶的老家在上海松江。松江有座山叫佘山,佘山竹林如海,到了春天,舅舅会带著我和表哥上山挖竹笋。那竹笋比鱼虾还鲜嫩,吃进嘴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所以叫兰笋。 朱谦说,真够神的,竹笋还跑出兰花的味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楚楚说,我没有骗你,我告诉过你,有史书记载的,康熙皇帝南巡时路过松江,松江知府献上佘山竹笋。皇帝品尝后龙顏大悦,於是御笔亲题“兰笋山”三字,牌匾掛在佘山楼阁,从那以后,佘山便有了“兰笋山”的美名。 朱谦说,你说的这段佳话忘了,我倒是记得你说的松江美布和黄道婆,说黄道婆身世坎坷,不堪丈夫的毒打,偷偷跑上停在黄浦江边的海船,船长同情她的遭遇,让她随船远行到了海南岛。你说这女子单身一人,敢同一群男人在海上漂这么多天,真是勇敢胆大。 楚楚说,黄道婆也是被逼无奈,人到了绝境,只能硬著头皮朝前冲,流落到了海南,凭着她的智慧勤劳,学会了黎族的纺织技术,三十年后荣归故乡,把技术带回松江,发明了“经直纬错”的织法,推动了松江的棉纺织业。因為黄道婆,松江美布行销全国各地,松江也有了“衣被天下”的美称。 朱谦说,“衣被天下”,好名字,松江有什么特色美布吗? 楚楚说,你不是喜欢我卧室的装饰画帘吗?那画帘料子是奶奶给我的番布,番布是黄道婆发明的,在古代,一匹番布要价白金百两啊,那时候的官场常用番布行贿朝廷高官。 朱谦说,我就记得那帘子感觉不一般,虽然有岁月痕跡,但是说不出的精美和厚重。楚楚说,帘子的图案是长长的竹子,但也有可爱的竹笋。 朱谦说,提起竹笋,我记得你说希娜也爱吃竹笋。 楚楚说,希娜最初不吃竹笋,他们老美认定只要熊猫才吃竹笋。但是我把竹笋切碎了,包进饺子和春卷里,她吃得可欢了,没有两天又找我要。 朱谦哼了一声,一边洗野葡萄一边说,她还好意思找你要竹笋饺子吗?拖欠了你这么久的工资,你怎么没一点脾气,以為我们华人好欺负吗? 楚楚点头说,是的,三个月的课时费,差不多三千美元,虽说不是全职工作,但堆起来也不是小数目,我家的情况就是那样,还没有富裕到随时给人当义工。 朱谦说,我知道一个律师,是工会机构聘请的,专门对付不发工资的赖皮雇主。你不用出律师费,等打赢了官司,他拿30%的赔偿金。 楚楚把洗好的野葡萄倒进滚水里,看它们在沸腾的水里翻滚起伏,挣扎无望。 楚楚在北卡州一家舞蹈学校当老师,教芭蕾舞和中国舞,跟希娜合作了五年,一路风和日丽,今年上半年突然山重水復,走不动了。希娜贷款在城东开了一家分校,经营不善,生源不多,只好拆东墻补西墻。 楚楚对朱谦说,她又不是欠我一个人的,好几个老师都没工资,我家里好歹有老公扛着,所以也就想帮帮希娜渡过难关。 朱谦说,凭什么要帮她渡难关?你又不是她的父母,从前也没欠她的,她拿你们的工资去拓展她的疆土,太欺负人了吧?我要是她,就是卖房子也要还员工的工资,她夜里还能睡得著?就知道欺负我们中国人! 一口一个中国人,似乎民族的尊严也受了伤害,朱谦的话,像仙人掌的小刺扎在楚楚的耳朵里,痛得她头昏眼花,感觉冤屈一层层压下来,把她逼到一个堆满碎玻璃的角落,好几天睡不好觉。她站起身来,拨通了希娜的电话,声音冒著烟,很直接了当地说,我需要钱,请把所欠的工资打到我的账上来。 希娜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发出的一声脆响,她说,你明明知道我无能為力,為什么还要来逼我?楚楚心里心明白,希娜并不是赖账的小人。那些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两个人你好我好,无话不谈,楚楚对希娜说过,我们要像好朋友一样走过这一生,既然要成為一生的好朋友,一方有难,另一方又何必苦苦相逼?再说希娜也知道,楚楚的先生是大学终身教授,年薪丰厚,楚楚家不会有经济危机。 但是那天楚楚大脑充血,像一堆烈日下的稻草,不知不觉就烧起来了,她对希娜说,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得要回我的报酬,那是我的劳动所得! 希娜浑身发抖,朋友也会把自己逼到悬崖边,她的言语失控了,厉声问楚楚,你有多大的能力?你配得上你的薪水吗?知不知道,家长抱怨过你的教学方式,你写出来的教学计划跟我们的大纲总有出入,上次芭蕾汇演,你居然上了中国的扇子舞…… 楚楚听得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怒,你為什么早不给说?我哪次教学计划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把中国舞元素融入芭蕾教学,你当初还夸过我创新,现在又自相矛盾,说我违背规矩,你不是一个坦诚的人,看来我们只有在法庭上见! 放下电话的楚楚,气得一张脸变成了干笋子。她捂住胸口对丈夫说,这里面有一枚炸弹。丈夫说,何必嘛,不就是三千美元而已,把人气得要爆炸。楚楚说,这不仅仅是钱,关乎到个人的尊严。丈夫说,国内那边已经给我了很好的待遇,我们明年就要海归,你跟希娜闹什么闹?丈夫的一席话点醒了楚楚,跟希娜闹到法庭有什么好处?就算赢了官司,拿回三千美元的工资,但跟希娜结了仇。她要跟随丈夫海归,若是在中国发展,无论单干或是给人打工,都需要希娜的推荐和相关资料,把希娜这条路断掉,对未来的发展可有意义? 楚楚的手,滑过画帘上的竹子和幼笋,思绪跌宕起伏,她心想,黄道婆受过的委屈,比她深重何止百倍。暂时的忍辱负重又如何?跟希娜求和如何?她正要拨手机的时候,铃声响了,是希娜的声音。她说她求助了姐姐,姐姐愿意借给她三千美元,她马上可以给楚楚补工资,希望楚楚不要上法庭。楚楚忙说,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我真的可以等,作為朋友,我们应该相互帮助。希娜听了,突然间泪眼朦朧,言语凝噎 —— 这世界,最冷漠的是人心,最温暖的也是人心。 楚楚从中国店买来冬笋和毛豆,做了一道“佘山笋豆”。在楚楚的松江老家,“佘山笋豆”选材极為讲究,必须用春天的兰花笋,还有刚摘下来的毛豆。不过人在美国,只能勉强為之。楚楚用竹笋和虾仁当馅,做了蒸饺和春卷,还用红枣、芝麻、核桃、鸡蛋、奶酪做了枣泥酥。她邀请希娜来家里共进晚餐。满桌佳肴滋润了希娜的舌尖,也温暖了她的肠胃和心,於是什么秘密都可以和楚楚分享。 先从希娜的母亲说起,希娜年轻时是个大美女,曾获得阿拉巴马州的选美冠军,冠军的奖金成了她去纽约深造舞蹈的学费,青春年华绽放在华丽耀眼的聚光灯下。希娜的母亲在73岁时,因患脑部肿瘤而去世,去世前留下遗嘱,死后自愿捐献脑部器官,用於科学研究。按照协议,科研机构在得到遗体后,十天之内切除脑器官,然后焚化遗体,把骨灰归还家属。 部分美国人认為,器官捐赠给科研机构,机构便承包了骨灰,可以帮家属省下一笔不菲的安葬费。但是其中的内幕黑暗幽深,让人毛骨悚然,希娜后来告诉楚楚,那科研机构把她母亲的遗体,以6000美元的价格倒卖给国防部的医疗中心,用来研究炸弹袭击对人体的伤害,美军在中东执行任务时,常遭路边炸弹(roadside bomb )袭击,国防部的医疗中心急需遗体做实验。如果不是科研机构内部有人揭发,希娜永远不知道恐怖的内幕。科研机构拿到捐赠的遗体后,先把内臟掏空,然后切割肢体,分类归档后,卖给不同的客户,至於给家属的骨灰,你根本搞不清楚是谁的骨灰。 希娜愤怒难释,跟姐姐商量,準备找律师打官司,诉讼科研机构的骯臟卑劣,但希娜陷入了财务危机,拿不出一笔现钱,目前正和姐姐联系一家愿意提供免费服务的律师事务所。楚楚对希娜说,希望你们官司顺利,我看过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样的美艳如花,在舞臺上绽放。希娜黯然神伤说,那么美的一个舞者,在人生的终点希望得到干凈的谢幕,却被不良机构牟取暴利。若是母亲在天之灵有知,定是冤屈满怀。 楚楚对希娜说,没想到你会承受这样的煎熬,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希娜说,谢谢你,你的语言已经很暖心了。 楚楚后来把希娜的故事告诉朱谦,朱谦说,希娜的意思很明白,你只要不找她讨钱,就是帮了她的大忙。再说了,谁知道她的故事是真是假。楚楚说,不管故事是真是假,我只想把书啪的一声关上,不再翻到从前的篇章。 楚楚知道朱谦这些日子心烦意乱,一说话就像吃了火药。朱谦的老公回国参加同学会,跟初恋的老同学撞出了火花。那初恋依旧貌美性感,如今单身一人,经营一家庞大的棉纺企业。各种谣言把故事渲染得五彩繽纷。朱谦最初想跟丈夫大闹一场,让他凈身滚出家门。她在焦虑之中看过心理医生,吃过一些药,但无法治根。跟丈夫分居期间,朱谦看了华文卫星电视台里的“中华古代杰出女性”节目,里面恰好有黄道婆的励志故事。 朱谦对楚楚说,人家黄道婆是受不住家庭暴力才离开故乡,漂泊异乡勤学纺织技术,凭聪明才华搞发明创造福家乡百姓。人家干的是千秋大业,跟黄道婆一比,我的格局太狭小,总是想到自己有多委屈。老公从没打我骂我,只是业务太忙,陪我的时间少。老公虽然受了外面的诱惑,但还是舍不得放弃家庭。我们的儿子聪明懂事,读书成绩特棒,儿子又那么喜欢爸爸,我愿意为儿子牺牲自尊,先把这口气忍过去,以后有时间再算总帐。再说了,我一个快奔四张的女人,凭什么要让小三儿欢喜,白捡果子吃?我种的又不是野葡萄。 在舞蹈学校的外面,有一片红土地,野葡萄枝繁叶茂,自由生长。当北风从加拿大呼啸南下时,楚楚看见野葡萄叶变成了金色的蝴蝶。一只【蝴蝶】恰好落在希拉的肩上,希娜微笑着走近了楚楚,她说纽约ABC芭蕾舞团正在接受教师培训。你想去吗? 楚楚喃喃地问,我,可以去纽约? 楚楚在电话里对朱谦说,我要去纽约了!这个项目是由国家艺术教育协会赞助的。十五天的大师培训,在纽约包吃包住,还能参加舞团的群演,与明星们一起登台。NAEA (Natio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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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悟小说:寒潭渡鹤影

《世界日报 》2018.9.24 – 2018.10.7 连载 1 累了,困了,何影支起下巴看办公室的窗外,碧水云光间,一只白鹤悠悠朝她游来。眼前一阵昏花,突如其来的疼痛像一把刀子,尖锐地撞向何影的头部。何影没有找到药,只好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这些日子里,各种烦心事层出不穷,家里也好,单位也好,就没一处宁静的角落容她安身。 何影毕业于国内一所名校的中文系,出国前是出版社的编辑,跟随丈夫到了美国,丈夫在大学实验室当博士后,她在美国能做什么?她最初还想去美国华文刊物看看,美国的华语编辑,其地位和福利哪能跟中国体制内的编辑相提并论。在美国当华文编辑,你要排版到深夜,还要去拉广告业务。何影在国家大出版社呆久了,都是人家恭维她,哪曾低眉顺眼求过人的。她独立惯了,不想在美国当全职太太,孩子三岁的时候,正好父母来探亲,可以帮她带孩子,她便寻思著去考GMAT,然后去商学院搞定财务硕士。 何影打小就聪明勤奋,读书的路上风调雨顺,中学老师给她的评语是:学业优秀,综合素质强,今后无论在任何领域都能成功。考大学时填志愿,老师和父母让她考名校的金融财经类,老师说,你数学拔尖,理解分析能力出众,在金融方面应该得心应手;父母说,你毕业后可以去大银行当金领。但她遵从自己的心,选择了文学。到了美国,职场变了,风水变了,静下心来,她能记住当年老师的每一句话,信心百倍进了商学院,读书的日子春光明媚,好多在国内学会计的同学对她刮目相看,无比佩服,还以为她在中国就当过财经博士。 2 雁过无痕,花落无声,时光悄无声息地远去了。转身之间,何影已是美国一家集团公司的财务主管。这些年来,公司积极拓展海外业务,跟中国频繁交易,还成立了一家合资企业。半年前,企业计划从中国进口一批设备,设备的尺码当然是公制,美国的工程师脑子里只有英制,不知道怎样换算,还加上一些语言交流的障碍,遇到问题就找何影,她本是管财务的,每天审核账目、分析数据一堆杂事已经自顾不暇,如今还要两边当翻译,奔波辛劳,让她苦不堪言。 各类麻烦像串通好了似的,集体行动,连续不断地骚扰她。在财务制度上,美国采用的会计准则(GAAP),跟国际会计准则(IFRS)之间,在认定、分析,纪录等方面存在着剪不断, 理还乱的混淆。因为分公司是合资企业,中方总裁面对财务报表和分析报告,总有十万个为什么,何影烦不胜烦,精疲力竭,不知怎样才解释得清楚。 何影的父母回中国了,公婆来接班带孩子,公婆来美国的时候,孩子正好发烧躺在床上,看何影还在忙事业,对这个当妈的颇有微词。何影说,宝宝好多了,我要去上班了,公司里的杂事堆起来像山洪爆发。婆婆说,是不是离开了你,公司就转不动了?面对婆婆的阴阳怪气,何影只有苦笑,她觉得稳定压倒一切,公婆在家里只要不添乱就成。 回到家里,身心疲惫的她只想跟老公诉苦:我和中方老总说中文,都无法沟通,难怪美国员工对他抱怨连天。蔡伟说,哪个单位不是一堆烂事,就像是堆积在下水道的屎尿,我们的职责就是清洗下水道。 蔡伟说完,转身而去,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蔡伟进了书房,专注于跟魔兽拼打厮杀,外面世界的风吹草动都跟他无关。何影习惯了,让他去好了。她偶尔会陷入沉思:我认识他吗?当年我们怎么谈的恋爱? 3 何影办公室的窗外有一个池塘,池塘在春天特别热闹,成群的野鸭和大雁,池塘边开满了娇艳璀璨的杜鹃,到了秋天,大雁飞走了,池塘便安静了。苦寒的隆冬,何影只看见一只孤独的白鹤,它雪白的翅膀被一池碧水映照得明亮耀眼,斑驳迷乱的光影中,隐着一份难言的凄凉。在那么一瞬间,她陷入了孤独的深处。 幸好还有朋友。何影拿起手机就跟罗霞打电话,疏通疏通心头的千愁万怨。罗霞说, 那合资公司的老总既然到了美国,就得学习美国的规则。 何影说,那老总在国内大银行当过财务总监,对国际会计总则了如指掌,因为中国的财务体系已跟国际准则接轨。 罗霞说,我知道,美国不学国际准则,认为美国的会计规则精密完善、高过国际准则。 当年在美国商学院读书,罗霞与何影就是同学。两人有相似的学业背景,都是中文系出生,都是在美国改变专业,攻读财务。罗霞读书远不如何影,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毕业后看何影朝八晚五的上班,还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算是上天的恩典吧,她惊喜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可是个好借口,以后的日子干脆在家相夫教子,好在丈夫工资高,生活过得没有风雨。 等何影熬到了管理阶层,罗霞的孩子也进了小学,手上的空闲时间多了,罗霞干脆开了家小茶楼,经营茶、咖啡,还有小吃,茶楼装修温馨而典雅,极富小资情调,入口处有一大花瓶,瓶内供著梅花,枝条清疏,花蕾俏丽。 罗霞给茶楼取名 『沁梅苑 』,英文名倒是简单,直接叫winter sweet (梅花)。 沁梅苑 的背后有个小典故,罗霞自小爱读《红楼梦》,对红楼中的诗词曲赋熟稔于心,因为喜欢书中的 【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调 】,很自然地把 【沁梅】 采来,贴在自家的茶楼上。 4 跟罗霞一样,何影也是个红楼迷。何影有天对罗霞说, 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一句诗:【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罗霞)】罗霞说: 【你的名字也让我想起一句诗:‘寒潭度鹤影(何影),冷月葬花魂。】 二人同时拍手惊呼道,知己难觅啊,在美国的校园还能找到红楼迷。《红楼梦》把二人拉近了,紧密而温馨,让她们恍惚进了锦衣玉食的大观园,在幽香弥漫的亭台楼阁吟诗作赋。繁忙枯燥的求学生涯需要这样的精神鸡汤。 这鸡汤有互动的欢喜,越熬越浓,她们品了十多年。何影工作再累再忙,也会抽身出来找罗霞聊天,聊着聊着又到了《红楼梦》。何影说, 读来读去,《红楼梦》里最美的诗,还是薛宝琴的《红梅花》,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你看白雪红霞,碧水黛山,让冬日的颜色美到了极致,比起春天的娇艳喧闹,多了份宁静高雅。 罗霞笑道:虽然我的名字在这首诗里,但是我最爱的一句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你想想,满眼的幽绿,满怀的清凉,此景此意,再躁动的灵魂也会静下来。 何影点头笑道: “我也喜欢宝鼎茶闲这句,堪称红楼梦最小资的一首诗,比黛玉还小资。 “ 罗霞说: 我一点也不喜欢林妹妹,太过孤高自许,投靠到外祖母家,处处耍小姐脾气,还尖酸刻薄,读了这么多诗书,不知做人的道理,没有感恩之心,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比起那些家道衰落,被卖入青楼的贵族女子要幸运多少。 “ 何影说: “不要对小姑娘的要求那么高嘛。” 罗霞说: “可是红楼梦里说她才华横溢,既然博览群书,不知都看些什么书,就知道跟贾宝玉在大观园看黄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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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贺州采风小说:棠梨树和井

作者:孟悟 侨报 2018.11.28 -11.29 秋天来了,树林开始变得五彩斑斓。李威家后院的棠梨树红了,红得优雅淡定,像调色板里一抹温柔的胭脂红。这棵棠梨树是李威亲手种下的,从苗圃买回来的树苗,只有三尺高,如今枝繁叶茂,很快就能拥抱二楼的窗户。李威站在棠梨树下,看叶子在秋风中凌乱地飞舞,他一直在忖度着,是否要把一件奇怪的事汇报给老板?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成了职场的炮灰。 李威的美国职场一直颠簸起伏。五年前,他任职于一家软件集团公司,期望兢兢业业干到退休。老板来瑞对他很满意,给他涨了工资,还提升他当了项目总管。那日加班很晚了,上洗手间时路过隔壁的格子间,发现同事威廉也在加班,但是威廉的举止很怪异,拿起手机在一堆资料上拍照,莫非电脑里没有项目的信息?李威也没有多想,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方式。但是第二天晚上又发现了他同样的动作,为什么白天他不拍照?正常工作时间段都有同事来来往往,夜里无人时咔嚓咔嚓闪个不停,蹊跷之处必有鬼怪。马上就是万圣节了,鬼怪们都该出来张牙舞爪。 李威站在办公室门口没有动,威廉抬头发现了他,脸上闪出慌乱的神色,尴尬地挠了挠头,嘴皮子咂了两下说,年龄大了,看不清纸上的数字,先用手机照下来,放大了再看。李威看见他的格子间放着一盆万圣节的菊花和南瓜鬼脸,那鬼脸的嘴像一口诡异的水井,咄咄逼人扎眼的闹心。鬼节总会闹鬼,公司出了内鬼,但是李威没有证据,只能顺着威廉的话说几句。他希望老板心头明亮,早点知道这人离奇古怪的鬼手段。 他还没来得及汇报给来瑞,来瑞先来找他了,来瑞说,销售部那边吃了败仗,公司效益下滑,总部突然开会下命令,我们部门必须裁人,你非常优秀,但是我很痛心,你必须走……李威站在懵了,那一刹那,他不知道魂在何处,肉身在何处,狂风从他的身后呼啸而来,漫天飞舞的棠梨树叶子,恍惚之中,他像被塞进了一个密封的铁桶里,狠狠砸进了深井中。冷寂、幽深、漫无边际的黑暗,阳光在哪儿? 无法面对,也得面对,他已是没有工作的人了。他想告诉来瑞,他在晚上见过威廉鬼一样的举止,但是晚了,来瑞不想听他任何解释。长得如黑豹子威武的保安进来了,监押他即刻收拾好东西滚蛋。委屈也好,愤怒也好,一个小时之内,他的磁卡再也打不开公司的大门。 工作丢了,可以慢慢找,但是家里也跑出一堆乱事。老婆雯雯总是抱怨,一到夏天,水费贵成了油。水费怎么不贵?烈日炎炎时,前院后庭的花草果树喝水凶猛,那就趁着秋凉打井吧。雯雯看上了朋友玫瑰家的水井。那口井的井圈外观像一朵莲花,迎风舒展的艺术造型,让人过目不忘。玫瑰说,她的童年是在苏州长大,老家院子里有口青石古井,两百年的岁月更替,护井的石栏刻满了绳痕,痕迹清晰入目,形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那是人们汲水时,用井绳磨出的沟痕,并不是人为雕刻的。玫瑰为了重温儿时的记忆,特意去定制了莲花护井石栏,雯雯见了,觉得新鲜别致,兴致也跟着盎然起来。 雯雯说:“我们也要打井。”李威说:“打井费用太高。”雯雯说:“先出血,一步到位,然后就一劳永逸,一辈子就免费用水了。” 千真万确,钻井公司收费离谱,机器一动,就是五万美元,若是钻到地层下面没有水,钻井公司没有责任,你是想继续,还是就此打住?若想继续找水,那就得加钱,直到找到水源。但是雯雯安心要打井,她喜欢玫瑰家的莲花井,她对李威说:“不做莲花也行,我们可以做成菊花的造型。”李威摇头说:“不过是护井石栏,做成花的造型,就把你迷住了。女人的钱还真好赚。”雯雯不屑地回应道:“我自己找钱,让自己开心,有错吗?”雯雯是医药公司的高级分析师,年薪丰厚,如今李威失业在家,说话当然不够硬气。 撒了一堆简历也没有一个电话,雯雯命令他在家里折腾莲花井,李威心烦意乱,邻居又来惹事。邻居说,你们打井的这个点,算是我家的地皮范围,不能动。雯雯据理力争,怎么成了你的地皮?那红头发邻居一蹦三尺,跳起来像个燃烧的火球,会骂人的火球。李威不得已找了房屋管理机构,查图看规划,结果出来了,打井的那块地,算是李家的后院范围,但是李家后院花园的一半,应该算邻居的领土面积。也就是说,李威种的棠梨树,雯雯种的桂花树,还有春天的杜鹃和牡丹,秋天的丹枫和芙蓉……全部归邻居所有。李威最心疼自己的棠梨树,花了心血培植它,承载了自己的青春记忆,一夜之间,属于邻居了?这匪夷所思的美国土地! 李威精疲力竭,不再折腾打井了。不打井了,邻居夫妇突然对他们喜笑颜开,邻居夫妇还烤了一盘核桃奶糕,亲自送上家门,要与他们重修友邻关系。邻居说,过去花园那么美的花,如今都枯萎了。雯雯说,那都是你们的花,应该你们浇花。邻居说,我们才不稀罕那些花花草草,是你们的还是你们的。邻居实话实说,表达了他们的真实愿望,后花园的那块地,他们压根就不想要,但是他们不希望打井,打井会严重影响他们的地下室,地下室已经遭受过地下水的侵扰。如果李威夫妇承诺永不打井,他们愿意把后花园的那片地还给他们,两家人可以去房屋管理局,重新申请土地规划。 雯雯求之不得,李威也开心,毕竟他的棠梨树保住了。土地手续办完后,李威开始忙了,忙着要回国。前些日子,微信里的高中同学群突然热闹起来,两三个月就把天南海北的同学拉进了组织,众人热血沸腾,激情相约:不见不散,南宁见!李威提前飞回老家南宁,有个人一直落在他心里,魂牵梦系,挥之不去。自从父母和姐姐搬迁到了上海,每次回国他都没有再去南宁。好几次,他鬼使神差上网买了机票,还是摇头叹息,把机票退了。 这一次去南宁的理由是多么的光明而坚定。但是中学时代的哥们告诉他,黎晓棠不在南宁,早去贺州了,她的丈夫和父母都在贺州。李威愣住了,怎么没在南宁?怎么可能去贺州 ?那地方荒凉偏僻,群山环绕。他知道晓棠父母是在贺州长大,但是父母成年后就离开了贺州,父亲是参军,母亲是读大学,父母在南宁成婚生子,安居乐业,她怎么又回到那偏荒之地?很多年前,李威曾经去过贺州,汽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骨头都散成了碎片。哥们告诉他,你好多年没有回国,就算回国也是走马观花呆不了两天,现在国内发展飞速,高铁四通八达,从南宁到贺州四个小时就到了。话是这么说,但李威心头飞满了问号,他想等同学会见了她再说。但是同学会那天她没有现身,她在群里说,真的很抱歉,家里突发急事。会有什么急事?一个女同学说,我家的孩子还在读高中,人家晓棠已经当奶奶了。你看她微信头像的那个小孩,粉雕玉琢,欢天喜地,像迎春的年画娃娃,就是她的孙女。 居然是她的孙女,我们还以为是她女儿!同学们一阵惊呼,李威被震得里酥外嫩,那个清丽秀雅的女孩已经当了祖母?48岁的祖母?他决定要去见她。坐在开往贺州的动车上,往事层层交错,与窗外的青山秀水叠成了一幅长画。算是青梅竹马吧,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 情投意合,在高考前的一个月,相约了今生今世。大学时他在上海,她在南宁,异地相恋,鸿雁传情,一样的甜蜜幸福。本来都说好了,毕业后一起在南宁生活,他却想留在上海奋斗。她不知道,他在上海已经有了暧昧的恋情,神秘、性感、午夜的美酒和玫瑰。对晓棠,他转弯抹角说了一些强硬的话,她懂,没有勉强,转身走自己的路,命中有缘有情的人,自然会策马朝她奔去。 与她分手后的他,情路起伏跌宕。女友一个接一个换,频率接近换衣服。最后倦鸟归巢,终于要大婚了,那女孩小鸟依人靠在他的身边,带着几分晓棠的温顺纯真。结果哥们告诉他,你的未婚妻曾是我网友,有过疯狂的一夜情。他头大血喷,觉得自己当了大头蠢猪,于是毁了婚约。未婚妻发誓报复他,睡他的主管,睡他的客户,还睡他的堂哥和舅舅,睡完了不算数,把相片邮寄给他,背面写下:“男人都是猪,跟你一样的发情猪!”还说本想搞定他爷爷,只是看那死老头子痴呆蠢笨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下手,怕他一命呜呼。李威把相片撕得粉碎,内心轰然崩溃,一泻千里的孤苦绝望。追踪溯源,还不是自己自作自受,离开了晓棠,上天给他的苦汤,他喝下去,又吐了一地。 李威颜面尽失,完全没有江湖的立足之地。他开始疯狂思念晓棠,她的纯洁无邪和忠贞不渝,但是同学告诉他,晓棠已经结婚了。他感叹了一阵,灰溜溜的出了国,先是在新加坡,后来又辗转到了美国。他和雯雯在美国相识,是奉子成婚,只可惜孩子没能保住。雯雯聪明能干,可以进厨房,也可以杀职场,这样的女子注定气势强悍。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或是烟雨蒙蒙的黄昏,他会在不经意的刹那,想起晓棠的纤弱温顺,晓棠的柔媚如水,秋日的天空,风中弥漫着桂花和荞麦花交织的芳香,棠梨树结果了,叶子像染了胭脂,她站在棠梨树下对他微笑。她曾对他说过,她的名字带个“棠”字,就是代表的棠梨树,父亲出生的那个村庄长满了棠梨树,父亲曾经对她说过,不能忘记生命的源头。或许是命中注定,她最终回到了生命的源头,而他却越走越远。 感谢现代科技,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两人也被拉进一个群里。他早就想加她的微信,但是手指头却不敢点,心虚、胆怯、愧疚?或许都有吧,他盼着她能主动加他,他也知道那是痴心妄想,她表面柔弱安静,内心却独立坚强,两人分手时她说过:“你没有遵守当初的诺言,我依然祝福你,但我不想再见你。” 他依然想见她。动车把李威带到了贺州,他没有订酒店,他让出租车司机帮他随便找一家,居然很合李威的意,酒店面朝清亮的贺江,推开窗户就是一幅画,山如碧玉,独峰峭拔葱茏,给人一份突兀的惊艳,如果仔细看,山上还有亭台和奇洞,他喜欢中国的山水,水波潋滟,山色空蒙。想起那年他在田纳西的大烟山,住进三百多美元的酒店,窗外群山巍峨,恢弘壮丽,可总是缺了点什么,缺了峰倒碧波,水如玉带的飘逸和灵气。那个飘逸灵气的女孩,他怎么把她丢了? 纠结了半天,她还是没有加她的微信,一阵头昏脑胀,干脆出门走走,酒店外面有条小路,可以走到贺江边。江边有几棵棠梨树,叶子红了一半,树上果子繁多,一簇簇聚集在枝头,随风飘摇,似乎在商讨明天去狂欢。李威想起自己种下的那棵棠梨树,春天满树花开,玲珑轻盈,微风吹来,漫天的香雪在院子飞舞。晓棠曾经对他说过,唐诗宋词里都有棠梨:“ 棠梨花白春似雪,棠梨叶赤秋如血。春来秋去棠梨枝,长夜漫漫几时彻。”棠梨树叶在秋日变得绯红,美国人喜看它的叶子,可惜不吃棠梨果,嫌又酸又涩。 起风了,一片棠梨叶子飘在李威的肩上,他随手捡起来,仰头对着光线看叶子,年少的记忆弥漫在柔媚的光圈里。很多年前,晓棠曾经告诉他,贺州的客家人过土地节要做糍粑,糍粑里添了棠梨叶,传说能保佑你平安吉祥,避瘟又能避雷电。晓棠还告诉他,妈妈会做棠梨果酱,煮熟后加蜂蜜放进玻璃瓶里,清香暖甜,一个冬天都能享用。若是感冒了,用棠梨熬冰糖喝,会好得很快。他问过她,若是我生病了,你会给我熬棠梨冰糖水吗?她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不会生病的。 他站在棠梨树下,往事缠绵不绝。一个小女孩朝他跑来,笑得像个天使,给了他两个棠梨果,然后转身跑回妈妈那儿。妈妈领着两个小孩采棠梨,给他棠梨果的小孩四五岁,大的一个七八岁,妈妈指着树上的棠梨说:“ 《诗经》里的甘棠,就是我们吃过的棠梨,来,跟我一起念:‘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好熟悉的声音!恍然间,天遥地远,他在时空错乱中惊慌无助。他知道《诗经》里的这首诗,这首诗也是晓棠告诉他的。晓棠从小受母亲的影响,诗经楚辞 ,唐诗宋词,滋养了她的童年,进入大学读汉语言文学,是顺理成章的路。他忘不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曾绕过他的耳畔:“繁茂华美的甘棠树,请不要修剪它,也不要砍伐它,因为召伯曾经住树下……”他似乎看见西周时期的召伯,奉诏出京宣扬文王的政策,在南巡途中不占用民房,宁愿在棠梨树下停马过夜,听讼断狱,体恤百姓疾苦。人民为了纪念他,保护他生前停留过的甘棠树,绝不砍伐一枝一叶。他记住了这个故事,在后院种下的棠梨树,任它自由成长,从不剪枝砍干。棠梨树特别适合美国的水土,两三年就枝繁叶茂,雯雯嫌它挡了蓝莓树的光线,但是李威总有理由让雯雯放下电锯。 念诗的妈妈转过头,李威愣在原地,似乎遭了电闪雷击,呼吸也快没了,这女子是谁?怎么有铭心刻骨的面熟?不就是晓棠吗?但是晓棠显然没有认出他,她牵着两个小孩向坐在石椅上的老人走去,那老人干净明朗,呵呵地笑着,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李威猜不出她的年龄,但肯定过了85岁,是晓棠的婆婆吗?似乎又不像。 转身抬头的一刹那,晓棠突然怔怔地凝视着他,像面对一具古老的恐龙化石。男人应该宽容大度,勇敢无畏,他主动上前跨了两步,热情地伸出手说:“晓棠你好!我是李威!”晓棠握住他的手,像握住前世的一段记忆,半响也没有反应过来。“原来是你啊?”晓棠的脸上绽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你长胖了,眼睛没有原来那么大。”他说:“没办法,谁也打不过岁月。”她说:“我也老了。” 虽然岁月沧桑了她的容颜。清秀的轮廓还在,成熟的韵味像唐诗宋词,时光带不走她的优美和典雅。晓棠告诉李威:“公公上个月突然去世,婆婆一直沉在悲伤中,儿子天天在自创的农场打拼,家里乱七八糟一堆事情,所以没去参加同学会。”李威笑道:“家里事要紧,同学会还有机会。” 晓棠指着身边那个小女孩说:“这是我的孙女,大的一个是我哥的孙女,老人家今年95,是我先生的外祖母。”李威惊道:“你真的有孙女了?看上去明明是你的女儿,老人家好有精神,我还以为是你的婆婆,多么和谐温馨的一幅画面,两个小女孩跟老婆婆玩棠梨果,不敢想象,她们不是祖孙三代,她们是祖孙五代!你们是五代同堂吗?”晓棠笑道:“你应该知道,贺州是长寿之乡,百岁老人和儿孙五代同堂很常见。”李威说:“你很有福气啊,这么年轻就有孙女了。”晓棠叹道:“儿子很小就有想法,说不愿上大学耽误时间,他结婚早,孩子也来得早。”李威说:“很好啊,早插秧苗早得谷。” 李威表面上说着轻松愉快的话,内心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晓棠问他:“你来贺州是出差吗?”李威一时间支支吾吾,最后还是慌忙点头。他无话找话说,望着棠梨树说:“那年你告诉我,用棠梨和冰糖一起熬,可以治疗咳嗽。”她的脸突然红了,略微慌乱地拢了拢头发,她前言不搭后语说:“棠梨是很好的果子,我儿子的养殖场有孔雀,孔雀爱吃棠梨,养殖场四周种了棠梨树。”他说:“孔雀爱吃棠梨吗?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她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她有她的思量和担心,最后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能看到吃棠梨的孔雀。” 在贺州的第三天,她带他去了贺街,那是贺州的一个古镇,名叫“临贺故城”。 古老的石板路,有一段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晓棠说:“你要小心。”李威说:“没事的,我喜欢,走在上面很有历史厚重感。”李威无意间一低头,居然发现了车辙痕迹,他问晓棠:“是谁留下的?”晓棠说:“有专家说是两千年前的车辙。”李威说:“如果是两千年前的遗迹,不知是秦始还是汉武?”晓棠说:“这个我不敢随便断言,你觉得是谁的就是谁的。”李威说:“不管是谁的,一条千年车辙的路能走到现在,就是奇迹。”晓棠若有所悟地说:“千年车辙的路,车辙若是烙在心上,过了一千年也痛。”晓棠的声音很轻,李威没有听见。 李威很兴奋,他又有新发现,他一路走一路叹:“太像了,太像了,不规则的石板路,车辙痕迹,拴马的石柱,还有路两旁的排水沟渠,让我想起意大利的庞贝城。”晓棠知道庞贝城的故事,公元前一世纪,庞贝是古罗马最繁华的城市,但是苏维埃火山突然爆发,吞噬了庞贝文明。她说:“两千年前的庞贝城被火山摧毁了,两千年后的临贺城依然还在,还在庇护黎民百姓,我们是幸运的。” 不觉间走过古城墙,斑驳的文笔塔无声立在烟雨中,见证了多少繁华,多少凄凉。他们站在城墙上看风景:一畦一畦的稻田,清幽的菜园,还有结满果子的橘子树,十里都在飘香。翠绿的护城河环抱了村庄,村庄就像一幅画,画里有小桥流水人家,划船的人家一抬头便可看见峭拔的山峰,峰顶烟岚飘渺。 李威对晓棠说:“这里有江南水乡的风貌特征,还有古色古香的历史建筑,但是江南水乡没有秀美的山峰当背景,似乎缺了一份力量。”晓棠说:“现在的人都向往繁华和热闹,有多少人能沉下心来感受历史的厚重和美好。”李威说:“太多的人,包括我,灵魂躁动,无法安宁,但是人到了这里,心也静下来了。”晓棠说:“静能生慧,静下来才会看见自己。”李威笑道:“我没看见自己,但也没看见爱吃棠梨的孔雀!” 晓棠带他走下城墙石梯,指着不远处的祠堂说:“祠堂旁边的院子看见没有,那里有棵棠梨树,树下常有两只孔雀结伴同行。”李威睁大了眼睛说:“我没有看见孔雀啊,我倒是看见了一只公鸡和一群母鸡。”晓棠若有所思地说:“孔雀是忠贞的,一般是一夫一妻,不像鸡那样乱来。”李威愣了一下,过了一阵自嘲道:“或许我不忠贞,所以无缘见到孔雀。”晓棠背转过身子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成了烟云。”听了这话,李威心酸心涩,像千丝万缕的青丝在胸口处拉扯缠绕,他装出幽默的样子说:“虽然没有看见孔雀,但是孔雀的羽毛我还是见了。” 城墙上有块红色石砖,图案像生动的孔雀羽毛,被李威发现了,他欣喜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孔雀,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孔雀羽毛砖。晓棠说:“那不是孔雀羽毛。”李威说:“如果不是孔雀毛,那是什么图,什么象征?”晓棠一时也语塞了。她只能从头给他解释:“临贺的古城墙是中国最早的红砖城墙。”李威说:“虽然有一些红砖,但整个看上去是青灰色的。”晓棠说:“两千年的岁月变迁,墙上长满了古树和杂草, 但是一旦把树和杂草拔掉,红砖的本色就显露了。但是要保护古迹,不能轻举妄动。”李威说:“维持原生态最好,这城墙有意思,内红外青,外表冷峻,内心红火,有人的深度和灵魂。”晓棠说:“更有有历史的厚重沉淀,临贺城墙恰是一面时光墙,最里面的土可以追溯到西汉,至于城砖,每个朝代层层叠加上去,有东汉的砖,南朝的砖,南宋的砖,也能找到明朝、清朝 、民国的砖,融合了不同时代的审美艺术,那些像花纹和鱼纹的图案,可能是楚文化的某种象征。” 李威问:“还有楚文化?”晓棠说:“临贺故城在西汉就建得规模庞大,气势雄伟。两千年前,故城曾是南北交通的必经之城,是桂粤湘三省交界处的商贸中心。在这片土地上,中原文化、楚文化、百越文化相互碰撞,交融成特有的华丽篇章,从城墙便可窥一斑。”李威赞道:“还真成了中国城墙博物馆。”他又问:“那有现代的砖吗?晓棠说,你刚才说的那块孔雀羽毛砖,就是现代的砖。李威仔细端详了半分钟,才点头说,确实跟其他砖不一样,质地新亮光洁,图案是模仿的古砖,但是花纹比古砖细腻优美。” 李威对晓棠点头又点赞:“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晓棠说:“我是学校的老师,学习贺州的历史古迹和文化典故是我的责任,寒暑假常带孩子们的课外活动,对于古城的文庙书院、楼塔寺庙,码头渡口,必须深入了解,现在的小孩见多识广,自己会上网,能问出许多有趣的问题,也会举一反三。我带他们去看古城的衙门捕厅,他们会问,是不是古代的派出所?我给他们讲了厘金所,孩子们说,懂了,这就是古代的税务局。” 李威说:“佩服,佩服,我今天也是你的学生,对你无比敬仰。”晓棠说:“是临贺固城让我敬仰,所以我愿意低下身子,用心去聆听它的声音,你知道吗?我们现在走过的路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一部分。”李威摇头说:“这个我持不同意见,古代丝绸之路是从西安出发,跨过戈壁沙滩,往甘肃新疆走得那条路线。” 晓棠慢慢给他解释,他们现在的位置,属于“潇贺古道”,古道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秦皇征服六国后,野心勃勃要统一天下,从中原朝南,必须翻山越岭才能征服南越诸国。秦皇修筑了“新道”,新道一修好,秦皇派屠睢率领50万秦军攻打南越。新道把北面的潇水和南边的贺江连起来来了,也就是说,把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连成一体,车马部队从中原出发,可以直抵大海。到了西汉,秦始皇的“新道”逐渐演变成“商道”,当时也称峤道,运载货物的商队络绎不绝,街口店铺人声鼎沸。汉武帝派遣了黄门驿使,把中原的货物通过峤道运往合浦港,航船从合浦出发,到达越南、印度、斯里兰卡,最远船的还到过波斯和罗马。在广西出土的汉墓里,就发现过波斯的铜器、古罗马的红玛瑙和琉璃碗。隔着千年的时光,人们把这条道称为“萧贺古道”。 李威感慨道:“总算懂了,萧贺古道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连接线。我在庞贝博物馆时,就见过红玛瑙手链和琉璃碗,想不到在两千年前就流传到了中国。很多时候,我们漂洋过海去看外面的风景,其实最美的风景就在身边。”晓棠说:“对,你身边的风景很美,如果有时间,去萧贺古道的几个古村落走走,春天的时候,棠梨树开花了,一片一片的香雪海连绵数里。”李威莫名其妙冒了一句:“萧贺古道上有棠梨树,还有井吗?”晓棠说:“萧贺古道上最多的就是古井、古树、古祠堂。” 站在一处古祠前,李威说:“听君一堂课,胜读十年书,我愚蠢透顶,浅薄无知,过去是,现在也是。当年正是因为无知,才失去了你。”晓棠说:“你不用这么说,我们各有专长,你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固守在贺州,而你见过世界,早走过千山万水。”李威说:“我走了很多地方,是因为职场颠簸,算不上见识世界,而你的灵魂已经走过两千年,我今生肯定追不上,不知来世是否还有机会?” 酸热交织的一股强流,从她的眼睛一直冲到心底。舌头下面滚荡着千言万语,但她什么也没说。他们就这样静默地朝前走着,走过斑驳沧桑的城隍庙,走过翻新明亮的李氏宗祠,走过已变成学校的县府衙门,走过雕龙刻凤的石头房子,房子墙外开着紫艳明媚的牵牛花,高高的芒果树上挂着丰满诱人的果子。一阵微风带来花的幽香。他对她说,这是桂花的香气。她说:“是的,前面就是桂花井,井边的桂花开得正盛。” 这就是桂花井?刻满绳痕的古井清晰入目,千百年岁月悠悠,护井石栏被人们汲水所用的绳索磨出花瓣一样的沟痕,李威看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惊心动魂,头皮像被什么利器扎了一下。第一眼像莲花,让他想起玫瑰家的莲花护井石栏, 第二眼更像菊花,繁丝碎蕊,花瓣繁复密集,是的,菊花,炒他的美国公司,万圣节的菊花和南瓜鬼脸,那鬼脸的嘴像一口诡异的水井。冤屈的记忆,灰暗的画面,跟眼前的菊花井重叠了。李威对晓棠说:“这菊花井很神秘,也很黑暗。” 晓棠说:“这不是菊花井,这是桂花井,桂花井的传说很美,临贺固城曾经被一个旱魔霸占,田地颗粒无收,南海观音菩萨巡游此地,大发慈悲,拔下宝簪,化成清泉源源不断,于是万物复苏,百姓安居乐业。花好月圆之夜,仙女相约下凡,在井边洗浴欢唱,她们带来蟾宫的桂花投入井中,于是井水四季芬芳,晶莹清亮,百姓用水煮茶酿酒,醇香缠绵不绝,许多文人墨客慕名前来。”李威说:“这个我懂,用桂花井水烹的茶,酿的酒,味道不一样啊。” 李威低头下望,井深水黑,井边爬满了绿草。他笑道:“现在还用井水烹茶酿酒吗?肯定不可能,这古井能保留到现在,也算是奇迹,只是这井,看上去不寒而栗,让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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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的孩子和慈悲的心

侨报 文学时代 2019.2.18 作者:孟悟 农历初三那天,芭芭娜突然拜访我,她是我在邮轮上结识的美国朋友。当时我正在网上看国内卫视,电视里一个百岁老人安详坐在沙发上,身着喜庆的红棉袄,周围一群儿孙绕膝,欢天喜地为她祝寿。芭芭娜看了无比羡慕,她说中国的文化好,老人特别有福气,孩子都知道孝顺长辈,美国人的亲情相对淡漠些,孩子长大后离开父母,一年见一面就已让人宽慰。对此,我持反对意见,我说美国也有很多孝顺的孩子,我过去有个同事,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十二年。 我想起那年在以色列,跟随邮轮组织的旅游团到了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的古城墙没有电梯,必须自己一步步登上去。导游对车上行动不便的老人说,大巴车可以带你们去新城,那边设施方便,还有高级餐厅和酒吧。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并没有去新城,他的两个儿子齐心协力,把父亲连同轮椅一起抬上了老城。层层石梯迈上去,一路弯腰、低身、 屈膝,小心翼翼,尽心竭力,其真情,其孝心可让天地为之动容。 老人皮肤起皱,头发银白,但是一脸的鱼网纹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我跟老人的儿子聊天才知道,他们来自纽约,其中一个还是音乐人,在曼哈顿有自己的乐队。音乐人告诉我,父亲退休前是图书管理员,一直向往耶路撒冷,但是养儿育女,为家庭呕心沥血,一直没有机会出门看世界,前两年母亲去世了,父亲病情加重,当儿子的突然感觉时光紧逼,再不出发就只有惋惜了,不能让父亲的心愿被岁月辗成憾恨。 一系列的镜头落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当邮轮停靠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我在码头闲逛,看是否能找人拼车去看苏伊士运河,但大多数人都要去开罗看金字塔。一转身,看见一个银发女子带着一颤巍巍的老人走过来,我在邮轮上见过她们,女子叫简,是波士顿的退休医生,老母亲快满百岁了,住在养老院里。她告诉我,她把母亲带上邮轮,完全是个冒险行动,她的几个哥哥姐姐,平日里对养老院的老母亲不闻不问,但是对她们这次出游却百般责问,意思很明白,老母体弱多病,你带她外出,若是出了差错,死在异国他乡,那便是你的全责,一辈子的阴影和悔恨!她说她下定决心把母亲带上邮轮,就是不想给自己留下悔恨。 我告诉简,我去过开罗,不能跟你们拼车,我要去看苏伊士运河。那百岁老人耳聪嘴快,口齿清晰地回应我,一条运河有什么好看的?跑这么远就是来看金字塔的,而且要骑着骆驼看金字塔。她的话一完。我和简都笑了,直夸她聪明。我告诉她们,邮轮提醒过的,不要在金字塔附近随便骑骆驼,骑上去只要5美元,但是你想下来吗?不给50美元,骆驼贩子不会让骆驼趴下身子。老太太说,我不怕,大不了自己跳下来,年轻的时候我是马戏团的演员,还跟狮子跳过舞。我对她伸出大拇指,你好棒,狮子都驯服了,骆驼算什么。 简后来告诉我,她母亲在养老院时沉默不语,性格郁闷,但是一上了邮轮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笑口常开,幽默风趣。我对简说,邮轮工作人员一直在提醒我们,开罗治安乱,金字塔附近的小商小贩凶猛无比,完全是扑上来咬人的节奏,出游最好跟邮轮组织的旅游团。但是简说,跟旅行团必须早睡早起,老母亲每个时辰都要吃药,不想打乱她的节奏,自由行比较随意。后来她和母亲上了开往开罗的出租车,站在金字塔下,让母亲摸着金字塔的石头照相,这时候老太太没站稳,一个当地小贩眼疾手快,扶住了老太太。根据邮轮上的警告,如此行为一定是套瓷的前奏。但是简全忘了,谁对她母亲好,她就感谢谁,她随手就给了小贩5美元,小贩一感动,自愿给他们当导游,让她百岁的老母骑上了高高的骆驼,穿过沙漠,游到了另一座金字塔。多年以后,当简看着照片中的母亲和骆驼,一定会为自己的孝心和决心骄傲。 邮轮停靠古巴的哈瓦那,我再次见到一对“老年母女”同游的画面。古巴经济不够发达,码头设施还在完善中,海关大楼没有电梯,几十步的梯子必须自己走。一个花白卷发的女子,扶着步履蹒跚的老母,极其小心朝下面挪步。我见女子挎着一个大包,便主动上前告之愿意为她分担。她欣然同意,把肩上的包递给了我。我于是跟她一路攀谈,原来女子和母亲都是早年从古巴逃亡美国的难民。 1959年,卡斯特罗发起的革命席卷古巴,推翻了巴蒂斯塔政府。卡斯特罗一上台,私有财产全部国有化。古巴的中上层阶级只能流亡,一百多万人逃到美国,大部分居住在佛罗里达的迈阿密。女子告诉我,她母亲有一半中国血统,外祖父是纯华人,在哈瓦那曾拥有一家报社和三家中餐馆,那时候的哈瓦那经济发达,酒店林立,母亲家的亲戚从香港来哈瓦那,无不赞叹城市比香港繁华时尚,外祖父还把他们陆续办到哈瓦那。但是卡斯特罗的一场革命,让外祖父家的财产全部充公,几代人的奋斗化为灰烬,一大家人只好流落美国当难民,在迈阿密从零开始。母亲跟随家人逃到美国时已经结婚生子,但是丈夫不在身边。女子的父亲家族在卡斯特罗革命前,家业庞大,经营咖啡产业。父亲因为处理家事,让母亲先随外祖父逃出去,但是母亲没能再见父亲,父亲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母亲这些年眼前总是闪现童年的房子,年龄越大,幼时的记忆越清晰。母亲十年前得了乳腺癌,这几年又有非常严重的骨质疏松,打一个喷嚏就疼如刀割,身体并不适合旅游。得知古巴和美国恢复邦交后,母亲一直想去从前的房子看看,看一眼也就安心了,就是死也可以闭上眼睛。但是医生反对,说高空飞行对有病的老人是种折腾,极易发生事故。女子还告诉我,幸好开通了从迈阿密到哈瓦那的邮轮,她是瞒着医生和一群亲戚,把母亲偷偷带到了哈瓦那,纵然天崩地裂,出了事情她一个人扛。我敬仰女子的慈悲和勇气,我说上天也会帮助你。 芭芭娜说,这样的孩子是人间天使,如果不是孩子孝顺懂事,这个古巴老人到死也回不了故乡。我感叹道,人老了,孩子的好处就出来了。芭芭娜说,你总是看到温和善良的孩子,我家有两个孩子让我无比烦心。 芭芭娜自己生了一个,又领养了两个,如今三个孩子长大了,都在外州成家立业。时常跟她保持联系,并在感恩节回家看她的是养子。至于两个亲生的女儿,一开口就想她的钱,没有美元,连电话都不想打。有次芭芭娜去帮女儿搬家,女儿的“宇宙飞船” 不见了,那飞船是NASA开发出来的一种航天玩具。玩具丢了就丢了吧,她居然诬陷是母亲偷了,朝她大吵大骂,骂得她的心都伤成了碎片,她只好给女儿开了张五百美元的支票,算是弥补损失。 芭芭娜是这样总结儿女的,孝顺的孩子是财富,不孝的孩子是灾难,财富也好,灾难也好,只要自己独立,谁也不依靠,便能淡定笑看世间一切祸福。她说前几日看电视,一个少女朝母亲要钱未果,居然砍了母亲几十刀。芭芭娜还知道一个老邻居,一直想霸占母亲的房子,但母亲九十几了还活得硬朗,便把她强行送到养老院。芭芭娜这么一比较,感觉自己的孩子还算天使。我点头说,这世间善恶交错 ,黑白相照,但多想想那些孝顺的孩子和慈悲的心,眼前的世界纯净光明。 回到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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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再见你,古巴!

侨报 文学时代 2019 7 11 作者:孟悟 朋友德碧告诉我,那消息真是晴天霹雳!她同家人正在邮轮上享用大餐,突然听到船长开始广播:美国总统签署禁令,禁止美国公民前往古巴,邮轮后天不去哈瓦那,将改变航线,停泊处女岛。船长的宣告还没有结束,整个餐厅炸了,谩骂声、抱怨声、尖叫声响成一片。邮轮上百分之九十的游客都是因为古巴才购买船票,多少人一年前就订好了计划,你突然改变航线,失望沮丧的人们只能怒骂川普,但是骂能解决问题吗? 奥巴马豪爽开朗,在他任职期的2015年,与古巴恢复了邦交,打破了50年老死不相往来的僵局。特朗普进入了白宫后,美国和委内瑞拉关系恶化,美国支持委内瑞拉的反对派领导人 – “临时总统” 的瓜伊多,强烈要求马杜罗总统下台。偏偏古巴站在马杜罗的一边,还指责美国干预别国内政。美国说,好,你要跟我对着干,是不是,看看后果是什么。于是国务院在2019年6月4日昭告天下:,从6月5日起,美方禁止公民搭乘客船、游艇、渔船、飞机前往古巴。“团体民间教育”的旅行项目也无条件取消。 德碧对我说,两国相争,最受伤的人民。古巴经济落后,人民生活贫困,主要是依赖旅游收入。我说,是啊,政客在上面斗,倒霉的是普通民众,美国和古巴互相关闭大门将近半个世纪,许多美国人都盼着去古巴旅游。德碧说,我们的家庭计划也被总统禁令突然破坏了,来自全美各州的50多个大家庭成员,一起上了邮轮,有对新人还打算去哈瓦那的主教堂拍婚纱照,你想想,那么大的一件婚纱,占了一个旅行箱,而船长突然宣布禁令,说不去了就不去了,怎么让人接受! 我突然为自己感到幸运。也算先知先见,我在今年1月去了古巴,多少难忘的记忆!邮轮从迈阿密出发,在哈瓦那停靠两天。记得那时码头设施还不完善,在海上远望海关大楼,巍峨壮观,气派非凡,船靠近了才发现,一些楼层是空的,窗户是破的,一群鸽子飞进飞出。大楼没有电梯,几十步的梯子必须自己爬上爬下。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女子扶着颤巍巍的老母,每下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我见女子挎着一个大包,便上前问她愿意代劳吗?她连忙点头,把肩上的包递给了我。我们于是一路攀谈,原来母女俩都是早年从古巴逃亡美国的难民,女子母亲有一半的华人血统。 1959年,卡斯特罗发起的革命席卷古巴,推翻了巴蒂斯塔政府。卡斯特罗一上台,私有财产全部国有化。古巴的中上层阶级只能流亡,一百多万人逃到美国,大部分居住在佛罗里达的迈阿密。女子的外祖父是纯华人,在哈瓦那曾拥有一家报社和三家中餐馆,那时候的哈瓦那经济发达,酒店林立,但是卡斯特罗的一场革命,让她外祖父家的财产全部化为灰烬。时光流转中,半个世纪就快翻过去了。老太太这些年眼前总是闪现童年的画面,年龄越大,眼前的事记不住,幼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老太太是奔九的人了,一直想去从前的房子看看,看一眼也就安心了。 老太太从前住过的房子?一下子勾起我强烈的兴趣,当年的华裔在古巴过着怎样的生活?老太太会说广东话,但是听不懂我的普通话,我们的交流只能用英文,她说她的父亲曾在哈瓦那开过一家粤剧院,我想象不出当时的繁华喧嚣。老太太女儿聘了当地导游,可惜没有找到那家剧院,但是找到老太太小时候的房子。 我们跟着导游过了马路,一过马路就是气派宽阔的广场,广场周围是巍峨雄美的教堂,教堂的材料是就地取材,石头里面掺杂了贝壳。我喜欢看那一壁雪白的贝壳墙。墙内还有花园,奇草异卉争奇斗艳。我对哈瓦那的第一印象是干净明亮,但是越往城中心走,越发觉得陈旧灰暗,载满老太太童年记忆的老房子已经面目全非,雕花的铁栏,雄丽的墙门,凝固了岁月沧桑,沉淀了生命中的悲欢离合。昔日宏大华丽的庭院一分为三,变成了老人院、学校、居民区。居民区门口密密麻麻的分户电表,乱七八糟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爬在墙上。看得人触目惊心,让我以为走进中国七十年代的家属区大院。导游对我们说,卡斯特罗发动了革命战争,富人们纷纷逃到了美国,他们的房子都被无产阶级占领了。我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导游说,华人都是有钱人,所以跑光了。我说,难怪哈瓦那的华人城看不到华人。 站在哈瓦那的老城街口,“华人街”的牌坊以华丽高傲的姿态冲进视野,你以为进去就是华人的店铺和餐馆,错了,大街小巷全是当地人的面孔。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污水横流,流浪狗从一个垃圾堆跳到另一个垃圾堆。装满破旧家具的三轮车,响着铃铛匆匆远去。空中灰尘纷飞,迷乱了心思,恍惚被卷进了另一个时空,我无法想象从前的高墙豪宅,里面曲径通幽,庭院深深。老太太说,你看见栏杆里面的那棵树吗?一棵开着白花的树,但树身上长满了刺,她说她小时候那棵树就在,能找到童年的记忆,很知足了。 我也能在哈瓦那找到童年的记忆。外国人在古巴用外汇券,中国的八十年代也有外汇券,那时我还小,但能记得父母的朋友从海外回来,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了电器和巧克力。哈瓦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柜台上放着机械台秤,墙上挂了小黑板,用粉笔写了商品的名称和价格 – 这样的画面在中国已经消失了,或许纪录片里找得到 。大街上跑着有轨电车,那种带折叠门的电车,似乎上了电车就会把我带到往昔的小学门口。感叹一下,他们依然还停留在从前,而我们早已踏上时代的节奏。 广场上穿着古巴长裙的女子,带着一身的欢快明艳,手拿雪茄和果篮,在跟游客合影,一块美元照一次。照完相我问她,去海明威的旧居怎么走?她说你去跟出租车司机商量吧。老太太说,她累了,她不想去见海明威,她等我回船后看我的照片。我答应了,跟母女二人挥手再见。 古巴的出租车, 多是美国经典老爷车,五十年代的 福特、雪佛兰,庞蒂亚……在美国早没了踪影,在古巴却保持得新亮时尚,一路风驰电掣,成了哈瓦那街头最独特的风景。两个年轻女孩向我走来,问我要拼车吗,我说你们也要去看海明威的旧居吗?她们居然问我,海明威是谁? 她们一个来自西班牙,一个来自巴西,本来素不相识,但是在哈瓦那的酒店一见如故成了朋友。她们想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切格瓦拉战斗过的地方,还有一个是西班牙名画家曾经住过的酒店。切格瓦拉我知道,南美洲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就是他启动的,至于那个西班牙画家,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她们很惊讶,我居然不知道那个画家,他是世界闻名的。我说你们也不知道海明威啊?他是美国著名作家,也是世界级别的作家。 我们三人说着笑着,在一辆粉红色的老爷车边合了影,希望大家能互传照片,那就加微信吧,她们发楞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微信是中国和海外华人的社交媒体,她们根本不知道。西班牙女孩说,那我们加Whatsapp吧。我说我没有装whatsapp,但我知道那是流行欧洲的社交媒体。我说我装了脸书(FaceBook), 巴西女孩说,她手机里只有Skype。 智能手机日益普及的今天,世界应该很小,小到没有距离,为什么传张照片都故障重重。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而你的世界不是全世界。当你用脸书的时候,不要以为世上的人都在用脸书,当你认为海明威无人不知时,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并不认识他,也没有兴趣认识他。 这世界很大,其实也很小,每个人也好,每个国家也好,都有他的个性和气质,谁也不要勉强谁,彼此尊重才能走得长远。美国突然宣布对古巴实施新禁令,让无数美国人伤怀感慨: 在号称最自由的地方却到不了想去的地方。是啊,猴年马月才能踏上古巴的土地?幸好我去了。期待早日再见你,古巴! 回到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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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哥华的多面性

作者:孟悟 侨报 文学时代 2019.8.25 这是加拿大的公园吗?通幽的曲径,落红的庭院,镂空的木雕花窗下,最适合在此品茶和读书。一抬头便是小桥流水,流水绕过亭台楼阁,与幽幽翠竹交相辉映。恍然不知的一刹那,你以为你在哪儿?苏州园林?不,这是在加拿大的土地,温哥华的中山公园。 公园门口有孙中山先生的塑像,清静肃穆,让人心生敬仰之情。我和阿文就是在孙中山的塑像下初次相遇。那年我第一次去温哥华,去唐人街游逛后,顺路想去看看。门口售票处没有人,我问一个穿短裙的女子,这公园是免费还是需要买票。她说应该收费的,前些日子他们在里面办了展览,她可以把我带进去。 我对阿文说,孙中山的公园和塑像,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都能看到,但是像这种古色古香的,带着江南风韵的园林公园,在海外的土地上我还是第一次相遇。阿文说,温哥华的中山公园是宋庆龄亲笔题字,由几十个苏州工匠打造的,所以才有原汁原味的中国园林。不像其他地方,中西合璧的东方公园显得不伦不类。 中山公园经常举办中国文化展,阿文做的陶瓷也参加了展览。阿文告诉我,中山公园的文化活动很多,最美是元宵灯会。我想看灯会的照片,阿文便翻手机,水榭楼台里挂着一排宫灯,树上亮起了灯笼灯,水上漂着莲花灯,天地间一片晶莹璀璨。我叹道,看照片谁相信这是温哥华啊,还以为是古装剧中的某个王府在操办元宵节。阿文说,是的,晚上拍出来的效果最好,古风韵味浓,白天拍照,周围总有些高楼大厦,横冲直闯抢镜头,躲都躲不开。 我对阿文说,你好幸福,生活在地球上最宜居的城市,又有古色古香的中国园林与你相伴。阿文说,温哥华依山傍海,海湾、冰川、森林、高山,自然风光美不胜收,城市又是那么繁华时尚,建筑典雅大气。但是温哥华也有它的黑暗面。 我问她,黑在哪里?巴黎的黑区就不少,我朋友告诉我,去巴黎玩,18、19、20区,那三个区的酒店就是请你白住,你也别去,不是被劫,就是有去无归,有人开车在那里等个红绿灯,结果车窗被砸破;还有被绑架的,让歹徒剥得个浑身精光,然后一脚踢到大街上。阿文说,温哥华虽然没有巴黎那种级别的恐怖,但是也有吸粉的妖魔鬼怪晃来荡去。就在中山公园附近,天一擦黑,孤魂野鬼就出来了。她有次跟朋友在华人超市购置年货,出来时看见不少“野人”,混身刺青的大汉还不是最可怕的,那些满手臂密密麻麻针眼的醉鬼,看得她和朋友心惊肉跳,那些醉鬼还问他们,想不想喝大麻咖啡,他带他们去。 因为阿文的科普,我才知道,离中山公园不远的 黑斯汀东街(East Hasting St.),是流浪者和吸毒者的聚集地。街上穿梭着各种异类,乱涂乱画的房墙破烂不堪,污水、口痰、塑料袋、卖淫的,吸粉的,有的站着,有的直挺挺躺在大街上。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最想看城市与众不同的一面,希望寻找新颖独特的视觉。阿文对我说,太危险了,没必要亲身体验,虽然我不能陪你去,但我可以给你提供相片和视频。 阿文后来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名叫西西的同胞,因为西西有很多温哥华的故事。西西目前居住温哥华的列治文,那里曾经是安详宁静的小乡镇,现在被华人移民发展成了“小深圳”,车水马龙,华人商铺林立,一抬头就是汉字。人在列治文,不会说英文没有问题,如果说不了中文,那就活不习惯,两岸三地的新移民都在那里蓬勃发展。 但是老华人城正日益衰落。西西告诉我,老华人区正在被外族蚕食,华人老实胆小,遭遇乱七八糟的人,一般不主动进攻,悄悄搬走就行了,再找块地皮从新开始。西西刚来的时候,因为贪便宜,住在 黑斯汀东街的公寓,吓得没住满一个月就逃了。西西出国前对中国一肚子的抱怨,出国后才想起祖国的诸多好处,别的不说,社会稳定,治安好,到处都有摄影头,不怕抓不到坏蛋。 阿文说,尽管有黑暗的一面,她还是喜欢温哥华。几百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不可能处处是花园,步步优美如画,总有些暗黑的角落,污水横流,老鼠上窜下跳。对于艺术家来说,一个城市要有多面性才显得鲜活灵动,具有创造性与活力。我对阿文说,我应该去看看温哥华的博物馆。阿文说,不用去室内博物馆,就在街上随便走走,就能看到一个生机盎然的艺术展。 回到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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