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T1】第一辑职场风景
【BT2】差一点皇后
【BT2】面试的运气
【BT2】火星梦
【BT2】子弹
【BT2】选择
【BT2】未等满月就夭折的职业
【BT2】核基地历险记
【BT2】美国的共产主义单位
【BT2】职场和写作
【BT2】职场没有一家人
【BT2】需要解释(24)
【BT1】第二辑难安到墓地
【BT2】兰安的丈夫和朋友
【BT2】撞飞的合同
【BT2】混绿卡
【BT2】红领巾的记忆
【BT2】九十岁的男朋友
【BT2】航空母舰上还有这样的烂漫
【BT2】房子建在南北战争的旧战场
【BT2】斯老头帮了忙
【BT2】她对不起那个“诚”字
【BT2】航空母舰上的那个谜啊
【BT2】墓地大集合(44)
【BT1】第三辑 彼岸紫薇:美国华人
【BT2】此岸紫薇,彼岸紫薇
【BT2】不当钉子户
【BT2】畸情的报复
【BT2】美国的徽州女人
【BT2】夏家农庄
【BT2】茉莉花茶
【BT2】湖上奇遇记
【BT2】过一个腊肉飘香的地道春节
【BT2】同一个公司,不同的故事
【BT2】无常
【BT2】不嫉妒,也不笑话 (74)
【BT1】第四辑关于女人
【BT2】冷藏下一代
【BT2】枪口对准旧情人
【BT2】让时光再慢点
【BT2】沙漠舞娘
【BT2】洛杉矶模特儿
【BT2】乌鸦爪,鱼尾纹,爱的扶手
【BT2】美国文学女青年
【BT2】护士尼可
【BT2】她在阿拉斯加
【BT2】混血女郎
【BT2】紫藤花开 (87)
【BT1】第五辑南方老城的人和事
【BT2】那个夏天的戒酒聚会
【BT2】美国南方的玉米梗汤
【BT2】血光之恋
【BT2】新生活,新朋友
【BT2】公司和政府
【BT2】有人想当作家,有人想要绿卡
【BT2】帅哥滋心润肺
【BT2】不当冻死的天鹅
【BT2】她送走瘟神,她找到爱人
【BT2】怕光的秘密
【BT2】有人结婚,有人失业
【BT2】被飓风改变的命运
【BT2】我们的俄歌丝达(114)
【BT1】第六辑 月光一束
【BT2】流水十年记
【BT2】“施坦威”背后的猪肉牛肉
【BT2】提前写遗嘱
【BT2】麻婆豆腐换国家机密
【BT2】鬼节当心撞鬼
【BT2】弱者与敏感
【BT2】平安夜的电话
【BT2】包袱越轻越好
【BT2】春天的烦恼
【BT2】只罚款不坐牢
【BT2】此岸彼岸
【BT2】微软的垄断到了头
【BT2】黑锅扣在加拿大
【BT2】在华尔街听他们谈起中国
【BT2】共渡难关(129)
书名:有一种风景叫行走
【BT2】待定(代序)
文/桂芬
桂芬(刊物编辑): 孟悟的文字与众不同之处是带有浓郁的文化和地域特色。读完她的小说和散文,眼前总有一幅幅色彩浓艳的图画:佛罗里达的原始森林里,大片大片绿浓而阔大的植物,妖艳的野花开在野鳄鱼出没的沼泽;乔治亚州的野葡萄既可以烤成甜点,又可以酿成佳酒;无花果熟了,野柿子红了,果子“掉在地上发出酒一样的沉香”。沉香里有南方柔媚的风光和暧昧而潮湿的想象,孟悟文字里的人物就从这样的氛围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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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1】第一辑职场风景
我在美国跳过多次槽,其职场之路可谓曲折坎坷。但是乐观一点,就把过去的职场当作曾经的江湖,江湖上光景多变,江湖上风雨无情,我在江湖上看形形色色的人和风景,于是收获了生命的复杂和沉淀。
【BT2】差一点皇后
那天我去同事坦蜜家,一进门便看见墙上的美人,看得眼球都立了,这是年轻的坦蜜吗?可能吗?可能吗?玲珑姣 好的脸,那么修长的腰身,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肉,谁能想象出几十年后被岁月演化成酒缸!最迷人是那头浅金色的长发,翻着自然的波浪滚在她的肩头,她清蓝蓝的 眼睛没有杂质,让人想起雪山静湖的波光,闪流出一点儿神秘,一点儿纯真。坦蜜叹了一声气,目光落在另一张照片上,照片上的英俊青年是谁啊?“我的儿子,他 本该是阿富汗的王子,却成了阿富汗土地上的鬼。”
我楞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先让时光倒流三十五年。那是坦蜜的黄金岁月。她是舞蹈室的芭蕾演员,她每日每夜在练功房舒腰展臂,以为会跳到纽约肯 尼迪的中央舞台。谁会想到梦很快就碎成了冰渣子,归根结底,居然是她的胸部惹了麻烦,她丰满漂亮的D胸不适合美国芭蕾的舞台。坦蜜很苦恼,就是带上特殊的 胸罩,也不能把D逼压成B,她没有想过动手术,因为她还没有疯迷到那个程度。因为D胸,她不能扮白雪公主和睡美人,只能演森林里的巫婆和魔鬼,还有想害死 白雪公主的坏皇后。那天演出结束了,她把假皇冠朝化妆台一扔:“再不当这样的皇后!”
她专业去了爵士舞蹈团,在那里谁也不会责怪她的丰胸,胸前的波涛给她添了性感的诱惑。在强劲欢快的鼓乐声中,她还是会怀恋芭蕾舞台的高雅和神圣,但 是命运有时候很无奈,不是努了力就可以改变。坦蜜只能顺其自然,尽情享受生命。爵士舞蹈团经常去欧洲演出,一群人带着吉它和手鼓,在敞篷车里,在火车上, 他们一路高歌,好不快乐。有一年舞蹈团还受到苏联政府的邀请,那是冷战的七十年代末,尽管苏联和美国是两大仇家,但都是热爱艺术的国家,民间的交流还是在 悄悄进行。坦蜜对苏联最深映象的是火车上的卫生纸。卫生纸上有清晰的木纹,又干又硬,像刚削下来的桦树皮,他们都笑:“克格勃的屁眼确实比山姆大叔硬朗。 ”
人在旅途,总会经历许多奇遇。演出结束后,坦密没有随大部队回美国,她继续在欧洲游荡穿行。那日她到了希腊,夜宿乡间的小旅馆,不知为什么,坦密起 夜时发现厕所上了锁,怎么办,这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她只好推开窗户,把屁股探到窗外,一阵淅淅沥沥的响声,好多人还以为下雨了。第二天她被旅馆的人揪起 来,赶到了门外,一路还骂着“美国混蛋滚回家去!”
回家就回家,没想到她回不去了,海关说,你们入境的时候是开车进来的,现在车在哪儿?“车在哪儿?送人了。”坦蜜说:“我们在德国买的一部烂车,进 了希腊就开不动了,干脆卖了。”卖的证据她又找不到,在美国卖车买车都是很自由的事,怎么会料到在希腊闯这么大的货。希腊海关说:如果不能找到证据,你就 不能出境。谁知道那部车是用来干什么的。她只好去找美国大使馆,大使馆正在昏忙,忙成了一锅肉泥汤,原来希腊发生了军事政变,政府一上台就开始镇压学生运 动,于是“11月17日革命组织”,欧洲最隐蔽的恐怖组织,四处暗杀袭击各国官员,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坦蜜人在旅途,穿得随意浪荡,希腊官员疑神疑 鬼,总觉得她和学生运动有染,那车到底用在了何处?坦蜜只能向美国大使馆求助,可是大使忙着干大事,见都不见她,下面的狗腿子知道她惹了麻烦,三言两语就 把她轰了出去。
她沮丧地坐在街头,像头赖皮狗一样不知何去何从,口袋已经没有几个钱了,明天的早餐?日后的机票?一个中东模样的青年朝她走来,友好地问她需不需要 帮忙。他干净,儒雅,眼睛里温柔的光芒,让她感到信任。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他们谈了很多,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似乎很早就相识。他叫核达,阿富汗商人, 说一口非常标准的伦敦英语,核达曾在牛津拿过学位。最后坦蜜点着头,接受了牛津才子的建议。
第二天一早,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礼服,出现在挪威大使馆门口。她告诉大使,她虽然不是挪威人,但她祖父母都是挪威人,她就算挪威的后裔,现在后裔出了 点麻烦,需要祖国的帮忙。大使彬彬有礼,相信了她的话,因为她高挑的个子,纯金的长发就是挪威血缘的最好证明。挪威大使没有食言,在一周后帮她理顺了麻 烦,她感动地问:“你们对我那么好,美国为什么不管我?”大使说:“美国的一个外交官被暗杀了,你可能不知道,他们正头痛呢。”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核达,核达听了,脸白得发青,他说:“一定是苏联克格勃干的。”她摇头:“不,希腊的革命组织干的。”春天的希腊,矢车菊和紫罗兰 都在开花,甜蜜的空气里传来翠尾鸟的合唱。一栋栋红墙白瓦的房子,房子里的少女正在卖花,眼睛里含着纯真的笑。这是一个安静祥和的世界,谁也不相信这个世 界里天天上演着暗杀,袭击,镇压,大使馆爆炸。“这是一个乱世!”他的眼睛落在窗外的天空。
她终于知道了他眼中的惶恐和酸楚。那些日子两人如胶似膝,已成了男女恋人,他们在危难中相识,彼此都生了掏心掏肺的信任。那天他一把搂住她,颤声 道:“我不是阿富汗商人,我是阿富汗王子,现在苏联侵占了我的祖国,父母兄弟都被暗杀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克格勃哪会死心,四处都在追杀我,我感到 四处都是眼睛。”坦蜜的眼前突然现出了金光闪闪的宫殿,宫殿的宝座上坐着她的恋人,她的恋人是王子!她站起身来,无比自信,无比坚定地安慰王子:“我们先 去美国吧,先躲过这一劫,让美国政府帮你重建阿富汗王朝。”他的心定了,像在漫黑的孤岛上看见了远处的灯光。他知道,如今美苏对抗,也只有美国才能帮他。 于是王子动情地说:“如果真有重归故土的那天,我一定要娶你,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举行婚礼,你就是阿富汗的皇后。”
坦蜜的眼睛顿时亮成了小太阳,天啊,皇后!母仪天下的尊贵皇后,而不是白雪公主里的那个坏皇后。但她知道任重路远,一切都要谨慎行事,他们又秘密地 转了家宾馆,那里安静,没有人来人往的客人。两人小心计划着,整理出来的资料由坦蜜带进美国大使馆。临行的那天清晨,王子脸色忧郁,眼睛里一晃而过诀别的 暗影。她安慰他:“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出租车行在半路上,她回想起他凄凉的眼神,一瞬间似有利刀穿痛了她的心脏,她连忙命令司机回开,突然间警笛狂 呼,警灯怒闪。“有人跳楼自杀了!”
宾馆门口,一排警车已经了封锁了现场,坦蜜奋力穿过围观的人群,她看见了他!两个小时还鲜活的人已经罩在染血的白布下,她向警察发出一阵阵尖叫,尖 叫声直冲云霄:“他不会自杀,是克格勃杀了他!是克格勃杀了他!去追克格勃。”警察边作记录,边对她笑道:“我要是能追到克格勃,也不会在这儿当差了。”
警察把她送进了美国领事馆,大使秘书问她:“那些资料呢?”坦蜜茫然地望着秘书:资料,她的资料,全都丢在了出租车上,她突然回想起出租车上的司机 不象当地人,一身黑衣黑裤,能说很流利的英语。但是谁相信她的故事呢?昨天还来了个美国女人,说自己是11月17日革命党人的情妇,知道外交官暗杀的内 幕,结果是个想出名的女疯子。秘书最后给了她个苦笑:“你还是回家吧,你不知道我们每天要遭遇多少麻烦。”
坦蜜回家后依然上台演出,想着王子和她的皇后梦,心神恍惚,在《皇后和她》的舞台剧中,一个大跳没留神,闪了腰,身子像掉进了无涯的黑暗,黑暗的尽 头恍然有王子的脸和皇冠的光芒。她再也站不起来。等她再次站起来的时候,那是十天后在医院的病床前,医生告诉她,如果你想一生都能健康站立,你就必须放弃 舞台。她听得天旋地转,一阵悲愤的恶心,到底没能忍住,吐了一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尽管他是皇室的种,却没有皇室的命。坦蜜没听母亲的话,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梦想着阿富汗王朝有朝一日还能重建,她的儿子还 有头戴皇冠的一天。坦蜜的母亲是个理智的人,踏实的人,劝女儿面对现实,重新生活,坦蜜哪听得进,糊里糊涂生了孩子,糊里糊涂又结婚生了孩子。男人是个酒 鬼,除了长一身好皮毛,脑子是锈的,骨头是懒的,不工作,不劳动,天天在家醉酒骂人。终于有一天,坦蜜听了母亲的话,勇敢坚定地离了婚,像普通人一样面对 生存,她去家餐馆当招待,然后又去社区大学读夜校,当她拿到学位的时候,总算改变了工作的档次。
桌上的咖啡早冷了,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坦蜜的脸上,我想象着,那该是张皇后的脸,沉静的美丽和尊贵。我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息,感慨世事 多变,时光山河的风景,无限的动荡和幽远。“历史应该重写,如果当年美国帮了你,王子能逃一劫。你若是当了皇后,现在的阿富汗该是怎样的国家,对美国会有 多少的好处。”
她若是当了阿富汗的皇后,或许已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谈笑之间就可以挽救一场战火,没有了对阿富汗的军事空袭,也就没了无辜平民的伤亡。她肩负和平的 使命,与各国元首共话世界问题。她温婉迷人,高雅尊贵,其风度和神彩一定光照世界。“一定压倒戴安娜!”这是我拍马屁的评价,但坦蜜毫不谦虚地照单收下。 只可惜她没有戴安娜的王妃命。隔着二十多年的岁月风雨,她至今还在回望,如果那年成功了,那年成功了,儿子绝不可能死在阿富汗的战场,她绝不可能在四十五 岁的时候被银行下岗,四十七岁的时候再次就业,当上州政府的记帐员,成了一群无聊女人的同事,也成了我隔壁的同事。“我隔壁的同事差点儿成了皇后。”我几 乎每天都会感叹。我们都过着像蚂蚁一样的日子,奔波,琐碎,平庸,没有心慌的风险,也没有刺激的光芒。
【BT2】面试的运气
那一年根据公民的投票结果,S州政府同意了本土赌博合法化,紧接着又出炉了一项新政策,赌博百分之八十的税收用于基础教育。这下可热闹了,闹出了一场又一场的好戏,反对的人自然在骂政府是个疯子,赌博和教育,水火不容的两个世界,怎能用赌博的基金教育孩子长大不能走上赌博的路? 可高兴的人自然高兴,公立学校的老师可以涨工资,设备可以更新,校舍可以翻修。
最激动人心的是设立了新部门,新添的工作,好多人都想端政府的铁饭碗。那是个秋天的早晨,艾米去超市买了份星期天的州报,满世界轰轰闹闹的新闻和她无关,她只关心招聘广告的资讯,她看见州政府下属的教育彩票中心(Education Lottery Center),需要两名秘书兼记帐员。这个工作好!记帐员的钱虽然不高,年薪只有两万五,但能享受政府福利,医疗保险和退休计划都强过企业。自打被银行裁员后,艾米已经找了大半年的工作,一次次面试归来,一次次地从期望等到失望,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她一边整理简历,一边默然祈祷:上帝保佑我,让我这次中张彩票。就在艾米中了彩票,进了教育彩票中心当上政府公务员,另外几个女人却只有摇头歪眼干嫉妒的份儿。
先说德比,德比比艾米早到彩票中心两年,却没有「天时地利」的优势,依然还是合同工,合同一年一年的续签,一年一年的没有保障,每个月只领工资,没有医疗保险和退休计划。她早就盼木星盼火星,盼著转正的面包落入期待的篮子中,最后篮子装的还是满满的空气。中心主任是这样解释的:这次招聘的职位是记帐员,你是财务师,又有硕士学位,资格过高了(you are overqualified)。德比说:我可以当记帐员,只要能转正。但领导还是摇头:「这不合规矩。德比是不合规矩,但办公室还有两个合同记帐员,谁不眼睁睁盯著转正的面包盘子,因为单位有规定,凡有正式的招聘,彩票中心合同工优先。真是怪啊,艾米这个外来户怎么中了彩票?没有谁想得通!流言像夏天的蚊子四处流窜。
据说艾米面试的时候,中心主任让她先介绍自己,她这一介绍就收不了尾,说自己一生多么不幸,丈夫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打她,打得她鼻青脸肿,像只大西洋的蓝螃蟹。她只好离开了他,独自一人拖著两个孩子,世界似乎都在摇晃,她拼著命半工半读,最后拿了个大专(associate degree)学位,在银行找到份工作。勤勤恳恳干了二十五年,大晴天却刮起了冰风暴——她被银行裁了员,下了岗。谁又能想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追她,她最最骄傲的儿子,参军入伍,去了阿富汗,却魂断战场,再也不能回家。她还没讲完,主任的泪水就流了一脸。毕竟都是女人,女人的同情心最汹涌澎拜。靠同情心拿到工作,在美国的职场很难走通,但艾米走通了,只能说是面试的运气。
【BT2】火星梦
【BT3】一
说句老实话,我初识肖萧时,还当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因为肖萧第一任丈夫还是不错的,有好工作,还有好脾气,人也长得阳光抖擞。可是自打婆婆来美国探亲后,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夫妻日里夜里的恩情就成了北冰洋。丈夫的老娘是个寡妇,视儿子为自己的心脏再加两个眼珠子,媳妇落在眼睛里不是敌人也是妖人。肖萧开始还忍着,婆婆用勺子给儿子喂汤,她忍;婆婆出门要儿子挽住她,搂住她,婆婆身材保养得好,那背影就像对亲密的爱人,肖萧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也忍在心头。最后一次终于忍无可忍,儿子在卫生间里冲澡,婆婆居然大摸大样进去,一边坐在马桶上小解,一边同儿子聊天。漱口杯是玻璃做的,摔在瓷砖地上成了碎片,那是肖萧的动作。双方对骂起来,儿子先是楞了楞,最后还是坚定不移加入了老娘的阵营。
肖萧头也不回离开了家,尽管夜深人静时也掉了不少泪。第二个丈夫是美国人,是肖萧同事德拉的朋友。那时候,肖萧和那美国人都刚离婚,在一起不免大吐”前任”的不是。他自然站在肖萧的立场上:“你幸好离婚了,那男人是典型的‘妈妈的宝宝’,永远长不大的。”肖萧听得很合意,又看他有正当的职业,也就情愿和他深一步交往。两个人第二年结的婚,结婚不到半个月,男人就失业了,失业了就继续找吧,反正美国人又不担心身份问题,但是男人提不起劲,天天在家打电子游戏,打电子游戏不说,还不做饭做清洁。肖萧白日里在公司当丫头,晚上回家当老妈子,日子长了,自然有了情绪,几吵几吵,婚姻也就散架了。
近些日子,肖萧总爱回望过去,过去岁月的某句话,某个画面,某种味道,甚至不相关的一系列场景,交叉着,重叠着,在她的眼里心底自由穿梭。人到中年了,很多自认为淡忘的记忆,会在你不经意的瞬间披红戴绿,跳了出来,吓你一跳。肖萧半夜醒来,再也睡不回去,想想在美国混过的日子,虽说有份稳定的工作,但婚姻一直在摔跟头,最近虽然吊了个男朋友,也说不准哪天要拜拜,拜拜就拜拜,最多气一气,肯定伤不了肖萧的皮,怕什么怕,曾经单纯的心早磨成了冰冷的钢丝。
肖萧有时会感到内疚,觉得上帝在惩罚她,因为曾经辜负了一段承诺。如果当年没同童辉分手,该是什么样的人生?至少有单纯的,健康的,快乐的心情,再坚强的女人也不喜欢坎坷的情路。说起来,她和童辉算得上青梅竹马,初中就开始眉目传情了,高中便静悄悄地约会。出了校园的后门,大片大片的梧桐树,梧桐树在春天开花,粉紫粉紫的喇叭花,风一吹,喇叭花铺满了青凉的石板路。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到江边。
肖萧记得,那时候城市还没有改建,江边还有农家,油菜花金灿灿的一大片,把天地都照亮了。她和童辉有天突发奇想,把番茄的种子撒在江边的土地上,看着种子发芽了,开花了,最后还结了小果子。生命真是神奇啊!阳光下的四野,催发了蓬勃饱满的青春,他们的青春。青春越过了警戒线,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天离高考还有十天了。江面上疏散着几条船,有农民自家的小船,摇到江心撒网打鱼,偶而也有轮渡和货船,各自发出不同的声音,高低不一,像只透明简单的曲子,摇啊飘啊,飘上城市的天空。五月的风里裹着残春暧昧的馨香,他们依在一起看流水无声地远去。他说:“答应我,当我的新娘。” 她羞红的脸像点了霞光:“你会爱我一生吗?”他坚定地说:“爱你一生。”“那,你会怎么爱我?”他说:“像爱熊猫一样爱你。”然后两个人开心地笑,他们彼此承诺,也彼此信任。
童辉放心去了国防科技大,他从来没想过他的熊猫会离开他,因为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可她最终没当他的女人。并没有第三者,她说她想去美国。他想了几夜都没想通,她虽说学的财务,无事最爱写那些风啊,雪啊,月亮的抒情小诗,她要去美国干什么?肖萧说:“我们还年轻,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再说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更该去美国。”童辉黯然摇头:“我这一生是要为中国发射火箭,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是孟霞把肖萧引上的出国之路。孟霞是肖萧的密友,高中时,她是唯一知道肖萧和童辉秘密的人。孟霞大学上的外语,眼见一群群扑托福GRE的人,自己的胸口也像点了火。没多久又给肖萧煽风点火:“这一生真想去看美国,你想不想跟我一同努力?”肖萧最初并不在意,本是想考考托福提高英语,结果托福一考,便走火入魔,真的定了去美国的心。捱到考GRE的时候,孟霞却提前退场了,为什么,她爱上了一个英俊的青年,入了情场,便忘了战场,欢欢喜喜去享受她的风花雪月。倒是肖萧一鼓作气,考了托福,又考GRE,一直考到太平洋的另一岸。很多年后的某个夏夜,月亮在窗外亮得像个小太阳,当肖萧回想起这段往事,忍不住一声长叹,感慨自己和孟霞,冰火相对的两种选择,一个为美国放弃了爱人,一个为爱人放弃了美国。
【BT3】二
肖萧开初在美国吃了些苦,好在有心理准备,性格又乐观,也没觉得好大的痛,读书期间和同校的一个中国人同居了,彼此取暖,彼此需要,一毕业两人就结婚了,一毕业两人都找到了工作。肖萧的专业是财务,单位是城内一家注册会计公司。肖萧肠子是透明的,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第一次见到主管德拉,看她的脸像个亚洲人,便问她来自韩国还是日本。德拉歪了她一眼,冷声冷气冷调子:“我是美国人!”如果肖萧懂事,这个时候就该打住,千万别打破沙锅,可肖萧就是想看沙锅里面的稀奇,她说:“我知道你是美国人,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父母来自亚洲哪个国家。”德拉的脸气得像茄子皮,但声音还是昂首阔步:“我爷爷是德国人,奶奶是意大利人,我爸爸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肖萧忽然兴奋了,像科学家发现了新细胞:“那你肯定长得像你妈,你妈是哪国人,你一点没有你爸的遗传。”
德拉那天如果没吃早饭,肯定晕倒了,肖萧第一天就得罪了上司,却什么都不知道。德拉从没安心教她,却一个劲地指责她,她刚去业务不熟,财务这个东西完全凭的是经验,公司的财务软件不是市场上通用的,肖萧再聪明也需要时间去学习。德拉在一旁冷笑:“是用软件,又不是写软件,有什么难的,又不是发射火箭。”
发射火箭? 肖萧的心烫了一下,曾经有个人爱过她,恐怕现在正在发射火箭。窗外的云光之上,似乎有一抹火箭飘闪的烟痕,肖萧一分神,报告结果又错了,德拉的脸紫得像发暗的茄子。捱到有一天,肖萧的忍耐撞到了天花板,她决定冒险越级汇报。大老板乌黑的一张脸对着她:“我正准备找你呢,你倒是找上门来了。”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材料,全是德拉对她的错误记载,“她居然写我的黑材料!”肖萧气得嘴都歪了,但还是稳住了心头的火,她静声静气问大老板:“怎么只听她一个人的声音?”大老板婉转告诉肖萧:德拉曾经带过四五个新人,每个新人都和她合作愉快。
肖萧知道,那些新人肯定都是美国人,德拉对他们总是春天的笑脸,因为她把他们当成她的同类。肖萧不能被德拉打倒,她要为自己争口气,她对大老板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换一个部门,我不相信我会干得比德拉差。大老板本想婉劝肖萧辞职,没想到肖萧心高气傲,要与德拉决一雌雄,也好,企业就是喜欢竞争的人。
各个部门都不缺人,肖萧便成了个公共使用的人,打杂的人。打杂就打杂,天垮了还可以当被子盖,这又算什么。那时候肖萧同第一任丈夫已注销了执照,有的是一大把时间扑在工作上。她横了心,干什么都很尽力,无论是记帐,审核,还是复印文件。她知道公司有几个老资格,身肥体胖,行动不便,每到季度末的时候,她会主动为他们搬运文件,复印备案,每一案都做得干净漂亮。那天她正好从资料室走出来,抬着沉沉的纸箱子,迎面撞上一个人,正是德拉,德拉朝她笑:“你现在真不容易。”肖萧回她一个笑:“离开了你,确实不容易。” 肖萧只在心头发狠:“看谁笑到最后面。”
肖萧的杂没有白打,又过了一年,有个老资格把肖萧收为旗下,肖萧得了机会,干活更卖命了。公司有个大客户,目前在上海有业务,有些翻译问题,问肖萧能不能帮忙,肖萧奋勇当先,说自己不仅会普通话,还会上海话。她自愿牺牲了许多休息时间,加班加点,给客户理顺了不少麻烦。客户感激不尽,愿同公司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肖萧立了功,公司的大老板不是瞎子,那一年的圣诞前夕提了肖萧当主管。肖萧很开心,只用了两年的奋斗就和德拉站在了一处。
【BT3】三
在公司圣诞聚餐的晚会上,德拉正好坐在肖萧的身边,她的眉眼和声音都比过去柔和了许多,面对聪慧的人,德拉还是佩服。德拉喝了一点葡萄酒,话不由自主朝外面冒。她说如果她能说中文,也就没有肖萧立功的机会。肖萧笑道:你一个美国人怎么可能会说中国话。德拉叹了一口气,这才告诉肖萧,她的母亲是越南华侨,小时候曾经逼她学过中文,她那时最怕人家说她不像美国人,哪肯学中文,一把火把母亲给她的中国书全烧了,没想到这一烧,烧出了多少的后悔和不甘心。
两个敌对的女人后来成了朋友。那个圣诞的晚宴德拉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肖萧扶起了她,又主动送她回家。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交往,都是单身女人,有的是时间闲聊,放任心头的秘密在舌尖开花。德拉告诉肖萧,她生在一个幸福的家,但她似乎并不快乐,可能是过于敏感了吧,她从小就用一种奇异的,和她年龄不称的眼光来打量世界。她的母亲温顺聪明,是侨居越南的华人后代,在越战中和父亲相识。父亲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在越战中失去了一条腿,虽然用了很好的假肢,但走路还是有点跛。德拉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爸爸姐姐家的孩子都是浅金色的头发,而妈妈弟弟家孩子的头发,哪个不是黑得发亮。自己的头发和他们不同,眼睛更不同,妈妈告诉她:因为爸爸是西方人,妈妈是东方人,所以你身上汇聚了爸爸和妈妈的特点。德拉问妈妈,你们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怎么会在一起生了我?妈妈回答不出来,有点生气,不知这孩子脑袋装了什么。德拉又说,我要是只像爸爸该有多好,我真喜欢希拉姐姐的金头发。妈妈听得胸口一阵酸痛,她知道混血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敏感,但这孩子是不是敏感得太早了。朋友家的混血儿个个天真快乐,没日没夜的追打玩闹,从来不问稀奇古怪的问题。
德拉十岁那年,父母带她去动物园,动物园刚从法国进口了一种新动物,名叫狮虎兽,狮虎兽的爸爸是狮子,妈妈是老虎。说来也是怪,老虎和狮子虽然同属猫科,但是狮子群居在草木稀疏的非洲草原,老虎独自穿行在亚洲的密林深处,根本没有机会相遇,怎么造出的下一代,还不是人类作的怪,乱搞出来的,他们把老虎和狮子关在一个笼子里,天长日久有了感情,便造成了狮虎兽。狮虎兽比父母的体形还要壮大,脾气也更为暴躁。安排它进狮子山吧,群狮朝它咆哮,联合起来攻击它,只好安排它去老虎园,可惜老虎也不友好,不把它当同类,对它呲牙裂嘴,吹胡子。于是狮虎兽孤独仿徨在自己的园子里,它寂寞,愤怒,躁狂,面对游人的指指点点,它只能对天嗷叫。大家都不喜欢这头庞然怪兽,半虎半狮的,又没有老虎狮子漂亮,脾气还这么怪。德拉说,我知道他很难受,他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的夥伴,其实我也是头狮虎兽。父母听了差点儿晕倒,是不是该带她去见精神病医生?
肖萧笑道:“你把自己比喻成狮虎兽,那我是什么呢?”德拉说:“你别笑,其实每个人都能找到一头动物和他对应。你算得上一头熊猫吧。”肖萧忽然打了一个颤,耳旁呼呼的风吹过,多少年前有个人曾向她许诺,要爱她如爱熊猫。她知道她再也走不回过去的风景。她“晃”地一下就醒了过来,她对德拉笑道:“熊猫好,我就是熊猫。熊猫在美国多招喜爱。” 不管怎么说,美国是一片公平的土地,每个努力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尽管她的英文不够好,按理说走不远,但是尽了力,一样能和土生土长的德拉平起平坐。
但她很快就发现她们不是平等的人。第二年春天,美国攻打伊拉克,国防部下面的合同公司一夜间就添了千万的生意。公司拿了审计的业务,准备派一个团队飞华盛顿。德拉和肖萧都是团队的成员,但是临上飞机前,肖萧的资格取消了。
“你不能走。”大老板朝她走来,眼睛里半是抱歉,半是无奈。
“我知道,我不是美国公民。”
大老板本想给她解释说,去的人过多了,公司需要人流守。但是语言是苍白的。肖萧又不是白痴。她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联邦政府的某些合同, 机密,敏感,见不得正常的阳光,只有自家人才敢信任。她再有才华又怎么样,再努力又怎么样,她前面的玻璃墙她冲不破,玻璃墙把她隔出了他们的世界。这不是她的国家,她的土地,没有她自由呼吸的空气。再说了,你赤手空拳来到这片土地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凭什么要彻底相信你。很多人说,只要努力,命运都能改变,但是这世上有些东西无法改变,比如祖国,口音,遗传基因,出生地。
肖萧只好自我安慰:“那个战争的项目,不做也罢,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和冤魂。”然后又笑自己假正经,因为公司每次接到大项目,都会有不菲的奖金。她和德拉早就把这个项目打进了各自的财经预算。德拉早看上一个新款的芬迪女包,肖萧打算换一部新车,别克的林荫大道(Park Avenue),她想用现钱一次付清,因为天性不喜欢贷款。没有办法,老天安排的,德拉马上就可以炫耀新芬迪,她还是继续再开两年破车吧。
肖萧在家里郁闷着。电话铃忽然响了,肖萧以为是德拉,没想到是父母。父母在电话里问她:“奶奶八十大寿,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回家?肖萧的心头忽然牵引出一丝一缕的情绪,伤感的,温暖的,明亮的,隐痛的,在心头的某一处穿插交错。这么些年,她结了婚,离了婚,又结了婚,又离了婚,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对那些无心的,或是有意的问答题。但是她还得回家。
【BT3】四
微风吹过来有桂花的暖香,现在她站在故乡的天空下。这儿有她的人民,她的土地,还有她应用自如的语言。国内的变化是目瞪口呆的,市区里的高楼,高得触目惊心,在阳光的助威下,有一种辉煌的霸道。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眼睛里撞进来的招牌,花花绿绿的不是肯德鸡和麦当劳,便是必胜客和哈根达斯。当她坐在星巴达克的桌边,咖啡的浓香漫过她的舌尖,她看见江那岸美国GM(通用汽车)的新厂房,明亮,辉宏,欣欣向荣的气派。有那么一刻,她起了迷惑,不道自己身在何夕,身在何处,到底是美国还是中国? 她问自己:“我在哪儿?”
“你在这儿啊,肖萧?”一个女人朝她尖叫,叫得她的双耳快要鲜血淋淋。
“你在这儿啊,孟霞?”肖萧也朝她尖叫而去,也要把她的耳朵叫得鲜血淋淋。
七八年不见,孟霞比过去更漂亮了,光洁的肌肤,苗条的身段,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五岁儿子的母亲。孟霞当初为爱放弃了美国,上帝没有辜负她,如今丈夫已是市委的局座,配了好车,分了好房,仕途光明辉煌,难得的是对妻子的心,依然专心温情。女人有了爱的滋润,才能保容艳不老。而肖萧只能自嘲:“你看我这张枯黄的脸,连家里的小保姆都笑我是哪个村出来的。”对于在美国的坎坷情路,肖萧头一低,又急又快说了句:“性格不合,结了,又离了。”孟霞懂事,虽然好奇其中的情节和细节,但什么都没问。她突然眨了眨眼:“知道童辉吗?那年同学聚会,我组织的,他没来,但他在电话里问起过你。”
肖萧的眼前全是金的紫的雾,时间隔了那么久,可是无论什么时候,那个名字一落在心里就发响发热。孟霞告诉肖萧,童辉现在是名人了,早上了中学的杰出校友榜,说他是民族英雄也不过份,这些年发射的什么载人航天,探月卫星,他就是其中的功臣之一。像他这样的人,处在国家重点的保护和监视之下,传说他们的老婆都是国家配的,像从民间挑出来的秀女,不仅聪明漂亮,家庭背景也要清白。肖萧忍不住插了一句:“又不是文革,有海外关系的就成了里通外国?”孟霞说:“他们不是普通人,国家当然要严查,据说他们去香港旅游都要经过特批。” 肖萧心头“格登”了一下,如果当年真的嫁给了童辉,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了自由女神,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没几天孟霞又约了肖萧:“好消息,我老公搞的内部票,去S城看卫星发射。”肖萧想也没想就欢喜答应了,心头幻想是否能再见童辉,还有童辉的那个“秀女”老婆。结果她还没见到童辉就被请了出去。她和孟霞进的特殊通道,结果有个武警挡住了她们,先是让孟霞进小间谈谈,孟霞出来后,满脸寒霜对肖萧叹气:“对不起,你不能进。”
“我懂了。”联邦政府的那个国防项目,临上飞机前她的资格忽然化了,那个镜头刺闪闪地亮过肖萧的眼前。孟霞的解释是多余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他们说的,你是从美国来的,怎能随便进这个通道,要是秘密泄露出去,我们一起完蛋,我给他们解释了,你有绿卡,但你还是中国人。 ”
是的,她是中国人。太阳在她的头顶微笑,肖萧行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她的语言,她的人民,她的阳光,她和她的人民呼吸同一片土地上的空气,但他们已经把她隔离了出去,灵魂疏远了,心头自然生了墙,她成了他们潜在的敌人,他们防范她!可是能怪谁呢?还不是自己的选择,她曾经头也不回远走他国,抛弃了祖国,七八年光景,物是人非,祖国为什么不可以抛弃她?
一辆车“嘎”的一声停在她的面前。肖萧头一抬,这不是她最想买的“别克林荫大道”? 这锃亮簇新的,华贵的车,今年的新款,她早就心往神驰,如果不是她的中国身份,她肯定做了联邦的项目,说不定也买了这部车。若是做了项目,她肯定也不会回国休假。胡思乱想间,她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下了车,轻盈的身子,妩媚的一张脸,挽在她身上的包,肖萧认得,不是德拉最向往的金“芬迪”吗?芬迪女人小心开了车后座,抱出天使一般的美丽女儿。这时候,驾驶座上的男人也下了车,从女人手里接过孩子,肖萧几乎看清了他眼里幸福满足的笑。我的老天,他一点都没有变!可惜他没有看见肖萧,或者就是看见了,也没认出来她是肖萧。肖萧立在原地,耳边响过庞大而宁静的风声,她像个忽然落地的木偶,呼吸和动作都没有了。那一刻,天遥地远,前事冥蒙,肖萧只想逃。
肖萧只能逃回美国。这天是德拉的生日,客厅里的电视正在闹着,咖啡桌上的两杯蛋奶酒(Egg Nug)已经干了,她和德拉歪在沙发上,醉意朦胧看电视上的火星登陆。肖萧说:干脆在火星上立个国家,让我移民到火星,簇新美丽的开始,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全勾销。德拉醉熏熏地说:“好啊,我也想把屁股挪到火星上。”肖萧笑道:“美国中国都给我一张驴屁股脸, 你和我不一样,美国是你的家。”德拉问:“真是我的家吗?每次和陌生人交谈,他们一开口便问我来自何方。”
肖萧举起酒杯笑道:“我来总结一下,我是叛逃的熊猫,你是迷惑的狮虎兽。”肖萧仰头又是一杯酒,人更恍惚了,摇摇晃晃唱起来:“我不是熊猫,我不是熊猫,我是一头蝙蝠,不知道自己是鸟还是兽。 ”德拉边笑边举酒瓶,把酒瓶当作自由女神的火炬,然后模仿自由女神那段有名的语录(Give me your tired, your poor,your huddled masses yearning to breathe free……),一阵手舞足蹈,一阵添油加醋:给你那疲惫的,贫穷的,叛逃的,迷惑的,人也好,鸟也好,吸血虫也好,我在火星之上高举火炬,给你崭新的自由和生活。
【BT2】子弹
杰克疲惫地歪在轮椅上,像一盆枯干的植物任人打发。杰克是我同事丹尼的哥哥。我怎么怎么也想象不出二十年前,他容貌雄毅,勇力绝人,擅长弹药和枪枝,是联邦政府的航空特警(Sky Marshal)。丹尼告诉他们,航空特警是美国七十年代的产物。在那个年代,美国和古巴关系紧张,一些亡命份子或者说是疯子吧,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理想,劫持飞机逃向古巴,古巴政府得了人质和飞机,他们则得了荣华富贵。于是航空特警因运而生,在里根当总统的时候达到了辉煌期。那是杰克最美好的年代,经过严格的选拔和培训,杰克成了航空特警。航空特警没有特定的制服,杰克混在普通的旅客群里上了飞机,坐在最后一排观察机舱内的一举一动。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和家人的通话都要受到限制和监听。这样的工作是沉闷而紧张的,从纽约到伦敦,从费城到旧金山,飞过去,又飞回来,漫漫的飞行途中,神经和眼睛都像装了发条,闪失的瞬间都可能有灾难突发。目标来了,他早就瞄上了一个穿花衬衣的络腮胡子,他表面镇静,镇静里还是拖着慌乱的影子,杰克捉住了影子。就在络腮胡子起身拿枪准备冲向驾驶舱,杰克的枪声先响了,子弹穿过络腮胡的大腿。不打死他就是为了留活口。机舱里惊慌混乱,尖叫声响成一片,但是没有关系,劫机犯已被制服了。杰克得了嘉奖,还受到里根总统的接见,回了家乡更是英雄,市府官员高规模招待,招待的晚宴上,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丽沙。那时候的丽沙温柔漂亮,是晚宴上的女招待,她眼睛里对他闪着崇拜的光。
杰克的黄金时代一晃就去了。到了克林顿执政的时候,人们恍惚世界已经和平。为了节省财政开销,航空特警的编制慢慢从联邦政府消失了。人总得生活,对不对?杰克成了机场一名普通的保安,他变得沉默,焦虑,偶而会发出些郁郁不得志的感叹。他和丽沙都老了,年轻时的缠绵像冰一样融化了,人到中年,日子越来越无聊,但是无聊也得过。杰克是在无聊中认识的索飞,两个人在酒巴眉来眼去,很快上了床。索飞是个寡妇,丰盈盈的身子一碰就是火,杰克最初玩得也很开心,航空特警时的激情和旺盛又回来了,满身心的兴奋和快乐。索飞入了真情,也入了魔,要杰克离婚娶她,杰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可不想离婚,老婆虽然是黄脸婆了,但一儿一女已长大成人,他马上就要当外公了,这点面子他可得要。
但是索飞不依较,凭什么嘛,一片真心再搭上香喷喷的身体,就被你白白玩弄蹂躏了?两个人谈了几次都是吵,最后一次在车上打了起来,从车内一直打到车外,索飞疯了,她狂哭道:不能在一起就让我去死!哭着喊着,又扑到他的身上要夺他的枪。杰克也吓疯了,双手拼命地护着枪。一个警察远远地朝他们奔来,他看见杰克双手拿枪误以为他要拔枪伤人。人命关天,一刻不得容缓,他开枪击中了杰克的大腿。杰克栽倒在血泊中,神思恍惚,记忆中二十年前的子弹穿过络腮胡的大腿。
杰克出院后,一直坐在轮椅上,因为子弹伤了中枢神经,他这辈子站起来的希望并不大。他总是在幻想,如果命运没有戏弄他,穿过大腿的子弹应该是劫持机犯给的他,而不是警察给的他。丽莎看在儿女的情份上,没有离开他。瘫痪了的杰克天天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911劫机的新闻,他激动得快要站起来,他双眼发亮,挥动拳头大声喊:“如果那天我在机上,绝对没有这样的惨剧。美国需要我们!”他说得没错,美国需要航空特警,911后的联邦政府立即恢复了航空特警,其队伍比七十年代还盛。在航空特警培训基地开学的那天,他接到联邦政府的邀请,他是曾经的英雄。新学员需要英雄的光芒和鼓励。但是英雄拒绝了,个中的原因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最伤心的事不是英雄迟幕,而是那些致命的错误。两次不同路线的子弹。
【BT2】选择
一觉醒来,玛沙不敢相信自己活了三十八年。这个年龄的女人保养得好,依然水嫩娇媚,但稍微没休息好,老态便溜了出来,眼袋肿了,眼角的皱纹像乌鸦的爪子,岁月有痕的爪子,就算花钱去拉皮又怎么了,眼神总是透出一股子烦躁焦虑,不再清亮活泼,复杂了,混沌了,像一滩沉沉的死水。窗外正是春天,红的桃花,粉的樱花,高高的玉兰花树,一树的纵情狂欢。玛沙不喜欢春天,漫天的花粉让她头昏眼花,咳个不停。
多少年前,她和新婚的丈夫买了这套房子,记得那是个秋天,后院的松林在秋日的阳光下静谧着,美丽着,像格林童话的某个场景。玛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父亲说,如果你喜欢,我就帮你缴房子的首期。到了第二年春天,室外到处都在开花,她的脸上也跟着开花,一串串的红疙瘩花儿,搞得她人都疯了,要把后院的松树统统腰斩,因为松树的花粉是罪魁祸首。她犹豫了好久,还是放弃了,几千美元的砍树费,算了吧,她和丈夫平时大手大脚,哪里有钱。再说丈夫挣不了钱,成日在家都是啃玛沙。
玛沙的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过急也没用,幻想着如果当初没和妻子离婚,玛沙的路也不至于这样一塌糊涂。他总是忘不了那些日子,玛纱穿着雪白飘逸的纱裙子,在舞台上欢蹦乱跳,四个小天鹅的芭蕾舞。他和妻子坐在台下,手拉着手,时不时相互一笑,全都是温柔和欢乐,那是他们三口之家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很快变成了火药时代。等到玛沙上中学的时候,那个温柔美丽的母亲似乎被魔鬼吃了心,人到中年,女性的荷尔蒙陡然下落,下落的还有容颜和心情,她变得多疑,暴躁,一点点的事情可以发半天的火,玛沙一回家就躲进自己的房间。父亲受不了了,在外面有了女人,妻子声撕力竭要离婚,离婚就离婚,两个人都脸红脖子壮,哪管得了玛沙的眼泪。玛沙母亲离婚后,搬回了娘家,很快又结了婚,有了新家,娶她的男人小她七八岁,是个改邪归正的同性恋,母亲似乎重新找到了春天,对玛沙便难得问侯几声。玛沙跟着父亲过,父亲虽然有女朋友,但是一直没结婚。自打父母离婚后,玛沙就郁郁不乐,笑也像哭。他总是担心女儿,也觉得对不起女儿,早在律师楼那里写好了遗嘱,自己死后所有的财产都归女儿,人寿保险的第一继承人也是女儿。玛沙十五岁有了男朋友,脸上的笑开始多起来,周末时想在男朋友家过夜,父亲不允,跟父亲大吵大闹。玛沙狠狠把门一打:“你当初闹着离婚,从来没想过我的心,我的心早伤了,不如死了。”
父亲给温蒂打电话,让温蒂好好劝劝玛沙。温蒂是玛沙的好朋友,一样的年龄,一样的青春叛逆期,但温蒂一直都是个安静听话的好女孩。温蒂的成长没有父亲,当她还在母亲肚子沉睡的时候父亲就离家出走了,坚决彻底地拜拜了母女俩。一个没妈,一个没爸,温蒂与玛沙聊着聊着,不觉间成了最好的朋友,上学放学的校车上,她们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说起长大后最想去的地方,她们都想去夏威夷的茂依岛,说起长大后最想嫁的人,不一定要骑白马的王子,但一定要温柔多情,最后能带她们去茂依岛渡烂漫蜜月。阳光静静落在她们的脸上,照着成长的秘密和羞涩、少女的心思,树荫下的薇斯蒂花(wisteria:一种开在藤上的紫色野花) 幽幽地开着,舒展着。
父亲对玛沙的要求也不高,静下心好好学习,考上本州的大学他就心满意足了。玛沙开始没让他唉气,规规矩矩上了大学的金融系,因为父亲有朋友在银行当总裁,毕业后找个象样的工作不是太大的问题。可是上了两学期,玛沙便烦了。她问父亲:“你不是说路易叔叔在Wachovia当总裁吗?给我找个工作好吗?” 父亲说:“你没有毕业,只能做最低的工作,比如储蓄窗口的收款员,顾客服务部的电话员。” 玛沙说:“什么工作都行,只要能挣钱。”
玛沙运气还不错,在顾客服务部当上了经理助理,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完整的医疗保险和退休计划。有了钱,才算真正的独立,她换了新车,又搬了家,新公寓四围环境幽美。父亲对她的现状还是满意,她这一工作,他算是卸了负担,但还是提醒她别忘了学业,“能不能回大学修晚间的课程?”工作经验再多,技术再熟练,有没有学位还是不一样,有个本科学历会升得很快。
玛沙刚摆脱了学校,哪还有心思晚上傻读,几个朋友常聚在一起聊天喝酒,天天快快乐乐。这时候她认识了汤马斯,汤马斯人高脸俊,电眼一闪便把她迷得魂都掉了。女
人都爱帅哥,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他说我们结婚吧,她说我今天就可以嫁给你。父亲一点不喜欢汤马斯,空长了一个漂亮壳子,脑子却荒得像非洲的撒哈拉,没有正式工作,又好吃懒做,时不时裹着一群狐朋友吸粉作乐,满屋子的啤酒瓶和可乐罐子,把女儿也教坏了,跟着这个不务正业的丈夫,玛沙有什么好前途。婚礼前父亲问她:“他没有正式工作,拿什么养家?”玛沙说:“我有正式工作,他可以靠我的医疗保险。” 父亲皱眉叹了半天的气,但又说服不了她,她坚持自己的选择。可当爹的毕竟心疼女儿,等小两口买房子的时候,他帮忙付了首期,同时又千叮万嘱:“房子可得写你的名字!”
汤马斯对名字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在超市打短工,又没有固定收入,白吃白住,舒舒服服地享受,还有什么好咕噜的。低声咕噜的倒是温蒂这个外人,她问玛沙:你不写汤马斯的名字,明摆着就是防他,没打算和他过长久的日子,既然这样干吗还结婚呢?玛沙只是苦笑:“这世上婚前公证的人多的是。”
新房子建在池塘边,池塘边的草地上,乌龟和蛇常来流窜,玛沙也见惯不怪了。有个潮湿的傍晚,玛沙在后院给葡萄剪枝,忽然一条蟒蛇朝她游来,悠然自得的样子,玛沙花容失色,哪看过这么大的蛇,像小腿一样的粗,她剪刀一丢便开始尖叫,一路尖叫回了屋,却惹怒了汤马斯:“不就是一条蛇,干吗要疯叫,叫得我耳朵都流脓了。”玛沙听了只觉得心寒,她受了惊,他连句宽心的话都没有,这样的人,她和他的日子过得长吗?难怪婚前要防他。防他是正确的。
吃了晚饭,托马斯又开始打电子游戏,没完没了的杀人杀怪物。玛沙一个人看电视没意思,便拿起电话同父亲聊天。父亲忽然在电话那头惊叫:什么蛇,是不是水皮蛇(Water Moccasin)?有巨毒啊,你可得千万小心!玛沙说,不像水皮蛇,足足有六英尺长,吓死人了,红绿红绿的斑纹,脑袋是方的。一般的蛇见了人,都慌着逃了,可这条蛇还主动逼了两步。当父亲的哪还坐得住,立刻给老板请了假,提起一把猎枪赶到女儿的家,足足守了两天两夜,还真守住了,两枪打在蟒蛇肚子上,鲜血乱涌,把池塘边的薇斯蒂花染得像抹了胭脂。
玛沙对温蒂叹道:还是爸爸好多了,丈夫算什么呢?一个要你喂饭的大号婴儿。要是在战火年代,别妄想他能保护你,外面枪声响了,他肯定把我推出去挡子弹。但是温蒂不同意:圣经上说的,丈夫和妻子相敬相爱,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温蒂爱她的男人,把他当作自己最亲的人,高中毕业没两年就嫁了,那男人大她十八岁,是个中学足球教练,名叫亨特。玛沙问过温蒂:你从小缺乏父爱,是不是需要成熟男人来弥补你成长的遗憾?温蒂笑道:你可以这么说,但我更想一个健全的家。
温蒂的丈夫不是富翁,但有固定收入,扛得起一个实在的小家。他们的蜜月虽然没有温蒂神往的夏威夷,但温蒂没有为难丈夫。她很懂事,知道什么最重要,夏威夷的蜜月费用等于房子的首期。刚买的房子虽说有些破,面积也不大,但是温蒂丈夫能干,一会儿电锯,一会儿螺丝刀,切割机和手电钻,几下就把房子理整得亮亮堂堂,院子里的草坪剪了,花也种了。温蒂也没闲着,电动缝纫机哗啦啦响了一天,又响了一天,大大小小的窗帘全出来了,纱的粉的,落地的,折皱的,窗帘一挂,地毯一换,一间间屋子温暖柔亮。这样的环境最适合孕育生命。
新婚才半年,温蒂的肚子就大了。玛沙摸着她的大肚皮笑道:你能干,二十岁就要当妈了。文蒂红着脸说:至少我有丈夫,有房子,总比那些十五岁的未婚妈妈有资格吧?温蒂确实是个好妈妈,儿子出来后,满眼都是奶瓶尿片,和玛沙聊天也聊不到一条道上,什么宝宝又在吐奶,吐得我心痛死了,什么宝宝今天拉了屎,屎的颜色像黄色的蛋花,玛沙瞪眼咬牙,恨不得把电话捏成粉沙。
好在玛沙也结婚了,只要她有了宝宝,同温蒂便有了共同语言,她们又可以像高中时代那样亲密无间。但是玛沙苦着脸笑:拿什么养宝宝,托马斯比你家亨特差远了。温蒂只好安慰她:托马斯这么年轻,有的是光明前途。玛沙还是摇头。温蒂再见玛沙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复活节,温蒂的肚子又大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在温蒂的后院搜寻彩蛋,她胖乎乎的儿子跟在小表哥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跑,可爱得不得了,看得玛沙的心都动了。她叹了口气:只有孩子是天使。温蒂笑了笑:那你还不快要一个,孩子会让你很欢喜。玛沙脸色发青,眼睛里映着树叶的阴影,她闷声说道:我可能要离婚了,如果再跟托马斯过下去,你下次只能在棺材里瞻仰我了。
孩子们的欢呼声一下子飘远了,温蒂大脑一片坟场的死寂,过了好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你在吸粉!我正想问你这么瘦的腰,怎么减下去的肥?玛沙说:都是跟托马斯学坏了,我如果不跟她断,我父亲就要跟我断。温蒂说:父女之间是血缘关系,怎么都断不了,你父亲只不过说的气话。“你知道他说了什么话?”
父亲说,你如果不和托马斯离婚,我就马上结婚,遗嘱全部改,等我死了,你一分钱也别拿。就是这句话把玛沙彻底震住了。她只有痛下决心。托马斯哪有这么好打发的,闹了一阵子,给了他三千美元作青春损失费,他才搬家走人,搬家的那天还非要搬走餐厅的一套红木家具,那是玛沙祖母的遗产,玛沙气得脸肿,争了半天,最后还是让他扛走了,不然怎么送得了瘟神。
玛沙这场婚,结得匆忙潦草,算是浪费了精神,好在年轻漂亮,改造自新的机会多的是。玛沙后来又结交了几个男士,好象都不称心如意:有钱的样子不好看,样子好看的工作又差了点,好不容易撞见了个学历好工作棒的大帅哥,还没来得及在月光下抒情表白,便知道他是个青蛙 — 两栖动物 — 男女通吃的同性恋。
东边敲一榔头,西边敲一棒,不觉间又折腾了好几年,温蒂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水边的薇斯蒂花不知开过多少次,玛沙忽然抬起头喊了一声:好快的时间,我都二十七了?温蒂安慰她:二十七还是孩子,一切都可以重来。那一年的复活节,温蒂家里张灯结彩,美食满桌,一屋子的吉祥和欢笑。温蒂把一个高大的男人推到玛沙面前:今天就请你照顾她了。他叫克勒,人长得精神,接人待物也绅士,还是一家通讯公司的工程师。玛沙在情场上征战了这么多年,再也不是过去的猪眼睛,牛脑子。她知道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需要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家,总之一句话,稳定,温暖,有保障的未来。
玛沙于是欣欣然和他约了会,喝咖啡,看电影,两个星期后又带她去海边渡假。温蒂细声问她:“很浪漫对吧,一定是面海的房间,拉开窗帘可以看日出。” 玛沙满眼睛闪闪的喜气:“他没有带我住宾馆,我们去野营,自己搭的帐篷。” 温蒂这才知道,他们去了南边一个荒美的海滩,没有人烟,夜深人静的海滩,漫着无边的月光,棕榈树没有声音,像是盹着了。 玛沙一整夜都没睡,她看见庞大的海龟游上了岸,用脚东挖西刨,刨好了一个洞,便开始产卵孵蛋。玛沙第一次见海龟,兴奋得想叫,想骑在的海龟背上照张像,克勒阻止了她,他说,海龟是联邦政府保护的动物,不能骚扰,它们下的蛋更是摸不得,动不得。玛沙正要说话,只听耳旁呼呼一阵杂响,眼睛一抬,五六匹野马在海滩上一路狂奔,个个都是高头骏马,神气得不得了,皮毛在月光下发出幽亮的光芒。
温蒂切切笑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劲,我小时候在海滩上也见过野猪,我想问你,你们在海滩上做爱的感觉好不好?” 玛沙老实回答:“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感觉,一半像海水,一半像太阳,但是……”但是什么? 这个温蒂事前也不知道。克勒离过婚,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判给了母亲。温蒂默了一阵才开口:“如果你真心爱他,这些都好解决,不就是美元上受点损失。”玛沙叹了口气:“美元上的损失算什么呢,我自己有份工作,也不想靠谁,我真的不想当人家的后妈,孩子是他的,他得心总是勾勾挂挂的,对你也不可能一心一意。”温蒂说:“你也可以给他生孩子啊。” 玛沙没出声,盯着窗外发神,眼睛里的喜气早干了。
玛沙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放弃了克勒。她对温蒂说:“并不全是孩子的缘故。”他对她并不全心,用钱也不洒脱,出去过夜都不住宾馆,全住印度人开的汽车旅馆。“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野外露营,而不喜欢渡假村,什么全身心接触大自然,鬼话! 不就是想省几个美元。”看野马野猪一次就够了,外面的蚊子多得像轰炸机,谁不喜欢宾馆的豪华和舒适,温泉泡泡,还有专人按摩,肚子饿了,餐厅里应有尽有的肥美海鲜。
温蒂叹道:“看来你还是不爱克勒。”温蒂的丈夫很少带她出门挥霍,温蒂从不抱怨,她比丈夫还节俭,家里并不富裕,两个孩子聪明勤奋,多年以后,他们或许能考上全美最好的大学 — 那是温蒂沉重而美丽的梦想,她生命中最闪亮的希望。是人都爱自己的孩子,这是动物的本能。玛沙说:“他对我小气,对他的孩子却大方得很,她女儿要去航海夏令营,那么贵的开销,他头点得比啄木鸟还快,脸上还开满了笑。” 温蒂只好对玛沙苦笑:“说来说去,还是孩子的缘故。”
温蒂大儿子读高中那一年,玛沙还是没找到可以嫁的人,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时间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她不信也得信。大把大把的亮晶晶的年华,怎么一闪就不见了。自己大了,父亲也老了,父亲又不幸得了肺癌,她日夜守在病床边,欲哭无泪。她心头的痛,也不敢对父亲说,她所在的银行马上就要裁员了,因为市场的惨烈竞争。这么多年,她庸庸碌碌, 什么也没有收获,没有丈夫,没有学位,连面包篮子也快保不住了,父亲马上就要离开人世,她在人世最亲的人都没了。
父亲病重的日子,温蒂也来了病房很多次,她现在已是医院的员工。玛沙见了温蒂只觉得羞愧,她们曾经在一个起点,曾经的同学少年,而今却是不一样的天,温蒂什么都有了,温馨的家,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前几年她看孩子渐渐长大,便去社区大学读书,读放射专业,她读得不急,一学期一门课,丈夫很支持她,她去实习的时候,他主动做饭,照顾孩子。因为后方稳定,温蒂心无杂念修完了学业,毕了业,工作也很顺,在医院的放射科当了技师。她的工作比玛沙稳定。这世上只要有病人,医院便不会关门,更不会裁员。
银行的主任给给玛沙打电话,要她立即回去上班,否则就有被裁的危险。护士德瑞克给玛沙出主意,把相机拿出来,玛沙的父亲已经昏迷了,寸步离不得人,相片是最好的证明,都什么时候了!人又不是野兽,总得讲点温情和道德吧?玛沙的工作暂时保住了。她很感谢德瑞克,他对她的父亲总有一种特殊的关怀。她知道他喜欢他,她其实对他也有好感。两人聊多了,慢慢知道彼此的情况。他是拿了硕士的护士,也是注册护士,在医院已经工作了十多年,德瑞克曾经离过婚,但是没有小孩。温蒂觉得他们能够成。
玛沙的父亲死了不到一个月,银行的同情心也死了,她被裁员了。好在父亲给她留了一笔钱,再加上一栋房子,玛沙暂时不急着找工作。那天晚上,玛沙父亲的老房子亮着灯,温蒂来了,帮着玛沙处理房间的杂物。玛沙打算请人稍微装修下房子,卖个合适的价,可省好多心。温蒂一边抬箱子一边问她:“这么累的一件事,你怎么不叫德瑞克来帮忙。”玛沙摇摇头:“不能告诉他,谁知道他对我是否真心,看我拿了遗产,心头还不知打什么鬼主意。”温蒂笑道:“你这么防来防去,挑来挑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真心的男人。” 玛沙说:“我的命没你的好,我是被老鼠咬过的人,年龄大了,更得要防。”
温蒂忽然不作声了,玛沙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那是一群拉拉队合影,少女纯真的笑脸,比春天的薇斯蒂花还要娇艳,玛沙和温蒂都在里面。“那时候我们多年轻!” 她们几乎同时尖叫。那些生命中美丽过的日子,就像相片一样鲜亮,一转头就是二十几年,她们都长大了,最美的光阴早过了,身在收获的季节里,不是人人都在喜笑。温蒂叹道:“时间跑得这么快,四十岁就在角落盯着我们暗笑。” 玛沙说:“谁敢暗笑你,你有家有事业,哪一处不完美。”温蒂的眉眼微微扬了扬:“因为我不象你这么选来选去,我一毕业就嫁人了,眼睛一闭就嫁了,也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温蒂的话还没有完,玛沙的手机响了,是护士德瑞克,他问玛沙在干什么,玛沙用眼睛对温蒂笑了笑,居然说自己忙着呢,帮温蒂缝制小孩的演出服装,今晚上就不能同你共进晚餐了,明天怎么样?温蒂不知道玛沙编这个谎言是什么意思,她望着她的脸发神:快奔四十的年龄还能选来选去,享受自由和罗曼蒂克。 而她只有平静老实地走路,日子久了,空气里便散着古旧的铁锈味。温蒂还是羡慕玛沙。
但温蒂的羡慕很快就熄火了。为什么?玛沙和德瑞克玩玩耍耍,但结不了正果。究起前因后果,还是德瑞克不痛快,他嫌玛沙的年龄大了,如果同她成家了,有了孩子,快四十岁的女人还能生个高质量的后代? 他本人就是学医的,在医院见多了,心头的问号当然也多了。温蒂一边为玛沙惋惜,同时又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的一帆风顺,安稳人生。她想给玛沙挂个电话,邀她到家里来散散心,又怕自己家温馨甜蜜的气氛刺激了玛沙的心,正在犹豫不定时,电话响了,是玛沙的声音,她说她在夏威夷的茂依岛,脚下的沙滩是紫红色的。夏威夷的茂依岛是温蒂心头的结子,可惜这么多年都没解开结子。两个孩子上大学前,她哪儿都动不了。等她有闲有钱能去茂依岛的时候,海滩上不过多了个肥雍的身体,她自己都不好意思穿比基尼。温蒂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玛沙肯定不是一个人去的,但她还是不想问。
就这样,两个女人相互羡慕着,矛盾着,感叹着,比较着。命运给了她们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路,路上不一样的风光和气候,各有各的欢喜,各有各的遗憾或伤痛,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选择的路,一半的心甘情愿,一半的迫不得己。
【BT2】未等满月就夭折的职业
我曾经有段职业,从没写进求职的简历,却无法在我生命的简历中一笔抹去。我把它写下来,主要是想让自己正视过去,那些成长中的疼痛和风雨。
那一年我失了业,好不容易在一所大学的咨询部找到一份工作,同时也兼职学校的财务辅导员。我最了解自己,骨子里总是好高骛 远,只要一点风和雨,心头的欲望就会发芽。我喜欢站在高处眺望城市的风景,城市最高最亮的楼总是银行,银行的气派和雄壮,幻出金钥匙的影子落在我的心头。我有个学生在无意中告诉我,他的姐姐就是DownTown那栋银行大楼里的副总裁,我无心地说了句:问一声你姐姐,他们还要人吗? 两周后我竟然接到银行人事部打来的电话,银行的财税部想面试我。
银行其实并不缺人。财税部的一个员工 ,曾是Tax Analyst(财税分析师),在办公室突然心肌梗塞,再没有醒来,电脑里还堆着他未完成的数据。银行不想登报招聘,怕麻烦,最好是熟人推荐。我就这样混进去了,身子轻飘飘的。办公室的窗外是一片蓝天,城市在我的脚下,我的心在天上。想起一个英文辅导员的话,她也申请过这家银行,行政秘书的职位,他们连回音都没给她。我只能对她说我是运气好。
运气好吗? 《 淮南子》早说过: “ 福之为祸, 祸之为福, 化不可及, 深不可测。”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比我更短命的工作,还没满月就夭折的工作。我其实很认真,认真得有些发神经质,有个数据表,我当时没有处理完,想把它带回家去干,也想早点取悦我的老板。于是我把它下载到自己网站的 Server (服务器)上,这是我过去在高科技公司上班的习惯,老板在家上网时通过Link 可以查看。我真是糊涂啊,难道不知环境已变。银行有严密的保密制度和监视系统,员工在计算机上的举动,在电话上的声音全都有记录。我工作的那张数据表,有上万个客户的金融信息,若是蓄意泄出去,那就是犯罪,银行能饶过我吗?我不但丢了自己的工作,老板也跟着遭了殃,被调到了Operation Service, 知道那个部门是管什么的吗?水管子爆了,厕所堵了,伙食团( cafetiere)又该进一个卡车的鸡蛋了。我知道他不会跳槽,尽管他有名牌大学的MBA 和丰富的经验。他已经快六十了,他需要平平安安的退休。
那些日子闭上眼睛,总是银行大楼高耸入云的雄美,雄美后面是老板欲哭无泪的悲伤。有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到底是我害了他,还是他害了我。总觉得他应该让我参加银行的Orientation training (新员工培训), 而不是让我匆匆上阵干活,表面似乎充分应用了劳动力,节约了成本,但是员工没有保护企业的基本意识,迟早都要出乱子。抬起头的一刹那,我觉得我的MBA 算是白念了。
【BT2】核基地历险记
迈特的车一直朝前开, 远方立着高高的水塔。 水塔上画了一张甜甜的笑脸 ( SmileWater Tower ), 笑脸在阳光下特别的光辉灿烂。迈特后来对我们说:知道吗?笑脸后面就是核基地。明明是个罪恶的地方, 却偏要用笑脸来麻痹人家,也怪幽默的。
迈特是个技术高级顾问,也是我过去的同事。因为走南闯北,经历了不少奇险,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听他讲故事。多年前,他接到一份差,去核基地写软件。核基地坐落在密林之中,一条碧绿的小河在眼前悠然流过。大门口站着把枪站岗的士兵, 满脸的威严, 不苟言笑。 下车后, 他进了接待室, 一个穿着制服的黑军人查看他的证件。 接待室墙上有醒目的标牌, 上面写着:来访者注意, 千万不别把此行的所闻所见告诉外界。
迈特才不管呢,不知道给多少人讲过故事。他一路开进去后,沿途是各式各样的建筑物。 有的是孤僻傲立的一栋楼, 其外状像长长的圆柱筒。有的是泥红色的平房连成一片, 外面围了高高的铁丝网。还看见栋房子希奇古怪的, 像座半月形的土堡平地而出, 有种牢不可摧的气势, 似乎在保护地下神奇的秘密。 迈特心头想:里面是不是藏了核弹头?正胡思乱想着,迷路了。他的目的地是16W区的D-3号的建筑。他所经过的建筑物, 都没有明显的名称和号码, 非要下车走近才能看清。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A, B, C, F 的大楼 , 但是D 却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偌大一个地方, 鬼影子都没有。
他因为没吃早饭,早饿得头昏眼花, 但又有什么法子? 只好骂几声 Bull Shit (牛屎), 重新上车再开, 一路东拐西转, 才发现D号建筑 在16W区的另一头, 那儿平行排着几栋建筑。他 忍饥挨冻, 一栋栋地查看, 有D1, 有D2, 有D4, 那么D3又去哪儿了? 他半眯着眼睛立在原地,不知道何去何从,忽然火了,高喊了一声:Fuck You! 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就朝前面甩飞镖, 口头还直骂:你是在防贼还是在防间谍,扛一把机关枪看我不把你打得稀烂。
他眼前一阵花,四五个士兵从地下冒了出来,荷枪持弹的, 只听”空当”两个巨响,迈特被痛击在地, 脑子还没麻转过来, 银晃晃的手铐已经箍牢了。
他平生第一次进了审讯室,受到声色俱厉的盘问。 他以为基地空旷无人,哪料到天上地下全是眼睛。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人人都可以来撒野? 他该去的地方是非防范区 ( Non Security Area ), 而他确实迷了路, 开进了高防范区 (High Secrity Area),也就是核武器的机密所在地,他又在里面乱喊乱叫, 核基地还当来了个恐怖分子。
迈特后来说,核基地的建筑标志不清,是故意用来迷惑人的,防坏分子搞破坏。他每次回想起这番历险,心头还是怕:不为别的,他进过高防范区,鬼知道遭没遭核辐射?只怕英年早逝,这辈子活不过六十岁!
【BT2】美国的共产主义单位
许丽丽是我的朋友,拿到学位后在州政府的图书馆搞系统管理。她常报怨工资不高,我说你知足吧,享受了共产主义的福利还要挑肥拣瘦。在美国,像她这样的单位真是共产主义,从不解雇人,人人都不担心失业,保险计划和退休计划都享受州政府的待遇。我那时在一家公司上班。企业要生存,上上下下的压力都很大,真的羡慕死她了。
有一年公司裁员,我下岗了,没事常到许丽丽办公室玩,找她诉苦,她说天下资本家一般狠,都是恨不得把你血汗吸尽,整个儿吸血鬼!
谁是吸血鬼?一个红头发小伙子从门外蹑进来,手里还拿着瓶可乐,他听见了许丽丽刚才用英文说VAMPIRE。见了我,他立刻鞠躬,用中文喊了声“你好 ”。许丽丽告诉他鞠躬是日本的礼节,在中国并不流行。他叫大卫,是许丽丽隔壁的同事。许丽丽用中文告诉我,此人是典型的神经病,二百五,说的话全是疯话,信不得。
大卫说他今天十万火急,午饭后就得离开,希望许丽丽能帮他把活儿干完。许丽丽故意说不行,又指着我:“人家特意从中国来看我。”大卫说:“总得留个人守办公室吧,到时候头儿看见可不好。”
每个人都想溜,谁守办公室?
大卫忽然可怜兮兮,说今天下午他有个手术。明知他在装怪,许丽丽忙问什么手术,他说是脑手术。脑手术怎么拖到现在?他说医生研究了半年,一直没发现合适的材料,昨天终于找到了。什么材料?他一本正经说:“鸡脑髓。”我们笑弯了腰。
“有什么好笑的?说来听听。”办公室跑进来一位中年人。此人是部门的头儿布朗。布朗红光满面,保养极好,我心想这大概也是托共产主义的福吧。布朗听说我是远方来的客人,特意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打开一本厚厚的相册, 那全是他在中国的美丽行程。五年前,他在北京参加了一个国际图书信息会议,朱容基还接见了代表团。指着相片上的合影,布朗一脸都是得意。
“他一个科长级别,这儿谁理他,去中国还见了朱镕基,真是莫明其妙。”许丽丽在一旁用中文对我说:“这儿当官的没几个良心好,一个二个都想出国,就说他吧,上个月又去中国,居然把老婆都带上了,还去内蒙和西藏转了一圈,比我在中国还走得远。”
“不准说中文。”布朗笑道:“你肯定是在骂我。”
“哪敢骂你,我们在夸你呢。”许丽丽忙改回了英文,夸他在颐和园皇袍加身的相片,气派极了。回过头来继续对我说中文:“他们当官的一年有开不完的会,冬天去佛罗里达,夏天去阿拉斯加。有一年他去了三次夏威夷,每一次会议都在不同的岛上。你看纳税人的钱就让他们糟蹋了。等我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当官。”
我说:“你好好努力吧。”
【BT2】职场和写作
在美国拿了学位后,肯定要找工作,而在美国的职场机构,大致分为四类:政府部
门,(比如著名的FBI 和CIA,两个都是联邦政府。);非营利机构(比如留学生都知
道的ETS — 我们都参加过ETS的托福和GRE);上市公司(也称公共公司,凡是有股
票交易的公司都算在这个篮子里);最后一个便是私人公司,没有股票上市。
我在美国跳槽多,职场之路可谓一路风雨,一路故事。那天我回头一望,忍不住一
阵叹,一阵笑,美国的这四大机构我全都走过了。其实频繁跳槽又不是一件好光彩
的事,有些工作我根本不敢露在简历上,因为时间太短,用人单位总会疑神疑鬼。
自打我开始中文写作后,人变得敏感,心头浮动着不安份,在一个单位很难守到两年。
或许下意识知道老公有份稳定的工作。他的稳定可以成全我的不稳定,成全我去看
不同的职场风景,然后编一篇又一篇的故事。
在美国用中文写作是个无底洞,好多人费神费力朝里面填,完全凭着喜欢,可喜欢
后面也缠着无奈。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有点无病呻吟,但也算真实的心情:
许多年前一场虚伪的选择,
把幻想交给这个暧昧的城市,
花开了十二次,果落了十二次,
我烂熟于心的异乡,
似乎成长成我的故乡。
大西洋的风吹过潮湿的东海岸,
她的橡树林,她庞大的雕塑,她鲜活行走的人民。
紫薇花和交响乐在七月的阳光下抒情,
装腔作势的爱和欢喜,
我无法加入她们的合唱。
我流浪,忧郁,瑟缩,汗水打碎了,
我油漆斑驳的回忆和澄亮的理想。
我有自己的语言,
寂寞在黑夜里尖叫,
惊醒沉睡多年的灵魂,
在时光的森林独自起舞,
千旋百转,想起某年春天的一树梨花,
怯怯开了花,就是不结果。
【BT2】职场没有一家人
老板不好了,工作繁重了,公司经营下滑了,于是寻思着跳槽换工作。很多时候这是种无奈的选择,因为人生又行到一个新路口。每次换了新工作,无一例外,都会遭遇相似的一幕。主管或大主管总会对我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We are family),彼此信任和支持,同甘共苦。初听这句话时,心头可真是温暖啊,澎湃着一潮一潮的感动。 “我们是一家人。”好动听的一句话,职场路上,多少茫然的无知,但是有家人帮你,扶你,问寒问暖,你不会孤独和心慌。
当经济繁荣,公司走在顺途上,阳光灿烂,春风拂面,当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家人似的融洽快乐。经济萧条了,财政危机了,裁员的大棒高高举起来,这时候,谁还记得“一家人”的承诺。你不走,我就没有饭吃,职场路上的残忍和无情,血淋淋的竞争,谁恳拿出家人般的温暖和宽容?父母宁肯挨饿,也要把最后的食物让给儿女,儿女宁可卖血,也要拯救病危的父母。这就是血缘的力量,亲人间与生俱来的奉献和牺牲,不要求回报。把这种关系生搬硬套在职场上,表面上光彩华丽,其实根本走不远。
我过去有个同事,曾是家包装公司的元老,自打公司创业就去了,兢兢业业,为公司任劳任怨了二十年。去年的金融危机,因为有个合同跟大老板起了争执,折腾了几个月没有结果,一气之下,便吼出了“我辞职!”大老板也没有挽留。二十年的心血和奉献就化成了一场雨,哗啦啦落在地上,太阳一出来,什么都没有了。他和大老板在一起二十年,曾经如家人一样亲密无间,什么样的话都交流,甚至有妻子都不知道的秘密。
但他们到底不是一家人!利益头上,一旦撕破了脸,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话说回来,家人间也有拉扯不清的纠结和冲突,中国有句老话说:“打破了头,肉还是烂在锅里。”血缘的力量是巨大的,一家人总是一家人,只要一个主动的微笑,再大的仇怨也会烟消云散。
我们穿行在这个世界上,身旁形形色色走过多少人,笑过,爱过,哭过,恨过。有一天突然回过头去,忍不住叹道:人和人是那样的不同。所以我还能期待什么?职场上的人不是我的家人。当然,我会念恩感恩,但我更分得清公和私,干好本职工作最重要,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故事。记住,职场没有一家人。
【BT2】需要解释
那天我一进门,本是喧哗的办公室忽然鸦雀无声了,她们肯定又在说我的笑话。这是教育彩票中心的财务办公室,州政府的一个基层部门,在财务基层部门干活的多是女士,两三个男士只是花丛中的几片点缀。我先前在高科技公司上班,搞技术的多是男士,所以公司几乎就是个和尚庙。后来我又去了银行,员工一半男,一半女,阴阳还算平衡。而现在这个财务部因为女士多,便成了个阴气极浓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空话和流言比池塘里的鸭子还多。
我是中国人,从小就不爱晒太阳,大热天的,更是要“全副武装”,没想到这也成了她们的笑料。
“她涂了防晒霜、戴了太阳镜,头上还顶着帽子。”马上又有一个人补充:“顶着帽子还不算,手上还撑着一把大伞。”我正大光明面对她们的哄笑:“我就是不喜欢太阳,最怕太阳把皮肤晒黑。你们的皮肤晒成麦色漂亮,我要是晒黑了,就感觉丑了,都不好意思回家见亲朋好友了。”
讲了半天,她们总算懂了,这是文化的差异。大多数东方女人偏爱雪肌玉肤,各有各的审美观,谁也不要笑话谁。 但是今天她们肯定不是在笑话我的“全副武装”。希娜的眼睛是青的,格瑞丝的脸是白的,我强烈要求知道答案。
答案同中国有关,这些日子,电视上网络上都是中国的负面消息,食品有毒、玩具也有毒,希娜说,她的狗吃了含有中国原料的狗粮后中了毒,差点“报废”。格瑞丝说,她的小儿最喜欢把玩具含在口里,现在才知道中国产的玩具含铅,这是巨毒。她想着这些,白天都在做恶梦。
她们知道这事跟我没有关系,但她们对中国有种怨气,我又是个中国人,听了有些话难免受刺激。但我知道,她们并不是有意要我听到的。既然我撞见了,就不妨与她们好好说说。虽说去国离家10年了,美国的生活也适应了,但是我心里的根还没有断,此岸是家,心灵的故土却在彼岸。我们这些在美的中国人,和中国既有纵横交错的千缠万绕,更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关系。
祖国是母亲,母亲有了错,当儿女的总得维护吧。我对她们说:“中国出口海外的产品,一般都会严格检查。美国孩子拿起东西就喜欢用嘴咬,大人从来不说,可在中国,孩子如果有这个动作,大人会立刻制止,这里面有个文化问题。再比如中国的宠物中毒了,不会有重大报道,因为两国民众的观念不同。既然中国有了这次教训,肯定会更加小心,控制产品质量安全监测。”她们听后点头道:“如果是这样,就最好了,因为如今谁也离不开中国。”
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很多时候难免误会,难免曲解,还是需要解释,需要沟通。心头没疙瘩了,你才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丽。
【BT1】第二辑往事难安
很多人都说,往事如烟,往事如云,风一吹就散了,其实往事也是种子,生命中的一粒粒种子,甜蜜的,忧伤的,羞愧的,愤怒的,不经意撒下去,不经意地发了芽,不经意地长大了,在某一天忽然开花结果,又忽然堆涌聚集,再来一张合照,看得你触目惊心,不知道身在何处! 所以说,人在世上,应该好好走路,因为每件事都会被上天的镜头照下来,做了不好的事,你一生也魂神难安。我隐去了主人公的真实名字,暂时把她叫“兰安”,因为心灵难安。
【BT2】兰安的丈夫和朋友
这是一张葬礼的相片,记载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日子,牧师领着一群人在墓地为死者祈祷。埋在地底的悲伤和叹息,曾经奢望和抱负,活着的人,死去的人,似乎都在思考,纵横叠错的喜剧悲剧,谁也没有注意摄影师的镜头正对准了他们, 成全了一张远距离的,无意识的合照。兰安在合影中很快捉到了自己,还有自己身边的一群人,虽然每个人的脸都那么模糊暗淡, 他们曾经在她的生命中鲜亮过,灰暗过,以不同时间,不同的方式插入过她的生活,给了她嘈杂纷繁的体验。来来往往的那些人,纷纷繁繁的那些事, 最后在某一天聚在她的身边合了一张照片。她拿着照片笑。生活真的很无稽,也很幽默。
兰安身边站着一个漂亮女人,她叫尼可,尼可头带宽边蕾丝帽,在合影里显得与众不同。兰安和尼可初识的时候,两人都是校园的研究生,合租一栋汽车房,汽车房前有两棵果树,一棵是无花果,一棵是枇杷,在夏日盛大的阳光下各自明媚着,绿森森的树叶子揉碎了阳光,阳光像闪动翅膀的鸟在窗帘上扑腾,带着几分莽撞和迷惘 。兰安想起来了,那是迷惘的上世纪末。
那时她正跟丈夫闹离婚。丈夫博士读完了,坚持要回国,兰安是山崩地裂也不回国的人。都说女人爱美国,这没有假。男人需要一种成就感,来自骨子里的自豪和认同,很多人选择了海归,这跟报效祖国几乎牵不上关系,只是一种心理的需要。兰安缺乏这种需要,流泪咬牙,还是跟丈夫分了手。有的人同情她,有的人讥笑她,还有不怀好心的人打着帮忙的旗号顺便吃她几口豆腐。她只好到处找房子,最好远远的,离开研究生公寓 —— 那是中国人扎堆的地方,流言像乌鸦一样四处欢腾。她后来才知道,流言在哪儿都欢腾,只要有人。
尼可成了兰安的二房东。搬家的第一天,尼可欢迎新房客,烤了一大盘无花果蛋糕,满屋子浓浓的无花果香。兰安说你怎么不吃枇杷呢,味道可好了,它在亚洲是很时髦的水果。那一天兰安第一次吃了无花果蛋糕,而枇杷对尼可也是第一次。那年她们都在商学院选同样的课,尼可总是说,你读书真是拼命,商学院的课已经够沉了,你还跑去计算机系选课。兰安对她笑道:毕业后想去银行当金融师,估计英文差了点,只好多学一点武艺。你是美国人,当然不用担心。尼可摇摇头:我是英国人,大二来的美国。那时父母闹离婚,她每日的心情比伦敦的冬天还阴冷,定了心想逃,独自一人到了美国,又幸运骗了奖学金。习惯了美国南方的阳光和蓝天,十一月还可以穿一身薄裙在晚风中散步,尼可说,永远也不想回潮湿的故乡。她的故乡是一个叫巴思的小城,离伦敦不远,小城很美,处处都是鲜活的油画,但是尼可不留恋。
尼可留恋的是那些绮丽记忆中的人和事,往事拼凑的动画,有云烟滑过,那么遥远,那么动人的虚幻。那年她才十七岁,去希腊度假,城市里偶遇了一个海军,然后就是一场浪漫的夜。兰安说:你好大的胆子,我十七岁的时候,连男生的手都没碰过,悄悄喜欢上一个男生,也不敢表白,有天下大雨他撑着伞送我回家,静悄悄地靠近他,都是一种感人的温暖。尼可听了笑:我知道你,早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碎。兰安也笑:别以为人人都是你一样的母狼。
兰安和尼可毕业的时候,美国的经济正旺着呢,两人找工作都没费神。兰安找到CSL公司 — 本州最大的计算机公司,尼可在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当了金融师。兰安刚工作时有三个月的培训,培训老师是个日美混血儿,叫特瑞,长得像费翔的弟弟,是公司的资深工程师。三个月的培训还没完,特瑞同兰安就上了床,也不知谁先勾引的谁。兰安是这样回答尼可的:他说他喜欢中国的炒面,我就给他做了一份,里面还加了鲜虾和鸡蛋。他吃完一个劲地夸比餐馆强多了,我就邀请他上家里做客。 特瑞上家做客的那天,正好尼克去会男朋友了。尼可笑道:你是故意的,趁我不在家好和他快乐。吃完饭就上床了吧?明摆着就是你勾引他!你其实也是一头母狼。
尼可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或许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匹狼吧。就算兰安勾引特瑞,也勾引对了。特瑞生在美国,性格上却秉承了日本母亲的执着和保守。他喜欢兰安,安心要娶她,并不是那种耍耍玩玩,玩开心一刻的人。但是他有话说在前面:结了婚你可以上班,最好别和我呆在同个部门。那个部门只有十几个人,上上下下全认识。兰安的专业和其他部门又对不上号,特瑞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出去重新找吧。
重新找容易吗? 她当初在学校听教授的话,啃了两学期的COBOL (一种老旧的程序语言),在众人的眼里是又笨又无聊。但CSL公司用了它几十年, 几十年的数据和档案, 公司的命根子, 谁也不敢说换就换。 他们内部的程序员, 闭门只写COBOL, 根本不理外面的世界。 兰安一毕业,教授就推荐她去了CSL公司。兰安不像特瑞,什么样的新程序都喜欢摆弄,自有一种乐趣。兰安想安稳,恨不得一辈子搞一样搞到退休。现在因为要嫁人,工作又得换。兰安摇摇头:我真的觉得累。
“你累什么累。”兰安手指上的定婚钻戒亮晶晶的,晃得尼可眼酸舌凉:“还是你聪明,找个美国丈夫,连H1(工卡)都省了,直接奔绿卡。”但是兰安的苦恼更多:绿卡又怎么样,还不是得重找工作,又累又苦的程序员,天天盯着监视器,脸都黄成了菜瓜。
她还是羡慕尼可,尼可是银行丽人,每天都穿得隆重盛大,工资都花在了女人的装备上,鞋子挂了一长溜,全是欧洲进口的,十几二十套名牌套装,霞红的,水绿的,淡海蓝的……兰安说:难怪你天天喊穷,有这个必要吗?我要是你,五套就够了,只要一周五天不重复。尼可瞪了她一眼:你天天同机器打交道,机器才不管你穿的是草鞋还是高跟鞋。兰安的舌头也不软弱:你天天同上层人打情骂俏,装备若是差了,怎能钓金色的大鱼? 我还不知道你,一般般的美国鱼你才看不上眼。
特瑞这个工程师,也就一般般的美国鱼,但是兰安满意这条鱼。兰安想想自己,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又过了三十,若是放在国内的市场,不是跳楼货也是地摊货。特瑞长得青春明朗,还小自己两岁,她也算中了彩的女人。最难得的是特瑞有东方血统,喜欢米饭和炒菜,两个人的口味一上来就和了拍子。平时的交流多是英语,偶而也客串几句国语和日语,都是相互教,相互调剂,调剂出一种温暖活泼的气氛。兰安小时候练过书法,心血来潮的时候,研了墨,写了一个“爱”,一个“诚”,特瑞像当宝贝似的把“爱”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诚”便留给了自家的客厅,后来日本婆婆见了,还当兰安是艺术家。兰安得了鼓舞,又送了婆婆一个“樱”字。
【BT2】撞飞的合同
新婚总是甘美的,甜甜鲜鲜,像刚熟的蜜桃。兰安听特瑞的话,一结婚就把工作辞了,想着以后还可以慢慢找,她心头也不急。婚后总有一大堆事情,他们刚买了栋房子,选窗帘,订家具,请花工植树种花,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年。小两口都不是急想当父母的人,也没想要孩子。兰安那天正在家里舞文弄墨,电话响了,是尼可,她喜气洋洋地告诉她:我升了主管,今晚我们出去喝Gin(一种酒)。兰安听了,墨笔一扔,几滴墨汁撂在白纸上染成一只愤怒的乌鸦,乌鸦像是对她叫:“你要出去工作!”
新世纪没有新气象,太阳总爱躲在云后面叹气。本来就哮喘的美国经济,又被“9 .11”拦腰一拳,晕黑了半天虽然没栽下去,但也直打颤。很多人都说,自打小布什那家伙在白宫开始工作,很多人就失去了工作。兰安网上一阵查,报纸一阵翻,好不容易挖了家高科技小公司。
特瑞说,那种小公司最骗人了。兰安说,老板看上去挺慈祥的,干满三个月的试用期就给我转正。特瑞不信:什么慈祥,慈祥的老板会发财?试用期的三个月,为什么给你签自由职业(Free-lancer ) 的协议?说白了公司就是想省钱,不想帮你缴医疗费,还有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的失业金。兰安开始没觉得,后来才知道特瑞说得对。工资开始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因为什么都没扣,但是一半的钱你万万动 不得,年底上税的时候,要被政府活活抽掉。兰安似乎也想得开:就当这三个月给人做丫头。
她是在商学院读过书的人,理解老板铁公鸡的行为。老板刚立起一个企业,目标就是要找钱,最好以最低的成本摘最大的利润,于是省钱的招数五花八门,吝啬得让人想吐。兰安上班的第一天,项目经理先派任务,任务派完了没有走,皱了皱眉头似乎还有话:公司老板为了省开销,已经辞退了清洁工,所以每个员工轮流做清洁,比如这个月我管吸尘,下个月你倒垃圾。兰安上班的第一个月就被分配扫了厕所,组里的同事都笑她运气不好。
公司在硅谷有合作项目,兰安和同事定期要飞加州,出差肯定要住宾馆,一个季度下来,老板心疼得像摘了他的心肝。后来居然想了个损招,干脆在硅谷买了套破公寓,两室一厅,只有一个卫生间, 凡是出差的男女,都往破公寓送。兰安记得那次一男二女出差,她和女同事共用一个卧室。半夜女同事不见了,隔壁传来吁吁的喘息。第二天大家都装作没事的样子。兰安也装作没事的样子。回了家,兰安没有告诉特瑞,怕特瑞疑神疑鬼,疑到自己身上,引火烧身,坏了夫妻感情,但秘密压在心头像铁沙,她只有吐给尼可:两个人都是结了婚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搅上的,要怪只能怪老板是个葛朗台。
这样的老板坐阵,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合同快到期的时候,办公室深夜还是灯火辉煌。客户是法国公司,为了照顾法国人,电话会议便定在凌晨四点,于是公司上下的人干脆打地铺,眯上两三个小时,又要起床开会。尼可说:我也常加班,但也没加得这么变态。这种颠三倒四的工作也没有几个人活得出来。由于压力过大,许多同事都喊头疼,老板的秘书常给员工发Tylenol :美国特效止痛片,那花花黄黄的药包装,总让兰安想起慢性毒药。
老板总是装着和蔼的样子,每个员工的生日他都记得,送一个大蛋糕,再搭几句体贴的话。圣诞的时候,他邀众人去他家快乐,新鲜的龙虾和螃蟹腿,烟熏的嫩三文鱼,大盘大盘的稀奇水果,超市上很少见过。葛朗台什么时候成了慈善家?他笑眯眯地告诉大家:这就是我们自己吸尘洗马桶,省下来的清洁人工费。兰安觉得老板贪是贪,但毕竟是个老实人。于是闷着头,起早贪黑,挣完了三个月的表现。可是老实人却告诉她:我是真心想留你啊,本来有桩大业务,是纽约美林证券的合同,结果世贸大楼一撞,合同也撞飞了。
【BT2】混绿卡
【BT3】一
尼可双手打在桌上:白喝了你的廉价血,你这种老板是蝙蝠洞里扑出来的吸血鬼。兰安气得两眼发黑,气也没有用,特瑞早劝过她。她喝了一口绿茶,稍稍缓了口气:好在特瑞不在乎,我也没有养家的压力。尼可叹了口气:还是你幸福,女人真的没必要又冲又杀,你看我,还要自己花钱办绿卡,工作也不敢丢。
尼可的咖啡桌上散着几本花花绿绿的女人杂志,兰安笑了笑,顺手挑起一本“LUCKY”,对尼可大声念道:“怎样发现百万富翁的丈夫?” 尼可站起身来哼道:“我才不信那些屁话,这世上哪来的免费火鸡。” 兰安说:“你年轻漂亮,找个像样的丈夫又不是难事。”尼可摇摇头,点了一根烟: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尼可的梦曾经高远宏大,像雪山上的秃鹰,秃鹰也有飞累的一天,瘫在地上成了鸡。她参加单身妇女俱乐部,星期天又去教堂,那里有单身同龄组的学习班,学习圣经都是幌子,男人女人在圣经的掩饰下眉目传情,设言托意,如果意和了,就单飞了,再也不回教堂歌唱耶稣。尼可原以为教堂里的男人都是绅士,文质彬彬好教养,没想到到处都是裹着羊皮的色狼。第一次约会就想同你上床,尼可一拒绝,他还嘻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你们女人的游戏:不让他轻易到手( hard to get ),以为装出淑女样子说‘不’,就可以把男人的心高高吊起,让男人欲罢不能,反奋勇向前。其实骗谁啊,三十几岁的女人其实就是一头饿狗,一根碎骨头也乐得四脚朝天。
兰安听了也想骂人,幸好特瑞不是这样的男人。尼可说,她的运气就这么坏!遇见的男人都是变态。好不容易找个心仪的,有好职业,也有好面容。和他跳了一场舞,看了两场电影,银色的月光下,河边公园的风像温柔的手。他搂着她轻轻的一吻,那样的温暖贴心,她就是要这样的烂漫——女人就是烂漫的动物,哪怕到了六十岁也是这样的心态。他后来把她领回了家,她以为有个绻缱缠绵的夜,却在他家的卫生间发现了个骷髅。“他把骷髅当作香皂盒!”
兰安并不吃惊:美国人是群疯子,我还见过骷髅造型的咖啡杯。 尼可说:那骷髅不是艺术品,是真人的,他的地下室还散了一堆骨头,不知是动物的还是人的。兰安这下也吓坏了,想起了电影《沉默的羔羊》,抖着发青的嘴唇说:还好,还好,你逃出来了。
【BT3】二
那时兰安还在国内,有个朋友好心对她说:去什么美国,混得再好也是个三等公民。好长的时间,她以为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是分了等级的。和尼可相处,兰安也隐约感觉了她的骄傲 ,有意无意的眉眼朝上,像高楼上的一只猫,冷漠地往下打量。没想到尼可也有这一天, 压抑、烦躁、被人欺负的恼怒。
尼可最恨移民局,抱怨多得像夏天的蚊子,什么“态度恶劣”,“效率低下”,兰安听得耳痛,随口吐了两句:我知道你的心思,英国是美国的祖国,来自祖国的人民,应该有一条绿色快道,怎能和杂等肤色混在一室。尼可听了,没听出挖苦,大垮垮地接过话:“那也不过份啊。” 兰安心想,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棵白洋葱!
尼可刚来美国时,感觉可好了。英国不是美国的祖国吗?美国没有文化,就该崇拜英国。但是她错了,刚到美国就尝了个下马威,学校要她重新选课。她不服气:商务法(BUSINESS LAW)这门课,我在英国早修了。学校老师笑了笑,语言很婉转,意思却亮得很:英国曾经是大帝国——美国的爸爸,但是爸爸已老,早不如儿子了。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子的呆,天花板上垂下一盏灯 ,是镀了金的枝形吊灯, 灯光像一群迷惑的眼睛。她第一次感到被当作了外国人。外国人就外国人。都过去了,尼可还是喜欢美国,自由、宽广、温暖、无拘无束,窗外总是阳光灿烂,夜里的月光也明亮。她一毕业就拿了工作,得了H1工卡,紧接着便奔上绿卡的跑道,跑道上的人真多啊。半年后移民局来了信,通知她去面试。
面试大厅闹哄哄的,只有两个窗口,挤满了各种肤色的人,她交了材料,惶惶地坐在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叫上她的名字。她身边一个墨西哥妇女正在喂奶,光明正大,露出南瓜一样的乳房;一群小孩上窜下跳,追闹着,也没见谁来管管。两个黑人在窗口大声嚷嚷,移民官竖起眼睛对黑女人说:你没有收入,我们不能收你丈夫的材料。黑女人两手拍打玻璃窗:我丈夫刚从卢旺达的死人堆里跑出来,你不给他办绿卡你就是要他回家送死。她气势汹汹,声音比打鼓还磅礴。尼可看得眼呆,感觉像掉进了第三世界的难民营,营地里空气不流通,一阵阵的汗臭和体臭,熏的人头疼,她只能忍着。她和他们站在一起,谁也不比谁高贵,都是外国人。她看见一个花衬衣的黑青年站在另一个窗口,移民官问他,你是怎么来的美国? 他说偷渡过来的,在海地上的货船,吐了几天几夜才靠了美国的岸。说得坦坦荡荡,一点都不含糊羞怯。偷渡的人居然这么理直气壮,也只有美国才有的现象。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眼角里挂着一个年轻白人的笑,她的心忽然暖了,定了,长长的黑洞点了灯,混乱喧嚣的人群里总算找到了同类。
他叫约瑟,德国人,手持L类签证,L类签证是给跨国企业的经理,往返可以免签,但总是不如绿卡方便利落。约瑟没想到山姆大叔的绿卡这么艰难,这么烦琐,折磨得人吃不下饭,走不了路。他告诉尼可,母亲生病了他也不敢回家,唯恐误了移民局的面试,这一误,又不知要熬到猴年马月。尼可说,我在英国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折磨。约瑟说,我在德国又何曾受过这样的煎熬。两个人同时环视四围,会意地笑了。
【BT3】三
周末那天,尼可给兰安挂电话,她在“星巴达克”买了一袋上好的咖啡豆:French Roast(法式烘烤,用碳火精心煎培每颗咖啡豆),捣碎研磨后,再用French press(法式咖啡壶)熬煮。兰安进屋的时候,满屋子的咖啡香比浓酒还醉人。那天兰安第一次见约瑟,还吃了他带来的巧克力,不甜,微薄的幽苦,裹着浓烈的醇香。尼可说:巧克力和咖啡是一对姐妹。约瑟对兰安笑道:咬一口巧克力,再喝一口咖啡,尝尝是什么滋味。兰安依样试了试,点头笑道:算得上天堂的滋味。
约瑟又提起绿卡的事,咖啡香里飘出了淡薄的异味。尼可的杯子在桌上一响,又开始申讨移民局的万千丑恶。兰安说,确实丑恶,但是它的丑恶是公平的,一视同仁的。不管你来自哪个地方,不管你的家在富裕的西欧,在荒凉的非洲,也不管你是天上飞来的,海上漂来的,还是翻山过水闯来的,在移民局的大厅里都得排队,这片土地上众生平等。约瑟说,你们听过一段笑话没有,就是笑话移民局:No matter you are from motherland or mother fucker,they treat you all equally (无论你来自祖国母亲,还是X你母亲的,他们都对你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祖国母亲还用问吗?肯定是指英国和她的人民,X你母亲的会是什么地方,什么人? 那些成心和美国张牙舞爪的国家,防不胜防的恐怖分子。
兰安说,移民局那帮人够搞笑的了,“9 . 11”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没把那几个劫机份子梳顺,三个月后,那几个劫机犯的续签又批了,还寄回了他们的学校。约瑟说,还有更喜剧的,记得那天在移民局填表,表上有个选择项,你是恐怖份子吗? 尼可笑道:有这么蠢的恐怖份子,一声不响就画圈了?设计表格的人好智慧。兰安马上接口道:他们真的智慧,表格上问你眼睛的颜色,蓝色、棕色、灰色……这些都算正常,可偏偏出了个粉红色的选择项,也不知哪类人的眼睛是粉红颜色,莫非外星人也想移民美国?
兰安在厨房帮尼可准备晚餐,晚餐是一道传统的意大利菜:lasagna(千层面),菜的成份也不复杂:奶酪、意大利通心份、番茄肉泥,但尼可有意作了改良,添了姜丝和蒜泥。她受了兰安的影响,兰安是四川人,做菜总是离不开姜葱蒜。约瑟吃得很开心:不错,不错,意大利的千层面跑出这个味道。尼可说:这不是意大利的千层面,这是希腊的千层面。千层面的原产地在希腊。兰安对她笑道:我知道你忘不了希腊!尼可低了低头,脸红得像草莓。越瑟中途上了趟卫生间,兰安对她一阵耳语:约瑟长得可爱,工作又好,步子还不快点?尼可说:人家结了婚的。兰安摇摇头:结了婚怎么没戴戒指?约瑟正好回来,听见二人的私语,也不回避,正大光明地说:我一结婚就胖了,手指也肥成了个香肠,戒指卡在肉上痛。兰安和尼可都笑了:你如果也算胖,满世界的男人都成了肥果冻。
【BT2】红领巾的记忆
【BT3】一
兰安回家的时候,带了一盒添了姜蒜的千层面,她是有心想让特瑞尝尝不一样的味道。尼可其实很懂事,每次叫兰安,也没忘邀上特瑞,但特瑞天性不爱闹,听说有陌生人在场,说什么也不想去,宁可呆在家里玩电脑。日子长了,兰安对特瑞也多了怨言。她对尼可说:刚结婚那阵,不管我是在烧饭,还是在上网,他每次一回家就把我高高举起来,然后就说好爱我,好想我,那时候真是开心!现在呢,他一回家就喊肚子饿,吃饱了就窝在他的工作间,要不打游戏,要不鼓捣计算机,计算机的零件和电线,一路走一路扔,居然扔到了客厅,连卫生间也没放过。有天我要吸尘,只好把散乱的零件叠在一起,他回家居然朝我咆哮,谁动了他控制器的按钮,电脑发出疯颠颠的命令。
人这一生起起伏伏,哪可能天天花好月圆。尼可的眉头皱得像树皮,扬声打断兰安的抱怨:我还没有丈夫!兰安的抱怨并没完:我还没有工作!两个人都在寻寻觅觅,寻觅的过程多是冷冷清清,结果总是凄凄惨惨。
兰安满世界找工作,满世界都在裁员,哪来的工作?怎么办,只好自己动手,给简历涂点胭脂,抹点口红,画了个鬼脸壳。尼可说,你哪来的胆子装鬼。兰安说不装神弄鬼就挖不到工作。有家猎头公司看了兰安的简历,信心百倍把她派出去做高难动作。那是家肉类加工厂,建在密林深处,羊肠子一样的乡间小路,车轮压在碎石子上,“格格碰碰”的乱响,每次开车她都诚惶诚恐,稍不留神就和横冲直撞的鹿子撞个满怀。她还压死过一条乱跑的蟒蛇,足有两米长,黄黄绿绿的花纹发亮,吓得几夜都没合上眼。尼可说,本地哪来这么大的蛇,也不知是哪家人的宠物,好不容易逃生出来,却冤死在你的轮子下。这还不算惨的,那一天她糊里糊涂,把工厂的系统给搞死了,千呼万唤它也醒不了。办公室五六双眼睛盯着她,她像蝙蝠一样挂在上面下不来。有个客户的眼睛本来是蓝的,结果气绿了,绿得还发粉红。兰安忽然想起了移民局的表格 — 他们没有搞笑,还真的有粉红色眼睛。
【BT3】二
受了刺激,兰安再也不想出门工作,也不跟特瑞诉苦,因为特瑞总是说:别跟我吐牛屎,谁拿着枪逼着你去工作? 她是个情感丰富的人,需要爱和宣泄,总想和丈夫谈谈心情,分享细腻的苦乐。特瑞还是那个样子,总是喊累,吃饱了就关进工作间。她坐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工作间轰轰隆隆一阵响,似乎整个房子都要轰垮了。她知道他在测试游戏软件 — 他的一份兼职工作。过了一会儿,轰隆声停了,他推门出来,强行要她参观:一部连一部的计算机,靠着墙,列了长长的一排队伍,他以为他是将军在检阅队伍?就这样了,他还没过够瘾,又想在网上再购芯片。兰安见了,忍不住一阵骂:你发什么疯?造一排队伍还不够,你想造座城啊?
“它们就像一座城,一座城市的模型。” 特瑞小心打开芯片盒子:“这是水塔,这是火车站,这是居民房,你看中间这栋高楼……” 兰安眨了眨眼,歪头笑道:“这栋高楼像尼可上班的银行。”真是神奇浪漫,不可思议,谁把芯片变成一座城市,城市有思想,绿森森的,带着诧异闪光的表情。
特瑞闷声不响,眼珠子定在“城市”的上空,他一旦工作起来就像老和尚入了定。兰安只好栽在客厅的沙发上,晕想了半天,也没开电视,不知道怎样耗过今晚和明晨,漫长无涯的时光,她是时光里迷了路的小鸟。给尼可挂个电话吧?最近老是找不着她,是不是开发了新情人?
尼可说哪来的情人。她最近在一家业余舞校练芭蕾,每天坐办公室,屁股都坐大了,世上哪个男人喜欢大屁股女人。兰安嘻嘻笑,说起在中国时,把大屁股比喻成箩筐和澡盆。尼可也笑:她小时候和同学吵架,同学骂她的屁股大得像火鸡,她回同学的屁股一个赛五个,进剧院看《猫》得买五张票 –占五个座位。兰安笑得心肌梗塞:都以为英国出产绅士和淑女。尼可马上接口道:到处都有泼妇,但在欧洲谁也恶不过德国女人,不信去问问约瑟。兰安马上问:约瑟的绿卡怎么了?尼可说:就差最后一关了,他刚才还打电话来,请我们今晚为他祈祷。
是不是上帝听见了祈祷,施了圣恩,约瑟的绿卡转眼被准了奏,七百多个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出了太阳,融了冰雪,化成一江喜滋滋的春水。约瑟要请二人吃饭,定在城内一家意大利餐馆。他知道兰安是结了婚的人,也顺道请了特瑞。尼可说:算了吧,就我们三个,她那个丈夫闷在家里造电子城。兰安也同意:他不在也好,否则话也不敢乱说。
【BT3】三
兰安看好时间,准时进了餐馆,只见约瑟坐在那里左顾右盼。尼可呢?尼可也是没有办法,临时困在银行加班,同事家里出了点事。同事的女儿当交换学生在伦敦呆了一年,有了英国男朋友。女孩儿忙乱了一阵子,要把他弄到美国来,结果文件不知哪儿出了错,未婚夫僵在美国机场,就是出不了海关,最后颠来倒去,被移民局送上了回家的飞机。同事和女儿在机场外面气得直跺脚,没有用!到底是母亲先静下来,一边安慰女儿,一边跟男孩的父母通了话,然后又陪女儿冲进了移民局。移民局的官员好心建议母女俩:文件出了错,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干脆结婚吧,肯定来得了美国。女儿在一旁叫道:结婚是人生的大事,谁想搞得这么草率!母亲说:那么多偷渡的人上了美国的岸,你们不遣返,英国是美国的祖国,祖国的公民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昨晚的新闻刚报道了海地的偷渡,一船船的人即将靠岸,移民局派了快艇要把他们逐到公海,一群黑人记者怒闯国会:“你们这群野兽,讲不讲人性和道德,那是我们的姐妹,那是我们的兄弟!”兰安后来对尼可说:美国的黑人和海地的黑人,攀什么兄弟姐妹,其实血缘远过了太平洋。满船偷渡的中国人被扣住了,从没见一个华人记者出来喊几嗓。黑人在美国就是这么团结,只有团结的人才不遭欺负。
听了尼可同事的故事,惹得兰安一阵浮想:被移民局遣送回国的英国人,如果换成了中国人?不知又会拉扯出多少国恨家仇。兰安对约瑟说:我有一本中国护照,在日本遭过冷脸,在欧洲受过浊气,连印尼这样的国家还对我翻了半天白眼,中国到底是个敏感的民族。约瑟笑了笑:其实每个民族都敏感。兰安笑道:别给我说敏感。日尔曼民族的优越感才旺呢。
窗外夜静。约瑟沉沉叹了声气,他是东德人。德国统一后,西德倾国支援东德。当统一的狂热和激动降温后,西边抱怨了,东边的贫穷和落后,拉垮了他们的生活质量。东边的人并不领情,再痛苦的记忆里也有温柔的光芒,他们开始怀旧,怀想社会主义的温暖、和平、纯朴自然,没有失业,没有恐慌,国家的主人翁,人人都有工作,人人都有公费医疗。约瑟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在中学教音乐,一家人过着高尚体面的生活,他们的公寓宽敞明亮,阳台上的花开得正艳,厨房的烤箱总是散发出奶酪的暖香。他们幸福、快乐、知道感恩,可是柏林墙垮了,平静的生活也垮了。第二年夏天,刚满十八岁的约瑟收到表哥的礼物,那是一条红格子领带。“不是你们的红领巾。” 亲戚们都笑了。约瑟恨不得把领带朝表哥的脸上仍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体制散了,父母都失业了,他想去美国留学,他需要表哥一家人的帮助。
约瑟告诉兰安,在西德人的眼睛里,东德人似乎住在洞穴里,穿着兽皮啃半生的野猪腿,连他的妻子也是这么认为。他从不多嘴,他们要怎么想就怎么想。他红领巾的童年是纯亮的,并不似西边人想象的那么阴暗险恶。蓝天下的东柏林,施普雷河(Spree River)静静地流着,菩提树下的大街,国家歌剧院,纪念堂和教堂,马克斯和列宁的铜像,在历史的阳光里庄严肃穆着,人心是温暖宁静的。清朗的阳光下,少先队员举着红旗穿过大街。兰安问:“你们胸前带着红领巾吧? ”约瑟说:“除了红领巾,我们还有蓝领巾。”
遥远的记忆里吹过温柔的风。有些话总是给灵魂相通的人说。她的童年也是快乐的,白衬衣,红领巾,碎花的小短裙。兰安笑道:“我也当过少先队员,我有两条红领巾,一条是布的,一条是绸子的,夏天热了就带绸子的。” 约瑟又说:“最难忘的是儿童节,参加盛大的庆祝表演。” 兰安笑道:“是六一儿童节吧?全世界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有六一儿童节。” 约瑟说:“我还没想到这点,我记得我在儿童节那天当的少先队员。” 兰安张大了嘴:“这么巧,我也是儿童节那天带的红领巾。” 隔着遥远的山水,他们曾唱过相似的歌:美丽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在开放,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每一张笑脸…… 红色的童年,红领巾的孩子。
约瑟的眼睛里全是过去的光景:“我记得我们在红旗下宣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二十年后在美国申请绿卡,面试时移民官问我,你是纳粹吗?我说我在东德长大,怎么可能是纳粹,他立即问我你为共产党干过事吗?我说当然没有。” 兰安说:“那不过是移民局的例行提问,我也被问过,我疯了?我傻了?为什么要向移民局坦白交代,我在大学就入了党,说穿了,只不过想有个好分配。真的,我宣过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约瑟摇了摇头,眼睛里隐约着无奈,看不清窗外模糊的夜影:“人是虚伪的,因为人很孱弱,在强大的国家面前,普通人只能选择顺服,顺服的还有灵魂和操守 。”千百年都是同个道理。他们同时凝望对方,黯然温柔的光影里,有一种“募然回首,那人却在”的慌乱和惊喜。
他们都是结了婚的人,爱着自己的家。躺在床上,兰安听见丈夫均匀的呼吸,在夜色里像条缓静的河流。而她的心早穿过了河流,又飞了千山万水,想看一眼列宁铜像下的一个英俊少年。下半夜她还是无法入睡,莫明其妙抱怨起尼可:如果昨晚尼可不加班,三个人吃饭,笑一场,说一场,哪来这些繁琐的心事。清晨的天空没有太阳,她的脸烫成了火烧云,她摸着火烧云对自己冷笑:嫁过两次的老女人,你还想怎么折腾?
【BT2】九十岁的男朋友
两周后约瑟忽然来了个电话:“你不是一直想工作吗?在大学当辅导员怎么样?我最近被公司派到一所大学调试系统。”那是一所四年制的公立大学。校园的芙蓉花,正值青春年华,一树树,在秋日的阳光下开得目中无人。一阵风跑过,一阵喧哗招摇,花瓣扑簌簌四处飞落,落在一处扇形的雕花铁门前。这是学生部的辅导中心。
辅导中心的主任是个黑女人,兰安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完了。办公室外面还坐着几个黑面孔,他们也在等着面试。黑人的团结已经成了习惯,有了好馅饼也轮不着她吃。没想到几天后馅饼入了嘴 — 主任打电话通知她:来上班吧。见了主任,话从嘴里飞出来:你为什么选我?主任说:因为你最合格!就一句话的回答,兰安想了几天,或许主任并不是一般的人,公平正直,有道义感,可是天底下有多少公正的人? 谁没有私心利欲,或许主任想在仕途高升,让人挖不出一点点嫌疑。她忽然感到了人心的隐晦含糊,狭隘也好,宽广也好,都是一个人的眼界。
兰安不再胡思乱想,她已经当上了辅导员,辅导大学最基础的编程课程,一小时十五美元,还是看在硕士学位的份上,工资当然不能同公司比。约瑟说:“总比在家里发呆好。” 兰安点头道:“是的,我已经很满意了。”虽然是份临时的工作,但总有机会转正,比失业后的某种结局好,比如去餐馆收盘子,去加油站的柜台看看形形色色的怪嘴脸。这辅导中心像个临时避难所,收容了一群高学位的失业工人。
约瑟问她:“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吗?” 他的公司就在校园的附近。她仰了仰头,芙蓉花间的阳光灵灵动动,像千百只闪烁的眼睛瞅她,她还是应了。吃一顿午餐又怎么了? 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从一次到一百次。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有喜悦的微笑,一点点活泼的金光,蹦蹦跳跳就不见了 — 午餐只有一小时。生活突然多了种期盼,二十四小时后,他们又可以见面——安全正常的见面,谁也不用担心,意识深层的某种错乱,迷惘惘的,像深海没方向的鱼,不想也罢。特瑞还是老样子,兰安的工作几乎不问,她也习惯了,只要为他做好两餐饭,其余时间都是自己开销。她现在有了午餐的伴,什么话都拿出来分享:认识的新同事,开始的新工作。她甜蜜新鲜的好心情,在舌尖自由开花。
玛瑞达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同事,告诉她卫生间在哪儿,咖啡厅在哪儿,办公室的休息间有免费的牛奶和咖啡,桌上的甜点随便拿,只要你不怕长胖。约瑟笑道:“还是你的部门好,我在公司喝杯咖啡都要买。” 兰安说:“学校是公立的,政府出钱嘛。”约瑟的眼睛望在遥远的某个深处:“跟前东德一样,国家什么都包了,我们家从前的房子,多好。”
玛瑞达在中心辅导英文。第一次见她,兰安就开始猜她的年龄,三十多?四十多?还是五十多?她的那张脸似乎可以上窜下跳几个年龄段,但身条子绝对苗条,绝对青春,横看竖看都有温柔的曲线。玛瑞达曾经有个好雇主:BELL SOUTH(南方贝尔电话公司 ) ——美国南方电信的大哥大。她高中毕业就进去了,以为会干到退休,好好的路上却被人踢了一脚 ,公司裁员,她下岗了。此一时,彼一时,那几年电信公司多牛气,被国家默许的垄断,只是没料到山河的颜色会换得这么快,当流浪汉的手上也晃动手机的时候,公司总算尝到了什么叫江河日下。但是玛瑞达也不亏,她利用公司最强盛的时候武装了自己,用公家的钱和时间一口啃完了本科和硕士。裁员是件凄寒的事,退休金和医疗虽然砍了尾巴,但还是保住了大半个身子。她一转身又当了大学的辅导员,拿着双份的钱,满嘴的牙依然包不住满肚子的愤怨。第一次见兰安,便告诉她这个国家有多坏多坏,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最后把你的骨头吐在地上还踩上两脚。
玛瑞达私下活动着,第二年的秋天混上了兼职老师,那是临时工,吃正式老师的残汤剩水,比如下午一点的课,晚上八点的课,她什么都不挑,拣起来先吃了再说。总盼着有转正的时候。放眼望去,办公室最多的就是英文辅导员,谁没有硕士文凭,谁没有工作经验,谁不眼巴巴地盯着。好不容易掉下一个奶油面包,一大群鸟蜂拥上去,麻晕了头和眼。结果下来也算服气,吃面包的人总归有博士。
“我这把年龄了,还读什么博士?” 玛瑞达满眼的怨气,像水面上的尘灰,朦胧了她那对湖水蓝的的眼珠子。兰安正想问她的年龄,她忽然说起往事,“我四十岁的时候还当过广告模特儿,如果回到那个年龄,还可以去学校磨个博士,现在是太老了。”“老什么老,你正青春着呢。” 同事布朗走过来,满脸的桃花笑,张开双臂就给了她个熊抱。玛瑞达最爱和男同事开玩笑,玩笑重一点,色一点,她不过当篮球一样接过来,再“啪”地扔过去。
玛瑞达到底有多大?好奇像两三只蚂蚁,从兰安的嗓子一直爬到舌尖。午餐的时候,约瑟笑了笑:别猜她多大了,我只想知道你上班都干了些什么。兰安说:只要没有学生,几个同事聚在一起就开始闲聊,聊多了就变成了谣言。约瑟笑道:制造谣言也需要闲遐时光,在资本家的公司是造不起的,人都累成了机器,我还是羡慕你。 他突然伸出手合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像心脏一样跳了跳,却没有跳过他的掌心,那里面有种异样的温柔和清亮。
回了办公室,她的脸还是红的。她听见布朗肆无忌惮的声音:“真受不了,你们女人在一起不是时装皮包,就是美容化妆,脑子蠢得像烂番茄,那化妆品不过加了点狗屎猫尿,女人就当有神奇力量,皱纹没了,脸也十八了?男人为什么不上当,因为男人脑子正常。”玛瑞达边笑边抗议:“我要告你歧视妇女。” 兰安用手背冷了冷脸,也忙加入了抗议的队伍:“男人还不是爱美的动物,道格拉斯(Michael Douglas)的脸就动过刀子,他是生于1944年的人。” 玛瑞达忽然喊起来:“我的老天,偶像是我的同龄人。”
兰安这才知道,玛瑞达早过了六十!美国女人的二十岁,大都赛不过中国女人的娇嫩。但是美国女人的后劲足,过了四十岁又卷来一场青春,居然比年轻时还威风利落。格瑞丝六十几了,六十几的女人不是豆腐渣,更不是胖大妈。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精致玲珑,眼睫毛一根根的,每一根都涂得神气飞扬。无论狂风还是暴风雨,反正挡不了玛瑞达去建身馆,一会儿瑜珈,一会儿柔体舞蹈。布朗总爱问她:挖到可心的男人吗?玛瑞达的睫毛扬了扬,眼睛里飞出戏弄的光:找到了,就是年龄大了点,今年圣诞就满九十了。
“这么老啊? ” 兰安喊出了声,眼前晃出个没有牙齿的老头子,萎缩在轮椅上,像一盆植物任人打发。可是布朗说,没事的,不就是圣诞爷爷的爸爸嘛,关键有这个吗?他打了个响指,又比了个数钱的动作。玛瑞达忙解释:怎么没有?人家开的是超豪华的凯帝拉克,在城区有自己的食品厂。身体儿也特棒,每天都要游泳两小时,年轻时参加过二战,那场著名的坦克决战( Battle of the Bulge)。
还不快把老头子搞定!兰安和布朗都替她急。你想想,九十岁的富翁还见得了几天太阳,其他的先别管,床上的战斗力都是省略号,把钱搞到手才是句号。玛瑞达说,你当我是傻瓜,这些道理我不懂? 关键是富翁的儿子也拿眼睛骚扰我,儿子是我的同龄人,你们说先搞定儿子,还是搞定老子。他们都说先搞定儿子,老子的钱还不是留给了儿子。玛瑞达说:不!搞定了老子才有钱,有了钱同儿子扑腾也不晚。如果先把儿子搞定得罪了老子,那就是浪费时间,白种了一棵不结果的樱桃树!
兰安真心崇拜玛瑞达。她想起奶奶六十几时,最多在街心花园扭扭秧歌,若是碰上了表演的机会,也可以朝脸上抹抹胭脂,艳成一朵牵牛花。但远不及玛瑞达的风流大胆,这样的年龄,还可以勇如狼,猛如虎,为自己的明天奋勇向前。又过了几天,布朗喜滋滋地对兰安说:玛瑞达九十岁的情人今天要来,中午请我们吃海鲜自助餐。 兰安先是一喜,随后忙摇头:“可惜我去不了,早跟人约好了。” 她一转身,听见玛瑞达对布朗一阵低语:“安几乎每天都和她先生共进午餐,我在‘橄榄园’见过好几次了。” 兰安低头咬牙,脸差不多灰了,心想绝不能让她同特瑞见面,否则真的死菜。
“橄榄园”是约瑟最喜欢的希腊餐馆,那里晚餐人来人往,中午倒是安静。两人处心积虑,没想到还是被人撞见了。这世上的事哪瞒得住呢,花落了还有声音,水过了就有痕迹。她红着脸对他说:“不能再去橄榄园了,到处都是人的眼睛。”
“那我们去希尔顿宾馆,他们烧的三纹鱼特别美味。”结果她并没有尝到美味的三纹鱼。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希尔顿开了房间。她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天,干脆闭上了眼睛,白亮亮的天突然黑了,又突然亮了,她的身体化成了水,颠狂地游到某个奇怪的城市,城市的水塔,火车站,一排排的民居,像银行一样的高楼,月光下拖着奇异的影子。
【BT2】航空母舰上还有这样的烂漫
兰安在心里骂自己是荡妇,可是心又管不了身,管不了上瘾的欲望。干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都佩服自己的演技,每天心平气和下班回家,晚上照样睡在特瑞的身边。好在有份愉快的工作可以减压,她喜欢办公室的活泼轻松,像鱼缸里的金鱼,没心没肺地吐泡泡。反正都是临时工,便没了在公司的压力和心情,潜伏隐约的竞争,言谈很小心,微妙的谨慎,像夜海里的一张网。公立大学嘛,工作能有多大的压力,工资也算国家配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可以调情,可以肉麻,玛瑞达永远是主角,她这个年龄了,女人不会吃她的醋,男人也乐得献出柔情,特别是布朗,总是对她情深意切,管它是演的还是真的。
布朗在中心辅导数学,下岗前曾是机械公司的设计师。那公司虽说是私人公司,但长期给军队合作,一年好几个百万合同,按理说工作稳定,收入不菲, 布朗却主动下岗。他受不了那个老板 ,老板是退伍军官,脑子有点邪门, 人退了伍,心还在部队,还当自己是军官,把公司当成战场,把雇员当士兵 — 要绝对服从,要绝对听话,命令下达了,恨不得下属来一个立正敬礼,再高吼一声:Yes , sir。
“喊一声Yes , sir有这么难吗?”玛瑞达拍了拍布朗的头,娇滴滴地揉出一个笑:“你不是还当过海军吗?”布朗握住她的手,挤出一脸的深情:“我宁可对你声声Yes , sir,也对他歪不出半句。”兰安在一旁拍桌子:“玛瑞达九十岁的情人来了,你小心被打歪了下巴。” “我不怕,我要和他决斗。” 布朗挽起袖子,兰安以为他要露出狰狞的肌肉,结果却是白花花的肥肉。
布朗又高又胖,肚子大得像藏了个非洲鼓,又特爱吃甜点。他常对她们说:“那时候我一点不胖,浑身都是铁疙瘩。” 他希望时光倒流,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初期。十九岁的布朗刚加入美国海军。他年轻力壮,肌肉发达,分派到第六舰队(The Sixth Fleet)。玛瑞达朝他敬了一个礼:“你是第六舰队航空母舰上的一位光荣战士。” 兰安是办公室唯一的中国人,布朗只好耐心地给她解释:“美国有两支舰队在大洋上称王称霸,一支是太平洋舰队,另一支是大西洋舰队。”
布朗所在的第六舰队隶属大西洋舰队。他和战友站在高高的控制室,控制室的驾驶台象征了海军的尊严和威风,他们眼前的大海是深沉的,豪迈的,绵延着无与伦比的气魄。第六舰队的航空母舰就在布朗的方向盘下朝前进,从地中海一直巡航到黑海。兰安插嘴道:“我不懂,地中海离美国那么远,航空母舰跑去那儿干什么?” 玛瑞达笑道:“吃饱了没事干,到处闲逛吧。”布朗说:“错,我们在执行美国的海外任务。”
但是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在为美国横行霸道,横霸这个地区的制海权与制空权,他们的航空母舰被人称为“地中海警察”,这个警察在水上的动作可快了,一小时可跑四十五英里。兰安听得目瞪口呆:“航空母舰这个肥家伙还有这个速度?”
那还是克林顿时代,国泰民安,世界和平。航空母舰时不时都会靠岸休息,风和日丽时,还邀请政府官员和居民上船参观。有一次在希腊港口靠岸,船上憋坏了的兵士纷涌到岸上,喝酒的喝酒,找女人的找女人。航空母舰靠岸期间,士兵们不必回船睡觉。但是布朗自认自己是个乖孩子,从没在岸上睡觉。
“鬼知道你在哪里睡觉?” 蜜希欧提着一篮子苹果走进来,一个个芬芳亮丽,果子上还顶着绿叶。蜜希欧有天生的绿手指 — 美国人形容的园艺手,每年她家的后院丰收了,总忘不了要与众人分享。蜜希欧是财务辅导员。但她在会计事务所有正式的工作,每年的报税淡季,她都会来大学搞搞副业。
吃了苹果,布朗继续讲故事。奇迹就在那天的黄昏发生了。她长长的金发在晚霞的回光中像金色的童话,她就是童话中的仙女。他们在加油站的路口不期而遇的,两个人的眼睛亮了,都有一见钟情的感觉。他至今记得,五月的希腊,一栋栋白墙红顶的房子,房前的紫罗兰正在开放。他“嗨”了一声,她也“嗨”了一声,两个人就开始聊了,最先聊的是油价,他说欧洲的汽油真贵,一加仑就要四、五个美元,我家乡在乔治亚的小城,一加仑还不到八十美分。她问真的吗?美国的油价这么低?她祖父母是丹麦人,但是全家早在英国定居。英国和希腊的油价一样贵。
她眼睛里有了景仰的光,当她知道他是航空母舰上的海军。他正想炫耀,第二天便带她上了航空母舰。地中海的波光返照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比海水还要蓝的眸子,有无限的爱与轻柔。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他后来还带她去控制室(Bridge)看稀奇,她比了很多造型,站着,靠着,头歪着,全都入了镜头。她的眼睛亮着光,睫毛轻颤,脸晕红如醉。她说要把相片拿给父母看,我进了航空母舰的心脏!那天控制室静悄悄,四周都没有人,窗外是无涯的墨色海天,他们都悬晕了。月亮冷不防地从海上钻了出来,红晕晕的独自发笑,只有月亮知道他们的秘密。
蜜希欧摇头笑:你们听听,美国的航空母舰成了什么场所。玛瑞达说:难怪美国的部队在外面到处惹事。“但是真的浪漫,航空母舰上还有这样的烂漫。”兰安听入了迷,一阵耳红心跳,立刻就想到了尼可,她少女时代的那场浪漫。
兰安总是说,中国的中学管得严,男女孩拉拉手都成了洪水猛兽。尼可长在自由的世界,青春期有叛逆,更有烂漫的奇遇。她亲口说过,高中那年去希腊旅游,遇见一个美国海军,彼此赏心悦情,她便把初夜给了他。他莫非就是布朗?世界会这么小?远兜近转,又转在了同个城市?兰安一句句追问布朗:“那后来呢?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分手时泪眼迷离,两个人也山盟海誓,交换了电话和地址。只是回到美国后,他一阵昏忙,忙着读大学,忙着新的工作,什么都忘了。航空母舰的那场爱便成了往事。是的,一场往事。很多人都说,往事如烟,往事如云,风一吹就散了,其实往事也是种子,生命中的一粒粒种子,甜蜜的,忧伤的,羞愧的,愤怒的,不经意撒下去,不经意地发了芽,不经意地长大了,在某一天忽然开花结果,看得你触目惊心,不知道身在何处!
航空母舰的女主角就是尼可。但兰安没有立刻问尼可。尼可说过,那位海军说不出的英挺和俊美,像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永远都亮在她的心底。兰安有天问她:“如果你心底的那位美男子变老了,变秃了,又长了个西瓜一样的大肚皮……” 尼可举手打断她:“我的美少年绝对没有大肚皮!”
兰安回了家还在感叹,感叹时光的流逝和无情。每日每夜的阳光和月光,其实就是生命的时光,静静地淌过千山万水,还有每个人,每件事。人的故事在时光里开花,又慢慢地老去,满地凋落的花瓣,每一片都在回望从前,灿黄或灰暗的往事。
很多年后,兰安不知道自己怎样回想她和约瑟之间的这场往事,忧伤的,甜蜜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触手可及的罪恶感,在时光里无法逃避。现在进行时的状态里,她割不断和他的情爱和欢意。午餐一小时的性爱,匆忙、凌乱、紧张、身体隐约的疼痛,闪腾的快感,他们都染了毒瘾,明知是错,是罪,却戒不掉,一犯再犯,任它疯狂发作。
兰安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提起。相信约瑟也会守秘,他们都珍惜阳光下的面子。潮湿的,阴暗角落的野草,见不得光明,最好让时光把它风干。为了掩人耳目,两人做爱的地方总是频繁地换,从五星级宾馆到墨西哥人开的路边小店,小店外招摇的芭蕉树,总会看见他们紧张的影子,还有她迷茫的脸。她慌慌地打开车门,背后一只手“塌”的一下落在肩上,她的脸青了,血也冷了,她知道她有这样的结局——被人在现场捉了奸。
原来是尼可。她笑嘻嘻地望着她:真够喜剧的了,我刚看见约瑟的车,慌得像受了惊的野猫,我喊都喊不住,转过头一看,看见你的车,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正午惶惶的阳光下,“家庭旅馆(Family Inn)”的招牌像嘲笑人的脸。兰安一点掩饰的动作都没有,青光白日下,一切昭然若揭。
【BT2】房子建在南北战争的旧战场
她全给尼可招了。没想到尼可比她还慌:“德国女人可疯了,拼起命来像狼一样。” 兰安坦白了,心也松了,她笑道:“大不了她跑来给我一嘴巴。” 尼可说:“你还笑得出来。”兰安说:“你要我怎么办?到他老婆面前跪着忏悔,像德国人跪在犹太人的坟墓前?”
兰安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心想这尼可真不是朋友,同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一定会站在她身边给她支持。可能怎样支持?既然谁都不想鱼死网破,撞得你死我活。尼可的话也有道理,第三者总是畏怯的,低头夹尾的羞耻,可怜更可恨,免不了被人报复。不分民族肤色,不都是一样的人?兰安曾对尼可提过,在中国,曾有硫酸泼脸的惨案,谁愿意去做惨案的女主角。尼可听了并不心惊:谁让你去惹人家的男人? 我在英国时看过一条新闻,德国女人报复丈夫的情人,用硫酸泼她的阴道。一个要让你永远没脸见人,另一个要你永远失去床第的快乐。两种报复都是豁出去的残忍和疯狂。
这情丝乱麻非斩不可,就是斩不断也要烧干净,兰安越想越怕,只听玛瑞达在后面喊她:“安,有个学生要你辅导数学。”布郎是数学辅导员,这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玛瑞达说他在外面的公司面试。兰安本是辅导电脑编程,但也能兼辅数学,只要不是导数和离散数学,她用用劲都扛得下来。
那是个轮廓粗旷的女学生,一头栗红色的头发,乱篷篷的四飞,不知是故意搞出来的发型,还是没时间梳理。等她一开口,兰安便知道她不是美国人,也不知是欧洲哪个国家,肯定不是法国人,法国女孩大都长得玲珑精致。要不就是俄国人,可是俄国人的数学普遍超高,可以跟中国人打个平手。她当然不能随便乱问,这是起码的规矩。女学生不是学生的年龄,兰安在心头猜她,至少大自己十岁吧? 她打开了教课书,指着一道因式分解,要兰安的帮忙。兰安拿起笔,三划五划就划开了,那女学生展了眉头,直夸兰安聪明。兰安表面谦虚着,心想我小学就会的东西,有什么好夸的。
女学生一走,兰安忙问玛瑞达:你猜她是哪个国家的?玛瑞达说:我知道她,德国来的,我辅导过她的写作,她说专业还没有定,可能会选mortician(殡仪专业),因为毕业后好找工作。兰安听得胸都紧了,她知道这个专业,还是四年制本科,毕业后在殡仪馆搞尸体处理。近年来美国经济不好,到处裁人,但这个专业却有俏市场 — 只要天天在死人,天天就有生意,搞殡仪的人永远不怕失业。惶惶的预感在兰安头上冒烟:莫非她是约瑟的夫人?尼可恍惚提过她的专业,但是约瑟什么都没说,有时不小心提及妻子,又淡又快的两句话,像跑步时见了跨栏,一垮就过了,再不要回头。兰安能隐约感觉他们的感情不会太浓。兰安一个编程辅导员,怎会和死人专业的学生相遇?兰安宁可不信。约瑟看上去朝气青春,那女人的脸和他配吗?
但是尼可说:“就是她。”尼可去她家做过客,认识他夫人,一头栗红色的头发,待人热情大方。他们的结婚照尼可见过,那时候的她身段苗条,长发垂腰,蓝眼睛亮晶晶的,那一种水灵灵的娇媚,什么样的表情都动人。“她一生孩子就变了样子,两个孩子要花多少精力,还要照顾丈夫,哪有心情锻炼,腰粗得像个酒缸。每次一看她的样子我就为自己庆幸,庆幸还没有结婚生子。” 尼可的声音里有种深黑的悲哀。空气似乎被抽了氧,浮动着某种死亡的气息。
春天来了,林子里的松鼠,水里的野鸭都是成双结对,但是尼可还是没找到伴,那种可以结婚的伴,打游击的男人不能算进菜单里。尼可想了半年,还是给自己买了栋小房子,算是投资,也算给自己安了个家。新家安顿好后,尼可开了个PARTY,兰安本想去热闹,最后还是忍痛放了,为什么?尼可也请了越瑟。“要做就做干净,连朋友都别做了,就当是陌生人。” 尼可笑道:“何必这么紧张,当初多好,三个人在一起喝咖啡。” 兰安心头透亮,话也透亮:“已经不是从前的三个人了,咖啡早变了味,我不能去!”
但兰安还是去了,等尼可一个人在家。房子建在一个新开发区,开发区在五六年前还是一片荒野坟茔。两个女人在静美的小区散步,掏一些知心暖人的话,不觉间走到小区的边缘,天彻底黑了,风也冷了,冷风寒过背脊,兰安恍惚看见远处闪过的星火,像黑暗里野兽的眼睛。“吓死我了。”兰安说:“真像有鬼。”尼可似乎也怕,呼着气说:“先前不知道,这里曾是南北战争的战场,我们脚底下有多少冤魂。”是邻居老太太告诉的尼可,两百多年前的某个冬天,北方人和南方人在这儿开战,都是同胞,却成了同胞枪下的鬼。在某个冬天的满月之夜,时不时会听见厮杀和哭喊,忽大忽细,忽远忽近,似乎在眼前,似乎又在天边。
夜很浓, 乌云里游出一轮狰狞的满月,兰安吓得骨头都软了:“别说了!我知道在满月时,鬼魂和吸血鬼都爱出来游荡。”进了房子,尼可的声音还在抖:“开发商也够恶心的了,明知是旧战场,还要建房子找钱。” 兰安说:“应该建纪念堂才是。” 尼可摇头:“南北战争打了多少仗,修纪念馆的都是有名的战役,就算你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又怎么样,可怜悲哀的生命,全都成了鬼。”
兰安问:“你这房子闹鬼吗?” 尼可说:“你别吓我了,前些日子,夜里睡觉常听见地板响,像地下室有人拿着锤子在敲。后来打电话给开发商,他说是松鼠类的小动物。” 住久了,尼可只好给自己壮胆,房子有鬼又怎么了,只要是好鬼,人和鬼可以相安无事的。如果是坏鬼,高声喊他让他走,如果不走呢?去天主教堂借点圣水浇地,或者在进门的墙上挂一串大蒜。
兰安听得毛骨悚然,平日里最怕鬼魂和死尸,忽然想起约瑟夫人的专业,一排排的尸体,她要做怎样的技术处理,只觉得心惊胆寒,但愿自己这辈子别碰到她的手下。她对尼可说:如果人死了,最好一把火烧了,什么葬礼也别搞,千万不要傧仪馆的人搞你的尸体。尼可也同意:人都死了,再盛大的葬礼也没有用,骨头烧成灰,骨灰倒进马桶一冲,跟这个世界就没关了。尼可的声音透着某种凄凉。兰安知道她想一个丈夫,组一个家,家里有快乐的声音。谁也不想死得孤独悲寒。
兰安主动转移了话题:“看我这个包!” 那是一个灰金色的芬蒂(Fendi ),明里暗里都散出华贵的气息。尼可一把抓过包,高声喊起来:真的是芬蒂吗?我就觉得眼睛刺得慌,别是菲律宾人卖的假货吧,如果真的至少也要一千多。“一千五百美元,老公买的。”兰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其实不想刺激尼可。但是尼可确实被刺激了,她冷笑道:“难怪你和约瑟断得这么干脆。”兰安低头看包,没有注意尼可的表情,她长长吐了一口气:“真的,心头很乱,和约瑟幽会时我还背着这个芬蒂。”
【BT2】斯老头帮了忙
谢天谢地,现在都干净了。兰安没有告诉尼可,她甚至想摆脱辅导员的工作,因为工作是约瑟介绍的,多少拖着一些泥沙。校园里还有他老婆晃荡的影子,说不定哪天晃荡在她面前,睁大狰狞的眼睛,追问她,咒骂她。她到底心虚。
没了午餐的偷情,兰安的心也静了,时间也多了,她很快见了玛瑞达的男朋友,他叫斯蒂务,布朗在背后叫他old coot(老东西),兰安在心头叫他斯老头。不敢相信他九十了,那么红光满面,耳不聋,眼不花,脑子转得比谁都快。老头子给自己打工,当自己的老板,那是一家百多人的食品厂。他总是说:“九十是什么,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偶数,吓不死人的。我又没在政府当官,堵了年轻人的前程。”
知道斯老头来自什么地方吗?南卡罗纳州的Edgefieldcity(埃奇菲尔德),在他的家乡有个名人,参议员瑟盟特(Strom Thurmond),那是个比斯老头还老的老头,却比斯老头的精力更旺盛,他在华盛顿呆到99岁,还想赖着不退, 说什么:“大家别老盯着我的年龄不放, 我的身体棒着呢, 我还想为我的国家,我的人民多奉献几年。” 媒体歪着嘴嚷:“想给国家奉献的人比军队还多,缺了你人民就不活了?缺了你美国不动了?” 那一年是2000年吧, 布什和哥尔竞选总统, 选票在佛罗里达出了点毛病, 总统出不了炉, 他差一点就当了美国的总统, 简直让全世界笑麻了舌头。说天说地,似乎也是合了情理,因为美国法律说, 总统一时不能顺产, 年龄最长的参议员充当临时总统。又过了两年,他100岁了, 白宫特地为他操办了百寿盛宴 — 其实就是逼他光荣退休。ABC和CNN都作了现场直播,巨大华美的蛋糕,一百根蜡烛的光,眼泪流过他沧桑的脸,心头到底不甘!退休的第二年,他在家中悄然去世,家乡的市府大楼降了半旗,当地民众自发为他送行,斯老头精神好,还独自开长途回家,为他献了花,他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老人家肯定还活着,如果没人逼他退休。
“谁不害怕退休。”斯老头说:“特别是有权有势的人。退下来后,孤苦比疾病还可怕。” 所以斯老头永远不言退休,宁可死在工作岗位(Die at job)。 蜜希欧马上同意,如果能选择死,她也宁可死在办公室,天花板的灯光亮着,电脑开着,资料散在桌上或许还没看完,人生的最后一站,你还在工作,还有什么遗憾?真的,比死在养老院,死在医院,死在宫殿一样的豪宅要美丽多少倍。
兰安看见布朗在一旁阴笑,便一个劲追问他:“不妨说出来,你想怎样的死。 ”玛瑞达说:“布朗肯定想死在女人的床上。”斯老头的脸笑得像张猴屁股:“平时小心点,千万少吃伟哥,那玩艺最容易让心脏发疯。”布朗笑问:“那女人吃了伟哥会发疯吗?”蜜希欧马上说:“伟哥又不是给女人吃的。”布朗笑道:“不都是一样的人?”玛瑞达笑得牙齿都松了:“我倒想试试,女人吃了伟哥是什么感觉?” 斯老头拍着玛瑞达的脸说:“我给你买!” 蜜希欧头一歪,嘴里的葡萄汁差点儿全喷在斯老头的脸上。斯老头继续编故事:“你们别笑,我八十五岁那年,我两个儿子说我神智颠东,非要把我送养老院,结果养老院的老太太集体控告我性骚扰。”回了办公室,兰安听见蜜希欧问布朗:“你说斯老头这把年龄,在床上还真的立得起来?”布朗才不相信:“他全身只有舌头立得起来,我赌他喝一碗的伟哥也立不起来。”兰安边笑边说:“斯老头才不吃伟哥冒险呢。”
情人节那天,斯老头送了玛瑞达一大束玫瑰,兰安在一旁感叹:真是浪漫。布朗哼道:什么浪漫,肯定是给死人的玫瑰,从棺材上捡起来转手就给了情人。兰安这才知道,斯老头还开了一家傧仪馆。斯老头这辈子结过两次婚,死一次老婆发一次财。前一个老婆搞傧仪馆起的家,后一个老婆经营食品厂。斯老头命硬,两个老婆都没他活的长,活该他致富。后来众人又搞了次聚合,兰安问斯老头:你的食品厂需要人吗?我会计算机编程和数据库。斯老头说,傧仪馆倒是需要人搞数据库。兰安吸了口冷气,还是扭着食品厂问。斯老头只好说,食品厂目前只缺一个会计。兰安忙说,我在商学院修过几门财务课,财务的软件我也碰了不少。斯老头好心解释道:我们厂的财务只怕你不想干,并不是单纯坐在办公室记记账,还要经常跑外面的业务。兰安急忙表示:天天坐办公室肚子都圆了,我喜欢在外面跑,斯老头乐呵呵地笑道:“那就跑跑看吧。”
约瑟给兰安挂了个电话:“尼可说的,你辞了职,跟一卖棺材的老头跑,因为学校的工作是我介绍的?”兰安平缓地笑道:“没有的事,在学校转正太难,我只想有个全职的工作。”约瑟在电话那头停了半响,他知道她在撒谎,他还不了解她?他们曾经掏过那么多私心的话。他又说:“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她点头:“对,朋友。”“那我想邀你喝喝咖啡。” 她先是摇头后来又点了头。这世上有些秘密需要尘封。
有天晚上给斯老头加班,兰安回家晚了些,看见特瑞靠在沙发上,盯了眼墙上高挂的“诚”字,又盯了她一眼,脸色发青,眼睛深处弥漫着某种情绪,想对她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兰安转头看他:“有事吗?” “没有!” 他的身子背对着她,像座冰山。她知道他,最近又在开发什么新产品,试验阶段,好久没有结果,总是心烦意乱,不惹他就是了。
给私人打工不容易,每一分钟都在流汗。兰安几乎天天都在外面跑,开一路骂一路 : “这不得好死的,吝啬的犹太老头,等哪天玛瑞达在床上把你搞死。”她除了管帐,还要当运输员,城内的宾馆饭店,城外的工厂学校,食品厂有不少的业务,订做的,特制的点心或样品,几乎天天都要送。还有些赖帐的小客户,她居然黑下脸当过黄世仁。
到了这月底,她赶完一季度的金融报表,又被斯老头逼去宾馆办差。办完了差,宾馆经理看她皮塌嘴歪的样子,好心开了间客房让她休息,她也没有推辞,进了房间泡了个澡,倒在床上就见了周公。黑糊糊的天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她在梦里挣揣了半天才明白门外有人敲门,不是敲门,是打门——那气势是警察逮捕毒贩子。
门开了,是特瑞,他来干什么?她以为还在梦里。特瑞气急败坏地骂着她:“你当我不知道,跟野人开了多少房间。”边骂边向卫生间冲去,卫生间肯定藏了野男人,他连壁柜都翻了,还是没翻出人影子,兰安总算醒过来了,气得眼睛吐血,鼻子喷雾,什么也不管了,抓起电话一阵打,把宾馆经理和斯老头都喊来了。
还是斯老头帮了忙,彻底还了兰安的清白。他语重心长地对特瑞倚老卖老:我都九十岁了,什么样的奇事情没经历。当年参加二战的阿登战役(Battle of the Bulge),那场有名的坦克战,被德国人俘虏了,慌得神经都麻了,也不知德国人喊的什么,急慌慌从坦克上跳下来,想举起双手做投降都不行,因为骨头都摔碎了,那个痛你们也不知道。我心想我肯定完了,落在德国人的手里还不知道怎样折磨个半死,我又是犹太人,说什么也不能告诉德国人我是犹太人。可是他们一审问,我还是老实招了,他们看我坦白,也没折磨我,还给了我食物。斯老头说了一大堆,一方面是炫耀老资格,另方面也总结了个道理:人心都是血肉,给人一点信任,连敌人都能放过你,更何况夫妻呢?
【BT2】她对不起那个“诚”字
卧室只开了一盏台灯。灯影落在墙上的“诚”, 晕黄迷漫,似乎染了沉重的昏郁。兰安坐在床边什么也不想说,特瑞跪在他的面前请求她的原谅。他赤裸的,毫无艺术的坦白交待,只是让兰安愈听愈心惊,愈听愈胆寒,绞紧的胸口爬满了毒蜘蛛。窗外是没有边的夜,月亮隐在云层里阴笑,点缀了一点点诡异的云光,太适合鬼魂出来独舞。
那些日子他搞兼职,为一家公司开发新产品,微型计算机跟踪系统。产品搞了一半,他奇思异想,何不把妻子拿来试验。他做得很细致,买了一个芬蒂皮包当礼物,细细小小的测试器藏在包的最底层。他通过家里的电脑跟踪兰安,电脑上的地图刺得他眼球出火:她频繁出入宾馆饭馆。他生了疑,生了恨,恨得像豺狼的牙齿,要和她离婚!离婚要赔钱,除非他拿得出证据?他敢吗? 按照本州的法律,他的电脑跟踪已经侵犯了隐私权,要坐大牢的。他只好等,好不容易等了个机会,亲自开车去捉她,闹一场,脸都丢完了,哪知道是斯老头的业务!
兰安的脸早白了,她想起他送她的芬蒂,芬蒂里的追踪器,是否长了眼睛,看见了她和约瑟偷期幽会。她的脑子乱得像遭了小偷的洗劫。她不敢问特瑞,他是什么时候怀疑她的。她只能装作极其委屈的样子,把这件事先压下去。但愿特瑞的技术脑袋,别再枝枝桠桠乱发芽了。“我想静一静,好好想想,今晚我去客房睡觉。”
“你不会同我离婚吧? ” 特瑞急得像个孩子,慌慌地抱紧了她。“不会。” 她拍了拍他的脸,心早软了,那么可爱质朴的丈夫,她觉得她今晚应该同他睡,搂着他,说一些温柔体谅的话,原谅他。但她还是没有留下来,她敢轻易相信他吗?他跟踪了她那么久,就是个间谍,这世界上有可爱质朴的间谍吗?或许他知道了她的隐秘,或许他不知道,半信半疑,只是想掏更多。她脑子那么乱,她现在一句话都不能说,要说也不能说心底话。她想起斯老头告诉德国人他是犹太人,她觉得老头子是命硬,运气好,换上她,她拼死也不会交底,交底就是死路一条。她一夜都无法合眼,她知道他也难以入眠,其实婚姻也是一场战斗,磨磨蹭蹭,斗智斗勇。后半夜她看见月亮出来了,挺着清朗丰满的身体,在浮云里穿梭亮相。
黎明的窗外,金黄的阳光亮得像神眼,神眼落在墙上的“诚”字,“诚”字便添了一份辉煌的气息。特瑞拉着兰安的手站在“诚”字面前:“我认识这个汉字,有完美和严肃的内涵,小时候母亲教过我,可惜我没能遵守。”兰安说:“我也没能遵守,虽然我会在纸上画大字。” 他把她拥进怀里,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我们是不是交流少了,以后我尽量不在家里干公活,多陪陪你,让你快乐。” 她点点头,有种流泪的冲动,女人到底是好哄的动物。
她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了,特瑞不是完美的丈夫,但能做到自己的极值,她应该心满意足。再说她自己,她敢说自己是晶莹无瑕的美玉? 和约瑟的那段私情,她对不起那个“诚”字,但她又不能坦白。 隐秘的画面,暧昧的光影, 又想起尼可房外那片荒冷的坟地,夜里的磷火,南北战场的鬼魂,时不时在眼前又跳又闪,灭不干净。她心头那个悔,像雨后林中的野蘑菇,呼啦啦窜了一地。
兰安整日整夜都晕沉沉的,清晨又想吐,后来一查,果然怀了孕。特瑞对她也很体贴,他说如果你想要,就生下来吧,我们好好把他养大。兰安听得心暖,觉得自己还是找对了丈夫。肚子里有了生命,世界又对她打开了一扇窗户,明畅、温暖、充满了希望。她心平气和找施老头辞职,她想好好当一个主妇,以幸福平安的心迎接孩子的到来。她又开始练起了书法。这一次她是真的心静了。
【BT2】航空母舰上的那个谜啊
但是这个世界不让她心静。布朗给她挂电话,神神秘秘像个间谍:“玛瑞达要当新娘了,九十老货的新娘。” 兰安最初以为布朗在造谣,结果蜜希欧也来了电话,证实了订婚的事实 ,还建议大家凑份子买礼物。兰安问她,你还在中心搞副业啊?蜜希欧反问她,为什么不搞呢?兰安记得每年的报税旺季,蜜希欧常把公司的活带到学校干,干累了,还溜到会议室睡觉。玛瑞达常开她的玩笑:偷政府的油,给资本家干活,你这是搞腐败。“我这是腐败?” 蜜希欧先是一楞,随即笑道:我这点油花花都不算。她给州政府当过独立的审计师( Independent auditor ),其虚列支出,贪污腐化,惊得她的两眼发了粉光。有笔教育基金,帐目乱得像爆炸现场,最后查出来是什么,有个官员居然带着他的同性恋人出国逍遥游,地中海的豪华邮轮,欧洲的赌城摩纳哥。蜜希欧说:有些官员退了休,在海边买了几百万的别墅,查他的收入和背景,不吃不喝一辈子都付不清,钱从哪里来?不是偷的就是天上落的。
玛瑞达总是感叹:我既没有能力偷,又没有好运气等到天上落钱。布朗对她嘻嘻笑道:你是美人啊,勾个有钱人简单得像烤蛋糕。过了几天,玛瑞达要去以色列旅游,布朗说:好聪明的计划,旅游团里肯定有不少的犹太人。玛瑞达笑骂道:胡说!我每周都在教堂学圣经,一直想去瞻仰耶稣显灵的地方。大家都知道瞻仰耶稣是假,找男人是真,因为她一连去了三次,三次也没钓到有钱的犹太人。这下好了,无心插柳柳成荫,斯老头从天而降,从天而降的还有雪花纷纷的钞票,可以把玛瑞达的身子埋得个严严实实。
到了买结婚礼物的那天,布郎开始支支吾吾 ,一会儿说生病了去不了婚礼,一会儿又说他最近忙着面试一个新工作,都是借口。兰安心想布朗又不是吝啬的人,不是舍不得出血吧?她干脆直接问,好在布朗也是个爽快的人,痛痛快快招了。
兰安在家里养胎,当然不知道大学换了新校长,新校长一上台就改组,有的人哭,有的人笑,辅导中心的主任升了,那么这个空缺的位置,中心的人谁不眼红红 — 那可是州政府的编制,铁饭碗啊,这辈子的保险和医疗都可以睡在政府身上,只要政府不垮。招聘消息登了报,这下热闹了,谁不主动,布郎和玛瑞达都在当天交了申请。布朗说:你一个老太婆和我抢什么工作。玛瑞达说:你一个大男人和我抢什么工作。两个人说着玩笑话,但肚子里都憋着一股子气,走走看看,看谁笑到最后。众人都看好布朗,但还是玛瑞达坐了椅子,她在中心的工龄比布朗长,占了先来后到的优势。虽然她都六十二了,但是州政府有文件,六十五岁以下的人都有资格。
布朗怎么服气,他对兰安说:没办法,国家的政策,不能歧视年龄,不能歧视妇女,但她先前的公司没有亏她,退休金和保险一样不缺,凭什么跳出来占两个面包盘。 兰安也同情布朗,年轻力壮的男人落了选,选了这个已经干了的女人(绝经的妇人),放在中国肯定是笑话,只是这个国家的笑话太多了,兰安早就见怪不怪。“但我还是不明白。”兰安问布朗:“你当过海军,国家政策不是优先照顾退伍军人?” 布朗的脸苦得像晒干的茄子:“那是联邦政府的政策,学校是州政府,才不管你为祖国流的是血还是尿。”
玛瑞达其实也很冤屈,她知道很多人对她不服气。蜜希欧因为在外面有工作,没必要抢这个位置,跟谁都不是对手,自然成了玛瑞达的诉苦人,“我年龄大了,病多了,更需要好的医疗保险,原先那个破公司的福利根本不够用。这个州的医疗水平是美国的屁股,医生也是一群酒鬼,就是没病的也要把你搞个半残,你也知道,不是把棉花留在身体里,就是把你的好器官给截掉。这些年我心房纤颤,医生早叫我做手术,可我放心把心脏交出去吗?明年做心脏手术,一定要去华盛顿,多大的开销!人老了,又没儿没女的……”说着说着,眼睛鼻子全红了。每个人都是难处,一个人的辛酸和眼泪。关键时刻,谁不为自己争利益?人都有私心,都不是神。
听蜜希欧一说,兰安也理解了玛瑞达,布朗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光明,大不了再等几年,等玛瑞达退休了,位置不是空出来了?布朗在中心悠闲惯了,再不想出去受资本家的气,偶尔在外面接几个合同挣点银子,但绝对不离开中心,反正耗着,迟早都要转正。只是有一点烦恼,至今还是单身。先前有个女朋友,蜜希欧介绍的,没两天就散了。兰安估计那女孩嫌布朗没有正式工作,没有正式工作就不能撑起一个家,一家人的保险和医疗都是靠在男主人身上,现在的女人虽然也能出门工作,但有几个女人想为男人撑起半边天。如果特瑞当年是公司的临时工,兰安知道自己也不会投入他的怀抱。她一直以为中国女孩务时一点,现实一点,没想到蜜希欧对她冷笑:你以为美国女孩个个天真浪漫啊?年轻的时候可能纯一点,野一点,上了年龄的女人,谁不看对方的工作和家庭?
兰安知道尼可看不上布朗,但还是想把两人凑成一对。航空母舰上的那场浪漫,那个美丽的希腊五月,他们就是五月回忆里的男女主角,兰安本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最后还是起了疑心,那时候兰安还在中心上班,尼可去大学查资料,顺路当然要去见兰安。兰安指着布朗的背影问尼可:那个男人怎么样?尼可望了两眼低声笑道:像山上的大棕熊。尼可走后兰安又问布朗:刚才那个女孩如何?布朗叽叽笑:人样子还可以,就是眼睛里的怨气太重,是个愤怒的女人。兰安离开中心后又问过他:我和那个女孩哪个更老。布朗还不懂女人的心思,便故意逗兰安开心:她那张脸要当你的老姐姐。兰安听了自然欢喜,还以为自己保养得好。
人一欢喜干什么都精神。她擀了面,包了一桌子的水饺,又给尼可挂了邀请电话,尼可一进门就长叹短吁,说生活没意思极了。吃完了水饺,特瑞又进工作间钻研了,两个女人正好秘谈。尼可所在的银行为了省成本,搬了大半的业务去印度,她随时面临下岗的威胁,如今绿卡还悬在秋千上,若是丢了工作就只好回老家。“那还不快点找人嫁了?” 兰安替她急。尼可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有段秘密她没有告诉兰安,三个月前她睡过一个男人,俊美的外表,不错的职业:保险公司的高级精算师,两个人在床上的感觉特别好,男人动了真心,但她无法静心。她只能对心理医生说实话:他离过婚,还有两个孩子,这些吊在她的胸口像瘤子,越长越大。心理医生很干脆:既然这样,那就不能嫁!
“你还是应该嫁。” 兰安叹了口气。尼可摇头苦笑:“太晚了,后悔也没用,这是上帝对我自私的惩罚,如果我们部门解散了,就回英国吧,拜拜了,亲爱的山姆大叔!” “你的拜拜太早了。”兰安把咖啡壶朝桌上一放,想起了一个人。
“就当大家认识个朋友,周末上我家吃晚饭,我买了泰国的烤鸭,中国的春卷。”那天兰安和布朗共进午餐,慢慢道出了这个建议。布朗二话没说,喜盈盈地答应了,当然啦,免费的饭菜,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他哪有不去的道理。而兰安也想看看他们的缘份, 航空母舰上的那个谜啊!
【BT2】墓地大集合
现在水落石出,他们就是航空母舰上的那对狗男女!兰安骂着,脸都紫了。玛瑞达陪着她一起骂:“在航空母舰上交尾的东西,都是些什么怪物。别气了,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玛瑞达懂,兰安为什么生气,因为狗男女一旦相认了,快活死了,到处宣扬他们的奇遇和浪漫,再也不理兰安,甚至一声谢谢都没有。兰安现在和玛瑞达结了盟 ,因为她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布朗。布朗同玛瑞达因转正的事结了梁子,平时见了面,肉笑心不笑,全是假笑。
可能是因为怀孕,荷尔蒙上窜下跳捣乱,兰安现在不仅是大肚婆,更是大嘴婆:“你不知道,为了让他们见面,我花了多少心思,忙了一天的清洁,又做最好的虾饺,蒸了一笼,又炸了一盘。” 兰安还在尽情地怨着,没觉出玛瑞达的眉眼早走了样。玛瑞达记得兰安从没请自己上过她的家,说不过去了,就去了一家中餐馆,用馆子里的速冻水饺搪塞她。她哪知道兰安的心思,兰安不想让她惊诧的表情出现在丈夫的眼前,那年她和越瑟在橄榄园亲密会餐,玛瑞达曾经撞过,还当越瑟是她的丈夫。兰安怎能不防?
咖啡馆的窗台上跳来一只松鼠。玛瑞达忽然要起身告辞,说是家里有急事。兰安楞在座椅上想了半天,没觉出哪点错了,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长舌怨妇。“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真的好丑,她赶紧扭头,想起多年前在中国的情景,枝繁叶茂的青春正在开花,她风润的脸和身体,她还是单位的党员,谨小慎微,从不乱嚼舌头。
满屋子委婉悠扬的古曲,是《春江花月夜》,兰安墨端下的字也是《春江花月夜》,她努力地为自己营造优雅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可以回想一些往事,远的近的,纵的横的。那时候她不过九岁,父母让她学古筝,学书法,要培养她的高雅气质,她其实心头并不喜欢,却又装作听话的样子。有天父母出门了,她溜进父母房间,把维纳斯石膏泡进鱼缸里洗澡,又把蘸了浓墨的毛笔扔进鱼缸里,看金鱼在越来越黑的水里慌慌地游,她嗝嗝地笑得好开心。她其实并不是个好孩子,只不过谁也不知道,谁没有阴暗的小秘密?兰安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明白了那对狗男女躲她的原因– 她说过他像棕熊,他说过她的眼睛怨气太浓。现在他们甜蜜了,尽力扮出美丽和浪漫,那些听不得,见不得的丑恶最好让它自生自灭。“别管人家了!”兰安想告诉自己是幸福的,快乐的,满足的。这些日子在家,家里一尘不染,亮亮堂堂,每顿饭都有热汤和炒菜,特瑞也高兴,直说了好几次:还是这样好,这样好。兰安想问他:“是不是我保姆当得好?”
她不知道,玛瑞达嫁给斯老头是不是也要当保姆?不会吧,玛瑞达现在是州政府雇员,肯定天天上班,她又不需要生孩子,但她如果要得斯老头的钱,恐怕最好生个孩子。兰安记得玛瑞达主动说过,她其实并没有干 — 每个月的月经都来得正常。兰安听得心惊,不敢相信,又不敢细问,如果是真的,那就是安心要创造奇迹。
她哪用得着创奇迹?这是蜜希欧的原话:她只要跟老头子在床上战斗,不出三个月,肯定把老头子搞到地下六英尺 。兰安还不明白,地下六英尺,死人的葬身之地。美国人总喜欢这么说。
可是谁也没想到,先去地下六英尺的却成了玛瑞达。蜜希欧在半夜给兰安挂电话:玛瑞达走了,今晚洗澡时她心脏病发作!这个消息让兰安与布朗又恢复了外交,同情心和好奇心,故事和谣言,谣言后面搀杂了布朗添油加醋的想象:玛瑞达一心想搞死斯老头,天天都扭着他在床上扑腾,为了加强战斗力,两个人都吃了伟哥。大家都知道伟哥的副作用,是导致心脏病发作的凶手,斯老头天生体力好,没事。出事的倒是玛瑞达,她本来心脏就不好,恐怕是吃伟哥牺牲的第一个女患者,她的案例应该载入医疗史。
兰安挺着临产的大肚,像个南极的企鹅。特瑞问她:你真的要去玛瑞达的葬礼?她点了点头,特瑞便陪她上了路。葬礼在斯老头自家的傧仪馆。美国人的葬礼没有呼天唤地的哭号。肃穆、平和,有平静感人的温暖,玫瑰花和百合花的花篮,安宁淡泊的芳香。蜜希欧后来告诉兰安,那花蓝是布朗送的。兰安知道布朗一定在偷笑,玛瑞达的位置这么快就空了出来,是老天成全他的欢喜。辅导中心的同事都来了,连先前那个黑主任也来了,她从不参加同事的聚会,为了避嫌。但今天是例外。
玛瑞达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容光焕发像个睡美人,“这妆化得比活人还活。” 兰安在心头说,转过头来,眼睛一下木了– 约瑟怎么会立在她的眼前,玛瑞达若是睁开眼一定会把他认出,他的妻子挽着他站在一旁,斯老头走过来对兰安介绍:“她是我最好的助手。”兰安呼吸都乱了,却装作友好的表情,一路问侯和微笑,兰安没有忘记她,她的专业是尸体处理。她也没有忘记她,兰安辅导过她的数学,玛瑞达辅导过她的写作。只是没有想到,她成了玛瑞达人生终点的化妆师,她很伤心,也很尽职,每一道手续都费了最大的心思。
兰安只想逃,却不得不强装演员的笑,把特瑞介绍给每个人,包括越瑟。她尴尬,呼吸时头痛,冰凉的空气里似乎有双眼睛看得穿她的内衣,然后告诉全世界,有一瞬间仿佛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秘密。她心一慌,不觉踩了人家的鞋子,头一抬,好熟的脸,不是她从前的老板吗?加州的破房子充宾馆,加班不要命,白喝了她几个月的廉价血。他原来是斯老头的大儿子,吝啬也会遗传,到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她寒暄了几句,低头就走,不小心又撞着了一对人 — 布朗和尼可手牵着手。尼可头戴宽边的蕾丝帽,像英国旧电影的贵妇人,她是来参加葬礼还是参加庆典? 对,应该是庆典,布朗马上就能当上州政府的正式雇员。
今天到处都是熟人,熟人像集了合,在兰安的身边来来往往。蜜希欧俯在她耳边闲话:你看见那棺材没有,木头做的,最便宜的那种。那个死老头连钢棺材都舍不得,你看他装哭伤心的样子,其实肚子里肠子都笑断了。“他笑什么笑?” 兰安警觉地竖起了耳朵。玛瑞达在转正的时候买了人寿保险 — 参加了州政府的福利计划。计划还没有执行一年,人死了,四十万的保险金,活该让斯老头发了一笔。这是他的第三次发财 — 早说过了,死一次老婆发一次财。他的命真是硬!
墓地很安静,牧师最后的祈祷已随风散了。兰安忽然“啊”了一声,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快要出生的人,已经死去的人,躺在地下的人,站在地上的人,墓地的枯叶没有散尽,和冷风一起呻吟,但树枝上的幼芽已经亮了人眼,这辞旧迎新,来来去去的世界。棺材入了土,玛瑞达最后的家。兰安看见一群野鸽子扑喇喇朝天边飞去,像是在追逐玛瑞达的灵魂。玛瑞达若是在天上看见他们,是呲呲发笑呢,还是独自伤心呢。兰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玛瑞达死得不痛苦,死的路上还顺手做了好事,给了一些人欢笑,也算是死的伟大,没什么遗憾。
生活中的兰安知道我是个作家,很痛快第告诉我所有的故事。她说:“你怎么写都可以,只要不写上我的真名。”私底下我为她庆幸,丈夫还是那么爱她,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兰安说她很内疚,心灵永远的难安,恐怕直到坟墓。
【BT1】第三辑彼岸紫薇:美国华人
一个多世纪前的美国还没有紫薇花,紫薇花来自遥远的中国,是传教士把它带到了美国。这些漂洋过海的紫薇花,在美洲的土地上落地就生根,落地就开花,没有半点的水土不服,一年比一年枝繁叶茂,一年比一年万紫千红。
【BT2】此岸紫薇,彼岸紫薇
美国南方的五月,百花差不多谢幕了,满城宁静的翠绿,似乎在悄悄等待着什么,也就是一夜之间,满城的紫薇花,满城都在开,一处比一处的灼艳。一树连一树的繁花,连成了紫色的云,风过时,花云翻涌起伏,沙沙啦啦地响,又是一场缤纷的花雨。
紫薇的花期长,可以从春末一直烂漫到中秋。看看中国的古人是怎样歌咏紫薇: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半年花。《本草纲目》还说,紫薇花清热解毒,活血通经。记得在国内的时候,我有个朋友把晒干的紫薇花泡入茶水中,说是有养颜和安神的双重功效。
在美国,人们称紫薇花Common Carpemyrtle,有个园丁告诉我,一个多世纪前的美国还没有紫薇花,紫薇花来自遥远的中国,是传教士把它带到了美国。这些漂洋过海的紫薇花,在美 洲的土地上落地就生根,落地就开花,没有半点的水土不服,一年比一年枝繁叶茂,一年比一年万紫千红。我们这群新移民可是紫薇花?来自遥远的彼岸,移植在美国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留学,求职,奔波和苦都留在了记忆里。年来岁去,我们落地生根,一转眼就枝繁叶茂,芬芳饱满。
这是一个美丽的九月黄昏。夕阳西落,落在教堂的塔尖,流光如金,漫过一朵一朵的紫薇花。一个女孩给大家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歌。女孩来自台湾,在美国学的音乐教育,毕业后在公立中学当老师。她在歌中唱道:
什么要问我来自何方?
此岸彼岸,
异乡家乡,
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我曾说彼岸是家,
彼岸有我剪不断的血浓情长,
我也把此岸当家,此岸的紫薇开不尽我的希望和思念。
别再问我来自何方,
我已把他乡当成故乡。
别再问我来自何方,紫薇花开的地方都是我的家?
我曾把这些光景和人事写进我的小说,小说的题目就叫《彼岸紫薇》,写的是一群新移民在美国土地上的故事,他们的命运,命运里的奋斗、欲望、挣扎、和隐忍。紫薇是小说的内核,花的命运隐射了人的命运,会在这片土地上枝繁叶茂吗?
【BT2】不当钉子户
这是一个宁静的小城,隐在美国东南岸的某个海湾。风光旖旎但又没有什么响亮的盛名。很多年前,这里曾是一片净土,生活着一群自由自在的印第安人,他们打猎捕鱼,种植玉米和果树,过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因为地处偏远,欧洲殖民者的屠杀他们躲过了,美国闹独立的战火他们也躲过了。但是独立后的新美国张牙舞爪,怎会放过眼皮底下的肥土地,偏偏酋长是个顽抗到底的人,率领手下在沼泽地里同美军迂回游击。闷湿的天,毒蛇和鳄鱼,毒虫和老鼠,美军一进去了便出不来,就是出来了也是歪牙缺嘴,再不敢拼命了。怎么办?反正兵不厌诈,美军谎称要休战,要谈判,结果酋长一到谈判的地脑袋便落了地,群龙无首了,后面的还不好打整吗?
这一下就打整出了个城市,又过了三十年,城市初具规模,青灰的拱桥,月白的城墙,砖红色的尖顶教堂,肃穆中沉淀出一份典雅。街市上的马车上坐着漂亮的贵妇人,手执大羽扇,玫瑰花蕾的阔边帽下,一对傲慢的眼睛半闭半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商人,商船在河上繁忙地穿梭。南北战争前的美国南方,和英国有种暧昧的友谊。满船满船的烟草卖给英国政府,换来的钱便买了男人的武器,女人的珠宝,还有庄园古堡里的油画和钢琴。
和平的日子转眼就飞了。南北战争爆发了,北方打着解放奴隶和反对分裂的旗帜,一路烧杀淫掠,火光枪声中,女人在尖叫,繁华的街市,阜盛的人烟,一座又一座的城市,转眼化作废墟,只剩下雨打白骨,血染黄草。 战后的土地上哀鸿遍野 ,田野长不出庄稼,人民挨饥受寒,连玉米梗和野草都拿来充饥。苍痍的城市,一百年都没恢复元气,经济也好,教育也好,一直落在美国的脚后跟。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它才找了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总算舒开了萎缩的身子。那就是房地产。
梅霜怎么也没想过要在美国当钉子户,刚买房子没两年就要当钉子户。这些年,城市为了发展经济,开始大规模改造,开发商愿意高出一倍多的价格买他们的房子,那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就快点搬吧。“搬什么搬?” 丈夫张伟就是不搬,他仰起头说:周围的老美个个都在“钉”,我们为什么要搬,钉起!他说话的神态像个老玩童。
张伟一直就是个老玩童,梅霜直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怎么当了老玩童的妻子,而且还当得甘之如饴。她从小到大,一路走在阳光和掌声中,什么“聪明绝顶,什么“旷世才女”,说的就是她,她十四岁拿下奥林匹克的物理金牌, 十六岁跳级考上清华, 专业是高能物理。 大学还未毕业, 就直冲 CUSPEA(杨振宁和李政道组建的 中美联合招考)。 一路过关闯隘, 无论是预考还是正考, 次次都挂状元。
在美国拿到博士的那个夏天, 梅霜去华盛顿见大学的师姐, 师姐带她去白宫参观,门口排队时,树上跳下一只小松鼠,立在她的面前。“它要你手上的花生吃。”是谁在跟她说话,转过头,眼前一个明朗的帅男孩,男孩就是张伟。张伟运气好,英文不会说两句,却陪领导到美国考察。两个人都有种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曾经在哪儿见过? 几句话就聊得心暖情热,原来是老乡,再一聊,更近了,张伟的外婆和梅霜家是邻居。张伟激动着一张脸:“小时候我们肯定玩过的,你们还在老地方吗?”梅霜说:“我父母早就搬了,不是折迁了吗?”张伟声音亮响:“撤什么迁,我外婆一家准备一根钉子钉到底。”
梅霜的父母属于历来顺受的人,看赔的钱还不算差,第一家从老院子搬出去,然后在郊区买了套宽敞的单元楼。那时候梅霜在美国还没有毕业,她心急地问父母:“搬去郊区,生活方便吗?”梅霜的母亲说:“有自己的卫生间和厨房比什么都好,家中又没有小孩要在城里上学,凑那个热闹干什么。”梅霜发现自己跟父母的性格很像,都喜欢安静,有自己的空间,把房间收拾得温馨舒适。大杂院的热闹和嘈杂,混乱的人声,流言飞语从东家流窜到西家。她和父母都不喜欢。
但是张伟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可不是一般的大杂院,那是前清一个大臣告老还乡建的,你还记得那道院墙,那扇大门?”梅霜怎么不记得,那道大门上的铜制圆门环,轻轻一叩击,清脆的声响,似乎漫过光阴的风雨雪霜,岁月的显赫和辉煌。她更记得大门上曾经写过:“打倒走资派。” “XX的妈是个大坏蛋。”历史和记忆中的痕迹,现在都淡了。总之,那天她和张伟谈得很开心,忘了时间地点。多年后,师姐坦诚相告:“那么幼稚的一个人,居然把你迷得七荤八素。”梅霜偶而也会问自己:“如果师姐早点提醒我,我还会嫁给张伟吗?”回答还是肯定,不为什么,就是爱,爱对方的钱是爱,爱对方的才华是爱,爱对方的相貌身材也是爱,三种爱平起平坐,谁也不比谁高尚。张伟一表人材,阳光灿烂,她看着就是欢喜。
那年的夏天她回了一趟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想看爸爸妈妈,其实她清楚,最想看的到底是谁。当她与张伟结下百年之好,把他从中国带回美国,很多人都说她疯了,你看看,一个是哈佛的博士,一个是杂牌的大专。“没办法,女科学家的思想就是单纯好骗。” 更有人说:“从中国读到美国,日日夜夜泡在实验室里,专业这么厉害,哪个男人把她当女人看。一回国见了帅哥,不用甜言花言帮忙,早就腾云驾雾了。”管人家怎么说,日子是自己过的。小两口恩恩甜甜地过日子,倒是看见许多“门当户对”的男女,骂的骂,打的打,不是散伙,便是闹成了个鸡窝烂头。
张伟是梅霜的第一个男人,严格来说肉体上的。而梅霜对于张伟,恐怕是N个中的一个。张伟长一身好皮毛,光彩照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晕声一片。这世道爱钱的女孩很多,爱色的女孩也不少。面对异性,张伟从不进攻,但汹涌扑上来的太多,他常喊招架不住。这次遇见梅霜,他生平第一次,主动朝前走了一步。当他忽然把梅霜带到父母的面前,说这就是我未来的媳妇,父母先是一震,而后笑开了花,在厨房一阵手忙脚乱,父亲对母亲笑道:想不到儿子不仅皮子生得好,脑袋也不差的。梅霜虽然书读得好,但绝不是困难户,清清秀秀的一张脸,镜片后面温润的眼睛,典雅中漫出几分聪慧。
南方的气候比北方好,但是经济落后,物价偏低,梅霜毕业后当了教授,工资并不高,第一年的工资也就五万拖点须须。那时张伟刚刚入学,看梅霜有了正式工作,便吵着要买房子,还说有了房子就可以把儿子和双方父母都接过来。梅霜想着房子可以保值甚至增值,也就跟着老玩童蠢蠢欲动。张伟不挣钱,眼睛却高,告诉房地产经纪人,房子最好在水边,我最爱开船捕鱼。经纪人笑道:建在海湾的别墅,靠山面海,能泊私人游艇的,生虫的房子也要喊五十万美元。张伟说,五十万就五十万。梅霜对他笑道:你要我三年内不吃不喝,再卖血去养房子?张伟只好灭了梦,想过些日子再说,经纪人却突然问他们:“有一片靠水的地方,不贵的,我带你们去看看。”
那是一个古老的,甚至有些破落的住宅区,一栋栋的老房子沿河而立,带着岁月的沧桑痕迹,房子是苍老忧郁的,河水却是清亮活泼的,在阳光下流荡出 一半的天蓝,一半的玉翠,鲜亮得沁人的心肺。梅霜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水,真想低头喝它一口。 经纪人说:“这河水看着干净,但不能喝,因为进了海水。” 梅霜问经纪人:这是什么河? 经纪人说,这是内陆人工河,十九世纪就开始的工程,二战期间更是大规模修建。美国的内陆水运横跨南北,从佛罗里达贯穿到加拿大,像毛细血管一样连接了大洋和大陆,二战时,军舰为了避免德军鱼雷的偷袭,统统都走内陆水运。现在是和平时代,内陆河上开着的都是私家的游艇和商船,冬天的时候,有钱的加拿大人会开船到佛罗里达渡假,为了免受大西洋的狂风巨浪,他们一般都选择内陆河道,美国人叫他们“雪鸟”。梅霜后来对张伟说,听起来像中国的大运河。中国的大运河连贯中原,美国的大运河纵穿东部海岸线。
经济人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房子背后的内陆河,水深浪静,是泊船的好港湾。只是房子太老了,斑驳的门窗,裂缝的木墙,墙上生了霉,还长了草,像老脸上的胡子。大门一打开,湿漉漉的霉气跑出来,像倒霉的故事。房子边歪着一棵老橡树,牵牵蔓蔓,说不定比美国的年龄还长。树荫摇在斑驳的老墙上,更添了沉重的颓废。经纪人笑道:“破是破,但是价格便宜,才十八万美元。” 前主人是个90岁的老太太,独自死在老屋,老太太的儿女只想把老屋快快卖掉,早点瓜分现钱。梅霜一听是死过人的房子,心头就不舒服。张伟倒无所谓,只要能开船打鱼,死人又算什么。梅霜还想同经纪人讨价还价。经纪人的声音又干又硬:“你不要买我就买了,花点钱好好装修打理,转头就能卖四十万,多好的投资!现在靠水的房子都是这个价格,过两年还要飞涨。” 梅霜说:“这儿靠河又不靠海,哪可能这么贵?”经纪人笑道:“靠河比靠海好,来飓风时还有个退路。”
张伟在一旁又蹦又跳,嚷着要买,梅霜想了想,最后还是咬牙买了,买了便觉得值了。周围的邻居多是上了年龄的老人,扎了一辈子的根,就终老在这片土地上。整个社区安宁,祥和,没有年轻人的噪音,没日没夜的派对,那些可以把耳朵震掉的摇滚乐。梅霜爱静,这一点倒是合了她的心。刚搬来没多久,梅霜和张伟就去拜访了左邻右舍。左邻是杰克一家,右舍是普瑞切一家。杰克一家淡淡的,大家见面只点过头。普瑞切一家友好多了,梅霜和张伟爱往他们家里串。普瑞切是个退伍军人,当兵时被派遣到菲律宾某个基地执行任务,那是个美丽的海岛,岛上的女孩像热带的花卉一样娇艳迷人,他娶了她们中的一个当妻子,她叫眉丝。两口子都是热情好客的人,问寒问暖,还帮着梅霜和张伟修漏雨的房子,烂裂的管子。梅霜就把他们当成了亲戚,得了空总会做一堆好吃的,糯米做的肉丸子,酥黄透亮的春卷,薄如蝉翼的虾饺 , 看得见里面亮晶晶的馅儿, 眉丝轻咬一口,牙齿牙齿和舌头都酥了,满口都是鲜香。 而普瑞切最爱酥皮蛋挞,金灿灿的,又软又酥。他举起大拇指赞道:“比中国店强多了。”
普瑞切有艘船,梅霜和张伟常沾他的光,他们驾船东开,一路浅滩碧草,遥遥可见大西洋潋滟的波光,蓝得纯净明亮,却又带着迷惑的神色。普瑞切的船在入海处打住了,掉了个身,船头便朝西而行,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片广袤的沼泽平原,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湖水和河水,一个挨一个的冲积岛,终年都被稠茂的莎篷草覆盖,那日的天气极好,莎篷草和红杉林的倒影在云光下流趟出奇异的色彩。四周没有人声,半静半闹,两三只白鹭“沙沙”地从眼前飞过,红胸蓝翅的鸟儿落在莎篷草尖上,无心领唱了几句,便引来大雁和野鸭子的高声合唱,空气里蹦跳着透明的音乐,落进水里,便化成了涟漪,一重又一重,一波又一波。普瑞切说,这儿的鱼极多,不用钓,就撒鱼网,网里面至少五六条,全都是活蹦乱跳的大头鱼。大头鱼刺少肉嫩,烧也好,蒸也好,味道都好,好得要舌头的命。梅霜沉醉在大头鱼的想象中,忍不住用手抚弄水面,普瑞切的声音大得像野豹子:“小心有鳄鱼!” 美洲的鳄鱼极其狡猾,在水面半潜半伏,像一段枯木,引诱猎物上当。这就是我们的世界,美丽和邪恶总是并存。
普瑞切很爱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有他的家,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房子是自己盖的,自己看好的地,自己的材料和工具,三十多年了。那时候的土地真是便宜,算上房子也不过6万美元。张伟说,现在这个价,坟墓大的地皮都买不了。但是梅霜总是嫌房子太破,普瑞切说破算什么,你们赚了,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地方,风景就别提了,房后靠河,河通大海,也通沼泽湖,十八万算什么,三十万的房子也没有这种地理优势。梅霜说难怪呢,那房产经纪人还说,如果我们不要她要。张伟说,这两年城市到处都在挖,像空降了一飞机的鼹鼠。他和梅霜刚来的时候,开车出去逛,到处都是美丽的野风光,现在这些地方不是推土机就是起重机,漫天都是飞扬的尘土。普瑞切语重心长地说:知道为什么吗?一个单词:钱!政府为了增加税收,大兴土木,扩展城市, 说得好听是发展经济,增加就业。说得难听就是想多搞钱,开发商和政府自古以来就是睡在一张床上,关了灯就干坏事,日头底下又要装摆人样子。开发商在政府的庇护下赚了大黑钱,哪有不孝敬的道理,这钱自然用在政府的选举上,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当官的,从商的,都是一个被窝子爬出来的人。你们看看这些年,城市新房子一栋连一栋,海边的娱乐城和夜总会,酒店和饭馆,比大头鱼的鱼鳞还密密集集。城市收了这么多税,建过一座图书馆吗?建过一所中学吗? 我们小区的公路年久失修,烂了几个洞,坏了多少车轮胎,居民写了多少联名信,可政府就是拖,理都不理你,把你当猪当狗。
梅霜说,早晨跑步碰见隔壁的丽沙,她主动跟我搭话,还把她姐姐介绍给了我,她姐姐暂时住在她家,因为当了折迁户。我一直没搞懂,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怎么就当了折迁户?说来说去又是一个故事。“布拉沙色林荫道”,城市里最亮丽的海景路,三四栋免费公寓占领了最好的地段。免费公寓建在六十年代中,给没有收入的贫苦人士居住,黑人白人都有。免费公寓是政府盖的,如今一切向钱看,政府要拨拨新算盘:那么好的一块宝地,如果请来开发商,建成豪华海景别墅区,一栋楼不卖它个几百万?多肥的利润!反正免费公寓是政府建的,政府可以作主,大不了再赔给居民一套。但是这么大的动作,当然得找借口,而且要美丽的借口,于是配套的消息出了炉:政府关心贫民大众,为了改善其生活,决定让他们搬迁新居。新居楼建在城市B区,配有中央空调,洗衣房,不用在草地上搭绳子晒衣裳,影响市容美观。中央空调又怎样,洗衣房又么样,丽沙的姐姐说,如果不是政府赶我们,谁愿意搬啊!
女人喜欢在太阳底下翻晒衣裳,衣裳飘着阳光的暖香。老人们呼朋唤友,最爱聚在一起聊天晒太阳。两三步就走到海边,孩子们最喜欢玩水,捡贝壳捉螃蟹,满月的时候看小海龟从沙巢里爬出来,跟着月光的指引一步步朝大海爬去。谁也不会想到有这一天,平静美丽的生活结束了。丽沙后来对梅霜说,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谁让他们是穷人,那不是他们的土地!所以一定要拥有自己的土地。
城市大张旗鼓地扩张着,变化着,越来越妖艳霸道,一个曾经纯朴的海滨小城马上就要和佛罗里达的渡假圣地决一高低。那个周末,梅霜做了一大桌的菜,普瑞切两口子和丽沙两口子都来了。梅霜说,我有个感觉,政府迟早会看上我们这片地,强征了去,修高级别墅或是渡假村。眉丝说,她的心最近也跳得慌,是不是要出事了?普瑞切摸着妻子的脑袋说,绝不可能!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买下的土地,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侵犯了,就是侵犯人权。丽沙也说,政府虽然黑心霸道,但是这点规矩还是知道,因为宪法摆在那里。“两百年前的那本宪法早改了,说什么只要给你点补偿,私有财产必须服从公共利益。”丽沙的脸半阴半明,慢悠悠地吐气:“只要政府看上的,编个理由就抢得去,人那么小一点,哪斗得过政府。
小城的市长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一门心思就是挖美元,越多越好。丽沙的猜测没有错,早有开发商看上这块风水宝地了,风水宝地是私人土地怎么办,明抢不行暗敲诈总行吧。首先抬出来的是 Eminent domain (政府征地充公法) ,这是联邦政府的最新法规:政府若是为了公共使用,可以征用私人的土地。什么是“公共使用(for public use)”的条件?比如修建高速,铺搭桥梁,政府的医院和学校,社区的公园和图书馆。政府打着漂亮的旗帜,让开发商大兴土木,那些宾馆和餐厅是给公众吗?当然不是,怎么办?政府造句啊:改造旧城,人人受益,然后以eminent domain(政府征地充公法)的名义强行拆迁,不信大鱼还吃不过小虾米!
梅霜拿到拆迁通知的时候,一点没想过抵抗,鸡蛋硬不过石头,当什么钉子户。再说政府给的拆迁费不低,他们才住了两年,房子就升值了一倍多,何乐而不为。房子太老,修修补补也管不了用,不是漏水就是白蚂蚁,她一直都有搬家的冲动。但是张伟不乐意,他说当初买的就是这片风水,你如果嫌房子破,等明年我毕业了,找了大钱,旧房子折了,漂亮房子自己盖。梅霜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好吧,我就等了找了大钱,在自己的土地上盖个庄园。”她明白房子是大事,在大事上她不能让老玩童胡来。但是老玩童似乎已经长大了,他一本正经同妻子讲道理:“离开还不容易吗?包一打,卡车一喊,一旦离开了,只怕这辈子也付不起同样的地方。”张伟没事的时候,开车到处打过望,只要水域能够通海,水边新建的一栋栋别墅,哪一栋不是起价两百万。
普瑞切一家,丽沙一家,与周围的邻居结成联盟,保家护地,早把话喊出去了: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就是给一座金山也不搬家。普瑞切对记者说,这栋房子立在这儿多少年了,当年他亲选的地,然后一砖一瓦,一手一脚把它盖起来,前院的栗子,后院的樱桃,他和妻子亲手栽种的,如今果子满枝,却不能在绿荫下享受成果,凭什么要给强盗,就因为它是政府,它比我们大。它说这房子破落,影响市容,要为公众着想,我们难道不是公众?丽沙站在他身边声音高昂,有理有节的高昂:二十多年前,我是一家餐厅的招待,每天沉重繁琐的体力活儿,一块钱一块钱的小费在积攒,就是想买自己的房子。那时候这里荒凉没人管,所以土地便宜,我和丈夫付得起,房子是我们盖的,花园是我们建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生命的部份,如今政府要夺我们的房子,来吧,我的头在这儿!
这些天电视台和报社可热闹了,长镜头,闪光灯,麦克风,天天都有记者来社区采访。张伟本想也跟着众人去电视上露露脸,骂骂人,申讨申讨,梅霜一把抓住了他:“你发什么疯,人家当然可以在镜头面前义正词严,人家是美国公民。我们是什么,我们的绿卡还没批下来,绿卡是谁发的,政府发的,Eminent domain(征地充公法)谁颁布的,政府颁布的,你敢去和政府作对?”张伟说:“做人总不能缩头缩脑的,像个乌龟,普瑞切一家对我们这么好,怎么样我们也要支持他。”梅霜冷笑道:“什么支持,我知道你舍不得这块地,要是丢了绿卡,什么都没了。”张伟点头:“只要有了绿卡,胡汉三还会打回来!”
小两口识务者为俊杰,不当钉子户,是从社区搬迁的第一家。张伟边搬边叹息:“可惜不是美国人,连当钉子户的资格都没有。”梅霜相信杰克的话,她说:“你以为美国人就是牛,我赌他们打不赢。” 张伟笑道:“那我给你赌一赌。”
半年后,梅霜和张伟买了新房子,房子建在一片新开发区,房子与房子密密挤挤,我家的后院看人家的厨房,而人家的书房又可以看我家的卫生间,没办法,城市的土地越来越贵,张伟叹气,这还有什么隐私啊!梅霜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谁家没有挂窗帘,疯子才去安一个红外线望远镜。张伟总是怀恋旧房子的碧水蓝天,画一样的风光也只有在梦里叹息了。但是梅霜不后悔,新房子宽敞明亮,设计现代,高高的落地窗,岛形的厨房, 厨房是大理石地砖,餐厅是红木地板。张伟说,你相信这是真红木啊?人工造的,冬天时跟石头一样又冷又凉。那又怎么了,反正辉煌明亮,梅霜感觉舒适愉快。那个周末,她和张伟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新闻的实况传播。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张大了嘴。
普瑞切和妻子手挽手站在房前,警察朝他们喷射高压水柱,主持人腔正字圆,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故事的进展。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判决书下来了,十一名大法官表决,结果是六比五,市城府赢了,钉子户输了,折迁户必须在规定的时间搬离,否则按法律强制执行。女法官奥康棱,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大法官,在许多关键的裁决中总是站在人民的一边,她说:政府不能以公用的借口剥夺人民的土地,“充公法”的滥用,必然导致人间更多的悲剧。但是半数以上的法官认为:如今美国经济这么衰,只要能刺激经济,解决就业,它就符合“充公法”。奥康棱的呼吁没有效果,裁决的时候,她只能投下自己的一票。梅霜边叹边说:“连奥康棱都帮不了他们,谁还能帮他们?”她忽然发现张伟的眼睛不动了,再回过头看荧光屏,她也呆了,三四个警察围成一团,把普瑞切往警车上送。他们的后面是一大群记者和摄像机,摄像机的镜头里,大货车和铲土机蠢蠢欲动,只等一声令下,轰的围上来,把纷争和仇恨都夷为平地。
过了好久,镜头忽然给老橡树来了个特写,梅霜记得那棵房前的老橡树,枝枝蔓蔓,牵牵挂挂,比美国的年龄还老,几百年的岁月苍桑,它才是唯一的见证人,见过善良的印第安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过着平安的生活,但是文明人的武器摧毁了他们的宁静。没多久又是南北战争,血流成河,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多少冤魂在天空游荡,和平时代依然有战争,人间一幕又一幕的悲剧喜剧,一幕幕上演重复,日子长了,场景添了些岁月的痕迹,但人物和内容亘古不变。不知老橡树是看着伤心,还是看着叹息,或者早看腻了,觉得人类残忍而愚蠢。
【BT2】畸情的报复
落日在我眼前红花花地晃。前面就是军区了,美国的一个陆军基地。我停下车,把守门岗的黑大兵直直地看我,眼睛像长了刺。我这张典型的亚洲人的脸,会不会在 他的脑子里滤出一张间谍的脸?这不怪他,“9•11”以后,美国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听说西点军校关了,呼维水库关了,连通向水库的高速公路也对外界 关了。“9•11”以前的军区 可友好了,张开双臂迎送四方来客。我最喜欢湖心岛上的野柿子林,十一月的时候,红艳艳的果子像秋天的眼睛。熟透了的柿子落在地上没人 理,幽怨中发出酒一样的沉香。秀姿曾经告诉我,她妈妈会酿柿子酒。
我摇下车玻璃,还没来得及对门卫解释,一辆宝马在夕阳下划过炫目的光,大兵放了我。这儿的人谁不知道,她是将军的夫人。我真羡慕秀姿的皮肤,比蜂蜜还要嫩亮。眼睛也生得美,像汪满了清水,水中流转着云彩和天光。她曾经穿 过一件贴身的旗袍,恍眼看去,像旧书里的美人儿。秀姿的身世是一本传奇。祖上三代侨居越南,皆为循规蹈距的良民。父亲酷爱中华 文化,在大学教授中文,却被政府诬为叛国者,惶惶不可终日,幸与一美国军官萍水相 逢,全家人才上了开往夏威夷的军舰。那军官命中注定是全家的恩人。
以难民的身份,父母在美国开了家杂货店,日子慢慢旺活起来。很多年后,他们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小。六十英里外的美国陆军军区,军区清幽的湖边,一栋栋玲珑的红房子,房子的主人都是美国的将军们。
绿茸茸的青草一直染到湖波中,天边一群雁,与落霞一同飞起来,像一轴流彩的动画。烧烤的香味在空气里舞蹈。将军拉起秀姿的手,洪亮的声音在发抖:“时间会过得这么块?15年前我还抱过你。告诉叔叔,最爱吃什么?” “螃蟹腿。”秀姿的声音比冰糖还脆亮。
她站在湖边喂野鸭,远处飞来一对雪白的大鸟。“这是天鹅,每年冬天从加拿大飞来,每年都带来好运。”将军的一双手搭在秀姿的肩上,秀姿回头望他,他的眼睛里 似乎滚过朦胧的尘灰。第二年的冬天天鹅没有来,好运也不会再来。秀姿的父母在进货的路上,惨遇车祸。秀姿立在空旷的房子里,幸福像水一样流走了。谁在黑夜 里敲门,将军来了。
那是一个春天,阳光下的桃花开疯了。将军执意要离婚。亲友们都当他中了风,什么年龄了!难怪美国有句俗语:没有比 老糊涂更蠢的东西了!老房子若是着了火,肯定要烧一大片。妻子把泪流成了洪水,也扑不灭大火。女儿也疯了,一头冲向秀姿的家里:你这个越南难民,干吗不滚 回去!
“到底谁该滚?” 秀姿只是笑。
和秀姿相识那年我还是学生,课余在中餐馆打工。她刚一坐下,便对着墙上一幅国画发呆,嘴里直念: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你念的是唐诗?”我为 她端上一壶热茶。她点了点头,又说:“王维写的。” 鬼知道王维是谁,为了和她套近乎,我装出很懂的样子,还不是为了小费。我很成功。临走时她把小费放到我手上,我以为是张五美元,连声道谢,展开手掌一看, 吓我一跳,美元上的脑袋不对,不是林肯的那张苦脸,而是二十美元的杰克逊。我只当她给错了,她又急又真地说:“明天是我的婚礼,希望你能来。F军区的教 堂,这是地址。”
秀姿后来问我,你说我是中国人还是越南人,我说你当然是中国人。她叹了一口气,因为这里的人都把她当越南人。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将军真的爱她。 二楼朝湖的房间给她当了书房。一丈来高的落地窗,把窗外的湖光山影收成了一卷长画。房内换了家具,秀姿说她不想闻别人的气味。那些古色古香的中国古董,真 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还有紫檀多宝阁,雕镂出的龙凤,都是活灵灵的。台面上的玉观音和景泰蓝,一出场就亮出了雍容华贵。她对我说,你这地儿可以拍“红楼 梦”了。秀姿笑道,你还别说,小时读红楼,最羡慕探春的书房。
橙霞落在湖水里化不开,像黄昏的心思。我说去湖边走走吧,她说湖边到处都是鸭屎。我说无所谓。她还是没有动。我半懂不懂,踩脏了的鞋子,怎能再回 来踩她的地毯? 她忽然笑了:“会有士兵定时来扫的。黄昏的时候我们再去湖边走。” 士兵为将军扫鸭屎?美国的部队也是等级森严。
秀姿喜欢开将军的吉普,载着我在军区内瞎逛。军区很大,好比一座独立的城。纵横交错的大公路,沿途新亮亮的教堂和银行,远处有座高耸的蓝色水塔,秀姿说那里便是南湖公园,我带你去乘飞船。那是部队搞的 副业,这种船可以上天下海。
白云浮游的蓝天下,湖水更蓝了,那种明亮纯粹的幽蓝,是没有瑕疵的宝石。我忙拿出了相机。地上忽地冒出个女军官,威风凛凛像头豹子:不准照,不准照!我忙收了相机,事情本该息了。不知道秀姿干吗要跳出来。她的嗓音那么锐亮,像阳光下的刀片:如果不能照,请问有告示吗?见了秀姿的家属证,女军官声音 软成了蛋清:“是上面的通知,要对军区警惕,要防止外国间谍。”
“如果要防间谍,干吗还要对外开放,既然开放了,为什么又没有照相的权力?”秀姿的脸通红,一对凤眼扩成了杏眼。我们成了焦点,沙滩排球场上的红男绿女也停了比赛,跑过来瞧热闹。怕事情收不了场,我忙把秀姿往车上拉。她说:“我受不了那女人的歧视。”
“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没看出来,当然没火气,我看出来了,就受不了这口气。”
这么一闹,谁都没心情了,秀姿建议去逛店。我求之不得。我最爱军区的商店(其全称为“POSTEXCHANGE”,简称为“PX”),价格太诱人,简 直是半卖半送。运气好,还可以撞上里面的大削价。我就买过10美元一瓶的法国香奈儿5号,但秀姿泼我的冷水:可能是假货。
“这是部队的店!”
“部队的店没有竞争,采购的人有多少鬼呢。听说有年他们进的罐头,里面还有苍蝇。” 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还是要买。不仅是化妆品,新鲜的肉类和蔬菜,一磅中虾才2.99,外面至少也要5.99美元。一磅三文鱼才1.99,外边至少也得 4.99美元。国家对部队还是给了关照。我这个穷学生,沾了秀姿的光,也沾了部队的光。
时间快得像翻书,很快就翻到了夏天。那个暑假我选了四门课,忙得天昏地暗,恨不得把一分钟拉成一小时。秀姿打来电话,我三言两语只想敷衍。那个深夜,她不屈不饶的铃声像在喊冤: “我再也受不了那老头子!” 将军确实老了些,但是他的身份和力量,足以载得动她的委屈吧。
“他背着我去看她!”她的声音暗淡而飘忽,像冷月下芦苇的影子:“那个女人,我最恨的那个女人”
那是岁月深处的暗影。秀姿曾喊过她阿 姨。那年将军的儿子休假回家,将军无心开了玩笑,要秀姿当她的媳妇。大伙儿一笑置之,都没当事儿,但阿姨的脸上却浮出阴冷的笑,一明一灭,稍瞬即逝,秀姿 却抓住了。阿姨侧过头来依然对秀姿笑,虚假透明的笑。秀姿开始主动出击,邀她儿子打网球,喝咖啡,看橄榄球赛,有次还陪他去把头发染得个五彩缤纷。阿姨有 些明白了,两个女人在半明半暗的相视中看见了较量和沉浮。
秀姿的父母早觉出女主人的脸,不再拜访将军。但是将军的热忱是一道命令:“我知道你们店里忙,就让秀姿一个人过来,我答应过她的,只要买了船,就开 到湖心岛上野餐。”秀姿当然要去。一想到阿姨愤怒的眼,她就开心。上船的时候,她执意不穿救身衣,“这是法律,上船的人必须穿。”将军走到她的身边,声音 很温柔。她看到阿姨灰白的脸,船还没有起锚,她的心底全是快乐的浪花。
“去那边钓鱼。这里没有大鱼。”上了湖心岛,阿姨话里有话。秀姿将计就计。她们站在一棵野柿子树下,树上的果子青得发涩。
“我儿子已经有了女友。”
秀姿若无其事地笑。隔着散漫交错的野柿子树,两个女人同时看见将军结实的背影,他已经摆好了两个炭炉,一个用来烤肉,另一个用来煮海鲜。将军一直 往锅里丢螃蟹腿。家里有谁爱螃蟹腿?没有!阿姨骄傲自己的血统——英格兰贵族的后裔,破落了也是高贵的。她从小就被母亲教育,喝汤不要出声,沙 拉的叉和正餐的叉必须分开,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吃带骨头的肉类,比如鸡翅膀,鸡大腿,还有那些没有去壳去刺的虾和鱼。嫁给将军后,虽然变了一些习惯,她依然 按自己的方式调教孩子——她的孩子没有一个爱啃螃蟹腿。
红亮亮的螃蟹腿装进大盘里,返照着太阳的光,像烧红的针,针针扎过她的脸。无限的恨意如汽油泼来,眼睛自然被点燃了,吐出了火苗子。秀姿不紧不慌,迎着她的火苗子:“他昨天还说想见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姨呼吸急促,眼前的暗影像一对吃人的蝙蝠,她想驱赶,没料到手指上的钻戒扯了头发——她金褐色的头发,本来梳成个漂亮的发 髻,骄傲地盘在头顶,可惜这一扯,不争气地坏了发型。她咬牙切齿,再也把持不住风度:“你这个——越南难民——滚回你的越南去。”
“滚回你的英国去!”秀姿没有喊出声。但牙齿不停地抖,几次差点咬破舌头——咱们走着瞧,到底谁先滚。
月亮从薄薄的浮云里游出来,又渐渐地升高了,我和秀姿坐在一部废弃的直升飞机里,一切都在月光里浮动,包括她刚才讲的那个故事。一阵凉风吹过,带来花香和远处军营里吹号的声音,像月光下的影子,又像一条银亮而透明的细丝,拖长了:“咿——咿——呜——呜——”清冽而悠扬,在夜色里漾来漾去,恍惚是在耳边又恍惚是在天边。
【BT2】美国的徽州女人
赵伟快毕业的时候飞了一趟中国,便定了当海龟的心。皖梅最初并不在意,平日里赵伟唯唯诺诺,是个听话的好丈夫。皖梅是铁心要在美国生根的,也就是说,过那种平静的美国生活,找一份工作,买一栋房子,前院后院可以种花种菜,对了,一定要种梅花。“还梅花呢,别让梅花成了倒霉花。” 魏兰说,魏兰是皖梅的好朋友,魏兰一天到晚在皖梅耳边叽呱:“男人想干事业,都喜欢中国,再说啦,国内那么多的花狐狸。”皖梅听了只是笑:“赵伟有几根肠子我还不知道?我俩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你看著吧,没几天就给我滚回来了。”但是皖梅错了,赵伟没有滚回美国来。
魏兰的老公陆锋和赵伟是朋友,两人刚来美国时常在一块儿打球,再一交谈,两人的老婆都在办签证,都被美领馆拒了三次。后来也是巧,两个人同一天都拿了签证。赵伟说,这还不好办吗?给两个人订同样的票,路上也可以作个伴。魏兰至今还记得,刚下飞机时,她时差都没倒过来,皖梅便奔向中餐馆,开始挣起了绿票子。魏兰在床上晕了两周,才搞清了美国的清晨和黄昏。她对陆锋叹道:“别把我同皖梅比,徽州女人真是铁打的女人。”那年赵伟在学校读博士,一月也就一千的资助,还要买书缴学费。皖梅在餐馆打黑工,每周六天半,一路扛下来,美金不上税,一个月就拿得下三千美元。魏兰后来被皖梅介绍进同一家餐馆。懒洋洋的,每周不过打三天,就喊手痛腰痛脚抽筋。魏兰总是羡慕皖梅:“这些年下来,你肯定存了十几万。”皖梅也不含糊,自己血汗挣来的钱,她的声音很亮:“只要赵伟毕业找到工作,我马上就用现钱买一栋房子。”
但是赵伟铁了心,就是不想住美国的房子。魏兰劝皖梅:“还是回国吧,夫妻哪能分呢,我要是你,就不敢放老公一个人扑腾。”皖梅紫了脸:“我赌他不敢乱来!” 魏兰急了:“就算他不乱来,花狐狸会勇敢扑上来。” 皖梅“咂”了一声,牙齿咬了舌头,她的声音忽然低了:“我们这么久的夫妻,还有儿子,我给他两个月的时间吧。” 魏兰听了想跳:“还两个月呢,荷尔蒙要是喷起来,一晚上花儿就变成了果儿,我是担心你,就是马上跳上飞机,怕也追不上了。”
魏兰的担心像瑞士表一样准。清晨的电话吵醒了皖梅,是赵伟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他向皖梅传达了离婚的决定,当然是他单方面的,坚定不移的决定。皖梅傻了眼,惊得像见了定时炸弹:“你休想!你这个王八蛋休想离婚。”她的嗓子震哑了,才发现赵伟早摔了电话。
她一下就老了,眼角汹涌著皱纹,一根根的白发刺得魏兰眼酸。“他居然骂我是泼妇,骂我自私变态,既然这么可恶,干吗还同我睡了这么多年?”皖梅一哭,魏兰也跟著哭,女人的同情心总是那么饱满滋润。她们都明白,男人要是安心同你拜拜,两百头牛也拉不回来。离婚总得找理由,对不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蒙著灰,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现在全都挖了出来,一粒粒放在灯光下照,一照就照成了西瓜。
又过了三周,赵伟从上海飞回美国,当然不是回来破镜重圆。怕皖梅找自己闹,他居然家都不回,对直直搬进宾馆。魏兰是从陆锋那儿得到的消息。既然朋友一场,她想找赵伟谈谈。“谈什么谈?有什么好谈的,”陆锋冷笑道:“直接劝皖梅离婚吧,别耽误时间了,趁她还剩个青春的猪尾巴。”魏兰这才发现,男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冷和狠,难怪他们平时那么热爱暴力的的电子游戏,杀得鲜血四溅的,觉得特过瘾。魏兰还想努力:“人家夫妻一场容易吗?劝好了,也是给自己积德。”陆锋还是冷笑:“那个女人,一天到晚对赵伟颐指气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材料,赵伟的专业她要管,赵伟的钱也要管。你忘了那年赵伟姑妈出了事,他跑来找我喝酒的事?”
赵伟在国内有个姑妈,退休后开了家小杂货店。也是天灾人祸,遭了抢劫,她奋起反抗,被打成重伤,躺进了医院。姑妈和他不是一般的关系。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他从小就跟姑妈一起生活。赵伟那时很小,什么也不懂,看小表哥喊姑妈妈妈,自己也跟著喊妈妈。后来被亲生父母接回家,姑妈哭了几夜。如今姑妈有难,他觉得寄一千美元也是合理的。没想到皖梅跳了起来:“上个月你爷爷过生刚寄了钱,怎么现在又蹦出来个姑妈,你当美国的黄金像满地的狗屎,弯一弯腰就可以捡满手的金黄?”
赵伟说不下去,陆锋也听不下去,转身开了五百美元的支票给赵伟。魏兰至今记得老公咬牙切齿的样子:“什么时候把她休了,赵伟才算个男人!”但是魏兰理解皖梅,赵伟还是学生,他那点钱只够自保,凭什么要用皖梅的血汗钱去帮助亲戚,难怪皖梅满嘴吐不净的黄连:“ 父母生老病死应该管,但是他一会儿爷爷,一会儿姑妈轮番登场,你就是开大工厂也管不完啊!”皖梅顿了一下,眼圈发乌,声音也哑了:“我每天在餐馆一干就是十二小时,有次去冷库房取西瓜。西瓜太沉,我站在架子上一不留神差点儿摔下来,我要是摔伤了摔残了,谁来照顾我呢?”
一张一张的血汗钱,皖梅哪敢乱用。来美几年了,她也没去超市买件像样的衣服。魏兰一笑她,她就说:“赵伟还没有工作,儿子还没有接来,儿子以后要去美国最好的大学……”她的心头的梦,总是那么美丽而沉重。如今梦碎了,背后还有那么多的幸灾乐祸:
“别以为赵伟永远是头老鼠,任猫儿践踏,这只老鼠一回国,嗨,摇身成了狮子,威风著呢。他回国后很受器重,配车配房还配女秘书呢。”陆锋一口气说得唾沫四溅,似乎他自己也配了个女秘书,魏兰心头的酸涩像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染大了,她想起皖梅低头垂泪的样子。女人都是爱家的,留恋丈夫的,她还想努力挽他的手,但他的手已经朝她的脸举起了红牌。
“那就潇洒一点,干脆放他走!” 魏兰对皖梅说:“明天我陪你去趟律师楼,有个姓徐的律师,是个台湾人,帮了好多的中国人。” 徐律师就这样走进了皖梅的视线。
多年后,皖梅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情景。迎面一排丈来高的落地窗, 窗外的江光和云色, 高楼和车流,全都扑了过来,铺开了一轴连绵的,绮丽的长画。他就站在长画的前面,高大,儒雅,俊朗,朝她微笑,她看见他眉宇间的宽容和慈祥,与窗外的阳光一同亮进她的心。她忽然有了高山一样的信心。
来年春日的天空总是飞来一群乌鸦,乌鸦像谣言一样四处扩散。陆锋有个朋友对他说:“信不信由你,徐律师和皖梅那婆娘好上了。” 陆锋歪著嘴,笑得像头老鼠:“信不信由你,好莱坞的妮可跳上了我的床!” 陆锋后来把这句话给省略了,当他给老婆传达八卦的时候。魏兰听了似笑非笑:“或许不是八卦,或许皖梅时来运转了。”
皖梅的记忆里有一场暴风雨,同她的命运与缘份连在了一起。那天她没要魏兰陪同,第一次单独面见徐律师。窗外的阳光好好的,却忽然电闪雷鸣,暴风雨像导弹一样在窗外狂啸。面谈快完的时候徐律师说:“干脆等雨停了再走吧。”皖梅问:“我不影响你的工作?”他笑道:“别担心,你是我今天最后的客户。”他接著又问:“你刚才说你是安徽人?” 皖梅点头道:“安徽徽州人。”徐律师便笑了起来:“世界怎么这么小,我也是徽州人。爷爷奶奶都是徽州人。”
徐律师的爷爷曾是国民党将领,毕业于黄埔军校,在抗日战争中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后来自然追随老蒋去了台湾。在台湾的日子是富足的,也是不甘的,锦衣玉食的岁月里却日夜思念徽州的青山秀水。“我叫徐皖徽,是爷爷取的名,只可惜啊,他老人家最后一眼也没能望上徽州。”徐律师叹了一口气,皖梅也叹了一口气。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室内的空气温暖而宽松,有贴心贴肺长聊的气氛,那些关于故土和山水的话题,永远暖人肺腑。徽州城里的圆拱门,长长的石板路,高高的马头墻,墻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皖梅慌忙起立,从马头墙回到了现实。一个红头发的美国女人走了进来,她是徐律师的秘书,已在律师楼工作了十二年。她好奇地望了皖梅一眼,微笑提醒徐律师:下个客户的预约时间到了。
皖梅回了家,一阵一阵的心慌,到了夜里,白日里一叠一叠的场景,像是徽州农家水田的倒影。第二天照镜子,眼睛里漫出几分恍惚和缠绵。她冷笑了一声,对镜中人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是男人一脚踢走的豆腐渣!”皖梅低头细想,自己也没什么出格的言行。第一次单独面见徐律师,她破天荒地上了一次美容店,做了脸,化了一点淡妆,出门时挑了件贴身有款的衣裙,在美国这些年来,她都是灰扑扑的没有光,整日埋在餐馆里挣钱挣钱。这还是头一次,她温柔地款待了自己。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至少是种礼貌和尊重。徐律师的办公楼,徐律师这个人,都值得她的礼貌和尊重。
“怎么样,跟徐律师谈好了吗?” 电话那头魏兰的声音很明亮。
“谈好了。你知道,我和赵伟的案子很简单。”皖梅接著又补充了一句:“没想到我和徐律师还是老乡。” 魏兰好半天没出声,声音有点暗沉:“不可能吧,人家徐律师是台湾人!”皖梅问:“台湾人不是中国人吗?” 魏兰说:“可是每次老美一问,好多台湾人都强调自己是Tanwannise,不是Chinese。”皖梅笑了笑:“徐律师总是强调,他是徽州人,他的家在黄山脚下。”魏兰抬高了声音:“你们在谈什么?居然谈到了黄山脚下?”
自打和赵伟分了家,皖梅便挂在一家语言学校。学语言都是假的,她需要合法的身份,先花四千美元把身份养起来。没了赵伟,她得学一门立身的技艺,无论学财务还是护士,她都得把托福先过了。赵伟在协议书上放弃了存款,但皖梅依然很节俭,孤苦一人呆在美国,雾茫茫的前途,她的心还是很虚。她决定搬家,家里到处是赵伟的痕迹,赵伟的旧衬衣,赵伟用过的计算机,赵伟的篮球滚在角落……她一脚把蓝球踢进了垃圾箱。
魏兰说:“你应该开始新生活了。”皖梅说:“我这不是新生活吗? 新家,新学校,新老师。” 魏兰说:“你应该有个新朋友。” 新朋友就是男朋友,皖梅懂。魏兰很热心,轰轰烈烈地张罗开了。先是一个中餐馆的老板,五十几了,头发掉了大半。魏兰说:“他真的有钱,我亲眼见的,开的奔驰都是最新款的。”皖梅却听得脸青:“听说他小学都没有毕业,还是从福州漂过来的。” 皖梅在国内是大学老师,再怎么样,也不能嫁给半文盲的偷渡客。魏兰说:“好吧,这次是个高级知识份子。”早期移民的香港人,在美国念过博士,老婆几年前跑了,丢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一见面就告诉皖梅,他不能吃带骨头的肉,汤要煲得浓浓的,滚滚烫。他几个孩子的早餐各不一样,被子和地毯要定期拿到太阳底下晒。皖梅点头笑道:“你这个人要不要也挂起来晒晒?”
魏兰发誓,再也不当她的媒婆。不能怪魏兰,皖梅心头也是一阵悲哀: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还能怎样?这个年龄,女人的荷尔蒙急剧下落,鱼尾纹起了,脸色黄了,皮肤不再光滑了。但皖梅还是不敢认命自己老了。十八年前的她,也是校园的小美女,又弹一手好琵琶,低眉信手奏一曲,引多少英雄竞折腰。那年国庆,系里有她的节目,彩排完了,辅导员特地找她谈话:你那首《梅花》不能上,为什么?邓丽君唱的。那阵子全国都在扫荡精神污染,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是禁榜上的头名。皖梅不服气,大起胆子反驳:“如果《梅花》都被禁了,那这场运动肯定有问题。请问歌中所唱:‘梅花坚忍象征著我们,巍巍的大中华。’到底有什么错? ”那时候的皖梅年轻热血,正式演出的时候依然用琵琶弹唱了《梅花》。一曲罢了,掌声雷动,当时赵伟也坐在观众席里,拍红了手掌。后来学校要皖梅写检查,否则要给她记过,皖梅就是不从。她也是命好,因为外公是老红军,学校也就放了她一马。
皖梅吓了一跳,十八年的时光就这样轻飘飘地飞走了。梅花谢了,唱梅花的女孩成了弃妇。女人的梅花一生只开一度,光阴就是这么残忍,不讲道理。好象就是昨天下午,她还在校园的林子里怀抱一本曲谱,赵伟坐在她的身边,眼里流著恋人才有的温柔。自从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就不再是那个清丽的女孩。她学会了唠叨,学会了算计,嗓门大了,说话的声量像吵架。她在丈夫的眼里越来越不可爱。他其实也变了,表面上不温不火,她说什么他应什么,但是骨子里那个冷,时常让她心寒。有次她病了,让他去买药,他居然说,你身子那么好,怎么会病,多喝水不就得了。对这样的男人,她早没了生理激情,好多次在床上拒绝了他。他恨恨地骂了声:“他妈的性冷淡。” 她扬起手朝自己光溜溜的大腿一拍:“老娘就是性冷淡!”她的嗓门比他大。他后来再不想碰她,她也乐得轻松。反正老夫老妻了,就这么一回事吧。但男人就不认这么一回事,有个什么机会,得了风啊雨啊的,就要让心头的花骨朵儿怒发。
电话铃一阵响,她以为是魏兰,是不是心血来潮,又要给她推销男朋友?话筒在耳边发热,她听见一个低沉的男性嗓音:“皖梅,是你吗?” 是徐律师的声音。她的心一下跳到喉咙,堵得她的声音都快哑了:“你找我?是案子的事吧?” 徐律师很温厚地笑道:“我需要你的护照复印件。” 果然是公事,皖梅的心带著失望一点点朝下落。但她还是没放过机会:“要不这样吧,我马上给你律师楼送去?” 那天是周末,徐律师并不办公。他对她说了地址,又告诉她上哪条高速最快。
欢喜一下弥漫了皖梅的眼睛,自从和徐律师单独会面后,那份暖心的感觉一直烘著她的心,神神颠颠地盼著和他的第二次见面。虽然心头有张嘴一直在对她喊:这可能吗?可能吗?但她一定要去见他,去他家里见他,看来上帝也懂她的心思,给她安排了这个机会。就算机会后面是苦涩,是失望,她也顾不得了。她抹著口红的手在发抖,她开始嘲笑自己,却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亮了,又年轻了。
皖梅早就听魏兰说过,徐律师的房子在东湖区,那是本地最贵的地区,因为靠山面湖,风光静美,任何一栋房子都是四十万美元起价。徐律师的房子正好位于东湖的半岛,三面环水,那水在阳光下蓝得发紫,像春天的心思。最让她称奇的是房前的竹林,葱葱郁郁,又让她想起徽州。徐律师告诉她,竹子是自己种的,因为爷爷总是说老家的竹林有多么美。皖梅于是告诉他,她童年的老房子后面也是一片竹林。春天的时候,堂哥带她去竹林挖笋,挖回家的春笋被奶奶煲了汤,那是她记忆中最鲜美的汤,汤里还有火腿和腊八豆腐。徐律师的神情像个孩子:“我奶奶也会做腊八豆腐!”腊八豆腐是徽州一道民间菜。那豆腐是特制的,既可以单吃,又可以炒肉或堡汤。徐律师爷爷在世时,家里的厨子常做这道菜。
那个安静的星期六的上午,窗外的竹林在阳光下养著神。茶几上的茶烟闲闲地飘著,他们像老朋友一样拉扯往事。徐律师一个字都没提护照复印件,他不提,皖梅也不提,就当没这回事。快到中午的时候,徐律师想邀她出门吃韩国菜,皖梅笑道:“人都在这儿了,就不想尝尝我的徽菜?”
皖梅开了冰箱,才发现口夸得太早,佐料和材料都缺。徐律师说,人在美国,就简单点,肉只要是熟的,都能下肚子。他说得很客气,但她还是要尽力,只听锅碗瓢勺一阵响,一转眼就端出了豆豉蒸鱼,干煸扁豆,什锦肉丁。徐律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味道真香啊,又让我想起了有爷爷的童年。”皖梅本还想烧个笋子汤,可惜又没有新鲜笋子。徐律师忙说,那老美的笋罐头不开也罢,我早就烦了。皖梅便笑道:“等下次吧,徽州人煨汤特讲究,要用炭火慢慢地烧。” 他马上接口道:“是你自己说好的,下次?”
她的脸飞地红了,声音也急了:“徐律师,我……”
他拍了拍她的肩:“别叫我律师,叫我皖徽。”
空气里似乎有浮动的暗香,遥远记忆的某个角落正在开花。两人第一次私谈,就露了心头的秘密,似乎也不唐突。 “你聪明,漂亮,又肯吃苦,为什么先生还要离开你?” 她低著头,心头涌著温暖,一点怨妇的心思都没有:“其实不怪他,我也有很多的错,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找钱,又把钱看得太重了,没好好体贴先生的心。”
徐律师说:“他也应该体贴你啊?你打工那么苦,还不是为了家?” 皖梅的眼睛闪出泪光,她笑了笑:“有些事情,外人并不知道,外人只知道我们夫妻不和,我们给你的协议书上也是写的夫妻不和,为什么不和?” 她低头叹了一声气:“他怨我性冷淡,我们好几年没有夫妻生活。” 他“啊”了一声,也叹了一声气:“其实性爱并不是婚姻的全部。”她忽然有些激动:“可惜男人都是动物!”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是徐律师并没在意她的冲动:“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你要是我的太太,我就不会放你走!” 皖梅一下子语无伦次:“我有什么好,他说,他说我是泼妇。”徐律师说:“不,你其实非常的柔顺。”
“不,你错了!” 十八年前那一段关于《梅花》的故事,她说得很平缓,他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著光。“天啊,怎么会这么相似?” 他也说起了他的故事,又回到了台湾的岁月。宪法在那里立著,成年男子必须服役。有些富家子弟为了逃避兵役,小小的年龄便出国留洋。当时他爷爷还在世,将门之后怎能当逃兵?入伍的那年他才十八岁,青春的热血总是叛逆的、自负的。有事无事,他总喜欢唱“东方红,太阳升”,还有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明知是禁歌,他越喜欢唱。有次连长对他说:“你再唱,我就罚你!” 他嘻嘻笑道:“如果唱首歌都怕,这支军队也太无用了,还谈什么反攻大陆。笑话!” 话一出口他就受了罚,头顶著被子,跪在七月的大毒日底下,但就是不认错,晒死也不认错!后来有人告诉连长,他爷爷同老蒋的关系不是一般,连长这才作了罢。皖梅听得入了神,半天没说话,徐律师望著她笑:“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或许祖辈在徽州就是一家人。” 皖梅的眼睛楞在窗外的竹林:“我奶奶也姓徐,她告诉过我,她娘家有个堂兄是抗日英雄,很早就去了台湾。” 他们同时回看对方,悲喜交集,恍如被战乱冲散的一家人,却在天涯海角相逢。
他想起睡梦中的几个片段:早春的徽州,有晴天,也有微雨的天,泛著莹光的水田,漾出青苗和梯田的倒影,恍若隔世般的宁静。走不尽的长长的青石小巷,多少祠堂和牌坊,几百年的光景和叹息,生命中的另一种痴绝。白墙黛瓦的古民居,民居后的修竹和梅花,梅花深处站著一个女孩,女孩蓦然回首,朝他一笑,像他的亲人,又像他的的爱人。他血热心跳,想告诉皖梅他曾经的梦,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铃先响,皖梅看见他面露愧色,恍然大悟地对电话说:“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这是怎样的一天,他居然忘了好友的寿宴。
皖梅一夜未眠。欢喜的,缠绵的,忧郁的情愫像一条条河流横穿过她的身体。她看见窗外的月亮半明半暗地看著她,可就是没有答案。她知道徐律师也喜欢她,她和他是那样的巧,那样的有缘,他们还是亲戚呢,你看上天都在帮她,给她铺路搭桥。可是他愿意娶她吗?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总是想著从一而终,得到被法律保护的婚姻,而男人呢,或许就是一场心灵或肉体的娱愉,没有承诺的负担,一转身就可以被风刮走。他们都是成人了。白日的场景那么逼真,一幕幕在她眼前穿过,无论她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
两周过去了,徐律师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知道他忙,律师楼那么多的案子,还要兼法学院的教授。可是周末呢,她周末哪儿都不敢去,眼巴巴地等著电话响起,从黎明到黄昏,眼睛都酸了,胸都胀了,心慌慌的,像落水的蝴蝶。屋外有敲门声,一定是徐律师!眼前似有梅花清灵的疏影,她飞一样地扑过去,门开了,脸也黄了,原来是魏兰!魏兰一进门就报怨,这些日子电话总是找不著她。皖梅说,我哪能和你比,你可以靠在老公的树下乘凉,我得忙啊,又要打工,又要计划读书,还有乱七八糟的离婚。魏兰忽然不响了,对直直盯了皖梅几秒钟,这还是皖梅吗?皮肤那么细,眼睛那么亮,头发又直又黑,还有几分飘逸的型,皖梅坦白告诉她,她去美容院做脸,让小姐用最贵的营养霜,又去了韩国城的美发厅,那里的发型最适合东方人。魏兰“啊”了一声:“我知道那家韩国美发厅,搞一个离子烫就要两百美元。”魏兰记得那年圣诞陪皖梅购物,她看上了一件海蓝的风衣,试了试身,挺显身段的,可是因为没打折,她便不想要了。魏兰一旁看不惯:“不就是二十美元吗?我买了买了,算是送你的圣诞礼物。”
此一时,彼一时。她对魏兰笑道:“我再也不会为难自己,现在一周只打两天工。先前把自己弄得那么苦,结果老了,丑了,男人一脚就把你踢飞了。”魏兰也不同她绕弯子:“干脆对我明说吧,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皖梅的嗓子热乎乎地烫,胸口压著好多话,像关在笼子里的鸽子就要急切切地飞出来。但她还是稳住了。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她不想让她的朋友看她的笑话,否则这个脸真是丢大了。她于是半遮半掩对魏兰说:“有这么个人,有好职业,也有好心肠,说来绕去的,和他还有点同乡的情份,只是不知道他的心思。”魏兰一下就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徐律师,难怪皖梅换了模样,可她也太自不量力了吧,她以为她是谁,做做脸,做做头发就能迷倒英雄?徐律师是什么人,徐律师毕业于耶鲁的法学院,那地儿出来的都是美国最尖尖的律师。但魏兰还是不动声色,她鼓励她:“只要喜欢,就不要放过,其实男人也喜欢主动的女人。”
皖梅听进了魏兰的话,像得了力量,是啊,与其当个闷死的烧鸡,还不如哗啦啦地吐一地痛快,这才是她的本色嘛。夜已经深了,但她顾不得了,一个电话就通到徐律师的家里。她本想张口就问:为什么不理我?到底不妥,话吞下去了,出口时成了:“你在干什么?”徐律师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低沉:“我在听邓丽君的《梅花》,我想若是用琵琶伴奏,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月亮在云层后面忽隐忽现,黑夜的秘密,白天永远不知道。但空气里似乎有梅花暗浮的幽香。她终于靠在了徐律师的怀抱,那么温暖,宽广,宁静的环抱,闭上眼睛,身心彻底舒缓了,她的声音比水还柔:“皖徽,我不要你的承诺,只要你的心,哪怕当你一辈子的情人。”他笑了笑,拢了拢她的头发:“我要是爱上了一个人,才不会当她的秘密情人。” “那你愿意娶我?”她眼巴巴地望著他。他不出声,她急了,又说:“我愿意等,我不催你。”他还是不出声。她看见他的神色越来越灰暗。是该亮底的时候了!
许多人都知道,徐律师的妻子遇难于十年前的滑雪场,那时候他的律师楼已经上了正轨,生意和名声都蒸蒸日上。给他提亲的,主动进攻的,是一群又一群,他为什么眉眼都不抬?魏兰告诉过皖梅,徐律师的妻子美如琼瑶的女主角,读的艺术,与徐律师相恋于耶鲁的大学校园。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红艳薄命,徐律师一生都念念不忘。是这样吗?徐律师的心头有一轴秘密,第一次在青光下摊开了。他和妻子的新婚还是快乐的,节假日时二人常开车外出。有年在路途不幸遭遇了车祸,妻子毫发未伤,而他却昏迷不醒,醒过来后才知道生殖器受了致命的损伤。他是个开通的男人,诚恳地与妻子谈心:我就是这个状况了,你还年轻,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妻子哭著说:怎么样我也要陪你一辈子。徐律师心胸开朗,他相信自己会康复,后来接受中医的治疗,又学太极拳健身强体。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妻子的眼神和声音忽然迷茫起来,他也不多问,只是暗地里叹气。有个冬天,妻子说要跟一群人到山上滑雪,他那时正在接手一宗大案,她知道他走不了。他同意了,虽然他知道是场什么戏。两天后就出事了,出事地是在外州的滑雪场,当地的中国人都不知道,算是给他保了面子。
皖梅听得心惊,看来外面的传说都是荒谬的,不可靠的。想想也有道理,外人总是看光鲜的表面,哪知道里子就是发霉了,也不可能暴晒在阳光下。婚姻就像常穿的衣服,暖不暖身只有自己清楚。皖梅忽然生出一种庆幸:“幸好他有这个缺陷,不然哪还轮得到我?”
他为什么考虑她,她说过自己是性冷淡,或许她就是上帝给他的人,最适合自己的人?他想了很久,把它当作一件慎重的事,以至于两个星期没同皖梅联系,没想到皖梅先急,先主动问出来,他真的很感动,为她的眼泪和真情。
两个有缺陷的人,如果运气好,也能合成花好月圆。上帝还是公平的。两人偎在沙发上,掏了一夜的心里话,渐渐的,她有些倦了,闭上眼睛,很自然地依在他的胸口。半梦半醒的时候,她一边和他说著话,一边被他抱到了床上。他灭了灯,她依然还在他的怀里,他吻她,她也回吻他,她感到特别的温暖,有一种天长地久,相依为命的感觉。
皖梅和徐律师订婚了!当地的中国人听了,惊得像见了活火山。皖梅知道好多人都在嫉妒她,过去好多人都在同情她。她宁可要人的嫉妒,也不要人的同情,同情总是居高临下,施舍给弱者。那天魏兰和陆锋拌嘴,声音比平时高了几个分贝。陆锋冷笑道:“我知道你脑子里的妖怪,你看皖梅梅开二度,还开出了人参果,你哪能安心呢,你比她年轻又漂亮,也可以找个马律师羊律师什么的。”魏兰知道自己不会离婚,也知道自己没那个命,私底下还是爱刨细节,皖梅当然不能露半点火光,反顺水推舟地说:“你忘了,我们都是徽州人?”魏兰先是恍然大悟,最后还是百思不解。徐律师那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家世,才学,财富,仪表,无一样不出众。他的父亲还是台湾某大财团的总裁,他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干吗让这个生过崽的中年妇女中了彩?就凭徐律师的老家也在徽州?说不过去,说不过去。
答案在哪儿?人们好奇,炮制出五光十色的猜想,是不是皖梅的床上功夫超级强?是不是皖梅脱光了衣服有亮点?但更多的人却认定是皖梅设的计。皖梅一见徐律师就疯了,鬼迷心窍想占为己有,怎么才能搞到手呢?先是以徽州老乡套近乎,又编出一个远房亲戚,徐律师没上当。皖梅那个泼妇眼珠子一歪,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徐律师丧偶多年,好久没碰女人,皖梅便解了衣裳,解了裤子,母老虎一样扑上去,咬上去,事后徐律师眼睛一睁,后悔死了,可惜晚也!皖梅说她怀了个小律师,徐律师不相信。她声声逼他:你若不娶老娘,老娘把你的种生下来,带到你的律师楼去评评理。
她是从魏兰的嘴里听到的这个谣言。她没有生气,听了只是笑,笑后心头还漫出苦涩,她甚至希望谣言带一半的真实。她心头隐闪的秘密,只有自己才懂,她现在是多么爱他,这一个卓越的男人,真的成了她的丈夫!性冷淡早化了,欲望正在复苏,身体深处的躁动和焦虑,像一张饥饿的嘴,正在长牙。她知道自己不会当出墙的红杏,因为她更知道,这世上若是有奇缘,也不会绝对完美,带一点遗憾,带一点梦幻,或许才能天长地久。
新婚还不到一周,皖梅就在后院种了两棵梅花。梅花在美国很少见,但先生还是在网上帮她订到了,他一点也不心疼,一棵梅树就要五百美元,因为当年就能开花,当年的庭院就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皖梅不敢相信,她就是这个庭院的女主人。徽州那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传奇常出的地方,而她这个徽州女人,在磕磕碰碰的情感路上,居然也交了一篇传奇。
【BT2】夏家农庄
依依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两个人的家相距三百英里。她总是游说我搬到她的那座城市去,那是个风景如画的海滨小城,有蜿蜒雪白的海滩,我害怕飓风,对大海并不感冒,吸引我的是那个地方的夏家农庄。
夏家夫妇是对退休的教授,十二年前买下一个农庄,农庄占地四十英亩。有年夏天我辞职在家写剧本,写了不到一半,文思便枯了,依依邀我上她家小住一段时间。她答应带我去夏家农庄,她说:“真的很美,去看看吧,或许能找到创作的灵感。”她的车开进了农庄,感觉像开进了美国的桃花源。
七月的农庄,天蓝得发紫,阡陌纵横的农田间,几畦韭菜绿得鲜亮,四五排紫豆,刀豆,绿豆,结得铺天盖地,一路的黄瓜,西瓜,冬瓜,葫芦瓜,我一眼一声惊叹。惊叹声还没有落,车子已经滑进了果林,满眼满面的万紫千红,我没有想到夏天也会有这么绚烂的色彩,金红金黄的桃子和梨子,粉红蓝紫的美国李子,蓝莓和红莓在竞争着,看谁比谁妖艳,她们当然比不过招摇的红樱桃,那是一树怎样的惊艳,在阳光下辉煌得震撼。夏日里阴晴不定,忽然间太阳收了,云暗了,闪电来了,风雨中摇曳的樱桃,似乎听到神灵的招唤,心一动,轻轻一跃,身子便离了枝头,飞得悠闲坦然,落得自由自在,落地的果子依然水灵,隐闪着对天父地母的万千柔情。
依依的车停在果林的尽头,我们的眼前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湖中浮着一个小岛。依依上过岛,她说岛上林木苍翠,百鸟和鸣,像人间的天堂。岛上还生有灵芝,有的赤红,有的紫黑,夏家夫妇每年都会采集灵芝,把晒干的灵芝寄给国内的佛教组织。但她又说,夏家夫妇信佛,我们可以采灵芝, 但是不准打鸟,不准打鱼,我们划船时看见水鸟吃鱼,但是我们不能吃鱼。为什么?夏家夫妇是这样解释的:动物愚痴,所以互相残杀,所走之路都是一条血路,而人是有智慧的生灵,仁慈理性,应该行光明的正道。
进了夏家夫妇的门,屋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依依的好友舒琴也在里面。舒琴告诉我,春天他们会来夏家农庄挖竹笋,又绿又肥的豌豆尖当然不会放过,还有嫩红嫩红的春椿芽;再等几天,草莓就红了,蚕豆就熟了。他们都说我来的正是时候,樱桃,李子,蜜桃都结果了,红的紫的,黄的粉的,眼前那个斑斓,那个气势,兴奋了多少人的心,陶醉了多少人的眼。
夏家夫妇总是说:“笋子很鲜,对吧?樱桃很甜,对吧?蘑菇很香,对吧?老天既然给了我们这般丰富的食物,我们没必要再吃动物的肉,是这个道理吧?”夏家夫妇是虔诚的佛教徒。曾经不是,自打二十年前,独生儿子生病去世,二人悲痛欲绝,回国散心时,在佛教胜地五台山皈依三宝 ,入了佛门,入了佛门并不等于彻底出家。假日结束后,他们依然回美国工作,只是厨房和饭桌上再也没有肉的味道。
没有肉的一日三餐依然是美味佳肴,蒜香豆腐,葱爆香菇,芝麻红薯酥,花生红豆泥,凉拌的豆皮和凉面,光佐料就有七八种 –油辣子是刚出锅的,香菜和小葱是地里刚采来的,榨菜粒,芝麻酱,花生酱,姜蒜水都是夏夫人亲手调制的。如果来了客人,夏夫人会烤一大盘核桃奶酪糕,众人一边吃一边笑:“你说你们吃素,那蛋糕里面的鸡蛋算是素吗?那可也是生命啊!”夏先生不慌不忙地说:“如今的鸡蛋都是来自养鸡场,孵化机里出来的鸡蛋没有生命。”夏夫人在一旁接口:“我们平时也不吃蛋和牛奶,只是请客时用,喝豆浆比牛奶爽口多了。”
我是第一次在夏家农庄用餐,从来不知道,素食也会这般美味,比大鱼大肉舒服多了,不仅是清爽,那是一种滋心润肺的美妙,回旋在唇齿之间。饭后我问夏家夫妇:“你们种了这么多菜果,难道不怕虫吃,不怕动物来破坏?”舒琴在一旁插话道:“我先前也想当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番茄和葡萄,先是被虫啃,然后被鸟咬,紧跟着兔子和鹿子轮番糟蹋。”依依说:“你干嘛不买个笼子,专捕动物的,店里有卖的,捕到的兔子也好,鹿子也好,我们烤来吃。”夏先生听了,皱紧了脸,夏夫人忙说:“千万千万别这么干!前些年,我们农庄的虫子也多,动物也多,我们便对它们说,这里有块地是专给你们吃的,其他地的菜果你们别碰,好吗?” 我和依依好奇地问:“动物会听人话?”夏先生说:“说出来你们不相信,动物比人懂道理多了,这些年我们吃的蔬菜水果没一个虫眼,鹿子和兔子也没来糟蹋。”
我相信夏家夫妇说的真话,因为他们耕地从不用化肥,但是种出来的瓜果,新鲜水嫩,比超市卖的还漂亮。回家的路上,依依还告诉了我一个故事,关于夏家夫妇和他们的一个约定。每年的春夏之交,他们这群人会邀约着上山打鹿,而夏秋之交,又是下海捕鱼抓蟹的好时机,那些大西洋的蓝螃蟹,个个肥大鲜嫩,他们用葱姜清蒸,用豆瓣爆炒,然后又炖一锅冬瓜螃蟹汤。照片不小心被夏家夫妇看见了, 连喊:罪过,罪过,可怜,可怜。不知是他们罪过可怜,还是螃蟹罪过可怜。舒琴说:“阿弥陀佛怎么说我管不了。我已受了洗,信了上帝,上帝创造了万物,上帝早说了,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作人类的食物。”夏家夫妇信的佛教,佛教是六道轮回,吃动物的肉就是吃前世父母的肉。
但夏先生并不排斥基督,他说:“圣经里早说了,上帝最早所造的亚当和夏娃,他们的世界美丽清朗,花园里百花不谢,树上挂着鲜美的果子,他们的食物就是水果和蔬菜。洪水以后,植物被淹毁了,上帝才允许人吃肉。但在伊甸园的人们是吃素的,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乐园,永远的喜悦和平安。”
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好的宗教无不都是仁慈博爱,劝人为善,这是夏先生的观点,他和夫人只是因为跟佛有缘分,才吃斋念经,但对他人的信仰,极为尊重,从不谴责人家的观念。只不过自家请客时,始终以素食款待。许多人都爱夏家的素食,当地的中国人都知道,夏家农庄的香菇比肉还香,夏家农庄的豆腐比活鱼还嫩。夏先生说:“你们来我家吃饭没问题,你们来我家挖笋子,挖洋芋,采蘑菇,采嫩茶,抱西瓜,抱冬瓜,摘李子,摘苹果,都没问题,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发誓,春天不要上山打猎,秋天不要下海网鱼。”
众人忙点头,阿弥陀佛前发誓,夏家夫妇又没要大家戒肉。真的,冬天只要没有大的寒流,菜地依然郁绿一片,蒜苗和白菜可精神了,柿子树上还挂着红红的果子,柿子树有三种,日本柿子甜脆可口,中国柿子细腻软甜,美国柿子小是小,但最甜,像上等的蜂蜜,吃到嘴里还有种桂花的芳香,你能在舌头尖上感觉天地精华的美妙。冬天还可以采板栗,采上满满的一桶,带回家去烤着吃,或是烧鸡也行,那满屋子满院子的香,人生夫复何求。就算不吃活鱼又怎样?这富足安宁的日子,温暖踏实。那一年春天众人守了信,没有上山打猎,但是一到秋天,菊花黄了,众人都知道螃蟹肥了,他们的舌头开始蠢动,口水开始外流,一闭上眼睛便是活螃蟹的鲜香美嫩。
“ 开船下海吗?”舒琴问。舒琴家有渔船,船上装了雷达,若有鱼群时,能发出信号。舒琴家的渔船是她老公去年圣诞买的,酡馥记得很清楚。舒琴老公常年在北京做大生意,不知包了几个奶,舒琴在美国带着两个孩子,虽说不缺钱花,但心头到底苦恼。孩子毕竟是老公心头的肉,老公每年圣诞节回家呆上三星期,为了弥补妻子孩子的愧疚,对他们的要求一般是有求必应。前年圣诞给孩子买了跑车,给妻子买了钻戒,钻石大得像颗子弹,去年又买了渔船,那渔船上还配卧室和厨房,老公对老婆说:“你如果寂寞,可以带一帮朋友航海旅游。”老婆恨了他一眼:“我才不寂寞。”
现在正是菊香蟹肥的好季节,众人都在怂恿舒琴下海,我有些担心:“我们可是在阿弥陀佛面前发了誓的,不上山打猎,不下海捞鱼。”舒琴说:“发了誓又怎么样?我们又没干坏事,再说菩萨大慈大悲,不跟我们计较。”我虽然没进佛门,但心头已存了敬畏:“菩萨慈悲,可以不计较,但菩萨身边的守护神,大都有恨心,会发怒的,夏家夫妇信佛多年,定有神明相随。” 舒琴的一个教友哼道:“神明又怎样,我们信耶稣,佛祖的神明见了耶稣也要退三分。”众人又提起前些天去夏家农庄抱冬瓜,看见几个教堂的洋人也在农庄采果子,那些洋和尚可是三餐离不得肉的,还特爱钓鱼,夏家夫妇怎么没让他们发誓?明显的种族歧视嘛。”
我知道那几个洋和尚的故事。附近的教堂最近发起募捐,为一个换肾的小女孩筹集医疗费,那小女孩的父母都是偷渡过来的墨西哥人,无法享受美国穷人的医疗计划,当教堂组织募集时,夏家夫妇捐了几千美元,还同基督徒们一同做了祈祷,在耶稣的神像面前祈祷。虽说跟佛门不一样的宗教和仪式,但二人也没觉得什么不妥,临走还邀请众人上农庄,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他们愿拿多少就拿多少,只要能帮助人,开一辆卡车来都没有问题。虽然信仰不一样,但善心却发一处。现在基督徒们去农庄采果摘瓜,夏家夫妇会让他们在佛祖面前发誓不要下海打鱼?
那天苏琴带领众人下海,我的手机响得要爆炸,他们在电话里勾引她:“快来吧,开车过来还来得及。我们已经满载而归了,住在岛上的一栋房子里。”
“你知道我们网的蓝螃蟹有多大吗?足足有一尺啊?还有那刚起锅的Sea Bass(海鲈),香得不得了,舌头都化了。”
“信不信由你,我们还抓了鲍鱼,太多了,太多了,吃都吃不完。”
“我只恨不得生出三张嘴,八个胃。”
众人的声音狂喜如瀑,高一句低一句响过我的耳边,我没有羡慕,心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而后漫出几分不安和悲哀。她对苏琴说:“只要平安回家就好。”
“ 没问题,我们这一路啊,简直是顺风顺水,路上顺,海上更顺。”可是他们回家的路上没有顺。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却突然来了辆警车,要检查他们。检查就检查吧,他们又没贩卖海洛因。警察没有搜出毒品,却搜出了七八条不符尺寸的鲍鱼。州政府法律摆在那里,要不坐牢,要不罚款,罚款八千美元。
佛经里说过:“人的一举一动,天地鬼神,诸佛菩萨,无不悉知悉见。”古人也说过:“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而做人的资格,就是要心中存敬畏,诚实守信。依依后来对我叹了一声气:“难怪夏先生说,我们这些人连动物都不如,动物听了话,都会守信,不再吃地里的蔬菜,我们这些人,怎么还这么贪婪?”在那一刻,我们心澄神清,对佛法生出一种敬仰,敬仰它的真实和存在。我对自己说:我会把家搬到这个地方来,我不是贪婪夏家农庄的鲜蔬嫩果,我只是想离善良更近,离清静和智慧更近。
【BT2】茉莉花茶
大家都觉得我很怪,一个美国长大的孩子,爱茶却不爱咖啡。我喜欢用母亲给我的仿清紫砂壶泡茶。 茶香闲 闲地飘了出来, 我看见茶叶在滚水里慢慢地展开, 上浮下沉, 横斜错杂, 最后 化作一片晶亮的森林, 森林后面便是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夏天。母亲说,那是一个仲夏的夜,莹蓝的天, 明黄的月, 院子里一蓬蓬的茉莉花开繁了, 香得正浓, 于是祖母便给我取名叫茉莉。我记忆里茉莉花的样子已经朦胧,因为我还没上小学,就跟随父母来到了美 国。
父母初抵美国,万事艰辛。父亲是个博士,热爱科学, 日夜都熬在实验室里。 母亲不喜读书, 但爱钱, 一个劲地在中餐馆打工 ,不分周末和周日。 童年最深的一幅图就是母亲数小费 — 雪亮亮的灯光, 母亲喜悦的脸, 一张张绿黄色的钞票在快乐起舞。
“你瞧,你瞧,我一天的小费就高过我国内两个月的工资, 六天就是一年啊!”母亲脾气并不好,但她此时的脸上,却闪着天使的光茫。
我一天天地长大。 我有一大群的美国小朋友, 我和小朋友去公园植 树,去养老院做义工,参加教会的演出为患病的孩子募捐…… 我过得很幸福,至少比一般的中国孩子,父母都在忙,没有精力来逼我学中文,学钢琴,学书法。我的头顶是一片阳光。但是阳光下面也有阴影,一段一段,暗淡了我的心灵。 在那个时候,从法律文件上来看,我们全家三口的收入,都依靠我父亲一人当博士的资助,也就是一千美元。 没有人知道我母亲在中餐馆打黑工 — 那不用上税的收入,是我父亲的两倍多。 于是我有了资格申请学校的补助。 学校每天的餐费,父母不用为我缴付。但我朦胧感到一些蔑视的眼睛, 带着炫目的寒光,刺伤了我的心。吃免费餐的学生, 多是出生在HOUSE PROJECT(一种政府提供黑人的免费公寓)的孩子, 父母没有工作。 而我的父亲是个博士啊, 你让我的老师和同学怎样看我? 虽然我聪明好学, 门门功课都是A, 但我一点也不敢骄傲。
“你想得太多,自寻烦恼,福利不用白不用。”母亲的眉眼都没抬。我怔住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 她难道不知道四十美元,每个月四十美元的餐费,就可以挣回女儿的尊严。 她可以给我买那么多漂亮的衣裙,都是名牌的,一 件比一件鲜亮齐整, 让我穿着它们去吃免费的午餐。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罩在一 个奇形怪状的瓶子里, 我要打碎这个瓶子,我要快快长大!
我的心灵蒙上了一尘灰,昏暗而轻飘,自动将父母隔开了。 我拒绝用中文同他们交谈,因为只有在英文的世界里,我才是个自由的孩子。 母亲忽然慌了,急了,我明白,她的一个朋友的女儿不仅在学校功课优秀, 还能背唐诗三百首, 在华人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出尽了风头。 她好强的个性绝不容忍我的“残缺”。在 家里,她开始强行逼我学中文, 背诗词, 我当然要反抗! 她不给我吃饭– 用中国人特有的责罚方式,她认为很正常,也很自然。火与水隔开了我与她。
爆发的一天终于来了。她叫 踢遐 (TISHA),我的同班同学。 是个成绩优秀的黑女孩, 她家离我家也就两个街区。 一天我邀她来家里看录像, 那是一部关于大学啦啦队的电影。我们边笑边看,踢腿扭腰,模仿剧中人的动作,我说:“进了大学, 我也要去啦啦队。”
“你要死! ”门忽然被撞开,母亲阴沉的脸,像寒风中的乌鸦。 踢遐敏感地咬紧了唇,尽管她听不懂一句中文。“你要是再把黑鬼带回家来,看我不打死你。” 踢遐刚一出门, 母亲的喉咙便震开了:“我在餐馆受黑鬼的气还没够? 你居然把这瘟神请到家来,什么东西? ”
窗外白晃晃的太阳光刺得我眼痛。我在想明天该怎样向踢遐道歉, 或者什么也别说, 道歉会更伤她的心, 有什么办法, 我这样的母亲! 我含恨低头,不想和她 争, 争也争不清。 可她的语言越发嚣张: “千万别去那死黑鬼的家,她要是有个什么兄弟,非把你强奸了不可。”是她强奸了我的心。 我终于忍无可忍,尖着变调的嗓音,用英文骂她是疯母狗。 她气极,“诳”的一声, 一个巴掌甩在我脸上,我顿时黄了, 天地都黄了,惊吓之后,抓起电话 就要打911。
“你想让警察把我带走? 把你老妈送进牢房? ”母亲叉起腰, 一点也不慌,站在一旁冷笑道: “你要打911,尽管打, 警察还没来, 看我不先把你打死。”电话“啪卡”一声落在了座机上,我到底放弃了, 我怎么能同母亲斗呢,母亲毕竟是母亲。 我离得开她吗? 我还靠着她, 靠她的时间还长着呢。
长吗? 三四年一眨眼就恍过去了。我入了大学, 搬进了学校的女生公寓 。离家三百英里,以为彻底摆脱了母亲暗沉阴郁的影子。
女生宿舍楼已有一百多年的高寿, 长长的管道生了锈, 一片片往下掉 — 学校只知道收钱, 也不派人来修一修。楼梯和过道上点点的污迹, 像数不清的黑麻子 — 他们说,那都是一个世纪前的学生吐在地上口香糖的遗迹,我不太信。电梯三天两头都在生病,病好了,也不敢去惹它老人家, 唯恐哪天和它老人家一同见了上帝。 两个女孩合用一间卧室, 两个卧室的中间是卫生间, 也就是说,四个女孩共用一个卫生间。 和我同室的女孩是室友(ROOMMATE),和我们共用卫生间的隔壁女孩便是房友(SUITEMATE)。
室友叫艾米妮(EMILY), 深黄色长头发, 蓝灰的眼睛, 来自加州的圣大保罗(SANTA BARBARA), 至于两个房友,一个叫科瑞丝(CHRIS), 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巴卡瑞唐(BOCA RATON), 头发深棕色偏黑, 皮肤黑里透红, 一看就是晒多了太阳。 另外一个叫海迪(HEIDI), 来自纽约,没有多少血色的脸, 玲珑的五官, 精致得像雕塑, 浅金色头发如流水泻在她的肩头。 我认为她是她们三人中最美的一个,可她偏偏嫌自己的皮肤太白,羡慕科瑞丝被太阳晒黑的肌肤。
“这有什么难,在太阳底了游一个下午的泳。” 我说
“可我越晒越白。 ”她觉得很无奈。
我正想找话安慰她, 只听艾米妮和科瑞丝在一旁争了起来, 套用我母亲的话,是那种“谁不说咱家乡好。 ”
“圣大保罗绝对是全美最富的地区, 因为前总统里根和歌星杰克逊都把家安在圣大保罗临海的山上。 ” 艾米妮说。
“巴卡瑞唐才是全美最富的地区。 ”科瑞丝拿出了证据:“每年的劳斯莱斯车在巴卡瑞唐销量最高。 ”
我以为海迪要加入她们的争执,因为她来自纽约,不用列举数据,更不用涂脂抹粉,举世瞩目的名气, 谁都会相信。 但是海迪什么也没说,她站在门口,高声招呼大家:“快出来看这是什么东西? ”
我们寝室的对门,门上贴着汤姆. 克鲁斯(TOM CRUISE) 的明星像,他雪亮的牙齿,迷死人的微笑,眼睛却被人挖成了黑洞, 脑袋四围还飞出一圈彩色的汉字。“你是中国人,应该知道这些字的意思。 ” 三个人都在问我。感谢母亲当初逼我学汉语, 斗大的字我还是认识两箩筐。 “上面写的是……”我舌头抖了两下,还是抖出了答案:“幸福,和平,快乐。 ”
“她们把汤姆. 克鲁斯的眼睛挖了,就幸福和平快乐了? ” 海迪一问, 我们四个都笑了。正说着,只听里面的尖叫和摇滚缠在一起荡秋千。 十七八岁的年龄, 喧嚣和发泄的年龄,环境虽然苦, 难得的是那份透明的自由。
夏天我们去湖里游泳,把打足了气的充气床推向水中间, 就当它是水中摇摆的大床,七八个晒得发红发黑的身体,男男女女, 一层层叠在上面,拥着挤着,笑着喊着:“老虎朝前, 老虎朝前。 (GO-TIGER, GO-TIGER)。 老虎是学校橄榄球队的象征。一不小心床翻了,满湖的嘻笑怒骂声,惊起一群戏水的野鸭。
展眼一晃,冬天的雪花铺天盖地,一夜醒来,湖畔的青山绿树都成了晶莹世界。 学校因下雪路滑,宣布停课。我们求之不得, 三五成群, 去学校食堂(CAFETERIA) 偷托盘(TRAY), 托盘抱在胸前,俯伏在雪地,这就是我们的雪橇! 从湖畔的山丘朝下滑, 朝下滑,无限的风光,无限的美丽,世界在飞舞, 不好, 我控制不住了! 风呼啦啦地在我耳畔呼啸, 我直直地滑入了湖水中。无数的冰寒的针, 针针扎在我的肉上,我挣扎着,狗熊一样上了岸,头发和眉毛还挂着碎冰渣子。 岸上的人们跺脚拍手,笑弯了腰 ,我原来给众人演了一出落水好戏。
我浑身发抖坐在地上,艾米妮边笑边走来,脱下大衣披在我身上。 科瑞丝拿出手机,接通了学校的警察。 为什么要喊警察, 科瑞丝的车就停在一边。 她干吗不送我回家? 周围的人声和风景,似乎隔了一层纱,我已经冻得像在另一个世界思维。
艾米妮后来告诉我,科瑞丝怕我浑身的泥水弄脏了她的新车。 两个月前,她缺课去外州会男友,是我帮她完成的作业, 她说我对她那么好,我就是她的妹妹。妹妹? 算了吧。
凄凉的寒风打在公寓的窗棂上, 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我心烦意乱, 眼前全是陌生人嘲笑的脸和嘴, 有这么好笑吗?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把暖气再开大一档。 艾米妮告诉我,自从我掉入湖水后, 当晚整个学生食堂都在传笑, 说一个东方女孩滑雪掉入了湖心中,湖水很深,但她水性不错,在水里 扑腾了两下, 又游了几个来回……
故事多传了几张嘴, 自然会走样, 我没精力去理睬这些无聊。 我想起母亲的故事。那时她还在高中,学校去公园春游, 湖水里划船, 有人起恶作剧,弄得船身摇晃。 她一不留神落入了水中,岸上的人,船上的人,都拍手痛笑看她的热闹。“要是在美国,才没人笑你,都会帮你。”那时我对母亲说, 觉得长在美国,是上天给的幸运。
我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开始感冒,没有食欲,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 学生食堂(CAFETERIA) 里那些老美的东西。我的头晕晕沉沉,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白晃晃的天花板, 盯久了, 神思就乱了, 我想起了白潋潋的砂锅鱼头汤, 自然还有麻辣干香的炒牛肉, 酥软的红烧蹄膀, 一小笼一小笼的粉蒸排骨,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长在美国的阳光下,爱的却是中国的饮食,我天生就娇弱的胃,只有母亲的饭菜才知熨贴。 在家偶染小恙,喝一碗母亲的酸菜鸭子汤,便觉得神清气爽。 日日习惯了,自以为天经地义, 离开了, 倒成了最长的怀念。归根结底,我还是中国人!
时光与空间, 拉开了距离, 母亲留在我心中那个狰狞的暗影, 淡化了。 一人独处时, 也常想起她的诸多好处。节假日开车回家, 母亲见了我, 满脸是笑,眉眼和嘴角比过去柔和了很多。 我漫不经心地谈及学校落水的事, 母亲一听, 脸上的肉都紧了,一叠连声地说:“你当时一定冷坏了。一人在外,怎么不小心,生病了吗? ”她唠叨了很久,我只是点头。如果母亲当时也在, 她肯定是唯一不笑的人。
阳光细碎地洒在我的身上,我身上黑得发亮的学士袍, 头顶上的学士帽,拖着一排杏黄色的穗子,苏苏地晃。毕业了!我前面的路光辉灿烂。 我以全A的成绩和教授的推荐,去了家大银行,当上了金融分析师(Finical Analyst )。
母亲很为我骄傲, 她逢人就说:知道我们茉莉在哪儿上班吗? 市区最高的那栋楼,你们上去过吗?有八十二层高啊, 那里面啊,全是白人,对了,也有黑人,黑人多是清洁工,就我们茉莉一个东方白领。我们茉莉已经融入了美国的主流。
我在一旁听了, 哭也不是, 笑也不是,开口更不是, 只觉得脸上的一层薄皮因绷得太紧,裂了,断了, “沙沙”地直朝下落。 这就是我的母亲! 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连我所在银行的全称 (Wachovia Security ) 都不会念, 还好意思逢人就夸, 那些不伦不类的话肯定被懂的人当作了笑谈。 我幸好没在中国人的圈子混, 否则脸朝何处放。
我有了固定的的男朋友。他叫杰瑞(JERRY),我喜欢他,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和爱好。他带我去纽约,他给我的纽约和母亲给我的纽约是两重天。童年时母亲也带我去过纽约,中国城破旧拥挤的街道,堆满人声的杂货店和餐馆,油腻腻的椅子母亲也可以坐下来,然后大声同老板聊天,像在吵架。窗外飘来烂蔬菜一样的味道,一桌子的点心我一个也不想动。
酥软金黄的甜卷放在精制的小碟里,空气里流动着咖啡的浓香,这是纽约证券交易所 (NEW YORK STOCK EXCHANGE)的 培训室,杰瑞有个同学是这儿的负责人。九点半我们去前台看热闹,密密集集的人群和灯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子敲响了钟。钟声一响,全场都是亮和闹,一天的交易开始了,世上又有多少新贵诞生。中午我们在花旗银行大楼吃午餐,窗外是著名的哈德逊河,遥遥看见自由女神朦胧的背影,大河对岸是新泽西,新泽西的人该看得清她的脸。
在华尔街,总是看不够的金融风景,我们又去了美林证券(MERRILL LYNCH)。偌大的前台操作室,似乎无声无息,谁不知有陈兵千万,因为居高下望,落地窗把江水剪缩成画,画里只有水,一大片碧蓝明亮的水,仿佛窗外是浩荡的海。真够气派!杰瑞说,美林证券的这片地,是世界金融中心(WORLD FINANCIAL CENTER ) 。寸金寸土的曼哈顿下城,只有这片地才宽广大度,没有喘不过气的高楼挡了暖风和阳光。我们坐在草坪上看风景,杰瑞说美林证券楼前的自行车道,清爽明朗,让他想起母亲的故乡荷兰。
从纽约回家, 杰瑞问我旅途的感觉,我说:“华尔街的人真有口福。没想到美国也有精美的食物。”
“你什么意思?美国的饭菜不好吃,你难道不是在美国长大?”
“可我偏长了个中国胃。”胃不舒服的时候, 我常会为自己熬上一锅粥。
“这是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 ”杰瑞没见过粥。 那时候, 我们搬在一处同居了。
“你尝尝, 是用水熬出来的米。 ”
“我不尝, 像病人的呕吐物。 ”杰瑞皱起眉眼,嘴脸都歪了: “恶心死了。 ”
日子久了, 见惯不怪,也就不恶心了。 杰瑞居然也爱喝粥。 当然,对于中国饮食,他不是全盘接收,而是带有批判的吸收。我们周末常去一家广东点心店, 杰瑞最喜欢的是叉烧包和糯米鸡, 还有酥皮蛋挞, 有时候也会要一小碗皮蛋粥。 他不喜欢凤爪, 也不喜欢海蜇皮, 更不敢碰用鸡鸭内脏做的菜。 他说:“这些东西,或许他爷爷奶奶能吃, 因为他们来自法国, 连虫都敢吃。 ”我忍不住笑, 我明白,他说的虫是法国蜗牛,在美国只有很高档的餐馆才能吃虫。只是有一天, 忽然听说皮蛋就是鸭子下的蛋, 再也不敢碰皮蛋粥了。老美除了吃鸡蛋, 其他蛋都不敢乱碰。
每次去吃点心, 老板娘都会为我们泡上一壶滚滚的乌龙茶,杰瑞道了谢后,饮了一口, 低声向我笑道:“还是没有家里的茶好喝。 ”家里的茶是茉莉花茶,茶水里有茉莉花的清香。 我笑道:“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就是茉莉花。”“难怪你身体那么香, 却从不用香水, 原来你就是花,花就是你,天生的芬香。”
我淡然一笑, 她喜欢他的甜言蜜语, 也喜欢这种悠悠然然的日子, 就像大提琴随意奏出的一段旋律。
舒缓的旋律里偶尔也会跳出几个不协调的音符。 那天杰瑞出差去外州,母亲忽然跑来了,脸像黑火鸡的毛,“你和杰瑞睡在一起了?”“就这么一会事。 ” 我只得平心静气。 点心店老板娘是华人教堂的积极份子, 最爱传播事业。
“你啊, 你,”母亲听了,信了传言,痛心疾首拍手叹道:“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 白白给了他, 凭什么被人占了便宜。”
男欢女爱,平等的爱,谁占了谁的便宜?我想笑。 心头早起了一座山, 自觉地将母亲隔远了。
母亲到底是母亲, 每次来看我, 都是一大堆吃的用的, 当然也附带一大堆唠唠叨叨:“天冷要记得加衣服, 平时要多吃蔬菜。开车要小心, 千万别开太快。”
“我的天!”她叫起来:“ 厨房的窗户怎么不关上, 要是晚上来坏 人……”
“没有坏人,这儿是好区。 ” 我不耐烦了,心头爬了杂草。
她知道该走了,留下桌上的一堆礼物。 这次除了她亲手烘烤的 一盒点心外, 还有套崭新的厨房餐具,一株翠亮的植物, 种在宝蓝色的陶瓷花盆里,开了两三朵娇柔的花。“这就是茉莉花。 在美国不易找的。你不是说你从没见过真茉莉。 ”
茉莉花的芳香,时不时飘了过来, 和着一阵清风, 像细碎的音乐。母亲就是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不会计较恩怨得失。我自己都忘了的一句话, 却被她记在了心头。 杰瑞何曾对我这样心细过,上次让他帮我买一套注册金融分析师(CFA)的资料,过了两星期忘得骨头都没了,还反问我资料的全名,他心头有我吗?按照母亲的逻辑,我和他有了关系,我就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却在承担同居的房租,难怪母亲这般痛心疾首,她为她的女儿不值。 我急什么急,不到二十三岁的年龄,要谈婚姻似乎太早。
这个晚上,我们为鸡毛蒜皮又红了脸,脖子直了,声音也粗了。 杰瑞说: “我走! “如果两人要分手, 杰瑞当然得走, 因为我是付房租的主人。 不过同样的一场戏, 已经上演了好几回,杰瑞人走了,钥匙还在手上, 少则四五天,长则两周, 随时都可回家, 回家时两人又睡在一张床上。
这七八个长夜, 我只有抱影独眠,听风声掠过树梢,看明月穿过浮云,拥衾能与谁语? 想起杰瑞的好处,两个人至少可以互暖。 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 朦胧间听见”唏唏唢唢”的声音,杰瑞又回心转意了吧? 别懒他, 更不要开灯迎他。
床荡了一下,他扑向我,像一块巨石压下来, 这该死的! 我还没来得及骂, 他急疯了似的撕扯我的睡裙和内裤, 他嘴巴里一股逼人的烟草味,窒息了我的呼吸。 我怔了一怔, 全身顿时僵住了,千百条带勾的毛毛虫, 同时咬紧了我, 我动不了, 摆不了,这个男人不是杰瑞!
“放轻松点,宝贝。”他说话了,典型的老黑的声音。我开不了口, 一把冰凉的尖刀比在我的咽喉处。 黑影沉沉中, 我看见一道赤红炫目的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以为那是我的血, 我的血在静夜里四下飞射,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走了,宝贝。” 他翻身下床,说走就走。
“你等等。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没有死! 既然我没有死, 我就要让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飞快地, 我要拧亮床前的灯, 我要看清他的脸,这张万恶的犯罪的脸! 他显然是个老手, 身子一转, 猛地打落了我的手, 恶狠狠地低喊: “不准开灯, 否则我要你的命。 ”
他的刀又逼了过来, 阴凉凉地贴在我的脸面。“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把满怀的恐慌压成了墙,堵在胸口。脸上挂了笑: “你一定饿了,楼下的厨房有炒饭。”脚下的地板动了一下,他同意了:“但是不能开灯!”
没有光线的厨房,窗户大大地敞开着 — 他就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 母亲说对了,要关上窗户。 室内影影绰绰, 一切都泡进了浓黑的汁液,我睁大了眼, 眼都酸出了泪,还是没看清他的眉眼。 我眼前一线流光。“冰箱里有啤酒, 你要吗? ”
他点头喊要,我求之不得。“你过来看看,有百威,也有喜力,不知你要哪样。” 我拼出来的温柔像刀穿透我的心,我用力敞开了冰箱。
冰箱橙黄色的灯光,彻底地照亮了他的脸。这张脸,我知道,已经刻在了我的心头。他不知是计,还在东挑西选,我平静地笑:“想不到你喜欢百威, 我爸爸就喜欢喜力。 ”我忽然说不下去,嘴巴和舌头都在索索地抖,我毕竟怕,怕他会看穿我的计谋而杀人灭口。
他一口气喝干了啤酒,我稍微放了心,又把一瓶百威递到他的手中,这次我的动作从容多了,声音也很自然,像在同朋友聊天:“知道吗? 我来自中国。 ”他说:“可是听你的声音像个美国人。 ”
“因为我很小就来美国了, ”我一边说, 一边朝厨房的壁柜处望, 我知道菜刀在那儿,那一把中国菜刀,母亲给我的, 薄而利,骨头宰下去也不费力。 十个手指头在黑暗中勒出了汗, 我迸得浑身的筋脉和血管都变形了。 只恨不得冲上去,抓过那把尖刀,朝眼前这团庞黑丑陋的影子剁去, 一千刀, 一万刀也不解恨。 小时候,母亲曾告诉过我“千刀万刮”的故事, 我幼小的心灵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这么残忍, 现在我明白了!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做, 只有静静地将戏演完,否则我功 亏一篑, 连命都保不全。
老黑吃饱喝足, 临行前打了个嗝儿,说了声谢谢。 我依然恍惚,不知道在黑寂里呆立了多久, 当确信老黑已经走远,自己安全了, 我的神经终于全面崩溃, 我尖叫着“救命 (HELP)”, 向邻居家疯狂奔去。
笛响灯闪, 警车风驰电掣地开来了, 我泪流满面, 说不清楚一句话,邻居太太已经用用一件大衣把我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 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我衣不蔽体,身上的睡衣已被撕成了好几块。杰瑞及时赶来,两个人搂在一起伤心欲绝。 他千悔万恨悲泣道:“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保护好你。 ”
我抬手揩干了泪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要尽快抓到他,那个强奸犯! ”
我头脑清晰,坐在警察局的电脑前,软件认图系统( detective software)正在操作 。“就是他!” 我大喊一声, 跳了起来。他们迅速锁定了罪犯。 三天后, 罪犯落网了。这是个极其变态的家伙,对大多数女性受害人,不是先奸后杀, 就是先杀后奸,其作案手段令人发指。可惜本州不执行死刑,他应该下地狱,而不该在纳税人供养的监狱内度过罪恶的余生。人们到底松了一口气。 许多人同时发现:如果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机智勇敢,临危不乱,还有多少妇女会受到伤害?
二十三岁生日的这天, 我收到杰瑞的一大束玫瑰, 还有一枚晶亮莹澈的钻石戒指 — 订婚的戒指。 按照美国的习俗, 这枚戒指应该花掉男方两个月的薪水。
钻石晶亮的光照暖我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玫瑰清甜的芳香。“嫁给我吧, 茉莉。 ” 杰瑞动情地说:“我不禁爱你, 而且崇拜你,你聪明勇敢,简直就是英雄。 ”
故事本该在这儿结束,算是一个光明的尾巴,可事情偏偏节外生枝 — 电视台的记者了解到我在这宗案件背后的作用, 决定为我做一个节目。我同杰瑞商量后,欣然同意。 面对观众, 我的回答很简单:“我当时只想到了两点, 第一,我要设法活下来,生命最宝贵。第二,我要看清他的脸, 才能把他送到该去的地方。”
只是没有料到, 因为我是中国人,自然引起了华人圈子的震动。当地华语电视台不仅重播了采访节目, 而且还配了中文解说。 我的一个香港同事告诉我,华人圈的反应有两种, 一种是支持我, 另外一种却认为我在作秀,既然罪犯已被抓获, 何苦还要跑出来展览伤疤,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 我不在乎, 华人的圈子和我的未来隔着一条河, 但是河上开来一艘快船,船上站着我冷嗖嗖的母亲。
“匡荡”一声,架子上的花盆掉下来,一地毯的碎土和茉莉花瓣。“你这个贱祸,出了这种丑事,还好意思跑到电视台去宣传。 我要是你,不是跟那歹徒拼了, 就是上吊自尽了! 你可以不要脸,你让我和你爸怎样活,怎样活! ”我的脸上又吃了一巴掌,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二次了。这就是我的母亲! 我捂住火辣辣的脸,火辣辣的耻辱和恨, 我侧过身子看母亲, 母亲的脸一阵白, 一阵青,下巴不停地抖,仿佛受了莫大的冤, 要向青天叫屈。
我该怎样向杰瑞哭诉,说了固然痛快,可让他怎么看我的家 ? 那一瞬间, 纷繁的往事像倒流的河水向我涌来。我明年就要结婚了, 我的婚礼还需要她的帮衬。 我的母亲,我的血管里有她的血,我们断不了!就象骨与肉无法割断,皮与毛不能分离,这就是血缘!因为这份血缘,面对世界,我们有同样的荣辱和悲喜。
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照在紫砂壶上 — 母亲给我的紫砂壶,壶中的茉莉花茶早冷了,茶水也快喝完了。我知道, 我的故事肯定还没完!
【BT2】湖上奇遇记
亚美商会的张会长,来美国20年了,风风雨雨的大事小事见识了不少,但怎么也比不过这一次的波澜壮阔,惊险奇特。
先从龙舟节说起,每年北卡莱罗纳州的龙舟节,华人倾城出动,洋人也凑热闹,那真是游人满街,花灯满城。今年情况特别,因为四川的地震,所有活动的收入全部捐给灾区,卖棕子卖凉面的、唱歌跳舞的,收入加起来也凑了几千美金。张会长见众人赈灾辛苦,募捐有功,第二天便开了自家的游船,邀众人上岛游玩。
那是一个木秀繁阴的湖心岛,岛岸细沙如粉,其色如银,清亮活泼的湖水,在阳光下折叠出七分的宝蓝,三分的玉翠,鲜亮得照人的眼睛。一行人在岛上谈天说地,玩得尽兴,捱到傍晚时才上船回家。
天黑时湖面起了雾,水烟氤氲,船身忽然一阵强颤,三颠两簸后,张会长立马知道自己撞了船。张会长只当是自己的错,忙向另艘船主赔礼道歉,急切中还拿出自己的保险单,保险公司的地点和电话在纸上清清楚楚。华人嘛,总想息事宁人。但对方不饶人,很愤怒,暴跳如雷地控诉,诉说自己的兄弟好不容易从加州飞来,两个人驾船钓鱼,然后停船湖心,喝喝酒,聊聊天,好不痛快,却突然倒霉挨撞,被撞得头痛眼也痛,于是连声要喊警察。
警察来了,一来就要测量双方的酒精浓度,张会长没有问题,一船的大人小孩交给他,他这个船长怎敢乱喝酒。但是对方的麻烦大了,本来和兄弟停船水中,把盏论酒。说真的,在自家的船上喝两口有什么罪?但是警察说:“酒后撞船就是你的罪,因为你酗了酒,船上没开大灯,人家的船才撞上来了。”他心急脸白,还没来得及争辩,亮晃晃的手拷已经夹住了他的双手。总之,在那个月明花好的晚上,他在监狱中熬过了郁闷的黑暗。
一群华人在欢呼胜利的同时,还是给那家伙致以深深的同情。他本来可以拿到不薄的赔款,却坚持要叫警察, 这一叫,丢了赔款不说,还进了监狱,停在湖中的船,还得叫拖船公司,这又是一笔钱。出了监狱,他得赔张会长的修船费,自己的船保险也要涨。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他更霉的倒霉蛋。
总之,人对人不能太刻薄,要宽厚仁慈,老天还是有眼睛。张会长先是组织众人赈灾募捐,然后拿自家的船邀众人玩水游岛,老天会让他倒霉吗?这前前后后的事正好应了一句话:“心善胸宽天地鉴,意在心中万事圆。”
【BT2】过一个腊肉飘香的地道春节
父母来美国看我,我带他们各地逛逛,也带他们去拜访我的朋友,来来往往了几次,
父母有些烦了,他们问:“怎么你的朋友全是老美?” 我懂,语言无法交流,思想
无法沟通,彼此再友好也无法交往下去。我告诉他们:“我的中国朋友都在外地,
当初因为毕业和工作,分开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最好的朋友不过离我一百英里,
不算远。
朋友相处,最讲的是缘份。我和小舒一家已是十多年的朋友,难得的是我们都来自
同一个故乡 — 重庆。小舒有重庆女子的聪明能干,做一手正宗的四川好菜,又热
情好客,周末时,家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常说,小舒的家是客房
加酒楼,众人酒醉饭饱后,如果不想开车,一般就留宿在她家里,第二天早晨起来,
还能吃上正宗的重庆小面,小面佐料就有十几种,更少不了滚热的豆浆和油条。
我父母特别喜欢小舒家的后院,花是花,树是树,花开得特别灿烂,树上挂着果子,
菜园子的菜青润碧绿,一畦畦清亮整洁,爽心悦目,特别是那一架的紫豆,叶绿豆
亮,风过时,洒洒扬扬,扬起一藤飞舞的蝴蝶。小舒说,这些紫豆她没有摘,知道
我们要来,特地留下让我们尝鲜。新鲜饱满的豆子,不用佐料帮忙,就用一点点油
和盐,大火一炒,满屋子的浓香直捣心肺。然后再端上一大盘的腊肉和香肠,那腊
肉和香肠可不是中国店买的,全是小舒亲手做的,其正宗的味道可以同重庆城的餐
馆拼个高低。
似乎已成了固定节目,每到年关将近,小舒便动手熏腊肉,灌香肠,香肠灌两种,
一种是微甜的广味,一种是麻辣的川味。她先去专卖店买肉,两百磅的鲜肉扛回家,
一忙就是好几个白天和晚上,先生下班回家也会帮她的忙,比如切肉,灌肠,调佐
料,然后在库房订架子,灌好的香肠便挂在架子上风干。去小舒家吃腊肉香肠成了
朋友们的一个传统。有个老乡告诉我,多谢小舒,我们在美国也可以过腊肉飘香的
春节。小舒热情好客,朋友自然很多,两百磅的香肠和腊肉转眼就分得精光,但她
每年都会为我预留一份。我心疼她的辛苦劳作,总是对她说:“我的那份就算了吧,
我要是犯了嘴馋,就直接开车到你家里吃。”
可我到底是个不爱开车的人,白白错过了几次大快耳颐的好机会。 抬头又见春节,
她肯定少不了大宴宾客。电话里她告诉我,这次过年客人多,五十多个人还不知道
房子装不装得下。我知道,就算房子挤得个满满当当,很多人还是要去大脍朵颐。
小舒的菜单还是川菜打主力,腊肉和香肠肯定少不了,光粉蒸排骨就有两种,一种
红薯垫底,一种土豆垫底,夹沙肉和咸烧白也算是宴席的主角。要知道,如今重庆
人过春节,早不做夹沙肉和咸烧白,嫌费事,都去超市买半成品,怎能想到在地球
另一半的某个角落,有群人能吃上地道的节日佳肴。听听她报的菜单,怎教人忍得
住汹涌的口水:辣子蹄花、水煮鱼、回锅肉、泡椒肉丁、辣子鸡、口水鸡、老鸭汤、
鱼香肉丝……
【BT2】同一个公司,不同的故事
兰月得了流感,躺在床上好几天,女友陶双来看她,两个女人一见面,一说话,自然
是正话一箱,空话一筐。陶双在一个大公司上班,她告诉兰月:公司有个大部门,国人占了三分之二,老板要提一个主管,国人唯恐同胞被提,办公室成了斗鸡场,还有人写黑材料,谁谁上班时间在网上看中文。谁谁上班时候打野长途。闹一场,一个老美当了渔翁得了利。不过洋人当官,众人反而顺了。
兰月说:“我是在小公司上班,外国人就我一个,煽不了文化大革命,看不了好戏。”
“好戏多着呢。”陶双开了故事的水龙头:“两个老中不知发什么疯,在停车场跳起来骂,骂爹骂娘骂祖宗,他们开始还用普通话,后来激动了,普通话也撑不住了,一个用上海话,一个用四川话,老美老印一边看着乐,也没见人上去劝。”
兰月笑得像朵菊花:“是人都喜欢看热闹,这是天性,没有种族和肤色的区别。”
陶双继续说:“有个人跟老婆干仗,干得个鸡飞狗跳,日月无光,但老婆也不是省油的车,带着小孩,跑到公司来闹,操着一口破英文,向老公的主管控诉血泪深仇。”
兰月笑道:“美国老板才不管这些破事儿。”
陶双说:“美国老板耸耸肩,当然抱歉管不了,可对他还有什么好印象?”
兰月的老公王辉和陶双就在同一家公司,陶双走后,她问老公:“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故事,你怎么从不对我说过?” 王辉说:“你又听陶双造谣。公司的中国人是挺团结,无论台湾的,香港的,还是大陆的,都把中国当成一个共同的家。平时谁家出了个什么事儿,大伙儿还不是相互帮。你忘了上次有个台湾人出车祸,进了医院,在美国没有亲人,公司的中国人轮流去看护他,他的活儿也是同胞帮顶着,直到出了院。这么多中国人只有陶双与众不同,总爱往美国人圈子扎,恨不得长一身的黄发绿眼。”兰月笑了笑:“别说陶双了,你们两个人心境不同,感受的事情也就不同。一个全看正面,一个全看负面。”
【BT2】无常
纽约,花旗银行总部办公大楼。何月打开了一道门:“这是我的办公室。”
高级金融师何月的办公室。莹雪走了进去,迎面一排丈来高的玻璃窗, 窗外的江光和云色, 高厦和车流,全都一古脑地抢了过来,铺开了一轴没有边际的,鲜媚的长画, 越朝前走, 画面越宽深, 深得可以把她吸进去。遥遥地朝西而望, 可以望见自由女神高举着火炬的背影,因为隔得太远,她小得像个拇指姑娘。
莹雪倚窗远眺了一会儿, 她问:“这河是不是哈德逊河(Hudson River) ? 河的对岸就是新泽西州? ”何月笑道:“对, 我家就在河对岸,每天坐渡船来上班。 ”莹雪说: “我知道, 华尔街这边寸金寸土, 公寓贵得死人。”
“如果不是911, 我已经搬到华尔街这边的公寓了。” 何月递给了莹雪一杯咖啡。 然后静声静气讲自己的故事。 911那一天, 她从丹麦出差返回纽约, 飞机飞在半途,才知世贸大楼被炸, 临时改道北飞, 降落在加拿大的机场。何月失了神, 心快滚出了胸膛。 她没有死, 因为她在飞机上。 她当时就职的公司(Morgan Stanley)就在世贸大楼的74层。“我的这条命, 如果不是丹麦的公差, 恐怕已经灭了。 但是他…… ” 何月的眼睛红了,声音一直在发抖: “他本是SEC(美国证券交易会)的人, SEC的办公楼只是世贸大楼的附属楼, 如果那天他呆在自己的办公室不去找我, 他…… ”
“他是你未婚夫,难道不知道你去了丹麦? ” 莹雪小心地问。
何月吸了吸气, 抗住自己快走腔的音调: “那段时间我们常吵架, 我搬了出去, 是他的同事告诉我, 那天清晨他去了Morgan Stanley…… ”
世事总是无常, 人生过于匆促。 何月说:“如果我们没有吵架,他不会死,但是我会死,因为我不会选择去丹麦的差事。”
【BT2】不嫉妒,也不笑话
中国人只要手头有现钱,第一件事情就是买房子。那天和旧金山的一个朋友聊天,谈到国内的房价,她只有叹气的份:上海的房价比加州还贵,北京也差不多,太吓人了,中国怎么到处都是有钱人。我说你就搬到我们这个乡下来吧。我们乡下有个朋友的房子,前几年买的,也就三万美元,现在金融危机估计还有便宜货。她惊得拿不稳电话:“三万美元能买房子?在旧金山坟墓大的地皮都买不到。”
我没有骗她,美国南方经济不发达,城市的房价自然高不上去,但三万美元也确实低得离了谱。我那朋友运气好,找房子时自己撞上去的,那房子的主人死了,荒了大半年,后院的垃圾一堆,前院的野草一片,儿孙也不想管,凑合着能卖多少算多少。朋友刚搬进去的时候,空调是坏的,房顶是漏的,水管是裂的,墙上还爬着各类昆虫,什么房子,简直就是个油尽灯枯的衰人。不过再怎么衰也是一栋房子,有窗有门,前廊高高的柱子,后院的柿子树已经红了,一个个柿子比苹果还大。你说吧,三万美元怎么都值,还附带一屋子的傢具。
破房子买下来后,朋友和她老公磨腾了几个月,也不想多花钱,房子看上去有点模样就成。小两口都是有工作的人,银子宁可花给大好河山,只要有假,就出门旅游看风景,去的地方全是常人想不到的。比如去阿拉斯加看北极光,去非洲大草原看狮子,还去南极洲的一个冰岛探过险。反正我是没这个胆量的,若是有去无回那多可怕。
我告诉旧金山的朋友,别以为我们这儿物价低,到处都是破落的烂房子,也有三百万美元的豪宅,豪宅建在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窗外是浩瀚的湖水,在秋日的阳光下蓝得纯粹而深远。豪宅的客房也面水,客房的卫生间是阳光窗,你坐在马桶上也好,泡在浴缸里也好,都可以欣赏画一样的风景,望不了边际的水面上,翩飞著红的白的蓝的鸟。
豪宅的主人也是中国人。老婆在家留守,老公在北京干地产,据说一年就是几千万,老婆跟那破房子的小两口还是好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选择和热爱。在这里,没有谁笑话那三万美元的破房子,也没有谁嫉妒那三百万美元的大豪宅。
【BT1】第四辑关于女人
都是女人,总有些舌尖上蠕动的秘密需要分享,虽然有不一样的皮肤和眼睛,但有同一样的灵魂和心思。于是心头起伏的喜乐和悲伤,化成玻璃一样透亮的河流,流进彼此的眼睛。
【BT2】冷藏下一代
我和堤娜曾经在公司同过事,公司是家保险集团公司,好日子没过多久,便被一条大鱼吞了– 遭遇大公司的合并。面对裁员,我和题娜只得各奔前程,去了不同的新地方。不是同事了,反比以前的关系更好了。她有天问我:“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需要你一天的时间陪我去医院。”
原来她想做冷冻卵子手术。她十年前离了婚,虽然男朋友没断过,却一直没找到称心可嫁的好男人。那日妇科医生告诉她,她的卵子已有老化的趋势。一觉醒来,她不敢相信,自己已是三十八岁的女人了,她似乎听见子宫在作最后的呼唤。女人的生物钟嘀达嘀达着,忽然一天不再嘀达,停了,死了,再也不会响了,曾经的噪音也成了奢侈的记忆。
或许有一天她还想当母亲,她不想让自己后悔,于是把希望寄托给现代医学,把下一代先冷藏起来。冷冻卵子手术年年都在涨价,两年前是七千美元,现在已经一万了。一万只是冷冻的费用。卵子冷好后存储在特殊的冰箱里,那“房租”一年是五百美元。有天你想要孩子了,冷冻的卵子得要解冻,解冻费多少钱,五千美元,你看看,到处都在花钱。既然都在花钱,那就彻底花到底吧,题娜有份正式工作,手上还挂着些祖母的遗产,到底还是有底气,干脆挑了个最贵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你可以选男选女,选双胞胎,医院还保证你的宝宝绝对健康聪明。
手术一共分成十个周期进行,为了保证卵子的质量,一共要取十个,然后进行各项试验,最后择优录取。手术的时候,堤娜处于半麻醉状态,一根很细的电子管子长驱直入,堤娜深入到她的阴道提取卵子。真是受罪,但为了在五十岁或六十岁还能当母亲,似乎也值得。
我有天对题娜说:目前有项纪律,用冷冻卵子年龄最大的女人是六十七岁,你干脆在七十岁生,到时候保证你上各个世界大报的头条。题娜似乎后悔了,她前几天做恶梦,梦见医生把她的卵子同动物的精子搅在一起,满世界半人半兽的怪物。
【BT2】枪口对准旧情人
兰霄每次回国,就把儿子扔到我这儿,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这次她母亲生病了,妹妹在电话里十万火急。等兰霄匆匆从美国飞回了家,才发现妈妈的病没那么厉害,早出了院,在家里调养着呢,每天都去公园打太极拳。妹妹笑道: 她老人家想你,如果不说严重点你怎么可能回国?
既来之,则安之,兰霄干脆定下心好好在国内逛逛。国内的变化让人目瞪口呆,满眼晃动的都是摩天巨楼。突然有人咬着她的名字发出一声尖叫,她看见高中的好友李月立在她的眼前,想也不想就是一番激情熊抱,李月再次尖叫: 你这个死猪,八九年没有声音,我们都当你死了。 兰霄说: 你怎么不让我先说,我去过你家找你,哪还有你的家,都成商场了,第一楼还在卖成人的情趣用品。
李月笑道: 国内变化惊人吧? 兰霄忙点头: 惊得我眉毛都立了起来。 两人在一家茶楼坐定后,便开始拉扯八卦。茶香闲闲地散了出来, 兰霄看见茶叶在玻璃杯里上浮下沉, 像人的命运。兰霄在美国结了婚又离了婚,再次结婚运气不错,确实找了个好男人,可是好日子没过上三年,他就走了,她拿了厚沉的人寿保险,独自带着
儿子在豪宅里生活了五年,至今还是不想再嫁,为什么?人有了钱,便小心翼翼,总怕对方占了便宜。李月突然眨了眨眼: 知道罗辉吗?他前些日子又在提你。
兰霄的眼前全是金的紫的雾,时间隔了那么久,那个名字依然落在心里发响发热。
初恋的云烟,第一次心悸,第一次肌肤相亲,上大学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也是鸿雁传书,浓情比海深。她和罗辉曾在三亚对海发誓:爱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结果誓言转头就烂了,是她的错,她主动提出来分手,那时候她在银行上班,罗辉在税务局,两个人的工作都稳定,完全可以建一个幸福的小家。但是兰霄发了疯,忽然想去美国,尝尝外面的世界。罗辉说: 我满意我平静的生活,更不想考托福和GRE。 但兰霄厌倦了现状。
李月说:“你这一走就没了音信,罗辉每次一见我,总要问起你。” 兰霄的心
早搅得像滚开的水。她问李月: “罗辉结婚了吧?” “早结了,孩子比我家亮亮还高。”兰霄的心略微沉了一下,她笑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谁离了谁不能活呢?谁又怀恋谁呢。”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你。” 兰霄没想到罗辉会对她说这样的话,隔着岁月的长河,
两个人又走近了。月光从梧桐树隙洒下来落了一地,遥远悠长的音乐,初恋的记忆,
一点一滴全都活了,活泼波跳起了舞,唱起了歌。 “我也一直都在想你。” 兰霄的眼睛泛起了春天的波光,波光下面全是喜悦和羞涩。
兰霄回了美国,眼睛里还是恍惚的云烟,干什么事都丢三落四,儿子提醒了她两次:
“妈妈,不是说好给我买枪吗?” 兰霄总算醒了过来,一周前就答应了儿子的事,
怎么就忘了呢?儿子喜欢同邻居的孩子玩游戏,一群人扮西部牛崽,一群人扮
印第安人,有枪的孩子才有资格当牛崽,儿子说: “妈妈,我再也不想当印第安人了,只能耍刀和弓箭,如果他们给我一枪,我还必须装死。”
兰霄心怀内疚,给儿子买了一把银亮的手枪,虽说是玩具枪,恍眼看去跟真的没两
样。儿子欢呼着出了门,兰霄马上上网查罗辉的留言。罗辉说:“你这狠心的东西,
什么时候我才能走进你的春天。” 兰霄悠然一笑,她就是没有给她,十多年前没有给她,现在还是没有给她,无论怎么缠绵,怎么柔情,她还是没有失魂丢了底线。虽然早是孩子的妈了,但心境依然守在少女时代。她从来就没有少女的痴傻,她明白男人是种很贱的动物,一旦得到了,就把你当菜场的烂番茄。
“狠心的小东西,什么时候再能见你,我想你想得眼睛都瞎了,想你想得耳朵都肿了,想你想得全身像爬满了蚂蚁…… ”兰霄开始只是笑,这些话肉麻甜蜜,但也滋心润肺,没多久便晕乎乎的了,定了回国的机票。临走时又想把孩子送到我家里,那时候她还没有对我彻底交代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当然不满: 不是刚回国吗?怎么又要走,去见情人吧? 她只好对我造句: 妈妈又病了,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
放了电话她才开始脸红,为了偷情居然诅咒母亲早死,总有一天天打雷劈。临走的那天她又给儿子买了一把枪,因为内疚比山还重。没想到儿子把新枪还给了她:“妈妈你自己带上吧,如果路上遇了坏蛋,你就像牛崽一样给他一枪。” 这个乖儿子,兰霄忍不住使劲亲了儿子一口,随口笑道: 你怎么知道妈妈会遇见坏蛋? 儿子的声音脆亮得像花生糖: “孟阿姨说的。” 她立刻给我挂电话: 你都教了我儿子什么东西? 我说: 我是好心,国内现在坏蛋确实多。 她后来告诉我,她本想把枪放在咖啡桌上,回头看了眼儿子,又把枪放进了行李箱子,就算做个假动作,总不能辜负儿子的心吧。
她按时回了国,但她没有回家乡。遵照罗辉的安排,她从北京直飞三亚,他们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在一个幽静的渡假村,他们面对大海,尽着性子地温习旧情。如果是在家乡,他们缩手缩脚,不敢在阳光下行走。那个夜里,月亮很圆,他得到了她,她开始半推半挡,后来就享受了,享受一种异样的甜蜜,身体和语言似乎都得到了另一种自由,另一种解放。她像醉酒的人,顺着自己的感觉吐胡话: “你离婚吧,我嫁给你!”
“嫁给我?” 他脸上惊动的表情,显然刺伤了她。她半呆半楞,半截身子还在蜜海里没有起身,她说: “你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只有我才是你灵魂的寄托。”
他彻底醒了,可以说是吓醒的。他会娶她吗?当年抛弃他的女人,为了什么烂美国,在他的泪水中渐行渐远,头也不回的女人,夜深人静,舔着流血的伤口,看天上的月亮都像一尖锐的弯刀,一辈子都忘不了。报复的欲望在心头隐秘地闪跳。但日子久了,什么都淡了,悲欢爱恨都淡了。经朋友的介绍,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那个朴实而聪慧的女孩,清淡如茶,难以想象她成长在高干的家庭。娶了她,他的仕途真是光明啊,三十六岁便当了副局长,被组织送到北京的党校学习,如今又用公家的时间读博士。要他离婚?除非他脑子开了油菜花。
兰霄歪着头,只觉得牙齿一阵冷,一阵酸,上当的悲恨袭击了她。她一把撕破温柔的面纱,满屋子的温甜一刹那就化作了硝烟: “既然你爱你的家,何苦又对我说那些肉麻的话?没脸没皮让我隔山隔海飞回来,你恶心,你龌龊,你脏得像街头的野狗。” “你才像头狗。” 他也火了: “你当你是谁,给你啃个牛骨头,你就想吃整头牛。对,是我的错,我说错了甜言蜜语,我以为你寡妇空虚无聊,同情你,才给你点感情。”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过了,正想转身对她说声对不起 ,却看见一支银亮的枪口对准自己,他吓得像见了僵尸,双膝一阵筛糠,她来自美国,那个枪支泛滥的国家,每天都有恐怖的消息散布在世界媒体。
兰霄在给我描述故事的时候,已经喝醉了,半笑半傻的样子。她说她看见尿湿了罗
辉的裤子,很快就扩张到了地毯,这就是她的初恋情人,当初怎么看上的他?十多
年后十万八千里飞去和他幽会,以为鸳梦重温,有段好甜蜜的烂漫。她其实从没想
过要嫁给他,就算一场戏,她只不过想演得久一点,回味长一点,因为漫长的岁月确实需要一些调味料,来点酱油,来点味精,来点油辣子花椒面。怎能料到这样的落幕。她对他一阵狂笑,把枪抵在他的脑门,静静地微笑着,欣赏他恐惧变形的表
情。这个不懂事的男人,戏都不会演,既然他说错台词伤了她的心,她当然要大张
旗鼓杀杀他的细胞。
【BT2】让时光再慢点
不敢相信,我曾经有过苗条的身材。十多年前,我是一家娱乐城的模特儿。舞台上绮丽的灯光,迷离的烟雾,我们身上曼妙的时装,特别是那套晚装系列,长长的拖在地上的纱裙,云紫的、冰蓝的、霞红的,像童话的梦。除了穿上时装走猫步,我们更多的是舞蹈表演。记得曾经排过夏威夷风情,胸前是火艳的花环,水绿 的草裙在奔扬,我们要跑,要跳,还要甩胯和旋转,别忘了我们脚上七厘米的高跟鞋。那是一段流光溢彩的日子,青春是轻盈的蝶,款款的蜻蜓。娱乐城开业不久, 模特儿的一张舞台照被加了工,做成了灯箱广告,立在市区最繁华的街头,同万千的灯火暖了城市的心,亮了城市的眼。午夜的街头,响过高跟鞋的清亮,演完归家,隔著长江回望那片灯海,感觉青春在那么一剎那间,已化作城市恣意的精灵。
一转眼,精灵就散了,一转眼,城市也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多少流光岁景, 我们的青春也下了妆,只剩下空荡的回忆。我穿行在记忆中的街头,想寻找那些灯箱上的照片呢?我们穿著天蓝色的旗袍,背景是一朵朦胧悄开的紫玫瑰。 我终于找到过去的娱乐城。曾经古色古香的粉墙灰瓦早灭了,一栋陌生的擎天大楼竖在眼前。夕阳半醉半醒,在城市高楼的缝隙中无声嘆息,无声滑落。年来岁去,时光一天天剥蚀著我的面容,自打过了三十五岁的生日,我就感觉四十的日子就在前面的路口等我。
去年回国,当我在故乡的街上偶遇过去的模特儿悠悠,惊诧岁月怎么这样照顾她,还是那样光洁的面容,苗条柔媚的身段。悠悠现在是一家瑜珈馆的教练,除 了教瑜珈,她也教模特儿猫步。我觉得奇怪,问她:有人喜欢学猫步吗?她说学猫步的比学瑜珈的多,她好多学生都是瑜珈和猫步兼修。瑜珈是练气练心,猫步更有 健康快乐的活力,而且猫步绝对瘦腰。音乐一放,扭腰送胯朝前走,感觉青春就回来了。在走猫步前,悠悠会带著学员练一些舞蹈的基训,主要是热身,也练了气 质。我说难怪呢,你看看我的腰身,一天天奔向黄桶。脸上的皱纹也来凑热闹,再高级的化妆品也赶不走。悠悠说,她先前也是喜欢折腾脸,进口的、中药的,都在 脸上试验过,结果不化妆还是一张菜脸。她觉得最好的美容还是锻炼,瑜珈也好,猫步也好,身体好了,血循环加快了,脸上的皮肤跟著就光彩照人。在吃的方面她也很注意,她喜欢煲番茄鲫鱼汤,一周两次。她说:「你试试吧,一个星期就可以见效果,脸会比过去白嫩不少。」原来悠悠是用这样的方法挽住了青春。我应该向 她学习,向她靠近,让时光的脚步慢点,再慢点。
【BT2】沙漠舞娘
西部的莫哈维沙漠 (Mojave Desert) ,美国最大的沙漠,像睡醒的龙,恣肆蔓过四个州,从南加州到内华达,从亚历桑那到犹它州,横行霸道了几万里 。别以为一提起沙漠,便是黄沙滚滚,寸草不生。莫哈维沙漠有山有水,还有国家公园,如果赶上春天的雨水好,漫山遍野都是灿烂的野花。 再说了,沙漠上的宝贝多着呢,君不见拉斯维加斯,沙漠上的一颗夜明珠, 越夜越亮,其灿然的光,照穿了世上赌徒的眼。但是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乱光迷眼的赌城,而是茫茫荒漠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 鲁德镇, 再确切一点,鲁德镇上的一家成人夜总会。四围是没边没际的沙漠,这儿的夜总会有生意吗? 生意旺着呢。告诉你吧,附近有个大军区,美国海军陆战队(Marine Corps Air Ground ) ,不远处,还有另一个陆军后勤基地(Fort Irwin )。世人不明白,美国干吗喜欢把部队放在无人无烟的沙漠里。 沙漠里的故事多着呢。
先从“Exotic Dancer ”这个英文单词说起吧, 直接翻译过来就是”异国舞者”。 “异国舞者”四个字,先跳起了一段神秘的想象, 吉普赛女郎飞舞的长裙,化作红艳艳的火焰。要不就是夏威夷清蓝的波光,穿过草裙舞姑娘的长发,落在她胸前的花环。还有阿拉伯的肚皮舞娘,半透明的长纱下, 她迷人的媚眼和软腰。可惜 不是,都不是,在美国,异国舞者是个暧昧的代名词,露骨一点,就是脱衣舞娘 ,英文叫”Stripper” ,大家该明白了吧?
女孩笑了笑,她就是这样一个“异国舞者”。音乐响起来,她和她的舞伴都在台上,光怪陆离的灯光,一眨一眨,落在她黑得发亮的头发上,像要窥探她的秘密。其实她还有什么秘密? 台下那么多男人的眼睛,黑眼睛、灰眼睛、蓝眼睛、绿眼睛、动物的眼睛,有的像猫,有的像狼,同舞台的灯火一起鬼晃。
老板常对她说,别小看了台下的客人,除了当兵的,有好多还是医生,教授,政府官员,为了面子,他们在洛杉矶不敢下场子,唯恐撞了熟人,只好在路上折腾几个时辰,来这个偏僻的荒漠寻乐子。
既然有人千辛万苦来寻乐子,那么她们就要提供乐子。 第一首”热身”的曲子完了,音乐和鼓点加快,女孩和同伴扭腰甩臀 ,高潮就要来了,脱衣的时候到了。台下男人的尖叫和口哨,都成了动物的嚎叫。 那些医生、 教授、 政府官员什么的,全脱了人皮,现了兽心。
女孩身披一层薄纱, 薄纱里浮动出三点。 哪三点, 一点是盖在私处的遮羞布,她们叫“Thong(裤条)”, 另外两点是贴在乳头上的装饰贴, 刚好盖住乳头。她有两对这样的装饰贴,一对是粉红晶亮的圆环,一对是展翅欲飞的蝴蝶。一般来说,遮羞布和装饰贴的款式都是配套的。
音乐从最高处落了下来,哗啦啦溅了一地。女孩双手按胸, 两个旋转,一对雪白的乳房,一弹而出,蝴蝶落在乳尖上,似乎遮了羞,却更添了诱。灯光越来越急,让人睁不开眼。光线纵横交错,如鱼网将她笼罩 — 她像一条鱼,不知是在网中起舞, 还是在网中挣扎。 音乐彻底舒缓了,头顶上的灯也柔媚了,一束金红暧昧的光,像遥远的夕阳的光。
夕阳的光,洒在长江广阔的水面上,闪闪烁烁,像一河流动的金子。 河两岸的城市是她的故乡。故乡的人都以外她在美国发大财,因为她寄回去的钱,让家里买上了高雅的住宅区,让劳改出来的弟弟办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婚礼。亲友一问起她,家人的头总是抬得又高又直:“我们妞妞在洛杉矶开美容院,好多人光顾她的店。”
【BT2】洛杉矶模特儿
丽丽年轻漂亮, 在洛杉矶做广告模特儿。 她常做梦, 梦想自己会像一颗灿烂的星,升起在美国的夜空。 为了梦, 她花了很多钱给模特儿猎头公司, 公司在收取了她不菲的银子后, 给她拍摄了几张宣传照片 — 比如那些做工精美的PORTFOLIO 和COMPCARDS。 然后也给她介绍了几棕业务, 但是东方模特的需求量毕竟有限, 她赚得最多的一次才五百美元, 是给一家日本电器公司拍摄广告册子。
工作虽说风光, 但极不稳定, 她的开销又大得惊人, 到了月底便入不敷出。一次外出拍广告, 她有幸结识了个有钱人。 有钱人约他出去喝茶。 她心知肚明, 这喝茶只不过是某场戏的序幕。
两个人各取所需, 很快同居了。 有钱人是早期移民的香港人。 他在城市买了套公寓, 成了两个人临时的爱巢。 有钱人有匹”宝马”, 在郊区有栋独立的花园别墅,那里有他温柔的妻子, 两个活泼的孩子, 还有一头狗。
丽丽不管, 反正他给了她足够的钱, 有钱就有温暖。 现在她再也不担心飘摇不定的生活, 她可以不为衣食住行发愁, 依然干她的模特儿, 然后去比华丽山庄附近的时装店购物, 时不时撞上几个好莱坞巨星。 她心头的梦似乎多了几分份量。
只不过, 她得忍受有钱人肥大重叠的肚皮, 还有他的后背, 长了一大串黑疙瘩,手每次摸过, 都要做恶梦。 他最爱凑在她的脸上嗅她, 他烂蔬菜般的口臭直穿她的脑门心。
她早就烦了, 不烦的是他的钱。 一次去商店购物的路上, 她巧遇一位年青华人。他明亮如月光的眼睛, 他阳光一样的呼吸, 一天就把她融化了, 融化成一滩水,被他捧在手心。
“知道吗? 你让我有种安全的感觉。 ” 她说。
他笑道: “因为我是保安, 所以你才有安全的感觉。 “
“我不相信, 保安哪有这么温柔的眼睛和手。 ” 她说。
缠绵到夜晚九点。 她才想起回家。 她以为有钱人今晚在郊区的家, 没想到他坐在沙发上等了她半天。 有钱人不笨, 疑由心生:
“今晚在哪儿? “
“在, 在ROSEMEAD的朋友家。 “
“你一个人去的? “
“对, 不, 同小月一道去的。 “
“小月? 小月刚才还来了电话找你。 “
她中了计, 脸变了色。 他不想浪费时间, “你给我滚出去。 “
她流泪哭辩, 企图他回心转意。
他硬下心, “如果再不滚, 我只好请保安。 “
门铃一响, 保安登堂入室, 威风凛凛像座铁塔。 她抬起头来, 是他! 他真的是保安?!,
【BT2】乌鸦爪,鱼尾纹,爱的扶手
光阴一闪如飞电,暗中不觉间,又换了流年。我有些不敢相信镜中的自己,怎么抬头有纹,笑更有纹。凡是女人,多少都有些怕老,中国女人也好,美国女人也好上班闲暇间,办公室几个女人凑在一起,不是时装便是美容。马沙最讲究,尽管快到了退休的年龄,每个星期都要去美容院做脸,一套下来也要一百多美元,据说给她上的一种特别营养霜,好来坞的明星也在用。大家便急着问她,有效果吗?她说关键是要坚持,原先很明显的乌鸦爪,现在也淡多了。
我这才知道乌鸦爪(Crow’s feet ),是指眼角的皱纹,那岁月的痕迹,换成汉语,
我们说的是“鱼尾纹”。我自己的感觉,鱼尾纹要比乌鸦爪温柔一点,婉转一点,
轻曼灵动的鱼是水中温柔的动物。但联想起乌鸦就不愉快,它还张开黑爪子落在你的脸上,无情而郁黑的痕迹,像个抹不去的噩梦,伴着你的后半生。
年龄大了,肚子最容易堆集脂肪,风趣的中国人称之为“游泳圈。” 美国人也很幽默,把它叫作“爱的扶手(Love handles)。” 谁不喜欢平洁光柔的腹肌,谁不想摆脱“爱的扶手。” 可是在美国这片土地上,一抬头就是琳琅满目的甜点,稍微不注意腰就肿了,“扶手”就上来了。马沙说她每个星期都去健身房锻炼,炼一身的汗,瑜伽和游泳也是交错着练习。难怪她六十几岁的人了,一点“扶手”都没有,看正面像四十几,看背影像二十几。我们一赞她,她就打趣自己:我没有办法啊,你们有家有丈夫,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今年一定要找个好丈夫。,
【BT2】美国文学女青年
和安相识, 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 浅棕色长发, 天蓝色眼睛, 云紫色的小短裙一飞一扬, Salsa 舞跳得真棒! 后来我们成为朋友, 才知道她还是个文学女青年. 安学的西班牙语,本科毕业后,在一家中学当老师,业余时间却专注于文学创作。 她常同一群搞艺术的混在一起, 什么歌手, 舞者, 画家, 诗人, 作家, 没日没夜的,集体创作出一台文艺节目,然后在几个城市公演, 所得的收入全部捐给低收入地区的学校。
安去年出版了诗集, 送了我一本, 名为:“等空气褪了颜色”,我没搞懂,空气本来就没有颜色,还怎么褪色。她满面红光地宣称,这诗集不是自费, 所以小小赚了一点儿。 我说这年头还有人读诗, 就冲这个你也该请我喝一杯. 她说好啊, 就请你喝咖啡. 咖啡? 既然赚了钱,干吗不请我吃意大利大餐。
她正色道: 稿费很少的, 创作根本不能想美元, 而是为了心灵的愉悦。靠写诗能吃饭的人这世界有几个?我点头:肯定比中国的大熊猫还少。 我告诉她:中国和美国差不多,世人都把诗人当疯子。安拉笑道: 她老公也笑她是疯子. 她最近正在创作小说, 天天都在幻想一炮走红, 只是这条路太难了,太难了。
美国也有靠写作吃饭的作家,她说非常少, 一般稍有名气的作家除了出书,还得靠讲课或外出演讲的收入,这样的作家大都是教授。我又问, 那给好莱坞写剧本的剧作家呢? 肯定是身缠万贯, 你干吗不朝这个目标飞呢? 她说她不是正在做梦吗? 当全美最畅销的作家, 所得之处,追星者前仆后继,高呼她的名字, 求她的签名,她是天上落下的巨星, 浑身上下闪耀金光。 梦归梦, 她目前正在努力, 陆陆续续在杂志上露了脸, 几篇短小说,被编辑改得七零八落。 她发誓, 终有一天, 写出了大名气, 谁也不敢动她一个符号。
说到尽兴处,我也启动了话匣子, 提起我的长篇小说, 讲一群中国人在美国的故事,其间多少文化的冲突和困惑。她听后直说有趣,还说等出了书,一定要送她一本,她会摆在书架最醒目的地方。尔后又赶着要看我的稿子,我说你哪看得懂,全是用中文写的。她问为什么不用英文创作,既然你已经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说中文到底是母语,创作时思维插了翅膀,可以随意上天下地;如果用英文,思维被套了链子,灵感永远也飞不起。 她点头同意我的观点,说及自己的专业是西班牙语,却一直是用英语来创作,母语是来自子宫的语言, 直通我们的心和肌肤, 像光搭起的桥, 把那些难以言传的隐秘和情理, 会在刹那之间暖到灵魂里去。
我和安之间没有灵魂的语言, 反而放心, 什么话都说, 因为什么话都传不到对方的圈子里去. 前些日子忙, 和安拉好久没有联系. 上个月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里满是她的笑. 又出版了新书吧? 我酸溜溜地问, 因为我自己的小说在国内奔波了四五年, 至今还在水上乱漂, 嫉妒之心嘛, 既然掩不住, 干脆露出来。
你别心酸, 我也没出版, 她安慰我, 出版商嫌她没有名气, 建议她自费出版。 我说算了吧, 自费? 去它的, 谁不知道在美国自费出版是烧钱。 她说她老公也不支持她,认为那是没有前途的投资,再说家里刚买了新房子,车款也没有付完。但她还是渴望出书。只是几千美元的费用她一下子拿不出来。但她想了个办法,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想去夜总会跳脱衣舞, 我有个朋友在里面, 一个星期就可以挣一千多。 那家夜总会在北卡海边, 开两小时的车。”
她老公下个月去欧洲培训, 有四个星期. 她的时间也够了。 我理解她,这儿有她的亲朋好友, 还有同事, 若是被撞见了, 那就惨了, 她自己还是个老师。然后她还请我打掩护:“如果老公问起来,就说你借的,因为中国人总是拿得出现金。”
【BT2】护士尼可
在美国呆的日子长了,自然接交了不少朋友,老中老美,老白老黑,很多朋友是交得
快,也断得快,两年三载的便成了断线的氢气球。唯有尼可七八年没断联系,彼此
再忙再累,圣诞节也要聚一聚。想想也真是难得。去年圣诞节,她远在乔治亚
的姑姑给她邮寄了一大盒奶果子蛋糕,是自己亲手烤制的。她在电话对我说,过来尝尝吧,这是南方乡下的味道,在超市里可买不了。
八年前尼可在一家银行工作,市区最高的一栋楼,她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去上班,
我羡慕死她了,我喜欢穿着高跟鞋穿梭在现代化的办公楼里。尼可总是说,别羡慕我,光鲜后面是心酸和累,你看也看不见。七八年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一转眼我们都老了。但是尼可很讨厌我提“老”字,在她眼里,三十几岁的年龄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女人最美的年龄。
尼可现在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她说她很愉快。我说有什么愉快的,天天都要面对病
人的污秽物,我躲都来不及。她笑道,要当护士就别怕屎啊,尿啊,痰啊,血啊。我说幸好没干护士。尼可说护士虽然辛苦,但是报酬好,工作稳定。只要有人生病,医院就有生意,也就缺不了护士
这几年美国的经济起起伏伏,我的工作也起起伏伏,有种颠沛无根的苦。尼可总是
说,你有什么苦? 你有丈夫,丈夫有稳定的工作,你不去上班也有医疗保险。这么一说,尼可似乎有点红颜命薄,第一任丈夫爱赌,第二任丈夫好色,居然去勾引她娘家的侄女。
第三任丈夫是个机械师,相貌堂堂,还有副好心肠,谁都以为他们要白头谐老,但谁也没料到他早已吸毒成瘾,被抓住了还要狡辩。离婚后的尼可依然从容面对生活,她才不信我说的“红颜薄命”,她说那是你们中国人的迷信。既然是红颜,就该比普通女人有更多的机会。
突拉达是个黑女孩,她是尼可的朋友。突拉达快人快语,但有时候也疯疯颠的。她曾经在一家保险公司的顾客服务部工作,很不幸公司合并了,合并了自然要裁员。失业后她也没心情再找工作,她说她已经烦透了金融和保险业。后来她改学护士,那时她已经三十了。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人过三十不学艺”。突拉达却说这是屁话,三十岁人生还没起步呢。
护士专业因为百分之百的就业率,成了很热的专业,入学还得排长队呢。尼可记得很清楚,有年的初春特别冷,夜里飘起了雨雪,雨雪也挡不住熬夜排队的学生,尼可也站在队伍里面,每学期的注册日都是这样,学生蜂拥而来,挤得头破血流,注册不进去,就只有等下半年。有个秘书加班正好路过大楼,看着寒风里冷缩发抖的孩子们,心疼成一团,忙开车回家里拿了很多衣服和被子,给他们御寒。尼可说她一生都会记得那个寒冷的春夜,有个金头发女人给了她无限的温暖。正式进入护士学校前,首先得通过预科的考试,等上一两年都有可能。突拉达运气很好,因为男友的哥哥是一家黑人医院的院长。她还没被正式录取,就在医院找了份临时工作,相当于护工。医院的福利就是这么好,连临时的护工都给付学费。
记得有次在尼可家过圣诞,她男友对她说,只要能拿下护士学位,肯定能留在医院当正式员工,医院有很好的福利和退休计划(401k Plans)。但是突拉达的那个性格,
我们都怀疑她能否胜任,这工作必须谨慎小心,毕竟人命关天。她说你们放心吧,
给病人打针的时候,我眼睛睁得很大,我要打在屁股的肉上,绝对不朝屁股眼儿里
插,把人给插死了,谁也救不了我。我有时候真搞不懂,美国人怎么对屁股这类词特别感兴趣,平时玩笑一开就带出来了,在电影电视里也是屡见不鲜。
玩笑虽然是玩笑,想想还是怕,要是护士都像突拉达这个样,谁还敢上医院,还是多多保重身体吧。记得有次她要考测量血压,拿我来做试验,把我的手臂都捆肿了,还没读出数字。尼可说,护士学校的淘汰率相当高,突拉达若是不拼命学,肯定毕不了业。
【BT2】她在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的寒冷和长夜逼得琳达发疯。 她对老公说:”我宁可离婚也要离开这鬼地方。” 嘴虽然硬,但身架子还是软的。她知道她必须留在阿拉斯加,因为这儿有老公的工作和工作带给他的荣誉。他在一家石油公司当数据库的经理。她只要一想起两年前他失业在家的沮丧,绝望得像头没饭吃的狗,哪还敢提半个走字。
她说她最怕冷了, 她的窗外是林海雪原,没有边际的冰川,在月光下散出幽蓝的光。不远处有高高的石油探井架。 这里离北极很近,秋天的夜空会有极光,翠绿的,亮紫的,宝蓝的光,一束一束的,像天边缤纷的纱,在微风中轻扬。
这里风光绮丽,但是气候也极其恶劣。对于旅行者,那夕阳下壮丽的冰川,就足以令人目瞪口呆。但是住久了,谁也忍无可忍。再美丽的风光总不能吃,不能喝吧?琳达在电话里告诉父母,因为酷寒,大部份时间只能呆在室内,那份压抑逼人窒息。他们住在石油基地,离阿拉斯加最大城市Anchorage还有一小时车程。基地附近也有超市,看见好的水果和蔬菜要马上买,否则一会儿就抢光了。
琳达平时不敢出门,这荒原雪地的,最容易撞上北极熊。北极熊现在可聪明了,只要见了探井架,便知道附近有民居,只要有人,便知道有食物,它们有时会夜袭石油基地的农场,鸡啊狗啊,吃得一个不留。还有的北极熊居然溜进了厨房,把第二天准备给几百个工人的早餐扫荡得干干净净,吃完了还要顺手牵羊,比如几个袋子的垃圾,里面多的是猪骨头,牛骨头,够它们回家再吃一阵了。
琳达最佩服那些露天作业的工人,居然还有几个女工人,她不明白,同样是女人,她们为什么那么坚强,坚强得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比女铁人还女铁人。 知道室外的温度是多少吗?白天也是零下二十五度(华氏),什么样的血肉之躯架得住如此的酷寒?所以他们的工资比琳达的丈夫要高出许多。
【BT2】混血女郎
【BT3】一
她叫菲丽亚, 来自遥远的非洲。第一次同她见面, 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她有中国人的血统。这个黑白混血儿,典型的西方人的轮廓。 皮肤黑得不彻底, 是那种清亮温润的橄榄色。 一对眼睛大得惊人, 也亮得惊人, 像什么? 像接近长方形的黑宝石。满头的小辫子一路顺下来, 底端缀了珠子, 晶亮亮的, 一转头, 晃当当地响。
那是我还是校园的学生。与她相识, 是在校园的小河边。常听人说, 那儿时有天鹅出没。一日忙中偷闲, 正好闲逛到那里。哪来的天鹅啊, 除了一群聒噪不休的乌鸦, 上下翻飞。 迎面看见有人手提篮子在采果子。
“这东西吃了不闹人? “我上前了两步, 满心是奇。我刚来美国就被人提醒过, 树上的果子绝不要乱来。 校园内的果树也不少, 除了认识的枇杷和桑葚, 还有后来知道的无花果, 其它的哪敢乱吃。
“这是野葡萄, 能吃的。”她抬起头来, 好明朗的一张脸!我正在胡思乱想如果她的肤色换成纯白色,说不定还不如橄榄色迷人, 满篮子翠亮饱满的果子已经润绿了我的眼睛。
她告诉我,这是野葡萄, 乔治亚州特产的野葡萄。果子刚开始是青绿色的, 但也不酸, 等变成铜黄色时, 味道就同蜂蜜一样甜了。 我一边听她说,挑了一颗深色的尝, 皮特厚实, 刚入口时清甜, 后来就酸涩了。 “干吗不等到果子熟透时再采? ”
“现在半生半熟, 酸酸甜甜的味道正好做蛋糕, 野葡萄蛋糕 (Muscadine Cake )。”她笑道: “乔治亚的一道风味甜点, 曾在朋友家中尝过, 一尝就忘不了。”
她是大学商学院的学生。市场管理专业, 目前正想找个室友作伴, 否则夜深人静, 听见风过树林哗哗啦的声音, 她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以为鬼在追她。 我一听, 心中暗喜, 我一直想从校外搬到校内。 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立刻带我去看房子。 房子就在附近, 离校园巴士车站也就两分钟的路程。 那是栋典型的两层楼公寓, 红墙灰顶, 四围林深树密。 菲丽亚的房间在二楼, 有雕花栏杆的阳台, 站在阳台上正好可以看河景, 野葡萄的叶子绿得像刚喷了新漆。
“房子五百美元一月, 如果你愿搬来, 就付我两百块, 水电都包了。”她说。 我高兴得一直在笑。那天我当她的助手, 先把野葡萄洗乾净,放进搅拌器里打碎, 再过滤, 碧绿透明的液体, 像融化了的玉。 鸡蛋和牛奶, 还有超市买来的蛋糕粉, 最后把它们统统搅混在一起。黄昏的时候, 野葡萄蛋糕出了炉。 满屋子夕阳的光, 夕阳的光也变得清甜芳香。
具体一点, 菲丽亚来自非洲的刚果。 刚果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 官方语言一直是法语。 菲丽亚的母语自然也是法语。她告诉我,她还能说家乡的土语,大概就是我们指的方言吧。 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 我除了讲中国国语, 也会讲地方土语。 没多久, 她把家人的相片给我看。她母亲是个金发女郎, 年轻时长得像明星。父亲是个典型的非洲黑人, 虽说貌不惊人,却也文质彬彬。
“你爸是怎样追上你妈的?”我当然好奇。
“我爸是刚果政府公派的留学生,在巴黎与我妈一见钟情,他们第一次见面, 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吗?”她眨着一只眼睛问我。
“不是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就是凯旋门下,至少也要浪漫多情的地方。”
“错了, 巴黎一家中餐馆, 两个人都爱中国菜。”菲丽亚说。
菲丽亚父亲学识渊博,谈吐风趣,把没上过大学的母亲迷得疯疯颠颠,虽然外祖父外祖母强烈反对,两个人还是定了婚。她父亲毕业后任职刚果中央政府,年青有为,很受国家器重。 七十年代中期, 还随同国家领导人访问中国, 受到中国政府的隆重接待。
“真的吗? 你爸真的见过毛主席? “
“毛主席请他们吃国宴, 有一种汤,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种颜色, 互不混淆, 一个颜色一种味道。”
“世上哪有这种汤! 不会是果冻吧? “
“我父亲吃了近百个国家的盛宴, 难道还分不出果冻和汤? “ 她忽然一脸的坏笑: “我父亲还说, 你们主席看起来很厉害, 笑也厉害, 不笑也厉害。 “
【BT3】二
我们两个都笑了。她喝了一口咖啡, 继续讲她家中的传奇, 她父亲娶了母亲, 很快把母亲接到刚果, 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因为两个人都爱吃中餐, 家里还请了个中国厨师。 我偏说不信,她说真的。她奶奶的祖父, 就是一个中国人 。 一百多年前的黄历了。一伙人想推翻皇帝, 行动失败, 不幸遭到追杀, 他慌不择径地跳上一艘不知开往何处的大船, 一路千辛万苦, 辗转到了一个陌生的大陆 ,非洲大陆。
“慢! “ 我听懵了。 我得静下心来细算。 她的祖先可能是清朝时代的人。可她说的那个皇帝是个女皇帝, 清朝哪有女皇帝? 总不会是武则天时代的人? 我跟她辨了很久,谁也不服谁。 第二天我恍然间大悟, 那女皇帝莫非是慈禧太后?后人不懂中文, 东传西传,传走了样。 再细细想去,那菲丽亚的先祖, 没准就是追随康有为和梁启超的某个先驱, 戊戌变法失败后, 逃难天涯, 到了非洲。他的子子孙孙变了颜色, 从此不再说中文。 上帝真的搞笑。 看菲丽亚的脸和头发,哪有半点中国人的影子。
“我的那位中国祖祖, 奶奶家的墙上挂了他的相片。”菲丽亚嘻嘻一笑, 伸出长长的手指, 滑过脸皮, 把眼睛往上撑, 撑出了京戏中的丹凤吊眼儿, “他的眼睛就是这个样子, 朝上走的, 英文叫杏仁眼 (Almond Eyes), 我奶奶就有一对这样的眼睛, 中国人的眼睛, 你的眼睛。”
“胡说, 我的眼睛才不是这个样子。 ”气死我了! 我从小就臭美, 自以为天生一对秋水眸子。 她这个白痴, 把中国人的眼睛全部混为戏剧中的吊梢眉眼儿。就算放在古代, 丹凤眼和杏仁眼也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王熙凤是丹凤三角眼, 薛宝钗是水杏眼, 还有《老残游记 》 里面的王小玉, 那双眼睛如秋水, 如寒星, 如白水银里 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我能跟她说吗? 说得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BT3】三
我气得吐血, 饭也吃不下。 “你心理素质太弱, 得加强锻炼。 莎塔就比你好, 怎么说她她也不会生气。 ”菲丽亚一边洗葡萄一边讲道理。 中秋刚过, 河边的野葡萄变黄了, 更甜了。这一天我们采了两大篮子, 她说要做野葡萄果酱。 “呆会儿莎塔要来, 带来她家乡的上等咖啡, 我们用法国咖啡壶来烧 , 那味道你绝对没尝过。”
莎塔是菲丽亚最好的朋友,来自非洲肯尼亚, 皮肤黑得像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午夜。 我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第一次见面, 话没说两句, 她就向我要捐款, 说什么捐给非洲失学的女童。 我大方示穷, 没钱就没钱。 她巧如舌簧没有停息: “请捐吧, 捐吧, 你做了好事, 上帝会保佑你的, 孩子们会感激你的。 到了年底, 我会给你免税单子的。”笑话, 我一个穷学生, 每年政府都要退税, 还要她的免税单子?
菲丽亚后来告诉我, 莎塔的家很富裕, 祖父在当地经营一座极大的园子, 咖啡种植园。 那园子受到政府的保护和支持, 每年出口大量的咖啡到西欧和北美, 赢巨额的利润。 你说这莎塔是个什么东西, 家里这么多银子, 不帮助非洲失学女童, 居然盘算穷人的血汗。
菲丽亚和莎塔因为同在一个系, 常常形影不离, 温习功课也好, 吃晚饭也好, 都喜欢缠在一起。我笑道: “你们两个是不是在搞同性恋, 如果嫌我晃眼睛, 我可以搬家。 “
“你搬家了, 我们好给谁看。” 二人大笑。我没心思同她们玩笑。 我一如继往地读书,做学校的GA (研究生助理), 打餐馆的工, 很难有整天的时间躺在家里。 公寓对我,只不过是吃喝拉撒的地方。每周的星期五下午, 都准时去中餐馆。 那天从家里出发前, 看见莎塔在菲丽亚的头上一阵鼓捣, 原来是在编辫子。她们黑女孩总是编不完的辫子, 长长的, 一绺绺披在身后,说不上难看,也说不上漂亮, 算是一种传统的黑人发型。有些黑人的头发天生长得很奇怪, 软蓬蓬的,像一团泼了胶的乌云。忍无可忍, 生到两寸左右再不长了, 急得死人! 怎么办, 他们找来漂亮的假发,把它同真发编在一起, 梳成一缕缕的小辫, 最后真假难辨。小女孩为了漂亮 , 辫子的下端还系上了斑斓的珠子, 响当当的像音乐。
“干吗不去店里打理?”我问菲丽亚。 她微微仰起头,抱着双膝坐在地毯上, 莎塔在她的身后一搭一搭地编辫子, 动作慢得像雕花,我看着都急, 恨不得走过去取而代之。
“知道店里多少钱吗?”莎塔眉眼儿都不抬。
“不算小费就要七八十, 若碰上新手做, 做出来的头发像堆野草。”菲丽亚慢悠悠地扫了我一眼, “我们相互编,成本只花两块钱。”
我知道她说的成本。 低下身子, 顺手拾起地上的假发, 隔着玫瑰红的玻璃包装纸,那一串漆黑的假发在我手上咯嚓,咯嚓地响。 我又翻过背来, 一串幽蓝色的字母滑进我的眼睛 — “Made in China” — 真的, 我彻底服了! 这中国的商品, 简直是无微不至,无孔不入, 连黑人姐妹的头发都算计到了。
我打工回家已是深夜,推开门, 我的老天, 她们的辫子还没编完, 这没完没了的, 马拉松的长辫子。 我看着都累, 半躺在地毯上,一边数打工的小费,一边同她们瞎聊。
“今晚是周末, 该发财了吧?”菲丽亚对我眨了眨眼。
周末客多, 生意好, 我们的小费也好。 只是累得像半死的老狗。“你一晚上挣了一百, 发财了, 你得请客。 “ 莎塔阴阳怪气地笑。 “我发财?”我笑道:”我要是发财了,就坐在家里编马拉松辫子, 谁愿意去餐馆看死人的脸色。
我能同她们比吗? 她们的家在非洲不是大款就是高干。 在非洲的某些国家, 其贫富悬殊, 贪污腐化, 令世界也目瞪口呆。 我不想多说。 我只知道他们从不操心自己的学费生活费,每个夏天都飞回家去看望父母。 当然,他们偶而也会出去打打工, 看看外边的稀奇, 顺便挣点儿零钱买花带。
时光匆忙,转瞬之间我就毕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会想起菲丽亚。她半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身后是深秋湛蓝的天空, 空气莹澈透明, 不远处的野葡萄藤和树, 叶子大都黄了, 风哗啦啦地吹过, 像无数金黄的蝴蝶欲飞欲落。
【BT2】紫藤花开
我的紫藤花开了,清清淡淡的紫花儿,一串一串往下坠,一串一串往下落,微风过时,洒洒扬扬,扬起一藤又一藤飞舞的精灵,暗香弥漫的风中我又想起了题娜。
六年前,我因为一份临时合同的工作,不得不离开老公,在一个靠海的小城暂住了下来。那是一个美丽的公寓,公寓的花园种满了紫藤花,题娜是我的二房东,客厅和厨房堆满了她的东西,我的要求很简单,只需要一间单独的卧室,题娜便点头笑,她是个爽快的美国女孩,开朗,热情,且善解人意,我们可以讲很多的话。那是她正在谈恋爱,喜悦美丽的脸,像窗外的紫藤花。
夜深人静时, 银蓝色的夜空, 浮出了大半个月亮, 清光晶莹, 仿佛照亮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题娜忽然晃到我的床前, 像个幽灵: “麦克他是有老婆的人!” 她咬着牙齿, 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在痛: “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
室外凉风吹面, 但愿她能清醒。 头上的月亮很亮很亮, 亮得像太阳的亲戚, 我看得清一串一串的紫藤花, 在风中没有语言,只听见题娜的声音:“他说,他老婆不理解他。”
我悚然一惊, 然后大笑,笑得像夜里的娃娃鱼。 她的声音像根纤细的铁丝, 在这冰凉的空气里, 一点点断裂:”或许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 他是个有老婆的人, 这才是真的! 和你交往图什么, 婚外的刺激, 开销不大的快乐。 他在骗你!”
“他骗我?在下雪时冒着危险开车接我。我牙齿痛,带我去找最好的医生, 他付现金,他知道我的保险不含牙齿。“
她在抵我的话, 她需要我的同情和支持,但我决不支持婚外恋,不希望我的朋友成为二奶三奶。月光下的紫藤花, 清晰而暧昧, 蔓延不出去的黑暗, 看不到尽头。我问她:”他愿意离婚吗?” 她欲言又止,似有饭团卡住喉咙,就是吐不出来,心一急,脸也紫了: “他昨天还说,他和妻子好久没有做爱。”
”好久没有做爱? “我忍不住笑: “这乱糟糟的话, 怎么从不创新。” 她怔怔地看我,声音变成喇叭:”他就是骗子,骗的是我,又不是你!”
我这才意识到,我莫明其妙的激动。她的故事牵痛了我的记忆,一张黑黝黝的面孔在眼前晃,忽然间清晰得发亮,逼得人不敢相信,又只好相信。
“几年前,我还在中国,爱上了一个人,”我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仇恨:”后来才知道,他早有了妻子,还有个儿子。妈的,最开始还在我面前装处男。”
题娜边笑边点头:“我懂了。”
“他也说过,他的妻子不理解他, 他们好久没有交配, 明知都是屁话, 我还是信了。陷进去的女人是疯了的女人,天天幻想着他离婚娶我。”
“他离了吗?” 题娜紧追不放。
“他会离吗?”我反问。 后来人家告诉我, 他们是大学同学。 他当年追她, 追得头破血流。 他的妻子聪慧美丽, 他的儿子活泼可爱, 你相信他会为你一脚踹开家庭, 你相信他和妻子没有语言, 好久没有上床? 我吸了口冷气, 手心脚心都凉了: “后来闹大了, 他妻子知道了我,拿了瓶硫酸来找我单聊……”
四周阴森森的,似乎有条毒蛇, 随时会从紫藤花中爬出来。我告诉题娜, 她是故意吓我的,她手中的硫酸其实是瓶陈年老醋。 但她这么一闹,我和他都慌了,很快拜拜了。真是搞笑, 我和他曾对天发誓,要像天鹅一样生死相守,可稍微有点风,誓言便化作了天鹅的尿。 “这样也好。” 题娜若有所思地点头。
紫藤花开的第二年,题娜有了新男友。那时我的合同也结束了,又回到老公的身边。我和题娜最初也有联系,但慢慢地断了。只是每年紫藤花开,暗香无限,流转在透明的空气里,我总会想起她。
【BT1】第五辑南方老城的人和事
这是个极有南方风情的美国老城,城市离大西洋很近,温暖,湿润,明朗,但也杂揉了几分欲说不休的暧昧。街巷里的老橡树,牵牵挂挂,一声又一声悠远的叹息,树荫摇在斑驳的老墙上,老墙上的浮雕和贝壳,都盹着了,梦里有曾经的辉煌。而老城的人和事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浮来浮去。
【BT2】那个夏天的戒酒聚会
前面就是中国店了,俄歌丝达最大的中国店。薛玉的脚跟像长了钉子,钉子把她订在了原地。克蒂和安拉推了她一把:“怎么不走了?我们都没吃过正宗的饺子。”她的黑眼睛看着她们的蓝眼睛,黑眼睛似乎得了力量,冲吧,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
“你这个骚祸,怎么还没死啊。”
这是她最最亲近的母语,母语化成了刀子要在她脸上刻字,要让她的脸鲜血淋淋,不能在阳光下行走。她认识那个骂她的女人,她叫露露,是另一个女人的好朋友,薛玉一生都愧对那个女人,所以女人的朋友也可以侮辱她,用她们的语言和目光把她剥得赤身裸体。她赤身裸体似乎跌在碎玻璃上,安拉一把扶住了她,克蒂冲了上去,尽管她听不懂一句中文,她的声音刚烈强震,像大白天的高楼爆破:“你若有本领用英文骂出来,我就有本领甩你一个耳光。” 薛玉的眼里涌满了泪,为有这样的朋友。她常望着她们的头发和脸发呆,真的,和自己那么不一样!心头闪动的喜悦,像穿透森林的阳光– 她们有一样的心,女人的心。” 知人知己,她常为自己幸运。
“薛玉”这个名字,美国人的舌头从没搅清过,后来克蒂干脆叫她“雪儿(sherl)”,这个名字好,喊者听者都解脱了,薛玉更有种脱胎换骨的欢欣,过去的名字就像蛇蜕的皮,远远丢在那里,再也不要回头再看一眼。她干脆把俄歌丝达当成第二故乡。这是个极有南方风情的美国老城,城市离大西洋很近,温暖,湿润,明朗,但也杂揉了几分欲说不休的暧昧。克蒂告诉过她,一百多年前,俄歌丝达是南方的烟草中心。薛玉想象不出那时的繁忙景象,商船在沙弯河上(Savannah River) 来来往往,马车上坐着的漂亮女人,手执大羽扇,饰花的阔边帽下,是傲慢的眼睛。她们都穿着像电影《飘》一样的拖地纱裙。费雯丽主演的《飘》,就在当地取了不少外景。南北战争前的俄歌丝达,满船满船的烟草卖给英国政府,换来的钱便买了男人喜欢的武器,女人热爱的珠宝,还有庄园古堡里的油画和钢琴。
薛玉喜欢游荡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一栋栋的老房子,连载了历史的喜怒和兴衰,有的精致玲珑,有的威风凛凛。街巷里的老橡树,牵牵挂挂,一声又一声悠远的叹息,谁都知道它们比美国的年龄还长。树荫摇在斑驳的老墙上,老墙上的浮雕和贝壳,都盹着了,梦里有曾经的辉煌。薛玉有天发感概:橡树老了,才有了浓荫如盖的盛大和美丽,城墙老了,才有了厚重的沧桑和历史感。可是女人呢,女人老了有什么?
“我们还年轻!”克蒂的声音落在沙湾河上, 河上的野鸭飞上了天。许多个风清花香的黄昏,两个女人爱在沙湾河畔散步,讲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河边的野栀子由着性子地开,暗香看不见,却如水一样涌来。她们站在桥上看河面的风景,源自阿巴拉契亚南山的沙湾河,清软明亮的一段蓝绸子,非常从容,也非常悠然,从城中铺流而过,把俄歌丝达铺成了北城和南城。北城在南卡罗那州,南城在乔治亚州,克蒂父母的渡假小房,就在北岸的南卡罗那州,所上的地产税要比南边低一点。但若是碰上买车的事,父母还是会去南边的乔治亚。98年他们在南卡罗那买了部林肯车,当年的财产税就上了一千五,气死人了。俄歌丝达因为横跨两州,居民当然会占些便宜,多些选择。
那个夏天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克蒂对薛玉说,我带你参加一个聚会,什么聚会,酒鬼的聚会,这是玩笑话。聚会是戒酒协会举办的,克蒂是协会的成员,定期都会参加 “AA meeting ”。协会的目的就是让酒瘾者康复,大家互相帮助找,找回节制和理智。时间久了,便成了朋友,节假日常聚在一起开心。薛玉在车上对克蒂笑道:看你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子,没想到你还是个酒鬼。克蒂不以为耻,反对她吐舌头:我还吸过大麻呢,那感觉像裹起白云在天上睡觉。吸大麻可真减肥啊,我那时才一百零五磅,三天两夜都不想吃东西。薛玉说,你要当神仙了。克蒂笑道,神仙不好,还是做人好,人人都说天堂奇美无比,为什么人人都赖在人间不想升天。
游泳池边的长桌上,花花绿绿的甜点,鲜亮饱满的水果,这是规矩,每个人都要带食物,但不能带酒。克蒂递给薛玉一个盘子,薛玉正要把一盒水饺倒进去,背后跑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中国人?”
“不,她是日本人。” 克蒂一本正经的样子。
“不,日本人会包出这么漂亮的饺子?” 他很自信,也很会说话。
他叫汤米,他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肉串站在苹果树下,头发有点蓬乱,蓝灰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厚的笑。他和克蒂是老相识了,薛玉心头笑:都是酒鬼嘛。汤米的舌头很尖,尝出了饺子馅有姜粒,有黑木耳,还有鲜虾。他对薛玉直竖大拇指:“还是你的正宗,餐馆的饺子馅全是烂肉,都把美国人当傻瓜打整。”克蒂听了,笑得一口雪亮亮的牙:“我们全是傻瓜,只有你聪明。”汤米在加州硅谷呆了十年,华人多的地方,中餐馆哪敢骗人,他舌头早被调教得精锐敏感。
汤米曾把硅谷认作了第二故乡,那几年,美国的经济像好来坞的片子,到处都在上演一夜暴富的传奇。公司承诺的股票,虽然还没上市,却像神秘的种子,似乎转眼就能长成参天大树。他终究没当上传奇中的男主角。一大叠股票成了废纸,比卫生间的手纸还不如。他失业又失恋,又能怨谁? 都是上帝的安排。走投无路时,才想起了故乡,故乡的沙湾河夜夜流入梦里,梦里还有童年的声音,呼唤他未老先衰的耳朵。梦醒后他连夜收拾,飞回俄歌丝达。父母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给他清理房间。他躺在童年的床上,感觉自己还是在做梦。
薛玉心里很清楚,汤米最初喜欢的是克蒂,不是她。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一天的光景。汤米嘴里吃着饺子,夸着饺子,眼睛却在吃克蒂,从脸一直吃到胸,那暧昧的欲望就是一条长长的,蛇一样的舌头,在空气中隐约晃荡,薛玉在很多年后都看得见。
但是克蒂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克蒂曾对薛玉说过,这年头好男人怎么这么难找,如果男人有钱,要不又丑又老,要不就是疯疯颠颠,神经一麻麻串在了生殖器上。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像狗不像狼,长个人样子的,却是想象不出来的酸穷,穷得只剩下地上的尘土了。她用了“Dirty poor ”这个词语,“尘土一样的穷”,想必是极穷的了。
汤米那时刚回家,没有正式工作,暂时在一家商场卖电脑。站柜台的临时工,曾经是资深软件工程师,脸上可以装笑,但心头早结了一网一网的怨。似乎只有美酒美食才能体贴身心,暂时一阵子的温暖,肚子却汹涌成了个锣鼓。克蒂是好心,把他介绍进了戒酒协会。但好心不等于爱心。心高气傲的美女怎会喜欢大肚子男人,一大堆的蜜蜂天天围着她唱歌,哪有闲心回头看汤米一眼。
但是薛玉回头看了他一眼。 薛玉也是寂寞,她喜欢和汤米说话,朋友似的,无拘无束的,两个孤独的灵魂都需要取暖,两颗受伤的心都需要互慰。夕阳欲落不落的,挂在远处教堂的塔尖, 一抹回光打在“Barnes & Noble ”书店的桌上,桌上的两杯咖啡香气浓郁。这样的气氛下,心头隐迷的玫瑰开始半掩半放。
【BT2】美国南方的玉米梗汤
汤米先讲他的故事。玛丽安, 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的校友,只是以前不知道。他们在硅谷的阳光下相逢,彼此都生出亲近和温暖。玛丽安问他:“真的吗?你也住过乔治亚大学的瑞德公寓,附近有家咖啡馆就是我母亲开的。” 薛玉见过玛丽安的相片,她的相片至今还在汤米的笔记本里,看来他还是舍不得删。 玛丽安轮廓姣好,睫毛直旺旺地朝上翘,翘得那个神气,肤色没有刻意晒黑,本色的奶白。 最动人的还是眼睛,有海一样的波光,薛玉心想,到底是西方人,连《诗经》都说:“ 彼美人兮,西 方之人兮。” 汤米最喜欢她的头发,天然的金色,像夕阳下的沙弯河,满河的金光流影。现在大街上的金发女都是人工合成,头发稍稍一长,顶端的颜色就露馅了,黑的红的,说不出的假和做作。克蒂的金发就是染的,薛雨不知他是否在含沙射影,因为追不上而生了怨恨?
他最大的怨恨是失业,比失恋还酸痛。他业务精强,曾是独撑一面的项目经理,为什么丢了饭碗?他说:“我受不了气,兜不住话。”关于公司的股票上市,奖金承兑, 他对总裁是有屁就放,把会议室吵成了农贸市场。 薛玉便说,还是你有个性,谁见了头儿不是乖顺的猫咪? 汤米摇头笑道:但我当了老虎,一脚就踩扁了自己的面包。
总裁的办公室,落地窗合上了百叶窗,阳光被挡在外面,室内一片紧窒的暗沉。 总裁是安了心,好好的蜜瓜也挑出了跳蚤。汤米气得跳:那好,我辞职! 总裁的眼角浮出阴晦的笑。上当了!他醒了,他们就是要他的主动请辞, 如果公司裁员,还得多付一月的饷银, 加州的劳工法立在那里。 他变成一条狼,只想咬人,奔回办公室, 键盘上一阵鼓捣,轰的几下就灭了所有的项目。汤米摇了摇头:“当时很解气, 但是也毁了自己。”再次求职他哪敢要推荐,十年的血汗啊,一刹那就蒸发成了云,云化作了雨,哗啦啦淋了他满头满身。美国高科技现了原形,股票狂跌,到处都在放人,空荡荡的停车场看得人心酸。他四处找工,疲惫的脸挣扎不出温柔的笑,玛丽安跑了。谁受得了贫穷和暴躁?更别说美人了。
一转身,都成了历史的影子。“Lizard Thicket”的招牌浸在晚霞里,有种沉静的安祥,这是一家典型的南方餐馆,菜单里有软香的玉米糕和家制的熏香肠。 点汤的时候,汤米对薛玉说:“不妨尝尝玉米梗汤。”黏黄的汤入了口,一阵阵奶酪的浓香和玉米的清香,玉米梗能熬出这样的的汤?薛玉不敢信。汤米说,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南北战争结束后,南方哀鸿遍野 ,苍痍的土地长不出庄稼,饥荒中的南方人连玉米梗也没放过。这道汤就这样流传下来了,带着些历史的典故,和忆苦思甜的味道。汤米失业回家,母亲曾熬过这道汤,如今汤里的玉米梗只是点缀,里面大大的蘑菇和奶油。父亲在一旁说:“我的祖爷爷连玉米梗都吃过,你这点挫折算什么!”
不离不弃的总是父母,家是最温暖的港湾。薛玉忽然起了伤感:我的父母在遥远的彼岸,美国最亲的人只是朋友。汤米对她笑道,我正想问你呢,好像你的朋友除了克蒂就是安拉。薛玉说,安拉还是克蒂介绍的呢,你也是克蒂介绍的,除了你们,我再也没有朋友了!汤米便说,我在硅谷上班的时候,组里有个中国女孩,午餐时一拿起电话就泡中文,唧唧哇哇的,好象特痛快。雪儿,你怎么会没有中国朋友?
最后一抹霞光也被黑夜收了, 天空暗沉沉地朝下落。 薛玉的眼睛潮乎乎地热,稍不留意泪水就要把往事全部冲出来。一撇弯月儿斜在天边, 像是一只滴泪的眼。汤米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温热沉静:“说出来会好受些。”
【BT2】血光之恋
薛玉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容貌虽然不至于倾城,但也有动人的颜色。漂洋过海到了美国的研究生院,读书读到这个份上的女生,没几个有花一样的容颜。她一下飞机就被男生包围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没一个她想要得人。但是她又不能得罪谁。她一个人在俄歌丝达,没有车,找房子需要他们,购物需要他们,搬家更需要他们。薛玉只好对每个人笑。有个叫花眼镜的男生,得寸进尺,有次去中国店买菜,居然装不小心把爪子落在她的胸上。她像遭了火,飞地闪开了。“你不要脸啊。”她只能用眼睛骂他。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其实有了男友。”自那以后,有关她的谣言就像夏日黄昏里的蝙蝠。
“那个女人脚踏百条船, 不是想找个有绿户口的, 就是想钓个老美下洋娃娃。 ”
“我就不信她守得住寂寞, 暗地里,背地里开发了多少野生资源。 ”
“呸,那片地闲着也是闲着,也不给同胞阿哥插一插。”
她顶住漫天的谣言和毒语,扛住了每一门功课的A。静下心设想未来,心打着鼓:教育专业能找工作吗?转身便去商学院修统计,计算机系的编程课也不放过,没日没夜的苦读,脸熬成了泡菜,一毕业就当了公务员。那是州政府下属的教育机构。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要堂堂正正,找自己喜欢的男人。”
为什么喜欢的男人都是结了婚的男人?他叫文霁光,大学的年轻教授,如果说她的饭碗是铁饭碗,那么他的饭碗就是金饭碗。那天她去大学办事,是她负责的一个项目:低收入地区的助学计划。她闷着头关上车门,车钥匙还挂在车里。茫然四顾间,一个年轻的男人朝她走来。
“薛玉,我认识你,那年中秋我们见过面。”
那年的中秋她怎么不记得,学生会办的晚会,他们用上海话聊天,彼此的心都温暖舒展,她以为他们可以聊下去,那些有关五香豆和奶油话梅的记忆,都鲜活了,明媚了,城隍庙的兔子灯忽然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 一个京片子活活叉开了两人:“你们上海人不管有人没人,就爱唧唧哝哝鸟语,我才不想被夹在鸟语中间,饭也吃不安宁。”她叫肖云,来自北京,心直口快惯了。薛玉才不欣赏这样的心直口快,她以为她是谁。但文霁光没有生气,反对她笑道:“我马上改正,好吧?向你学习普通话。”他转身就把背影留给了薛玉。大概是定了心要学好普通话,第二年的夏天他们成了夫妻。他们的恩爱在中国人的社区成了美谈。窗外一道流光划过,遥远的酸亮,薛玉发了很久的呆。
他又站在她的身边,但已经是人家的丈夫。“不要急,我先送你去大厅,会议结束后,再送你回家取钥匙。” 没有人干扰他们,他们自由地说着上海话,她的心温暖踏实,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透明的,饱满的花在开放。阳光下的校园就是故乡,故乡有个人,她和他似乎很早就该相识。她说我家在徐汇区,他说我家也在徐汇区。难以置信的巧合,全都是隐秘的喜悦。他们的中学都在华师大二附中, 大学是交大, 她叹了一声气:“可惜我读的是走读,不然我们在校园就该相逢。” 两人同时侧头望对方,遥远的故乡在彼此的眼睛里流动着碎金一样的光。
那一时,那一刻,都是注定的,只是错了时间,他们疯叠的身影融在忧郁的月光里。月光照过开满罂栗的深谷,她醉了,他死了,但愿再也不要醒来。醒来时她的眼睛滚满了泪,她抱着他痛声低喊:“为什么你的妻子不是我,为什么那晚你要去学普通话?”他无言,然后她又说:“如果那晚不是她在搅,我们是不是已经做了夫妻?”
他转过头去,眼睛也是泪,这人生的选择题要过了些风雨才知道对和错。他挣扎在峡谷间的钢丝上,心比她更累更痛。“孩子太小了,我不能走。但愿你有自己的幸福。”
“我的幸福就是你!我愿意等,等到八十岁也行,只要我们还活着。”
他没了语言,怔怔地看她,又疯狂地做爱。她沉睡了二十多年的身体醒了,被他耕耘而醒了,种子发了芽,生了根,又开了花,曼长曼长的藤,结不了果子,却注定要牵抱他一生一世。谁也没有逼她,她是心甘情愿。一个疯了的女人,一个中了毒的女人,上帝终究惩罚了她。那是一个星月无语的夜,他给肖云造好了句。车在高速翻了,她满身满脸的血,但不是她的血!她在血泊中千呼万唤,但是他的魂远了,永别了她,也永别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也是身不由己,一定是前世没完没了的爱怨情愁。
生不如死的世界,天空飘不尽的血雨。如果文霁光能复生,她宁可跪在肖云面前忏悔终身。她控制不了自己,还是去了葬礼,所有的中国人都喊她滚,跳得最凶的是那个花眼镜,还有肖云的好友露露,露露的眼睛像母狼,恨不得冲上来咬断她的头。肖云抬了抬手,愤怒的人声静了。她居然对薛玉微笑,她的声音那么宁静,天堂才有的宁静:“这么久了,他应该对我说实话,我会放过他的,成全你们的,只要孩子的父亲还能活着。”所有的人都哭了,哭声吓飞了枯树上的乌鸦,乌鸦像惊魂朝薛玉扑来,她只能转身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她还是跑不过俄歌丝达。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幽蓝的沙湾河在眼前从容流过。他们说,沙湾河是去大西洋的,她想象自己若是变成鱼,也能随波游向大海,那应该是个暖柔的世界,至少没有尖恶的人声。她忽然笑了,天空蓝得透明,一点秘密都藏不住,阳光正暖,流过她张开的手臂,她就要脱胎成鱼,融入自由的江波。
“不要跳,不要跳!”几声尖叫把她耳朵刺出了血。那是个漂亮的美国女人,梳着长长的马尾巴,清清爽爽的脸没有化装。她们就这样成了朋友。薛玉总是说:我从没想过死,我怎么可能去死?但是舌头磨出了泡也服不了克蒂,克蒂早把自己封成了英雄,救命英雄。她的理由很顽强,她天天在河边慢跑,早就发现一个忧郁的东方女人,肯定有投河自杀的倾向。那天她还报了警。 安拉听了一阵笑:“这是克蒂的习惯,动不动就报警!”
【BT2】新生活,新朋友
薛玉第一次见安拉,是在克蒂家的鬼节晚会上。汤米说过,克蒂比安拉性感,更有女人风味,但薛玉认为安拉比克蒂明亮,有一种秋天的静美, 但活泼起来也是春花怒放,那个鬼节的晚上,她Salsa 舞跳得可艳了,长长的卷发翻着大波浪荡在肩上,跟音乐一起舞蹈:“酒是冷的,身体是烫的,谁陪我爬上热气球周游地球。”
安拉和克蒂童年就是朋友,她们成长在同一个社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橡树林。 天蓝得发紫, 金澄澄的阳光照过一片橡树林, 满地森森的树影子,像遥相呼应着的叹息。 安拉问薛玉:看见池塘边的的树房子吗? 那是一栋挂在橡树枝桠的小木屋,她们童年的天堂。
她和克蒂常爬上小木屋,小木屋外缠满了野葡萄藤,果子在九月的阳光下芬芳饱满,她们总是挑最大的吃。后来安拉再不敢上树,克蒂吓她,树房子后面盘着好长的一条蛇。
蛇在多年后找到了克蒂。克蒂撒谎骗人,总算遭了报应。那天她在厨房煮饭,窗户大大敞开着,一条碗口粗的长蛇游了进来,动作还那么潇洒自然,像是自家的花园。汤勺“当当”掉在地上,她眼睛眨了眨,抓起电话就报警。警察只听见一个女人惶恐的尖叫。
警车轰隆隆的开来,为了一条菜花蛇,半座城都吵醒了。
安拉笑道:这还不算奇的,更精彩的在后面。那是个初夏的清晨,太阳还没醒来,奶白色的水雾在橡树林中游荡。河岸的空气是清甜愉快的,有新鲜的青草的味道。克蒂在河边跑步,她满心都是欢喜。橡树林子窜出一个人,她只当是个晨跑者,还没来得及招呼,那人便开了裤裆,掏出家伙,在她面前直晃荡。克蒂忘不了那张脸,那张脸像木刻一样定在她的脑子里:傻歪歪的痴笑,一长串的口水从嘴角淌到下巴。
薛玉对安拉说,不就是一个变态吗?我在中国也见识过,有事无事,把生殖器拉出来晒太阳,若是听见女人的尖叫,他就特爽快,像到了高潮。克蒂那天受了惊,报了警后马上同安拉倾吐,倾吐完了还不够,还要安拉陪她走一趟警察局,警察局的软件认图系统一定画得出这张脸。安拉先是忍着,把笑憋在肚里成了气球:“你怎么动不动就报警,警察就是画出了这张脸又能怎样?把他抓起来捆进精神病医院?精神病医院是州政府办的,花够了纳税人的钱。如今杀人犯强奸犯都没抓完,还去抓什么疯子?” 克蒂定定看了她两眼:“你就这样对待朋友?”一个转身,从此再也不理安拉。后来她生病在家里静养,安拉忙给她烤了一盒子奶酪蛋糕,两人才解了结子。
克蒂过于敏感,是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安拉就随和得多,说话也很照顾人,知道薛玉的母语不是英语,对她说的句子干脆简单,不像克蒂满口的南方俚语,听得人魂都晕了。后来薛玉同安拉走近了,才知道她是个文学青年。
安拉大学毕业后,在公立中学当老师,教西班牙语,业余时间搞文学副业,还在本地的小报开了专栏。克蒂那时常笑她:等你成了海明威,拿手稿去换大钱。安拉说,这年头哪来的手稿,早就是电脑了。 安拉常同一群艺术疯子搅在一起,今天家里坐满了歌手舞者,明天又去咖啡厅见什么画家剧作家,没日没夜的,折腾出一台节目。又马不停蹄地公演,穿梭在俄歌丝达的几个社区, 也收了几个钱,全部捐给低收入地区的学校。她不解释薛玉也懂,低收入地区的学校就是黑人学校。薛玉的工作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帮助此类学生拿到大学贷款吗。平日里纷纷扰扰的电话,百分之九十都是黑人口音。克蒂说,人家雪儿是干工作,政府发薪水的,你安拉是倒贴钱,吃多了精力没处跑,干脆去做个巧克力宝宝。巧克力宝宝是比喻黑白混血儿,薛玉懂,只是不懂克蒂的玩笑为什么藏着恶毒。
美国这个国家就是这么怪,最苦的是中产阶级,早九晚五的上班,铺天盖地的压力,要缴税,要养儿育女,还要供车供房。最舒服的是两头,要么极富,无论是自个儿爆发的,还是父母给的银勺子,天天都可以花天酒地。要么极穷,反正什么都没有,只要有口气,还活着,国家就不得不管,免费的食物和房子,免费的医疗和教育。在薛玉的办公楼兜几圈,时不时会撞着几个单身母亲,拖着三四个孩子,反正不操心,国家就是她的保姆,孩子越多福利也越多。有天她心血来潮,突然想上大学,国家说行啊,学费和书费我们都管,贷给你的款你一辈子都不用还。还有呢,读书的压力大,你孩子上幼儿园我们包了。这么好的国家政策,还是有人歪嘴斜眼。薛玉面前立着一个黑女人,西瓜一样的胸,气势汹汹地晃荡。“我接宝宝迟到了,车停在路边被校警罚了。”
“什么赖皮!”克蒂插嘴道:“这样的罚单你们也要管?”
要管,怎么不管,只要符合国家政策。薛玉的主管丽沙走过去,脸上满是尊重的笑,黑女人就像她的主人。“先把单子留下,我会打电话通知你。”回过头来,丽沙对薛玉说:“联邦政府刚下来一笔新计划,800万美元的,我昨天才把文件交给你,不知你学习了没有。”
克蒂听后跺脚:“哪来的混帐文件,联邦政府那帮鳄鱼臭蛋,当初我读大学的贷款,连本带利都还给了政府。不都是一样的美国人?” 安拉笑道:“谁叫你的父母是中产阶级,你没权享受这个国家政策。”
“这个国家快完了。”克蒂一阵忧国忧民:“都是些什么烂人在决策,美国迟早要跌进地狱。” 她说起她的父亲,大学的生化教授,从事内脏移植的研究,有独立的实验室。想申请两百万的科研资金,简直像过千山万水,过了千山万水也拿不了钱,拿不了钱,实验室暑假就不能开工,克蒂父亲三个月在家没有工资。
“哪有这么难?” 薛玉不解。她在机构上班,几百万几百万的资金像沙弯河水一样流进来。有时候报告都还没打,新计划又来了。为什么,政策上的一句话:人人都有权力读大学,帮助贫穷的孩子走进校门。薛玉还说:“去年机构年底结算,还有两百万没用完,没用完还不好办,打进下一年就得了,反正永远都有想上学的穷孩子。” 基层教育就是这么牛,因为有政策托着,换成了科研项目,你看看美国那张茄子脸。
安拉一旁笑道:搞科研的人大都是博士,既然聪明过人,还怕没饭吃?你心脏移植也好,肝脏移植也好,爱滋病血液研究也好,还有什么克隆的玩意儿,克隆出蜘蛛人,蝴蝶人,满世界乱爬的妖怪,国家凭什么要给妖怪投钱。克蒂接过嘴说:小时候看科幻片,特别羡慕那些科学家,什么苹果树上结香蕉,什么海底也能种水稻。后来考大学,父亲坚决摇头:你要读到博士才能当科学家,科学家的工作并不是你想象的美妙烂漫,资金短缺,工作难找,好多博士后在实验室打杂,苦了两三年还是个临时工。没办法,政策决定的。后来她选择去商学院读金融。“我恨死这个国家了! ”克蒂说着,脸都鼓了。
【BT2】公司和政府
但是薛玉不恨这个国家。这些年来,美国生活的血与泪,奔波和跌荡,她学会了感恩,感谢国家政策,感谢那些无职无业的底层混混,他们睡醒了,想读书了,她才有了机会侍候他们,公务员嘛,本来就是人民的公仆。她安全而稳定的工作,是她最温暖的支撑和安慰。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个秋天,她毕业前的第一次面试,是丽沙给了她机会。
那时她还是学生,开辆大破车,最要命的是车的那张脸,被她撞得呲牙裂嘴,狰狞凶煞。当学生嘛,总想省,只要内部器官正常,也不愿花银子为它整容。薛玉驾着破车,好不容易找到这家教育机构,却不敢把车停在大楼的门口。为什么?大门口的停车场,全是漂亮威武的车,气昂昂地看着她。她低着头,第一次意识到车破的窘迫。身披寒衣出席盛宴,推开门,一屋子的灯光璀璨,丽人华衣,不敢迎上去。于是把车停在附近的公园,走路走到门口。
丽沙的办公室正好对着停车场,窗外的一举一动全都收在眼前。两三年后她才告诉薛玉,那天她对着窗外看风景,一部形象喜剧的车开过来,本来已经停下,怎么又跑了?车上坐着一个东方女人。她猜就是面试的薛玉。开这般破车的人,一定很需要工作,若是拿了工作,一定会努力工作。
那一年丽沙刚提为部门经理,机构最年轻的部门经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的猜想是正确的,决策是伟大的。面试还没完,她心头的红笔已经勾了薛玉的圈。但还是装作礼貌的样子同人事部经理商量。人事部经理说,同样条件下,应该优先美国公民,特别是残疾人士,还有贫困地区的居民。丽沙明白,冠冕堂皇的理由后面也有看不见的阴暗。机构每次招人,总有几个内部名单 (Internal connection ),不是领导的亲戚,就是上级部门的朋友,说得好听是推荐,来自上面的推荐你敢顶吗?丽沙只能轻言细语说:“聘用的人必须懂SAS统计软件,我没有时间培训新人,七八个项目堆在那里,每个都是几百万美元,联邦教育部昨天又来了电话,他们的期限我真的不敢误。” 丽沙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像鸡蛋清,蛋清里却有骨头。人事经理便不吭声了。
薛云本是聘来干统计的,结果成了个十项全能,什么都得上,无论是顾客服务,还是数据库设计,时不时还要写公文,厚厚的一叠又一叠。丽沙的手下本来有四五个人,除了薛玉,全都是清一色的美国人,全都是清一色的老板凳 — 个个资格比丽沙老。结果上面提拨的是丽沙,他们能服气吗? 政府机构尔虞薛玉诈,勾心斗角,丽沙也懂,平时哪敢轻易唤老板凳,宁可自己累得像老牛。现在好了,有了薛玉,一个顶三个,甚至比三个还好。丽沙终于有了当官的感觉,指挥人的感觉。那些人就让他们闹去,你要陪孩子去夏令营,你走吧,我不扣你的工资。你要生小孩,我批你半年的产假,我就算你在家里上班。
“你说什么,生小孩还有半年产假?”克蒂像听神话。美国女人生小孩,一周后该干啥就干啥了。克蒂大学毕业后,在保险公司做金融分析。那是企业,企业不是政府,有国家的税银子养着。竞争惨烈的时候,企业想温馨也很难温馨。克蒂有个同事怀了孕,上面故意压她的工作量,就是要她的主动辞职。国家有法律,不能解雇怀孕的妇女。克蒂对薛玉叹气:“你看看,这么大的区别。” 但薛玉记得,前些年克蒂公司效益好,年终红利就拿了好几万,克蒂还嫌少,这不是存心气人吗?圣诞节去加勒比海渡假,还可以带一个伴儿,家伴野伴自己挑,公司全报销。这样的福利,公务员们只能在春天做梦。
薛玉的部门有个女人,与男友同居十三年,主动求婚被拒,精神受到损害,要到瑞士的祖母家疗养,还巴望着单位包她的车马费。那天薛玉捧着几十页的数据报告,站在丽沙的办公室门口等着汇报,正好耳闻目睹了怪状。心想这单位怎么成了疯人院。疯人院好啊,她需要这群疯人托出自己的重要。现在丽沙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丽沙。她需要丽沙帮她拿绿卡,丽沙更需要她的劳动力。她们都是聪明人。
薛玉工作的当年就买了房子,单身一人,不需要带花园的独立楼,来自上海,她从小就喜欢高层建筑,可惜俄歌丝达找不到民居的高楼。克蒂总是说:“八楼还不算高?全城都在你的鼻子底下。”薛玉只好认了。她喜欢站在阳台看城市的风景,江光和云色, 高楼和车流,最高最亮的那栋楼,她认识,CL保险集团公司,在融金的夕光中流淌出莫名的辉煌和感动。
克蒂就在那里上班。保险公司已有百年的历史,在纽约证交易所挂了牌子。她常羡慕克蒂:“在那么美的环境办公,人也美了。” 办公楼真够雄壮,足足占了三个街区。辖区内绿树浓荫,冬天也盛开着鲜花。每个员工都有自己的停车位,像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克蒂带薛玉进了大厅,室内一样的气派。明黄莹澈的灯光,像清亮的泉水喷流而下,玻璃门外的喧嚣远了 。前台接待的小姐和先生,衣着华贵,漂亮的微笑,那么年轻的脸。年轻的脸会老吗?薛玉看着他们,眼前叠出机构的接待员。一个是瘸子,有点轻微的弱智,一开口就嗡嗡响,没关系,一样能当好接待员。另一个是六十好几的老妇,她叫格丝,背已经陀了,但依然热爱生活,不管有人无人,拿起镜子就开始抹胭脂,那种最鲜亮的胭脂。你别笑,格丝是在六十岁生日那天被聘进机构,当上了光荣的公务员。克蒂总是说:六十岁的人了,可以吃退休金了,还跑出来同年轻人抢饭碗,真是无耻。薛玉说,什么无耻,国家今年的新政策,公务员可以干到六十七。无论年龄和种族,健康和残疾,在招聘面前都是平等的。
政府最爱面子。为显大国的仁慈,公务员的队伍里,时不时走来一群老弱病残,他们是装点门面的牌子。薛玉单位的一个清洁工,名叫瑞奇,先天愚形的脸,笑不笑都古怪吓人。薛玉第一次见他,他爬在地上收垃圾,听到响声,回头对薛玉傻傻一笑,眼珠子斜着,嘴角歪出好长的口水,像实验室的产品。她惊得差点儿跌倒。后来问丽沙,丽沙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她一叠报纸和文件。那是两年前的本州大报,还配发了机构头儿的相片,笑呵呵的皮球脸。报道和图片占了两个版面:教育厅利用联邦贷款,帮助残疾人就业培训,连先天愚形也能自食其力,实现了人生的价值。
“好伟大的价值,”,克蒂哼道:”他就不怕哪天瑞奇发了疯,取一把刀把他杀了,先天愚形又不负法律责任。”薛玉点头道:“你别说,第一次见瑞奇,真是吓死我了,总觉得他要扑过来把我杀了。最怕看他流口水,感觉像个色鬼。”但是格丝告诉薛玉,瑞奇不傻,还是个善良的孩子,有天给他吃了自烤的苹果糕,他很喜欢,第二天把一瓶芙蓉花放在格丝的办公桌上。打那以后,瑞奇和格丝走得很近,主动帮格丝干些办公室杂活,那些成捆成捆的旧年文件,格丝现在只动口,全是瑞奇装箱后,再一个个抱进档案室。有次薛玉也在档案室挖旧文件,还教过瑞奇怎样用打孔机。瑞奇的眼睛含着笑,正常人的笑,脸也干净了,再也不见口水。克蒂说:“傻子也需要爱和尊重。”薛玉便说:“其他国家不敢想,不敢做的,美国都敢想敢做。 ”克蒂问:“那敢想敢着的后面是个什么景?那些残疾人,先天愚形,不就是政府的道具吗? 拿国家的钱演戏,演给公众看罢了。”
她们说着话,穿过公司群楼之间的生态区。四处走过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黑人白人,都是那么美丽干净,看起来十分的教养和上层。室内永远是春天,那些冲天四射的喷泉,腾起雪白的水浪,叫不出名字的奇花, 自娱自乐地娇艳着。阔大碧翠的大叶子树,一看就是热带的孩子,克蒂说,是从佛罗里达挖过来的,为它们还铺了地下供水管。顺窗而泻的阳光,穿过树叶,荫荫的树影子落在克蒂的脸上。她说有时候晚上加班,路过这里,看见顶窗上的星星月亮,感觉自己在同宇宙对话。薛玉说,你别说了,我真的嫉妒你。如果有了绿卡,我会选择来这里上班,这才有美国的感觉。
女人的虚荣心,有时候像蜻蜓点水,水里的涟漪一圈比一圈散得更远。薛玉知道自己不会跳槽,只不过偶尔会想象,想象进了这样的公司,也会同克蒂一样,穿得漂漂亮亮去上班,尖尖响响的高跟鞋,名牌的套裙,玻璃大楼里映出自己的丽影,白领的丽影,后面叠着蓝天和高楼。拿起数码相机,照一个小时也不嫌长,传到国内去,会引来多少惊羡。她从没在自己的单位拿过相机,灰朴朴的一栋楼,中学的教学楼都比它强,又找不出几个漂亮的人儿,除了丽沙长得顺眼外,那么多的奇形怪状,满眼肥硕的屁股和腰身。这就是美国的公务员! 薛玉对克蒂说,都是美国人,怎么好看的全被大公司收了。克蒂笑了笑:各有各的面子,各有各的方式,公司和政府一样的虚伪。
【BT2】有人想当作家,有人想要绿卡
五月的太阳,突然加大了热情,百花受不了,纷纷避而远之。阳光下安静的橡树,搭起幽绿的舞台,想象这个季节的主角。于是紫薇开了,不是一朵,也不是一树,满城的繁花似锦,紫波雪浪,一阵风过,便是一阵纷飞的花雨。花雨落在一本飘着油墨香味的书上。薛玉打开了第一页: “Between tea leaves and tree leaves” 。若是活生生地直接翻译,那便是“在茶叶和树叶之间”。这是安拉刚出版的诗集。
稀奇古怪的,搞不懂有什么寓意。克蒂说,题目一点不吸人,自作聪明的要帮她改成“遮住敏感区的树叶子”,题目性感才可以多卖几个钱。安拉听了,眼睛都圆了:那怎么成,我又不是贩卖下流故事的。克蒂便笑道:你高雅,你伟大,高雅伟大了,还不是自费的!安拉脸红了,忙说这不是自费,出版社付了钱的。克蒂说,不是自费也算是自费,出版社付了你多少钱,你自己去纽约找人设计封面,飞了多少趟,谁帮你出钱?安拉说,做自己喜欢的事,花再多的钱也值。
薛玉在校园也曾是个文学青年,业余时间也创作什么诗啊,散文的,满纸小女人的春花月夜,还有几滴眼泪。后来随大潮,想出国,考了托福和GRE,到了美国便把自己变成一张白纸,什么方向有面包就朝什么方向走。她不能和安拉比,安拉是美国人,生于斯,长于斯,当然可以用母语在这片土上小资,甚至创收。
可是安拉说,她创作根本不是为了钱, 而是为了心灵的愉悦。如果单靠创作早就饿成了标本,除非你当了星星,但芸芸众生中能有几个星星呢?大多数作家也得靠份正常的工作养家。薛玉告诉安拉,中国有专业的作家,国家发薪水养着,配房子住着,每年的创作假,一路都是国家包了。安拉听得眼睛都绿了,尔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是不一样的国策,中国可以养作家,美国喜欢养穷人,但美国又是个实际的国家,最喜欢钱,你要搞文学就活该挨饿受冻。” 薛玉陪着点头,她懂。她负责的几个基层贷款项目,从没见什么文学艺术,音乐舞蹈,除了英语教学和基础写作,其他多是给理工科的,不是数学物理,便是机械电子计算机。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想进大学搞唱歌跳舞,国家先说好了,那是不管学费不管饭的。克蒂在一旁插嘴:艺术本来就属于贵族。
安拉读大学时,修过创作课。教授在课堂上说,当作家最基本的需要是什么?一间明亮的房子,每天够用的饮食和水。薛玉说不就是衣食住行吗? 她说是啊,靠纯粹的写作连生存都扛不动。克蒂一旁听了,切切地笑道,谁没做过作家的梦,谁不想当海明威?她从小文章就写得好,小时候去南边的小镇看祖父,回家写了篇游记,还上了小镇报纸的头版。安拉笑道:那是个什么小镇,我知道,大半的人口都是文盲。薛玉发现安拉的舌头也生了刺,稍不注意就露了峥嵘。
七月的太阳发育好了,荷尔蒙特旺盛,天天把俄歌丝达折磨得晕晕沉沉,阳光照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惨白。这样的日子,最好呆在空调雄厚的办公室,哪儿都不去。可是丽沙偏要去海边晒太阳。她说没有办法,五岁的女儿闹的。临走时交给了薛玉一大叠文件,读完后又要写报告。文件是机构的大老板到华盛顿开会带回来的。每次联邦政府有个什么新政策,新精神,各个州政府的负责人就得飞华盛顿,然后把上面的精神传达下来。这次会议的起源是布什大人的一次讲话,美国中学生的数学怎么搞的,居然不及十几个发展中国家,这样下去怎么办? 怎么办?开会吧,商议吧,然后发文件吧,拨银子吧。新增的计划和项目,又可以贡献出好多铁饭碗,俄歌丝达的街头又多出一批光荣的公务员。
文件堆在薛玉的办公桌像部长篇小说。她本是用中文抒情的人,到了美国居然操起了洋八股。每次报告交上去,丽沙手握红笔,改得满纸的血淋淋,得了,她就把它当作皇帝的朱批。私下也找丽沙谈过:英语不是我的母语,我最擅长的还是数据。丽沙就是还是她写,公文虽然有语法错误,但是归纳总结得好,数据表格一目了然。中国人嘛,英语嚼不过人家,谁不是埋头苦干,再说了,如今绿卡还悬在半空踩钢丝,薛玉只好继续低头当丫头。其实丽沙也是丫头,不过高级一点的使唤丫头。
丽沙前脚一走,前台的格丝就跑来串门。她对薛玉笑道:美国有句谚语你听过吗?猫咪不在家,老鼠开舞会。薛玉说,中国也有同样的话,看来人心都是一样的。丽沙不在眼前,薛玉也可以舒展一下筋骨。办公楼外有棵枇杷树,结满了黄灿灿的果,美国人不吃,说是鸟果子。薛玉采了一颗,剥了皮,自己先吃了,然后对格丝笑道:“怎么样,没被毒死吧。”格丝总算尝了甜头。薛玉说,向阳的枇杷更甜,可惜太高了,我们够不着。格丝说,我让瑞奇上树采。薛玉没想到瑞奇的身子会这般敏捷,两下功夫就采了满满一框子。格丝给瑞奇剥了一颗最大的,瑞奇张口就吞了,连核都不吐,“你这傻东西。”格丝笑骂着,居然朝他的裤裆抓了两下,薛玉连忙扭头,手上的枇杷滚了一地,回了办公室还在心慌,一个六十几了,一个是白痴,幸好是在美国,什么样的组合都是自由的,只要人家幸福。
电话响了,薛玉以为是汤米,嗓子一阵跳。原来是克蒂,克蒂声音有股沉闷。她约她午餐在日本餐馆见。席间薛玉问起安拉,好久没见着她的人影,是不是又关在家里写诗。克蒂低了低头,吐了口气:人家现在有男人了。要我们干吗?我看他们又甜得了好久!克蒂情路坎坷,对男人怨中有爱,愤恨中又有需求。自己和汤米的事,薛玉压了很久,就是不敢明露,但是胸口又憋得难受,她喝了口绿茶,淡然笑道:无论你还是我,都该找个男朋友了。克蒂的眼睛对着她好一阵发亮:你想什么样的男朋友?
肯定不会是中国人。她相信她也理解,自打出了那件事,她哪敢踩中国人的圈子,连买饺子皮都去的韩国店。在国人的心中,她万恶深重,比潘金莲还该杀。可幸这不是潘金莲的时代,“我活在美国,有正当的职业,稳定的收入。”血淋淋的过去她“啪地”一脚踢开,“我为什么不能找美国男人?”
“我就知道你要找美国男人!”克蒂说着,哼哼笑道:他至少可以帮你解决绿卡。她的笑像雨天里的太阳,照得薛玉的脸一阵发黄:拿绿卡我凡得着要男人吗?工作卖力点,丽沙就能帮她的忙。克蒂说:是啊,为了绿卡你就当了丽沙的仆人,亲她的屁股也卖力得很。一块生鱼片卡在薛玉的喉咙,无缘无故生出了刺,她哑着声音说:什么仆人,什么屁股,我和丽沙都是仆人,国家的公仆,亲人民的屁股。薛玉读书的时候,曾选过一门课:商务行为(business behavior ),教授在课堂里给大家传经验:当你们初涉职场,千万别怕亲老板的屁股。老板的屁股怎样亲? 处处任劳任怨 ,替老板排忧解难,日子长了,才有提升的机会,否则一生也是个虾爬。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薛玉遵守了它,也没觉得委屈。汤米当年就是心高气傲,拒亲老板的屁股,最后还不是回了老家。
她心头的隐秘,本已在嗓子眼开花了,还是狠狠地掐断了。克蒂今天到底怎么了?薛玉想问又不愿问。像克蒂这样的人哪儿都有,对弱者总是同情,同情的过程中,滋生出一段自信,饱满而甜蜜。没想到弱者也有强大的一天,居然平起平坐,成了他们的竞争者,蓝色的火焰就会跳起来,突兀得连自己都吃惊。薛玉也理解克蒂,她似乎有点红颜命薄,第一任丈夫是个酒鬼,吃醉了就在她身上练拳击,最后被关进了监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出来就自杀了。每次一提起他,克蒂就想吐血,说什么什么,要寻死谁也没拦他,林子里,大海边都是好地方,他不选,偏要选在床上,弄得满床的恶心,地毯上也是血,两千美元的床垫也给报废了。克蒂那年才二十四岁,刚刚打开的一朵玫瑰花,遭这点风雨算什么。好花总算等到了好郎,第二任丈夫是个注册护士,有硕士学位,在本市最好的医疗中心工作,他本人相貌堂堂,最难得心地善良。安拉曾对薛玉说过,看他的第一眼,就感觉他像英国皇宫走出来的绅士。谁也没料到绅士早已吸毒成瘾。克蒂曾经吸过粉,闻出他身体飘出来的异味。每次问他,他总是对天发誓。克蒂因为爱他,才忍痛闭紧了嘴。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被医院炒了。克蒂不问也知道,他偷了病人的Demerol (减痛麻醉剂)。
再次离婚的克蒂依然笑对生活,那份镇定像孔雀悠然开屏 — 这世界依然是她最美。一对蝴蝶在薛玉的嗓子眼乱窜,吃完了盘中最后的生鱼片,她抬头对克蒂笑了笑,克蒂也笑着对望她,两个女人的笑像山冈上鹰与鹰的对峙。 克蒂的额头和脸那么洁亮,有丝锻一样的光泽,哪像三十五岁的女人。三十一岁的薛玉已经生了黄脸婆的危机。薛玉记得刚同克蒂相识,克蒂竟然把她当成中学生。没办法,美国女人的后劲足,过了高龄还可以奔青春,一天比一天风姿卓越。
三十几岁的美国女人最知道装扮自己,再不像小女孩傻呼呼的,在海滩上把自己晒得像烤鱼,她们出门会抹防晒霜,也会定期去美容院修理。克蒂常去美容院做脸,一套下来也要一百五。薛玉问过:什么狗屎这么贵?安拉说,那是精华素的营养霜,好来坞的明星也在用。不知为什么,薛玉今天偏偏想起了“红颜薄命”这个成语。她的中国故事还没说完,克蒂“呸”的一声喝住了她:全都是屁话,去你的中国狗屎,既然红颜是美女,就该比丑女人更有机会,薄什么命,应该是好命。
那顿午餐像分水岭,把克蒂和薛玉隔开了。薛玉回到单位,心神恍惚,看电脑上的数据像在看天狗打架。她问自己,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要暗中对咬呢,一句一句伤人的话,都是尖锐的狼狗牙,人心本来就脆弱,谁不需要朋友的抚慰?我还有几个朋友?薛玉想立刻打电话道一声“抱歉”,可总觉得克蒂的身后有烟罩雾笼的隐痛。
是安拉帮薛玉拨开了烟雾。知道为什么吗?克蒂所在的公司外面辉煌,里面早空了,迟早都要合并。合并后的企业意味着新的规模经济,资本家是干什么的,总想以最低的成本赢最大的利润。这暗示着什么,大规模的裁员就要登场了!克蒂的饭碗随时都可能“哗啦”一声,满地都是伤心的碎片。
【BT2】帅哥滋心润肺
薛玉心头一阵悔,那些收不回来的话,随时都可能化作寒风呼过两人的耳边。但是安拉劝她:“你什么也别说,克蒂个性太强,最怕比不过人家。裁员的事,克蒂也没对我提过,但我有个朋友是克蒂的同事。”她在厨房煮咖啡,满屋子都是咖啡的芳香,像隐形的花在四周暗浮。
薛玉喝了口咖啡,无力地笑道:“别提裁员了,想听你聊一聊创作,你还在写诗吗?”
“我没有写诗,我在创作小说。” 午后的阳光很安静地照进来,月季花在窗外天真地开着,谁也不知道它闷了一个夏天的心思。她和安拉一句一句地聊着,很随意也很贴心的话。安拉告诉薛玉,在美国,很多人都崇尚作家,如果有精力和时间,谁都想写一本伟大的美国小说, 哪怕不能一举成名,只要能被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收藏,也能永垂于世,对于作者,就是死也暝目。薛玉的心思动了,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子。她接过安拉的话朝下说,一个人再聪明,当了医生,当了律师,当了华尔街某个大公司的总裁 — 年终的分红都有几千万。可是一旦死了,位置总会被人替代,日子久了谁还记得他? 若能留下一本书,记载了自己和后面的一段时光,生命就有了痕迹。
安拉气血澎湃,脸也红了,告诉薛玉她的一个梦:她在写一个大题材,关于俄歌丝达的三个女人,故事发生在南方的老城,眼明人一看就知道是俄歌丝达。薛玉笑道:“你是不是想写时代的变迁,变迁中各色人物的命运。”安拉眼睛里有细亮的光:“既有壮阔的历史背景,又有起伏的个人故事。”薛玉便笑道:“好好写吧,写好了又是一个福克纳。”
“你也喜欢福克纳? ”安拉像找到了知音。他文字里那些纷繁的场景,浓厚的历史,总是以南方小城为背景。薛玉对安拉说,你看人出了名有多好,他密西西比州的家乡又是给他建博物馆,又是给他立铜像,还把他的故居翻出来发财。安拉你要是写出了名,阿格斯城也会跟着你发光,你就是死了,也有崇拜者从五湖四海跑来瞻仰你,我们现在说话的地方,早被政府修成了纪念堂,纪念堂外面有你清丽的塑像。
安拉捧着咖啡杯站起身来,她的额头亮了,眼前似乎有一条铺满星光的长河。她童年就开始做梦,当全美最火的作家, 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群追星的人,捧她的书,求她的签名,她是天上落下的巨星,注定不会平凡一生。 梦完了还是得走路,她目前还在征途, 杂志上露了露脸, 几个短小说,却被编辑改得七零八落。 “如果我是大家,编辑就不敢拿起刀子割肉砍骨头。”
安拉身后的星光暗了,身子软进了沙发:写小说太耗时间,靠创作又养不了家。 薛玉问,那给好莱坞写剧本的家伙呢? 肯定河水一样的美元, 你干吗不朝这个目标奔? 她哈哈大笑道:我不是正在奔吗?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奔,多少人奔到了死还是出不了头。安拉看了薛玉一眼:既然你也算个作家,为什么不写呢,等出了书,一定要送我一本。薛玉说只怕你看不懂,写个公文都被批得血淋淋的,创作起来还敢用英文?中文到底是母语,可以上天下地,换成英文便被套了链子,灵感永远也飞不高。 安拉点头,她的专业是西班牙语,却一直是用英语来创作,或许只有母语才能贴近内心。母语是子宫的语言, 会通到心和肌肤, 像光搭起的桥, 刹那之间就暖进了灵魂。
“其实也有双语天才。” 薛玉歪在安拉的电脑前,把张爱玲的《五四遗事》英文稿从网上挖出来。 “知道张爱玲吗? 她在中国就像你们的海明威。 ”“这么伟大?”安拉闲闲瞄了几眼:这个人英文底子还不错,比我们这个州百分之八十的都强。薛玉忙接嘴:比克蒂强吗? 安拉的声音比巧克力豆子还响脆:比克蒂强多了!但是安拉不喜欢张爱玲,句子枯涩古怪,语法虽然挑不出毛病,却没有作家的文彩。薛玉说:没有作家的文彩怎么发表了呢?她说这不奇怪, 因为她是中国人, 写中国人的故事, 或许出版社要的就是这个情调。读者要的也是这个情调,我们这个神经病国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文学倒是其次, 一切都是市场和钱。
安拉转过脸来看薛玉,眼睛里有暧昧的恍然大悟:如果你我同时写作,出版社可能要你的稿件,哪怕你的语言像机器人的舞蹈。她天蓝色的眼睛里冒出一抹阴绿的光,她的声音很低,像蚊子飞过,但薛玉还是捉住了蚊子:“难怪克蒂说你们东方女人占尽了便宜。”
占什么便宜? 薛玉背上哗地生了绿毛。知道不是一句好话,但她就是要追上去看个明白。安拉吞了话,很夸张地兜了一脸的笑:你说的那个张爱玲,她占了两种文化的便宜,虽然英文差,还是能见天日。我忙了两个夏天的小说,打印出来像本圣经,艾当说出版不了, 就是一堆人造的大便。
艾当是谁?客厅的墙角歪着几个哑铃,安拉的眼睛浮着笑。
克蒂邀薛玉出门吃饭,席间主动道歉,并提起公司的裁员风波:“还好,黑名单上没我的名字。”薛玉也为她松了口气。克蒂笑道:“提心吊胆过了一阵子,三个月没来月经,我以为我已经干了,像提前枯萎的花。”
薛玉连忙笑道:“你总是那么漂亮,我看过你大学的照片,还不如现在的美丽。”克蒂摇了摇头,她的眼睛一明一暗,再怎么样,也是三十六的女人了,花开到最盛,妩媚到了极值,衰落的声音也响了。窗外是两三点钟的太阳,两三点钟的太阳光芒四射,比八九点钟的太阳还要辉煌灿烂,却一点点朝下落,转眼便是日落西山。“那时候汤米对我好,但我还是躲开了。这些日子总觉得自己老了,连子宫都在作垂死的呼唤。”
“子宫还有嗓子吗?” 薛玉的笑也含着悲哀,她明白她的意思。女人的生物钟嘀达嘀达着,忽然一天不再嘀达,停了,死了,再也不会响了,曾经的噪音也成了奢侈的记忆。克蒂上个月去作了次妇科检查,医生告诉她,卵子已有老化的趋势。她叹道,如果今年还找不到男人,她会考虑卵子冷冻术。薛玉知道那手术喊价六千多,大概是想冷冻的女人越来越多,价格年年都在涨。安拉说过,简直快成了股票。克蒂又说:“好几次电话都没找着安拉。”薛玉只好解释:“她同那个艾当同居了!有时候明明在家,也不接电话,就让留言机胡响。”
安拉曾给一家剧团写剧本,艾当是剧团的临时演员。艾当长得帅神了,比好莱坞的汤哥哥还电闪雷鸣,只可惜没有汤哥哥的命。安拉邀他出去跳舞,跳了一曲就瘫了半边身体。后来呢?当然是艾当护送瘫痪女病人回家。再后来呢,安拉主动约他,主动买单,主动请他来安家,免费的服务和甜点。
到底是旁观者清。薛玉和克蒂直接问安拉,艾当演一出戏才三十美元,一周都演不了一场,他凭什么生活?安拉吱了半天,一会儿说他在借款公司,一会儿说他在超市的仓库。薛玉一下子就懂了,这个人没有正式的工作,支撑不起一个家,又没有本科学位,能找到什么样的职业?虽然学位不能衡量能力,但学位毕竟是教育历程,少了这段历程,好多敲门的资格都没有。薛玉的工作就是搞学生贷款,只要是公民,家里再穷都能读完医学院。安拉又开始提微软的比尔盖兹, 他大学没有毕业,依然是全球的首富。克蒂笑道:你还是个作家,举个例子也不创新,全世界只有一个比尔,而你我都是凡人,凡人有凡人的眼睛。薛玉说,凡人的眼睛更知道帅哥养眼,滋心润肺,那种喜悦美元也买不了。
【BT2】不当冻死的天鹅
不是吗?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女人也喜欢漂亮的男人,说白了,人都是爱美的动物,人也是思考的动物,思考未来的路,前途和家庭,女人男人都会理智,也都会世故。薛玉还有段情史,短是短却惊心,过了就不提,她一般不提,但她们总爱提。
那些日子,她挣揣在血腥的记忆里,想跑到阳光底下呼吸一口气,却又落入了青草下面的沼泽,好在这次有了免疫力,甩甩头就爬上了岸。情史的男主角是个法国人,他叫哈瑞。哈瑞在一家IT公司就职,是薛玉单位特聘的系统顾问。哈瑞高大挺拔,小时候练过芭蕾,难怪眉眼沾了点媚气。他和薛玉一样,拿的H1工卡,都没有户口 — 那张安居的绿卡。
2001年的上半年,薛玉的绿卡被移民局拒了,可薛玉能怪丽沙吗?丽沙是好心,为了帮她拿到“二类优先”的绿卡,把鉴定写得金光灿烂,金光刺花了移民局的眼:既然她这么能干,上天下地的,为什么工资才这么一点,拿这么一点工资的人,美国到处都是,她算什么优先人材!丽沙比薛玉还难受,开天辟地第一次请薛玉吃饭,席间两人都要了酒,喝了酒的丽沙眼里飞出妖娆,平日的威严全散了。她说的话亮得像玻璃,却丢了身份:“你那个法国男人,好看但没用,我劝你俩干脆都换人,换成美国人。” “不!”薛玉震得脸大,这是主管该说的话?
转眼就是2001年的下半年,美国的经济冲破了顶,开始朝下落,朝下落,又逢上了911。屋塌了墙,暴风雨又偏来凑热闹, 哈瑞所在公司的项目被淋成了落汤鸡。一想到未来薛玉就急,急得油煎肺腑,火燎肝肠,他不急,慢悠悠的喝他的咖啡,听他的歌剧,还时不时白薛玉几眼:大不了回法国,我带你去巴黎浪漫。我跟你浪漫个球啊?薛玉为浪漫付出的代价还小吗? 那血淋淋的双手,唤不醒的人,都是浪漫的代价。再说了,薛玉一句法语都说不圆,她已经在美国扎了大半的根,不可能连根拔起,再去一片陌生的土地重新生根!
克蒂总是说:不就是嫌人家没绿卡吗?薛玉的解释很响脆,如果哈瑞是个勤奋的人,她会看见希望,也就不在乎绿卡不绿卡,可他整个人是散的,一滩烂泥立不起来。眼下他公司这么衰,他不想前程,居然有闲情去跳芭蕾,跳《天鹅湖》里的王子,说是教会的义演,为残疾儿童捐款。你要是失业了谁为你捐款? 你要是失业了就只能打回老家。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各有各的方向。法国人发明了芭蕾,所以他也能用脚尖跳舞,但他的脚尖能能撑起一个家吗? 他不是傻瓜,懂她的意思,抓起一把吉它就对她唱道:和你一起跳冰上芭蕾我很快乐,但是天冷了我要飞走,亲爱的,我爱你,但我不想当冻死的天鹅。
他唱得对,薛玉就是不想当冻死的天鹅。失恋总归痛苦,一个独处时,薛玉也会伤心,干脆揩干眼泪在单位加班。丽沙急匆匆向她冲来:刚接到的电话,是白宫教育办公室的项目,他们催得急,希望尽快提交。我本应留下来和你干的,但是明天是我先生的生日,聚会由我一个人办,三十多个客人就要来了。这是一个顾家的女人,自打薛玉可以独挡一面,她就以各种理由提前下班。薛玉忙说你放心吧,这个周末我可以抢完。不分日夜的统计和分析,办公楼的灯光从来没在深夜亮过。当她打开系统,把报告电邮白宫的时候,那段恋情不过是月光下的一抹轻烟。
现在回头来看艾当,他其实远不如哈瑞。他用安拉,吃安拉,睡安拉,居然还理直气壮,比下了蛋的公鸡还得意。有次安拉生病了,让他割割前院的草,他说不行,太阳一照他就头晕。安拉气得吐血。上个月两个人在迈阿密海滩快乐,他怎么没嚷太阳照得他头晕。薛玉总是对安拉说,你要多关心自己。安拉说我懂,我一个当老师的,辛辛苦苦攒下点钱也不容易。那天安拉又对薛玉提起那部小说,关于俄歌丝达的几个女人。 出版商嫌她没有名气, 建议她自费出版,三千美元。薛玉说算了吧, 谁不知道自费出版是烧钱。想不到艾当也是同一个调门。
艾当的理由可结实了:书不能发表,不能变钱, 就是一堆人造的大便。 安拉说,自费我还是挺得起, 只要出去亮了相,大家或许会发现,美国的南方又出了个福克纳。 艾当呲牙冷笑, 你还福克纳, 福克纳有自费出版的道理吗? 人在美国,是个白痴都可以出书, 你如果钱多, 让印刷厂给你印上一天一夜, 大卡车满满拉回家, 铺满你的车道和车库, 你看你多威风, 福克纳也没你出的书多。别浪费你的三千美元了!安拉不蠢,她知道艾当的心思。艾当老早就看中了一部新卡车,新卡车的首期付款,正好是三千美元。
【BT2】她送走瘟神,她找到爱人
感谢大西洋的暖流,俄歌丝达的冬天没有寒风和冷雪,树依然绿着,花依然开着。但是今年的冬天却破了例,破天荒地下了场大雪。雪中欢喜的的是孩子,大人们却在诅咒,南方人不知道怎样在雪天里开车,轮子一动,就糊里糊涂跟人家撞成了一团。
安拉开着被撞歪了屁股的车回家,火气特别大,艾当不知趣,又在提卡车,惹得安拉终于喷血了:你给我滚出去!艾当躺在床上,脚抬在墙上,两手举起哑铃一阵怪笑:你当我是你床上的种马? 哨子一吹,咀-嘘-嘘,咀-嘘-嘘,我来了,爵士鼓一打,帮-恰-恰,帮-帮-恰,我滚了。有本领打911,把警察喊来,把邻居喊来,把你的学生也喊来,大家来评评。安拉一个当老师的,怕他跑去学校胡闹。遭遇了这样的无赖还不是自掘的粪坑。她咬了咬牙,只好投降:存款上只有五千,你看着办吧!
安拉怕艾当拿了钱还不肯搬家,交钱那天把薛玉和克蒂都请来押阵。克蒂当场就尖叫:我的老天,五千美元,安拉你容易吗?你为了写作,去年夏天没教课,三个月没有收入。安拉一听就哭了。薛玉转头对艾当说:你不能把她的血抽干,拿个两千足够了。看安拉流泪,这人还是这么硬心,叽叽哝哝说,如果不是安拉,他可以找到更好的女朋友,错过了有飞机游艇的富婆。你去死吧!她们骂是骂,骂也不能解决问题,好半天讨价还价,终于以三千成交。克蒂逼他写了保证书,永远不准进安拉的房子。薛玉口袋里藏了个小录音机,悄无声息地工作着,不怕他哪天疯了又想打翻天印。
送走了瘟神,三个人上烧烤店庆祝。刚吃完克蒂就要走,薛玉说还早着呢,这么好的夜色,咱们去酒吧继续快乐。克蒂说今晚你就陪安拉快乐吧,我明天还要上班。明天不是马丁.路德.金的纪念日吗?全美人民都放假。
全美人民都放假,唯独南卡罗那州不放假。克蒂的公司在北城。隔着一条沙弯河,北城是南卡罗那,南城是乔治亚。美国的那段家事薛玉也知道点,南北战争时期,南卡罗那和乔治亚都属“南方邦联”。北方要废奴,南方怎能答应,南方的种植园全靠黑奴的肩膀扛着。轰隆隆的战火中,北方军队举起星条旗,象征自由和统一,南方也扬起自己的战旗,誓死捍卫家园的尊严。南方虽然败了,但是并没有“败着为寇”的恶梦,城市的公园贡着将军的铜像,花光树影下的纪念碑,是南方沉痛而遥远的祭奠。一百多年过去了,战旗依旧不倒,在城市的上空飘扬。北方人总有想法,你什么意思嘛?黑奴早就废了。再说马丁. 路德. 金,何等的英雄,黑人的领袖,全美都放假纪念他,总统也发表讲话,唯独南卡罗把他当空气。
月亮在森冷的夜空中 思索着,像一只慧黠的神眼,早把人世看穿了。薛玉和安拉跟着月亮朝前走, 一个又一个街区, 一座又一座的教堂, 教堂暗灰色的十字架, 半月形的彩绘玻璃窗, 斑斓绮丽的光,半遮半掩透出来, 印在街道的红砖地上,灵动活泼的,像剪纸里的人儿在捉迷藏。
“告诉我他是谁,我发誓不对克蒂说。”
过了马路, 又是一个街区, 居民的房前立着高高的战旗。薛玉避开了安拉的问话,战旗给了她灵感,她立刻变了话题:“告诉我战旗为什么没有倒?”安拉笑了笑:“我和家人都是南方人,但依然不喜欢战旗高扬,国家早已统一,黑奴制早已废除,为什么还要怀旧,怀旧的幌子下有种族歧视的暗流在涌动。”安拉到底是个作家,有作家的睿智、宽容和良心。克蒂就狭隘多了,还大张旗鼓地把旗帜贴在后车玻璃上,薛玉问她,你就不怕老黑砸你的汽车。克蒂说谁怕谁啊,旗帜代表了我们的传统,是我祖辈的光荣和梦想。安拉立刻反驳她:什么光荣梦想,太荒谬了,难道奴役黑奴也是伟大的传统?克蒂说,我知道你看的书多,书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你知道事实吗?小时候听曾祖母讲故事,种植园的主人和黑奴都是相依为命的,就像一家子人。北方的军队打过来了,打起解放的旗帜,一路烧杀淫掠,无所不为。南方的黑奴和白人,他们妻离子散,永远失去了家园。但是安拉有她的观点:战争的破坏是暂时的,民主和自由却是永远的,永远的正确和光明。
历史是古墙上的那些浮雕,浮雕上曾经鲜媚的美女和马车,也弥漫了岁月的苍桑,美女身上的绿苔和尘灰,全都是抹不去的流光的痕迹。夜色中的浮雕却是静美的,喜悦的,有一些神秘的故事,她可以在这时悄悄告诉你。月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影子长长的,摩挲在浮雕上。压了三个月的秘密,应该抖出来晒晒月亮。浮雕后面是一栋玲珑的木房子,安拉的房子了,她笑了笑:“上我家去坐坐?我刚买了盒绿茶。”薛玉摇了摇头,像小孩鼓足了认错的勇气:“他在家里等我。”
“他是谁?”安拉的声音在月光下跑得太急,摔了一大跤:“你说什么? 真的是汤米?你不知道他追过克蒂,克蒂为什么没答应他,他没有正式的工作 — 养不起一个家。”
薛玉其实什么都知道。但是她们不知道,汤米已经找到好工作,有了行走人间的尊严和自信。汤米现在是SGE公司的网络工程师。SGE是美国东南最大的电力公司,总部就在俄歌丝达的郊区。公司财力雄厚,实力强大,独霸南方供电的大哥大。考虑到人力,资源,环境污染等因素,政府也就准了它的电力垄断(Electrical monopoly.)。谁不知道,只要一垄断就没了竞争,没了竞争就没了压力。
好多人都想去SGE,因为工作稳定,只有你自己不走,就可以干到退休养老。工龄上了六年,就可以申请教育基金。安拉有个中学同学,高中一毕业就进了SGE,那时公司正在扩建,各种层次的人都需要。当时安拉还瞧不起,说一个高中毕业生能做什么,不就当个秘书吗? 我要读大学! 此一时,彼一时,人的命运就是这么说不清。如今她的同学早提了官,年薪过了五万(当地人均工资为2.8万),还享受了公司的免费教育,拿了本科,正读着硕士。安拉想着想着,眉尖还是涌出些悔意。但她还是对薛玉说,她是个作家,喜欢自由的生活,搞创作的人不适合按步就班的工作。
再见汤米时,只觉山河都变了,安拉和克蒂都傻了:这还是那个汤米吗?清清爽爽的一张脸,干干净净的牛仔 和体恤,足足比过去年轻了五六岁。克蒂歪着头看他:“怎么减下去的肥,简直是奇迹。”薛玉笑道:“大半年他都在健身房修练,肥肉也成了肌肉。”汤米抚了抚薛玉的长发:“还不是你逼的,你说我肚子藏了西瓜,不把西瓜削平你就不牵我的手。”
安拉一直没吭声,站在一旁静望,望两个人打情骂俏,眼睛对泼出笑,知道这恋情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过了好久她才问薛玉:“为什么要瞒我们这么久?”薛玉红了脸,回过头看汤米,汤米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东方女孩嘛,都害羞。我要谢谢克蒂,是你让认识了她。” 那场戒酒者的聚会。克蒂想起了,脸一下子就灰了,像遭了风霜的桃子。
克蒂私下审薛玉:什么时候好的。薛玉很坦白:第一次听他的声音,就有种朦胧的熟悉。在那个戒酒者的聚会,众人谈起小肯尼迪的飞机栽进了大海,无不摇头叹息:好不幸的豪门家族,总是逃不过命运的诅咒。只有汤米一个人唱反调:茫茫海底,随知道他尸落何处。克林顿居然把舰队都发动了,舰队一动,又是多少钱,纳税人的血汗啊!每天那么多人失踪,冰山上的探险者,森林里的科学家,被绑架的,被谋杀的,高速上的车祸,不都是一样的人?生命不是同样的平等?他小肯尼迪凭什么就要命高一等?他的声音有种异样的光,一下子亮到薛玉的心底。
【BT2】怕光的秘密
薛玉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温暖,光洁,淡淡细细的喜悦,像明月清风的夜。九月的沙弯河边,野葡萄熟了,像乌黑乌黑的,不安份的眼睛。他把一颗野葡萄放进她的嘴里,笑了笑:“她们说的,你曾经交过法国男友?”野葡萄一下子卡在了她的喉咙,她望着他,先镇定地把它吞下肚子。她讲过文霁光的故事,一脸的泪水流过手心,却只字没提哈瑞,那一段情,她总觉得雨过后天晴了,风过后树止了,为白宫加了两个夜班就埋葬了的感情,还有什么好说。但是你自己不说,却被人家说了,干吞下肚的葡萄开始膨胀。
“你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吗?”薛玉笑了笑,在原地旋了一个圈,歪了歪头,费力秀出幽默的样子:“若干若干年前,在上海的租界有块牌子:中国人和狗不得入内。知道谁干的?法国人干的!”汤米忽然恍然大悟:“估计那事儿也是法国人干的。”说来话长,汤米的外祖母是个犹太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美人有天去参加个盛大舞会,舞会门口居然立起块牌子:犹太人和狗不得入内!美人才不理呢,头昂得更高,背挺得更直。美人的朋友后来问她:你就不怕人家问你。问我什么?美人耸了耸肩:要是有人问我,我就说我不是犹太人,也不是狗,我是头流浪的猫,你没说不让猫入内啊? 侮辱面前还能幽默,何等的豁达。汤米说,她倒像个智者,那立牌子的人成了疯子,你能和疯子较真吗?
难怪汤米这么自信和宽容,肯定有祖上的遗传。可汤米总是说,他其实也很孤卑,那段时间失业失恋,整日沮丧得像头疯狗,恨不得跑出去一阵乱咬。薛玉笑道:我知道,你还咬过克蒂。汤米的脸成了柿子:这个我理解,女人嘛,我当时没有工作,心情不好,又吃得像头肥猪,人家怎会要我这种破烂。“那我不成了捡破烂的野人?”薛玉的脸紫成了葡萄皮。汤米把薛玉拉进怀里,声音比音乐还动听:是你改变了我,如果不是你,我还是一事无成。薛玉什么也不说,头贴紧了他的胸口。黄昏的沙弯河边,有野葡萄和叶子的芳香,心魂都醉了。但还是留了一半的清醒,她问他:“我和哈瑞的事,是克蒂告诉你的?”
“不,是安拉先说的。”
流过城区的沙弯河,扭了扭身子 ,居然半途偷欢,勾引了一个浩荡的湖。湖水叠在薛玉的眼前, 一半的天蓝,一半的玉翠,鲜亮得润人的眼睛。湖弯边的几棵老橡树,匝得满地泼墨的浓荫, 浓荫抱住一栋小木房。那是克蒂外婆的乡间别墅。
薛玉在别墅的厨房煮茶,是中国出口到美国的龙井,凡是出口的茶,不见茶叶,只见茶
袋,茶袋子装的茶末子,美国人喜欢。他们哪知道品茶的好处,冷雨敲窗的秋夜,一壶绿水,氤氲的清香, 看茶叶在滚水里舒展, 想人生的几浮几沉。可是克蒂说,这泡胀的茶叶有什么可看,乱糟糟的像大鱼拉的屎。克蒂戴上手套,从烤箱捧出一盒核桃酥糕,转身对安拉高喊:香草奶油你买了吗,帮我朝面上喷一喷。
自打安拉摆脱了无赖,一直不敢找男友,干脆养了头狗作伴。克蒂悄声问她:上次给你的巧克力冰淇淋好用吗?安拉摇了摇头:早就没用了,再怎么样也是一头死老鼠。薛玉知道她们的笑话跟甜点无关。克蒂送给安拉的自慰器,那男性的生殖器像根巧克力冰淇淋。薛玉说:这设计师是个流氓天才。克蒂笑道:流氓天才也解决不了问题。安拉便点头:这根东西有什么用,我需要一种重量,有温度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体。
帘子外旺旺两声,一头棕色的长毛狗跑进来,一头压向安拉的怀里,安拉满脸肉甜的笑,像见了情人:“宝贝儿,知道你渴了,尝一口中国的龙井,你喜欢吗?” 什么道理,与狗共饮一杯茶?她就这样糟蹋我的龙井? 薛玉定在了现实之外,呆得像古墙上的浮雕。克蒂朝她飞了一眼,眼里一闪而过潮湿的暗笑。薛玉便闭上了嘴,锁住了舌头底下惶惶的话。
秋天的云浮在蓝天上,一朵一朵飘然的花。薛玉和克蒂划船累了,干脆躺下来,任小木船在沙湾湖上自由荡。克蒂问薛玉:汤米这一走,你寂寞吗? 薛玉说,汤米去亚特兰大培训,单位出的钱,对他的前程有好处的事,我当然支持。克蒂说,你就不怕他在外面花花?“我相信他!”薛玉用手在湖里打了朵水花,手指上亮着一枚订婚钻戒,钻戒的光扎在克蒂的眼底,酸酸亮亮的像一滴泪光。
上了岸,回到小木房休养,薛玉赶紧着换了衣裳。克蒂依然兜着三点式,躺下来,还把大腿挂在沙发后背上。安拉在卧室睡觉,她的狗却醒着,也无聊着,摇头晃脑跑出来,大红的舌头一吐,对直直的,就朝克蒂的私处舔去。克蒂“哇”了一声,随即笑得天翻地覆。薛玉全明白了,狗的智力到底有限,一不小心就泄了主人的秘密。忽然又想起那日的龙井,这龙井是狗喝的吗?
克蒂悄悄告诉薛玉,美国人把这种狗叫“爱狗(Love dog)”,主人家有心训练的。有的是自娱自乐,有的是为了套住伴侣。有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干不动自己的小妻子,怎么办?请爱犬助阵。克蒂眨着眼睛对薛玉笑:“你说美国人是不是疯子。” 美国这个国家林子大,规矩又少,什么样的怪鸟都飞来了。其实每个国家都有怪鸟,只不过没有美国鸟这么疯颠。薛玉想起外婆家的故事,外婆娘家有个亲戚,一辈子没结婚,就养了头母狗。提起他的母狗,众人的眼睛闪出五彩的光,光照不破室内的景致,却烘出一片潮湿的想象。
人在世上久了,多少有些怕光的秘密,谁没有呢。室内有动静,两人忙止了声。安拉总算醒了,穿着睡裙从卧室里摇出来,她对二人说,她做了个梦,梦见薛玉的婚礼,长长的,雪白的婚纱从教堂一直拖到沙弯河边。克蒂说,我正想提这个事呢,结婚那天,我和安拉当薛玉的伴娘。薛玉一阵摇头摆手:你们以为我要好大的仪式,教堂,管风琴,玫瑰花瓣洒在地上,我告诉你们,我连婚纱都不想穿。
“为什么不穿婚纱?”
薛玉笑道,已经不是处女了,没必去装那个纯情。克蒂哼道,如果穿婚纱的都是处女,只能证明这是个阳萎的世界。安拉说,什么处女不处女,不就是那层薄膜嘛,只要两年不乱动,它就能重长回来。“谁说的? 你当是桃花还是喇叭花,今年败了,明年还能开?” 克蒂是学金融分析的,薛玉是搞数据统计的,她们说:“有实验吗?有报告吗?是你这个作家胡乱想象的吧?”
三个人笑完了,薛玉一本正经作解释,每天上万的新娘穿着婚纱,走进教堂,老生常谈的宣誓和祝福,年年不变的结婚进行曲,耳朵早生了皱纹。那牧师一辈子捣着同样的几句话,舌头也成了木头。我讨厌这没有创新的千篇一律!
“是你讨厌呢,还是汤米讨厌?”
窗外的远山本是蓝绿的,几道残霞把它们染成了褚紫。回光返过来,薛玉的脸半阴半明,她半天才说:“我们都讨厌!”
【BT2】有人结婚,有人失业
午后的阳光很安静,安静中透着几分庸懒和寂寞。今天是周五,丽沙又提前下班了,薛玉干完了活,便跑去找格丝聊天,东一句,西一句,没天没地的瞎疯跑。格丝笑道:你马上就要结婚了,怎么现在才说,我还想着把我儿子介绍给你。薛玉便问,你儿子帅吗?格丝说,怎么不帅,职业情人,从小就被女孩子缠破了头。十六那年深夜偷她的车,因速度过快被警察揪住了,警察问他去哪儿,他说女朋友想我睡不着觉,我这就去和她做爱。警察把话传给她,当妈的不以为耻:那又怎么了,我知道我儿子开快车不对,但我儿子至少是诚实的!这诚实的品质比什么都宝贵!是啊,华盛顿砍了他老头子的樱桃树,老头子反被他的诚实感动。对,诚实感动了世界,感动了一代又一代。
薛玉笑得牙跟酸酸,头发飘飘:给我见见你帅儿子的相片好吗?格丝说,怎么能让你见,你要是迷傻了眼,当了逃跑的新娘怎么办。薛玉说,放心吧,当年天鹅湖的王子我也没有慌。格丝便掏出了皮包里的相片。薛玉一见,真的迷傻了眼,头发一根根全都倒立起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咬牙切齿地按住笑,她要给克蒂预报喜剧:还记得那个吃软饭的艾当吗?格丝就是他的老妈!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响,人去了哪儿,怎么留言机也哑了?
克蒂的心脏冻在午后的阳光。她不敢相信,这和平温宁的星期五,就是她的黑色星期五。美国企业的文化,炒人尽量不会排在星期五,人性中的温情和仁慈,人性中也有无奈和残忍。她到底没逃过裁员的大劫。公司的办公室全是格子间 (Cubicle),压抑的哭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再坚强的人也隐不住泪光,那份兔死狐悲的凄凉。
紫薇花在窗外静静地开着,开了十三季的紫薇花,还是从前的鲜媚明艳。物是人非,十三年前的克蒂,大学快毕业了,在公司的金融部实习。父亲问过她:“你真不想进州政府的商务厅,那里面的主管,与我同是大学橄榄队的球员。” 可是公司总裁的那番话,多么撩人,撩得她热血腾到舌尖:“欢迎你们留在公司,公司的未来就在你们手里,奖金和股票都在向你们招手。百万富翁算什么,不出十年,你们人人都办得到。”年轻的克蒂多么骄傲,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开花,她要奋斗,她要成功,于是她对父亲说:“我才不想进政府,死气沉沉的一辈子都在原地打圈,那里面的人不是蠢人便是肥人。”
如今蠢人和肥人依然在工作着,甚至高升着。克蒂一转眼就成了失业的人,飓风刮走了人生的收获。十三年了,她对公司忠心耿耿,从没想过跳槽,每季度的报税高峰(Corporate Tax Season), 从黎明干到深夜,气床和被子都搬到了公司。凌晨两点在卫生间,她看见自己的脸枯成了标本。这就是我的脸?薛玉常说,你们美国女人的脸越老越年轻,什么混帐话,不都是一样的人脸?有血有肉,需要滋润和睡眠,谁也敌不了压力的摧残。
公司也是做得出来,可能也是没有办法。凡是被裁的人员,都是在保安的监督下,收拾最后的办公室,十三年的记忆和堆积,一个纸箱子怎能装得下?挂在墙上的证书和毕业照,毕业照那么青春的一张脸,青春的眼睛怎望得见人世的险恶。抽屉里的业务书和报告,有关保险的财务和金融,厚厚的一叠又一叠。桌上还有一盆植物,舒枝展叶地精神着,薛玉送给她的幸运竹,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幸运,“啪”的一声,幸运竹跌进了垃圾桶。可惜了那大理石的花盆,薛玉给她的生日礼物,来自遥远的中国。
满满的纸箱子,装不满十三年的光荣和痛苦,克蒂抱着它,还得穿过长长的甬道,甬道两旁的格子间,那些忧伤的,同情的眼睛,她不看也罢。有个同事匆匆地递过一张联系的纸条,她木然地收下后,木然地朝前走,她知道报安还在后面押着她,监视着她。地上忽然长出玻璃渣子,冰渣子,她的鞋丢了,但是赤着一双脚也得把路走完。
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痛?明天就是薛玉的婚礼了。克蒂还得挣出笑脸,对新人道一声祝贺。想着想着,她突然失声痛哭,安拉一把抱住她:“不想去就别去,我也陪你不去了!”
“不,我要去!我还要去祝贺这个女人,她来到我们美国,不仅抢了我们的工作,还抢了我们的男人。”
安拉忽然推开了她:“你这些话对我说倒也罢了,明天的婚礼你千万不要胡说。”
“你当我真的疯了?” 克蒂仰头笑道:“我只是想不通,辛苦了十几年,却拿了张粉红色单子(Pink Slip)。她不过偶而加一次班,却拿了白宫的表扬信。”
粉红色单子是解雇的代名词,白宫的表扬信却是货真价实。那年薛玉因失恋而加班,无意中给单位立了战功,白宫的表扬信是何等的重量,丽沙立刻报给了移民局,绿卡一眨眼就准奏了。《 淮南子》早说过了: “ 福之为祸, 祸之为福, 化不可及, 深不可测。”薛玉因祸得福,欢喜得无法入睡,深夜时想推开窗户大喊:美国万岁,白宫万岁!又恨不得飞起来,再找一把巨大的油漆刷子,把整个俄歌丝达漆成喜洋洋的灯笼红。
安拉对克蒂说:她也不容易了,从中国一路奔到美国。为了考托福GRE,一年都没有娱乐,关在家里疯读,每天十七八个小时,除了睡觉,连吃饭都在背单词,你我能受那个苦吗? 有时候想想,真为自己幸运,出生在美国,不用漂洋过海,不用苦熬英文。克蒂听了哼道:那是她自己选的路,自己的家园不好好呆着,干吗要乱跑。安拉说:那我们的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在欧洲呆着,干吗也要乱跑。克蒂便不出声了,过了好半天才站起身来:“我有什么好怨的,明天肯定要去婚礼。” 她打开衣柜对安拉笑道:“明天穿这条长裙怎么样?汤米曾经见过,他说比影星还性感。” 安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薛玉和汤米的婚礼,是在汤米父母家的后花园,婚礼办得小而浓重,邀请的都是很近的亲友,没有神父,也没有宣誓。克蒂还是第一次见汤米穿西装,那一种挺拔的帅气,让人想起高山长河的气质。他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当初为什么不抓住他?她强拉出笑,眼睛里却盛满了怨,风都吹不散。薛玉同安拉说着话,眼睛却追着汤米走到克蒂的跟前,克蒂欲哭不哭的表情,让人想起阴天的雨,或者是雨中的一场葬礼。
婚后的日子像安静的沙湾河。他们买了栋房子,那是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小区建在半山腰,四围山青水秀,除了天然的橡树林,还有人工的玫瑰园。薛玉立在窗前发呆,玻璃窗外是夏日黄昏的沙湾河。嫩红的夕阳像是水晶做的,一半悬在空中,一半落入水里,转眼就化作了满江的碎光。满江的碎光又化作了血,血一样的河流,是那并不遥远的往事,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她游来。她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纠缠?其实她已经是个幸福的女人了,薛玉总是对自己说。
汤米也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男人。近年来平步青云,被派出去业务培训,又当了部门经理,业绩显著,被公司高层领导人找去谈话。谈话后两个月,就接到EMBA的录取通知书,那是赫赫有名的乔治亚大学商学院,一年的学费就是四万美元。拿公家的钱和时间,铺自己的锦绣前程,谁遇见了这等的喜事,都会感谢上帝的恩赐。可是汤米对薛玉说:“这是你的恩赐,自从遇见你,我的命运就变了,一步比一步欢喜。难怪我父亲说,找个什么样的妻子,就定了你什么样的后半生。”
每个星期的四五六,汤米开车去学校,一周有两晚夜宿大学的宾馆。克蒂问薛玉:你就放心他在外面过夜?“这也不放心。”薛玉说:“小时候,我父母在两个城市上班,不也是照常过日子?” 安拉听了便接嘴:“当了父母总有很多责任,我哥哥前年失了业,本地没找着好工作,只好同妻子分居,去了外地的一家公司,每个月都把大半的收入给了家里,家里有三个孩子。”
“幸好我没有孩子。”克蒂叹了一口气,至于那卵子冷冻术,她再也不会想了。静下心来,她要重新规划人生,她打算重返校园,读一个金融博士,再以她十几年的公司经验垫底,毕业后但愿拿到商学院的教鞭。薛玉和安拉为她欢呼:商学院的大教授啊,那年薪可是十几万啊。如今克蒂还在备考GMAT,两个人就开始教授长,教授短,提前称呼起克蒂。美国的教授固然光辉耀人,但光芒的后面,是长长的,艰难的路,首先你得拿博士,五年的博士路,磨心磨肺的漫长,好多人吃不消,中途退了,克蒂扛得住吗?
“怎么扛不住,学习不就是累一点,再怎么样也没人半路把你踢下马。”
正说着,电话响了,信用卡公司来的,薛玉看见克蒂没说几句,就满脸霜气地挂了。怎么了? “给我说话的人居然在印度!现在美国经济不好,这么多公司裁人,却把工作外包给了印度,什么道理?”安拉笑道:“你把电话挂了,就解决了美国的失业?”克蒂说:“这是个什么国家,一切都看钱,看见印度和中国劳动力贱,业务搬过去了,工厂也盖过去了,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的人民。”
“就这个幼稚的爱国水平,还想当商学院的教授?” 汤米听了薛玉的转述,摇头直笑愚蠢:美国的经济是市场经济,无论出了什么乱子,都得靠自身的调剂, 不需要政府像个妈妈哄宝宝。 日本经济好,但为什么赶不上美国,要怪他政府太妈妈了, 一天到晚, 唯恐被别人吃了, 工业要保护, 农业要保护, 连花花草草也要保护 ,借口什么检疫的毛病,连荷兰的郁金香球茎也进不了国门。 保来护去几十年,还想长得大吗?
薛玉边笑边点头:“这么好的口才,你才该去当商学院的教授。” 心头却滚着另一番思量:她知道汤米心头有段恨,恨克蒂当年有眼不识明珠,表面上给她关怀宽慰,说一些温暖的话,心头也隐约着幸灾乐祸。人心都是肉做的,情做的,有爱有怨,有卑微的自尊,有暧昧的敏感。薛玉一蓬篷的心绪,有时候是水底的软草,有时候是天空的游云。她无意间望了一下天,吓了一跳,好好的蓝天忽然变成了锈红,昏压压的逼得人心慌。汤米说:“飓风要来了。”
【BT2】被飓风改变的的命运
那一年的卡特里娜飓风,像个变态的疯子,一夜就摧毁了堤防,新奥尔良成了汪洋。
新奥尔良的命运被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被改变了。俄歌丝达与新奥尔良远隔上千英里,俄歌丝达有个人的命运也跟着飓风远去了。
“安拉被学校炒了,罪名是种族歧视。”克蒂在话筒里的声音像烧红了的针,扎得薛玉的耳朵一滴滴的血,她手一软,话筒掉在地上,克蒂的声音也摔得个七零八落。薛玉说,我宁可相信密西西比河倒流,也不相信安拉有种族歧视的心。
但是克蒂不同意,她对薛玉说,我比你了解安拉,安拉的歧视是在骨子里。人都是这样,丰衣足食的时候才会充满爱心,隔得远远的,给你一点眼泪,给你一点美元,内心收获的却是极大的满足,自以为是的慈善和美丽。切身的利益却受不得伤,哪怕一点儿的伤,慈善的心便冷了,硬了,像穿了盔甲。
这笔帐先从克林顿身上算起。那年克林顿还在宝座上,一路巡游到了非洲,为显大国的恩典和气度,一口气便应了几万难民的移民。他老人家嘴巴一张,答应得轻松,反正一层层往下摊。联邦政府摊给州政府,州政府摊给市政府,俄歌丝达接了两百个人头。市政府东看西望,准备找一栋临时的难民楼,安拉所在的那个区,正好有所小学刚搬迁。那些日子,安拉愁得像豆腐渣,两百个索马里难民就要成为她的邻居。克蒂还在一边火上浇油:“听说他们连抽水马桶都没见过,完全有可能随地大小便。”安拉说:“凭什么选上了我们这个区?我们是老区,干吗不搬到西城去,西城正在开发。”克蒂一听,跳了起来:“千万别去西城,我正准备在那边买房子。谁吃饱了拉来的难民,政府管吃管住还管他们大学费用。”薛玉听了便点头:“反正是政府的钱,我才不急。”
可是整个城市都在急。西城踢给东城,东城踢给南城,南城又踢给了北城,反正每个城区都找得出千奇百怪的理由:我们这儿不适合难民居住。最后政府没有办法,只好把难民楼建在市中心,给市府大楼做了伴儿。安拉松了口气,直喊:上帝保佑。克蒂冷笑道:你不是喜欢黑人吗?还去义演给他们捐款,你讨厌高挂的战旗,说国家早已统一,黑奴制早已废除,结果他们真的来了,你还是要跳。但是薛玉理解安拉,一大群难民当了你的邻居,那房子是立刻贬值,谁都懂的道理。人不是神,都有私心。
非洲的难民你可以当烂西瓜踢,自家的难民你得双手捧着。那年秋天的卡特里娜飓风,重写了安拉的人生,本是朗月清风的人生。飓风过后,新奥尔良成了汪洋,难民被分送到全美各州,安拉所在的中学也接了任务,几百个难民孩子的入学和衣食,学校还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安拉问,临时难民营设在哪里,校长说就是那所搬空的小学,从前没用上,这次正好用上了。安拉听了,身子像陷进了马蜂窝,神经短路冒出一句话来:“快点行动吧,几百个后院的猩猩乱成了一团。”
会议室静成了坟场。安拉楞成了冰柱子,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说了 “Yard Ape ”直直翻过来就是“后院的猩猩”,“猩猩”是什么,谁不知道是在骂黑人。卡特里娜飓风后,世界都在观望,透过各大媒体的镜头,受难的,逃难的全都是黑人。舆论怨声载道,怨政府冷漠无情,救援迟缓。就在安拉说错话的那个晚上,黑人歌星(Kanye West)的声音响过了全球:“我知道布什不在乎黑人!”风口浪尖上,校长必须炒安拉,如果他还想让乌纱帽立在头上。安拉心头含冤,千张嘴也辩不清。克蒂抱住安拉也哭了起来:“我知道, Yard Ape 除了指后院的猩猩,还有个意思是说一群小孩子。”
安拉的泪水让克蒂看见了光环,自己头上幸运的光环。克蒂失了业,还能拿到公司的赔偿和部份福利,良好的工作记录可以帮自己一生。安拉呢?以种族歧视遭到辞退,这样的错误是一生都宰不断的黑尾巴。那天晚上,薛玉对汤米讲 了“祸从口出”这个中国成语,还有成语后面重叠的历史。她忽然问:“美国不是言论自由的国家吗?怎么也会祸从口出?”汤米不经意地笑了笑,他说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一场悲喜剧,他更喜欢她讲过的“ 福之为祸, 祸之为福, 化不可及, 深不可测。”美国人总爱说,上帝对你关了一道门,同时又为你开了一扇窗。
痛苦像癌细胞一样在安拉的身体里奔跑。薛玉说,文字可以疗伤,你干脆横下心写你的小说吧,你的俄歌丝达的三个女人。安拉摇摇头,我现在只想逃跑,逃得越远越好。夜深了,喧嚣远了,内心的刑讯和羞辱似乎也淡了,她终于静下心来写作,除了给报纸写专栏,继续给剧团写剧本。剧团的负责人是个白人,很同情安拉的遭遇,又见她有些舞蹈基础,便聘她当了临时演员,多多少少能添点收入。克蒂夸她,你又演又写,还真成了个全才。
那天剧团排练舞剧,安拉的搭档不知怎么搞的,把安拉摔了个 倒栽葱,事后不道歉,还怨安拉长得太肥,举得他两眼发黑。安拉转身便问薛玉和克蒂:“举不动115磅的男人还叫男人吗?”克蒂说,你们那个圈子里就没个正常的男人,特别是那些用脚尖跳舞的男人。薛玉听了,心由不得一阵蹦,哈瑞的眉眼闪过她的眼前,他不是用脚尖跳舞的男人吗?
后来再没听见安拉报怨,只知道她换了个新搭档,能把她托在空中稳稳当当。她当然没说其中的细节。第一次见他,她就觉得他面熟,张着嘴疑惑了半天,还是他先开口:“安拉,我见过你,在艾维斯大街的咖啡厅。”安拉恍然想起,他不是薛玉的法国男友哈瑞吗?两三年不见,他的眼角多了几分沧桑。
深秋的寒夜,风很紧,满地破碎的树叶子丢了魂似地乱跑。他对她说:“如果公司没有业务,我也不想再折腾绿卡。”她的心惊了一下,忙问:“你的意思是回法国?” 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神色和声音都很疲惫:“是的,我累了,想回家了。” 她费劲笑了笑:“我真羡慕你,你可以回家,不高兴就回家。可我能往哪儿走?”所有的伤心都涌到她的嗓子眼,她抬了抬头,眼前的这个男人温暖,高大,真实,可以疗伤,他平静的目光包容了她的倾诉和冤屈。
冬天就要来了,但安拉的眼睛盈满了春天。她主动问他:“能带我去法国吗? 不,带我回家。” 哈瑞的眼睛有层泪光:“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家?我的家在雪儿堡(cherbourg),是法国西北部的一个港口。” 安拉把头贴在他的怀里:“我知道雪儿堡,当年我祖父就是从雪儿堡上船来的美国,他的家在离雪儿堡不远的乡下 — 那也应是我的家。”
克蒂神秘兮兮把薛玉约了出来。“安拉就要飞法国了,知道她的未婚夫是谁吗?他想今晚同我们会面。” 薛玉听了哈瑞的名字,脸上披着笑,心头却像吊了半袋子冷水,莫非哈瑞想用安拉办绿卡?她当然不能问出口,水在心头滴达了好一阵。本以为分手后再也不要见面,没想到以这种形式又见了面。
安拉在美国的最后一个晚上,薛玉做东订了一家法国餐馆。可惜汤米在学校,不能赴宴,哈瑞也没有现身,安拉却是满脸的笑:“他说的,你们女孩肯定有许多私房话。” 克蒂笑道,还是法国男人心细,体贴人。薛玉心头想,他不来最好,免得见了尴尬,更见不得两人在她面前摆恩爱,总觉得他的眼睛朝她闪出辣呼呼的示威。都是上帝的安排。克蒂还是羡慕安拉:“去法国结婚,是我梦中才有的浪漫。”安拉的眉眼一直扑闪着欢喜:“这是上天给我的烂漫,七十多年前,我的祖父也是法国人,准确点,法国的乡下人,为了寻找梦想,上了开往美国的海船。现在他的孙女又要返回故乡,这不是上帝的安排是什么。”
祥和的气氛被人点了一把火,耳边一阵放肆的欢叫。一群女人飞喳喳的,围在吧台喝成了半仙。薛玉说,怎么搞的,这可是高级餐厅啊。克蒂说,多半是同学聚会,你看她们的样子也算有档的。安拉说,人长大了都会带面具,谨慎的,惶恐的表情,需要面具的保护,只有见了真朋友,才敢露出真脸真眼喘口气。
“丽沙,那天我是吓死了,推开卫生间的门,一片白花花的肉,你居然和两个男生在洗澡。”
丽沙,可不是我的老板丽沙?薛玉听得耳朵热,定眼望去,眉毛都在跳,那不是她还是谁,那个严谨慎微的老板,那个爱子爱夫的女人。丽沙早就喝高了,根本没在乎谁在现场。她仰头又是一口马蹄呢(一种混合酒),醉歪歪站起身来,高声叫道;“那算什么,你忘了那年我们在华盛顿实习,住在阿灵顿的希尔顿 宾馆,晚上打车去乔治城,我一个人就搞定了两个海军。” 众女人哄道:“你伟大,你英雄,美国将军应该给你挂一身的光荣勋章。”薛玉听得心惊肉跳,她悄声对安拉说,我们换个位置好吗?我不想被丽沙认出来。克蒂说,干脆结账走了,我实在受不了这群疯子。安拉说,老同学聚会总要闹的,闹一场,最后还不是各回各的家,各走各的路。
各走各的路,所以安拉不会为离别伤感。薛玉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已经在另一个国度了。”安拉点头:“对,大西洋的彼岸。” 似乎有遥远的渺茫的风吹过来,克蒂背过脸去,声音已带了泪水的痕迹:“你在法国会找到好的工作吗?”薛玉也紧跟着追问:“要是一个人不开心怎么办?”安拉忍住泪说:“你当初离家来到俄歌丝达,路程比我去雪儿堡还遥远,你又是怎么办的?”三个人都默然了,窗外飞起了雪,更添了夜的隐痛,漫天细响的白色噪音,掩盖了城市的声音,没有疑问,也没有答案。安拉忽然拉住两个人的手:“祝我幸福吧。”
【BT2】我们的俄歌丝达
人生就是一趟奇异的旅程,不到最后,谁也看不见终点站。汤米从家乡行到硅谷,没想到还是回了老家,安拉同薛玉一样,不走则罢,一走便过了大洋,穿了大洲。人生百年后,总是要回归尘土,同一个地球的尘土,也就不在乎是去天涯还是去海角。安拉都走了好几周了,薛玉还是不敢承认她的声音和人都离开了俄歌丝达。室内的音乐像细细的泉水,温柔地流着,那是基督教的音乐台。又一首曲子响了:Nearer My God ,To Thee (离你更近了,我的上帝),舒缓的,虔诚的,喜悦融化了忧伤,带着对天国的呼唤,呼唤中谁的血泪在飞?薛玉惶惶地站起身来,四处都是影子,她哪儿都跑不了。
那些日子又叠来了。她和文霁光偷期幽会。血红的夕阳的光,染红了厨房的窗帘。她在厨房做菜,水灵灵的青豆和冬笋,鲜亮亮的虾仁和鲫鱼。她不要他帮忙,“就当我是你的妻子,妻子该给先生做一顿饭吧?” 他的脸忽然灰了,眼睛望在另处,掩不尽的无奈和凄然。她受了伤,定定地看他,拿着盐瓶子的手没理由地抖。他劈手夺过她的盐,低声说道:“以后做菜少放点盐,这样对你身体不好。” 她忽然火了,夺回盐瓶子,把盐全都倒入汤水里,牙齿里舌头里全都是一股子狠劲:“我是宁波人,就喜欢咸,咸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有人要!” “别这样,好不好。” 他知道怎样去化解她:“我们去看电影吧?”
为了避人,每次外出都要开上一小时的高速。阴暗世界的植物,永远不敢在阳光下自由开花。在一家小镇的电影院,他们看了《泰坦尼克号》。那夜的路上他问她,船快沉时,音乐响了,船上的乐队默然地奏起一首曲子,知道曲子的名字吗?“Nearer My God ,To Thee (离你更近了,我的上帝),” 她怎么不知道。没有人世光亮的酸楚,绝望中的怦然感动,他们同时回望对方,都落泪了,都没了言语,车窗外泼墨般的黑暗没有边际, 谁也不知道旁边冲来一辆巨型的卡车。
有的记忆可以被时光冲走,但有的记忆却残留下来,不觉间发芽生根,不觉间开花结果,果子落在地上发了霉,肉烂了,肉里的种子又发了芽,一生一世地纠缠着,一生一世也走不出去。这是一个暗沉的天,太阳躲在云后面忧伤。她想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五年了,五年前的今天,他们永别在阴阳两界。人生何其真切,人生又何其虚渺,风飒飒打在脸上,感到它的强寒,却见不了它的影踪。站在他的墓前,她抚着碑上的字,泪成了河,心是水中一寸一寸的灰,痴情不就是一场虚空吗? 她生命中最爱的男人,天涯岁月的那段情,上帝没有放过他们。离开他的日子,她恋爱过,又结了婚,不同的男人,不同的情和结局。早晚他们都要见面。见了他,她能对他说什么呢? 薛玉擦了擦泪,正要离开,眼角闪进一个女人的影子,她头也不抬就想跑。女人的声音追上了她:“薛玉,是你?难得你还这么痴情。”
女人是肖云,他的原妻。她挺着大肚子,谁的孩子?薛玉盯着她发呆。肖云先开口:五年了,还是第一次来看他。曾经和他对天发誓,生则同衾 ,死则同穴。现在看来,谁都不是守信的人。 薛玉听得心软,像寒冬的深夜升了一团火,火光里她想敞开她的心,她们都是女人,都有温柔易碎的心。肖云却没给她机会,她的心容不下她,那些惨痛的的记忆挂着彼此的影子 — 她们这一生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我要走了,先生在墓园外面等我。” 肖云把郁黑的背影留给了薛玉,背影像风中的一片叶子,叶子越飘越远,终于飘出了前夫长眠的地方。外面有她簇新的生活。
薛玉心神恍惚了好几天。这些年她跟中国社区隔离了,那个世界轰轰烈烈爆炸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听见。肖云又嫁了人,孕育了新的生命。这稀奇古怪的人生。“昨天在墓园见了我,还当我在给他守寡,我是那么痴情的人吗?”她想笑又想哭。一叠信件落在办公桌上,她以为是前台的格丝来了。
“格丝辞职了,你不知道?”他叫杰舍,是前台的收发员,腿有点瘸,脑子有点弱智。薛玉站了起来,傻了。格丝怎么可能辞职?六十几岁的人还会跳槽?她疯了,不要州政府的退休福利?杰舍赫赫笑道:她和瑞奇,她和瑞奇,门没有锁。
“杰舍你在干什么?前台的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 是丽沙的声音。丽沙的声音撕出幽暗的沙哑,薛玉还是第一次感受。她就是丽沙?跟两个男生洗过澡,跟两个海员上过床?薛玉看了她一眼,她也盯了薛玉一眼:“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丽沙的脸冷得像黄瓜,只字不提格丝,只让她先读文件。薛玉一个字都看不进,闪过眼前的全是那年枇杷树下的光景,他们炒了格丝,他们炒了格丝!
是丽沙的声音把她打回了现实:联邦政府又要撒钱了。一千万美元,要立一个新项目。薛玉听得眼睛打颤,她知道那巨额数字后面是庞大的工作量,无聊的会议,电话里来来往往的报怨。但是丽沙没有报怨,她的眼睛里隐闪着喜颜。自打机构利用贷款助贫,残疾人的培训和就业,一个个典型立了起来,上了报,又变成文件报给了白宫。机构的大头儿加薪进爵,马上就要提拨到国会。位置空出来了,丽沙的上司就要接班,丽沙也跟着向前进。如今摆在薛玉面前的是个金苹果,她立刻忘了枇杷树下的两个人。
“如果愿意当主管,就得准备你的申请表。”
薛玉明白丽沙的玄外之音,每次机构招新人,都要装模做样登登报,告示天下,以示其公正和平等,其实内部早定好了大半的名单。不知内情的人,多数是浪费时间和汽油,还有伪造的表情。薛玉先是一阵激动,平生第一次有了在美国当官的机会,何等的光宗耀祖。她低头抬头,心很快就静成了城墙:那几个老板凳,丽沙都镇不住,我还镇得住他们?丽沙还有我在帮忙,到时候谁帮我,不暗中踢我都算好了。这身官服不是你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临走时,她对丽沙说了一句:“我想回家同先生商量一下。”
回了家,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看见汤米的脸白得发绿。“你出了什么事?”她的心由不得猛沉。对于薛玉,这是祸喜同门的一天。薛玉自己都搞不懂,她对汤米是太放心,还是太不在心。汤米和他的前女友都毕业于乔治亚大学,前女友的家就住大学城(Athens),如今他又回乔治亚读书,克蒂对她敲过几次鼓,她居然一点不悬心。故事发展得很偶然也很必然,总之,他们在街上相遇了。那天玛丽安的母亲去世了,她凄凉得像个孤儿。两个人对望着,有一种乱世重逢的悲喜。时光的河水在倒流着,汹涌着,虽然她看见了他手上的戒指。男人是热血的动物,但也是精明的动物,薛玉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最艰难的时候,玛丽安抛他而去,忧伤的记忆就算沉下去了,也会浮出来,跟着生命跑到终点– 他不可能为她抛弃家庭。
“那你想怎么办? ” 薛玉平静得出奇,连自己都吃惊。热情和疯狂都给了墓园地下的那个人,但最终还是嫁了人。
“我不想离婚,更不想同她结婚。 ”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说她怀孕了。”
薛玉叹了一声气,和汤米第一次分床而睡,两个人心平气和,连调门都没有高。薛玉第二天上班,见了丽沙便表忠心。丽沙说:“先把申请表交给人事部,早点安排面试。” 这是规矩,也是过场,哪怕是内定的人也要装装样子走一走。
外面一阵爽朗愉快的笑,机构的大头儿走了进来,和众人一一道别,后面还跟着他的妻女,妻子和女儿都是美人。今天是他在机构工作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要飞赴华盛顿,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成为国会议员,会竞选总统,也可能当上总统,谁知道呢? 象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领导者,生来就会玩弄政治,最知道怎样利用权力,怎样拉拢人心,为人民谋利,也为自己谋利。
瑞奇走了进来,没有表情,又恢复了他先天愚形的脸和大脑,他是机构大头儿的一枚果实,一枚可以炫耀和上报的果实。瑞奇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收垃圾袋,他蹲在地上,很小心地提起垃圾袋,却不小心碰了大头儿女儿的身体,那女孩阴了脸,满眼的嫌恶,像见了死人。瑞奇定定瞪了她两秒,忽然疯了,抓起薛玉桌上的打孔机就朝她头上飞去。先天愚形的人,是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薛玉的眼前一道血光,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的血光飞过她的眼前。她满身满脸的血,却不是她的血。她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家的床和枕头,还有汤米温柔的脸,她忽然哭了,梦里没有边际的血海,血海上空的惊呼和尖叫。他把她拥入怀里,细细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永远也离不开他。这险恶的世界。
偏偏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克蒂凌锐的尖叫:“那个杀人犯我在电视上见了,就是当年对我掏器官的疯子,他也能进政府?这是我们的政府!我们的俄歌丝达。”
【BT1】第六辑 月光一束
坐在书桌前,喧嚣的心静了。窗外落了一世界的月光,没有边际,我想用心,用爱,用激情,把它们收集成一束宁静的美丽。天涯倦旅,心海多少次潮汐,那些期待和伤怀,那些领悟和回忆,那些晚风和晨露,那些亲情友情和恋情······
【BT2】流水十年记
昨日整理旧物,眼角扫到一张情人节贺卡,打开一看落款的日子,那是我们初婚的日子,不敢相信十年就这么流过了,流水悠悠,年来岁去太匆忙。我问先生:“你相信我们在一起都十年了吗?”先生笑道:“十年并不长。”
十年不长,这十年和他在一起,没有大喜大悲,更没有大富大贵,平平稳稳的日子,因为知足,所以感觉 温暖。和他在一起,我的心放得很开,最爱胡吹海聊,思想飞到哪儿,舌头就追到哪儿,狂一点,野一点都没有关系,反正只有两个人知道。先生偶尔也会笑我:“ 你是不是以为你聪明得很,上通天文,下穷地理,学惯古今和中西,怎么没人请你去当顾问?”
周末无事时,我们最爱邀来两三好友,烧一锅汤,做几个菜,吃完饭便看电影碟子。
因为我对电影挑剔,又没有耐心,常常看不了几分钟就开始报怨,不是报怨人物不合逻辑,就是报怨主题老套 没有创新。先生被我闹得心烦,脱口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最佳评论员”。他笑道:“请最佳评论员先把电影看完了,再发表演讲。”我回他:“这么难看的电影谁 看得完,导演没有能力在一开头就吸引住观众,那就是他的失败。”先生再次回击:“有水准的电影只给有水准的观众欣赏,因为有水准的观众才有耐心和鉴赏力。 ”但是偶尔我也会碰见自己极爱的影片,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从头看到尾。他便笑道:“这一定是最好的电影,因为最佳评论员很安静。”
对于多如牛毛的美国影视,我视野狭隘,嘴却刁,但若迷上一部电影,我会立即把碟子买下,翻来覆去不停地 看。有一年我向先生推荐电影《芝加哥》(Chicago),他不屑道:“你就喜欢看百老汇的歌舞热闹,闹成一团,再加一系列的谋杀和奸情。”我说:“你才 不懂呢,就知道看表面的场景,你好好听一下那些歌词,Fred Ebb真是个天才,把人世人情写绝了。”他问:“Fred Ebb是谁,怎么听都没听过。 ”我笑:“Fred Ebb给百老汇写了那么多歌你不知道,但 New York, New York 这首歌你该知道吧?词作者是谁,就是 Fred Ebb啊!”
在先生面前可以眉飞舌舞,但出门却得管好自己的嘴。有次跟先生到佛罗里达去看他的表哥,表哥家的房子靠海,有私人的海滩,海边停了自家的航船,船上有卧室和厨房,备好食物和淡水,在海上航行四五天都没有问题。
先生随口说道:“如果船一直朝前开,我们或许会看见欧洲的海岸。”表嫂说:“是的,海的那一岸肯定是西 班牙。”我一听,想都不想就立刻反驳:“不对,海那岸肯定不是西班牙,我们在佛罗里达,纬度绝对比西班牙低,海那岸肯定是非洲。”一听是非洲,所有的人都 坚决摇头。我说地图可以作证,可惜家里没有地图,想上网查找,电脑又坏了。先生也站在他们一边,一脸顽强的坚持,坚持说我错了。我急啊,急得想跳海。
又过了几天,我表面不说,心头还在纠缠,机会来了!一群人去Barnes & Noble书店喝咖啡,我一进门就见了地球仪,急急扑上去,指着佛罗里达,指着大西洋,顺着纬度转过去,转过去,对岸除了非洲还是非洲。我正要喊,却看见先生的眼睛,眼 睛里异样的光,呼地一下烫了我的嗓子,舌头硬了,我什么也没说,手徒然垂在地球仪上。
回家后关上门,外面的声音都远了。先生对我说:“你非要争个输赢吗?他们(表哥表嫂)不是笨人,私底下 说不定早查了。真有智慧的人,谦虚、谨慎、不浮不躁,最懂得尊重别人和自己。”道理我还不懂吗?可是很多时候,人性的表现欲和争强好胜,强烈冲动,总让我 们在外面管不好自己的嘴。静夜沉心,我这才发现,做一个踏实稳重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只愿一天天静好安稳。再次回头的一瞬间,还是不敢相信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流水一般,匆忙前去了。我也是快满40的人了。这个年龄的人,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不敢随便许愿,许愿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但是这个年龄的人知道珍惜,知道改错, 知道一步步,踏实稳健走后面的路。
【BT2】“施坦威”背后的猪肉牛肉
前些天在网上闲诳,无意间看见一则新闻,关于杨振宁和翁帆的情深意长,杨振宁笑谈道,要给爱妻买下“施坦威”钢琴作礼物。一见“施坦威”,我眼睛发亮,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故事。
先生的大学本科是音乐,虽然后来改行搞电脑,但依然热爱古典音乐。有天他对我说,没有料到施坦威会混得这样惨。怎么惨了?当时我连施坦威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还是他给我扫的盲。施坦威(Steinway)钢琴,钢琴中的王子,钢琴中的劳斯莱斯,一百多年来盛誉世界的光荣和辉煌,它是钢琴的顶级标准。可惜啊,一世纪的风云变幻,五代人的更替和动荡,到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后期,施坦威钢琴公司因经营不善,财政上闹了飢荒,被一肉类加工厂吞了大半的股份。
听到这个消息,许多钢琴家都哭了,一方面艺术家比常人敏感,易动感情,另一方面他们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画面——那么辉煌名贵的施坦威。怎能和火腿、香肠、午餐罐头搅在了一起。我听了只觉得好笑,本来就对钢琴小提琴这些家伙不感冒,心头自然漫出些幸灾乐祸的快感。你施坦威再高傲又怎么了?如果不是那些火腿香肠给撑着,那些血淋淋的猪肉牛肉给顶着,你不是全死也是半瘫。与其像赖皮狗一样残喘著气,还不如靠着猪肉牛骨头堂皇皇地站起来。
这世上最重要的是生存,先要生存,然后才知书达理,并拥有尊严。我对先生说,平常我们出去吃饭,主人也好,宾客也好,谁不是彬彬有礼。要是碰上了大饥荒呢,每个人都饿得像条狼,食物就那么一点点,还不抢得你死我活啊?先生说,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但施坦威也太饿了,太饥不择食了,这么多合作企业,顶级的钻石钟表,时装化妆品,你怎么不选?退一万步,你选汽车轮船,石油加工也行啊,怎么就选了个猪肉牛肉,一闭上眼睛就是血淋淋的屠宰场面。难怪钢琴家要哭。
【BT2】提前写遗嘱
朋友的哭声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愈发撕心裂肺。又一个同事走了,车祸,花一样的年华又怎么样,反正生命已经化作了云烟。我刚换了新单位还不到两年,已有两位同事因车祸再也回不来了。
昨天我还在同她谈笑风生,传播小道消息,今天她的椅子就空了。最难受的还是活着的人,生命太无常,谁也不知道死亡在哪个角落对你眨眼睛。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提前写遗嘱。
我对老公笑着说,如果我的灵魂不幸消失了,尸体就尽快火化,不要眼泪、不要仪式、不要所谓的追悼会,别给任何朋友增添负担,骨灰撒到有水的地方,或是自家后院的野葡萄树下。我曾经以美国野葡萄为素材,写过一篇小说,如果死后能与野葡萄融为一体,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老公说这种事情谁说得准,要是我死在你前面怎么办?我笑着问他,那你愿意我怎么处理?他说我才没有你那么麻烦,又是水,又是野葡萄的,骨灰直接倒进马桶里,水一冲,就和这个世界拜拜了。
我大笑,很喜欢老公的答案,感觉挺有创意,一点都不自恋。海纳百川,天下之水总归一源,马桶里的骨灰最后也要奔向大海。其实生老病死都是人生的旅程,谁也躲不掉,何不以微笑和幽默一路走过。
于是我和老公看法高度一致,无论谁先走了,另一个人都没必要要死不活,整日以泪洗面。生活总是要继续,快乐和幸福也应该继续。我对老公说过,我要是先走一步,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善良的女人,好好照顾你的后半生,我在那边也会放心。老公的心思显然要比我深一些,他给了我这 样的嘱咐:如果我先走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但是你要小心,不能被小白脸骗了,别随便跟人结婚,同居倒是一个好选择。我笑痛了肚子,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 么一天。
我们就这样坦然地聊着,在谈笑中为彼此留下了遗嘱。这是一个美丽的夏日黄昏,我们坐在后院的竹椅上,嫩红的夕阳像是水晶做的,挂在远处教堂的塔尖上。这美丽辉煌的人间,我们谁也不想离开。
【BT2】麻婆豆腐换国家机密
上个世纪末,我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职位是网络开发员(Web Developer)。公司规模不大,经常吃大公司的残羹剩炙。比如像Docent 这样的大公司,单子做不过来,就批发给小公司,批发下来的活儿也有尖端的地方,搞不懂,公司只好聘高级顾问。
迈特就是公司的高级顾问,一个小时喊价两百美元。迈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自己说的,什么白宫、五角大楼、华尔街的计算机系统没有他没搅过的, 他这一搅,就是妙手回春,疑难杂症全都散了。
我问他最难忘的旅程,他说是给国防部搞武器的控制系统,被军用飞机运到一个茫茫的沙漠。那个沙漠叫Mojave deserts ,那里不仅有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 还有美国海军陆战队(Marine Corps Air Ground ) 。我又问迈特,你搞的那些武器系统都写的什么语言,他说这是国家机密,怎么能随便告诉外人。我说你当我是间谍啊?他说也没多大的机密,你若明天中午给我带麻婆豆腐,我就告诉你。我知道他喜欢这道菜,他曾经去过中国,吃过正宗的中国餐。
吃人家的总是嘴软,一大盘的麻婆豆腐下了肚,他还是守了 信。他在沙漠写过的系统语言有SAP, COMPAQ, MATRIXONE,还说那些导弹之类的系统并不是当年写出来当年用,至少也要试验五六年。迈特一边说我一边记笔记,他突然直了眼:你记什么啊,别真是间谍,到时候FBI找上门来,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我说迈特你放心吧,我不是间谍,只是梦想当作家,作家需要素材。他笑得满嘴白晃晃的牙:想当作家,那听好,我有的是精彩故事。
于是我常用麻婆豆腐换他的国家机密,可惜不到两个月交易就断了。因为像他这样的“大鱼”,公司这潭子水确实太浅了,养不起他。
五年的时光轻飘飘飞走了,从此再没有迈特的音信。我后来创作了一篇小说:《莫哈维沙漠的异国舞者》,男主角也叫迈特,算是对他的一种怀念。
【BT2】鬼节当心撞鬼
同事特瑞是个很负面的人,对生活似乎有股子说不出的恨。老板瑞得有次悄悄告诉我,他老婆几年前跟人跑了,跑了还不说,还花疯了他的信用卡,留下一堆债,把警察大叔都请来帮忙。我恍然大悟,难怪他这么恨女人,一提起女人便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魔,还说什么男人娶了女人,天天都在过鬼节。
鬼节快来了,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有了装魔装怪装仙女的一天。孩子们最激动的可能是挨家挨户讨糖吃。我问特瑞,鬼节这天你房前的灯会亮吗?谁都知道,孩子们看见灯亮了,便会敲门要糖。
特瑞说他房前的灯天天都亮,唯独鬼节不亮。我想他可能不喜欢小孩子。然后他反问我,我说鬼节这天我也不点灯。他忽然笑了,像是有找到知音的喜悦。他说他从小就恨鬼节,知道为什么吗?他小时候同父母住在宾州的费城。有一年鬼节,他和姐姐外出讨糖,结果讨来的糖有毒,他被送进医院的急诊室。还有个孩子更可怜,吃了包有金属碎渣的糖苹果。这 个世界总有些变态的人,给孩子毒糖的罪犯在法庭一点也不愧疚,他说他恨透了这个鬼一样的社会,看见一群孩子来要糖,就像看见一群小妖怪来讨债。
吃了毒糖的特瑞似乎也染了毒,从此很少外出,常对伙伴说:“平时别出门,小心撞上鬼。” 伙伴们哪听他,反过来笑他,他是个很敏感的孩子,长大后更是孤僻易怒。想想也理解,特瑞这辈子运气真不好,小时候撞了鬼,长大又撞了鬼,难怪他恨鬼节。
【BT2】弱者与敏感
刚到美国时,总以为美国人个个乐观开朗,善良热情。日子久了,才发现世界哪儿都一样,形形色色的人,五颜六色的眼光。关键是自己的心态,既然活在世上,就避不了在纷繁的人群中穿行。
中国人同黑人一样,都特别的敏感,特别的自尊。动辄心就受伤了,要报怨,要抗议,要讨个说法。真正的强者,心胸开阔,行为豁达,干好自己该干的,得到自己该得的,谁在乎那些说三道四。明眸皓齿的美女,会在乎你说她眼枯牙黄?学富五车的智者,会在乎你说他浅薄无知?那些动不动就摇铃打鼓跳起来,要证明自己的声音和力量,其实是弱者。
弱者多半是敏感的人,比如我。我曾在一家IT公司上班,公司大多数人都笑口常开,唯有一个白女孩,总裁秘书,叫什么凯斯 ,一张小脸倒也长得玲珑,走路行事总是旁若无人的样子。因为工作,我不得不跟她说话,她灰蓝蓝的眼珠子总喜欢望天。有一次,我独自一人负责搞个小项目,老板对我说,这是内部使用的系统,只要自家人懂就行,不用搞得太华丽。项目完了后,我展示给众人看。很多美国人都知道为人,张口“精彩(Wonderful)”,闭口“绝妙(Great Job )”。
唯独她要唱反调,东看西查,指手划脚半天。其实在技术上她什么都不懂,既不懂ASP,更不懂UNIX,却比专家还专家。我一腔怨艾憋在肚子里成了气球。她凭什么刁难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曾经有中国人得罪了她? 男朋友被中国女孩抢了,或者在中餐馆吃过蟑螂?还是我不配在美国工作…… 我联想翩迁,越想越疯,不到半年就跳槽了。跳槽后同事告诉我,她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曾被送过精神病医院。
我想我是太敏感了。
【BT2】平安夜的电话
平安夜是圣诞的前夜,是祥和温暖,合家团聚的夜。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一定都是亲朋好友间温馨的祝福。但艾瑞克的那个平安夜没有祝福。
艾瑞克是我过去的同事,那时候我们都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有一个平安夜,他家的电话铃响了,是总裁乐呵呵的声音,你以为他会向你道一声:圣诞快乐?
请立即回公司开会。销售经理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中东国家抢来几笔业务。艾瑞克一听,两眼成了对眼,他说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吗?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两岁的女儿正坐在圣诞树下,要我帮她打开礼物。
总裁的声音又冷又硬:阿拉伯人不过圣诞节,以色列人也不过圣诞节,他们现在在等我们的回话,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有答复,他们会找其它公司。
公司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艾瑞克只好开车回公司,平安夜的雪花在他的车窗外轻飘。他要养家糊口,他必须保住工作,要保住工作就得随时听从老板的召唤。后来销 售经理还对他说,你这点委屈算什么,为了从阿拉伯人手里拿到这个合同,我和他们喝酒吃肉,你知道那是什么肉吗? 半个羊头,黄糊糊的佐料,眼睛和耳朵都挂在那里,我是闭上双眼朝肚子里吞,到现在想起来都恶心,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工作!我两个孩子都在读大学,家里 需要钱。
企业要生存,竞争肯定激烈,对员工很难温馨。政府部门和非盈利性机构,因为没有竞争的压力,对员工也就相对宽松,至少没有平安夜的电话,回办公室加班的电话。难怪现在很多美国大学生,一提起毕业后的工作,政府部门总是首先。
【BT2】包袱越轻越好
举不动110磅的男人,还能叫男人吗?同事曾经戴安问过我。五六年前,戴安在一家民用建筑公司当临时会计,是那种一杆子插到底的会计,大事小事都要经 手,有时候还要去建筑工地。在公司呆久了,她知道的事儿也多了。她告诉我,六七十年代的房子都是本国建筑工人修建的, 工人们在上岗前都得接受特殊训练, 那时候的人干事认真, 哪像现在的人两只眼睛只盯钱。 自从偷渡过来的老墨越来越多,老美早就不干修房子的苦差了。 现在房子是什么质量, 住不了三四年就生病感冒,纯粹的豆腐渣工程, 比如天花板漏水, 厨房地砖裂缝, 管子爆了, 水从厨房流到卧室。这么看来,高龄房子反让人放心。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砖房,漂亮而坚固。
建筑工地也有几个美国工人,休息的时候常跟戴安说笑聊天。有天戴安看了报,把报上的八卦讲给他们听。说是有个俄罗斯的芭蕾舞演员,因身体过肥被炒了鱿鱼。工人们便问她有多重,蜜希欧 说体重110磅,身高5.6英尺 (相当于100斤,1米7)。工人们笑道110磅的女人也叫肥吗?戴安说是啊,芭蕾舞团的男演员没有一个人扛得动她,剧团只好让她走人。建筑工人们听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连110磅都扛不起的男人还能叫男人吗?那群只会用脚尖跳舞的男人!
戴安后来也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说芭蕾舞演员又不是工地的建筑材料,抬起来扔下去就完事了,举起来还有复杂的动作,背后还有音乐,一步都不能乱,我要是个跳芭蕾的男演员,也希望手上的包袱越轻越好。
【BT2】春天的烦恼
春风一吹,百花便醒了,揉了揉眼睛,咕噜咕噜地开个不停,红的桃花,粉的樱花,高高的玉兰花树,一树比一树的热闹,色彩的浪漫和狂欢。我去南方的一座小城看望朋友。车子慢行在大街小巷,好比泛舟游过花海。一阵风吹过,花瓣儿如雨,红的白的金黄的,扑簌簌地直往下落,乱花迷了眼,朋友只好打开雨刷。花粉儿更是铺天盖地,随风四处迷漫。
你可能会说真美!其实惨啊,患上了花粉过敏,给谁臭美去?朋友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她说她已经花粉过敏。药店里有花粉的特效药,吃得她头昏眼花。她刚来美国的第一年,还没遭过花粉的罪,也就两三年的时间,状况就出来了。每年春天开花,她脸上也跟着开花,一串串的红疙瘩花儿。她心烦意乱,人都疯了,要把后院的松树统统腰斩,因为松树的花粉是罪魁祸首。当初她和老公买这房子的时候,是秋天,后院的松林在秋日的阳光下静谧而美丽,像童话的背景。只是谁也没料春天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她犹豫了好长的时间,后来还是放弃了,因为几十棵松树都要灭光,至少也得花几千美元的人工费。她和老公都舍不得这个钱。
【BT2】只罚款不坐牢
琳达和我曾同事过半年,他年龄比我小,财务经验却比我多,我喜欢听她讲故事,那些她亲身经历的财务案件。
那年她给一家食品公司当独立审计师(Auditor)。为什么要她审计,食品公司的会计突然辞职了,留下乱七八糟的帐目,天上地下都在飞,老板的头大成了鬼节的南瓜。琳达一听,还没看帐就知道其中有鬼。果然不出所料,会计以虚列支出,涂改帐目,三年之内偷喝了公司五十万美元的血。
琳达说这老板也太蠢了,怎么过了三年才请审计,看看财务报告就很明白了,营业额年年都没变,支出却胖了不少。这么明显的漏洞。财务管理也很乱,会计又管现金又管帐,那不是鼓励他贪啊。美国很多中小型公司都这样,为了节约劳力成本,一人往往身兼数职。我告诉琳达,几年前我也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过,除了写程序,还要设计数据,公司有中国方面的业务,我还得当翻译。人都累疯了,银子也没有几个。
对了,那个贪污五十万美元的会计被判了多少年?我问。
判什么判? 琳达说,因为会计是初犯(First-time offender),根本就不坐牢,但是国家给他开了罚款单,一百五十万,他这一辈子慢慢磨吧。不坐牢? 要是在中国贪污五十万人民币,至少也是十年劳役。美国这个国家最爱罚款了。只要有钱,再重的罪也能摆平,比如最有名的辛普森杀妻案。
【BT2】此岸彼岸
那一年夏天去加州看望朋友。我们在海滩上悠闲地走,看黄昏中的太平洋,蓝如宝石,又碧若翡翠。“一个浪花打过来,是不是可以把我们带回家?”朋友问我,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因为海的那一边是东方。”
海的那一边是东方,东方的那一片土地上有我们的国和家。此岸、彼岸、异乡、故乡、东方、西方。家,曾在中国;家,也安在美国。在那么一瞬间,天地覆翻,岁月重叠,一切遥不可及,一切又举手可触。
在美国的这些日子,受过坎坷,经过风雨,说不出是苦也说不出是甜,很多的时候让人无奈——或者这就是生活——无论你活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相同的是体验和情感。
在我看来,中华民族是个多情而矛盾的民族。我们常说,海纳百川,天下之水总归一源,那么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面对的不都是同一个浩瀚博大的海吗?从此岸到彼 岸,我们心头的根还留在彼岸的东方,那是一种已经浸透到骨子和血液里的文化——我们做不到像海一样的胸怀,能容纳西方的百川。他乡再好,终究不是故乡,独在异乡总为异客。
对于大多数中国大陆留学生而言,在美国的日子久了,读了书,上了班,买了房子,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栽花种菜,自得其乐。节假日开party,偶而也有几个老美朋友上门。我周围的中国朋友,也有几个混得相当不错的,开的是名车,住的是靠山面水的大房子,但谁也不承认自己融入了美国的主流社会?什么叫主流社会?那是一种很浓郁的文化沉在里面,浸到骨子里的相互认同——美国人从小会唱的儿歌、心中的偶像、少年时代的棒球明星和歌星、长大以后他们讨厌的政客和主持人——这文化伴着他们的每一步成长。
老美的文化圈子是敞开着,并没有铁门对我们关闭,是我们自己不愿朝里面走。想像一个盛大的晚宴,有辉煌的灯火,精美的菜肴,但全是陌生的面孔和声音,我们站在门口张望,也好奇进去坐了坐,认识了几个人,但最终还是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那些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意会的幽默和笑意。
我们经常吃米饭、我们炒菜要生油烟、我们聚在一起打麻将,春节最想的是央视的春晚。虽然去国离家很久了,还是关心那片土地,对新冒出来的歌星和影星,时不时也喜欢指点一番。此岸是家,心灵的故土却在彼岸。
【BT2】微软的垄断到了头
有人说历史总会重演。当年微软异军突起,压倒了不可一世的IBM,而后又气吞山河,创下了微软帝国的盖世奇迹。谁都以为微软坐稳了软件业的江山,但谁也当不了久长的霸主。
还记得那年(1999)微软将其浏览器与操作系统捆绑,被Intel, Netscape, Sun众公司推上法庭,法庭判其垄断之罪, 又施以上亿美元的罚款。我那时还没有毕业,在一家IT公司实习,公司里很多人都说,这点钱对微软不过是九牛一毛。
公司有些项目要用JAVA写。我老板说,JAVA是Sun公司推出来的,是微软的眼中钉。JAVA 灵活简短, 写出来的程序可在任何系统执行, 不像微软的玩意儿, 什么都得与它自己的东西配套才能相容。 黑心歪门的就想搞垄断。我老板常吩咐我,写出来的程序一定要在Netscape的浏览器测试。可我记得学校的教授说,微软的Explorer是好浏览器(Good Browser ),Netscape是坏浏览器(Bad Browser) 。
我老板不同意,他说比尔盖茨为了取悦客户,Explorer的浏览器可以默许程序错误。但是程序写在Netscape上, 稍微有错,就会死得很难看。 微软之所以这样做,还不是为了独霸市场, 但是它的行为 远不及Netscape坦荡光明。 微软还有更过份的地方,他们以低价给诸多州政府提供计算机系统,然后再拿出全套的培训计划。又以同样的方式一网打尽州政府下属的医院、学校、工厂、图书 馆。天长日久,大家只好依赖微软。微软阴险狡猾,吞了独食,其它软件公司连剩汤都没得喝!微软这不是垄断是什么!
如今谷歌和众兄 弟杀了出来,把微软逼到了角落。微软的江山岌岌可危,再没有从前的王者霸气。百老汇舞剧《芝加哥》有句歌词:那是多么辉煌,那是多么宏大,但是什么都在改变,谁也不能长 盛不衰五十年。(That’s good, isn’t it? Grand, isn’t it? But nothing stays In fifty years or so It’s gonna change, you know. ) 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BT2】黑锅扣在加拿大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一家高科技公司。公司的活儿很多,常常是一个项目连一个项目,客户也是五花八门,主要都是企业,但也有部队和学校,有一次居然撞上了移民局。
移民局的技术代表和我们组见了面,正话说完了,就开始说废话,移民局代表
让我们猜, 偷渡到美国人数最多的国家是哪一个? 我的脸当场就红了,唯恐是中国,我当学生时打工的中餐馆,全都是当年偷渡过来的福州人当老板。这时候,我身边的一个同事开了口:应该是墨西哥吧? 他们翻过一座山就进了美国, 电视报纸几乎天天都在报。
移民局代表笑了笑,只是摇头。另外一个同事马上抢答:如果不是墨西哥,该是危地马拉和委内瑞拉?要不就是越南和柬埔寨,不过那地方也太遥远了,这一路跑过来也太苦了。项目组长(TEAM LEADER) 一听马上接口:没什么苦的,当年我爷爷也是开船从意大利来的美国,一路乘风破浪,最后进了纽约港。大夥儿一听全笑了。后来众人又是一阵瞎猜,还把英国法国都陪进来了,答案当然不对。
移民局代表总算亮了谜底:是加拿大!
加拿大? 众人都瞪了眼,谁信啊!加拿大环境优美,福利众多,谁吃饱了没事往你美国流窜。移民局代表说:我是靠数据说的话,并没有编造,等项目开始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眼见为实,我们终于见了数据。令我欣慰的是十大偷渡国里,没有中国的名字,亚洲国家里面,只有南韩和菲律宾上了榜。加拿大是怎么上的偷渡头榜,我琢磨了半天也没懂。后来才知道,许多偷渡国都把加拿大当成了去美国的跳板,美国火了,就把黑锅扣在加拿大的头上。
【BT2】在华尔街听他们谈起中国
那年初夏, 我曾跟随一个名为” 金融市场研究 (Financial Market Seminar) ” 的考察团,在华尔街的多家银行学习和参观, 深刻地感触到中美两国的经济关系之密之切, 着实叫我开了眼界。
提 及中国那年的SARS, 美国这边也是心惊胆战。 无论是在摩根士丹利银行( Morgan Stanley), 还是花旗银行( Citigroup ), 那些给我们演讲的金融专家无不忧心如焚地叹道: 中国当初若是不能根治SARS, 我们的损失也是难以数计, 多少人睡不了觉! 那一刻, 我感到中美两个国家像一对同舟共济的夫妻, 虽然相互利用, 但谁也离不开谁。
记得在美林证券公司(MERRILL LYNCH )的演讲大厅里,有人攻击中国是个共产主义国家, 美国不应该同中国走得过密。 当场就有不少人哄堂大笑, 说一切都是以经济利益出发, 如果没有中国物美价廉的产品, 美国的生活不知要下降多少个档次。 于是有人当场反驳, 美国为什么不发展自己的制造业( MANUFACTURING), 为了追求廉价的劳动力, 把工厂开到中国和东南亚, 这样长期依赖第三国, 总有一天要陷入困境, 受制于他人。 美国人自己也不讳言: 美国是个非常实际的国家。 当切身利益当头的时候, 什么民主, 什么爱心, 统统抛在了脑后。 正如当年美国转身抛弃台湾, 向共产党大抛媚眼。 如果伊拉克的地底下是水而不是油, 美国会开仗吗?
给我们演讲的是美林证券的高级雇员, 同时也是个经济博士。 博士说: 现在很多人都指责美国的大小企业纷纷到中国开厂, 不发展本国的工业, 更不顾国内工人的饭碗, 希望政府出来干预。 但是以我的观点, 政府在这一点最好别横加干涉!
为什么?
博 士不慌不忙地说, 经济主要还得靠市场自身的调剂, 不需要政府过多的控制和干预。 日本的经济为什么永远也赶不上美国, 那是他政府管得太多, 一天到晚, 唯恐被别人吃了, 工业要保护, 农业要保护, 连花花草草也要保护 。他举了一个例子,日本曾以进口检疫为由, 把荷兰的郁金香球茎挡在了门外。 层层保护之下, 能当永远的强者吗?
下边有人接话: 在六七十年代, 日本的产品出口到美国, 就跟现在的”MADE IN CHINA”一样, 是低廉的代名词。 但是日本经过多年的奋发图强, 技术革新, 从汽车到家用电器, 其价格, 哪一样不高过内类的美国产品。 就连日本餐馆的饭菜也跟着沾光, 又贵又少, 简直是一口一个美元。
众人都笑了。
有人问博士, 那中国会不会同日本走同样的路。 博士还没有回答, 就有人表示怀疑, 说中国毕竟是共产党统治, 共产党统治下的国家会永远兴旺发达, 国富民强吗? 再说中国目前的人权问题, 环境问题, 一个比一个严重。
如 果中国走东欧一样的路, 那才严重呢。 这是博士的观点。 他说, 看看现在的俄罗斯, 共产党已经垮了十几年, 经济好转了吗? 还是中国的领导人聪明, 他们现在一门心思只发展经济, 绝不管人家的闲事。 事实和数据证明, 他们干得很成功。 话说回来, 中国的政治环境确实不够宽松, 中国的当政者不傻, 他们明白这个道理,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如果像东欧一样, 来个彻底的放松, 那不乱才怪。 一个国家乱了, 就算再民主, 怎么搞经济, 怎么搞钱? 现在美国的企业想去海外投资, 无不考虑三个基本条件, 第一要稳定的政局, 你能把一个工厂开在战火纷飞的国家吗? 第二要政府的支持, 如果是那种强盗政府, 把你的公司给强行没收了, 再把你一脚给踢出去, 你又能怎样? 第三必须是发展中国家, 你能去欧洲大规模修路建厂吗? 全世界最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就是中国了!
下边有人笑道: 美国同中国, 无论怎样政见不同, 怎样针锋相对, 也要抱在一起了。
我们早就抱在一起了, 博士笑着回答道: 如果非要活生生强行搬开, 两个人都会伤得体无完肤。 不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笑话, 全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倒。 我可没有听懂。
结 束了美林证券公司的学习, 我们又去了美国联邦储蓄银行纽约分行(NEW YORK FEDERAL RESERVE)。 美国联邦储蓄银行在全国共有十二家分行, 纽约分行算是最大的一家, 其总部设在华盛顿, 名为” 联邦储蓄管理总督 (FEDERAL RESERVE BOARD OF GOVERNORS) “。 纽约分行大楼的外形结构, 故意设计得像一座阴森暗沉的监狱, 是为了避免有人冲进去抢钱。 联邦储蓄银行是美国的中央银行, 什么货币, 汇率, 债券, 对外交易等一系列政策都是由它来制定。 中国的中央银行, 是”中国人民银行”, 其执行功能和地位同美国联邦储蓄银行颇为相似。 记得前台的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 银行有三个中国雇员, 其中有个来自香港的中国人, 负责整个亚洲地区的银行业务, 那是个铁打的人, 每天都工作二十个小时。
经过我们团长的再三请求, 他们终于同意我同那个铁打的香港人见一面, 但是必须等到十一点半以后, 也就是证券交易高峰后的一个间隙期。 半小时后, 他终于从繁忙的交易台走过来, 清瘦的身材, 三十岁上下, 一脸的精明强干。 可惜两个中国人面对面, 却不能说中国话, 他听不懂我的普通话, 我也听不懂他的粤语, 只好用英语交流。
我问他干吗这么辛苦, 一天只睡几个小时。 他说没有办法, 他是证券交易前台上唯一的亚洲人, 那些纷乱繁缛的交易, 无论来自东京的, 汉城的, 还是上海和香港的, 都是他一杆子管到底。 联邦储蓄银行能委以他重任, 相信他肯定有天才和毅力。 无论怎么说, 作为一个东方人能混到这个台面, 也是拼得九死一生。 后来我们聊到他的家乡, 团长在一旁插话说, 他也去过香港, 那是个神奇美妙的城市, 特别是食物, 简直太好吃了。 他满脸是笑, 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被他的老板请回去了。 他的每分每秒都是金子。
回到培训厅, 我们继续听演讲, 记得在中途上了一趟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光是粉银红色的, 当时还在胡思乱想, 这地方到处不准拍照, 不知道这厕所可不可偷拍。 出来的时候, 朝前推过了几道玻璃门, 忽然发现大楼七弯八拐, 居然迷了路, 找不回原来的地方。 迎面走来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士, 是里面的雇员。 他告诉我, 有些门关上了, 就再也推不回去。 他可以帮我找回原来的地方。
在路上, 他告诉我, 七八年前, 中国人民银行曾派人来美学习, 学习”U.S. Federal Reserve System (美联储银行系统)”。 而后他也被派到北京去授过课, 被当作专家, 受到非常隆重的接待, 令他终身难忘。 他回忆他在一次宴会上, 吃过一道非常好吃的菜, 那肉特别的嫩滑, 却不知道是什么肉。我笑道, 你为什么不问。 他说怕知道了答案, 影响了食欲。 我说, 不怕你恶心, 那肉八成是蛇肉。 他笑道, 还好还好, 是蛇肉。 他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开公司, 曾被一帮中国人骗去吃了一顿狗全席, 先谎称是嫩牛肉, 等他吃完后才和盘托出。 他的朋友虽说恶心难忍, 依然满脸是笑。 入乡随俗嘛, 只要有钱可赚, 吃几口狗肉算什么, 只要能讨好他的中国客户。 在中国呆久了, 他如今更厉害了, 猪脑髓, 鸭肠子, 兔头什么的, 全部来者不拒 。
【BT2】共渡难关
谁不想一份安稳可靠的工作,可是老天总有不测风雨。在美国我也经历过裁员的风波,被裁后心烦意乱,天天躺在床上像只没有骨椎的动物。
几年前我跟随一个商务考察团,在华尔街的几家公司培训过。记得在 NEW YORK STOCK EXCHANGE(纽约证券交易所),大家谈及当经济下滑时,公司为了生存,第一件事就是裁员,证券交易所的人事经理说﹕员工是我们最宝贵的资产,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他们,绝不解雇任何人。我当时心想,你们是全世界证券交易的焦点,肥得头发都冒油,人富了,心地也就善良了,美国顶尖的慈善家谁不是大资本 家。
团队中有位技术经理, 来自北卡某钢铁公司。他说美国的经济时起时落, 随时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丢了工作。但他所在的,几万人的大型钢铁公司居然没有解雇一个人,为什么? 总裁号召大家万众一心,共渡难关。为了减少支出,降低成本,从总裁开头, 每个人砍掉三分之一的工资,取消了高级管理人员的岁末分红 (Bonus)。 有饭同吃, 有难同当, 也绝不裁掉一个人, 因为哪怕裁掉一个人, 也会给人兔死狐悲的感触 — 说不定哪天就轮到了我﹗所以他总结﹕“共产主义”也有共产主义的好处,那就是团结了人心,稳定了局面。试想想, 三分之二的一线工人都是黑人,被裁后同时扑向社会,像不像一群马蜂扑向社会。政府真应该给这位总裁颁发“社会安定奖”。
当然,要建“共产主义”必须得有基础,仁慈和富裕这两大基础缺一不可。有一个来自IBM公司的高级工程师, 谈及IBM,曾经也是“共产主义”– 口口声声永不解雇一个人。 但当企业面临生死存亡,马上冷起一张脸,一转身就忘了昨天的誓言。他告诉我们,许多被裁的工程师有的已经为IBM工作了二十几年,有的一家几口就是靠一个 人养家,有的离退休也就两三年,但是有什么法子,公司自身难保, 也只好把他们都踢到了大街。
大家都说“资本主义”太残忍,还是“共产主义”好。一个金头发的女孩站起来发言,她来自南方一家航空公司,因为效益不好,她和同事的工资被公司砍了一半,说他们不幸吗? 公司至今没有裁员的黑名单。众人都笑了﹕又是一个“共产主义”,危机之下,共渡难关,这样才能拯救企业。